15.麦笼三件套
因为现在整个泾原方镇的最高者是舒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么控制了舒王,就等于掌握了泾原。
高岳先用朱拨给的五千贯钱,分发给五百士兵为犒赏,让他们在百里新城通衢市集边侧,筑起座崭新而庞大的衙署,共架房七十间,中堂、诸曹房、杂库等一应俱全。
从此这里就是整个安西、北庭行营的军府所在,泾州城的旧军府旋即撤销。
姚令言升任行军司马,马升都押衙兵马使,统率牙兵于新军府四周驻屯,保护舒王安全。
泾州城则交给都将刘海宾、焦伯谌,整个行营约三万兵马,除去先前在原州行在屯田的约两千人外,又入五千牙兵在此。
但高岳并不满足,他又建言舒王、孟,可让田希鉴(朱亲信)再领五千人,进驻良原筑城,并仿效我于灵台、阴密二县的成功范例,开屯耕田,每年可收取粟、麦二十万石。
舒王说:“高侍御可便宜行事。”
孟呢,不乐戎事,更不会过问垦田这样的事务,他正忙着携二妓登保岩山经台上观风景,索性将舒王的节度大使的绶印交给高岳,让他负责对朝廷的户部度支、司农寺交涉。
高岳最初假装谦让,将姚令言找来,说“此印请姚司马执掌。”
姚令言不是傻子,急忙推让,说我为行军司马,掌管的是行军戎机,营田支度的事就委劳高侍御了。
高岳就把绶印交给刘德室,对他说:“文书、印章劳烦芳斋兄,写完后戳上军府印章由驿站送抵京城就行。年中考核,我会运用门路,推举芳斋兄为泾原行营掌书记的。”
刘德室有些害怕,问这样搞会不会太嚣张,整个行营现在有七千人在营田了!
“七千人?芳斋兄认为是多了,还是少了。”
“多了,多了。”刘德室急忙说。
高岳微笑:“多乎哉?不多也。马上我还准备在百泉的四堡复增三千人营田,并而后于弹筝峡至平凉,再增五千人营田。”
“啊!”刘德室大惊,急忙搬弄手指头,这样算的话,未来整个泾原行营有一万五千人都要耕作,那只剩下一万两千人是全职脱产的士兵?
“无妨,一万五千人供应一万两千名吃得饱穿得暖,无后顾之忧,甲仗马具精良的将士,总比原本虽有兵两三万,可每月都巴着领口粮、盐,温饱都解决不好,根本无法出击作战的泾原行营要强大得多。”
高岳的核心意思很明白,如今我唐边军久而无功,对内勉强能和方镇叛军一战,但对外能在西蕃、南诏猛攻下保全领地的,就已经算是强军了之前马为泾原节度使时,虽战功赫赫,可却没有为朝廷收复半里土地,为何?正如段秀实所言,边军因为四大弊病而饱受困扰,度支的钱财全都消耗在边军的衣粮上,再加上军将的克扣,有时候温饱都无法维持,哪里还能开土拓边呢?
想要改变这些,与其等着度支变钱出来,不妨先把军队分成“不脱产”和“脱产”两部分,让不脱产的产生更多效益,从而让脱产的增加更多战斗力。
我高岳虽然也吃虚兵额、虚马额和虚米额,但那不是供我自肥的,我会把它好好用在刀刃上的,这才是我身为忠臣的真正良心。
看着高岳踌躇满志的样子,刘德室既激动又有些担忧如今整个泾原行营,伍籍、营田、马政、盐利、城傍实际都归逸崧执掌,他的权势实际上比一般的刺史要强多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帝子、节帅、军卒都服膺他?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那是因为我有行事的手腕。”高岳说到做到,进入四月后,他就撺掇舒王下达命令,让田希鉴统五千兵,开始推进到良原筑城、开屯。
田希鉴不通这些事,故而整个良原的事务自然是高岳负责推进的。
一切都轻车熟路,高岳很快就规划了军堡、马坊,外带四千顷的田地,责令士兵先种胡豆,至夏末后即种荞麦、冬麦。
一个半月后,良原筑堡完毕,其和韦皋的阳,及要地华亭、连云堡交联;同时,去年于百里所垦殖的麦田丰收,泾原军府和百里城度支巡院又得粮数万石,军用充实,光这一下就为度支司节省十万贯钱财。
皇帝亲自下诏书褒奖,高岳也趁机回奏称,舒王为节度大使以来,泾原士卒人人效命思忠,麦谷收获时舒王亲自披褐衣,顶烈日,与田士一道割麦,同甘共苦。
“舒王能知稼穑艰辛,朕心慰矣!”皇帝很开心。
其实高岳关于这点倒没说谎,不过有点点润色而已: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无边无际的艳阳天下,舒王真的穿着短衫,赤着双足,他手里举着把奇怪的割麦刀,边笑边劳作着,这是阿兰陀寺明玄发明的一整套新式割麦器械:麦笼、麦钐、麦绰三件套。
所谓麦钐,就是把可旋转的刀刃,其后把柄为竹蔑编制的筒状的“麦绰”,后面的麦笼其实也是个开口的竹蔑编的大笼,下面有四枚实心轮,各有横轴贯穿。
舒王双手持麦钐、麦绰,肩膀用绳索牵拉着麦笼,党项姑娘小藏在其后推着,往前同时,麦子纷纷被舒王手里的麦钐割倒,落入到麦绰,待到满后舒王就喊一声,回身将其倾倒覆盖到麦笼里。
“舒王好棒,不但击马球、猎狼厉害,连农事也是把好手!”周围的田士、党项人男女无不鼓掌喝彩。
听到这话,舒王只是谦逊地笑笑,他抬起晒得古铜色的皮肤,甩下散乱的发髻,让汗水洒落到金黄色的麦谷上,感到由衷的充实和满足。
他来到泾原后,学到的东西可真多,这都得感谢高侍御。
入夜后,舒王急匆匆地离开衙署,来到县廨后楼处,让随行的僚属咚咚咚敲着高岳家宅院门。
云韶才依偎在夫君怀中,二人正准备温存快活番,就被舒王打断立。
云韶、芝蕙、阿措等女眷急忙呆在屏风帷幕后,高岳起身迎舒王进来。
“舒王惫夜来访,不知何事?”
“哎呀,阿藏她,阿藏她怀孕了。”这时候舒王急得满脸通红,拍着手臂,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16.王母宫炼师
“舒王勿忧,党项蕃落此风最为开放,女子出嫁前有百日试婚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侍御此话何意?”
“仆的意思是,阿藏怀了舒王的贵胄血脉也无妨,可叫明怀义安排让她嫁人,只要党项姑娘在婚前百日内的孩子,她夫婿是不能不接受的,还要视如己出。”
这话说得舒王有些不快,他明确要求:“不行,我得纳阿藏为妾室,不能让孩子认个蕃子当阿父,聘书就得让高侍御来写。”
“阿藏是党项女子,舒王乃天皇贵胄,如果以她为妾,怕是不妥吧?”高岳有些为难。
“没什么不妥的!高侍御,高侍御,帮帮小王,小王如无阿藏,是会癫狂失心疯的。”
这下舒王就等于是牵拉着高岳衣袖哀求了。
正在高岳犹豫时,崔云韶在屏风后轻咳数声,高岳会意,忙说舒王殿下在此少待,我去和内人说两句。
接着,高岳转入屏风后,和云韶切切私语几句。
芝蕙也低声补充了些。
等到高岳再转出来后,可谓春风拂面,“哎呀舒王啊,所以说女子的事还得女子谋划。内人方才说了,她升平坊崔氏也算是个大门户,如舒王不弃,我泰山可领阿藏为本院侄女儿,改个名字,这样舒王再备些聘礼,我内人帮阿藏对镜梳洗,正式送她出阁,舒王直接娶来就可以了。”
“妙啊,妙啊。”舒王顿时喜笑颜开。
“只求舒王勿要嫌弃升平坊崔氏。”
“怎敢,怎敢啊!”舒王感激涕零,反手就握住高岳臂弯,“高侍御遂了小王的心意,将来必要报答。”
数日后,崔宁就自灵州派快马回报,说完全没有问题,他替他弟弟成都尹崔宽认了这阿藏为侄女儿,取名崔云裳,择吉日可嫁舒王。
舒王满面春风,欣喜若狂,于是割起麦子来更加卖力。
那日下午,他割完麦谷,坐在处草亭下休息,阿藏在旁边细心为舒王擦汗。
这时田野当间,通往远山的小路上,铃铛清脆响动,舒王循声望去,只见一女炼师,容貌甚美,浓眉星眸,没戴莲冠,头顶当中挽起个团子发髻,其余长发披在双肩,着青白相间的羽衣,脚穿麻鞋,骑着头驴,晃晃悠悠而来。
见到舒王,女炼师当即于驴背上掐指行礼。
“这应该是回中山王母宫的炼师......”阿藏正说到。
结果那女炼师又端详了舒王番,不由得哎呀声,急忙说“怪不得此处山野云气有变,原来有帝子贵胄在此!”
舒王纳罕地看看自己穿得这一身麻衫束脚裤,浑身都沾满碎麦秆的样貌,心想这炼师怎知我的真实身份?
这时驴子叫唤两声,那女炼师在驴背上跨起右足,准备旋转过驴头,并到左足一侧,然后直接跃下来,但很快动作猛地僵滞,“该死该死,一激动,把云韶教给我的都忘记了......哪能用如此粗鲁的动作下驴?”于是炼师硬生生地又把右足给压了回去,娇滴滴地对舒王说:“可否相帮?”
“哦!”舒王答应了,便举起捆麦秆,凑来就喂炼师的驴。
“我去,我叫你帮我下驴,不是叫你帮我喂驴,你个憨大......”炼师骑驴难下,暗暗叫苦。
谁想这时高岳恰好出现,他穿着绯色官服,悬着银闪闪的鱼符,看到此景便厉声呵斥驴背上的炼师:“有眼无珠,你可知给你喂驴的是何等人物?”
说完高岳佯装不认得彩鸾炼师,走上前去要扶她下驴。
这时彩鸾将左袖搭在高岳肩膀上,才翻过驴背准备下来,谁料一脚踩空了蹬,往后一仰,就势倒着跌到了高岳的怀里。
“炼师!”高岳微微吃了惊,另外只胳膊顺手揽住了彩鸾的后腰,几乎等于将她抱持起来。
彩鸾的脸也有些赤红,因为她裸露在外的脸颊和后脖,很直接地感受到逸崧怀抱的温厚,而被他胳膊勒住的腰,也有些绵软无力起来。
“炼师?”舒王捧着捆麦秸,在旁瞪着眼睛,见这女道姑被高侍御用奇怪的姿势倒抱着,双足还悬着空呢!
“咳咳。”高岳将彩鸾给放落到地上,彩鸾也急忙摸摸后颈,往前腾了两步,希图将刚才两人相贴所产生的温度给抹去。
“这位果然是贵胄?”尴尬了数秒后,彩鸾满脸“我猜对了”的表情询问说。
“这位便是泾原节度大使,开府仪同三司,舒王殿下!”高岳朗声介绍说。
“啊怪不得首上有五彩云气,成龙虎之形。”彩鸾急忙抬高拂尘,在舒王头顶来回挥动数下。
舒王和阿藏都惊讶地抬头,顺着炼师刷刷挥舞的拂尘一起望天。
高岳不由得暗中扶额遮脸,气急败坏地给彩鸾使眼色:“彩鸾炼师啊彩鸾炼师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这声音简直就是棒读,毫无感情起伏,这动作僵硬无比,不知道还以为你在掸苍蝇呢!和瑶英炼师相差太远。”
好在舒王单纯,便问彩鸾炼师来历。
彩鸾回答说,自己始终在终南山、回中山、华山数处盘桓,求仙问道,曾因机缘得一图,可推数年吉凶祸福。
这下舒王来了兴趣,“哦,不知炼师有何预言?”
彩鸾炼师恢复正常,敛色说“正衙立,临危;魁冈作,魏岳反”正是她的所得。
舒王果然惊讶,说原来这谣曲是炼师你所作,接着肃然起敬。
“是啊,自从宣政殿在魁冈月动工以来,现在魏博田悦果然围攻临,而李惟岳也造反了。”高岳也恍然大悟。
彩鸾便笑起来,又说了这句“勒羊角,铁沉水;虎吞狼,便猖狂。”
这下舒王不解,说这又是什么意思。
“前一句已合天机,泄露无妨。”彩鸾故作玄虚,将拂尘搭肩,“勒羊,乃梁也;角,刀兵相抵也山南东道梁崇义必反。而铁,谓之朝廷下赐其铁券也,梁崇义必将其沉入汉水,以示自己谋逆死硬。”
“炼师认为梁崇义反于何时?”
“便在六月。”彩鸾满脸自信。
舒王说好,炼师就在回中山王母宫内那便再好不过,待到六月我们见分晓,若炼师所言灵验,由我上奏朝廷,引荐炼师待诏翰林!
“舒王,此等巫道诡言,不足采信!”高岳踏步走出,眉毛拧住,重重挥手,表达对这种封建迷信行为的不屑一顾。
17.积石雪景图
舒王却不以为意,他对高岳说,这位炼师并非是为了图财害命的,只是对天下事做番“推背”而已,能将兴衰治乱做个预测,也算是件功德无量的行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经过舒王一番开解,高岳这才没有追究,但他还是恫吓吴彩鸾说:“如事不验,我会带着游奕去回中山王母宫锁你!”
“逸崧好生凶。”彩鸾炼师虽然知道他是演戏,但还是在心中咋舌起来,而后便骑着毛驴晃悠悠地离去。
傍晚返归楼宅后,高岳叹口气,对妻子说今日我对彩鸾炼师的态度会不会有点太凶?
“崧卿不用往心里去,彩鸾炼师是个豁达之人,她不会怪你的。”
而后高岳说:“阿霓啊你别看我经常可以猜透帝王将相的心思,可我却始终不明白,觉得彩鸾炼师有个心愿一直没了。”
“会是什么心愿呢?”云韶也觉得有点奇怪,按照彩鸾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性格,她不像是个会把愿望埋在心里的人。
高岳摇摇头:“我多次提出愿意帮彩鸾炼师一臂之力,可她却讳莫如深,看来也只有得机缘到了,由她自己说出。”
夫妻正在交谈时,芝蕙自大门迈入,冲着中堂喊到:“三兄,这里有你的书仪,从京城里来的。”
接着她登入堂中,将信交到高岳手中。
高岳看了看,封皮上只有自己的名讳官衔,却无写信人的讯息。
可一看这字,高岳的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沉了下,这手遒劲有力的字,还是非常有辨识度的,于是他取出佩戴的小刀,轻轻将其裁开,抽出其中的纸笺,待到于书案摊开后,却是一方微缩的山峰云雪图画。
“崧卿,这画画得好美丽!”云韶惊叹道。
画纸上有行小字“积石雪景图”。
高岳沉默下来,接着对云韶说:“这画是小杨山人送来于我的。”
“他为什么要送给你此画呢?”
听到妻子的疑惑,高岳抄起衣袖,走到廊下,望着院墙上已落尽花朵的梅枝,低声说道:“小杨山人大概是希望我以后能代替他,见到大积石山的雪,那里是大河的源头......而他的夙愿,恐怕只能寄寓在这方绘卷当中了。”
“小杨山人怎么了?”云韶别过身来,继续问到。
“没什么,他终于明白仇恨最终毁灭的是自己。怕是再度离开京城,才能从行囊里取出原本束之高阁的东西,可那时候,什么都迟了.......”
“那他将这幅画送给你,也等于是把理想托付给崧卿了?”
“这个天下,皇帝想要振兴它,刘晏想要振兴它,杨炎想要振兴它,昔日的元载也想要振兴它。然而......大家都认为自己的理想是对的,可最可怕的也正在于此......”高岳回头,看着满脸稚气的妻子,喃喃地说到,“只有当天下全都服从于一个理想时,它才能真正振兴起来。”
接着他转过头来,风儿传来,妻子先前系在廊纬上的铃铛,夹着朵半枯的白花,正前后摇晃着,发出呤呤的声响.......
“小杨山人,什么都晚了。”
彩鸾炼师的预言到了六月时,已然成真。
襄阳城军府里,梁崇义及他的妻子儿女,及一干军将,全都跪拜在敕使李舟的面前。
李舟要代表皇帝赐予梁铁券,梁只是顿首却不敢接受。
“为何不受!”李舟严厉地叱责说。
“铁券赐,逼臣反。”梁崇义一记又一记地磕头,反复说着这句话。
接着李舟又宣读皇帝的诏令,称给予梁崇义同平章事的待遇,并封他儿子为六品官,牙将们皆授刺史、别驾官职随后又要求梁崇义接下铁券、诏书,随他入朝。
谁想梁崇义继续“咚咚咚”顿首号哭,不答一词。
李舟声色俱厉,收起诏书,连骂梁崇义已和李正己、田悦、李惟岳三贼勾连,不日天兵即将来此,届时你满门皆为齑粉,莫要后悔。
几名牙将上前,将李舟请出军府。
“梁崇义,反!”李舟在被推出后,犹自用手指着还在叩首的梁崇义,不断地大吼着。
那面弧形的铁券,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纷乱的脚步间,孤寂落寞地横在地板上......
同时,涡水入淮口处,上千艘运送两税钱物的“进奉船”,拥堵在水面上,其上的船手哭声震天。
河岸莽莽,东岸上全是淄青方镇的军队,芦苇丛中,无数待发满张的弓弩,对准着水流里惊惧不前的进奉船。
大旗下,淄青节度使李正己眯缝着他那引以自豪的丹凤眼,望着水面上鼎沸的情况。
只要他一声令下,万千挟火的箭矢就会暴雨般飞出,将这船上运载的价值数百万贯的钱货给烧个精光,让京城的官民半个子儿也得不到。
自从李惟岳和田悦闹事以来,李正己也蠢蠢欲动,因他先前听说皇帝要增修汴州城防,还要东巡去封禅泰山。
“可笑,这小子就是冲着我来的!”李正己而后接连上奏,指责皇帝胆大妄为,在汴州修什么城防,又来什么泰山,这不是让我等忠臣赤子感到惊惧不安吗?
以前李正己与刘晏私人关系不错,所以才让刘晏的漕船每年能安安稳稳地到京,现在刘晏被贬去桂管,他对新皇帝李适可没那么好的脾气,“截断江淮的漕运!”
他知道,没有江淮的财赋给关中的话,李适的战争连半年都维系不下去。于是,李正己的部下进屯曹州不算,还到了徐州,甚至李正己还亲自领军到了涡口。
涡口、桥、徐州,都是整个汴河漕运的控扼之处。
非但是李正己,现在整条汴河等于是处于梁崇义、李正己、田悦三派力量的夹缝之中,危机四伏,这也是李适在平藩前欠考虑的地方。
因为此时,汴河的漕运可以算是唐帝国不折不扣的生命线。
“拉弦。”李正己举高左臂。
“唯!”平卢军士卒雷鸣般应声,接着无数缠绕着燃烧油麻的弩箭,追随着节度使的命令,齐刷刷地对准了水面上毫无抵抗能力的进奉漕船。
船甲板上,押运的官吏、船手乱作一团,但谁也不敢开动船只,好像不动的话李正己便会手下留情似的。
正在此刻,涡水西岸地,忽然出现了一彪人马旌旗,为首一员大将,披挂严整,身高八尺,肉鼻大眼,胡须如戟张,当先乘马驰往岸边,手持一柄凤嘴刀,指向对岸的李正己,怒吼起来:“李怀玉敢烧进奉船耳?!”
18.正己背疽发
听到这声喝声,李正己也是大怒不已,“李怀玉”是他本名,原本他不过是平卢军营州城下名高丽兵卒,所以一听到别人喊他“怀玉”,就激起他自卑的过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定睛一看,对岸的沙洲芦苇上,那大将横刀立马,怒目圆睁,看年龄已过花甲,可依旧威风凛凛,自报来历:“我乃濠州刺史张万福。”
接着张万福大手一挥,对最近的进奉船上的船手喊到:“有我在此,李怀玉不敢造次,可起碇速速开船。”
那船只上的人们见到东岸万千平卢士兵,各个满弩待发,早已吓得筛糠般,望着张万福不敢乱动。
张万福中气十足再吼道:“还不快走,否则失却日程,你们各个也都是死罪!”
这话总算是有了效果,几艘进奉船鼓起风帆,起了石碇,迅速开动起来,其余的运载钱帛、粮谷的进奉船也都纷纷进发起来。
岸边,上万平卢军士兵死死捏住弩牙、弓,簇头沿着水面上开动的进奉船,缓缓偏移着只要节度使下令,他们就松弦,将手里的火矢统统射出去。
“唔......”良久,李正己伏在马鞍上,窝了一肚子火,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进奉船驶离涡口。
那边张万福身后,大约两千名濠州团结兵也列队赶来,张万福让弩手立阵在前,弩机统统上弦,矛手持长排后,大有决死的气势。
“呵呵呵。”李正己不失尴尬地笑起来,接着对对岸高喊,“某闻陛下猜忌我等,要于汴州增修城池,故而来此告知,希望江淮进奉船将某的冤屈捎带去京师,闻于陛下耳,绝无劫持焚烧之意。”
张万福冷笑声,中气十足地回喊:“李怀玉听着,你等平卢军当年丧师失地,在营州呆不下去,是睿文圣武先皇帝怜悯你等,非但不加罪戮,还将淄青之地拨给你等容身。李怀玉你这高丽贼,非但不思报效我唐,反倒保藏歹心,作此盗劫勾当,恨皇帝不用万福为上将军,不然如今你的首级早已悬于阙下!”
张万福这一骂,对岸平卢军士兵无不愕然倒退。
“你!”李正己勃然,他没想到对岸的这位张万福比自己还流氓,居然直接骂起来,用马鞭颤抖指着张万福,“无名之辈,何太无礼耶!”
“高丽婢之子李怀玉!”谁想张万福也扬起马鞭,指着自己,径自怒骂出这句话来。
“高丽婢之子李怀玉!”两千濠州团结子弟兵,齐声骂阵。
“啖狗肠奴李怀玉!”张万福变着花样又骂。
“啖狗肠奴李怀玉!”濠州团结子弟向来也是彪悍惯的,难得刺史带头骂这跋扈惯的淄青节度使,各个无不嗓音高亢,骂个痛快。
“节下!”淄青诸位军将无不又急又怒,纷纷勒马,请求渡过涡水去,和张万福一战。
李正己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可还是阻止了,“回,回徐州去。”
不久,在西岸濠州子弟一片欢呼雀跃声里,原本要劫烧江淮进奉船的平卢军,只能在骂声里灰溜溜离开涡水,向徐州方向退去。
夕阳透过平卢军的旌节,洒在马背上的李正己脸上,使得其如金纸般:李正己素来骄横,可此行不但没有恫吓阻断朝廷漕运,反倒被愣头青般的张万福大骂了番,是怒火攻心,忽然觉得背后一裂,双眼一黑,呜哇声伏身,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来。
“节下,节下!”
“不好了,节下背疽发作了。”
数日间,商州的驿马交相飞驰,将梁崇义拒受铁券,李正己谋劫漕运的消息报入朝廷。
还没等皇帝李适发作,新的消息又传至梁崇义突然发兵,没有北上,而是南下直攻江陵府,兵势抵达随州四望。
而荆南节度使庾准居然没敢做任何抵抗,卷着财货、妻妾、车马、文书,还没见到梁崇义的兵长什么样,就逃离理所江陵,居然躲入公安,没过几日又觉得公安不安全,开始往更南处的澧州奔窜。
“庾准简直无耻之尤!”皇帝将荆南方面情况的文书狠狠掼掷于地,“刘长卿在随州,虽则粮少兵寡,但也奋力固守州城,他庾准堂堂荆南节度使,未及见贼便窜逃数百里,是谁,到底是谁将庾准这样的人推举上来的?”
中书门下政事堂内,杨炎立在那里,手里还捏着一封堂牒。
牒文里内容,是推举崔清为门下省补阙的官职。
解善集的堂兄,将皇帝的雷霆震怒告诉这位宰相大人后,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堂牒颓然坠地。
杨炎闭起双眼,漂亮的长髯微微颤动。
他许诺招抚的方镇,最终还是叛了。
他指示前去晓谕的人,最终还是把自己卖了。
而他先前推举的人,最终坑了。
他不由得想起先前自己在道州,得到陛下诏令,踌躇满志自灞桥踏虹归来时,高岳始终在提醒他的那句话,“如有官职,可先给崔十八兄。”
要是当初按照高岳说的做,应该会是另外副光景吧?
他也想起,崔佑甫躺在肩舆里,拉着自己的手苦苦相劝,“公南莫要公器私用,以私仇害恩义啊!”
迟了,都迟了......
“大积石山的雪,炎此生怕是永远见不到了......元相,炎偏狭自作,你的宏愿只能再度束之高阁啦......”
次日,皇帝制书出,杨炎罢相,为尚书左仆射。
很快,为了彰显御史大夫独立权威,在卢杞授意下,严郢要求整个御史台挂宪衔在外就职的,统一于八月秋归京交递考状,接受考核,冬集结束后再做定夺。
高岳当然也在其列,也即是说,原本他把考状送给任泾原节度使的朱即可,但现在他须得回京,来回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百里城外田野的垄头,高岳拆开了公文信件,阅读完毕后,便手搭凉棚,望着更南面凤翔府的边界道路望去。
那里,人马旗帜不绝于路,据高岳所知,普润张巨济、麟游朱忠亮、好邢君牙、奉天阳惠元,四位神策京西行营将领,都开始带着各自部属,陆续绵延向京城而去,准备赶赴关东、山南东。
“战火,真的要烧起来了.......”
19.露相非真人
皇帝已经将京西北的神策军镇,连带数万防秋兵,悉数往京畿、同华一带征调,并开始下令,让合川郡王李晟为神策先锋行营兵马使,聚集精锐禁军,奔赴河东、泽潞一带,准备随时越过壶关,与围攻临的田悦军决战;此外皇帝还加强坐镇汴宋一带的都统节度使李勉的军力,以求压制李正己的淄青方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最后皇帝催促河东节度使马燧、昭义军节度使李抱真及河阳节度使李艽,尽快发放“资装费”给麾下将士,共集七八万人,进讨魏博镇。
关东大地战云密布,所以高岳要抓住这机会,做生意......
因冬麦已完成收购,高岳火速运一万石前去灵州,从岳父那里交换来五千石的池盐,再送往与凤翔交界处的草壁戍榷场,和普润、麟游二镇正整装待发的神策行营(张巨济、朱忠亮部,大约合一起七千人)物物交换。
神策行营拿出皇帝赐予的布帛,来换行军亟需的食盐。
李适对神策军那是没有话说,苦歪歪的边军一年春冬赐衣加一起才七匹,而神策军士兵则可达到二十一匹,且都是细密上乘的好布帛,足足是边军士兵的三倍。
虽然高岳对这种现象比较反感,可这也让神策军有多余的布帛来交换,只要有生意做就行很快五千石盐出手,换来约四千匹布帛,囤积于百里城的军资库当中。
其实自从取悦了出镇的舒王后,现在整个泾原行营的财脉已有一半归于高岳之手。
百里新城里有盐仓、谷仓、巡院仓,还有甲仗楼、军资库、马坊,钥匙印章全在高岳手里,而几所大互市榷场也全归他执掌。
这种可怕的态势,朱安插进来的田希鉴、方庭芝也有所警觉:“高三这厮,他现在才是整个行营的幕主啊!”于是田、方两人找到泾原老将姚令言、焦伯谌,商议此事,希望能煞高岳的权。
姚令言有些犹豫,他说高岳早在段秀实坐镇时就掌屯田、支度,一直奉公勤勉,再说他对行营士兵也没有任何克扣(除去吃那部分固定的虚额外),在军伍里的威望也很高,真要压他的权,莫要说舒王、孟不答应,当兵的怕是要先闹哄。
“现在我们所带的军伍都快撑不下去,自从高三帮营田士卒搞出个身家别支米后,行营里全都嚷嚷着要屯田,不愿光吃口粮和衣赐。”焦伯谌诉苦抱怨说。
所以焦伯谌坚定站在田、方一面,要面诉舒王,将此事给解决好。
不久,百里城舒王的军府衙署内,李谟坐在席位上,很仔细地聆听数位军将的请求,爽快地哈哈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其他边军士卒有怨气,小王完全可以理解......那么便如此办小王上奏,让朝廷度支照常拨给口粮、衣赐,并再出三千兵,于百泉、共池依高三先前所辟出的军屯基础上再垦良田,这样泾原的屯田共有四处,即百里、良原、灵台、百泉四处,用田士共一万,军屯七千五百顷,年收折粟米六十万石,而原本高岳上缴给军府的四成米粮,就立为‘廪赐费’,均分给行营士卒们,屯粮就用巡院米来屯,这样如何?”
姚令言与田希鉴等人伏低脑袋,暗下互相望了下,最后还是姚代表众人发话:“我等在想,如此一士卒每年可多分多少粟米。”
“可以增加到**石。”李谟的数学不知何时起,非常精通。
当然这**石粟米并非直接把米送给士兵,而是折算为钱、盐或布帛,也即是说九贯钱。
对于边军来说,绝对是可以接受的,但李谟又补充说:“可一旦这样,士卒内部又要不平了田士说,粟米都是我屯田而出,凭什么均分给不屯田的士卒呢?依小王的看法,不屯田的战兵可以用割草、牧马诸色役来替代屯田,仿效太原马燧,边放牧边教习战阵,这样不出一两年,泾原行营人人善骑,皆为精锐,公私两便,家国丰赡,岂不妙哉?”
这下姚令言、田希鉴等人也都心服口服,俱拜伏在地,口称舒王英明。
待到诸位军将退下去后,舒王抚掌大笑,高岳这时自屏风后转出,舒王得意地将胳膊枕在凭几上,便对他说:“高侍御,方才小王所言如何?”
高岳不由得喝彩:“舒王殿下真是精彩绝伦,只恨当了皇子出阁,就不能入春闱,否则宗正寺解送里你必须是状头啊!”
“那也是同为解头、状头的高侍御帮衬的好哎,对了,小王听闻山南东道梁崇义真的逆反了,这彩鸾炼师说的可是一星半点都没有错谬,真的是神。马上小王便推举彩鸾炼师,为翰林待诏。”
“只怕那彩鸾炼师当散人当惯了,未必肯入大明宫的翰林院。”
“无妨无妨,可让陛下于回中山为炼师立一处女冠,炼师如推背有得,别忘记告诉朝廷就行。”
计较已定后,高岳便告辞了舒王的衙署,但而后他却没有返归县廨,而是悄悄转入通衢边属于自家的一所邸舍里,在那吴彩鸾正在等着自己。
楼阁当中,高岳和吴彩鸾相向而坐,这时高岳对彩鸾说:“阿师啊,其实我现在也在犹豫......”
“逸崧在犹豫什么呢?”
“对未来的走向。”
“可逸崧你本来不是很确定的吗?说你在泾原行营已可足食足兵,皇帝陛下应该不会遭厄。”
高岳在心中苦笑声,心想我确实已做到极致,但关键是这个皇帝李适啊,不明白他是否能争气些,规避掉历史的轨迹。
另外,高岳此刻也在思索着另外个问题:
如果历史真的发生改变,那么便与他原本所知道的不同,会变得混沌化,也就等于他借助彩鸾炼师的预言捞取政治资本的办法便会无效。
他在苦恼这个取舍。
彩鸾见高岳眉头紧锁,便急忙宽慰他说,你原本给我说的,全部都灵验了,逸崧你真了不起,推背比我强多了:我吴彩鸾怕不是个假的炼师道士。
于是最终,高岳决定还是提醒到位些,便对彩鸾说:“马上我回京赴御史台递交今年的考状,阿师可应舒王的推举,成为朝廷的翰林待诏。”
“陛下好像见过我。”彩鸾有些担心,经高岳提醒她才知道,原来当初那个球技不咋地还臭屁哄哄的唐雍,居然便是九五至尊。
“阿师勿忧,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你就在泾原用我的钱云游,按照我说的,让舒王带句话,皇帝那边还是要给你翰林的身份的。”
20.安西万里遥
夏中,当泾州各地营田士卒开始晒麦种,并给粟田锄草灌水时,一封灵州都督府来的急信,穿过庆州路,送到正准备动身的高岳手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嗯,阿父叫我接待自回纥出使归来的源少尹?”高岳读完后,将信笺交给云韶保管。
源休此刻已自回纥牙庭回来,原本他该走振武城太原府这条路的,可却临时改道,走的是灵州庆州原州行在。
从岳父信中得知,源休之所以如此做,有两点原因。
一是他成功册封了回纥的新可汗,可汗此后便叫“武义成功可汗”;
其二,便是李适为安抚回纥,最终还是罢免了大开杀戒的张光晟,让他回京当个闲职,也算是变相保护他而在军中素有威望的张光晟前脚刚走,振武军就发生哗变,杀了继任的节度使和监军宦官,李适无奈,只能安排以勇略、权谋见长的王去振武城收拾军心。
而源休与王家是有仇怨的,便不愿经振武城归国,改走了灵州。
另外,崔宁在信函里还提及,源休自回纥而归,还带来安西、北庭的使者,希望也经由百里新城馆驿,入朝觐见唐家皇帝。
这名使者,名叫郭。
“既然阿父这样说了,我等不可怠慢。”高岳答应,忙命馆驿做好迎接准备。
四日后,临泾地界上,源休手持节旄骑着骆驼出现在驿马关,他旁边的郭则在庆州和泾州的界碑处,翻身下了骆驼,接着跪拜在地上,眼泪纵横,长叩不止,引得驿马关互市来往的汉蕃商人回顾不已。
郭自安西、北庭,绕道回纥领地千万里入唐,自灵州开始,每至唐家一州,便流泪叩首,口呼“终得重见我唐后土天日”,接着刨一土,小心翼翼地装于随身带着的铁瓯当中。
不久,百里城馆驿当中,舒王等亲自接见源休、郭。
而郭见到舒王,更是伏在其靴前嚎啕大哭,“今日得见天子家人,死无憾矣。”
舒王急忙将其扶起,在场众人也无不洒泪。
原来这郭,正是当初安西四镇留后郭昕之弟,而郭昕则是郭子仪之侄,为郭子仪弟郭幼明之子。
高岳也唏嘘不已:终于终于,孤危隔绝的安西、北庭,总算是派来了使者。
“郭留后可安好?”舒王便问。
“兄长为留后十五年,孤绝抵御西蕃十五年,如今安西四镇四面皆敌,沙陀、葛逻禄等都背弃我唐投向西蕃,沙州(今敦煌)被围数重,危在旦夕,而伊州(今哈密)在先前已被西蕃攻陷。”
伊州也已沦陷了!
巨大的黑色惊叹,在众人心中炸裂,“那袁刺史?”
“袁光庭刺史在城破前,亲手将妻子家眷全部杀死,随后**殉国了!”郭说到这里,再度无法控制自己情感,号泣不已。
“沙州现在如何?”
“沙州之前已遭西蕃大军猛攻,前刺史周鼎希望能‘弃城保民’,开城投降,而后士民迁徙回大唐来,但投降前却被部将阎朝所杀,如今阎朝继续领全州军民,誓死抵抗西蕃。”
听完郭的哭诉后,在场诸人良久不语。
最后高岳和孟将眼色投向舒王,意思是这话必须得你说。
舒王也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温言对郭论及国策:“如今睿文圣武皇帝已大行,年号改元建中,天子希望与西蕃和议。”
“什么,和议......”郭愕然,他此次不远万里,越过回纥境内无数蕃落,九死一生进入唐朝境内,原本就是希望能让唐军西进,光复河西、陇西,再度连通安西北庭,救百万唐国西域军民于水火荼毒当中。
可谁曾想到,如今局势斗转星移,唐家天子居然要和西蕃和议?
“那安西和北庭怎么办!”郭带着哭声问到。
这时舒王都说不出来,还是高岳勇敢站出来,对郭坦言:“国家河朔、淄青、山南方镇内乱,如今朝廷西进收复失地是力有未逮,所以暂且与西蕃罢战议和,积蓄实力等待反攻。为此韦少卿、崔少监在四个月前已进发去逻些(即拉萨),正和对方的赞普交涉,一旦成功,我方必让西蕃不得再侵沙州、龟兹等处,这样军民可获休养生息,完善城防,囤积粮食布帛。只要假以时日,天兵必然光复河湟,守得云开见月明。”
其实高岳说出这番话来也很难受,但现在这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拖字诀。
坚持下去啊,安西留后郭昕,北庭留后李元忠,请你们务必坚持下去。
当年我参加春闱时,也曾对棚友们说过这番话来,只要咬牙坚持下去,就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和机遇。
“原来是这样......”郭虽痛心万分,但也只能抱着丝残缺的希望火焰,默默接受眼前的现实。
而这时,舒王也起身,告诉了郭另外件震撼的事:
“小王得到京城飞报,汾阳王入夏后病笃,怕是时日无多了。陛下委托小王为问疾使,暂且离开泾原,要返京去拜谒亲仁坊郭汾阳宅院,以示陛下慰问之意......你就跟着小王、高侍御一道回京......”
代宗皇帝死了,田承嗣死了,李宝臣死了,李正己听说背疽发作,似乎也命不久矣,如今汾阳王郭子仪也唉,看来整整一个时代,正慢慢落下帷幕。
入夜后,出使回纥的源休造访高岳私宅,以表示对他招待的感谢。
两人在用餐完毕后,边对坐博弈闲聊。
言谈间,高岳得知源休这次去回纥牙庭,也是历经磨难:
牙庭大雪,但恼怒唐将张光晟杀掉突董等使团的武义可汗,却不放源休入帐来,源休立在几乎没膝的雪地里,冻得须发皆冰,最后他掏出自己的金银首饰,贿赂可汗身边的亲信,才得以见到武义可汗。
可汗最终对他说:“张光晟无辜杀我使团九百余人,我全国上下莫不想复仇,然而使节你又有何罪,我回纥如今不欲以血洗血,希望以水洗血。”于是接受唐家皇帝的册封,表示愿意继续与唐保持和平。
可源休返归时,因在雪地里冻久了,原本的骨节病发作,几乎是趴在骆驼背上回来的。
现在他和高岳下棋,一双腿足还僵直地伸着,看起来是忍着莫大的痛苦。
“源少尹复命回京,想必可升任京兆尹,或为御史中丞。”高岳落一子,问到。
1.轻云束珠油
一去一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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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州何处在,
生度鬼门关。
杨炎《流崖州自鬼门关作》,作于长流崖州过岭南鬼门关,吟完即于驿站遭缢杀
源休这人也毫不谦虚,“按照朝廷法度,跋涉出使他国者,回京后必须升迁,某之所望,当在京兆尹!”说完源休气势很足地也落了颗子。
“那源少尹此次出使,是奉了杨中郎的令?”
源休狠狠冷笑声,回答说杨炎不过是因我与御史大夫严郢交好,
借机刁难我而已,所以我回京便直接找严郢与卢杞,叫他们安排我担当京兆尹。
听到这话,高岳默然,便不再追问下去,而是与源休只顾落子无言。
不过高岳对源休还是照顾的,他岳父崔宁在灵州都督府接待这位少尹时塞给他三百匹布帛,而高岳则送给源休两件细羊毛长衫,能遮蔽膝盖缓解骨节湿痛的,又加给他五十匹布帛,说他抚养三个儿子也不容易。
这下即便源休性情再乖张,也感到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道理,打心中感激崔宁、高岳翁婿俩,说我当上京兆尹后,将来如有小成,必不会忘记高侍御的情义。
“与源少尹同朝为官,只求大家此后同效忠唐家天子。”高岳的话说得很漂亮。
次日于县廨当中,高岳接到份陈情:宣歙的茶商王子弗,托百里城内的牙行人来对自己说,梁崇义、李正己皆悖逆朝廷,江淮至汴宋的漕运危机重重,梁、李二人煽动运河沿途各地的“**”、“山棚”,私下劫掠进奉船(这时李正己不敢公然派军队抢劫),不少商人身死财灭,他已不敢运送大宗的茶叶至泾原贩售。
另外牙行人还告诉高岳,韩如今兼任宣、润的观察防御使,他的军队以“助饷”为名义,直接占了东南各处茶山,改原本税茶为榷茶。
所谓税茶,便是茶农收获茶后,交给商人自由往各地贩售,政府只是从中抽税;而榷茶,则是政府、军队强迫茶农按低价将茶叶专卖给他们,他们再高价转给茶商,从中牟取暴利。
双重打击下,王子弗能熬过眼前这关都不容易,更别说稳定给高岳供货。
“这韩可真是不老实,捞钱**太强烈,现在等于独专东南财赋了。”
唉,看来这茶叶生意的路径已断了。
但这个情况高岳早也考虑到了,高岳是不折不挠、会想办法的人,他即刻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因茶叶的供应关系到党项内附蕃落的稳定与否对方定居在泾州的上万男女,已离不开可以消食的茶汤了。
高岳先派本地的牙行四出,去宁、长安、凤翔买入茶叶,囤积起来保障供应。
随后他亲笔,给已入蜀担任张延赏小女婿兼幕府掌书记的郑写了封信。
信中他很关心地询问文明你最近生活事业如何,幕府事务可还繁杂,处理起来可还得心应手,新婚生活快乐吗云云。绕了十七个圈子后,高岳才说出真实目的,他先拍了郑番马屁,说如今你在锦城蜀都这花花世界掌文书、佐戎务,当真是不得了,不比我在泾原整日要面对卒子、蕃子、种子文明你就替我分担分担好不好,我们这里党项亟需大量茶,而战乱已起,漕运艰难,江淮东南的茶叶已断货,听闻蜀地巴州、蜀州、茂州都出产大量茶叶,希望你能说服张延赏,沿着金牛道的驿站,每月固定送一批茶叶来我泾州互市,当然不白拿,我愿用犏牛、羌羊和马匹来交换,这种互惠互利的事,依我俩的老情面,文明不会不答应吧?
在信函当中,高岳又夹杂了礼物进去,什么礼物,芸薹油啊!
高岳在信里特别介绍说,这种油是我在泾原山岭里找到的特异植物精萃提取的,军府里忙乎这么久,也就得了二十小瓶,可以用来润发,细抹上去后即可光彩鉴人、白发反黑,你抹可以,尊内抹也行。
随后高岳让人把装着芸薹(菜籽油)的小瓶贴上封签,并亲手在上面写上名字,“轻云束珠油”。
这名字一起,这一瓶起码能卖一贯钱。
当然高岳绝不会把所有鸡蛋扔在单个篮子当中,他又冒昧地给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写信,说哎呀节下,我是杭州刺史李少源(李泌)的小友高岳啊,还记得不记得?不记得正常,我曾跟着合川郡王李晟在大历十四年,过贵道去征讨西蕃的,但兵贵神速,未能拜谒节下,憾恨至今。是这样的,听闻山南西道利州可产茶树,洋州盛出竹子,我们这里呢出产牛羊马,希望......
最后高岳还要用到叔岳父崔宽,他对妻子云韶说,这“轻云束珠油”啊光送给郑文明也不好。
“那是当然!”云韶有些警觉。
“送给云和些,让她在蜀都府里帮衬帮衬,把轻云束珠油的名声给打出去,顺便让叔父以成都尹的身份,帮我联络蜀地茶商对了,云和婚事有眉目了没有?”
“崧卿啊你一心只顾着自己官业,你婶娘让你办的事全被你辜负,先前婶娘还来书仪向阿霓我诉苦抱怨来着,娘如今过二八之龄了,依旧待字闺中。”
“不慌不慌,依旧青春可人,这轻云束珠油......”
八月伊始,在灵台县全面丰收了粟米后,高岳辞别了妻子,和舒王的仪仗队伍一道,及郭、源休,踏上入京的路程。
原本高岳就得到批准,去灵台县为官时可以携带妻子同住,不过云韶先前因在长安升平坊待产,故而在之前春季才来,这时他又要辞别云韶和竟儿,去长安城度过冬集时光了。
出发前舒王特意去回中山王母宫一趟,要请彩鸾炼师出山,随自己去京城入翰林院待诏。
然而彩鸾早已飘然离去,只留下封未拆的信笺给舒王,封皮上用漂亮的小楷写着“至鹊下再开”。
“鹊下?”舒王看到这行文字不明所以。
高岳在旁侧,轻咳两声解释说,“炼师想说的,应该是‘阙下’。”(阿师啊,你又写别字了)
“炼师字如此优雅,可不识文耶?”舒王疑惑吴彩鸾的文化水平。
“应该不至如此,想必炼师有什么隐讳在这字中,到时自明。”
“原来如此!”舒王浮一大白,随后望着轻雾弥漫的回中山山坳,不由得更加敬佩彩鸾炼师的仙风道骨。
2.汾阳之将终
十余日前往长安城的道中,秋雨时有时无,驿道上颇有泥泞,车马行进起来有些艰难,但舒王还在不断催促僚属、骑士,称我们得加快点步伐,不然要是来不及见汾阳王最后一面可不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雨不断落在高岳幞头和肩膀上,他的心情仿佛泡涨足了水。
临到长安城西金光门时,天色终于放晴,点点龙鳞般的日光洒下,景象和城门名字十分切合,高岳听到阵喧哗声只见一群身着五彩衣、黑衣的神策军士立在那里,高声吆喝着什么。
被淋得马瘦毛长的高岳举头看去,只见三道城门的正匾上,悬着一把六钧弓,神策军站在下面,指着弓对围观的坊人说到,“看看这把弓,看看这把弓,谁能把它拉一半,就能得两倍粮衣赐,谁要是能拉满,就能得三倍粮衣赐!”
原来是神策军在招募士兵。
神策军分为两个系统,城内团结和城外诸地行营,或者说可分为“畿内”和“畿外”,高岳在边镇从事已两三年,心里清楚真正的精锐都在畿外的行营当中,现在多汇聚在李晟麾下,赶赴临一带。
“临战事如何?”于是高岳勒住缰绳,对其中名神策的司戟官问到。
那军官对这位绯衣银鱼官员行礼,接着说马燧、李抱真、李晟、李艽四将八万人,已突出壶关口,准备救援临城,魏博叛军接连被击破,官军斩首万余,可合川郡王麾下也阵亡、病故千余,棺柩也是川流不息地朝京城这边抬,故而神策军使白志贞一面抚恤亡故者,一面又开始招募新兵。
“哎,看来神策军的牺牲也非常重!”高岳在心中叹息。
可当他骑马过金光门时,果然看到前来应募的,全是群游手好闲的坊人,还有的人抬着货箱、饼箩,也来报名,“这样的市井之徒补入军中,能有什么战斗力?”
正在暗忖,突然人群里有人在呼喊着他名字,高岳望去,居然是安老胡儿!
故人相见十分亲切,高岳现在已不再是太学生身份,而是标准的侍御史内供奉,所以安老胡儿抄着手,毕恭毕敬立在他的马头旁边。
“老丈,你也来应募?”
“是啊,现在这长安城里的生意太不好做,趁着自己还有几年的力气,就投充到神策行伍里来。”
“怎么?”
“郎君啊一言难尽,赵户侍最近奏请圣主,说河朔战事军费紧张,开始收‘常平钱’,全长安和京畿的吃食、竹木、酒茶但凡交易,就收取十一的份额,这还怎么做呢?牛羊的肉也难买到,从原本的羊肉馅蒸胡到素面蒸胡,到现在素面蒸胡也做不下去了。唉,只能这样了!”安老胡儿背着干瘪瘪的包袱,只顾摇头叹息。
高岳急忙将随身的钱给了老胡儿,说老丈你年纪大了,不要参军,先拿着这些钱过活,马上我让升平坊崔家宅雇你当名厨师。
和安老胡儿道别后,高岳重新赶上舒王的队伍,望着天街的街口直接而行。
沿途长安县诸坊,人群攒动,好像全都骚动不安着,有的在偷偷交易东西,有的则呼喊着跑来跑去,一些贫家的女儿,茫然地坐在自家门口,东张西望。富豪人家依旧穿着锦罗绸缎,在奴仆的簇拥下招摇过市,好像而今天下的战乱,和他们是无关的。
“槐下聚蚁,着雨俱殪”,高岳在心中默默说到。
也有人在窃窃私语,讨论着京城里最近最大的事汾阳王将终。
“高侍御,你现在也算是小王半个僚佐,次日前往汾阳王府,希望你能伴同。”
第二天,舒王的队伍迤逦着穿过长安城大街,其中舒王再度戴着远游冠,着绛纱袍,端坐在车上,旁边的乐师举乐但不作,静默无声身后三百名飞龙骑持旗蹄声隆隆,随行的僚佐、王府官都着系住裤脚的褶乘马随同,高岳亦在其中。
汾阳王府前,出来迎接的郭子仪儿子、女婿们太原郡公郭,殿中监郭、郭暧,司农少卿郭曙,还有女婿吴仲孺等,包括昨日就归府来的郭,皆哭声震天,见到携带皇帝诏书的舒王面,除去人群里的升平公主外,其他都拜伏下来。
“圣主诏书在身,请恕小王不回礼。”舒王下车,逐一对汾阳王府里的家人说到。
此刻,“逸崧”的喊声响起,高岳回首,但见亲仁坊拥堵不堪的横街上匆匆走来位男子。
是高郢。
“公楚兄。”高岳急忙行礼。
高郢牵住他的手,接着看了眼汾阳王府的门阀,泪水当即就夹不住,哽咽说“来见郡王最后一面。”
高郢是特意向李怀光告假,急急冒雨赶回长安来的。
毕竟他当了很多年郭子仪的掌书记。
待到舒王走入到王府内院里,夹道跪拜着的都是郭子仪家的女眷,足足有数百人之多,哀声遍地。
当中就有吴仲孺的女儿星星,她已经嫁人了,所以当见到队伍里高岳时,梨花带雨同时不由得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高岳也见到了星星,对她微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多多保重。
现在高岳,已经化为了星星心头的一缕白月光,仅此而已。
白发苍苍的郭子仪,躺在霍国夫人斋堂的屏风后,已无法下床。
待到舒王来到他面前,宣读陛下慰问的诏书时,郭子仪不能叩拜,只能口中发出嚯嚯的声音,用手贴在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作着叩拜的姿势,来感谢舒王,感谢皇帝。
见到这幅情景,就在旁侧的高岳也禁不住鼻酸,而高郢则泪如泉涌。
诏书宣读完毕后,舒王等人才轮流和郭子仪交谈。
“子仪八十有五,位极人臣,子孙满堂,为国戎马大半辈子,此生本已无遗恨。只想后代们能继续效忠唐家,如有人作奸犯科,死后不得入我郭氏庙中......”
“令公!”高郢拜在郭子仪榻前。
“公楚,是公楚,吾友公楚......”郭子仪也老泪婆娑,拉住高郢的手不放。
“令公......”高岳泪水也涌出来。
这时舒王倒成了配角,好在舒王情商不低,见郭子仪与二高有话说,便立在一侧静听。
“是逸崧,你在泾原,接待我侄子郭,然后随舒王入京来的,是不是?”
高岳点点头。
郭子仪长叹口气,“郭虽来,郭昕却还在安西孤守,子仪对不起他俩的父亲幼明,对不起哇......子仪坐享朝廷厚禄,却不能为我唐复河陇、安西、北庭......”说完,郭子仪指着自己的心口,不断缓缓摇头。
3.河南房本家
哭声当中,高岳明白了汾阳王这一生,其实还是有遗憾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力挽狂澜,多次救唐朝于将倾之际,然终究未能削平内乱,也未能开疆拓土,恢复盛唐版图,当真是时也命也。
实则他牵挂的,又何止是自己的侄子郭昕呢?
慢慢的,汾阳王已口不能言,可握住高郢、舒王的手却紧紧的,不曾松开......
汾阳王府的永巷口处,高岳低着头垂泪走出。
这会儿人群当中又有人喊他的名字,郭子仪将终时,似乎将许许多多的人或事都集合起来。
他转眼望去,在把守中堂的汾阳王旧将队伍当中,郭小凤走出来,身后跟着位铁塔般的武士,原来是小凤在喊自己。
高岳眼睛余光扫到那边,墙角处郭小凤的父亲郭锻也在,对方狠狠横了自己眼,便踱到永巷当中去。
现在高岳才想起来,郭家的辈分是这样的,郭子仪的子辈都以“日”字旁为名,而郭子仪的孙辈呢,则以金字旁的字为名,如郭锋、郭钢、郭钧等,而郭锻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后来改的,也就是说他算是郭子仪的养孙,而郭小凤则还要差一辈。
如果我当初娶了吴星星为妻,那我就算是京兆捕贼官郭锻的父辈了。
“小凤别来无恙,这段时间又呆在京城内里的吧?”如今高岳对郭小凤还是亲热的,就像对孙子般关爱。
郭小凤也没了之前的别扭,急忙对高岳施礼,说圣主刚登基,就将浑军使召回来为金吾将军(高岳想想,原来浑是当朔方节度使的,好像正是我岳父崔宁去换了浑),所以我身为绕帐虞侯也伴同军使一道回京。
“嗯,小凤你这趟回来,全无原本的泼皮习气,看来去边军洗刷洗刷还是有用的。”高岳趁机给郭小凤塞了颗糖丸。
郭小凤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接着便介绍他身边的魁梧武士给高岳认识:“说来巧了,此人和高侍御你有莫大的关系。”
“哦?”高岳纳罕起来,接着他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小凤身旁的这位武士。
真的是好相貌,身高大约六尺半,孔武有力,目光炯炯,于是高岳便问这位壮士是哪里人氏?
那武士赶紧作揖,脸上表情显得既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仆贱名黄岑。”
黄岑?好像是味中药啊!
结果这时郭小凤着急了,说你早就不叫黄岑,快对高侍御说你的本姓。
“使不得使不得,在高侍御面前如何敢用本姓!”
“姓是与生俱来的,丈夫顶天立地,那有什么敢不敢的。”高岳很喜欢这位忠厚武士,便激励他道。
郭小凤见这位还在犹豫,着急下就直接对高岳坦白:“这位也是浑金吾麾下的绕帐虞侯,与我最为相得。高侍御听好,他可是你的本房本家,名曰高固是也。”
还没等这位说什么,有心结识的高岳便急忙握住黄岑,不,是高固的手,喜出望外,“是我河南房的儿郎吗?”
“玷污了高侍御。”被摸到手的高固浑身一电,急忙拜倒。
后来郭小凤一番解释,高岳明白了,这高固真的是河南房高氏的子孙河南房分支,认得是唐初名将高侃为祖,高侃的第三子高从文,又生子高适高岳按谱系算是高适的侄孙,算高侃的五世孙,而这位高固论辈分还比高岳要大一辈,他是高侃的四世孙。
但地位上,高岳却是高固不可比的:高固生母乃是一介奴婢,打小就当作奴子被自家贩卖出去,后来恰好是浑把他买来,取个名字叫黄岑(浑平日里无事,喜欢研究中草药),后来见他身材健壮,性格坚毅,便喜欢上这孩子,征战时让他伴随,其后更是将乳母的女儿嫁给这位,视如己出。
“黄岑啊,你是河南高氏的后裔,可以改姓为高,将来有了功勋后,也能认祖归宗。”浑就这样对他说到,接着问他想取个什么名。
当时的黄岑最喜读《左氏春秋》,心想我高氏乃齐姜之后,恰好春秋时齐国有个大夫叫高固,特别勇猛,鞍之战前这位只身驾车驰入敌人晋军的营中,于万军阵中抓捕了名晋兵,又扬长而去,大大鼓舞了齐军的斗志(虽然此战齐军败绩)。于是黄岑仰慕,就对浑说我想改名为“高固”。
浑出身铁勒族,哪里懂得什么左传、公羊?说你叫高固就高固。
而这边高岳呢,则是正统进士出身,天子门生,走的是清资路线,如今已绯衣银鱼,当然让高固不怎么敢于攀认。
可听完高固的遭遇后,高岳居然流泪不已,“这么多年委屈你了,这事是我们河南房对不住兄长你啊!以后河南房里,我俩一文一武,共同光耀门阀。”
反正河南房嫡系现在就我根独苗,爱咋说就咋说,想怎么代表就怎么代表。
一听侍御史的话,高固的眼眶当即就热泪翻滚,这么多年,他心中对归宗既向往但又畏惧,因他奴隶出身,不要说文士朝官,就是军伍里也有很多人瞧不起他,可眼前这位,却对自己如此宽厚大度,如此青睐赏识......
接着高固就引着高岳,来见左金吾将军浑。
和高岳想象中不一样,与马燧、李晟、段秀实齐名的浑,其实是个身材瘦小貌不惊人的将领。按理说,高岳的泰山崔宁取代了浑为朔方节度使,使他返京来,当左金吾卫大将军兼左街使,负责长安巡逻打更的职务,应该让他感到不快才是,可一见面浑却对高岳十分客气,连称屈高侍御。
随即,舒王告辞汾阳王府,高岳跟随一起出来时,却在阶下见到同样来探视的杨炎。
杨炎这时已被罢相,为尚书仆射。
此次他前来,怀里揣着元载昔日光复河陇的策论,希望能在郭子仪临死前,让汾阳王再次认可自己的政策只要郭子仪点头,杨炎就会向皇帝请求,哪怕外放自己到陇州、凤州当个刺史,哪怕是个州别驾,那也是好的。
杨炎这时,已知道自己的窘迫处境了。
擦肩而过时,向舒王拜礼的杨炎,看了下高岳一眼。
高岳也心情复杂地回望了杨炎下。
数日后,在升平坊里居住的高岳,看着庭院当中不断落下的雨,得到两个消息:
郭子仪薨去;
汉水一带,秋霖泛滥成灾,李希烈以此为由勒军不前,皇帝万分焦急。
而此时,御史台来人,唤高岳去递考状,并说御史大夫严郢有事要商议。
4.幕上有孤燕
高岳不由得长叹一声:“杨炎如今真的同釜中之鱼,幕上之燕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先前在汾阳王府见到他,高岳就打心中觉得对方也够可怜的,他来见濒死的郭子仪,推销元载的计划,还不是希望郭子仪能借助军功元勋的身份,在临终前上皇帝一份奏疏,让皇帝念念元载昔日册立太子的旧情,能把自己分配到某处边陲军州去,那样也好啊!
杨炎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去?
高岳无言,也没有个答案。
因为他清楚,想让杨炎死的人其实并不是刘晏,而是卢杞,也是皇帝本人。
果然在雨停后,当三院御史黑压压地坐在御史台的都厅内时,严郢亲自坐榻,阅览诸位的考状。
待到高岳时,“侍御高某,考功可为上下。”
其实原本高岳给自己打的成绩,是“中中”。
他望着表情严肃的严郢,内心中叹口气严郢原本是位正直清廉的官员,为京兆尹和御史大夫都甚为人心,可现在也卷入到党争的漩涡里来。
现在的御史台,杨炎的亲信已陆续遭到各种名义的“清除贬黜”,全都换上卢杞与严郢的自己人。
残余的雨滴顺着屋脊,不断往下坠落,落入瓦瓮当中,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榻上的严郢在考功结束后,让人送去给皇帝御览,因御史台里全是皇帝直属的“供奉官”,故而他们的考核不走吏部选司,也不走中书门下省,而是直接交给皇帝决断。
接下来,严郢的话让都厅内外都浸着寒意,“最近东都有一桩案件,某朝廷当路大臣,在东都售卖私宅,指示亲信官员,把私宅卖为官府公廨,高估其值数倍,坐收其利,此案依各位的见解,该当何罪?”
严郢的话一出,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们都面面相觑,议论纷杂,心想这种案件的审判,应该是大理寺卿的事情,我们只负责弹纠揭发啊!
但严郢明确说,此案我们宪台先审议,交由大理寺过一遍就行。
席位上的高岳,垂着手,默然不言。
这时一名年轻的监察御史走出来,说“当路宰臣命人代卖私宅,高估其值,所得钱财应视作赃款,所以当论贪赃之罪。”
结果严郢冷笑两声,说你如此不谙律法,也不用在宪台做下去,当即就让主簿取笔,把这位监察御史的考状改判为“下中”。
这监察御史当即冷汗直流,惊惧欲死,有了这个成绩,他这辈子怕是都难以翻身。
“大夫既然在都厅论案,大家各抒己见,何必和考状挂钩?这样众情不安,所出结果也难以服人。”高岳这时开口,不疾不徐地谏言。
这下严郢望望高岳,又暗自想了想,便努努嘴,叫主簿再将这倒霉的监察御史考功成绩改了回去。
“高侍御说得对,大家畅所欲言即可。”这时,都厅门帘后,门下侍郎卢杞突然步出。
“卢门郎!”大家都非常吃惊,急忙起身行礼。
卢杞公然在御史台召集御史们论案,足见他对一切已尽在掌握之中。
这时升任为知杂侍御史的朱敖走出来,说“此大臣既为宰执,负责的就是监临百官,而洛阳官员受他指示,公然将私宅强卖为官宅,从中牟利。可以看作为宰执向下属官僚索贿,可论为‘乞取’之罪。”
“哦?乞取之罪,又当如何论处?”卢杞问到。
“夺官,左迁。”朱敖答复说。
卢杞不置可否地笑了两声,说朱侍御这个断得如何,本门郎说的不算,且送大理寺去。
接下来,都厅内气氛沉闷压抑,众位御史都不敢作声,等着结果。
许多御史都是世家大族子弟,消息自然灵通,如今卢杞和严郢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这个案件到底在针对谁,可以说是不言自喻。
大约半个时辰后,御史台里出去报信的吏员跑回来,衣衫皆湿,立在庭院中,对卢杞、严郢汇报说:“大理寺正田晋、少卿蔡廷玉,皆认可朱端公(御史台称知杂侍御史为端公)的断案。”
谁想卢杞当即缓缓地说道:“飞堂牒,外放田晋为衡州司马,不用再呆在大理寺里。”
随着这声冷酷的话语,一道闪电干燥燥地刮下,原本昏暗的庭院顿时雪亮,那报信的吏员吓得蜷缩起来。
其实厅中的诸御史们也都吓得一激灵,胆子最小的宇文更是趴在席上,连连低声说“菩萨庇佑、菩萨庇佑。”
而朱敖脸色发青,他知道这是卢杞在有意针对自己,在“杀鸡儆猴”。
结果卢杞的眼光,不偏不倚,落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的宇文身上,还以为这位有什么意见要发表,便问“这位监察,可起身说话。”等到这位起来后,卢杞不由得皱眉,这不是那个“实力划水”、“俸料老贼”宇文吗?
什么,菩萨啊,怎么是我!
宇文在御史台混了半辈子,只拿俸禄,从来不参与实际事务,之前就因此被当时任御史中丞的卢杞叱责过,现在更是两股战战但宇文虽则平庸无为,智力尚不算低下,他清楚现在必须要说门下侍郎、御史大夫爱听的话。
于是宇文索性咬咬牙,当众说出骇人的话语来:“既为宰执,监临天下百官,却卖私宅为公廨,厚取其利,此为监守自盗之重罪!”
“监守自盗,该如何论处!”卢杞暴喝声,手指着宇文。
庭院外,雷电一声赛过一声。
而宇文的声音则盖过了雷鸣,回荡在御史台都厅之内,“回禀相公,监守自盗,当绞!”
“当绞”、“当绞”的回声,随着霹雳的訇然,重重敲在众人的心头。
高岳缓缓合上双眼。
卢杞却古怪地大笑起来,他当即指着瑟瑟发抖的宇文,尖声说到此乃人才,不应被埋没,并让主簿当即核宇文的考功改为“上上”,“马上便入殿院。”
“谢相公!”宇文如在梦中,急忙又伏在地上忙不迭向卢杞道谢,喜笑颜开。
这辈子,没想到因为这句话,居然升迁了。
雷收雨停后,高岳立在御史台的北正门下,几名中官来找他,说高侍御的绯衣和银鱼符都是皇帝假借于你的,现在高侍御不在地方,便要暂时收回,请高侍御前往左右藏所临的麟德殿,办理衣服、鱼符的交割。
5.交割赐衣符
高岳奉命,刚准备领取门籍前去大明宫时,卢杞自御史台北门走出来,看起来心情非常愉悦的模样,然后得意洋洋地在背后对高岳说了句:“逸崧啊,当初要不是你的规划,这场仗也不会赢得如此轻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还没等高岳说出话来,卢杞就如数家珍:
“逸崧先前曾说过,淮南陈少游是第一步,而山南东道梁崇义是第二步,现在全都应验。李舟出使襄阳,梁崇义立反,江陵府庾准望风而逃,杨炎则立罢相。现在这雨啊,从长安下到襄阳、蔡州,是陆陆续续都没停过,山南、淮西化为泽国,而李希烈受都统招讨之令,因大雨逗挠不前,我就趁机对圣主上一奏,称李希烈之所以不前,是因对朝中某人有积怨所致。”
卢杞真的是阴狠,连天气都成为他致政敌于死地的筹码:如今秋雨成灾,道路被冲毁,李希烈的军队难以进讨梁崇义,这本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事实,可卢杞却趁机在皇帝面前进谗“李希烈之所以不愿进军,是他之前多次上表要讨伐梁时,遭杨炎无故阻扰,故而畏惧敌视杨炎。如今梁崇义既反,陛下不可以小恩而害大功,可贬杨炎来取悦李希烈。”
就这样,皇帝原本对杨炎的讨厌,迅速转化为凉薄。
作为最高统治者,讨厌你并不可怕,只要你有利用价值,他还是会重用倚仗你;
可凉薄就很可怕,这意味着你的存在妨碍到最高统治者的切身利益,他要不将你打入冷宫,要不直接将你贬窜,乃至除去。
现在于卢杞的推动下,成功地将杨炎和李希烈做成了道“抉择题”:陛下,你到底是选杨炎,还是李希烈?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皇帝现在迫切需要有兵有地的李希烈站在自己这边,既要他对付梁崇义,来减轻朝廷于腹地的压力,也要他来保护漕运。
因而皇帝毫不犹豫地舍弃杨炎。
这年头没兵的话,就算位极人臣,却连个屁都算不上啊!
可皇帝光是舍弃杨炎,对卢杞而言并没有达成目标的,这位门下侍郎方才在御史台中,对朱敖“夺官左迁”的处断非常不满,就代表着他想要杨炎死。
当然高岳心中明白,卢杞现在跑出来特意对自己说这番话,隐含的意思就是“我们现在都是同一条船上,在这关键时候你可不要捣乱,遇见谁都要注意说话的分寸。”
“卢门郎所言极是,只要李希烈能讨伐梁崇义功成,那么天下便可大定了。”高岳急忙回身,对卢杞说到。
卢杞哈哈笑起来,点点头,便问高岳,此次逸崧自“外台”(中唐称以御史身份出外为诸道官佐的人,为外台御史)回来,下步是想入南省为官,还是挂衔入翰林院呢?
看来卢杞还希望继续拔擢自己,安置在中央当中,充当他的得力党羽。
“等到宪台追集完毕,还请卢相公多多援引。”高岳表面上喜不自胜。
可转眼与卢杞分别,往大明宫银台门夹城那边走时,高岳已打定主意,不能被卢杞这厮捆绑控制住现在他在泾原行营里干得好好的,田正种得如火如荼,没必要回来当京官,踏入到乱七八糟的漩涡里。
另外,按照卢杞的话风,如果他真的回归中央,要么会入尚书省二十六司的某司为从六品上员外郎,要么会随便挂个六品朝衔入翰林院,当皇帝贴身秘书。
随便哪条路,那都得受卢杞的摆布,实则等于他的棋子前驱。
此外如今削藩的战争骤起,怕是皇帝也不明白,整个大唐都处于悬崖边缘。
所以,这几年还是在地方上培育力量最为稳妥。
至于如何规避卢杞的纠缠,高岳边趋走,边在琢磨。
不久麟德殿庑廊下,高岳坐在那里,从殿东的一座稍稍隆起的龙首山岗上,能看到左右藏的屋宇,几名中官拿着文簿,正在给高岳换取衣物。
高岳是懂事的,给每位中官都塞了些钱财,哄得他们极为开心。
“高侍御稍坐,咱们去存好你的绯衣、鱼符,安心等到你马上考功完了,少不得还要归还你!”
原来,高岳的绯衣和银鱼符,都是皇帝“假赐”的,现在他回京来,就得收回去,等到再去地方就职或入台省,再由皇帝决定继续赐予与否。
中官们离去后,高岳单手把下巴支在小几上,盘腿而坐,又开始思虑方才的事,不由得茫然出神。
这时候整个大明宫龙首山三衙上,乌云聚拢,远处山野又传来沉闷的雷声,不断逼近着这里。
庑廊南处,几名当直的中官、小儿正在闲谈,忽然见到一人,便急忙跪拜叩首,“大家!”
果然是皇帝李适,穿着赤黄袍,脚蹬便靴,他远远看到独自坐在廊下的高岳,正背对着自己,好像在发呆。
李适冷笑了下,便叫这几位不要声张,又故意问“坐在那里的,是高三否?”
众人点点头。
“好,找的就是这高三!”皇帝低声而快速地说了这句,就走入到庑廊之下。
众人跪在原地,不敢说话。
皇帝背着的手里,捏着的正是吴彩鸾的那“至鹊下再开”的信笺。
方才皇帝听取舒王的举荐,开了彩鸾的信笺,并看了内里的文字。
看完后,皇帝五味俱陈。
“以前朕就在琢磨,到底是这佛寺里抄经的女炼师在指点高三,还是高三在背后操控这女炼师放些风声来?要是后者的话,那这高三真的不能小觑,所以朕就让中官以收回赐服的名义,唤他来麟德殿,得好好地当面质询......”
带着这样的想法,皇帝一步步,慢慢逼近高岳的身后。
“到时候考功结束,该何去何从呢?”高岳尚未察觉,还在抓耳挠腮。
此刻,冷风卷着秋雨,开始在无遮无拦的庑廊间撞来撞去,高岳觉得有点寒冷,便掩掩原本属于自己的深绿色官服衣衽,把脖子缩了些,暗自抱怨这帮“犏牛”的效率也太低了吧,快些将凭证拿出来给我啊!
终于,皇帝立在他身后大约五尺处,不再迈动脚步。
“高三!”
高岳听到有人喊他,本能地扭过头来。
同时一声霹雳炸起,照亮了他转过来的侧脸,显露在皇帝面前。
皇帝忽然觉得高岳的脸容,有种让他骇然的感觉。
6.鹰视狼顾貌
在皇帝的视角里,高岳的半面鼻子和整张口,全被埋在他的肩膀下,所以只露出眉毛和眼睛,逼仄于山根鼻翼的两侧,正在“死死盯住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皇帝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集中,集中到高岳转过来的双眼。
空气瞬间凝固了。
闪电里,皇帝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形容高岳这副模样的,便是:
鹰视狼顾。
“李适,不,皇帝!”高岳心中也猛地一惊,看到满是惨白的闪里,皇帝不知何时起,大变活人般站在自己身后。
远处,火光四溅,雷劈中了麟德殿的屋脊,碎裂的瓦当纷纷落下,在雨地当中跳跃着。
“圣主!”高岳急忙自茵席上跃起身子,对皇帝作揖。
这下两人其实都很紧张,皇帝点点头,而后侧对高岳,声音都有点颤抖,“见到朕,为何如此惊怖?”
废话,你和个怨灵贞子似的来到我的背后,能不让我炸毛吗!
可高岳脑子转得极快,便掩饰说,“圣主来此自挟风雷,故而高三猝不及防,惊怖如犬马。”
“打个雷就让你怕到这种地步?”
“雷行于九天,深邃莫测,敢不惊怖。”
“雷自北至,朕由南来,如何自挟风雷?”
“雷专来迎陛下。”
“风雷雨雪乃是天意,凡人也敢揣测天意的吗?”
“臣岳但知,盛衰之理,既在天命,也在人事。”
皇帝这时把吴彩鸾的信笺取出来,举起在高岳的双目前,“这彩鸾炼师说朕未来可能有离宫之厄,还托舒王来献此推背?高三你不妨说说,这算是天命,还是人事!”
高岳眼珠迅捷一转。
是的,这信笺当然是我指使吴彩鸾写的,我也是出于好心,警醒你一下。可你现在拿着这信笺,不去找舒王询问,也不去找翰林的卜算师或朝廷阴阳人核准,却来找我。
等等,那也就是说,这皇帝已知道我和彩鸾炼师是一伙的。
也对,这皇帝小聪明还是足的,他定是先确认了彩鸾炼师曾在胜业寺当过经生,然后又查出我进士及第前也曾在寺中为人抄写过书仪,又自然联想到他还叫“唐雍”,他女儿还叫“唐安”时,在蹴鞠场上被我和彩鸾阿师支配的羞辱和恐惧。
所以,这时候可万万不能装傻充愣!
“臣,确实认识炼师吴彩鸾,所以才托舒王献上推背于阙下,这里面的话语,是吴彩鸾谯天命所得。”
“骗了舒王可骗不了朕,朕从来不信天命,朕只想听听你高三对人事有什么看法!”
看法,当然有:
陛下你马上搞死杨炎就算了,可继任的卢杞那是比杨炎还要恐怖的角色,有他在必然会祸乱天下,你知道不知道;
陛下你的神策军在邢州、磁州,遭受伤亡后,白志贞补入的全是些市井之徒,还有相当部分是虚籍,长安城内的军力现在极度空虚你知道不知道;
陛下你同时对田悦、李惟岳、梁崇义、李正己开战,驱虎吞狼,又怎知朱滔、李希烈也是包藏祸心的角色,你知道不知道;
陛下只要你那脆弱的漕运一断,度支军费敷继不上,那么大好形势很快就会碎一地,满地着火,你又知道不知道;
陛下你再一意孤行,可先把奉天城和梁州的南郑城好好修补先。
真的,高岳想要进言的“人事”因素简直太多太多,没个万儿八千字都说不完。
可他穿越前是干编剧的,对“编剧的想法是只鸡,最后拍出来的结果却是只鸭”的结果可谓数见不鲜,一切都是资方说了算,他们的意见顶个球,只能顺水推舟,至于力排众议,对不起,不可能,不存在的。
如今唐朝的天下,说到底最大的资方还是他眼前的这位“黄衣天子”,而这资方又是个刚愎自用的角色,自己注定当不了魏征,对面也不是太宗皇帝。
“向前胜业坊蹴鞠时,那彩鸾炼师就知道陛下为潜龙,但她并没有告诉臣,所以臣还以为陛下叫唐雍,此后炼师预言多有应验,故而臣深信不疑,才假托舒王将她最近的信笺呈于陛下,至于内里所言,臣并不知真假,更不敢妄下断言。”一会儿后,高岳只是稀里糊涂地说了这句话。
这让皇帝一下子被悬在半空里,暗想:“这高三在和朕说葫芦语耶!”
于是皇帝旁敲侧击,“彩鸾炼师会相术否?”
“会。”
“她如何相高三你的?”
“实不相瞒,炼师曾言高三日后必为大唐圣主的股肱之臣!”高岳大言不惭,就坡下驴。
皇帝于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朕从未见过如此纯厚,或无耻之徒。”
当年代宗皇帝也是被高三这套吃得死死的。
“可朕方才见你回首之貌,心中却有恶感。”
“臣原本脸就白些,又经雷电照射,让陛下受惊,万死莫赎。”
“高岳你是不是想登公卿之府,朱紫金鱼,封妻荫子,甲第通衢?”
“如陛下成全,敢不从命。”
这下皇帝才安心下来(想要荣华富贵的臣子根本不可怕),点点头说:“卿如不负朕,朕何尝会负卿彩鸾炼师相过朕的容貌吗?”
“相过,她曾说陛下的天颜,当真是凡人难摹,说之不尽啊!”
其实那日彩鸾回去后,对自己说的是,哪来的黄衫胖子,还带着个白脸的男装小娘,蹴鞠技术差得要命,还爱打赌,白输给我一百文钱。
“那曾说朕是小康之主,还是大同之主?”
“我看你能温饱就不错了......”高岳暗自想道。
可他却拜伏下来,“陛下乃中兴大唐之大同之主臣想,离宫也许子虚乌有,就算有也不过是小小厄运,渡过即是康庄大道。”
皇帝心想怎么可能,这整个天下局势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结果还没等李适发话,霍忠唐等几位中官匆匆赶来,说翰林待诏桑道茂有要事求见。
桑道茂这时候忙不迭跑进来,告诉皇帝说:
“臣以方技有所得。”
“请说。”
“陛下未来或有离宫之厄,可于奉天城增修墙壁,囤积战备。”
“嗯?!”皇帝这时心中惊愕莫名。
这可不是吴彩鸾一人所提,神算闻名天下的桑道茂也如此说,连所言的地点都丝毫不爽,难不成.......
“自艰难以来,大唐已有三位天子曾播迁在外(玄宗幸蜀,肃宗于灵武即位,代宗曾因都城失陷流落陕州),难不成朕也摆脱不了?这是个什么诅咒!”
高岳明显看到,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
7.黑头为三公
很明显,李适的心情开始急剧动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他毕竟是非常有自信的,高岳清楚想要让这位皇帝往西走一步,就必须先让他往东走三步。
另外这个机遇很巧妙,整好桑道茂也算出来这样的结果。
于是高岳趁机轻咳两声,再度提到天命与人事的关系,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建言:“其实在奉天增筑城池也有好处。其一,现在奉天为神策行营军镇,却年久失修,名不符实;其二,奉天处京师、泾原、凤翔和宁间紧要关节处,又护诸皇陵,若削诸镇功成后,再击西蕃、回纥,亦可将行营驻屯于此,节制诸军,指挥便利;其三,若......”
“高三你想说的是,若吴彩鸾、桑道茂预言成真,朕也好有个避难的地方,是不是?”
“臣不敢。”高岳捧袖道,心念我可没说出来。
哪想到这番话反倒激起李适争强的心思,只见他脸色开始涨红,居然与高岳辩驳起来。
将庑廊外立在风雨里的霍忠唐、桑道茂看得目瞪口呆。
“朕不听吴彩鸾,也不听桑道茂,就想听听你高三的你说,朕削藩的计划到底会有什么错漏?”
唉,现在是不得不应答了,但也不能应答得十全十分,高岳就说:“臣担心夷灭李惟岳后,朱滔等人要身官回授,陛下该如何处之?”
李适很有自信:“李惟岳那里忠于朝廷的人杰有许多,朕可将成德分割开,效仿汉武的推恩令,赐予反正的诸将。至于朱滔,如今卢龙镇中已有朝廷设置的敕使院,可让中官厚赏卢龙诸军,这样军卒心戴朝廷,想那朱滔也不可能逆众而行。”
“那如淄青镇、魏博镇联手切断漕运?”
“朕在汴宋的诸军不但数量最多,且最为精锐,再加上濠州张万福、寿州张建封等皆拥重兵,漕运安全不足为忧,先前李正己败走便是明证。”
“如山南东道梁崇义平后,李希烈又要求身官回授,兼并梁割据的数州,又该如何?”
“此事不合高三问,但你既然提到这点,朕便可告诉你,对付淮西朕内外皆有方策,智珠在握,勿忧!”说完,李适嘴角浮出迷之微笑。
“如......”
结果高岳还没把话说出,皇帝就举起双臂高声说:“此外朕还有神策在内的禁军,畿内畿外不下十万,以李晟部监马燧、李抱真定魏博、成德,以邢君牙、骆元光部防御同华,又以刘德信进驻虢州监李希烈。崔宁的朔方,李怀光的宁,还有你供职的泾原,尚有不下八万的健儿可调往关内。你等文士,有所顾虑是正常的,可此时不同肃代之世,不用再对方镇一味姑息优容了。”
接着皇帝回首,想看看高岳的反应。
却直接见到对方深深拜伏在席上,根本看不到脸上表情,只听这位高呼“圣主再造太平,我等只有承顺之理,尚有何疑?”
可去你的吧,见你插得一身满都是旗子,我再多嘴半个字就是个棒槌。
“这还差不多......以后好好当你的治世臣子吧!”皇帝暗忖道,接着他的声音由原本的豪迈变为温和,“御史台的考功也差不多结束,朕马上转你为从六品上某司员外郎,入银台门翰林学士院,如何?”
唉,真的如卢杞刚才所说,要把我弄个员外郎的朝衔,然后实际叫我去学士院,当皇帝的秘书。
唐朝的翰林学士院,与我们通常理解的“翰林”是不同的,或者说学士本属“翰林”里的一类,和书、画、棋、医、阴阳五行、僧诸“翰林待诏”地位是一样的,可随着科举制的兴起,进士地位越来越高,所以进士出身占据大部分的“翰林学士”(有唐一代,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比例为71%),慢慢和其他待诏的区分开来,形成独立的文士院,自此“杂流不入,职清地禁”,专选少数优秀的文章之士,当“天子私人(秘书)”,专职于银台门院内“参受密命”,权力日渐膨胀,以至于其后有“内相”之称:明清时代的翰林,参与的则是国史修撰的工作,而中唐的翰林学士院,打个比方,相当于清雍正的军机处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一个负责出皇帝的令,一个负责出宰相的令。
不过翰林学士只是个差遣,并非正规官职,上到尚书下到校书郎,都可以充当。所以皇帝也答应,给高岳个从六品上员外郎官衔,因南省诸司员外郎虽是六品,却也与御史台一样不归吏部管,而由皇帝亲自除授,故而以员外郎官职入翰林院,是个很合理的迁转路径。
可高岳却压根不想入学士院,进去后整日就是处理文件:替皇帝拟制、诏,时不时还要承旨作诗,事务繁剧不说,还没有任何自由性可言,保密工作最为要命,哪像我在泾原行营里可大展拳脚?
“臣,诗赋文采拙劣,闻入学士院须得在此麟德殿由圣主亲试诗五首,请敬谢不敏。”
我个好好的泾原行营下摄灵台令,兼度支营田判官,怎么就要进翰林学士院里去呢?再加上我还不会吟诗,这真的不是谦虚啊。
“高三,真田舍郎也。”皇帝一挥袖子,调侃的语气里透着些许不屑与遗憾,“这样好了,朕许可在奉天增筑城池,也能给吴彩鸾翰林阴阳五行待诏的身份。即日起拨二千神策军士兵入驻奉天,高三你在泾原营田已成规模,无需再事必躬亲,冬至后你就迁为工部虞部员外郎,加‘奉天营城使’职,替朕把这件事办好。”
“臣受诏令,不敢辞。”高岳巴不得的。
工部的虞部司,本职工作是执掌京城道路植树及畋猎、薪炭、草木诸事,但现在这些事务都有专门的使职去管辖,该司早已沦为闲司,不过给高岳提供个入南省(尚书省)的台阶罢了,工部在尚书省六部里的地位是最靠后的,但高岳却继续于此拥有“清资美职”即员外郎。
正如皇帝说的:“高三你年不过而立,却已登为南省郎,将来只要继续为朕尽心,说不定能‘黑头三公’也未可知。”
黑头三公,即头发尚还是黑色时,就能荣登为三公九卿。
高岳口中谢恩,心却想我回去得多抹点芸薹发油。
8.瑞莎借绯衣
皇帝现在开心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高岳方才的质疑,都被他给驳倒了,高岳甚至伏在席上哑口无言。
至于奉天城的这个谶言,就让它成为个不咸不淡的笑话罢,反正朕营修下奉天,将来时机成熟后进讨西蕃光复河陇时也能用到。
于是皇帝下令,赏钱给桑道茂。
而后风雨停止,皇帝车驾离去,麟德殿庑廊下霍忠唐捧着个木函,立在高岳前。
“七郎,这里是何物?”高岳问到。
霍忠唐笑眯眯地,说三兄啊,这里面是陛下给你的绯衣。
“可我的绯衣已交还了啊!”
“唉,那件交还就算了,这件不同。”说着霍忠唐打开木函,高岳往里面一瞧,这绯衣上有绣着植物枝叶图案,“这叫瑞莎,陛下刚刚下令于文武官员里紫、绯朝服上加的,这不,头一批就赐借给三兄你喽圣主啊,对三兄你可真的是眷顾甚隆啊!来来来,就让七郎为你穿上。”
嗯,这李适看不出来,还是个服装设计师呢......
霍忠唐边为高岳穿绯衣,还边说道:“我们这群刑余之人,在宫中见得人和事多啦,多少士子获得告身后,为官三十载,还是身碧绿衣衫,所谓‘青衣白首’是也,能让这官服变个颜色,是多少人这辈子苦苦求不来的。三兄你这才入仕几年啊,圣主都赐你绯衣银鱼了,以后可就不能再唤你高侍御,而应叫虞部高外郎。”
接着,看四下地无人,霍忠唐就附在高岳耳朵上,悄悄说到:“唐安公主在东内苑场等着你。”
等着我干什么?还不是要索《阿阳侯恩仇记》第三编。
唉,现在写这书,我是再不能在市井里卖钱,全成了这公主的特供版了。
万恶的封建官场,活生生消磨扼杀了我这位写传奇长编的人才。
东内苑,位于大明宫夹城之中,其南正和十王宅、大安国寺东隅相连。
虽然方才有风有雨,也有雷电交加,可雨落得其实并不大,待到乌云散去,秋季碧空如洗,远远的数处丛林间的内苑场上,是轻尘不浮高岳有霍忠唐相伴,自夹城小门而入,便望见唐安公主,正与另外名宫装少女,夹在群牵犬架鹞的五坊黄衫小儿间,各乘匹回纥骏马,其中唐安公主顾盼着,仿佛专等着自己的到来。
而后确认来者是高岳,并且还穿着件父亲刚刚赐予他的绯色瑞莎官服后,唐安唇角翘起,将马鞭插在束腰当中,便举高把红梢小角弓,纵马拈羽,一箭飞去。
“好!”五坊小儿们齐齐唱好。
箭射入到只被小儿们放出的彩尾山雉背上,那山雉在地上翻滚了两下,便毙命了。
“见过公主。”高岳上前。
“高三,这身衣衫不错。”唐安笑起来,接着把小角弓交到高岳面前,问他说“能射否?”
今日的唐安格外英姿飒爽,是罗衫玉带,发髻斜插银篦,背负箭囊。
这时唐安旁边的那少女也笑起来,“阿姊,你口中的高三怎么看也是个文士,怕是射垛的箭,不是去身三十步,就是离标三十步,还是莫要为难为好。”
唐安便把手伸向那少女,向高岳介绍说“高三你的阿阳侯记犯讳了知道不知道,这位是我亲阿妹,受封的正是义阳公主。”
什么!这宫中真的有义阳公主?
“高岳有罪,此长编是特供于公主的,如触犯义阳公主名讳,请容删改。”
“算啦算啦。”义阳公主摆着手,倒是非常豁达。
“射中另外只山雉,便饶你。”可唐安却不依,不过语气里带着些撒娇。
旁边的五坊小儿们都哄笑起来,准备看这位文士的笑话。
可高岳径自接过唐安的小角弓,轻轻一转,随后抽出唐安囊中的一支白翎箭来,左臂握,右臂钩弦,嗡的声,发矢如电。
“哇!”五坊小儿的哄笑全变为了讶叹。
这高学士的箭直飞四十多步开外,另外只山雉还未来及振翅,就中箭坠亡于地。
他们还不清楚,这位高学士在边地呆的时间里,一直和军卒们在研习射艺。
“好彩,好彩。”义阳公主不由得也唱好起来。
随后高岳将角弓奉还,并把随身带着的卷轴也一并捧上,“请公主笑纳。”
“嗯!”唐安很开心,内心更认同高岳,随后指南面宫苑的一处醒目的楼宇,“彼处本为十王宅凉王府睦亲楼,现在为本主的居阁。”
义阳瞪着眼睛,看着唐安,心想这是怎么了?堂堂公主怎么可以将自己居阁介绍给外朝官员,就在东内苑私下见见得了,若是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那还得了!
更何况,阿姊当郡主时还曾要降嫁给这高三,可听说这高三根本不接受,溜去和升平坊崔家第五小娘子婚合。唉,阿姊啊,你可长点心好不好,难不成你还想邀这高岳登你的楼?
果然,听到唐安这话后,这高岳明显是副“冷处理”的表情,根本不回答什么,便说时候不早,高岳已奉长编给公主,可以告辞。
见高岳离去的身影,义阳见到唐安是目不转睛,侧颜还带着丝怨恨。
结果于小门外,高岳见另外群黄衫小儿吆喝着,皆手持梃杖,拥着抬檐子,奔着东内苑而来。
交错间,檐子的帷幕晃动,高岳不经意间,看到内里坐着位白皙丰美的熟贵妇,风韵犹存的眼波,也对着自己望下,还稍稍逗留些时刻。
这时俯身行礼的霍忠唐,牵着高岳的衣袖,低声告诫道:“高外郎你快走吧......别被这延光公主看中了......”
接着走在长长的城墙下,“延光公主?”高岳询问霍忠唐。
“对啊,这位是睿文圣武皇帝(代宗)的皇妹,先嫁前殿中丞裴徽(为杨玉环三姐虢国夫人之子,在马嵬之变里被杀),后嫁前太仆卿兰陵萧升,现在夫君已亡延光公主虽守寡居宅,但因她女儿现在是太子妃(太子李诵妻子),故而可自由往来宫禁间唉,我说的太多,总之高外郎你可千万小心。”
“小心什么?”
“三兄你又装傻,莫要在我这刑余之人前贫相了。”
看来霍忠唐的意思是,这延光公主虽然二嫁,年龄也有四十路,但却颇有盛唐公主的余风,怕是从来不甘寂寞,广招裙下之臣。
而延光公主来,正是来找唐安、义阳玩耍的。
她即是皇帝李适的姑母,也是李适的亲家母(呃,李唐之风)。
三人便在凉王府睦亲楼阁中,玩投壶之戏。
“唐安啊,那高三我见到了,穿着身瑞莎绯衣,倒真的是一表人才。”还没玩几手,延光公主就对高岳赞不绝口。
9.崖州千不还
虽然唐安公主在听着姑母(为了不让父亲降低辈分,她和义阳一直唤延光公主为姑母)的赞许,可努力不让脸上有出格的表情,而是尽量淡淡地躺在榻上,对投壶也不甚上心,只是端着《阿阳侯恩仇记》第三编读着,心想“这高儿再人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姑母啊,高三现在正得势,你瞧他从集贤院转入泾原使君府后,就不断地在升迁,现在已成六品南省郎,再一表人材那也是父君的人材呢!”义阳公主投了一壶,没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是高三不识抬举,当初若为驸马都尉,如今怕是早已升为四品,还用得着带着妻儿在边地打转?”
唐安没有回答,义阳就反驳姑母说:“四品五品有什么用?多是些闲司冰职,尸位素餐。要是义阳以后降嫁,宁愿找位九品的青衫,但要进士出身。”
“男人闲有什么不好......”延光不以为然,心想你们这些大历年间出生的主啊,早没了开天年间主的风范,个个都变得小家碧玉气,咱们大唐的公主,那是要让男人侍奉的,而不是相反。
这时延光本性浮起,便投了一壶,笑起来,撺掇榻上卧读的唐安说:“依姑母的看法,高三已婚娶也没甚大不了的,以后唐安想他,叫他入楼来侍奉就是。”
“哗啦”声,原本保持优雅曲肱姿势的唐安没撑住,差点从榻上翻下来。
“什,什么侍奉......姑母莫贫相取笑。”
哪想延光蹬鼻子上脸,直接低声说:“你们啊,就是太拘束。你瞧瞧姑母我,什么进士出身啊,稀罕吗,又不是没当过我入幕之宾的。喜欢个男子,就像喜欢个物什似的,自己夺来享用就是,再者男欢女爱,又没逼他休妻,怕什么?这样就算你父君知晓,那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姑母不要再说了!”唐安脸色涨红,走下榻来,接着举起根无簇箭盯住那投壶,飞掷了出去,恨恨地嘀咕句,“高儿,一条妇家犬......”
“妇家犬”这个称谓代表了唐安所有的仇恨,你有什么,不过就是仗着你泰山,才蹿升得如此快。
“唐安,唐安......萱淑!”这时延光和义阳都目瞪口呆,接着延光扶着额头,心想这大约就是这位貌美如花的李萱淑,迄今不受欢迎的根本原因。
原来,唐安投壶简直奇绝,她飞去一根箭,可击在壶口上再弹回,接住后再飞掷,再弹回,如穿梭般。
“嗯......”唐安又抬手将箭接回,好奇地望着姑母和妹妹,心想这投壶水准不应该是常规操作的吗?
“笨些,娇憨些......”姑母心疼地提醒说。
入夜,升平坊崔宅当中,高岳在中堂拜谒了岳母,并直接对柳氏提醒说:“阿母,请将七成奴仆遣散,并把家中所藏的钱帛起出,移至灵州去。”
柳氏有些愕然,“高郎,是否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只字片语很难说清楚,也请阿母申告朝廷,前去灵州都督府与阿父团聚。”
“可是家中所藏钱,马上是你阿父准备进给卢门郎,希望让你叔岳父再归京来,为尚书左丞的,在蜀地张延赏逼迫的厉害,多次上奏疏给陛下,称西川节度使是定要兼任蜀都尹,让你叔岳父让官。”
“那这笔钱可给卢门郎不变,叔岳父可改择它地为官,但求阿母平安至灵州都督府去。”高岳说完,深深对柳氏拜倒。
因为他实在是尽力了,可皇帝太扶不上道,果然命运都是由性格决定的,自己又不可能做直言强谏的诤臣,正所谓“主昏臣不诤”,更何况李适的症结不是昏庸,而是太过聪明,属于“过察好断”的类型,这种类型最为致命。
我只能选择时机出手帮皇帝,指望他自己明白,不可能了还有,在我出手前,得先保住自己和家人,让他们不立于危险境地,这是最重要的。
这仗皇帝把所有家当给压上去,就算泾原没问题,也保不齐会出现其他的乱子。
又过了数日,红芍小亭内,红藕凋残,系舟自横,岸边竹林萧萧,冷雨敲窗,发出不平之音,高岳坐在薛炼师修行的堂内。
“炼师,有人想要见我?”
薛炼师脸上犹有轻轻的泪痕,说是的。
不久,堂外与水亭间的板桥,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而后一个佝偻些的身影投射在格扇门上。
“是何人?”高岳静静地问到。
“郎君,是我哇,不知郎君还记得我否?”接着那身影跪坐下来,和高岳相隔面扇。
“是何伯......”高岳当然记得,大历十二年灞桥驿的春天,是何伯牵着他的马,一路走到长乐坡上,看到月堂墙头上的那抹素梅,还有院内那秋千上的少女。
那是他和阿霓的初遇,也是和杨炎的。
现在阿霓已为自己的妻子,而杨炎则刚刚得到皇帝所出的制书,流为崖州司马员外安置。
上次是道州,这次是崖州,上次是司马,这次是司马员外安置。
皇帝在和卢杞商议后,在贬斥的制书上称杨炎“进邪丑正,既伪且坚,隳法败度,罔上行私,苟利其身,不顾国家。加以内无训诫,外有交通,纵姿诈欺,以成赃贿......负朕何深......可崖州司马员外安置,仍驰驿发遣。”
里面的罪行其实主要是三点:
进邪丑正,推举了不该推举的人,即荆南节度使庾准,在梁崇义发兵时弃城而逃;
罔上行私,凭靠和梁崇义的私人承诺,多次阻扰破坏皇帝平定山南东道的大政方针,眼中丝毫没有国家大利;
内无训诫,没有管好自己儿子杨弘业,让他和自己妻子在家宅里收取路嗣恭等人的大量贿赂,权钱交易,现在路嗣恭死后,赃情败露。
当然最致他于死地的,还是卢杞、严郢昔日在御史台里断的案子:杨炎在东都城里有所私宅,在他回朝后托付给河南尹也是亲信党羽赵惠伯出售,赵惠伯自卖自买,将此宅第高价买来后作为官府公廨,中间的差价,赵惠伯全都送给杨弘业,以期让杨炎推举自己为御史大夫。
杨炎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全凭一己的“党援因依”,推举了赵惠伯,便与这桩“监守自盗”案再也脱不了干系。
就这样被卢杞、严郢抓住了把柄。
“杨炎,这是希望我再送他一遭吗?”高岳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