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大唐官TXT下载大唐官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官全文阅读

作者:幸运的苏拉     大唐官txt下载     大唐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先皇已大行

    其实不光有郑的,也有卫次公、刘德室等人的,也有独孤良器的,还有蔡佛奴也央人代写书仪来问候的,前者多是谈到冬集科目选的事,而蔡佛奴的信里则是毕恭毕敬询问恩公起居安康的,倒是始终没有退乐斋铺头吴彩鸾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唉,也不知道彩鸾炼师把退乐斋经营成什么样了?她不会把我的产业拿去博戏输掉了吧?”高岳倒不由得有点担心起来。

    时光飞速,百泉的那些麦田记录了这种变迁:

    大历十三年的冬天过去后,积雪慢慢消融,灌满了百泉和军屯大团的纵横沟洫里,暗中滋养着麦苗,春风吹来后,大片大片的麦苗开始返青,整个百泉地区触目所及的都是一块块的嫩绿色。

    不久来自长安城韬奋棚冬集和春闱的泥金书信都传来了。

    田头的一棵树下,高岳盘膝坐在那里,云韶则在旁边支起柴堆,和芝蕙一起烤着梨汤她在泾州城这大半年当中,学会了不少手艺,那个昔日娇滴滴的高门闺秀现在似乎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拆开书信后,高岳得知,今年韬奋棚又中了四名进士,其中包括李桀在内。

    郑博学鸿词登科,卫次公、独孤良器书判拔萃登科,前者得偿所愿入秘书省为校书郎,后二位则入崇文馆为校书郎,黄顺、解善集、顾秀未有考中,黄顺、解善集继续归家守选温课,顾秀则入淮南陈少游的幕府。

    高岳最关心的还是刘德室,得到的消息却是刘德室并未考中,不过这位语气当中却变得乐观,告诉高岳“愚兄在双文的照顾下生活顺利,在通济坊单独租赁间房屋过夏温课,想必来年应该得中。”

    “好好努力吧,芳斋兄。”高岳合上了书信,将其放入了书笥当中。

    他本来还想回信问问东市退乐斋的事,接着想了想,笑起来,说算了吧,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值得我去关心......

    大历十四年的暮春来临了,心灵手巧的芝蕙将孔目院后的屋舍内厅,布置成了华美的闺阁,来满足主人主母这对新婚夫妇的需求,她将所有窗牖都悬挂上了纬子,又用主人的俸料、杂给购置了高低的柜子,来储放积蓄、衣衫和杂物,墙角陈设了香炉,摆一宽阔的大床,周围竖起素色的小山屏,能让主人主母相拥而眠,同时又在屏风后的隐秘处,摆了个小而窄的银鹘床,上系轻纱圆障,内铺清凉的玉簟,鹘床边还有浴桶,这里当然是让主人主母欢乐的地方,说不定马上主母便能承受恩泽,像马上麦苗孕穗那般迎来喜讯。

    入夜后,浴桶香汤沸沸,云韶娇羞莫名,和高岳共浴其中,外面三尺的书架上,夹着那副《万方秘戏图》,其上的诗文清清楚楚写到,春季时夫妇当然是枕上交颈、花间接步,而夏季则应该共浴同床,这个季节可是夫妇最美好的时节了云韶手持青竹,慢慢地翻着一页页的秘戏图,最后钟意一副后,便宛转低眉,悄声靠着夫君的耳朵说了番,算是敲定了今夜秘戏的方式,“这里面这么多,崧卿和我三年都行不完。”

    芝蕙则在屏风外,一个窗牖一个窗牖地下纬子,随后点着沉香,出门前将阿措赶远,“给你五文钱,去院子外耍去,不到一个时辰莫要回来。”

    不久,银鹘床的玉簟上,云韶伏于枕上,罗裙已解,绸裤已褪,高岳则立于床沿,望着妻子如花围般的红艳双颊,白腻的腰身素体,低垂顺服的眼神,不由得意乱情迷起来,还未发劲,却早已被云韶的小胖酥手稳稳牵住,没入津溢的丹池中,很顺滑地策入起来。

    这时的云韶已不是当初那个还未经人事的少女,她变得更加可爱娇俏,既有温顺的一面又已开始懂得迎合取悦夫君。

    两人接下来果然美不胜收,一面相濡以沫,一面前前后后地研磨有声,时而如二龙缠绕,时而如春蚕绞丝,最后云韶脸颊全是潮红,眼神歪斜,身上满是汗珠,花钗滑落,乌黑云鬓散下,遮住半面脸庞,宛若皎皎半月,鹘床都被摇撼得快要散架了。

    整个屋舍外,除去立着准备随后侍奉的芝蕙,打着盹儿的宝,还能听到初夏阵阵的蛙鸣声,喜鹊的欢叫声,似乎还能传来城外大片大片麦田的拔节的细微沙沙声......

    五月来临时,高岳立在百泉军屯田野的中央,他的前、后、左、右全都是金灿灿的麦穗,足足八百顷,铺天盖地,“成功了!我在泾州的屯田!”他张开双臂,耸着鼻翼,贪婪地吸着麦子和泥土的清香味。

    不,这当然还不算够,区区百泉八百顷麦田,还有先前刚刚播种的粟米田,虽然每亩地因今年的风调雨顺,各自多收了一二斗,这样光是在百泉军屯,泾原行营就可以收取五万二千石的谷子,但这根本不算够!马上我还要在良原和灵台两地开辟更多的屯田,三千到五千顷,二三年内让泾原行营积粟米数十万石,而后全军扩军,讲武训练,雄赳赳开拨,进逼到潘原立城,步步稳妥地取得原州的平凉,而后摧垮西蕃的桥头摧沙堡,辅佐段使君光复整个原州。

    于现在的历史里,留下我的名字。这将是我高岳人生第一个大功业!

    所以在西北边镇的幕府里,可比在京城当中要有意思得多。

    这会儿,志得意满的高岳突然心中悸动下,接着一阵东风鼓然而至,哗啦啦麦浪翻舞起来,他猛地转身站着,自麦田的坡地上向下观望:

    几骑驿使,背着竹笥,身上全是缟素,从马凹原的方向,朝着泾州治所安定城疾驰而来!

    “什么......是的,没错......”高岳这时候才想起来什么,不由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接着他脚一软,蹲坐在地上,两只花雀子扑棱棱直刺青空而上。

    那个人,那个似乎一直在赏识自己的人,去了吗?

    很快,泾州城内外坊市上,上到节帅、军将,下至军卒、百姓都披着白色的麻布,举着白色的旗幡,密密麻麻地跪在地上,如雪覆地,哭声震天:

    “大行皇帝啊,大行皇帝啊,天年不永,呜呼哀哉!”

16.指画踌躇事

    大历十四年五月,皇帝李豫崩于紫宸内殿,临崩前出诏,遵守了父子间秘密的诺言皇太子李适监军国大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消息送至泾州,举州为皇帝服丧,其中高岳也无法例外,家中由芝蕙操工丧服。

    最早京城的敕使和驿吏送来的服丧要求,是遵循李豫的遗诏的,皇帝要求“天下吏人,三日释服”,也就是说天下的官吏百姓,只要为朕穿三日丧服即可除服。

    三日后,高岳刚刚除去丧服,就坐孔目院,亲手给营田有功的健儿们分发赏格:段秀实确实是个清正廉洁、说到做到的节帅,他从行营仓廪里拨出数千匹上等的绢布来,由高岳制定名簿,准确无缺地发给了所有于军屯当中立功的将士。

    其中就有史富,这小子被枷了十日后洗心革面,居然得了赏格的第二等,足足发了九十匹布(因为事前预支了十匹),在孔目前是千恩万谢。

    “史富,马上良原、杜原、白石原都要开屯,你是去也不去?”高岳提笔将名簿上的名字勾当好,便问立在堂下的史富道。

    “去去去,当然去,老婆还缺身秋衫,但恐孔目不抽点我!”史富忙说道,引起下面其他军卒一片笑声。

    城外,整个百泉的军屯麦田收获,都被收割下来,军卒们挥动镰刀,挥汗如雨,沉甸甸地金色麦穗铺满了各处沟垄,接着装载于一辆辆犊车里,车队首尾相连地运到仓廪,而这会儿京城又有驿吏挥鞭飞马赶来。

    段秀实很快在满是缟素的府衙正堂,召见了高岳:

    “逸崧,你得尽快行个文牒,大行皇帝的丧制又有变化。”

    高岳听到这话,满脸纳罕,不是三日就除丧了吗?

    见孔目官这副神情,段秀实摇摇头,低声告诉他,为了丧制的事情,朝堂中常相和崔舍人争执得非常激烈,互相指责对方不守丧礼。

    原来,李豫刚刚驾崩,常衮就带着文武百官于大行皇帝的棺椁前恸哭,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去世,表示哀悼是人之常情,可常衮最后为了展示自己的悲怆,就有些过分了,他是早上带着百官去哭,傍晚又带着百官去哭,哭完后本来已下殿,然后冷不丁又悲从中来,返回去又扶着棺椁哭天抢地,闹得百官也只能随他一起去哭,几日下来整个朝廷官员委顿不堪,正常事务也被打乱。

    中书舍人崔佑甫就提出建议,按照大行皇帝的遗诏,三日后便可除丧,那么现在时间也到了,大家都正常工作吧。

    常衮不乐意,他也是精通礼制的,就反驳说古礼里规定,卿大夫要为国君服丧三年,按照汉制也要服丧三十六天,哪怕就遵为玄宗、肃宗皇帝服丧的先例也要二十七天,况且大行皇帝的遗诏里称“天下吏人,三日释服”,也即是针对的是胥吏和百姓,我们身为公卿大夫,不可与其同列,当然要为大行皇帝服丧二十七天才对。

    崔佑甫又反驳说,宰相完全是曲解“天下吏人,三日释服”的本意,吏便是泛指所有的官吏,人便是泛指所有的百姓(唐朝避李世民讳,改民为人),“凡百执事,孰非吏人?”我们还是尽快除丧,安心上班。

    所以双方斗得是甚嚣尘上,互不相让。

    反倒是真正治丧的礼仪使的颜真卿,被晾在一边,说的话反倒无人听取了。

    现在京城来了新一波的驿吏,泾原进奏院也送来急信:京城最新动向,军府里大小军政官员,要再把丧服给穿上,继续为大行皇帝补二十四天的丧。

    所以段秀实才叫高岳尽快行牒,通知军府里的各司注意。

    看来,新皇李适还是听从了常衮的话。

    高岳当即在书案前将牒文写就,盖上节帅印,交给别奏官去晓谕各司了。

    看到高岳利索娴熟的做派,段秀实暗中点点头,然后他的手捏住封来自京城的驿信,先问了下高岳:“逸崧屈就我军府一年光阴,可有所得?”

    “仆自认追随节下,学到了四件事。”

    “那四件。”

    “知边军之弊,其一;晓除弊之术,其二;通地图之学,其三;习戎务文书,其四。”

    听到这话,段秀实也不由得笑起来,而后他便取出西北地图来,叫高岳指出要害关节之处,高岳一一点明,看来这门学问,他确实和段秀实学得不错。

    段秀实又问高岳,今年军屯大有收获,逸崧你马上的打算又是什么?

    高岳便直接指着地图,侃侃而谈,“可将百泉军屯节省下来的钱帛粮食分为三份,一份加赐给营田健儿,一份监造军器,一份整备农具,再抽点四五千军卒,并带泾州三千民丁,在良原筑城新屯,这次可直接开二千五百顷,因良原有泾水流经,灌溉便宜,可推行稻麦双种之法,这样收谷倍增。一旦良原有成,便于后年再开屯于百里、灵台,可上报朝廷,增营田兵额七千......其后稻麦大丰后,便可于州西的草地牧马,这样不出四五年,兵可有四万,马可有七千,而后留一万守州城,三万兵马征伐,再合凤翔兵五千、范阳兵五千(朱从幽州带来的)、朔方兵五千,拨取平凉、潘原,只要仓廪充实,便可徐徐而进,以逸待劳,西蕃无能为也......最终克复原州......接着可连通河西,重建军镇,再开河湟之地......”

    段秀实始终微笑着,看着这位正在畅谈理想的年轻人,直到他说完后,便叹口气,说“也就是说,克服原州必须要四五年才可以,对不对?”

    “以现在朝廷的财力,以泾原行营现在的状态,还需扎实屯田,确实如此。”高岳回答说。

    接着段秀实没有正面说什么,而是告诉高岳,“百泉军屯大功告成,八百顷野地全为良田,这可以说是逸崧你的功勋其实在山陵崩前,本节帅已让进奏院将你的苦劳申入给吏部考功,你自己也写了考状(自我鉴定),最近结果也下来了。”

    高岳微微愣住,他这时候真没考虑到还有考功这回事的存在。

17.御史台里行

    段秀实却说下去,“吏部对你今年的考功定为中上,而去年考功本定为下上,但据说现在也被更正了,故而两年的考功都为中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随后段秀实顿了顿,“恭喜逸崧升迁为从八品下,试大理评事。”另外,还没等高岳反应过来,段秀实又补充句,“新皇践祚,又特意出敕书至泾原军府,要逸崧你回京,便又迁为监察御史里行,也即是说,逸崧你不能再留在泾原军府当中了......”

    言毕段秀实便举出敕书信封,递到高岳的手中。

    回京,不能呆在泾原了?

    这事态的变化,有些太快。

    而监察御史里行这个奇怪的官名,其实就是“监察御史”和“里行”这两个词汇的结合。

    高岳先前在抄录神道碑文时了解过,监察御史可以说是很重要的清资官(为什么,最后还是要我回去当这种清资官?我想要种田),不过却是御史台三院里品秩最低的:侍御史为从六品下,殿中侍御史为从七品上,而监察御史则是正八品上。

    可唐人看待官职,并不以品级论高下,特别是御史台,虽然品秩都不算高,但都是一等一的清贵之官,因他们是执掌“风宪”的,是皇帝最亲近的耳目。举个例子,初唐时期,韦绚本来担任雍州司户参军,是正七品下,后来进入朝廷,当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韦绚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遭到贬官的待遇了,结果中书侍郎上官仪嘲笑他说,“你真是乱说田舍翁语,殿中侍御史在皇帝身边(皇帝朝会时,殿中侍御史就在旁边),正可以说是接武夔龙,羽鹭,岂不比你在雍州当判司强!”

    所以就算是正八品上,李适将高岳招进御史台,也算是大大的超迁了,故而李适为了避免非议,就给高岳加了个“里行”的后挂。

    里行,说白了就算是御史台的“员外官”。

    员外官顾名思义,就是“正员之外的官”,带着很强烈的“非正式临时工”色彩(不过注意,员外郎和员外官不同,到唐朝员外郎已是尚书省里标标准准的正官,并且是美职),通常情况是用来贬黜官员用的:皇帝把你贬为“xx员外置”,那你只能拿一半的工资,且没有职田米。

    但有时候,皇帝想用某名年轻人(比如我们的主角高岳),但又因其资历太浅,便会让他担当“监察御史里行”之类的职务,也即是监察御史的活你干,但薪水待遇要比正员差一截,待到资深后再考虑转正。

    “仆......泾原的屯田和营田,仆还想亲力亲为。”听到这个消息,高岳的头脑一下子还没转过来。

    只要回京到御史台里去,那么他方才对段秀实所谈论的“反攻原州”的宏伟计划,岂不是转眼便化为泡影?

    段秀实有些苦涩地笑笑,告诉高岳另外个消息:“朝廷里中书门下和司农寺同时发来命令,各镇节度使务必以销兵为己任,所以逸崧你规划的增加营田兵额、扩大军屯的做法,实际上被否决了。”

    “为,为何!”高岳听到这个消息,眼睛一黑,头也晕厥起来,几乎差点跌倒在段秀实的面前。

    他不明白,足足一年的苦劳,他和营田健儿一起立桩、夯土、筑墙、制造器械,几乎每日都要巡察营田,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年就大获成效,不但为朝廷节约十多万贯钱财,还为泾原行营增数万石的军粮储备,只要按照这样做下去,元载和刘晏都着眼的(虽然这二位到最后是死敌关系)西北边陲经营反攻的事业,肯定会迎来成功的曙光的!

    所以他想继续留在军府当中,虽然不能亲自上阵搏杀,但却能和安西行营的将士们一起,以自己的才智,于后勤、谋划上建功立业。

    可段秀实却对他解释说,不,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种宽慰,“逸崧你心平气和地想想,增加一万营田的兵额,这屯田大计才可成功。于是一年要给朝廷度支增十二万石米粮、七万匹布的负担,这还只是固定的,另外还有这一万兵的‘赏设加赐’,要管好这一万兵,又得增加军府的官吏、将校,‘军府杂给’的款项也要增多。”

    “节下!可一旦在泾水良原推行稻麦混种,田亩收入增加,所得要远远大于所支啊,更不要说对于克复原州的意义所在了!”高岳说话却愈发激动,不由得双臂撑住地板,拳头紧握脖子前伸,盯着段秀实,情绪几乎无法自持。

    “逸崧你说得,我全都明白。不过朝廷有朝廷的想法,增加一万兵额容易,再削减可就难了。若屯田遭受水旱灾难,米粮会因歉收而减少,可兵额的支出却不会减少,朝廷度支的负担会更重,所以......”

    说到这里,段秀实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面前的这位年轻人,眼圈开始红起来,居然有泪水在里面打着转。

    “回京吧,逸崧。本节帅知道这样说很自私,当初是本节帅亲自造门,使你放弃了其他方镇优渥的俸料、马币,来到我泾原的,来此后你筚路蓝缕,开辟百泉八百顷良田丰赡军食,这些勋劳行营的将士是不会忘记的,现在却又是本节帅劝你回去。逸崧......新皇应该是看重你的,正如你之前对我所说,等到你哪日执掌国家权柄,得圣主厚信,为军府方岳、营田大使,那时我段秀实若还能走动,我俩再一起携手,将这个志向实现!”

    高岳双眼已经模糊起来,心中直到鼻尖都酸楚得难受,但他不可以在段秀实面前哭出来。

    以前他在朗读史书里,读到那些古人志向不伸、不平而鸣时,还曾天真地笑话他们矫情,可现在这记重锤结结实实地夯在自己的心间,才知晓这世间万事的不易!

    “节下......”高岳将头伏下,对段秀实行了告辞的拜礼,努力不让眼泪流出。

    段秀实也捧起衣袖,端端正正地对着高岳拜下,“逸崧小友,回京后多多保重,可勉力......”

    军府正衙堂中,两人相对而拜,久久不起。

18.苦哉从军行

    夜晚归去,云韶将有点昏昏欲睡的夫君搂在怀中,摸摸他的发髻,又摸摸他的脸颊,似乎沾到了凉凉的泪水,便温婉地笑起来,“不是还有阿霓在你的身边吗?郎君百仞梯,妾身绵绵丝,哪有那么容易就登上去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回京之前,高岳骑着马,在阁川和百泉的八百顷屯田地,也是他的心血之处,绕了长长的一个大圈,沿路许多军卒都拥过来,孔目长孔目短,对他依依不舍,特别是史富,跪在孔目的马前,连问孔目为何要走,良原营田还做不做下去?离了孔目,我们怎么办呢!

    高岳喉头滚动几下,没有回答,狠狠地打了下马鞭,让韦驮天牵着坐骑向着东面离去,头也不回。

    马凹原的驿站当中,安西许多军将列坐在厅内,设下筵席,送别孔目官高岳。

    因还在为大行皇帝服丧末期,筵席并无酒,亦无肉,更无声乐,众人都披着缌麻,倒是食案上摆着有许多的面食麦饼。

    “高孔目,这是用百泉军屯新得的麦谷蒸出来的。”张羽飞和马一语,顿时又让坐在席间的高岳伤感不已。

    他颤抖着用手摩挲了几下这新鲜的面饼,接着举起来,狠狠啃了几口,有点艰难地咽下,接着低下头,将手合拢,对着诸位军将团拜,各位急忙回礼。

    “高孔目安心,百泉那边的八百顷军屯我们必然留着,绝不荒废。”各位顿时安慰起高岳来。

    “感激不尽......如高三能在朝堂有所作为,早晚还要回安西行营来。”

    “高孔目保重!”各位纷纷劝勉道。

    这时,马突然用苍凉的声调,高唱起《苦哉从军行》来:

    “苦哉远征人,飘飘穷西河,南陟五岭巅,北戍长城阿!”

    张羽飞也拍着食案,应和着接了下去:

    “溪谷深无底,崇山忧嵯峨,奋臂攀乔木,振迹涉流沙,隆暑固已惨,凉风严且苛,夏条焦鲜藻,寒冰结为波......”

    随后安西的诸将、军吏都唱起来:“胡马如云屯,越旗亦星罗,飞锋无绝影,鸣镝自相和,朝餐不免胄,夕息常负戈,苦哉远征人,抚心悲如何!”

    在送别的歌声当中,顺着陇山飘往东面的云,高岳怏怏地骑在马背上,向着浅水原的方向而去,离开了泾原军府......

    长安,我又回来了。

    盛夏的长安城,天街以东的万年县诸坊,是最适宜避暑的,那里多是达官贵人楼宇聚集的地方,争奇斗巧,竞相妍丽,屋檐飞扬,遮天干日,就算是托庇这些朱门甲第的阴凉下,也能安安逸逸地度过炎热的夏天。

    从荒残的泾州,来到京城长安,恍若两个世界般。

    知了趴在槐树上,发出绵长单调的叫声,升平坊御史中丞崔宽的宅院里,高岳的青衫上沾着汗渍牵着马,引着云韶的牛车,先来到此处。

    崔府的仆役顿时都围上来。

    “逸崧逸崧,别来无恙啊!”刚刚结束御史台视事的崔宽,坐在清凉通风的中堂,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自泾州回来的这对年轻夫妻,他看到高岳有些黑了,但却结实机敏不少,看来边镇的风霜确实能锻炼人,而侄女儿阿霓却白皙依旧,好像太**本对她无计可施,“去年秋月,西蕃大举入侵泾州,娘啊还担心你和云韶的安全呢。谁想,现在新皇刚刚践祚,就下敕书要你回京来入职宪台,当真是大欢乐之事。”

    “阿父,乱说什么......担心阿姊安康,想得个平安信而已。”屏风后云和转出,摇着纨扇,先是与阿姊互相笑笑,接着看了下姊夫,便安静坐在稍后的绮席上。

    崔宽见自己女儿,就摇摇头,说“你看逸崧、阿霓,多好的一对璧人,现在逸崧到宪台,以后还担心升迁的事吗?而娘你呢,去年秋季来府邸行卷的年轻才俊不晓得有多少,可这小妮却没一个入眼的,真的是......”

    “那些人,不是腐酸不堪,就是大言无用。”云和别过脸,没好气地顶撞父亲。

    崔宽一看女儿这样,又焦急起来,刚要说什么,却被高岳趁机打断,“西蕃入青石岭那次确实凶险,不过泾原段节帅沉勇知兵,西蕃来势虽汹汹,但也只能铩羽而归对了,敢问从父,您居宪台多年,那么我进去后,可有什么要留心的。”

    “留心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得记住,少做少错,不做不错。那二朝堂间的匦函,里面塞多少上封都当看不见就行。”

    “阿父!”云和对父亲的这番话又气又羞,急忙嗔怪埋怨起来。

    崔中丞被女儿抢白顿,也只能咳嗽两声,敛容正色,对高岳解释起御史台的掌故来:“嗯,可以这么说吧......”

    接着二位男子在堂上说个不停,云和则与云韶姊妹俩,来到了厢房庭院当间,这对姊妹久别重逢,便摇着扇子在曲廊碧池间慢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阿姊你真厉害,居然会缝制衣物,还会亲手做膏环了?”

    “那是,在泾原一年我还会辨别五谷了。”云韶面带得意。

    “真好啊......对了,在姊夫走后,家仆在东市放生池坊间购得本奇书,看完后我在想......这书是不是姊夫写的呀?觉得文笔好是相似。”云和嘀嘀咕咕地问到。

    云韶浅笑下,没有否认的表示。

    “阿姊你可不晓得,这编都抢疯了,坊间很多行家都传言,这少陵笑笑生就是姊夫呢!这样想来就应合上了,人们为什么等不到第二编,还不是姊夫去了泾原行营?”

    说着说着,不自觉来到廊外树荫下,云和突然听到几声熟悉的犬吠,“是宝!”

    果然树下,立着一身青衣的芝蕙,手里抱着正热得喘气的小子。

    云和便连声唤宝的名字,可让她恼火的是,这小子漠然地翻翻耷拉的眼角,只是扫了自己两眼,然后就亲昵继续呼哧呼哧,依偎在芝蕙的怀里。

    “死小子,不愧是拂狗,比中土狗还容易忘本。”云和大怒,接着见到把这小子驯得服服帖帖的芝蕙,便悄然对阿姊说,“这个青衣小婢可不简单。”

    话音未了,门阍吏便走来,立在堂门帘前说外面有访客。

    崔宽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问名刺上是谁人。

    答曰:“荥阳郑,希邀高郎君去都亭驿一叙。”

19.云和怀春心

    不久,高岳从中堂里走出来,只看到林荫下,妻子和小姨子都摇着扇,带着狐疑和不信的眼神看着自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阿霓,这一年来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堂堂正正的儿(zhi)郎(nan)......”高岳苦笑起来,便对妻子解释说。

    他还没把下半截话说完,就被羞红脸的云韶用纨扇打了下手腕,“崧卿还不快去,莫让郑郎君久等了。”

    高岳离去后,旁边云和用扇子遮住脸,脸也稍微有些红:以前阿姊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她很难会想到这种男女之事(姊夫对阿姊说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儿郎,那肯定是......那方面的事),如今阿姊归于高三后,她有时候在床榻上,或者于庭院里就会架不住胡乱想,好像身躯里的某根弦,到了某个春日里,就会自然苏醒,急不可耐地开始奏响心驰神往的音乐般今年的融融春光里,她走在自宅当中,好像会注意到先前年岁里根本不会留心的事,桃李开放,燕子交尾,蛙声鸣动,蝶儿双嬉,都会让她面红耳赤番。

    沐浴时,摩挲着自己如玉般的丰肌,和日渐成熟的娇躯,云和更是会空想,将来冥冥里会是那位郎君来爱怜自己呢?婚姻都是天定之命,可越是这样就觉得更神秘,更让自己好奇。

    在高岳去泾原前,崔宽曾答应过,要用崔宁给女儿的嫁妆钱,于升平坊为这对夫妻置宅,现在高岳也回来,马上还要去御史台,崔宽便让人将二百贯从家中取出,开始寻找地皮。

    郑邀请高岳的都亭驿,不是天街西的那座,而是曲江的那座,恰好临靠粼粼湖水,向来是长安官员宴请游乐所在。

    现在郑也是意气奋发,刚登科释褐为校书郎,身着九品青衫,听说得知他情况下,家乡几位叔父立刻将他家的田产又退回来,还送来不少润家钱,故而一听说高岳回京,郑就拿出钱来,在此宴请高岳。

    皇城之内,芸阁(秘书省)和宪台(御史台)恰好相对,所以此后郑和高岳也算是面对面的邻居。

    “你刚刚得到敕书,迁转回京为监察御史里行,足见新皇锐意进取,要多方提拔人才。”总体来说,郑虽然傲慢,可也知道高岳在泾原方镇屯田之举,当然也认可这位的能力。

    “文明啊,你一直在京,我劝你也应该随后入幕府,到地方上去看看,了解国家的积弊在什么地方,又该如何解决。”

    郑端起酒盅,长叹口气,接着一饮而尽,说“高三你说的无错,本来我在大历十二年来京时,心中想的只是,进士及第,应博学鸿词科,授校书郎,随后入宪台、南省,缓步至公卿之位,青衫变绯,绯衫变紫。可不瞒高三说,听闻你应辟去泾原时,我最初有些不解,但后来听闻你在泾原所作所为后,心中也就释然。”说着,郑不由得反手捏住青衫衣袖,“倘若我郑只会在京城里尸位素餐,那么又将有什么底气,褪去这身绿袍换作绯袍呢?”

    “文明说得太对了,太对......”高岳原本就因泾原营田之志遭寝而心怀坎坷,于是这次喝酒醉意来得格外快。

    倒是郑看着他,又叹口气,“泾原营田的事我也知晓,只能说手中无柄,万事艰难。高三你的志向和做法是对的,但估计还未逢其时,故而不得其功。”

    听到这话,高岳猛地拍击下食案,端起自己的杯盏,把酒水满满灌入腹中,接着只觉得喉头温热,满腔的抱负化为牢骚,对郑激言论道:

    “西蕃这么多年,趁我唐疲惫间隙,日复一日,蚕食鲸吞,蹩我边城之地,如今凤翔以西,州以北,皆是西蕃贼寇纵横来往之地,河湟失陷,五镇数十州湮没贼手。而今朝廷宰相却不思进取,西北边镇不屯田、不讲武,不图恢复原会、陇山,反倒还要一味销兵销兵,又昧于西蕃、回纥求和之诈,入寇之后遣使者来花言巧语,往往玉帛才至上都,烽火即遍京畿。如泾州不屯田不增兵,一旦为西蕃所破,贼寇即能大举入关陇,掠牛马,虏士女,京兆又靠什么御敌于门户外?靠什么!靠......”

    说到最后,高岳自己也觉得头昏眼花,不由得将酒盅搁在案上,用手支着沉沉的脑袋,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郑望着他,而后轻轻地用手指推来份纸笺。

    “这是什么?”高岳咕噜着,将纸笺给翻开,只见里面有行字,“天子制举不远,可悉心准备。”

    “这是常相让人给我的。”郑说到。

    高岳撑住脑袋,笑了出来,“那这么说,明年改元后即要举办制科考了。”

    “是的,原本希望和你一起去应考的,不过你现在是御史台身份,不可参加制举。”

    郑说得无错,唐朝制举考试由天子亲自主持,不常设,然而却极受重视,也是唐朝唯一在殿廷上举办的考试,第一名叫“敕头”。另外制科考试的科目和对象也很广泛,科目有孝悌力田、不求闻达、贤良方正、文藻秀丽等等,对象可为白丁,也可为进士、明经出身,也可为罢秩守选的前官员,也可为在任的现官员,只要是六品下都可参加。

    只要考中,可不用守选,直接升迁,比如郑若考中,怕是可从九品授七品官。

    不过制举,却不对一群人开放,那便是皇帝身边的供奉官:拾遗、补阙,还有监察御史。

    所以来年高岳是不可能参加制举的,“高三,你就好好看着我夺取敕头罢,不过你在御史台也得忠勤职事,不然来年后,我的品秩跃居你上可不好看。”

    “哼哼哼......幸亏制科是明年才举办,不然常衮他......”高岳带着醉意笑起来,摆摆手,对郑说,“驿站前头多歧路,文明你不用担心我走的是哪一条。”

    不一会儿后,郑也喝高了,还努力直着满带醉意的眼,举高食箸,那箸尖化为几个影子,在他眼睛里摇来晃去,汤水里还漂着枚鹌鹑子,他的食箸在其上夹了几遭,但都滑出去,老是夹不上来,不由得又急又怒。

    高岳却伸来箸尖,噗嗤,直接捣穿了鹌鹑子,把它挑起来。

    “哪有这样夹鹌鹑子的!”

    “所以说你们荥阳的郑家都倔的和驴般,食古不化。”

    然后高岳哈哈笑着,挑高了鹌鹑子。

    郑还以为高岳要把鹌鹑子给他,眼巴巴便把小盘推来。

    结果高岳将其送回自己口中,骨碌声就吞下肚子......

20.肃政台新人

    下午时分,高岳和郑都喝得醉醺醺,出了曲江的都亭驿,各自骑着匹马,晃晃悠悠地顺着街道往北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三你不要送我了,不要了。”郑在前头,摆着手咕噜噜地说道。

    “送,一定要送,送你回安邑坊元法寺......”

    可两人却醉昏头,跑到前面街上的兴庆宫的墙下,是绕来绕去,总也找不到路。

    兴庆宫西南角勤政楼上,窗牖悄然推开,结束谅阴(守丧)刚刚登位的李适临在其边,看到高岳、郑两名年轻的青衫,夕阳入袖,醉态可掬,悠悠策着马,在其下晃着脑袋,自然踱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爷,高三这儿,一见就是喝多了。”身后,唐安皱着眉梢。

    “萱淑,儿儿的,这词是打哪学的?”

    “少陵笑笑生的长编里学的。”

    “难道你还不知道,那少陵笑笑生应该就是高三本人。”

    “!”看着微笑的父亲,唐安脸上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

    爷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接下来,李括望着还在街道上晃荡的高岳,“高三,朕要用你,所以召你回宪台来,在泾原实在太屈才了。”

    次日清晨,高岳从酒醉里猛然醒来,头还有点晃荡,云韶在旁边的枕头上睡得正香,夏季的天亮得很早,升平坊的官街鼓咚咚咚响个不停,随后高岳见扇门外有崔府奴仆的身影晃动,低声唤到,“郎君郎君,速速着衣,府君已在外面等候了。”

    哎!是的,今天就要去皇城御史台视事了。

    “唔,崧卿......”玉簟上,迷迷糊糊的云韶伸来弯月般的胳膊,搭住了他的肩膀。

    “阿霓继续睡,我自己着衣。”

    待到他穿着白中单,走出房门,嘀咕着青衫官服哪里去了时。“姊夫。”云和清脆的声音响起,他回头看,她从自己厢房走出,站在廊下,正捧着自己的官服递过来。

    这官服怎会到云和手中?

    云和见姊夫纳罕的表情,便解释说:昨日傍晚你喝得伶仃大醉,是马把你驮回来的,阿姊和芝蕙给你洗濯,又侍奉你上床榻,看你醉得深不放心,一直伴着,芝蕙中夜才回自己房间休息。所以改官服的事情,我就帮忙了,姊夫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不会不会。”高岳连声感谢,又见到云和的眼圈有些黑,知道她昨晚辛劳,便又接着说辛苦云和了,便接过了青衫,一穿上,却发觉肘子和胸前凭空多了几块补丁,叹口气,心想这是云和有意戳破,然后缝补上去的。

    接着他跑到宅第乌头门前,崔府的数名奴仆已举着火把,准备侍奉崔宽入朝了,“逸崧,逸崧,快走吧!”崔宽骑在马上,催促着。

    这时,崔宽的妻子卢氏来到廊下,出现在云和的身后,训斥说:“娘,这高三郎虽然是你的姊夫,可总得避嫌。你个未出阁的,居然帮姊夫缝制衣衫,这算什么啊?”

    云和也不抗辩母亲的话,扭头就走,气得卢氏连说这孩子魔怔。

    皇城御史台,三院相叠,与其他官署不同的是,御史台的大门是朝北开的,因见不到阳光,故而森森可怖,极有肃杀之感。

    入北门后,察院、殿院分居廊柱外的左右房,其上的台院居中,位于廊柱之里。而台院之后最南处,便是御史台会食的食堂。

    今日轮到崔宽入大明宫中丞院当直,所以整个御史台由窦参总掌。不过因三院分置,各有差遣职责,故而高岳和其他的监察御史不用特意去拜谒窦参,只需会食时过拜即可。

    真正管着高岳的,当然是察院的监察使朱敖,他才是整个察院的头目,被尊称为“院长”。

    察院里监察御史固定名额为十五人,先入者为尊,后入者为新人,更不要说李适又在院中安置了包括高岳在内的五名里行,这五位那真的是萌新级别的。

    察院分为前后两厅,前面为“都厅”,为监察御史集合场所,后面叫“本厅”,为院长所居处。不过因刚刚堂集,察院院长(监察使)朱敖便端坐在都厅南榻,诸监察御史分列两侧,向院长行礼,接着察院的令史转出,手持名簿挨个唱点。

    朱敖面目威严,之前彻查渭南县令隐瞒灾情的就是他,因察院虽然普遍品秩比其他二院低一层,可向来最注重风仪,所掌事务也最为浩繁,故而唱点场面全是严肃,和高岳曾供职的集贤院简直是天壤之别。

    “陆九监察,见过院长。”等到令史唱到一名叫“陆贽”的监察御史里行时,一名比高岳还年轻的青衫走出,带着有点软的吴腔,向朱敖行肃礼。

    哦,这位就是陆贽陆敬舆,他是个神童,十九岁时就考中进士,然后又登博学鸿词科,当时吏部见他太年轻难以服众,在授官时犯了难,所以暂时把他安置为郑县县尉,在高岳登科次年,陆贽又来应书判拔萃科,再登高第,授渭南县县尉李适也是在当太子期间就仰慕他的才学,刚刚登基就也把他从渭南县尉的职位上召来,入御史台为监察御史里行。

    所以之前高岳去吏部注拟时,令狐想让他当渭南县县尉的,可却被董晋阻拦,说这个位子早已是陆九的囊中物了。

    陆贽其后便是高岳。

    “高姓监察,见过院长。”(唐御史台唱点,如无同姓便报姓,如有同姓则加行第)

    “屈高姓监察。”朱敖淡淡地抬手回答说。

    接下来,整个察院开始分散忙碌起来朱敖去台院举事,又有六位去尚书省“分察”六部,四位去巡察太仓、左藏,四位去长安城馆驿巡视(馆驿使)高岳、陆贽等五位监察御史里行的任务,则是“分察宫城诸司”,即去大明宫巡察各处官司,看看有无什么情况发生。

    以前,高岳在集贤院当正字时,每日都要校正典籍,以备御史台分察使检查,谁想今日却成了检查者。

    走出察院南廊时,在阳光的照耀下,高岳这才想起来,昨天崔宽对自己嘱咐的话:“逸崧啊你明日去宪台视事,让阿霓(但最后是娘经手的)将你的青衫官服做几个补丁出来。”现在他看看几位里行,青衫上果然全缀着形形色色的补丁,有位仁兄更夸张,连衩处的绢布都稀烂的,大腿胯子肉都露出来了。

    只有陆贽一人,官服齐整洁净。

1.阿阳恩仇记

    兵马守西山,中国非得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知何代策,空使蜀人弊。

    八州崖谷深,千里云雪闭。

    泉浇阁道滑,水冻绳桥脆。

    战士常苦饥,糗粮不相继。

    胡兵犹不归,空山积年岁。

    儒生识损益,言事皆审谛。

    狄子幕府郎,有谋必康济。

    胸中悬明镜,照耀无巨细。

    莫辞冒险艰,可以裨节制。

    相思江楼夕,愁见月澄霁。

    岑参《送狄员外巡按西山军(得霁字)》

    唐朝虽然非常看重御史台,可也深知在御史台任官极为不易。因为各州判司“要而不清”(事务多可名声不好),而校书、正字则是“清而不要”(名声好可事务太少),只有御史台可算是“又清又要”,既清贵又执掌繁剧。具体来说,御史的职责有纠、察、弹、推四项,纠即纠正百官朝会礼仪,察就是要巡察宫城、皇城、驿站、州县,弹就是要弹劾失职犯法的官员,而推则是还要受理鞠问案件。

    而御史台三院当中,又以台院和察院负担最苦(殿院因主要纠察朝会礼仪,负担最轻),这最繁重最得罪人的察、弹、推就是这两院具体负责的,所以高宗朝贾言忠便写了本《监察本草》,极言御史的辛苦,称“御史”这味药,是“服之心忧,多惊悸,生白发”,并且还生动地提到:“里行及试员外者,为合口椒,最有毒”,“监察为开口椒,毒微歇”,“殿中(侍御史)为生姜,虽辛辣不为患”,“侍御史为脆梨,渐入佳味”,只要可以“迁员外郎为甘子,可久服”。

    而高岳、陆贽现在所当的监察御史里行,便是最毒的“合口椒”俸料钱最少(为员外官,工资只有正员的一半),负担最重,工作最辛苦,只有到台院侍御史这个地位,才算是吃到脆梨了。

    所以在御史台察院里就形成个不成文的风气,大家的官服都是破破烂烂的,有的确实是因为没钱,有的则是要做样子融入这个圈子里来(比如高岳......他的官服就是云和有意做旧加补丁),以示监察御史们的清苦刚正。

    “这不就是卖惨吗?”高岳抬起袖子,居然看到腋下也有个补丁,心想也不知道小姨子是咋想的:我用腋下干什么的,能把这个部位都磨破掉?

    不过转瞬就看到位同仁,衣衫后摆的左右臀部处各有个醒目的大补丁,心中也就释然了。

    陆贽倒是截然不同,一身青衫毫无破绽之处,虽然遭到其他里行异样的目光,但也充耳不闻,四平八稳地走到队列最前面,一道要顺着银台门朝大明宫而去。

    同时,在东市放生池的“退乐斋”商邸前,一袭青衣的芝蕙站在其前,有些讶异地看着“退乐斋”前人马拥堵不堪的情状:

    商邸前是观者如堵,人群当中一名老者站在台阶上,气得将从斋里买来的蒸胡一把砸向门外的泥土上,闹得芝蕙脚下的宝呜呜叫个不停。

    “混账东西,这少陵笑笑生的<阿阳侯恩仇记>到底,到底有了新编没有哇!”

    众人齐声站在退乐斋前应和,这老者气得脸色发青,继续高声说“明明先前这里书肆铺头说的好好的,一季一编,可现在......”这老人家举起手指头,连续数了几下,旁边的群恶少年等不及,提醒道“已经一年多了。”

    “一年多,足足十三个月,都没有第二编面世。”那老者痛心疾首,不,是真的痛心起来,捂着胸膛仰面就快要倒下,幸亏几人上前把他给扶起来,捶后背抚胸口才没气得背过气去。

    “什么一季一编,都是唬人的!这少陵笑笑生肯定不是个儿郎,而是个私白(私下阉割自己的阉人),如今怕不是早死在禁苑当中,快,快,快,把骗我们的钱都退回来!”当即就有很多人怒骂起来。

    还有个新罗商人,当即就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说还没有新编他就得死了,连家乡都不愿回,就在这等了好几个月:他这一哭,又有不少人也跟着哭起来,震天动地。

    而退乐斋里,几位在此佣工的经生见到这阵势,各个吓得面无人色,而铺头吴彩鸾早已跑得不知所踪。

    “丈人丈人,你不要气不要躁,得保全身子骨,等到新编出来呀!”芝蕙急忙走上去,摸着老人的背劝慰道。

    “妮子啊,这,这哪还有希望啊?这书中的樊景略樊郎君,到底有没有从西蕃贼寇的穿云堡里逃出来啊,以后到底怎么当上阿阳侯的,又怎么帮明皇复我唐江山的,这,这都不交代,真的是急煞人了!”老人家激动地握住芝蕙的手,泣不成声。

    “会有的会有的,我向大家保证,就在一个月后退乐斋必定会刊印<阿阳侯恩仇记>的次编。”

    “你怎么知道啊,你个小妮子......”人们七嘴八舌。

    芝蕙不慌不忙,但又很有把握地站起来,指着退乐斋的牌匾,清声说到:“此书肆的主人欠我主两千贯钱,他本人又和少陵笑笑生是形影不离的好友,我主用债务相逼,书肆主人便又去逼少陵笑笑生,这不少陵笑笑生答应入秋后就将次编行好,绝不食言,如有食言,各位就把这退乐斋直接砸掉。”

    芝蕙这么一说,前来逼《阿阳侯恩仇记》次编的东市众人才慢慢退去。

    接下来芝蕙摇摇头,便从台阶上拾取份《阿阳侯恩仇记》的首编起来,拉开来略为一览:

    原来说的是武后久视元年时(其下全属虚构),派遣使团渡海出使渤海、新罗,下赐《吉凶礼》,并希望联合这两国一起夹击反叛的契丹,正使是司封郎中王光绪,副使则分别是司文郎樊景略、鸿胪录事方仲玉。

    二年后他们使毕归来,结果在渡海当中,王光绪突然染疾病重,在弥留之际他将封信交到樊景略手里,嘱托他务必将信秘密交给当朝宰相凤阁侍郎张柬之。

    洛阳城下,樊景略出使归来,刚准备升官,并要和定婚的弘农杨芸娘成礼时,信件却被另外位副使方仲玉窃取,告密至樊景略好友肃政台御史齐炼处。

    齐炼早已在心中嫉恨樊景略,又渴求芸娘美色,便将密信送给大理寺评事张异,而张异正是张柬之的儿子:因害怕父亲的密谋提前被武则天知晓,便和齐炼、方仲玉合谋,烧掉密信,捏造证据,罗织罪名,当即贬樊景略去出使西蕃。

    遭到诬陷的樊景略百口莫辩,行至西蕃处,西蕃却出尔反尔,据理力争的他被囚禁于穿云堡,此堡上接苍天,下临青海,飞鸟隔绝,樊景略被囚在其中,不见天日,又担忧万里之外的新妻芸娘,计不知所出。正在此刻,他在囚牢里的床铺下,土层松动,墙壁那边,突然钻出个光头......

2.墙垣满感言

    原来是隔壁囚牢里的一名僧侣,本是沙州佛寺的,被西蕃掳掠到这里来,这沙州僧不甘死在穿云堡里,又精通天文地理术数,便准备掘坑道逃出连云堡,可鬼使神差地却通到樊景略的囚牢里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后二人惺惺相惜,便将坑道给遮挡起来,经常在一起合谋如何逃走,在此期间樊景略向这沙州僧学习到很多韬略知识,二人还不断寻找机会......

    可首编到这里,就断掉了,“未完待续”。而后退乐斋所加印的,都还是《阿阳侯恩仇记》的首编,也怪不得整个长安城的读者来堵门。

    芝蕙摇摇头,便将手里的书卷收好,接着站起来,这会儿她才注意到,退乐斋商邸门前的那堵墙垣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纸笺,像繁茂的叶子随风飘扬,其上都写满了字,有的墨迹已斑斓。

    她讶异地抬起眼来,才恍然大悟,原来三兄在这里砌这堵墙,是这个意思啊!

    纸笺上留着的,全是读者对《阿阳侯恩仇记》的感言。

    “这少陵笑笑生所撰的编,比合口椒还毒!”

    下面的纸笺就说到,“笑笑生可笑,阿阳侯无阳乃是个私白。”

    “阿阳侯、槐北记,应是左右监门大将军(都是宦官)。”

    又有份大笺说到,“一编已尽,这樊司文还困在穿云堡内,芸娘早就归齐炼了吧,待他和那沙州僧脱出,芸娘的儿女都多大了?真所谓‘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樊郎君真是绿头巾倡伶般的人物。”

    再下面就写到:“上面的几位市井屠沽才是可笑可笑,不懂这编的个中玄妙还大放厥词,还是去看你们的榆南、杨西去罢了。”

    这纸笺旁边就贴了道,“什么市井屠沽?我看就是神策军、威远营的丘八,不通书文也要附庸风雅。”

    “胆敢侮辱神策军子弟?我看尔等是想去神策军的北牢。”

    “什么狗尻神策军,你们看看现在西蕃回纥都嚣张成什么样了?想当初开元天宝年间,我在河湟,一个打十个蕃胡。”

    “说得无错,还是开天儿郎伟,如今神策军都是群广德、大历年生人的废物。”

    “看书肆就看书肆,乱弹什么神策河湟?一看就是松琴斋那边派来的无名子。”

    “少陵笑笑生你个啖狗肠的杂碎,居然写我泱泱巨唐的儿郎被西蕃人凌虐,我等白日佣工贩货,炊飨自身尚自顾不暇,看书就是图个扬眉吐气,这笑笑生一看便是混入长安的西蕃奸人,据说西蕃每月都要给这些人五张牦牛皮。”

    “极是极是,这种人就叫‘骆驼人’,明里装成我唐人,实则恨不得**西蕃的疮痈。”

    “新人携长编<王玄策天竺横行记>造门拜访,希冀退乐斋铺头能刊印出售,王玄策甚是伟,一人灭一国,马蹄到处皆是我唐国土,犯巨唐者虽远必诛,还有波斯、天竺、大食各色异域美女自献枕席,神仙眷侣妙不可言,在下指龙首渠誓言,绝不私白。”

    “风闻昭义节度留后李抱真都服食修仙了,你这人还写什么天竺横行记,还不去写些修仙成道的长编?”

    唉,真是说什么的都有,小小一堵墙,说不尽的众生相。

    接下来芝蕙便直入到退乐斋里,宝紧随她身后,在此佣工的几名写经坊的经生都是认得这青衣小婢的,知道她是高郎君的心腹和持家人,便都上前来迎,“铺头彩鸾炼师呢?”

    几名经生苦笑着,指指后院里存放雕版的小邸。

    吱呀声,芝蕙推开小邸的门,连唤数声,宝跑进去嗅嗅,就对着堆雕版吠起来,吴彩鸾才慢慢而惊恐地从里面转出来,她先前就躲在其后,一看到芝蕙,眼泪都流下来,哽咽着说,“芝蕙啊,你和逸崧可回来了,再迟回来一年半载,我吴彩鸾都准备逃回钟陵去了!被人堵门索书可不好过,前些日子还有人寄送屠刀来,你说惊吓不惊吓?”

    芝蕙叹口气,扶着哭泣不止的彩鸾坐在摞雕版上,温言劝道炼师不要哭,三兄虽然回长安来,可已在御史台任职,所以暂且没来找你,不过你安心,他很快会把这《阿阳侯恩仇记》的次编写好给你的,还有炼师你为何不给泾州送信说明这一切呢?

    彩鸾便说,整天被这群人堵门索次编,又不想去打扰崧卿,于是我一开始想出个法子。

    芝蕙便问什么法子。

    “我就把刊印出来的首编加上花绫边,用蜀地麻纸印墨,卷首用鎏金字,称为退乐斋典藏版,又印了三千册售出去......”

    一听炼师的这个法子,芝蕙也良久五言,最后说了句“彩鸾炼师,你这是涸泽而渔啊。”

    不过很快芝蕙就忙碌起来,她也成为名“御史台分察使”,在退乐斋里校对勾当账簿,巡察雕版完好情况,筹备次编刊印,是一刻不停。

    将近日中,高岳、陆贽等数名监察御史里行累得要命,总算是回到皇城御史台来,接着又前往会食堂,经过殿院和台院时还要向里面的院长行礼。

    会食堂中,御史中丞窦参面无表情,坐在南榻上一板一眼地用餐,而御史台主簿则坐在北榻,手持黄簿和笔,监视这群御史们吃饭时的一举一动。

    三院的御史分坐两侧,各自呆在食案前,整个会食堂只能听到汤匙和食箸的细微声响,绝不敢喘半口气。

    高岳心想,这和集贤院的会食简直有天壤之别啊!

    吃完后,窦参缓缓问对面的主簿,“有进食时行为不端的吗?”

    “并无。”

    这会儿窦参才点点头。

    第二天,轮到窦参去大明宫中丞院当直,主掌御史台的是崔宽,会食气氛顿时活跃许多,大家三三两两,互相作揖攀谈,崔宽坐在南榻上,也和所有人一起开着玩笑,毫不拘束。

    这下高岳算是摸清楚规律了。

    结果到了第五日,又轮到窦参主掌台事时,突然将高岳、陆贽唤到中丞厅里来。

    “宪台的监察御史,务必要巡行出刺各州县,而今虢州有桩案件,需要你们去推鞠下。”

    接着窦参便先对这二位说明下“案情”:

    虢州刺史卢杞有奏疏,称虢州官庄(属于皇家的庄园)里养的猪,冲破栅栏,践踏了百姓的庄稼,陛下对此事特别重视,要监察御史前去勘察。

3.长长黄巷坂

    高岳一听,就觉得很不对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虢州距离长安城并不算近,并且官庄里的猪拱了百姓庄稼这种事,卢杞堂堂刺史,身为地方上的大员,完全有权力自行处断,就算要让御史台动手,正员的监察御史不去,为什么要特意派我和陆贽两名小小的里行去呢?

    另外卢杞这个名字......此事必有蹊跷,但却不可放过,高岳心中开始明白,这就是新皇李适在给予我和陆贽试炼。

    至于这桩小小的案件背后会牵扯到什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果然,窦参讲完案情后,就表情严肃地对高岳、陆贽说到:

    “二位,御史出使,不能动山岳、震州县,为不称职,这句话可记好了!”

    听着窦参这话,高岳望望自己满身的补丁,又瞧瞧旁边娃娃脸的陆贽,心中有些好笑,就靠我俩这里行员外,也想“动山岳、震州县”?

    但中丞发令如山,高岳和陆贽几乎没有任何耽搁,在领取过文牒后,立刻乘马匆匆出了皇城,由通化门而出,又过长乐坡下行十五里,来到长安城东最大的驿站灞桥,在此食中饭。

    “高郎君!”一入驿站正厅,就有名驿吏走过来,热情地对高岳打招呼。

    高岳一瞧这位,这不是曾经他送别杨炎时,灞桥驿的驿吏崔清崔十八吗?便急忙和陆贽同时起身,向崔清问好,“十八兄,别来无恙啊。”

    崔清连连回礼,高岳便又问“此处的驿长吕华呢?”

    听到这话,崔清叹口气,言语里意思是吕华先前突然得到擢升,不在这里做了,可他还留在此处,此外崔清还向高岳、陆贽诉苦:“我唐的驿站可是个苦差,现在整个灞桥镇、转运院来来往往的全是过客,各个都手持符牒来要吃要喝,还要索取骡马,是朝廷颁发的还好,有的则是拿方镇节度使的,有的拿各州刺史的,根本不成体统。唉,大部分符牒根本兑现不了,真的是惨淡经营。”

    说着崔清便给二位端上食盘菜肴来,又诉了句苦,“就在前数日,淮西西平郡王被逐出方镇,单骑跑到灞桥驿来,强横地向我索取了十多匹马,然后才去了京城的客省,说要去面见陛下。”

    高岳听后,知道崔清一介忠厚人,经营这个驿站真的不容易,便准备宽慰他两句,谁想这时驿站门外吵吵嚷嚷:一个趾高气扬穿着朱紫衣衫的中贵人,下了马后在许许多多的随从簇拥下,吆五喝六地闯入驿厅,尖声喊到:“我是内侍省敕使邵光超,奉大家的令,要去淮西给李希烈赐旌节,驿长速速来迎,吃饱我们还要赶去蓝田驿。”

    崔清只能哭丧着脸迎上去。

    这下,坐在驿厅角落里用膳的高岳和陆贽,这两位御史台小里行瞬间找到话题。

    “被蔡州兵逐来的李忠臣,过灞桥驿要剽掠下;朝廷又让邵光超这样的阉寺去给李希烈赐节,又要剽掠灞桥驿一次。”高岳愤愤地说到。

    “怕是这邵光超从蔡州回来,还要经过这里再拔次毛。”陆贽的吴语方言一字一顿,语气有点糯软,可这位的志气却不软,“马上从虢州毕命归来,就要弹这邵光超!”

    弹?对,三院御史不分大小,都是可以行驶弹劾权力的,高岳热血涌上,用手指狠狠敲了下案面,对陆贽说“好,到时我和敬舆一起弹这宦寺。”

    果然,吃完饭邵光超就开始向现任驿长崔清索要好处了,崔清低着头求饶,邵光超拍着食案大怒,伸着嶙峋的指头挑着长眉,数落崔清道,“大行皇帝还在驾驭天下时,有次派我去给贞懿皇后家赐赏,回来后大行皇帝就问我,贞懿皇后族人馈赠你的财物多不多?我答很少,大行皇帝当时就天颜大怒,说中敕使是朕派去的,给你如此少的财物,这是在蔑视朕,结果当晚贞懿皇后私下就塞了十万钱给我,求我在大行皇帝前说几句美言。你个小小的驿卒,不入流的皂吏,也敢......”

    这时,高岳和陆贽二位青衫,在背后对着邵光超侧目而视,接连走出了灞桥驿。

    正吐沫横飞的邵光超,是注意不到这两位低层御史的。

    出灞桥驿,东面一道宏丽的赤色石柱大桥,横跨于灞水之上,宛若火龙般,这便是灞桥。桥下东南各州县来解送赋税财货的船只穿梭往来,桥内外的草市店家鳞次栉比。高岳和陆贽并辔行马,过了此桥,往东走了三十里,过骊山宫,又走了段,进入戏水驿宿夜。

    次日又走了整整一天,晚上进入京东第一州:华州的治所郑县,此县正是陆贽先前当县尉所在,故而特别有亲切感,外郭下有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驿普德驿,来来往往的官员、传令不绝于途,高岳看了下驿站的重楼,果然气派,俗话说“华之普德,虢之阌乡,自昔为邮亭之甲。”

    看来虢州也不算很远了。

    普德驿休息一晚,高岳和陆贽一道,在来到永丰仓后,再行数里,见到长春宫,这座与其说是行宫,不如它的军事作用更为明显的:永丰仓囤积军粮,长春宫是为壁垒,共同支撑着潼关天险,拒东方之兵,保护着关中京畿之地。

    潼关南依崇山峻岭,北面是浩渺壮阔的黄河,高岳和陆贽策马,上仰高陵,俯瞰洪流,宛若行走于天地之间,既激动又害怕,从潼关道自北望去,黄河的对岸一座小镇隐隐约约,想必便是风陵津,更北处便是黄河河曲要冲蒲州(今山西永济)。

    出潼关后,陆贽遥指前面狭窄的长十余里的山道,“逸崧,此便是黄巷坂,南凭大山,北临绝涧大河,潘安仁(岳)所言‘溯黄巷以济潼’说的就是此处。”

    “那走过黄巷坂,前面可就是虢州的阌乡驿了。”高岳在咆哮激腾的黄河水声当中应答说。

    终于要到虢州了,他抬头看着黄巷坂南面的大山,星散座落许多壁垒遗址,当是魏武帝或宋武帝的故垒,这里可真的是关中和关东的分界线,古代为兵家必争之地,近代也是相同,1944年侵华日军在豫中会战后,曾企图经由虢州之地,往西叩击关中,却在中**队英勇抗击下破产,是为灵宝战役。

    终于,黄巷坂走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又是座北邻黄河的大驿站:虢州的阌乡驿,自长安自此三百里的路程告一段落,在阌乡驿休息一晚,再往东南行百里上下,再过两日就可以抵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虢州治所所在的弘农县!

4.官豸几许头

    结果刚到阌乡驿,就有州中的吏员持牒来寻找,并声称刺史卢杞已在治所专候多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日后二位监察御史里行,抵达虢州城的刺史府衙当中,卢杞前来欢迎。

    高岳的第一印象便是,卢杞长得极其丑陋,眼睛一大一小,脸部严重的地包天,牙齿外露如獠,肤色青黑,远望如同位穿着唐朝官服的凯尔特战士。

    可高岳心中清楚,这位心机城府很是深沉,手段极为阴损,此外像这样相貌狰狞但又身居高位的人,其实内心是极度敏感自卑的,于是待到相距十尺时,高岳就趋走上去行礼,完全副平淡的模样。

    卢杞见这位年轻监察御史对自己外貌没任何反应,心中很是高兴。

    而陆贽相对来说有些措不及防,他盯住卢杞的外貌讶异了会儿才行礼,卢杞心中顿时烧起团嫉恨的火焰,但很快又将其熄灭掉,毕竟现在还有事比这更重要,便在入衙后邀请“二位侍御(监察御史自称某姓监察,但别人还是称呼他们为侍御)”入坐,接着就谈到虢州官庄豢养的猪践踏百姓庄稼的事。

    高岳迅速环顾下四周,只见卢杞的私生活应该也是非常清俭的,府衙里没有绮罗锦帐,也没有什么官妓声乐,于是便静静地听下去,并随时准备试探卢杞的口风到底是什么。

    “哎呀不瞒高侍御、陆侍御啊,这鸿胪水官庄的豸可把百姓害苦了,足足三千头,几乎成了野猪,冲出栅栏乱跑,不但踩庄稼,还啃咬树木,甚至还冲出来伤人。”

    “那官庄的庄头,和庄客都拘押起来了没有?”

    “暂且没有!可本刺史要追究他们不修官庄栅栏的罪过。”

    高岳眼珠一转,就低声问“难道这官庄里上下,连养猪的栅栏都不修吗?”

    卢杞冷笑两下,回答说:“栅栏已经说是年久失修,三千头猪是身瘦毛长,状如恶鬼。”

    那边陆贽就传达陛下的处理意见,“卢使君,圣意是将这三千头猪移往同州沙苑监去牧养。”

    结果卢杞很认真地站起来,来回踱了数步,义正言辞地回答:“三千头猪去了沙苑监,便会坑害同州百姓,难道同州百姓不是陛下的子民吗?”

    这下高岳缓缓接过话茬:“可是沙苑监里的牛羊使,怕是比鸿胪水官庄的庄头要尽职尽责吧,把肉豸当野猪来养,那每年这鸿胪水官庄的支钱都到哪里去了?”

    这一句话说出,整个府衙内三人都迅速沉默下来。

    很明显,卢杞的眼神盯住高岳。

    可高岳却不再说话,不动声色。

    他在等卢杞表态。

    陆贽也在一旁不语,实则也在思索不止。

    关键就在于高岳那句“那每年这鸿胪水官庄的支钱都到哪里去了?”

    而卢杞等的就是这句话,最后陆贽开口表态,“官庄的收支归内庄宅使管。”意思是我们御史台,或者你卢使君都不便过问。

    但卢杞的热情反倒非常高涨,他反问陆贽,“内庄宅使为谁?”

    陆贽笑笑,没有多言语。

    “为十王宅使判官王公素之兄,王维荣。”卢杞的这句自问自答,早在高岳的意料当中,而陆贽想想,也立即神会。

    这王公素就是高岳昔日去吴仲孺家做客,差点当上郭汾阳孙女婿时,那位和黎一起来赴宴的宦官,他和黎毫无疑问都是韩王的人唉,看来刚刚登位的李适,要迅速地翦除韩王羽翼,现在这态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至于这卢杞,怕也是早就揣摩透了新皇的心思,抓住时机狠辣出手,要他和陆贽这两个小小的里行来,一来可以不惹人注意,二来也可避免“媚上邀宠”的非议:只要有监察御史在场,这事便是朝廷的事,是公事。

    “王公素、王维荣乃是内侍宦寺,难道不是圣主的家奴,管的难道不是圣主的产业?我们监察和卢使君,都是执掌风宪的,哪有什么不可管的事。”高岳一锤定音。

    “没错,所以这事我们就得管!”卢杞当即表示赞同。

    出事的官庄位于州境内的鸿胪水边,所谓的官庄,全名叫做“官有庄宅”,是属于皇室私有的,主要集中在京兆府、河南府,但各处州县也有。这官庄是如何来的?答案是,古代影视作品里经常有“抄家”的桥段,皇帝籍没罪人的家产,这些罪人的妻女会被没入掖庭,钱财会被当赃钱没收,而带不走的宅院、田产就成了“官庄”。官庄产业有织造、畜牧、桑麻田地、鱼塘、茶园果园、车坊、碾庄等等,总由宦官“内庄宅使”派人来管理,独立收支,所得钱既不入国库,也不入皇帝的内库,但可由皇帝支配,用于特殊场合,算是皇帝除去内库外额外的一笔小钱钱。

    看来卢杞已盯住鸿胪水官庄很长时间,奏状里所谓官庄猪踩踏百姓庄稼只不过是个彻底把事情搞大的借口,李适也心领神会,立即授意窦参,让高岳、陆贽来“配合”卢杞调查。

    所以虢州的吏员、捕贼官们一旦领命,便蜂拥“突袭”了鸿胪水官庄。

    很快庄头、巡官、庄客不下数十人,都被上了枷锁镣铐,哭声震天地被押解到府衙里来,密密麻麻跪了一地。

    等到他们见到面如恶鬼的刺史大人,更是惊吓得魂不守舍。

    堂上,卢杞居坐于中,高岳和陆贽坐在旁侧,府衙笔吏将搜到的鸿胪水官庄的各色账簿交到高岳的书案前,而后敛手对刺史禀告说:“去的时候这庄头正准备烧账簿,没来得及,被捕贼官给擒服了。”

    “果然有脏污,高侍御先前在泾原幕府里担当孔目,对账簿之事非常熟悉,勾稽的事情便有劳了;陆侍御文采斐然,这文状的事便有劳了。我已派衙中的僚佐去清点庄内,若有和账簿对不上的,便一一推问!”

    高岳和陆贽同时凝目,望着鸿胪水官庄堆叠起来的文簿,心里想道:“这下,可真的要动山岳、震州县了......”

    接着,卢杞便喝问说,鸿胪水官庄猪破栅而出,坏了百姓的庄稼,这必须赔偿,圣意是直接杀官庄猪割肉来偿,所以就得清点猪的数量。

    庄头和巡官一听这话,脸色惨然。

    果然不久,衙役便从官庄那边传来了消息,“鸿胪水官庄实存猪,不过一千七百一十四头。”

5.庄宅狗肉簿

    高岳便提起笔来,在官庄文簿勾圈了下,对卢杞说到,“此官庄簿上誊录的猪有三千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每头每年都要内庄宅使支一贯的草料钱,另外养猪的庄客还要支每月八贯的佣费。”

    这个数字游戏,高岳已非常熟悉,养猪和管军差不多,都有靠“虚额”营私利的套路。

    可以了,很简单就找到突破口,卢杞便喝问,“文簿上有三千头猪,现在实存一千七百一十四头,其他的都哪去了?”

    庄头和巡官浑身剧烈抖动起来,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大约是病死了。

    “既然病死,为何不补,又为何不报,为何还按照三千头的数额领钱?”

    “报,报了.......文状应该在内庄宅使那里,还未得到回信。”

    卢杞冷笑起来,说这个马上二位侍御回京后,自然会和内庄宅使核对的,不过......

    接下来他将目光移向高岳,高岳便说,鸿胪水官庄过去数年,向内庄宅使呈交的账簿,都是养猪三千头。

    “年年都是三千头,不多一头,不少一头,现在又说接近一半病死,简直是荒谬绝伦,这虚报虚领的钱,想必都被庄头、巡官贪渎掉了。”

    一听刺史如此说,下面官庄的人都惊恐地伏倒在地。

    可卢杞并未结束,不会儿两名捕贼官牵着头猪哼哧哼哧进来,众人看得亲切,这猪长得太惨了,黑黑瘦瘦,毛发奇长,简直和条狗差不多,怪不得能灵活地钻出栅栏,“这猪被你们养成这样,能不饿得破栅来吃百姓的庄稼吗?那每年所领的草料钱,都到哪里去了?”

    陆贽也摇摇头,边动笔写,边想“确实太过分。”

    接下来官庄的人纷纷伏罪,但却坚称虚报虚领的钱他们并没见到,也没用过。

    这时候高岳又细细勾稽了番文簿,便对卢杞说到,“按照文簿上所写,鸿胪水官庄就在上月,还花费二百四十贯买了弘农城下四名女子献于宫中。”接着陆贽也凑过来看,并把四名女子的乡里、姓名一一报出并记录下来。

    从民间买漂亮女孩子送入宫廷,这也是各处官有庄宅的任务,乍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可卢杞却较真起来,发帖指挥吏员,“速速去勘验。”

    这一勘验不打紧,约莫一个时辰后,吏员就带着二名女子登堂:很显然,这两年轻女子虽然名字出现在官庄“市宫女”的簿子上,但人根本没有进宫,好端端地呆在弘农城呢,其中有位刚刚嫁人。

    这下庄头和巡官几乎是一副要死的表情了。

    可事情还没结束,高岳很快又勾稽出问题来,就在李适刚刚登基后,鸿胪水官庄还请求皇帝用内库钱,来帮忙偿还本庄积年所欠的债务,共七千余贯。

    “猪养不好,人也不送入宫,居然还按照账簿里的虚数请求免七千贯的债,快快交待,这七千贯你们到底是如何欠下的!”卢杞勃然大怒。

    庄头和数位巡官装死不肯回答,只是一股脑地叩首求饶。

    可这根本难不倒卢杞,很快州府不良人便提着长棒来大刑伺候,“庄头决打脊痛杖五十下,巡官决打脊痛杖三十下,用心打!”

    惨叫声震得屋梁撼动,一根根棍子举高复落下,和蝴蝶翻飞似的,带着飞溅的血沫和尘土。高岳和陆贽很快看到,两名官庄巡官浑身血肉模糊,脸和白纸般惨淡,扑腾扑腾地便咽了气,尸体被拖出去扔在堂下,十分骇人。

    最后庄头抵不住酷刑,又被两名被活活打死的巡官吓到,便抬手告饶,“愿白,愿白!”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这账目都是事前在内庄宅使王维荣那里造好的,分发到他们这里,他们按着上面假造文簿而已。

    交代后,陆贽的文状也写好,卢杞便叫这群官庄的人一一摁上指印,连被杖杀的两名巡官也被代劳了。

    卢杞这下终于狰狞地笑出来,目标达成了!而后他便请高岳、陆贽二位核算到底有多少假账,这种事就是要御史台的人亲力亲为方可。

    最早计算出来的结果当然惊人,鸿胪水官庄一处,三年来就有一万三千七百贯钱不知去向。

    这单单是内庄宅使管辖的一地而已,整个京兆府、河南府的官庄不知几何,且规模也都比虢州的要大,这样下来可以想见这王维荣聚敛了不知多少钱财。

    “这笔钱财去往何处?”卢杞似乎还要深挖下去,他企图要掌握更多的把柄在手。

    这时高岳突然站起来,低声对卢杞说:“这群官庄的人哪里晓得去处?现在已抓住王维荣贪渎的铁证,剩下的取舍决断当然是由圣主来做。”

    卢杞听到这话,频频点头,认为高岳所言是对的,“那回京弹劾的事,就交给二位侍御了。”

    高岳却回答说:“我等只负责弹劾,但内里的细情,当然是使君写成奏状呈献给圣主。”

    这话的意思就是“分润”:我和陆贽人微言轻,不过小小的监察御史里行,需要的只是名声资本;而这里面功勋的大头,当然是归卢使君所有,所以整个事件的奏状就由你来。这样,你我和圣主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卢杞开心微笑起来,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丑陋恐怖,简直是动态的飞沙走石......

    十日后,高岳和陆贽归京复命,走到华州的普德驿。

    于驿厅内,却看见中书舍人崔佑甫正牵着马,立在院中。

    高岳、陆贽急忙上前行礼,问崔舍人为何在此?

    崔佑甫波澜不惊,向他们坦承:“我被常相弹劾遭贬谪,原本要去潮州当刺史,后来圣主宽宏,量移我去就任河南府少尹。”

    我去,居然要贬黜崔佑甫去潮州养鳄鱼,这常衮也太狠了吧?

    而崔佑甫既然贬去河南少尹,自然会行走于长安至洛阳的驿路上,才和回京的他们相遇。

    “莫非是因大行皇帝丧制的问题?”高岳还在泾州时,就预感到常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逸崧猜得无错,但常相历数我的罪行,可不止这一处。”

    接下来崔佑甫便与他俩攀谈,高岳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代宗驾崩前,陇右节度使朱向代宗献上祥瑞,这祥瑞出,象征的是国家安宁、政治清明,实际上就是来拍皇帝马屁的,朱的祥瑞是“猫鼠同乳而不害”,他也不知道从哪找到只哺乳期母猫,既喂自家的崽子,又喂了几只老鼠崽子。

    代宗乍一听很高兴,朕的恩德不但感化人民,还泽被畜生。

    常衮当即领百官庆贺,可崔佑甫却上疏,激烈驳斥这个祥瑞。

6.常朝欲弹人

    崔佑甫的奏疏里说,猫捉老鼠乃是它的天性和本职,如果猫鼠同乳,象征的不是祥瑞,乃是五行失序的灾异,和官贼同窝是一个性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结果代宗李豫闹得个大写的尴尬,这场祥瑞闹剧草草收场。

    常衮也非常恼火,再加上后来两人又因代宗驾崩后大臣的守丧问题争执激烈,已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李适一采用常衮的“服丧二十七日”的方案,常衮便趁机上奏疏猛烈抨击崔佑甫“率情变礼”,崔佑甫遂被贬为河南少尹。

    次日,于普德驿分别后,崔佑甫继续朝东行,向洛阳前进。

    而高岳和陆贽则回到御史台,详详细细地对该日总掌宪台的中丞窦参汇报了虢州官庄贪渎的情况。

    “果然动山岳、震州县,二位此行获益良多。”窦参随后又问高岳、陆贽,“宪台故例,如御史弹人,先要关白院长,如得同意,又要在弹状上署名。二位如何,敢不敢在弹状上写上你们的名字?”

    高岳与陆贽互相对视下,接着朗声对窦参说到,“鸿胪水官庄贪墨陛下钱财是铁铸的实情,如何不敢署名?”

    “好!”窦参胡须抖动,手指指住高岳和陆贽,“现在可去察院关白朱院长。”说完,便提笔来,在弹状上画押。

    察院本厅内,朱敖面无表情地将陆贽所写的弹状细细浏览一遍,确凿无疑后,也提笔画押,接着用手将其卷起交还陆贽,再看看二位年轻的里行,朗声道“我已知晓,现在就可将弹状送到大明宫中丞院里,由崔中丞画押,明日你俩于朝会时仗弹!”

    仗弹?

    高岳和陆贽还是微微惊愕下。

    所谓的仗弹,便是在皇帝坐朝时,当着全体朝班的面,宣读弹状,可仗弹的对象通常为五品上的京官,并且一般是台院侍御史去做的:他们都是六品官,论资历和威势都要比我和陆贽两位九品里行强多了(高岳和陆贽都是员外官,故而品秩还在九品内)。

    看到他面露难色,朱敖笑笑,“怎么,害怕了?认为察院八品官不好仗弹衣衫朱紫的内侍,如此的话二位还入察院作甚,不如求个畿县冷曹县尉,去游山玩水更好。”

    “院长不必激将,我和高侍御仗弹便是。”陆贽虽话音绵软,但关键时刻还是够强硬。

    御史台对面就是秘书省的衙署,御史**开北门,而秘书省则和其他皇城官署一样开的是南门,这就让两座衙署恰好隔着道街门对门。

    中午时分过后,校书郎郑细心地将书笥、食盒都器物给收拾好,起身准备出署归家现在校书郎俸禄微博,每月六贯钱,所以他还在安邑坊元法寺里寄宿,并认真准备来年的制科考试。

    待到他走到门厅时,却发觉窦申和另外位校书郎黎逢都面带笑容,拱手站立着,好像在等候自己:窦申认为郑是荥阳郑氏的后裔,又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所以在秘书省内对他礼敬有加,希望将来在仕途上互相援引。

    而黎逢虽然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却是个没主见的,事事都跟在窦喜鹊的屁股后面。

    待到郑走近,窦申便准备开口,邀请他去曲江那边的亭子欢宴聚会。

    “阿......”后面那个“兄”还没钻出来,郑便淡淡地对他拱下手,就一袭青衫昂然离去。

    扔下还半开着嘴巴的窦申和黎逢呆在原地,好生无趣。

    结果郑刚走出秘书省,就见到对面高岳和陆贽并肩走出宪台北门,没看到自己,又脚步匆匆地向皇城东走去,边走还边低声交谈着,好像很熟悉的模样。

    “这高三,和嘉兴陆敬舆去了虢州一趟,就变得这么熟稔!”看着高岳急速离去的背影,郑大为不屑。

    大明宫中丞院内,崔宽也在弹状上画押,接着对高岳说,“逸崧啊,你来得正巧,给你与阿霓治宅的事一直没时间细谈......”

    陆贽知崔中丞是高岳的叔岳丈,谈的又是私事,便携带奏事弹状先行告辞离去。

    中丞院和舍人院间的墙壁下,“叔岳丈。”

    “哎,不用拘礼,在这里和在家一样,直接叫我从父就行。”

    “从父。”高岳只能改口。

    接下来崔宽根本没和他谈宅第的事,而是神色严肃地对高岳说,“你自虢州回来,应该知道崔贻孙被贬去河南府的事。”

    “是的从父。”

    “昨日,汾阳王府有名虞侯来升平坊找我。”

    高岳一愣他以前从萧口中得知,我岳丈和叔岳丈所代表的“卫州崔氏”(也叫升平坊崔氏),和汾阳王府素来不和啊。

    但很快崔宽就继续对高岳说如此如此,又说你马上要如何如何。

    高岳听着听着,心中恍然,不由得愈发佩服汾阳王郭子仪来,这位能屹立数十年而不倒不是没有理由的:目光深邃不说,还有化敌为友的魅力,立场更是稳中有变,还能越变越稳,实乃我学习的楷模。

    这次他对我临时受诏命出刺虢州的事,不但洞若观火,还做出了最佳的选择,能让他汾阳王府泥不沾身的选择。

    毕竟韩王傅吴仲孺是他女婿,他得做出点什么,让吴仲孺和韩王切割开来。

    “只是,常衮啊,你马上就要结束了.......”高岳听完叔岳父的话后,望着大明宫舍人院邻靠的宰相政事堂,不由得慨叹起来,“之前害我覆试,削我的厨钱,飞堂牒要禁我和阿霓的婚,又废我在泾州的营田计划(最可恨),这笔账得一起算,好好地算算。如今就让我踩着你,在百仞之梯上再登一阶!”

    大历十四年,闰五月十九日,凌晨时分,五更不到。

    升平坊崔宽宅邸内,云韶细心地帮着丈夫前前后后整顿着官服,窗牖外已是火把晃动,光不断闪过,把影子拉得来来去去,此日正是常朝之时,也是高岳第一次参加常朝。

    原本他当集贤院正字时,是不能参加常朝的,因为他不在常参官范畴,但现在不同,他是监察御史,而监察御史虽然品秩很低,但却是皇帝的耳目,故而朝廷典仪里明确规定,可参加常朝的常参官包括“京司五品以上职事官,八品以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

    所以不但御史台的侍御史、殿中侍御史这群“八品以上供奉官”能参与,他这个监察御史也赫然在列。

    “崧卿,那带补丁的青衫不穿了。”

    “嗯,不穿了,今日要仗弹三人,衣衫带补丁不正式。”

7.宣政正衙会

    云韶听说丈夫居然要弹劾人,还是三位,不由得又是激动也有些担心,当整顿夫君腰带时,就傻乎乎地从后面搂住高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岳转身,捏捏妻子娇软肉肉的脸蛋,温言道“放心,有叔岳父替我把关。”

    云韶走下堂,接过根火把,照着高岳的道路,直送到庭院为止,接着便又重回自己的房间,重新眠觉去。

    而旁边拐角厢房里,隔着窗牖,榻上的云和被火光和嘈杂声闹得睡不着,便半起身子,披散秀发,悄然目送父亲和姊夫出去。

    此时正是酷暑季节,街道上虽有清晨凉风,但依旧流动着闷热的空气,高岳骑着马,被崔府的仆人牵着,跟在崔宽的马后,二位前后相继,向着东内大明宫而去。

    五更时分,天已大亮,大明宫南墙两侧的建福门及望仙门外,常参的文武,是官头攒动,人如沸水,大伙儿都在等待城门大开,是为“待漏”。

    高级官员们则在光宅坊太仆寺的闲车坊里等待,诸位都看到,刚刚排挤了崔佑甫的门下侍郎常衮言笑风生,显得格外得意。

    其实常衮心中的算盘打得很响:

    先前他引荐颜真卿入朝,先让颜当刑部尚书,俄而又让他当吏部尚书,将刘晏送到尚书仆射的位子上闲居,夺了他知三铨的权力;现在又将对自己相位造成威胁的李泌和崔佑甫排挤出去,如此大权在握了。

    如今新皇帝对自己也言听计从,他说服丧二十七日那就二十七日,他说叫崔佑甫滚蛋崔就立刻滚蛋。

    如此种种,真的会不由自主笑出来呢!

    鼓声隆隆,大明宫建福、望仙二门转开,数名监察御史走出,高声唤道“百官就班!”接着监门校尉于戟人仪卫的簇拥下,手持门籍,挨个点名。

    “监察御史里行,高岳。”

    “在。”高岳在文官班次之末尾,应答说。

    而后文武百官顺着弯弯曲曲不断升高的龙尾坡道,行至到含元殿前的通乾、象元二门前立定,文官班次在前,武官班次在后。

    于是高岳回头,恰好就能瞧见武官班次的首位,汾阳王郭子仪。

    唐朝规定,文官里的常参官每月只要是单日,就要参加朝会;但武官不同,五品上的武官每月五、十一、二十一、二十五共四天参与朝会,三品上的武官还要加三天,即九、十九和二十九日,一个月要朝会七天。

    今日是闰五月十九日,武官序列里全是三品官......郭子仪依旧首位,身后站着的是刚刚被逐入朝的李忠臣......须髯皆白的郭子仪,看到高岳,还有些调皮地对他眨眨眼。

    那边分立在大殿两边钟楼和鼓楼下的殿中侍御史,正在不断往这里望着,高岳害怕老是回头,会先召来殿院弹劾,便不再望郭子仪,而是端正笔直地站好,闭上双眼,在心中不断演练着操作程序。

    随后升殿开始,文官自东宣政门,武官自西宣政门,各自进入,沿着长长的阁道,入正衙“宣政殿”。

    最后宣政大殿上,宰相、中书门下两省官员立在香案前,其他文官在殿廷之东,武官在殿廷之西,各自按品秩等次分班站好,每班都以尚书省官员为首。而左右螭头柱下,各有名秉笔的史官负责朝会记录。

    郭子仪因是中书令,故而也和常衮、刘晏等一起在香案前。

    不久皇帝李适自西序门而出,御扇合拢,遮住他的颜面,直到他坐在御座上后,随着声“开扇”和“文武左右厢平安”的呼喊,御扇打开,皇帝的面容就出现于百官面前。

    “升殿!”这时手持笏板的文武百官一批批坐下于各自席上,接下来便是“正衙奏事”的环节。

    其实代宗李豫朝,很少在宣政殿举行正衙奏事,有事多与宰相要员于紫宸殿商议,或开“延英召对”,可李适刚登大统,所以宣政殿的常朝制度也就恢复起来。

    另外,唐朝宣政殿常朝,文武百官都是坐在席上的,取“坐而论道”之意,这个制度在北宋初被取消,一日上朝时宰相范质坐着说事,赵匡胤就说“朕眼睛昏花,爱卿持书来给我看。”范质刚将文呈上,回来时却发觉坐席已被宦官悄悄撤走,从此北宋官员上朝就只能站着了。

    “百官奏事。”李适望着大殿上密密麻麻的文武臣僚,如此说道。

    颜真卿第一个上奏,这位身躯胖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只见他离席出班,站在中央,手持笏板,奏称右银台门大明宫客省,本是用来安置外夷使节、上书言事、待命之人的地方,可代宗之世,这些人累年都得不到合适处分,有不少人居然留在客省达十年,加上他们的奴仆、牲口,每月都靠朝廷度支发钱供养,浪费巨大。

    “可遣殿中侍御史前去处理,拘押者无罪的放掉,事情了结的遣送掉,应当得官者叙任合宜的官职,不当得官递送回去继续守选。”御座上的李适口齿清晰,条理严谨。

    随后他又问香案前的宰相常衮,冢宰可同意否。

    “颜吏尚所言甚为公允,陛下处分合宜,国家之福。”常衮当即回答说。

    接着颜真卿又奏了第二事,他态度激动,抨击在京的回纥、粟特胡商,违背禁令,穿华服伪装唐人,长留京师者达数千人,回纥人每月自鸿胪寺、胡商每月自长安、万年二县县廨里领钱粮,月费高达四万贯,胡商又趁机于城内凿坊墙、坏规制,经营市肆、邸舍,收取美利,日益骄纵,更有杀人越货、**我唐妇人的劣行,先前屡治不效。而今请陛下下定决心,遣送回纥、粟特人归国。

    李适听到这话后,便再次诚恳征询宰相常衮的意见。

    常衮缓步而出,对此事他的意见是:“颜吏尚只见回纥之害,未如大行皇帝通察秋毫,知回纥虽同禽兽,但亦有可用之处。”

    御座上的李适,听到常衮这话,手在御座扶手上狠狠抓了下,可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句“哦?”

    看见圣主一脸好奇的表情,常衮怡然自得,接下来慢条斯理地说出回纥、胡商的好处来。

8.冢宰须待罪

    常衮的观点还是那套,如今我唐的劲敌是西蕃,而不是回纥:

    西蕃而今已尽有河湟、陇西,并且国内立法度、厉甲兵,武骑千万,骁勇善战者更是不计其数,对我唐领土有极大野心,是心腹之患;而回纥昔日协助我唐平叛有功,虽然骄纵些贪婪些,但也算是友盟关系,去年回纥东市事件,大行皇帝之所以释而不问,就因在京回纥蕃长突董(其实叫董突,名字倒过来避嫌),乃牟羽可汗大相顿莫贺达干的叔父,不愿因小憾损害两国关系云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殿廷的末位处,高岳坐在席位上,静静听着常衮的堂皇之词:要是过去,高岳也就信了常衮,因他自己现在也认为,当务之急是西拒西蕃,收复陇山、河湟;可常衮啊常衮,你嘴上说得好听,可为什么又要不许泾原行营增加兵额,又为何要废我在泾州的营田大业?足见这帮官僚,为了所谓“销兵”的表面政绩,什么事都能昧着良心去做,只有立场,并无是非。

    接着高岳又看着同样立在香案前的郭子仪,对方好像听得睡着,头往下一点一点的。

    最终常衮长篇大论结束,李适没有反驳,只是说“冢宰之言,甚有道理。”

    颜真卿一奏通过,一奏不过,悻悻看了常衮眼,返归班次重新就坐。

    常衮则带着丝得意的微笑。

    而后是司封郎中令狐奏事,他提及皇帝先前曾下制文,在营建代宗陵寝时务必要“优厚”,哪怕竭尽库藏令狐称,“臣读遗诏,大行皇帝言一切从俭,如果制度优厚,岂不是负了大行皇帝顾命之意?”

    “冢宰意见如何?”李适还是问这句话。

    “令狐郎中所言甚是。”常衮答复说。

    李适便说:“令狐郎中此言,不但中朕弊病,也成朕之美,岂有不纳的道理。”

    接下来,居然是尚书仆射刘晏有事要奏。

    李适对刘晏也是非常尊重,便说直言无妨。

    刘晏提的事,竟然就是泾州营田的事,他称去年泾州于百泉处开八百顷良田,不但支给本军数万石粮食,还替国家节省十万贯钱财,这是件美事。泾原行营本来还打算于今年在良原、白石原各开千顷田地,奈何中书门下和司农寺却将此事搁寝,“营田旋兴旋废,窃认为绝非上策,此后军情稍缓时,可于西北设营田使,各处立巡院监督,兴水利,通道路,增边军兵额,积粟讲武,以图反攻。”

    “冢宰的意思?”李适继续问道。

    常衮没想到刘晏会忽然提这么出,脸顿时有些红,他本来拒绝泾原要求增加营田兵额也就出于那么一顺手,哪想刘晏却搞了个突击策略。

    可又不能说刘晏不对,不然岂不是自打耳光?

    “刘仆射所言甚是,只是最近国事艰难,百废待兴,营田之事必须从长计议,不可唐突。”

    御座上李适点点头,说冢宰这番议论可算持重。

    然后李适就询问可有其他的事,如果没有,即可结束此次正衙奏事。

    这会,高岳和陆贽对视下,互相点点头,接着高岳率先站起,陆贽随后,二人离开席位,穿过长长的各品文武班次,走到殿廷中央处,捧起手中的木简笏板,清朗齐声说道:

    “监察御史里行臣高岳,臣陆贽,有弹章!”

    “可有中丞、院长画押?”常衮急忙询问道。

    “有。”

    “有台院知弹侍御史画押否?”

    “亦有。”

    李适点点头,问弹谁?

    “对仗弹劾内庄宅使王维荣,贪墨钱财,虚报虚领!”

    此言一出,殿廷哗然,众人这才见到这二位小小的里行,青衫居然外蒙裳,内衬白纱中单,这是御史弹人时的礼服。

    可御史弹人,好久好久都没实行过了,各位官员好像将御史台的这个职能都淡忘掉了。

    可接下来这两位小小的九品监察里行似乎根本不将陈旧惯例放在眼中:陆贽当即将弹章展开,一字一句,如坂走丸,清晰的声音传遍大殿,将王维荣的“贪渎之行”公诸于世。

    “这老獠奴!朕便专等虢州刺史卢杞的奏疏,如事属实,严惩不贷。”御座上端坐的李适听完后,猛然发怒,众官无不愕然。

    特别是兵部侍郎黎,和韩王傅吴仲孺,更是抖得和筛子般。

    阶下的常衮也有些紧张,这次陛下为什么不征询他的意见呢?

    这时香案边的郭子仪眼睛微微睁开......

    皇帝的怒气释放出来后,当众人认为正衙奏事也已结束时,谁想高岳又上前一步,再次朗声说道,“陛下,监察御史里行臣高岳、陆贽,再仗弹中敕使邵光超狐假虎威,奉陛下之命去淮西赐李希烈旌节途中,移文郡县驿站,巧取豪夺,四处索贿,贪赃狼藉。”

    “可有证据?”

    “待邵光超返归灞桥驿时,一查便知。”

    皇帝李适点点头,“着金吾子弟前去灞桥,堵截邵光超,如监察里行所弹属实,即刻杖杀之!此后中使出行各地,如再敢索贿,一律杖六十,长流岭南。”

    “陛下圣明。”整个宣政殿上,所有的臣子都拱手应答说,有的是真心赞许,有的则是心虚随流。

    此刻正衙奏事的时间已到,皇帝便自御座上微微起身,准备回去。

    可高岳的一声,却继续回荡在宣政殿的柱廊间,“陛下,监察御史里行臣高岳,有第三弹!”

    轰得声,这下从八品到二三品的所有文武官员,就连高岳身边的陆贽也呆住了。

    李适的眼神回转,盯住高岳,而后身躯慢慢又坐回到御座上,这暗示着他可以继续说下去,“这次要仗弹谁?”

    “对仗弹劾,门下省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平章事常衮擅权专断之罪!”高岳将木简笏板举到双眉间,厉声喊到。

    这下整个宣政殿连声音都没有了,所有人都呆住,空气仿佛凝聚起来。

    常衮一开始还是副“什么情况”的表情,但当高岳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把他的官职名字报出后,心中的怒火就像浇了勺油似的,轰得声就烧到了嗓子眼,眼睛也因愤怒而眯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高岳,“大胆,区区里行员外官,胆敢弹劾朝廷执事......”

    高岳却目不斜视,“大臣为御史所对仗弹劾者,必须出列,趋至殿下朝堂处待罪常门郎,请出列。”

9.作法终自毙

    “陛下,高岳区区御史台监察里行,越局弹劾,请陛下治其罪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常衮气得双肩耸起,下巴抬高,浑身抖动不停,连说话语气都开始起伏不定,而后还没等李适回答,他挥动笏板,指着班次里御史台的二位中丞及所有台院侍御史,“如果要弹,也应该是台院的侍御史才有资格,你个小小的小小的里行。”

    可高岳却转过来,和他四目对视。

    这个眼神,不由得让常衮想起,之前高岳覆试过关后取得状头,于宰相前过堂时看着自己的那个眼神!

    常衮心中猛地虚了一大截,高岳进了半步,他就退了半步。

    “监察御史里行,与正员御史不过俸料有差,职责却无分毫之差,某既然可以仗弹中官王维荣、邵光超,便也可以同样仗弹常门郎!”

    这时李适于御座上欠欠身,便问窦参、崔宽二位御史中丞,“高岳之言,确有其事乎?”

    听到皇帝的询问,窦参稍稍起身,离席答道:“监察御史高岳之言,并无丝毫差错,御史台之职能,是为陛下耳目,执风宪、备谏言,我台三院御史,无论正员里行,无不可为之事,也无不可弹之官。”

    “陛下......”常衮还待辩解。

    “常门郎请出列!”高岳重复了这句话。

    常衮将请求的眼神率先伸向香案边立着中书令郭子仪。

    他清楚,郭子仪是肯定站在自己这边的,他在刚刚当门下侍郎时,散官阶仅仅是五品朝散大夫,结果郭子仪刚一入朝就启奏代宗皇帝,称宰相的散官品阶与职务不配,皇帝便立即授常衮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

    可郭子仪白白的长眉垂下,眼睛似开似合,好像对现在殿廷上的冲突充耳不闻,对他的眼神更是没有反应。

    “请常门郎出列!”高岳再度强逼。

    常衮实在不清楚,高岳到底要弹劾他什么,擅权专断,莫非他要为刚刚被贬为河南少尹的崔佑甫出头?可那是皇帝亲自下达的制令啊!

    此刻常衮又将目光移到了李适身上。

    可李适也盯着自己,不发一语。

    恐怖的沉默。

    皇帝既然不开腔,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风向。

    “请常门郎出列!”高岳第四次要求道。

    御座上的李适望着常衮,依旧不说话。

    这意思很明显,“请宰相按高监察的意思去做。”

    常衮脸色苍白,嘴角肌肉牵动数下,而后有气无力地放下笏板,转身出了宰相班次,越过香案,一步一顿慢慢地走出宣政殿,又过含元殿阁门夹阶,直走到东朝堂处,立在那里。

    闰五月的阳光酷烈,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这条路,他在来的时候走得是很快的,可此刻却走得如此缓慢迟钝。

    “高监察,你说常门郎有擅权专断之罪,可有证据?”这时,皇帝李适当然要开始询问高岳了。

    “有,擅贬原中书舍人崔佑甫。”

    李适刚刚想说这个制令是朕亲自下达时,他便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咦,陛下,崔舍人为何遭贬?”

    殿廷上的文武齐齐瞩目,说出这句疑问的不是别人,正是中书令、汾阳郡王郭子仪。

    郭子仪忽然又清醒,向着皇帝发出了刚才的疑问,接着又补充了句,“崔舍人不合被贬。”

    “大臣先前说崔佑甫可贬,如今又说不合贬,为何?”皇帝李适说惊讶地说到,更是让满殿廷又是片哗然之声。

    结果郭子仪满脸疑惑,摊开袖子,“陛下,臣绝未说过崔舍人可贬。”

    “可奏疏上有大臣和朱的连署。”

    高岳这时趁机说到,“门下侍郎常衮独居政事堂,擅自代汾阳郡王、遂宁郡王于奏状上署名,此非擅权专断之罪而若何?”

    郭子仪也捧起笏板,“臣与朱皆为军将出身,虽有使相之名,未尝参预政事,朱而今更是远镇凤翔,如何署名?故而若陛下见奏状上有臣的署名,必是常衮代署......”

    “常衮,这......真的是......有欺君罔上的嫌疑......”还没等郭子仪说完,御座上的李适便缓缓,时断时续地下了这个定论。

    宣政殿正衙内,所有的文武官员听到皇帝的这句话,无不惊骇地缩了缩颈脖。

    数百人,一句共同的言语在他们心中同时响起:

    “常衮,完了!”

    东朝堂处,还在等待仗弹最终结果的常衮犹自立在彼处。

    一会儿,皇帝有制文出:

    “门下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平章事紫服金鱼常衮,居位宰臣,本应持衡当轴,体备股肱,然无闻忧国,不惧旷官之责;进退求容,却怀罔上之谋。申远谪之命,可潮州刺史,凡百卿士,宜知朕意。”

    远贬潮州,远贬潮州,距京城五千多里的潮州!

    听到这个处置,常衮双目一黑,于日头下噗咚声跪倒下来,本来想哭,谁想下意识地自嘲起来,“常衮啊常衮,原本你是要把崔佑甫贬到潮州去的,可谁曾想今日作法自毙,真的是作法自毙,作法自毙啊......”

    而后常衮双手颤抖着,奉起了皇帝的制文,头低下来,磕在被晒得滚烫的地面上,好像有阵微弱的青烟冒出来似的,“不想今日,却让高三竖子成名......”

    同时宣政殿正衙内,李适微笑着对郭子仪说,“今日若非大臣进言,朕几乎被奸人蒙蔽。”

    “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这时殿廷角落里的吴仲孺,衣衫汗透,刚准备长舒口气,结果就见到皇帝自御座上起身,对着郭子仪说到:

    “大臣以司徒、中书令,领朔方节度、河中尹、单于大都护、镇北大都护、灵州大都督、河东副元帅、关内支度、盐池使、六城水运使、押蕃部使、营田使、河阳道观察使,管朔方数千里,军镇既大,号令难一,部下多有放纵不法之举,实难纠察。现尊大臣为尚父,加官太尉,仍兼中书令,增实封至二千户。其他副帅及诸使事务繁杂,朕不忍尚父操劳,悉罢之。其中河中尹由李怀光任之,灵州大都督由常谦光任之,单于大都护由浑任之,各分其地,各治其军,收敛军纪。而西北三川盐池、营田、巡院之权皆归朝廷。”

    皇帝这番话,更是震动殿廷,这等于是要完成大行皇帝生前想做可一直不敢做的事:拆分朔方军!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7255/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官最新章节! 作者:幸运的苏拉所写的《大唐官》为转载作品,大唐官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官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官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官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官介绍:
安史之乱对煌煌大唐而言,并不是耻辱的终点,而是蜕变的起始。中晚唐,既开此后五百年华夏之新格局,也是个被理解得最为僵化的词汇。朝政衰败?藩镇割据?外敌欺辱?党争酷烈?单单是这些?不。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现代不得志的编剧高子阳,因个微不足道的偏差,穿越到了唐代宗大唐官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