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莲府座上客
逸崧,你读那地理志,应该知道如今西蕃觊觎我唐京兆,只能走两条通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诚然,西蕃累寇银、灵、盐等朔方军镇,是根本威胁不到京畿的;而寇剑南,也不过是癣疥之疾。现在心腹之患,在于已西蕃隔断陇西河西,可经由秦州之地,自高原凌驾关中,一鼓而下,直叩京西门户。”
韦皋点点头,而后在马背上遥指长武城所居的泾水南岸高地,朗声说道:“西蕃而来的道路,大体不出三山二谷,二山乃陇山、山、子午岭;二谷乃陇山、山间的水河谷,南北走向;还有处为山何子午岭间的泾水河谷,东西走向;三山二谷纵横为十字形,而千阳、长武恰好就处于这纵横十字的两座门户锁钥,更是西蕃贼寇必经之地,如今原州、陇州已失,原本‘陇山如砥,隔阂华戎’的局面不复存在,所以当务之急为巩固泾州、长武、凤翔三地,以坚城阻绝西蕃于长武原、山之外,再出精锐奇兵抄略敌人后路,此乃百战百胜之策。”
“而后再以关中、剑南的赋税财货壮大军队,徐徐光复千阳、原州,再图陇山,复通西域。以半月之势蹩住西蕃出入,长久以往西蕃必生内乱,那时候正是复仇雪耻之时。”高岳随后谈及长远的战略规划,赢得韦皋的交口称赞,二位年轻人虽然一个只是幕府孔目官,一个还是素衣白身,可望着西陲壮美的万千沟壑、奇峰峻岭,早已在心中立下宏伟的远图。
长武城下,朔方军士兵操练声音震天动地,而在入城的道路两侧,则排满了站笼:触犯军纪的士兵将吏,全部被枷在其中,如今初夏季节,日头酷烈,又无饮水,哭号声不绝于耳,看得牛车里的云韶、玉箫心惊胆战,目不忍视。
朔方精兵悍勇誉满天下,可先前郭子仪担当节度使时,以宽驭下,故而军纪欠缺,现在郭子仪便接受皇帝的建议,把军纪交给都虞侯李怀光负责,李怀光执法极为严酷,故而在长武城下出现这幕毫不稀奇。
城中判官厅内,高郢听闻高岳来访,大喜过望,急忙出来迎接高岳夫妻,又见到韦皋夫妻,便问这位郎君是谁。
高岳便呈上举荐韦皋的书信,高郢看了看,说原来是张荆南的高婿,但随后又面露难色,他悄声对高岳、韦皋直言:“并非说韦郎无才,可如今朔方危机四伏,韦郎不可立于危墙下......”又说长武城使、朔方都虞侯李怀光并不在城中,而是前往灵州去迎郭汾阳去了。
听到这话,高岳很快想起之前拒吴星星婚时,郭子仪对他说过的那番言语李怀光是个有野心的人,确实不能和他走得太近。
“我写封书信给凤翔府,请求朱遂宁(朱)征辟韦郎。”高郢表示还有补救的机会(高岳哑然,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韦皋欣喜,急忙感谢高郢。而高郢也请求韦皋和妻子暂且住长武城中,他要尽待客之道,等到凤翔府那边有确切的消息传来,韦皋再上路不迟。
接着高岳夫妇便向高郢、韦皋辞别,韦皋是千恩万谢,送过了长武城,又送过浅水原,一直送入到泾州境内的“薛举城”才停下脚步,云韶与玉箫也是依依难舍,临别时云韶又送了自己几件首饰给玉箫,“阿姊与韦郎君若去凤翔的话,可不比泾、之地,那里人烟富庶,米布价贵,这些首饰就当是润家钱送给阿姊。”
“阿霓随高三郎去泾州,也要保重身体,早点生下男女为好。”一句话说得云韶的耳轮又羞红起来。
自薛举城往西十多里,就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泾州治所安定县城。
泾州,即是古时的安定郡,乃是出入京兆与西北的重镇,诸葛亮首次北伐,下陇右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直逼长安,魏国震恐;后姚苌即占据此处起势,刘裕北伐收复长安城后,赫连勃勃则占安定郡,尽收岭北诸县,而后趁刘裕东还,南攻长安,自安定出发,如高屋建瓴。直到后世宋与西夏的连年战争中,西夏军每出横山,泾州“如其右臂”。
先到州的段秀实,当即就在安定城的府衙内召开宴会,接待远道而来的孔目官高岳。
高岳先将妻子奴婢安置在城外阿兰陀寺里,而后便前往赴宴。
“请高孔目自东厢入!”府衙前,几名军卒毕恭毕敬地上前来迎接,随后引导高岳自府衙的东厢廊走入,因其为宾客专入之道。
高岳穿过长廊,进入其中,按照事前和段秀实的约定,并不行拜礼,而是互行平交之礼,接着段秀实就热情招呼高岳入座。
而后,泾原的诸位军将自西厢鱼贯而入,他们见到段秀实,莫不趋前行叩拜之礼,段秀实点到名,才敢回身各自入座。
“看来这位段秀实着实有驾驭部下的才能,人都说整个天下方镇,以朔方、泾原最为骄横,可他们在这位的面前却不敢有丝毫造次。”
段秀实是个清俭之人,高岳看到食案上都是些家常菜肴,和长安城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风气相差极远,最贵的也就是白切羊肉。整个宴会也毫无声乐舞蹈,静默无声,倒像是军前会议。
终于段秀实居于主人席,先向西侧席位上的军将们介绍了这位年轻人是咱们方镇新礼聘来的孔目官,此后孔目官有任何差遣决断,不可违背。
军将们便齐齐抱拳,高呼“见过高孔目。”
段秀实又向高岳介绍了这群泾原镇的军将左厢都将刘文喜、右厢都将焦伯谌、衙前兵马使姚令言、刀斧将张羽飞、押衙马等等。
高岳急忙回礼,虽然当着段秀实的面不敢说什么,可他明显从这群大胡子兄贵的眼神里读出对自己的疑惑和不信任。
毕竟这群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怎么可能刚刚见面就对自己心悦诚服?其中张羽飞看看高岳的相貌,猛然觉得熟悉,“好像在治马镇西的丧事时,于扶风郡王府上见过这位......”
下面段秀实便直接询问高岳了,这可不是当初在长安城怀贞坊草堂客客气气的时候:“敢问高正字,对我镇防秋可有什么高见?”
瞬间所有军将的目光都投射到了高岳的身上。
1.细大皆经手
恨乏平戎策,惭登拜将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手持金钺冷,身挂铁衣寒。
主圣扶持易,恩深报效难。
三边犹未静,何敢便休官。
高骈《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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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岳轻咳数声,有些尴尬,他向来不太擅长高谈阔论,可现在段秀实问起泾州防秋的事务,显然不是把他当作吃闲饭的僚佐来看的,你得拿出真才实学来。
可我刚到泾州,所知也仅仅局限于一些地理方志书,不能胡乱说啊,要是说错什么那以后名声就臭了,毕竟是在方镇幕府里做事,容错率太低。
高岳下意识将鹿皮做的书笥用手压了压,那焦伯谌见了,还以为高岳坐席旁边的书笥是箭囊,便问高郎君也会拉弓射箭否,不知可开得了二石弓。
开二石弓,是镇兵们战弓的考核标准。
焦伯谌一问,其余军将都隐隐作笑起来。
思前想后番,高岳郑重对席位上的段秀实说,“防秋要务,书生不敢轻言,容我熟稔事务,形成条理后再向使君汇报。”
这下,泾原的诸位军将果然纷纷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冷哼声,看来这位也不过如此,白面郎君,书生出身,不通边戎,光听说在长安东市杀过名回纥醉汉,想必也只是匹夫之勇罢了,马上不久怕是要不堪重负,早点礼遣出境。
不过段秀实倒是挺宽和,“既然如此,高郎君明日便可于府衙西边的孔目院视事,不过府中事务繁杂,高郎君非但要综理孔目,还要兼巡官、推官之责,辛苦了。宅邸问题高郎君不用费心,孔目院后便有五间四架房,足够高郎君伉俪居住,另我会出排子,让城下长行坊专给高郎君四匹官马、两名官健,用得着。”
宴会结束后,段秀实配给的官健举着火把,牵着高岳所骑乘的蜀马,一步步往外郭的阿兰陀寺走去。
几名泾原镇安西军将走到西厢门口处,不屑地看着高岳的背影,然后凑一起窃窃私语番,说到“明日就让要籍官用阿兰陀寺的案子给这白面郎君个杀杀威!”
其实高岳在马背上也是若有所思,现在到了泾原方镇,不比在京城当中,凡事定要谨慎小心才是,多学少傲,多做少说。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道路边的屋舍里有铮铮的乐声传出,便不由自主地循声看去:只见一片屋舍用木栅拦着,内里所小堂内,红烛通亮,数名身着锦绣,面容傅粉的女子正拨弄着乐器。而木栅门外还有士兵把守,见到马上的高岳急忙行礼。
“这些女郎是什么人?”
引路的官健笑起来,说郎君毕竟是上都来的,咱们这偏远的军镇,也是有乐营儿女的,供使府宴乐之用,马镇西在时乐营足有四十女郎,现在改了段使君,裁减得只剩下五六人,其余全都销籍放出了。
哦,晓得了,这便是之前阿霓对他说的,各方镇都豢养的所谓“营妓”,听阿霓说她父亲的西川幕府里足足养了上百名,有时候向朝中的大臣拉关系,便直接挑选其中长得最出众的数位,盛装修饰,送到京城进奏院中再打包行贿出去。
“郎君看中哪位?可向使君直接索要。”两名官健急忙问。
“不,不用。”高岳也急忙拒绝。
回到寺庙的香房当中,云韶和芝蕙急忙来迎高岳,方才这对主仆正在玩长行棋,等着他回来呢!
高岳随后就将宴会上的种种,和妻子说了。
云韶也坐在榻上,对高岳说:“崧卿啊,阿霓自小在阿父的方镇长大,也算是熟悉内情。崧卿在京中集贤院当正字时,虽一月只有六贯的俸料,可胜在清闲,而幕府征辟,虽马币俸料丰厚,可一旦入幕,就要处理诸般事务,轻松不得。”高岳捏住妻子的手,“阿霓说的是,所以今日宴会上段使君便径直问我防秋的事情,我便知道,这方镇里可不是游手好闲的地方。”
“崧卿,可勉力!”云韶立刻挽住夫君胳膊,给高岳打气鼓劲,满副我相信夫君能力的模样。
“是啊,明日就接你去府衙孔目院后的屋舍,别忘记给我继续做香脆的膏环吃。”高岳存心要逗逗自己娘子,便将阿霓搂入怀里,说了这句话。
而云韶听到后,满脸惊恐,暗想“完了完了,这在泾州地界,到哪里去买清吴店的膏环啊!”便偷偷向立在门外的芝蕙投去求救的目光。
芝蕙别过脸去,几乎都要忍俊不禁了。
次日日出黎明时分,高岳便骑着马准备去孔目院,韦驮天和两名官健在前面开道,后面是云韶所乘坐的牛车,阿措嘟着嘴,一脸没睡醒的模样,摇摇晃晃被芝蕙牵着手,跟着车后,说“快走快走了,马上我们要入城喽。”
阿兰陀寺山门前的青松下,寺中的住持领着群僧人走出,毕恭毕敬地前来送行,还顺带问身着青衫的高岳,“郎君便是新任的孔目官?”
“正是。”
“那也要兼泾州的推官了。”那住持好像很熟悉使府的情况。
高岳便说应该是这样。
其余僧人顿时互相使起眼色来,高岳觉得奇怪,便问有什么事。
“无事,无事。”住持连忙笑着合掌说道。
牛车上的云韶,抬起胖胖的皓腕,揭开帘子,准备看看日出时分阿兰陀寺的景象,却见到在经楼廊下,站着个枯瘦的老僧,孤独地立在那,对他丈夫的身影凝目而视,但看看住持和其他僧众,欲言又止的样子。
府衙孔目院,待到高岳抵达时,恰好到了视事的时间,高岳便急忙坐定席位唐朝的办公制度是这样的,京官去皇城、大明宫的官司里,就是早上视事,中午会食,下午休息;但地方的州县的官长,却要早晚各坐一次衙,负担要比京官重些;而方镇幕府,正如云韶所言,若是事务杂多,便从早到晚都不得休息,负担最重。也正因如此,孔目院原本几位征辟来的学士,大多不堪其苦,纷纷自求礼遣而离去,所以高岳现在居然算是整个孔目院里的“独坐官”:
书案上放着泾原使府的印绶,由高岳监管使用,他便是掌印的“办公室主任”;
驱使、别奏等使府基层吏员,不断将公牍抱来供他核对,有军需,有钱粮数目,有兵员籍账,还有赐衣、赐盐、赐钱的账目,他又成了出纳会计;
另外还有其他方镇、州县乃至中央送来的公文书信,他要检查里面的错漏,他又成了勾检稽失的校正;
最后,书案后有个兵兰,上面架着把锋利的剑,这也是高孔目的一个职责监管军营,消弭兵乱,如有士兵作乱,他还要用这把剑斩人!
高岳这才了解到,自己这个孔目官的角色是如此多姿多彩。
2.佛寺常住金
当然,万事都是相对的,如果高孔目用这把剑镇不了兵乱的话,那么段秀实就会用自己的剑斩了他很简单,当暴乱蔓延开来前,节度使借孔目官人头一用,来取悦讨好乱兵也是数见不鲜的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岳望着藏在鞘中的剑,喉头不由得咕噜下,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
好在段秀实向来从严整军,在他的节钺下,还没有军将敢造反。
从勾检泾州的各色账簿里,高岳很快摸清楚安西、北庭行营的底细:
行营共有兵员健儿三万人,马五千匹,朝廷每年从郑、颍两州的赋税及其他经费里拨转“衣赐五十二万匹、粮三十五万石”,以供军需。
当然这个数字里面是有门道的,在高岳的计算下也不难窥见门径,一般来说,对士兵的衣赐分为春冬两季,春衣为三匹,冬衣为四匹,那也即是说一名士兵一年的衣赐应该是七匹,那么泾州军队实际所需的衣赐合计为二十一万匹;而粮食呢,泾州当地的士兵多吃粟米,每月给一石,一年就是十二石,三万健儿所耗费的粟米一年便是三十六万石;而粟米的价钱和米有个折算率问题,大约是十石粟米的价钱等于六石米的价钱,那也就意味着行营共需米二十二万石上下。再加上马匹所耗的粮草,可按“一马三卒”的比例来换算,五千匹马等于额外供养一万五千兵员,需要米十三万石上下。
那么,多出来的三十一万匹的布,去哪呢?
原来,泾州被朝廷列为不籍之州,意思是因地处边疆,连年战乱,土地荒芜,不用再向朝廷征缴赋税,反过来还要朝廷从郑、颍、滑三州运租税过来瞻军,但是运费是要钱的,在刘晏的努力下,虽然有效降低了运费,但也折合到一石米二贯五百“脚价钱”的地步,所以运这三十五万石的米到长安,再由和籴使换成粟米送至泾州,光运费大约就要九十万贯钱唉,怪不得而今唐朝整个天下,税收十之有八,都耗费在了养军上。
运费九十万贯钱,折合成绢布,大约是二十二万匹。
所以多出来的三十一万匹布,有二十二万是预算进去,充当运粮的脚价钱的。
可还余九万匹呢?
高岳查验了下支度去向,名义上是用来和籴米粮以供军储的,即收购当地所产的粮食入仓储备起来,可泾州现在田地十不存一,有钱有绢布都籴不到米啊!所以这九万匹,全部是用在给将士的加赐上的,因为镇兵所领的俸料和衣赐只是他一人的,他的妻儿不可能不需要穿衣服吃粮食。
而今西北数个方镇,朔方兵五万,凤翔兵三万,泾原(安西行营)兵三万,河东兵三万,共十四万人;再加上每年还要从其他方镇挑选锐卒精兵来防秋,耗费更是倍增这样下去,不但安西行营,这个国家也不得好啊......
段秀实所问的防秋事宜,高岳心中慢慢有了答案:不但要看泾州的地势,更要见到整个国家的整体态势。
有了问题,就要考虑如何解决好。
正在高岳缜密考虑时,两名要籍官走到孔目院正堂上,对他施礼,而后说到“阿兰陀寺的主事僧明妙,诉前主事僧明玄,隐没私吞寺庙常住金,还请高孔目坐衙明断。”
唉?这可比在集贤院要忙碌多了,居然首日视事就要推鞠案件。
等等,这阿兰陀寺不就是昨日我和云韶寄宿的寺院吗?
怪不得今日我临行前,那住持(主事)问我是不是新任的孔目官呢!
此刻有名老吏上前提醒道:“高孔目,这案子是去年老案了,前任孔目官和判官都不能判,节帅曾想调停争讼二方,也没有成功。”
“看起来有点棘手,不过我可是写槐北录的人啊!”高岳便正襟危坐,将使府印摆好,写判文的纸笔备好,下令传唤当事人入堂。
很快,主事僧明妙与其他数位僧人来到,而明玄在其后走入,明玄来到孔目院门前时,又遭到多名阿兰陀寺的僧人围堵诟骂,可枯瘦的明玄不发一语,低着头恍如不闻。
高岳见争讼双方都已到来,刚准备开口询问时,院外突然传来了说话声,“我等来看高孔目推案!”
随着这声音,安西军将刘文喜、姚令言、马、张羽飞等十多位,身着武弁冠服,配剑昂然来到正堂,而后分席在侧边坐下。
气氛顿时凝固起来,高岳看着这群人,心里猛惊,知道来者不善。
而书案前的几名负责记录的书手、别奏更是瑟瑟发抖,他们知道这群丘八要给新来的书生孔目官“杀威”了:只要判案当中有任何疏漏,或者判成了葫芦案,那么高岳以后再想于安西行营里呆下去,就是痴心妄想了高孔目啊高孔目你来之前光有一腔热血,也不打听打听前面那群推官啊孔目啊是怎么走的?他们走的可一点都不安详啊!
正衙堂中,刚刚巡营归来的段秀实,还未开始静坐,旁边的随军就告诉他,说都将他们一大群人都去孔目院,看高郎君推阿兰陀寺的案子了。
“哦?这群家伙又想欺负人。”段秀实有些生气,其实阿兰陀寺案件的内情他也清楚,可碍于身份不好明说,高岳这个年轻人怕是更没处理经验,不行毕竟是我把他给请来的,他原本可以去他岳丈的西川幕府躺着把优厚的俸料钱拿到手的,能来咱们泾原那也是份慷慨情谊,不能伤了这高岳的心啦。
“走!”段秀实便直往孔目院走去。
这时候,孔目院正堂中,张羽飞喊到,“高孔目快些推案哇!”
其他军将也都附和起来。
高岳虽然额头有些细微的汗珠,但总体还是镇静的,他调阅了下往昔的卷宗,便问明妙说:“你便是阿兰陀寺现在的主事僧?”
“正是......”明妙合掌恭敬地答道。
“你要诉前任主事僧明玄?”
“正是。”
“你说,阿兰陀寺更代主事僧时,需交割寺中的常住物什(类似动产不动产),而明玄在交割时,故意隐没了十两常住金?”
“没错,有文簿在此。”明妙说完,便从旁边僧人那里接来寺院常住物什的文簿,上前交到了高岳的书案上。
3.墨丸各有形
这个“常住物什”其实就是寺院财物的登记簿,按照明玄交割主事为分界,分为了前后两份,都盖上钤印、指印,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高岳两相对比后,果然发觉少了十两常住黄金,便询问其下的各位阿兰陀寺僧人此两张文簿都属实否?
“我等都在其上留下指印,自然属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数位僧人都合掌齐声答道。
“旁听”的安西军将看如此,都互相得意地挤眉弄眼,意思是关键的戏码来到了。
高岳便对明玄说到:“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为何不伏罪?”
明玄坐在堂下的席上,听到这话,脸皮发紫,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憋了好久才说出句话来,“因为无罪,所以何伏之有?”
“可是有文簿在此,你身为前任寺院主事,交割时有十两常住金隐没无闻,总得要有个交待吧!如不伏罪,那就得按律判你监守自盗。”
这监守自盗,可是重罪。
明妙和其余诸位僧人见高孔目要判明玄监守自盗罪,也不由得愕然,便急忙说道:只求明玄认错,大不了将他逐出阿兰陀寺,还恳请孔目不要判得如此之重。
“荒唐!释教羽流,皆有唐律之管,佛寺道观,全无法外之地。岂有私下酌情加减的道理。”高岳呵斥道。
这会儿明玄咕咚声,硬邦邦的光头直砸在坐席前的石地板上,嘴里只是说“不伏罪”,并且还说只要高孔目写出判文,落笔那刻我就撞死在这里,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又是熟悉的戏码,安西军将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盯住高岳,看看这位白面书生有什么招数来断清这个案子。
高岳也有些焦急,便指着不断叩头出血的明玄说:“既不伏罪,那你可说那十两常住金的去向,若是说出,事情当然就一清二楚。”
“没有这十两常住金,没见过,没用过,不知去向。”明玄梗着脖子反复说,而那边明妙和诸僧也都急了,便又和明玄争吵起来,说文簿上一清二楚,不容否认,而明玄还在那里始终坚持“没见过,没用过,不知去向”。
“那既然不知去向,你可反诉诬陷。”
“不反诉,不反诉。”明玄下面的话,让高岳气得七窍生烟。
看来这位是要死硬到底,高岳想了想,便提起笔来,要写监守自盗的判文,治明玄的罪。
几名“别奏”立刻开始在高孔目的书案上忙乎起来,准备笔墨纸砚。
旁观的安西诸将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盯住高岳悬空的笔尖,又有人看着在那里浑身激动发抖的明玄。
好大一出戏啊!
若是高岳判了明玄监守自盗,性情刚烈的明玄绝对会当堂撞死,这在先前就表演过,当时就把泾原判官给吓走了,判案闹出人命来可不是玩的;若高岳撤销这个案子,那么阿兰陀寺现在主事僧明妙等人,也是不会放过高岳的,必然前来纠缠;如果高岳判成葫芦案,哼哼,他在泾原以后还想呆下去?
刘文喜等人摸着大胡子,有些焦躁激动地跺着靴子,七上八下,都望着高岳,心想“这白面郎君有什么手腕,可尽管使出来吧!”
此刻,段秀实也急匆匆地来到孔目院的门阍处。
高岳想想,又将笔给放下来。
这下安西军将们按捺不住,便吼道高孔目快些写判文啊,难不成要拖延公务吗?
但高岳没有回答,因他见到,那别奏官取出两丸墨摆在凹形的砚台边,一丸是球形的,一丸为螺子形的,看到这高岳立刻眼神有灵光一闪而过,接着他又想起昨夜和阿霓所开的玩笑,叫阿霓做好蜂蜜膏环当他的晚餐,而膏环又是麻花形的面食。
“怎么了,高孔目!”这时堂下的军将、僧众催促写判文的呼声一浪搞过一浪,不断传到他耳朵里。
而几名吏员也都神色紧张地看着正发呆出神的孔目官,暗自也为他捏把汗。
高岳伸出手来,用手在墨丸上捏了下,满手黝黑,又不由自主地回手摸摸腮帮,结果脸上顿时满是黑点。“这郎君莫不是急痴了?”堂下议论纷纷。
段秀实此刻刚刚自厢房板廊走到中堂侧门,结果便见到高岳抬起头来,对着别奏们说了几句话,而后便踌躇满志的模样,这下段秀实不由得停下来,看看高岳下面要做什么,能不能把这个难缠的案件给判好。
别奏下堂来呼喝几句,一群军卒上前,在阵阵惊呼和不满声里将所有来此的僧众全都拘住,结果高岳站起来,在纳罕的安西诸将眼前摆摆手,做了几个手势。
不久,军卒们抬着几顶檐子直接走到孔目院中堂院子里来,席位上的明妙和明玄都回首看去,不明所以。
“啥意思?”安西军将也是大眼瞪小眼。
而段秀实则拦住了要上前通报的随军们,饶有兴致地立在原地,静悄悄地看下步的发展。
五顶檐子,每隔十尺摆下一顶,接着军卒站在其间,将每顶檐子给严密隔开。
接着数名别奏吏员各自捧着个小木盘自衙后走出,来到院子里后,被拘住的阿兰陀寺僧人一瞧,每个木盘里都盛着一丸黄泥,不由得全大惊失色。
高岳走到台阶前,朗声对他们说到,“明妙坚称明玄隐没贵寺的常住金,有文簿和人证;而明玄却矢口否认,称他从未看过这十两常住金。那么现在的症结便是,常住金有或者无的问题,既然各位先前言之凿凿,都说这十两常住金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便烦劳诸位入檐子,隔绝内外,用各自得到的这丸黄泥,将这常住金的形状给捏出来。”
言毕,高岳指着书案上被点燃的线香,“以这一线香的时间为限,入檐子。”
“高孔目,高孔目......”阿兰陀寺主事明妙完全没有刚走进来的底气,开始转身向高岳叩首,语气里全是哀求。
可高岳不为所动,直接让军卒们把五名僧人各自塞入檐子里,接着垂帘给放下。
一线香后,别奏们将五个木盘一溜排在书案下的地板上。
安西军将们都起身,伸着脖子来看,只见五个僧人捏出来的“常住金”形状却各不相同,有马蹄形的,有方锭形的,有长条形的......
“唉唉哎,这高郎君有些意思。”刀斧将张羽飞率先恍然大悟,拍巴掌喊起来。
4.征罚抵充罪
而此刻,看着五个形状各异的泥丸,自檐子里走出来的僧人们各个脚软,跌倒在地,说不出话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堂上的明妙更是汗流浃背,趴在席上,如条待宰的死鱼。
“五人五样,这表明这常住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尔等捏造出来,诬陷前任主事明玄的!”高岳回身,将阿兰陀寺常住物什文簿掷下,厉声呵斥道。
席位上干瘦的明玄则抬起满是血迹的脸来,畅畅快快长舒口气,接着禁不住潸然泪下:偷窃常住金的指控缠绕他近年,在寺中根本无人理睬他,坊间之人看他的目光也多带轻蔑不齿。
而今终于拨开云雾,见得青天了。
“还请孔目宽恕则个。”明妙此刻哀声求道。
重新坐回堂上的高岳便问他:“为何要诬陷明玄?”
“性情不合......”明妙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回答说,院子里的几位僧人也随声附和。
那边明玄也闭上嘴巴,没有对明妙的话语有什么反驳。
高岳笑起来,说一派胡言,告人监守自盗乃是重罪,若是诬陷可要抵罪反坐的,你们煞费苦心罗织罪名,就是为了个“性情不合”,要排挤明玄出寺?
还没等明妙继续辩解什么,高岳就刷刷刷写好判文,说道:“阿兰陀寺主事僧明妙等,诬告明玄监守自盗,又伪造文簿,摇动官府,数罪齐发,我唐律规定,僧道作奸犯盗者,罪加二等,明妙当绞,余下诸僧决痛杖五十!”
一听到绞刑,明妙当即翻了白眼,双腿一瘫,倒在了席上昏死过去。
而其他诸位僧人心知,如是被决痛杖的话,也是非死即残,便各个哭号着,爬上堂来,上上下下叩首求饶,并对高岳说出实情:我等上下深陷博戏当中,欠贷以至千余贯,所以联合起来要排挤明玄出去,然后变卖寺庙的田产和常住物什来充抵债务。
什么,听完这话后高岳更是勃然又是赌债,又是高利贷,我说这你们这帮僧道出家人,原本都应该清心寡欲,谁想居然沉湎于双陆握槊,真的是不可饶恕。
“住口,佛寺田产分而为三,一用来敬多宝珈蓝,二用来赡养僧众上下,三用来悲悯救济穷苦贫病,现在尔等不思修业精进,居然牵扯博戏债务,还有什么辩解的道理。”就在高岳准备正式下判执行时,段秀实突然走入进来,说了句“且慢”。
“节下!”高岳及围观的军将,还有各位吏员一见节帅来了,便齐齐拱手唱礼。
段秀实对各位点点头,而后坐下,对那明玄说:“不管高孔目判处明妙等僧何罪,阿兰陀寺都不会容他们呆下去,你便要继续当寺庙的主事,那么本节帅便问你现在高孔目所下的判,帮你清雪诬告,你是伏也不伏?”
先前硬着脖子说不伏的明玄,而今和那些安西军将相同,对这位新来的孔目官是心服口服,虽然不想让同门的明妙被绞,但也只能低着头说了句“不得不伏。”
段秀实便抚掌微笑,“那本节帅再问你,若阿兰陀寺用征罚来抵充明妙等僧的罪恶,你是行也不行,全在你。”
旁边的高岳一听“征罚”这个词汇,不由得眉头微微一动:
段秀实这个征罚,无疑是节度使权力对律法的变造和侵夺。
所谓的征罚,便是军镇里有人犯罪,在节度使同意的情况下,可以用输钱、输布、输粮的方式,来抵消罪过处罚,这便叫“征罚”。
安史之乱时,唐朝政局大乱,法纪败坏,昔日玄宗皇帝为平息叛乱,曾说过各道节度使可自筹甲仗、器械、兵马、粮秣,也就等于把地方上的权力也寻租了出去,故而节度使为养活麾下的人马,屡屡采用“征罚”手段来获取钱粮,也就不足为奇。
高岳明白,自己现在只是幕府的孔目官而已,征罚与否,最终还是节度使段秀实的一句话。
不过现在阿兰陀寺的主事又变为了明玄,所以段秀实才说征罚“你是行也不行,全在你。”
这下,明妙等诸多僧人都围住明玄,痛哭流涕,叩首不止,求他救众僧的命。
“节下所说的,明玄明白,就按照节下所说的办。”明玄最终拜伏下来。
段秀实给阿兰陀寺及明玄开出的征罚条件为,出粟米二千石,盐二百斛,可用钱折算交纳。
安西军将听到这个条件也大为惊喜,奶奶的,这泾州的阿兰陀寺也算是有钱,正好交出罚金能抵行营士兵的口粮了。
“高孔目果然年轻才俊,先前是我等小觑,我等武夫粗鲁,还请不留憾恨为怀!”案件判完后,刘文喜、姚令言、马、张羽飞等都立在堂下,拱手对高岳表示倾敬。
傍晚时分,使府正衙内,段秀实专门找来高岳,促膝谈心。
因为孔目官虽地位不高,可掌握的职务却至关重要,所谓“一孔一目无不综理”,故而和节帅的关系也是非常亲密的,往往被视作心腹。
等到高岳走入后,段秀实正坐在案前,写着封信,“逸崧,你可知此信是要给谁的?”
“不知。”
“是给你座主潘礼侍的,告诉他,你在泾原行营里不酗酒、不好色、不好大言,有权略计数,将来可堪大用。”段秀实很平稳地把高岳褒奖了番,“逸崧你也不要谦虚,本节帅戎马半生,见过方镇军将骄横刻薄被士兵所杀的,见过幕府文士放荡薄幸自招祸患的,才知道能和逸崧你共事是多么难能可贵。要是你今日判这个案时全无章法,那现在这封信我也要写给潘礼侍,不过却是告你的状了。”
高岳心念,昨日经过城下乐营,那官健怕是把自己“过门而不入”当作美德,私下里汇报给了段秀实了。
怎么可能去乐营呢,我有老婆了哇!
当然这话不可以当面说,于是气氛很快平静下来,段秀实写完之后,看看高岳,便又问他:“你也许好奇,今日为何本节帅要用征罚替代绞刑和杖刑?”
“后来明白了,查阅文簿得知,随后月份里,营中军粮艰难,刑人容易,出米粮难。”
段秀实说没错,随后他对高岳说,“逸崧春闱时的策问文章我看过,里面论及到边军之弊,不过逸崧可真正知道,这边军的弊,到底在哪里?”
5.边军四大弊
高岳心中明白,自己那套对刘晏的策问,多是寻章摘句而来的,气势和文采是有的,可“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他懂,边军真正的弊端在哪,只有段秀实这样的人物才能说明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书生之论,为售进士名声,往往故作惊人之语。实情如何,还请节下明示。”
其实高岳还是更想弄懂“骄兵悍将”局面形成的根本原因,革除节度使这个职务?不,不存在的,骄兵悍将,其实根源在骄兵而不在悍将上,中晚唐节度使的权力和性命其实也没什么保障,大多数情况下节度使和中央对抗是遭麾下士兵的裹挟所致,而当节度使不能满足士兵要求时,被杀被逐也是司空见惯。就拿他面前的段秀实来说,虽然现在安西北庭行营的将士畏他如虎,可他也经受过兵乱:士兵们杀了原来的节度使,提着血淋淋的首级,围着段秀实磕头,不忍杀害,只因段平日对士兵较好,不然也早已成为刀下亡魂了。
这问题宋朝解决了吗?其实也没有,不过搞了个天下版本的方镇,把所有兵给供养起来罢了。另外按照宋朝的搞法,等于吃了副猛药:病是被压下去,可身子也吃残废了,根本不可取。
不过就算是段秀实,也没法子给高岳真正想要的答案吧!他所能触及的极限,还是边镇军队的“弊端”,不会考虑解决方镇问题的根本的,这便是我们常说的,时代局限性。
果然段秀实若有所思,整顿了下思路,然后开口对高岳说:“我唐边军有四大弊端,哪四大?虚额、挂籍、冒功、进奉。”
高岳捧袂,恭恭敬敬地听段秀实说下去:
“天下节度,所置军数,都有定额,但而今一面额内兵日虚,一面却是额外兵激增,这便叫做虚额。虚额之下,兵是逃不补、死不填,营垒多虚,徒挂空籍,长此以往,一旦有难,国家、方镇无可用之兵、可倚之军。”
高岳听到这里,便明白了,原来天下诸节度使所辖之兵,都有个“定额”,比如泾原镇朝廷给的定额便是三万人(朔方五万),那朝廷所赐的衣粮,就是按照这三万人的额度量支的,所以很多节度使和军将出于自身的贪婪,便开始玩“虚额”,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吃空饷”,士兵逃亡了、病死了、阵亡了,他不去补充,或用空文对付下,然后把空下来的这些兵额所得的衣粮自己占了吞了,朝廷派人来点阅也是阳奉阴违,最后导致军队虽然账面上号称三万五万,可实际能拉出来的“十不存五”,那么真要是打仗又该怎么办?诸节度使便还有个办法,就是段秀实说的,临时招募“额外兵”,也叫“权益兵”来壮大力量(权益,权宜也),额外兵大多是一次性消费,仗打完给点遣散费各自回家就行,但额外兵们也不是傻子,后来经常要求由临时工变为正式工,一旦得不到满足便会掀起叛乱,这便是段秀实所说的“虚额”。
“何谓挂籍?虚额是有名无实,挂籍便是有实无名。市井屠沽、行商坐贾,为避征役,寻求影庇,窜名挂籍在行伍之中,又为避出操、宿卫、征伐,便纳课于军将节帅,雇人替代,军政由此弊坏,此风浸久,使坐坊市卖饼者都自称军人,以此御敌,岂不谬哉?”
哦,虚额多了,必然会出现挂籍现象节帅军将们光是吃空饷已不满足,因边军有衣粮赐予,而禁旅更有免税之权,所以许多市井商贾都窜名挂籍,“入”了军旅,为此还出所谓的“纳课钱”给军将(实则就是贿赂),让他们雇人替自己宿卫,这样他们便可继续在坊市内做生意,而军将们则又可以额外血赚一笔。
“虚额、挂籍后,必有冒功之状。试问一军,兵籍三千人,虚占一半,只能出千五百人,若击小敌,必然虚增功劳,若临大敌,必然讳败为胜。正可谓丧师者失万而言一,胜敌者获一而言万,以此虚沾爵赏,紊乱视听,贻误国家。”
这话说得高岳都有点不好意思来,因为他在京中就听说他岳丈崔宁去年于蜀中挫败西蕃时,便有虚增功劳的嫌疑明明上报斩杀西蕃兵八千,可交解到朝廷来的俘虏只有十三人,崔宁对此的解释是“西蕃之贼,毫无王化,负隅顽抗,至死不降。”不过朝廷上下,好像也默认了这种“冒功”的举动,还是按照大捷的标准给予西川军将士兵赏赐。
“最后便是进奉,各镇节帅为保权固位,多行贿于朝中权要、中使(宦官),这便叫进奉,国家赐衣五十万段,十万段都会被进奉,若方镇有兵五万,一万人便会因此受寒,此乃假公济私,是剥士兵身上衣,餍权贵口腹欲,试问边军若吃不饱穿不暖,又如何抵御狄戎,保家卫国呢?此四弊胶连盘绕,互为表里,解决起来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说完,段秀实便伸出两个手指来,诚恳地说:“这四大弊,本节帅占了两个,也即是有虚额、有挂籍,但并无冒功和进奉。”
原来我先前查验文簿时,这泾原行营的兵员定额是三万,里面也有虚额和挂籍的现象啊!
高岳便大胆问段秀实:“请问节下,虚额挂籍有几何?”
“十分之一是虚额,然后这十分之一的虚额全挂给泾州和京城的富户,又得一笔纳课钱用来养军、置办甲仗器械。如何,高孔目听完这些后,还有离京时的雄心壮志吗”段秀实供认不讳。
才十分之一,也即是说泾原行营实际能拉出去作战的,应该尚有两万七千人。如此的话,段秀实已经算是难得的清廉了。
高岳整顿收敛衣衫,想了想,便回答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使君所说的边军四弊,小子已铭记在心,日后若能执掌权柄,必将革除涤荡至于而今,只希望能辅佐使君做好泾原行营的分内事。”
“哦,那么请问高孔目,有什么高策呢?”
“当务之急,请于泾州屯田营田。”高岳将思考过的方策说出来。
6.西岭连云堡
“是吗?”段秀实抬起手来,示意高岳说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泾原行营有兵约三万,历年朝廷自郑、颍、滑三州输送军粮,转运艰难,耗费惊人。而泾州本地编户才五千,地广人稀,和籴军粮也是难上加难。可泾州山川环绕,水陆交通,草地肥美,可兼农牧,不如自三万兵里选一万人,推行军屯,只要能年收取十万石粮,光是脚价便可节约二十万贯钱,随后可用节约下来的钱整治器械,器械一精,攻守便可无往不利。”
听到高岳这话,段秀实暗中点点头,心想孔目官说得是没错的,军屯的最大意义不就在于此吗?不过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于是他便继续问高岳:“逸崧,以你的想法,是军屯便利,还是民屯更好?”
高岳回答说:“依汉赵充国、诸葛亮之故例,可行军屯。”
“但军屯效费如何,逸崧可考虑过?”
“暂且没有。”
段秀实唔得声,对高岳说:“这样好了,孔目院的事宜你可在三五日内尽快处理完毕,随后本节帅分配你三十名健儿,尽快巡行泾州地界,勘察军屯事宜。”说完,段秀实递给自己卷轴,“这是我坐镇泾原多年,绘制的<安西行营军界掌故图>,逸崧你可随身携带。”
高岳便伸手将其接下。
数日后,高岳和云韶道别,将孔目院的大小事务处置完毕后,让给几名别奏留后,自己则乘着马,在三十名军卒的簇拥下,顺着安定城的外郭街道,向城外走去,当然也再次经过那座乐营,只见几名盛装艳丽的营妓,正在木栅后的小院内织造,其中两位抬眼看了下骑马经过的高岳,还抿着嘴笑起来,互相窃窃私语下,大约在讨论为什么使府里来了位年轻学士,怎么却没有让我们伴同宴游呢?却让这群三大五粗的官健伴着这郎君出去。
“唉,看来这些营妓也是百无聊赖。”高岳的注意力只在她们织造的行为上了。
出城约三里处,面前便传来轰鸣的水声自城西深峻的山谷里,飞下白练般的水流,于马前的谷地间切出一道河流,是为阁川,比拟其仿佛自高阁而落的形态,往南汇入泾河,而阿兰陀寺便处在这川对面的山林之间。
而高岳看到,那个叫明玄的主事僧,合掌低首,立在川这边,好像等待自己很久了。
巨大的水声当中,高岳便高声询问说,主事有何事?
“孔目何事,我便何事。”
这个和尚有点意思,莫非是要来报恩的?高岳便继续问说,寺中的明妙等僧人呢?
明玄答曰:明妙先前和其他僧人因欠下巨额赌债,我又不肯出卖寺产,他们便诬陷排挤我,现在已被孔目勘破,他们又还不了债务,便趁夜逃走,往西蕃那边去了。
哦,看来是投奔敌国当阿师了,听说西蕃也崇信佛教,这群僧侣应该不会失业的。
“本孔目要去巡察州境,一为边戎,二为军屯。明玄法师可有什么能教我的?”
“天文地理、五行草药、农耕数算,明玄也都还是略懂的。”这老瘦和尚倒也不谦虚。
高岳哈哈笑起来,接着对身旁的官健说,给这位法师送头马来,两名官健便牵着匹十驮马来(唐军安西士兵习俗,每十名士兵自备匹马,用来驮运伤者,叫十驮马),明玄便翻身上马,晃悠悠地跟在高岳的后面。
“请孔目往西继续走。”明玄建议说。
高岳便叫官健引路,几名安西军卒就不太高兴,对孔目官嚷道:“天热谁行路?”
“巡察完后每人有三斤盐的利好可领,若是抗命,那便枷笼伺候!”高岳恐吓这群军卒说道,这是之前段秀实告诉他的。果然此话一出口,那些军卒官健各个都老实起来,举着物什,前呼后拥向阁川上的木桥走去。
策马鞭萧萧,高岳和明玄越过木桥,接着继续沿着阁川的源头走去。
走走停停,半日过去,高岳的衣衫在太阳炙烤下,开始被汗水浸湿,待到一片林荫下后,明玄抬起鞭梢,指着前方对高岳说:“孔目请看,此处便是百泉和盐仓。”
安西军卒三三两两蹲坐在树荫下饮水休息,高岳则手搭凉棚,望着明玄所说的百泉之地:
只见缓和的山丘内外,铺满了鲜美的草地,每隔一段就有民户田野,“高孔目,此地周围数十里,泉眼极多,都是源自阁川和山谷,四季不会干涸,所以叫做百泉。”高岳看着点点头,然后说到,“按照法师所说,这里的民居田地却有些少啊!”
“正是,利用还不到十分之一。”说完,明玄又指着西边一处山岗上的仓廪,说那便是盐仓,行营的食盐全都运到此处储藏。之前马镇西曾于此和西蕃大军恶战而败绩。“
“食盐乃是军队的根本,居然将仓廪摆设在州城外三四十里处,如有敌袭,应变不及,未免太托大。”高岳觉得这样的布置实在不合理。
随后,明玄和尚顺着百泉往北方指去,说百泉的暗水,一直可通到州城北面的共池湖,这里可算是整个泾州农地最菁华的地带,高孔目如果想要军屯,此地要最加留意。
“可是若在此军屯的话,西蕃来袭,又该注意什么地方呢?”高岳想着,便从行囊书笥当中抽出了段秀实赠予他的《安西行营军界掌故图》,展开细看了番,而后凝目望去,果然按照地图所绘,在百泉和盐仓西南处,在山岭和阁川间,矗立着座高绝入云的山堡,三面悬崖,临水一面乃是高原,“连云堡......”
“明玄法师,前方可是连云堡?”
“正是,连云堡扼守州西的冲要之地,在堡上四境之地尽收眼底,向来是泾原的斥候之所。”
“其上戍守有多少人?”高岳便问那些靠在树边休息的安西军卒。
得到的回答是,连云堡上有所烽铺,内里大约戍守五十名士卒,十张弓,“有些少啊......”高岳心念道。
然后他看看横亘在连云堡和百泉西北处的绵延青石岭,细细揣摩着《掌故图》,对安西军卒说“今日到此为止,现在去盐仓,我有文牒,可去那里每人领取食盐,今晚便宿于阿兰陀寺中。”
“哦!”三十名军卒听说有食盐当津贴,各个高兴地举拳应声。
7.连屯治军食
“法师,明日请随本孔目再折往州城以南处巡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入夜后,阿兰陀寺的僧舍当中,油灯之前,高岳向明玄请求道。
“高孔目所言无错,州城以南直至凤翔府的普润、麟游处,有泾川、达溪川而过,形成沃野原地,是军屯的第二合宜处。”明玄合掌说到。
明玄接下来招待高岳晚餐,乌木食案摆着的,是碗稠稠的青小豆粥,内里拌着薏仁、红豆沙和糖饴,高岳啪啦啪啦一口气吃完后,只觉得馨香和美,五脏六腑都被调和,白日的疲累也被清空,而后明玄又招待一瓯汤水,揭开盖子,发觉是梨水汤,又咕噜噜饮尽,心中连说在此初夏之夜,吃粥米喝梨水,真的是痛快痛快。
外面佛堂上,安西军卒毕恭毕敬地参拜佛像后,便坐在廊下的院子里,各自吃了粟米粥,随后从寺庙的草院里借来些柴禾生火,环火而坐,不知是谁抽出根竹笛来,呜呜有声,声音宛转凄冷,似有故园之声。
此刻泾州城中孔目院房舍当中,云韶也好像听到了什么乐声,便舍下双陆棋盘上的棋子,款步拉起卷帘,隔着窗牖乘月望远,只见外郭西南角,有数所屋舍楼宇,灯火璀然,“是泾原的乐营吗?”云韶不知不觉地说起来。
身后侍立的芝蕙点点头,而箫管的声音,真是从那乐营当中传出来的。
云韶不由得起了悲怆之感:我本贯和崧卿一样都在卫州,而父母又远在西川锦城,而今因嫁于崧卿,随他一道来了西陲的泾州,人生还真的是漂泊如萍呢!这些乐营的娼妓,也个个是背井离乡,来此求活。
“芝蕙,你又是哪里的人,父母坟墓又在何处?”
问完这句话后,云韶回头,只见芝蕙有些悲哀地笑笑,摇摇头,意思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主母的问题。
阿兰陀寺僧舍里,听到士兵的笛声,高岳和明玄都披衣而起,走了出来,立在寺庙山岩上的高岳自下望去,和曾经他所处的现代社会灯火辉煌不同,整个泾州的山川大地,一片墨色苍茫,当真是崇山巨壑,长风万里,只有州城和远远的连云堡,尚有些微弱的火光,阁川如白练般,蜿蜒而过。
“东出卢龙塞,
浩然客思孤。
亭堠列万里,
汉兵犹备胡。
边尘满北溟,
虏骑犹南驱。
转斗岂长策,
和亲非远图......”
此情此景,明玄不由得吟诵起诗歌来,高岳听得明白,这和尚所言的正是他在这个时代的先祖高适所作的《塞上》,当年想必那高适也不断地在西北边塞的战尘里辗转着吧?
通过今日种种,看来这明玄老和尚也不算是个俗人。
高岳便请教明玄是哪里人,得到的答案是西州人,“而今河西、陇右大半为西蕃所侵吞,只剩下少量唐军还在孤守,明玄我和这群安西军卒一样,都是有家难回啊!”明玄慨叹起来。
侍奉佛祖,还要什么家乡呢?
这时候高岳不由得想起被杀的前宰相元载,这位曾担当过西州的刺史,他那个筑城原州、恢复陇右河西的方策,自己在中进士前曾详细分析过,而原州正好就在泾州以西,于是高岳不由得将段秀实所赠的《掌故图》重新摊开在僧舍的地板上,就着豆大的烛火,细细地研究起来......
接下来数日内,高岳骑着马,带着群挥汗如雨的官健,和那自愿充当向导的明玄和尚,从泾州西南处的良原、杜原,走到中间的百里城,又来到灵台县所在的白石原、鹑觚原,这时赤足立在达溪河滔滔河水里的高岳,已能望见更南边凤翔府的山野边界了。
又过了二日,泾原行营幕府正衙处,段秀实见到了已被晒得黝黑的高岳,便问他此行有何得。
高岳将《掌故图》在段秀实的膝前拉开,而后指着阁川和连云堡以北处的百泉,指头直跟到州城北的共湖,说“节下,可先于百泉、共池湖处,辟八百顷军屯,今年若有所成,来年可再于良原辟三千顷军屯,而后再于白石原、鹑觚原再辟三千顷百泉自有泉眼,绝不干涸,良原军屯可用泾川水灌溉,白石原等可用达溪河灌溉,毫不费力。一旦军屯大成,三年之后泾原行营可积粟三十万石,这样兵食有余,随后可向朝廷上奏,扩充七千营田兵的定额,募齐营田兵留后耕殖,军屯健儿便能出征,先克服潘原,而后和朔方军联合,克服原州。一旦原州克服,可联结泾原、凤翔、朔方三军为先锋,河东、河中兵拒后,与西蕃一战高下,光复陇右、河西,自此唐土能全金瓯之美,京兆遂无门户之患。”
“那屯田的效费如何,逸崧可有所得?”
“节下,仆已计算清楚,开军屯不种水稻,只种黍、麦、粟,今年开百泉八百顷良田,每亩只需收取五斗,便可收谷四万石,此四万石可直接归泾州仓廪当中,不烦和籴之费,无复转输之艰如此籴米钱、脚价钱可省十多万贯。”
“可军屯人员、粮种、耕牛都需成本。”
“军屯人员皆是得朝廷衣粮的健儿,无需额外拨给费用;粮种每亩地约五升即可,八百顷所费钱不过五千贯钱;又有耕牛,以一顷五十亩(一百五十亩)配一犍牛,八百顷共需犍牛五百四十头,而今可自凤翔、州之地买牛,每头牛值价约四千钱,共需二三千贯,且犍牛可用十二年,每年费钱不过三百三十钱。又有犁、锄、镰、踏水车等器物,总费亦不过五千贯,且均可使用十年以上如此算来,若在百泉军屯,本钱也就一万五千贯不到,与军屯所得相较,可以说一本十利。”
听到这里,段秀实不由得点点头,便伸出手来,恳请高岳谈谈具体屯田的规制。
“节下,而今盐仓暴露在城池之外,易受敌袭,昔日马镇西盐仓之败便是教训。如今可将盐仓、甲仗库、粮仓、马厩筑于城中四角,各起武台戍守。而后再扩增连云堡的烽铺、城垣和兵员,只要连云堡得保,西蕃越过青石岭后,一举一动无不在我方掌控之中,可谓泾州孔目。而百泉以五十顷为一屯,共立十六屯,皆在连云堡看护之下,每四屯聚一堡,共筑四堡,蒸砂土、立楼橹,一堡约二旬(二十日)即可筑成,每堡再立马铺、烽堠,出可耕作,入可自保。又可于通往长武城的马凹原、于通凤翔的草壁戍各立烽堠,依朔方、陇右二军府为后援,敌来举警,何战不捷?”
“唔!”段秀实难得激动起来。
8.谋劫甲仗楼
段秀实站起来,望着地板上自己所制就的《掌故图》,随后让随军吏取来原、会州的地图,又取来陇右的地图,很快将数块图纸拼接在一起,很快整个唐西陲直到河西的广袤地带都展现在他俩的眼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时高岳直观地感受到,其实元载先前所献的于原州筑城的方案,在大方向上没有任何错误的,如克服泾原全境,便可封住西蕃、吐谷浑五个方向的进攻,并可自由出入陇右、河西之地,原州真的是最关键的门枢:现在高岳的方案,就是在给元载的打个补丁,那便是先在泾州足兵足食,有了这个跳板,才可以反攻原州,不然事必无成。
“逸崧所言正合我意,不过开八百顷田,再加上烽堠、戍堡所需,共要拨四千兵,恐军卒会作梗不服。”
高岳心想你是泾原行营的节帅,倒害怕麾下不服起来了。
结果还没在心中埋怨完,段秀实就直接自兵兰上举起把横刀来,咕咚扔在地板上,刀身来回晃动数下,接着精美的刀鞘闪闪发亮于高岳的眼前。
“我行判文,并封一口刀给高孔目你,明日持士兵的伍籍去抽点营田兵,如有人鼓噪不服,可斩。”
“唉!”高岳肩膀一耸,不由自主往后仰了下。
他杀过人,在长安城东市里,杀得还是个回纥醉汉,但情景不同,当时是被逼无奈,为了救虎口下的阿措才愤而下手的,而现在段秀实封刀给他,却是等于给他封“杀人执照”,对象还是泾原行营里的士兵,这段秀实是在考验自己吗?
席位上的段秀实,明显看到高岳眼神里的不安,便说到“逸崧你应辟鄙府,来当的不是只重文才的掌书记,而是兼支度、出纳、军纪、机务、推案的孔目官,拿笔的手无需我烦忧,可别忘了你的手还要持刀这里是泾原行营,可不是在京掌行香草的校正、学士,士兵们都是群无法无天的莽汉,和他们说道理是不通的,明白否?”
言下之意,必须要用刀,才能让士兵们明白道理。
拜见使君完毕,高岳捧着那口饰银鲨鞘横刀,走回到孔目院自己的住所里,“三兄你回来啦!”芝蕙出门来迎,宝吐着舌头又毫无节操地跟在它默认的“持家人”(当然是芝蕙)后,又是蹭大腿,又是绕圈子。
看到高岳捧着的刀,芝蕙倒很镇静,倒是入了正堂后,把迎出来的妻子云韶吓了跳。
云韶平日里虔信佛陀,是不太敢杀生的,见崧卿捧刀回来,心知是节帅赐刀,马上他夫君怕是要作溅血光的事,“崧卿,这,这到底有什么事啊?”
高岳坐在席上,将段节帅所交代的来龙去脉说了遭,接着就问妻子:“阿霓如果真的要动刀,你不会害怕吧?”
“放,放心,阿霓我好歹也是西川节帅的儿女,不会,不会怕的。”云韶鼓起勇气,磕磕巴巴地说着。
结果这时外面传来咩咩咩的惨叫,云韶急忙将双耳给捂住,浑身发抖,高岳定睛望去:原来是韦驮天在外面竖木架杀羊,阿措捧着器皿在旁边候着。
看到妻子楚楚可怜的模样,高岳便搂住她,低声安慰说,“节帅这不过是在考验我罢了,如何处事,你夫君我早已安排好了。”
三日后,泾州城下大校场上,鼓声咚咚咚,直震云霄,除去巡哨戍界的将士外,整个安西北庭行营的士兵们,都自营中列队而出,聚拢在讲武台四周,凉棚下高岳坐在那里,手持横刀,做出个自己懂刀术的样式来,两侧则坐着都将、牙将、兵马使、什将等大大小小的泾原军将。
自上往下,高岳不由得倒吸口凉气,这二万泾原士兵,都头戴黑抹额,身着黑皂衣,在高台四面站定,当真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
他现在的位置,就在山海的核心,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高岳挎住横刀,站了起来,不由得觉得二股有些战战,心中便反复告诫自己要稳住要稳住,如果出洋相的话以后在军中可就无法立足了,他镇静下来,往前走了数步,站在高台的边沿处,身后两名军吏便咣咣咣敲了三声悬在棚中的大锣,刷得声,整个场面都安静下来,高岳耳边只有风忽忽而过,夏季的日头照在他额头上,有些目眩,“站稳,站稳......”
接下来高岳把段秀实署名画押的符牒举高,用尽全部力气对下面的士兵喊到:
“奉节帅之令,点阅诸位伍籍,抽四千兵,授犍牛、种子、器具,于百泉、连云堡、共池湖处辟军屯八百顷!”
瞬间西南角就有不满的声音炸起:“天热谁耕田?”
“我等久浸行伍,不会农活。”
“收粮尽归军府,种粮都是我等去做,谁干?”
很快,这种不满声就像洪水般,蔓延到高台下各个方向,直奔高台上而来。
军将们都不做声,统统望着高岳,高岳便举刀大呼:“有节帅封刀在此,要籍官随即点阅,敢有违抗者可试刀锋利否!”
这时他侧眼望下,果然见到有群士兵在向牙城的甲仗楼挨去,便又手指着大呼曰:“有兵要劫甲仗楼作乱!”
这声疾呼,震动了全场,原本那群士兵不过是不满孔目官要求屯田的方案,便想要靠近甲仗楼做做样子,而后威逼孔目官就范妥协而已,结果早不出高岳的意料,趁机反制之。
唐朝各行营、节镇的甲仗库几乎都处于牙城当中,士兵们有事则领,无事则纳还,务必要求人和甲器兵仗分离,来防止作乱,高岳正是抓住这点。
这下,高台上的安西军将听到“劫甲仗楼”,再也稳坐不住,无不站起,那群靠近牙城门的士兵顿时吓得成片跪下来,叩首求饶,说自己绝无犯甲仗库的念头。
“孔目官,这该如何判?”刘文喜、焦伯谌、马等都抱拳对高岳请示说。
“乱形已彰......”高岳想起段秀实对自己所说的,这便叫慈不掌兵,便要挥手,下令抓几个倒霉蛋上枷笼。
谁想他还没把后面如何处罚的话说完,旁边泾原行营的押衙马就站出来抢着说到:“照孔目所判,方才领头的队头、队佐,斩!”
9.秋月兵锋近
听到“斩”这个字,高岳的心中顿时黑色的惊叹号涌起,不,我没说要斩人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为时已晚,在行营军将的眼中,戮杀些“作乱苗子”简直和吃饭喝酒还要平常。
高台下黄风漫起,牙城甲仗库外城垣上站满了军吏,牙城门禁闭行刑的军卒将一排“企图犯劫甲仗楼”的“乱兵”当众摁跪,发髻扭住,接下来刀光纷纷,过颈处无不鲜血飘洒,高岳居高临下看到,人的头颅就这样利索地和身躯分离,宛转几下,纷纷坠落到尘土当中,血和泥土混杂,成为了殷红殷红的色彩,几只野犬呜呜地叫着,跑来跑去。
连斩一十七人后,泾原行营士兵无不跪倒,表示愿接受伍籍抽点,肯去百泉筑城开屯,方才的骄狂之气全无。
“要,要籍官,去抽点......”高岳握着段秀实所赠的横刀,嘴唇抖动数下,说出这句话来。
日暮时分牙城边上,四千名“营田健儿”被点出,列队站在处无名土岗下。
高岳站在岗上,看到这一队队营田健儿,他们都以木讷的眼神看着自己,等待着任务的布置。
可接下来,高岳宣布的是《营田赏格》。
原本按照高岳的想法,是先借“劫夺甲仗楼”的莫须有罪名,枷几位首犯杀鸡儆猴,然后再当众宣读营田的赏格,这样叫做恩威并施。
可这下倒好,马他们这群安西军将,直接把人当鸡般地杀了。
可能这便是边镇的实相,连段秀实的节下也是这样。
也许上到节度使下到普通的将领,都相信治军完全可以依靠暴力,但高岳为了取悦安抚这群士兵,还是在事前请示段秀实后,制定了专门的营田赏格,只见他宣读到:
“昔日军屯,以勋官五品为屯官,考成后授予勋转,而今考之,勋官毫无待遇,与白丁无异。今日为屯田大成,务除旧格,给予健儿实惠。故百泉军屯共十六屯、四堡,屯有屯官,堡置什将,屯官由屯兵自推,七月第一考,考什么?立屯筑堡,四千人设三等,取十二人,壮城功二人,为第一等,赏绢布一百五十匹;立障功四人,为第二等,赏绢布一百匹;苦劳功六人,为第三等,赏绢布四十匹。**月下冬麦,至来年正月下春麦第二考,四千人同设三等赏格相同......更有修农具钱,等同于修军器钱,若消极怠工、损坏遗失器具、犍牛,各有罚格。”
这赏格不算低了,几乎和战阵里挑荡、先锋战功的赏格相同,于是泾原四千名被抽出来的营田健儿,又立刻开始奋勇起来。
次日,高岳和等同于自己军师的明玄和尚,就站在酷热的夏季日头下,监督营田健儿们筑堡,明玄和尚先前在河西之地,熟稔唐蕃各自优劣处,便对孔目官高岳亲自献策说:“戍堡之制,以西蕃法最为便宜,今可师夷长技。”
“儿郎伟,儿郎伟!”营田健儿们喊着口号,先是成群结队,用犊车运来各山的木材,用各种工具刨除干净,搭起四处呈矩形的望楼,接着在其间夯土筑墙相连,中间插满硬柳树枝,两面用土夹板,很快不过十日,“百泉堡”、“护城堡”、“镇远堡”和“共湖堡”便粗具大体,接着健儿们又汗流浃背地开始在堡内筑营房、战棚,小甲仗库,“儿郎伟”的口号整日整夜响彻百泉四周的地界。
“崧卿,你怎么晒得如此黑?”百泉堡刚刚造好的门楼前,戴着帷帽的妻子云韶,和芝蕙、韦驮天来探望时,云韶用手揭起纱帷,左顾右盼,突然眼前一黑:高岳晒得黑漆漆的,只穿着内里汗衫,穿着束脚裤奴,正和健儿们一起抬木材。云韶不由得心疼到窒息,好好个白面郎君,到这里就成了黑黑的“土山头”,简直要和韦驮天不相上下。
可埋怨完后,云韶也和城中的其他妇人一道,在筑城的匠作场上做冷淘、做粥,犒劳筑城的健儿来。
又过了五日后,四堡大功告成。进入七月,明玄和尚建议,即刻整备农具,准备于百泉之地垦辟屯田,并可先部分播种荞麦、芸苔,待到八月秋来后,便可大规模播种麦子,并翻盖绿肥。
此外,明玄和尚又要求将百泉地带的泉眼全部打深数尺,砌上砖石,共数十眼,皆通过地下水相连,并绘出踏水车的图样让泾州工匠制造,用来灌田,用水便可源源不绝。
连云堡也在增修之列,不但戍守的士兵增加到了三百人,弓弩加到了五十张,凿井为饮,储备三月之粮,并在城垣上加修了二处望楼,其上的烽卒,西可望青石岭,南可望青溪岭、良原,东可望保定城,北可望共池湖,其下各新筑的堡屯,更是尽收眼底。
但这些日子,西北边陲的军情也是日复一日紧张起来,西蕃的“秋月攻势”眼来便要来临,安西行营的幕府当中,节度使段秀实在这三个月来不断收到邻靠的州境传来的消息:
六月,西蕃大将马重英领军四万寇灵州,毁塞填汉、尚书、御史三河渠水口,破坏朔方军的屯田;
七月,西蕃两万兵寇庆州、盐州;
八月,西蕃寇银州,大掠人畜。
“泾州,泾州......”段秀实喃喃自语道,他不相信,现在变得狰狞而掠夺成性的西蕃,会有意将他的泾州给搁置不管。
五年前,马尚在世时,于泾州外盐仓的那场血战,他可是记忆犹新。
九月,陇山飞来的云,遮蔽了泾原的大地,百泉的军屯间,营田健儿正三三两两立在广袤的田地当中耕作,一条条伸往远方的沟垄间,麦苗就像草原般,铺散得无边无际。
百泉堡前,一名叫史富的健儿,没有按时出力屯作,触犯屯禁,被杖了十下,而后枷在了站笼当中。
高岳立在他面前。
“孔目,请脱枷。”史富还伸着脖子,望着自己,两股下的裤子都被打烂,口中犹自还带着无赖的笑。
“十日后才可脱枷,未及十日者脱枷,死。”这下高岳处罚起违禁的士兵来,也开始铁石心肠来。
“孔目请脱枷,说不定马上西蕃就来攻咱们泾州了,俺虽然腿被杖了,但还可挽弓呢!”史富继续嬉皮笑脸。
高岳冷笑下,根本不相信史富的话。
10.烽烟满冈峦
可连云堡的烽卒们显然不这么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堡西北角处羊马城,凸出的沙墩望楼上,两名烽子们指着渺茫的青石岭方向,互相大声喊着什么,接着其中一人急忙转身,抽出棒槌,开始咚咚咚地敲击起来。
羊马城宽三丈长五丈,是个小型的城堡,和连云堡互相扣住,筑在悬崖绝壁上。听到鼓声后,住在里面的烽帅和烽副急忙拽开房间里的门,头往上探着连喊什么事,得到的回答是:“蕃子的游骑!”
“青石岭那边有烟尘,把云都糊住了。”
烽帅一听不妙,急忙叫烽副带着其余三名烽子,急速入连云堡报告戍守其中的刀斧将张羽飞,自己则越过墙下堆积起来的米袋与柴薪,随后拉下屈膝梯,噔噔噔直响,窜上了顶上的望楼。
他扒住垛口,一名烽子已把着门射弩,转向了其下数百尺的所在:连云堡对面的高岗上,几名蒙着豹皮的精铠甲骑,擎着笔直细长的马槊,背着刀弓,正立在那里,张望不已,好像是试探这边的虚实。
“秋风起,蕃子来,这话还真没说错。”烽帅又往西侧望去,之间绵延的青石岭处,窜起烟尘数股,遮天蔽日,带着凛凛的杀气,凄厉苍茫的胡笳和鼓声此起彼伏。
“突灶放烟!”烽帅回身,对着身旁的两名烽子命令说。
两名烽子立刻从屈膝梯落到烽堠墙后,走到筒口对西的突灶前,拔开保暖用的羊粪,接着点着了流火绳,扔进了突灶里的柴笼,很快黑色的狼烟无声无息地从连云堡的烽堠冒出。
“蕃子来啦!”最先反应过来的当然是近在咫尺的连云堡,等到张羽飞立在堡头时,已能见到青石岭隘口处,震天的锣鼓声中,无数西蕃的骑兵,皆是白鬃白马,如大雪落山般涌出。
很快,连云堡东侧羊马城烽堠的狼烟也冒出来,接着就是高岳所在的百泉堡。
方才史富还说什么“孔目请脱枷,说不定马上西蕃就来攻咱们泾州了,俺虽然腿被杖了,但还可挽弓呢!”
转眼间,百泉堡的烽堠黑烟就冒出来了,高岳和史富都不约而同扭头,看着整个连云堡、百泉、共池湖地带,处处烽烟燃起,很快布满整个天空,向着泾州城漂去。
百泉军屯的田地间,先是个别的士兵开始往堡内跑动,接着就是许许多多争先恐穿过麦田,边跑还边喊叫着往后望几名马铺的哨探骑兵,扬着啪啪啪响的鞭子,一溜烟地顺着田地和山岗间的道路,疾驰而来,渲染着惊破心脏般的紧张气氛。
此刻烈风骤起,见到情势不妙的昆仑奴韦驮天,急忙牵来嘶鸣的马匹,托着高岳上了去,“蕃子来了,赶去报给节帅知晓!”
“孔目,孔目!”百泉堡外虎落堑前,史富还站在笼子当间,把枷锁上的镣铐晃得哗哗响,“给我脱枷啊!”
坐在马背的高岳勒住缰绳,用马鞭指着史富,“这枷既然上了,那就必须得十日后才脱。”
“孔目太严!”史富没奈何地喊道。
“军法不得不严,这枷除非你死才可脱,抑或我死才可脱。”言毕,韦驮天拍了下马臀,就跑着伴随着高岳的马,一溜烟地向泾州城而去,留下了在那里急得嗷嗷叫的史富。
州城牙城城门大开,安西北庭行营的士兵们纷纷冲入进去,按照手持名册的军吏的指挥,开始披甲、持弓,找寻属于自己的武器,城头号角声四起。
府衙正堂,各位军将全身贯甲,杀气腾腾齐聚,段秀实正戴上兜鍪,挎上利剑,高岳就急趋而入,“节下!”
哗声,段秀实护腋下的甲片响动,抬手阻止了高岳下一句话,“高孔目留城,看守城头的烽燧旗帜,和连云堡随时互通声气。此外,还要尽快叫递铺派人,穿马凹原和草壁戍,去向长武城及凤翔府求援。”
而后段秀实将手抬高,对着诸位军将命令说:“百泉的军屯后有阁川,左有连云堡,右有阿兰陀寺,只前方无险,可我军已构四堡,驻有戍守兵,现在大军出城,并力扼蕃子于军屯前!”
“喏!”众将齐声应答。
待到众人都迅速自厢房长廊走出后,高岳一个人呆在原地,一会儿才醒转:段秀实这是要保护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百泉八百顷军屯啊!
不行,我得尽快派人去急报长武、凤翔,叫李怀光和朱来增援。
等他将一切都安排好,开始跑出军府,向城头烽堠处走,却发觉城内的老百姓、工匠都开始往城壁上登:西陲军镇就是这样,一旦敌人来逼,军、吏、民都有守土作战之责。
“三兄,三兄!”人群当中,芝蕙挤了出来,拉住高岳的手,急忙问,“主母让我问你安康与否?”
“安康安康,你和韦驮天照顾好阿霓,我去登烽堠,把守旗子。”
“哦,三兄小心啊!”
等到爬上城头的烽堠望楼处,气喘吁吁的高岳极目望去,安西行营的步卒已分队开赴各自布阵的地点在那里各有名先到的骑兵,举着系着彩旌的长竿标志,就这样唐军士兵有的穿着压耳帽,有的戴着皮兜鍪,黑压压的一块一块方阵,开赴到城外一二里处的地带,组成了庞大的阵势,各色军旗、武器竖起,有长矛、长蒺藜棒、刀牌,身后挎着弓和矢筒,其最核心的段秀实所在的方阵,其间的牙兵披二挡甲,肩膀上皆扛着威武的长柄刀,雪光片片,严整而进,“这便是陌刀啊!”
高岳在心中叹道,毕竟是李嗣业留下的队伍,还有些陌刀阵的余裔。
惊骇人的蹄声响起,泾原行营大军的辅翼处,衙前兵马使姚令言、游奕使吕逢礼领千余精骑,正迅驰而过,看样子是想要和逼近的西蕃军展开前哨战,为我军布阵赢得时间。
西蕃军......高岳便又顺着急速前进的泾原行营骑兵所搅起的烟尘,努力往着青石岭的方向看去。
西蕃军给他的印象便是,骑兵,骑兵,数不清的骑兵,漫山遍野的骑兵,从山下的旷野,直到山巅之处,全是骑兵,中央全是清一水的白马,威武无匹,雪崩般滚滚而下只有两翼夹着杂色的战马和骑兵,想必那是西蕃的仆从军。
11.长武驰援捷
接下来的情景,高岳已无法看见自百泉直到青石岭的方向,双方大军步伐搅起的巨大烟尘,和各处烽堠冒出的黑烟卷起来,吞没了所有视线,只能听到马蹄、弓弦、人马嘶鸣的声音,估计是唐军的游奕骑兵已和西蕃骑兵爆发了战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段秀实叫他掌管泾州城的旗旆金鼓实则也是个摆设,等到真的要到鸣金的时刻,也就代表着泾原行营的队伍败了,那么这座城池多半也是保不住,自己和云韶便只可以落荒而逃,向凤翔府或长武城的方向。
至此,高岳想唐军获胜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毕竟他们还是在用鲜血与生命卫护着这座城池里所有的生灵。
“孔目且勿担忧,连云堡已增设许多旗鼓,俯瞰整个战场,西蕃一举一动自在段节帅的掌握里!”这时,和尚明玄走过来,指着那边高耸的连云堡说到。
这时连云堡内已经竖起巢车,其上的觇候尽窥西蕃虚实,临空不断变换着各种色彩的旗帜,汇报着西蕃军的各种动向。
大约一个时辰后,明玄突然见到,自己主事的阿兰陀寺忽然起火,火势越来越大,不由得颤抖着闭目合掌:西蕃军的侧翼想必突入了阿兰陀寺,迂回切断唐军大阵的后路,是西蕃的得意战术。
他的寺也毁了!
这时百泉、护城、镇远三堡里的营田健儿各自从甲仗库里领得武器,奋勇杀出,在阿兰陀寺前列阵,与突入寺中的西蕃、吐谷浑骑兵搏战起来。唐军前阵全是轻装弩手,采取的是以弩制骑战术,弩箭激射如飞虻,后阵士兵持长、长棍蜂拥而进,不久即将袭击阿兰陀寺的西蕃军蹩退,一些西蕃骑兵退入湍急的阁川,全部溺毙。
青石岭上西蕃大帅的牙帐,大旆迎风飘扬,四周全部插上栅枪,军门直到中央高台之上,站满手持铜盾、身披锁子甲的西蕃武士,其盾上皆修饰着白虎之形,背着锋利的砍剑。
高台穹顶下,坐着位高瘦狡黠的中年人,他面容黧黑,盘结着发辫,系瑟瑟珠,身着圆领绯色长袍,登乌皮靴,正同样俯视着整个战场的局势,又抬起眼来,并瞧着那边居于高峻之处的连云堡。
“那座堡垒如在,我们是无法取胜的。”中年人指着连云堡,一眼就看出症结所在,接着他端起了茶盅,啜饮了数口,“索玛!”
听到这声音,身边的一名满身铠甲的侍从当即跪下来,“这和你先前提供的情报不同啊!”
“尊敬可谓的那囊氏子孙,赞普最信赖的次相尚结赞.拉囊阁下,想必在我们的大军启程前,段秀实便抢先增修了连云堡,我们现在已无机可乘。”那索玛如此答复说。
“是吗?这世界没有比军情更容易瞬息百变的事,我曾认为唐家最值得畏惧的将领是浑、马燧和李晟三人,现在这个段秀实也不可小觑,一个能明白自己弱点的敌手,永远不能掉以轻心。”尚结赞言毕,将茶水饮尽,接着从侍者的手中取来一根簇长七寸的箭矢,交到索玛的手中,“在你的胳膊上圈上三只银鹘,将我退兵的请求急速送往大相之处。”
索玛跨上马背,飞速离去时,牙帐前的悬崖上,一排吐蕃武士鼓起腮帮,呜呜呜地吹响了退兵的号角。
这苍凉的号角声,远远传到了泾州城处,“蕃子要退了,蕃子要退了”,民众们都欢呼雀跃,喜形于色。
城堞后的高岳也长舒口气......
可就在此刻,民众又骚动起来:城北河原处,突然出现一条黑线,接着黑线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那是无数翻飞的旌旗,和其下乌鹊般的黑衣战骑,很快如云般遮蔽了整个原野,“是长武城的朔方兵。”
李怀光出兵的速度还真是迅猛,而相对应的,凤翔府的朱的速度可就慢得多,良原那里迄今没出现他的援兵。
傍晚残阳时分,李怀光的三千精甲朔方骑兵,已经奔至青石岭列阵的西蕃军侧边,那是尚结赞留下来的后卫队伍,扼守着通往平凉的隘口,正和轮番迭进的泾原行营唐军搏战,西蕃作战极其顽强,可谓誓死不退。
“诸位,此战如何啊?”朔方都虞侯李怀光用鞭梢遥指战阵,对身旁的其余军将,如温儒雅、孟涉等辈。
孟涉于马上抱拳回答说,“我军精骑,居高视下,势如劈竹,可一鼓击溃蕃子。”
老将温儒雅、史抗却建议:“昔日浑于长武黄菩原之败,都因冒险出击所致,请先于险要处设拒马枪,而后战士全都下马,徐进以弓弩破贼为上策。”
李怀光冷笑两声,用马鞭指着温儒雅、史抗道:“浑之败,难道不是尔等敌前饮酒烂醉,又违命撤拒马枪出击才导致的吗?此刻倒攀起浑的过失来了!”
一番话说得温儒雅、史抗等人又羞又怒,索性止马不前。
“有敌无我,后退者,斩!”李怀光没有多余的话,很快单骑纵出阵势,大呼着策马直冲下山原,自侧翼冲向了敌阵。
其余的朔方骑兵见都虞侯已冲出,无不勇气倍增,争先恐后地夹马冲出,涌向了西蕃的后卫军队......
战至夜色降临,西蕃后卫全被击溃,僵尸铺满了青石岭下的原野,另外面连云堡的张羽飞也率精兵出隘口,邀击部分西蕃的后撤队伍,斩杀百余敌人,解救了被掳走的三百多汉民。
很快,连云堡和各处烽堠处,燃起了报平安的苇炬,泾州城的百姓和留守的军吏士兵欢声雷动,纷纷点起松明,将城门处照得如白昼般,安西北庭行营及长武城的朔方军高唱凯歌,矛刃上悬着斩下的敌人首级,浩浩荡荡返归到泾原军府当中。
三日后,军府当中大摆宴会,来款待来援的朔方都虞侯李怀光等,高岳也在场居席。
高郢因留守长武城未来参战,故而未能到场。
待到菜肴酒肉都陈设上来后,李怀光豪气顿生,环视四周,便问主人段秀实:
“段使君,此城中有妓女否?”
12.矫令起内讧
听到这话,段秀实初始还有些惊讶,但很快就释然:我自己喜欢静坐打发时间,可不代表其他军将都想要如此,将士浴血厮杀整整一日,也该放松放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于是段秀实便叫几名别奏,去城下乐营中取营妓来,伴随朔方将领们宴乐。
可朔方和泾原双方,虽有合作抗敌的过往,但二大军镇也有素来互不服气的传统,段秀实害怕女乐来后,会让席间闹出什么乱子,便对高岳说,“高孔目请持剑监酒席,我行营如有人胆敢喧哗,严惩不贷。”
既然是节帅的命令,高岳也只能按剑,移坐到段秀实的席位旁,恰好能见到西间下坐着的安西诸将。
而李怀光也下令说,“请我长武城骑军右武锋兵马使石演芬、别部将达奚小俊监朔方军的酒!”
石演芬乃是胡人,达奚小俊乃是鲜卑人,各个孔武有力,往那里一坐,按着剑柄,宛若怒目金刚般,监察着东间的朔方长武城诸将。
整个酒宴顿时变得杀气腾腾,东西两面,剑拔弩张。
不一会儿,泾州城的六名营妓曳履而至,各自捧着骰子、长行等博戏用具,段秀实邀请大家不要拘束,气氛才缓和起来,充满了军将和营妓的调笑声。
城下也是篝火满地的景象,行营和地方官司大飨犒赏得胜凯旋的泾原、朔方军卒们,杀羊置酒,好不痛快。
只有百泉堡虎落堑边的枷笼里,那史富还站在那里,心中全是苦水,“来人啊,你们是不是把我给彻底忘了......”
一个时辰后,泾原军府已是酒酣时分,虽然两侧各有高岳、石演芬和达奚小俊监酒,可营妓一到,所有人还是放开了,尤其当一名叫媚川的营妓开始居中舞蹈时,所有军将都如痴如醉了,只见媚川著碧轻纱衣,舞白苎长袖,头戴珠翠,脚登珍珠履,高举双袖,回旋时如白鹄掠水,轻盈处若风动流波,周身珠光宝气闪闪,闪耀人目。
咚咚咚的太平鼓声中,媚川俏丽的双目开始不断飒向酒席上的诸位,也不断牵引着各人的目光。
“请佐酒录事(军中对营妓的称呼)来!”舞毕之后,东间下的朔方大将温儒雅按捺不住,面红耳赤,便要媚川来给他陪酒。
可媚川一眼就看出东间的主事是端坐中央的李怀光,便跪下举着酒盅,膝行趋至李怀光处。
让高岳啧啧称奇的是,李怀光虽然问城中是否有妓,但当媚川的玉手送来酒盅时,这位却眉目晏若,纹丝不乱,毕恭毕敬地接过酒来,转向主人席上的段秀实,行礼完毕后才饮尽下去。
李怀光喝完后,温儒雅便带着几分醉意,望着低着头露出粉藕般后颈的媚川,拍着食案,再次呼喊到“请佐酒录事来!”
谁想,西间坐着的泾原大将焦伯谌,却也喊到“媚川,来!”
这时安西诸将的氛围开始不对,因为大伙儿心中都明白,这媚川向来是焦伯谌宠爱的营妓。
果然一听焦伯谌呼唤,媚川便不敢逗留在东间,而是转身趋向了西间筵席处。
“什么待客之道?”这下,朔方的温儒雅等人大怒,咚咚地将食案上的酒菜都拍得震动泼洒起来。
“泾原的佐酒录事,干你们朔方什么事!”西间坐着的其他安西军将也都趁着酒劲,怒吼起来。
“啊!”席间诸位营妓尖叫声四起,接着飞也般逃出中堂东西间两个军镇的将军们,纷纷拔出剑刃,闪烁着寒霜,于堂下相对,分寸不让。
高岳和对面的两位监酒的,也都站起来,高岳一使劲,咯噔声把剑柄抽出,装作副随时会出手的模样。
“住手!”还没等段秀实开腔,李怀光最先发怒,接着他站起来,朔方诸将果然畏惧都虞侯,便挨个收剑入鞘。
那边,安西诸将也全都收剑入鞘。
双方各自退让了三步,接着李怀光转身,向段秀实抱拳施礼,“营中诸将不胜酒力,露乖丢丑,请使君撤宴,我等回驿休息,三日后返归长武城。”
“也好李大夫,薛举城下的马凹原有座大驿,还请大夫于彼下榻。”
待到众人都下堂去后,按着剑的高岳才长松口气,将剑柄推回。
“逸崧,没受惊吓吧?”犹坐在席位上的段秀实问到。
“节下,并未受到惊吓。”
“好,明日你就继续在孔目院视事,要兑现此次青石岭作战诸立功士兵的赏格。”
结果第二天,待到高岳刚刚来到孔目院时,泾原军府外就传来混乱的马蹄声,高岳急忙走出去,但见大门被打开,温儒雅等数位朔方军将衣冠不整、狼狈不堪,骑着马直闯了进来,口中还喊着“李怀光矫令,要害我等的性命!”
他们都是从城东马凹原驿站里逃出来的,没敢去长武城,而是走了相反的方向,跑到泾原军府里来避难。
李怀光要杀他们?
很快,军府中堂上,段秀实就接见了温儒雅等人,高岳作为孔目官也伴在节帅的旁边。
段秀实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儒雅便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外带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原来,现在郭子仪不但让李怀光当长武城军使、、宁、庆三州都将,还让他以都虞侯的身份整饬军纪,而李怀光早就身怀野心,想把他们这些老将给杀掉,然后吞并他们的部伍,结果昨晚刚回马凹原驿,李怀光就责令他们去商议军务,我当时留个心眼,见机不妙就跑出来,而不明实情的史抗前去,当场就被李怀光数罪,他把数年前黄菩原之战里饮酒误事的旧帐给翻出来,又说昨夜我等调戏泾原行营的“风声妇人”(营妓),有辱朔方军纪,然后立即诛杀了史抗,首级传营中示众,还欺骗军众说这是郭汾阳的将令。
听到这里,段秀实便觉得事态严重,就问你们长武城的判官高公楚何在?
“战前就在长武城留守,未能前来,所以还请段使君庇护啊!”温儒雅等数位嚎啕大哭,顿首哀求起来。
“高孔目,以你的意思?”段秀实便问高岳。
高岳急忙回答说,“此事即便高公楚前来怕也无济于事,只有让汾阳王亲自派人来调解才行。”
段秀实便点点头,立刻修书一封,着令高岳要城中的递铺将其发出。
13.十日枷期至
结果高岳刚刚走到城门处,就看见几名马凹原的驿卒气急败坏地跑来,连喊没有王法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高岳便把他们拦住,说怎么了。
“长武,长武城军突然占据了马凹原驿和河对岸的乌氏驿,扣留所有的书信和驿马,还把我们给逐出来了。”
“什么!”高岳大惊失色。
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城外百姓大乱:李怀光、孟涉、石演芬、达奚小俊等朔方将,统率着数百骑兵,向城门这里一步步靠近。
马背上的李怀光看到高岳,便远远地用马鞭指着他,温言喊到:“高孔目,我知你与我判官高公楚同是渤海高,咱们昔日在汾阳郡王府也有过一面之交,现在不干你事,有几位扰乱军纪的逃将,跑到你们泾原军府来摇唇鼓舌,请交给我带回长武城处断。”
高岳笑了下,而后便急速退到城门内,扬手对城堞上的戍卒高呼:“落城门!”
“你!”李怀光大怒......
这下,西蕃的秋月入侵军刚刚败走,来解围的长武城军又闹起内讧:李怀光现在占据了马凹原和乌氏两座驿站,隔断了泾原行营和灵州朔方幕府间的音信,要威逼泾原军府交出藏匿其中的温儒雅等将来,实则是想先斩后奏。
可段秀实自城中,要高岳代笔写信给李怀光,将其叱责番,并要求他及时回头是岸悬崖勒马,不然自己要统率泾原行营平定“乱军”。
得到书信的李怀光又怒又怕,知道给自己周转的时间不多,可又不甘心杀不了温儒雅,因为“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先前说了要杀温儒雅,那就得杀,留下总是个后患。
于是李怀光首先严令全军驻屯在马凹原、薛举城和乌氏城间,不得骚扰劫夺泾州城下的坊市,但却又在驿道当路排下拒马,并不断派人前往泾原军府,软磨硬泡,要段秀实将人给交出来。
而泾原行营方面,数个堡垒和军屯也如临大敌,密切监视着李怀光的人马,双方的长候骑兵经常发生小规模摩擦。
两日后,高岳前往马凹原驿站,代表段秀实给李怀光送来和解的方案:“温儒雅等指泾水发誓,只要李大夫退军,不再追究他们,此事便冰释,双方各不再提,李大夫返归长武城,温儒雅的部众也归大夫所有。而后由段使君再次设宴,款待诸位。”
驿站正厅内,李怀光握着剑,面目严肃地回答高岳说:“温儒雅的罪行有三,数年前黄菩原之战饮酒乱阵,导致我军十丧七八,此其一也;而就在先前青石岭之战时,逡巡不前,沮我军士气,此其二也;泾原军府之宴,毫无体统,饮酒纵性,与安西军将争风声妇人,此其三也。此等蠹虫若不严惩,此后必将乱我泾原方镇。”
“黄菩原之战,上至领军主将浑,下到普通军卒,其覆败之责汾阳王无一过问,现在岂可追溯?青石岭之战,温儒雅的建言也是出于持重考虑,无可厚非;而先前宴会小小的误会遗憾,泾原都将焦伯谌已和温儒雅冰释前嫌,还望大夫海涵。”高岳一一作出回答。
“怀光身为都虞侯,受汾阳郡王之令绳墨军纪,绝不可能姑息养奸,此事,温儒雅死便不追治,我李怀光死也不再追治,否则必将穷治到底!”李怀光自胡床上站起,毛发皆竖,蛮性发作起来。
高岳还待抗辩,这时自驿站东廊走入个人来,直接诘问李怀光说:“都虞侯你擅杀军将,到底所为何事?”
结果李怀光和在场的朔方众将一见此人走入,顿时气焰全无,各个躬身行礼,“见过杜从事!”
这位正是朔方从事杜黄裳,这时虽无泾原方面的书信,却预先得到汾阳王的授意,兼程自灵州赶到乌氏城来,长武城军卒见是杜黄裳,根本不敢加以阻拦,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到这马凹原驿站来。
一切似乎都在郭子仪掌控当中。
见杜黄裳来了,李怀光瞬间蔫了,坐回到胡床上,高岳见这位额头已冒出冷汗,便起身向杜黄裳行礼,替李怀光解释了番,大意是都虞侯还是出于整饬军纪才这么做的,出发点是好的。
杜黄裳看看四周,似乎也不想把事情给闹大,便低声对李怀光说:“你和监军中贵人做的事,汾阳王早已知晓,这可是要杀头的勾当,如今还不快快伏罪?”
嗯......高岳听杜黄裳这话中有话,莫非这李怀光要杀温儒雅等人,不单单是要吞并他们部众,实现独掌、宁、庆三州军力的野心,还有更深的水在里面?
“怀光知罪!”还没等高岳思考完毕,李怀光就自胡床上起身,咕咚跪在杜黄裳的面前,冷汗淋漓。
他麾下的诸位军将也面无人色,连连叩首,希望杜黄裳能代表汾阳王,宽恕他们的罪责。
杜黄裳便将李怀光扶起,安慰他说,这三州都将和长武城军使的位子还是你的,汾阳王年龄已高,无法长久呆在灵州,不日就要回朝去,他预先就宽宥你,并让我嘱咐你,你现在位高权重,事事都得谨慎小心,以后不可再参与到这种灭族的事情里来。
李怀光也没了之前的骄横,只能唯唯诺诺罢了......
很快,长武城的朔方兵们撤走,离开了泾原方镇,回屯自己的驻地去了。
而温儒雅等将,则对救了他们命的段秀实千恩万谢,而后随着杜黄裳回灵州去郭子仪下令,要求此后把他们的驻地,与李怀光的分割开来,免得再生事端。
百泉堡前,阵阵旋风刮过,笼子里依旧还在那里立着的营田军卒史富,已蓬头垢面,笼子外几名来照看他的军卒,提着葫芦舀着米粥,给他咕噜咕噜灌下。
“入他娘,这姓高的孔目还真的是狠,说枷我十日,就真的是十日......蕃子来了不脱枷,长武城军来了也不脱枷,现在我妻儿差不多得冻馁死了,他还是不脱枷,要是我妻儿有什么不测,我早晚不得放过他。”
“唉,你可别说了,不然枷你百日到死!”其他军卒都求道。
这时,两名军府里的别奏来到,问了是史富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说“十日期到了,遵孔目官的令,给你脱枷。”说完,就咔擦咔擦地开了锁,脱了枷。
史富出了木笼,便跌跌撞撞地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14.子女髀有衣
安西行营规定,军卒犯禁受枷时,不许家属探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以史富很担心自己在受枷的这十日内,自己的妻儿得不到照顾,特别是之前给月粮时,行营既然没给他,也不清楚有无送到他家。
史富家的茅舍就在城北共池湖侧,外面环绕几株歪脖子树,还有个前院。
待到靠近自家后,摇摇晃晃的史富望见了茅舍的灶台冒出的炊烟,心中不由得踏实下来,臀部的瘀伤好像也没那么疼痛,加快脚步,推开了院扉。
只见到他的一对儿女正立在院子里,互相踢着颗半旧的蹴鞠,见到他后,眼睛滴溜溜转,看起来吃饱了肚子,不再号哭,比较有神,还说“阿父你回来了。”
史富能看到儿子和女儿的身上,各穿着件新接出来的子,而往常每到寒冷的初冬,孩子们的双髀(大腿)因为没有布遮体,总是冻得乌黑青紫,哭个不停,只能塞些茅草进去保暖。
这时他妻子也从庖厨里走出来,骂道你个懒散汉,不出力屯田,被枷了十日也是活该。
史富又见到妻子身上也多了件红色的裙子,便急忙走到厨舍里,四下看看有没有男子躲藏在柴薪堆后,或者翻窗户的痕迹,发觉没有后,又揭开墙角的陶瓮,只见内里还剩有一半的新粟米,然后问妻子,这些布和粮都是哪里来的?
“是高孔目让军吏送来的,粮是你这个月的口分粮,并且额外送来十匹绢布和五百钱,说给我和孩子们做衣衫,还有张狗皮说给你做冬袜。”
次日,百泉堡的屯田沟垄边,正一瘸一拐,在耙地除草的史富一见到骑着马来巡察的高岳,咕咚声跪到在地,接着带着串烟团,爬到高岳的马前,连连叩首,口称“孔目大恩,史富绝不敢忘!”
“史富我问你,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出力耕田了?”
“不敢!”
“轮你上番烽堠,还敢不敢游手好闲了?”
“不敢!”
“若是再敢犯禁的话......”
“孔目便枷我一百日,我们这群当军卒的,要么不说,说到便绝对做到!”史富头都不敢抬。
高岳点点头,说非常好,“送给你润家的布匹和钱,你倒也不用谢我,那是从你赏格里预支的,自即日起你好好做,将来立功领了赏格,还有富余记着,本孔目等着你来取赏格。”
“喏喏喏。”史富捣蒜般地叩首,忙不迭地应承道。
这时,高岳骑在马背上,顺着整个百泉地区望去,一处处泉眼石井处竖着龙骨水车,营田健儿们踩踏其上,将水自地下不断抽出,浇灌到四面的麦田当中;田地当间,每半顷地间都用长长的灰白色的田垄间隔开来,它们将整块大地分割得条条理理,专门负责中耕的军卒正赶着牛,缓缓不断地来回。
尽头就是陇山的天空,在广袤的大地映衬下,显得格外得低,铅灰色的云层正在聚拢,看起来是要在初冬季节迎来微雪,这对越冬的麦苗是件很好很好的事,雪可以濡湿麦根,保住它们的热量,正所谓“冬来三度雪,农者欢岁稔”。
更重要的是,通过泾原行营和长武城援军的浴血奋战,西蕃破坏泾原屯田、践踏麦苗的计划也破产了,而后等到冬季的积雪将陇山、六盘山、山的岭巅覆盖后,就算是西蕃的军队也会举步维艰:雪、河谷和崇山,将泾州、州、凤翔三块地方很好地保护起来,也保护了高岳所主张开垦出来的屯田。
“明年,我便能站在这里,见到百泉八百顷军屯丰稔的气象了!”
冷风拂面吹来,他皱着眉,望着阁川边沿高林当间的阿兰陀寺,在先前的兵灾当中,它大部分的珈蓝已被焚毁,可主事僧明玄却不为所动,依旧坚持在塌毁半边的佛堂下诵经,“等,等到来年寺田也能够丰稔的话,那么我就将开始修缮这座寺庙,一年,二年,三年,哪怕穷尽我这辈子,也要把这项宏愿给完成。”
傍晚时分,小雪果然纷纷落在孔目院的庭院当中,屋檐上已开始慢慢凝成冰挂,越来越长,芝蕙和阿措穿着新的夹袄和襦裙,嘻嘻哈哈地拍着手,望着天空里不断落下的六出之雪,韦驮天正在厩舍前把一围又一围的草料垛好,然后光着膀子在那里铡啊铡。
高岳坐在茵席上后,云韶带着神秘又有点得意的笑,端着食盘迎了上来,“崧卿,你瞧瞧。”
哦?高岳定睛望去,食盘上居然是金脆脆的膏环,便拿起来咬了口,味道还不错,便连连点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云韶。
云韶则满副“快来夸赞我”的表情,眨着双眼。
“阿霓亲手做的膏环,已经抵得上长安清吴店的了。”
“那是!以后崧卿只管安心视事,阿霓我会在后厨做出各种美味,来照顾崧卿的。”云韶好像翘了下小巧的鼻尖,“只是啊,长安的膏环是四文钱一枚,听说吴地才一文钱一枚,而到了泾州这里,做下来得要十五文一枚。”
“西北边镇生活艰辛啊,泾原行营还有许多健儿军卒家人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我才谏言段使君开屯田,什么时候健儿们吃饱穿暖,子女双髀有衣,有精锐的器械、战马上战场,对家中无后顾之忧,那么边陲的形势才可以逆转。”
谁想高岳朴素的一番话,居然让云韶流下泪来,“崧卿果然和那些普通进士是不同的,他们在这个季节里怕是只想着在长安城当中用朱唇食膏粱,想着哪日可执着象牙笏板、朱衣紫带,又怎能想到缺衣少食的土山头健儿呢?”
高岳摇着头笑起来,自己也只是为了博取功名,在和刘晏的策问里提及了西北边防的问题,不过他倒不会在说完后抛诸脑后,“总得做些什么,来让事情一点一点变好,我也希望唐军有朝一日能再度跋涉西域绝地,泾州、原州等再度成为东西商贾汇聚的地方,周边万国再来朝觐于渭水边。”
说到这里,云韶又说了句“对了”,便转身从橱柜当中抽出些书信来,说从京城里来的,都是送给崧卿的,先前长武城李怀光占了驿站,阻遏了行程,所以现在前前后后几封信一齐送来了。
“有荥阳郑文明的信。”云韶事前已见到落款,然后还没等高岳回答,她就执小刀将其裁开,而后抽出信纸。
“阿霓你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