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5 生不如死
华云之事,封谞、赵忠,皆是亲历。
彼时,赵忠为何后所用。携黄门死士,暗伏密室,一举夺得贵子。乃至董太皇,急血攻心,卧榻不起。
蓟王闻讯,遂车驾南港,登船觐见。
永乐太仆封谞,下船相迎。
蓟王细问究竟。封谞耳语告知。
唯恐帝后有失,蓟王遂入室相见。
华室门前。
封谞欲先入通报,却被蓟王所止。
轻移室门,刘备独自入内。
待蓟王入内,封谞掩门恭候。室中言语,隐约可闻:
华云号乃皇后行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氤氲之中,隐透药香。
居中床榻,帷幔低垂。一人横卧正是董太皇。
刘备跪坐帘下。屏气凝神,不置一语。
榻下另有童子申。曾奉太皇命,与童子兹,一同面见蓟王。见蓟王正襟危坐,童子亦不敢出声。
少顷,董太皇,悠悠梦醒:“来人。”
童子申,话将出口,又生生咽下。
“来人。”董太皇,艰难发声。
童子申,以头触地,怦然作响。以示榻下有人。
果然。董太皇闻声回望,正见蓟王。
“太皇毋动。”蓟王先礼:“臣,不告而入,请太皇恕罪。”
“蓟王,所为何来。”董太皇,目色凄苦,明知故问。
“来解太皇心忧。”蓟王答曰。
“不知王上,有何神丹金液,可疗朕之心疾。”董太皇,不抱奢望。
“如太皇所知。臣,上巳节时,身中奇术,灵台受创,昏睡不醒。幸有巫山神女并王母门下玉女,齐奏《昆仑九音》,才得转圜。醒时,诸多旧事,便已记起。又闻黄门令密报,方知别有隐情。时,太皇并窦太皇,指天为誓,扶立‘贵子’为帝。臣,窃以为,太皇不过,一己之私欲,为与(何)太后相争耳。然今日方知,乃为大汉社稷,殚智竭力。臣,后知后觉,无言以对。”
刘备一席话,听得董太皇热泪长流。少顷,才哽咽言道:“身逢大难,生不如死。王上既已尽知,朕亦无言自辩。”
“贵子者何?”刘备轻问。
“申儿。”董太皇哽咽难平。
“奴婢在。”童子申,自榻下答曰。
“速近前拜见。”董太皇,强撑起身。
“喏。”
童子申跪行上前,大礼参拜:“奴婢,拜见王上。”
“抬起头来。”蓟王不置可否。
“奉命。”见童子申不敢起身,榻上董太皇催促。
童子申,年纪虽小,然少年老成。明知贵子已被何后劫掠。董太皇欲行,鱼目混珠。令己假扮贵子,奉先帝《起居遗诏》,行废长立幼。蓟王当面,明以照奸,如何敢冒充!
然语出太皇,又岂敢违命。天人交战,忐忑难安。不得已,童子申唯奉命抬头。自下而上,与蓟王四目相对。宛如利箭穿心,又猛然蜷缩在地。
“少令,所言不虚。”蓟王语透深意。
二童子,孰是孰非,蓟王自有定论。须知,蓟王曾进出西邸,与王美人兄妹相称。亦数见贵子,于襁褓之中。岂能单凭一面之词,便深信不疑。
“太皇,意欲何为。”刘备求问。
闻此问。董太皇犹如,回光返照:“先帝《起居遗诏》在此,‘贵子’亦在此。王上可愿助朕,废长立贤,三兴汉室。”
“敢不从命。”蓟王先伏地奉诏,起身再进良言:“然臣有一席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王上直言。”董太皇犹受强心一针,心病已愈大半。
“太皇自问,所为何来,又有何求?”刘备目光,清洌无波,慧深如海。
“自是,天下权柄!”董太皇,实言相告。
“臣,斗胆。”刘备躬身近前,隔帘耳语:“窃以为,天下权柄,早已在握。”
“王上,何出此言?”董太皇犹未自醒。
刘备遂将一物,送入太皇手心。
待辨出此物,永乐太皇,浑身巨颤。电光石火,已幡然醒悟:“王上之意,朕,已尽知。”
“臣,告退。”刘备趋步退后,跪拜自去。
蓟王退步刹那,腰间玉色一闪。似是捆扎玉简一卷(详见:《列宿·1.37 鱼目混珠》)。
逸乐精舍。不等封谞,言语落地。毕岚忙问:“蓟王所呈何物?”
“未可知也。”封谞立于门外,只闻其声,不见之物。童子申,虽近在咫尺,亲眼得见。然匆匆一瞥,亦不辨究竟。
此事,赵忠亦略知一二。这便言道:“时有黄门死士,伏于梁上,亦未能辨。窃以为,先帝另有玉简遗诏,传于蓟王。”
“可比天下权柄。”封谞多年来,苦思无解:“究竟何物?”
“蓟王言,‘天下权柄,早已在握’。又是何意?”宋典心生疑虑:“莫非,蓟王已知,何后所掠,乃太皇之子。”
“必不能也。”封谞早已想通:“若蓟王早知永乐隐秘,岂容董氏乱汉。”
“种出蓟王乎?”宋典窃问。
“时蓟王房中不利,无所出也。”封谞摇头。
众人苦思无解。若封谞所记不差。蓟王与董太皇,华室对话。必有深意。
与舍中内官,所思不同。甘泉卫尉何苗,另有所问:“莫非,(何)太后谬矣?”
言指,何后选错贵子。
“或,董侯亦出汉室。”赵忠眼中,精光一闪。
“赵常侍,何出此言?”何苗求问。
赵忠转问毕岚:“蟾宫之上,可有汉室宗亲往来。”
“然也。”毕岚自然知晓。
欲求曹节,先登蟾宫。洛阳勋贵,心知肚明。时曹节以大长秋兼领尚书令。大权独揽,权势滔天。便是张让、赵忠,等十常侍,亦不敢与之争锋。洛阳公卿,登门相求者,络绎不绝。
“时为何人?”赵忠追问。言指,毕岚暗送永乐太后当夜。蟾宫来客,可有汉室宗亲。
“陈王、平原王、河间王、合肥侯。”略作思量,毕岚逐次作答。
“这……”闻者,无不心惊。
陈王宠,素有大志。平原王,乃桓帝胞弟。永乐母子,皆出河间。
更有甚者。
合肥侯身患“蒸母”隐疾。
胡思乱想,纷至沓来。
舍中众人,一时汗如雨滴。
1.176 众盲摸象
正如勃海王刘悝求中常侍王甫复国,许谢钱五千万。诸侯王遣使上京,有求于内官。两汉以来,屡见不鲜。
如大将军梁冀与顺帝美人友通期,私通之事。今汉,亦非个案。
譬如,东海靖王刘政。其父乃光武长子,废太子东海恭王刘疆。刘政“婬欲薄行”,其叔父,中山简王刘焉薨,“诣中山会葬,私取简王姬徐妃,又盗迎掖庭出女。豫州刺史以及鲁相奏请诛(刘)政,有诏削薛县”。
刘政不但盗迎掖庭出女,甚至私取简王姬。有司奏请诛之,然不过削一县而已。
类似汉室秘闻,宫廷禁忌,旁人不得而知。然黄门内官,却一清二楚。只因,侍奉君王身侧。汉室之事,凡有风吹草动,焉能瞒过。
逸乐舍中。黄门大内官,各有心思。
此时,已有定论。永乐太仆封谞,可证董太皇,暗中产子。掖庭令毕岚,可证董太皇曾夜入蟾宫。然究竟被何人所污,时下尚无定论。
更有甚者,为董太皇接生之太医令张奉,曾言董侯有“日角之相”。此乃帝王之相也。换言之,此子必然不凡。
故赵忠所言。董侯或出汉室,绝非空谈。
“平原王,何所求?”赵忠追问。
“欲并马贵人汤沐邑也。”毕岚答曰。
平原王刘硕,乃桓帝二弟。建和二年,灵帝更封都乡侯刘硕为平原王,留博陵,承父刘翼香火。又尊刘翼夫人马氏,为孝崇博园贵人,以涿郡之良乡、故安,河间之蠡吾三县为汤沐邑。刘硕嗜酒,多过失,桓帝令马贵人领平原王家事。后马贵人薨。循例,汤沐邑当有子嗣所承。彼时,桓帝三弟,勃海王刘悝,已举家下狱死。故只剩平原王刘硕,可承三县。
后事,众所周知。先帝析分博陵,增封蓟王(详见:《陇右·1.47 再增三县》)。平原王刘硕,终未如愿。
彼时,合肥侯亦求徙封大国。先帝问政。尚书令曹节,深谙圣意,皆谏言拒之。
“河间王,又何所求?”赵忠逐个询问。
“亦不出封国之事。”毕岚答曰。
河间王刘陔,乃河间安王刘利之子。与先帝,皆出河间孝王刘开一脉。乃桓帝孙辈。然国事如何,皆与永乐隐秘无干。且看那夜蟾宫之上,究竟何人所为。
奈何,长乐太仆段珪,饮药而死。蟾宫毁于大火。大长秋兼尚书令曹节,亦亡故。死无对证,无迹可寻。
“王太后相召,当作何答?”毕岚求问。
“据实已告,莫相遮。”赵忠言道。
“善。”毕岚既来,已有必死之心。毕竟,满门家小俱在函园。譬如段珪明知,被张让、赵忠构陷,然为保家小,仍饮药而亡。可比此时,毕岚心境。
“或有一人可问。”何苗忽言。
“何人?”众人同声发问。
“童子申。”何苗语透深意。
封谞试问:“卫尉之意,童子申必有未尽之言。”
“然也。”何苗以己虑人:“王上与董太后,华室相见。唯童子申,侍卧榻之侧。咫尺之间,焉能不见?”
言下之意,蓟王所呈,天下权柄。童子申必然亲见。闭口不提。必有难言之隐。
“童子申何在?”毕岚忙问。
“取名董箕,入王子馆为侍子。”封谞答曰。
“何不召来?”毕岚试问。
“紫渊王子馆,乃诸王子所学。非王命不可离也。”赵忠言道。
试想,蓟王子起居求学之馆。蓟王焉不持重。守备森严,进出有令,乃是必然。紫渊本是蓟王所建别馆,后扩六国馆。再改王子馆。虽名馆,实则离宫也。蓟王择良师益友,相伴诸王子。用心可谓良苦。尤其八王子,蓟王纵远征在外,亦或是日理万机,亦不忘言传身教。“学而无用”之说,国人津津乐道。与“无为而治”,颇多异曲同工。
一言蔽之。王治相,相治官,官治吏,吏治民。
王学之道,便在于此。
窥蓟王行事,可见一斑。为楼桑少君时,事必躬亲。为临乡少君侯时,已有左膀右臂。今为大汉一藩,文武百官,鼎盛吏治。
“可恨宋奇不在。”苦思无果,束手无策,宋典仰天长叹。
王太后既召宋奇,必莫大相干。永乐之事,牵连甚广。然多各执一词。好比“众盲摸象,各说异端”。皆未能窥其全貌。
舍中众人,皆心有戚戚。
董侯身世,与今汉时局,息息相关。
河北皆传。若坐实董承非出汉室。蓟王当立麟子为帝。行拨乱反正。
如此。不费一兵一卒,汉室三兴。麟子阿斗称帝,蓟王当封太上皇,临朝称制。
“太上皇”一词,最早见于《史记》。秦始皇,平定天下,除自号“皇帝”,还“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彼时,庄襄王赢异人,已去世多年。
待汉高祖称帝,下诏:“诸王、通侯、将军、群卿、大夫已尊朕为皇帝,而(刘)太公未有号,今上尊太公曰太上皇。”时刘太公,仍在世。
“太上皇”,虽为尊号,然却不问政治。蔡少师释曰:“太上皇,不言帝,非天子也。”颜师古亦注曰:“天子之父,故号曰皇。不预政治,故不曰帝也。”
“太上皇帝。”与“逸乐舍”相距不远之“和乐舍”中,南閤祭酒许子远,一语中的。
和乐,语出《诗经·小雅·鹿鸣》:“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汉书·董仲舒传》亦有:“百姓和乐,政事宣昭。”乃鸾栖馆中,精舍之冠。常为二千石,相聚小酌。
“太上皇帝。”门下报馆丞陈琳,若有所思。
两汉以后,始现“太上皇帝”之尊号。如十六国后凉天王吕光、北魏献文帝拓跋弘、北齐武成帝高湛、唐睿宗李旦等,退位后均自称“太上皇帝”。
“太上皇帝”,虽源于“太上皇”。然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号“太上皇”者,好比“赵主父”。年事已高,退位让贤,唯恐少主年幼,不足持国。故尊“太上皇帝”以镇之。欲使家国大权,平稳过渡。
譬如,拓跋弘退位,“国之大事咸以闻”;高湛退位,“军国大事咸以奏闻”;李旦退位,“五日一度受朝于太极殿,自称曰朕,三品已上除授及大刑狱,并自决之,其处分事称诰、令”。
据此可知,“太上皇帝”纵禅位,仍掌皇权。
甚至凌驾于,皇帝之上。
1.177 不言代汉
见许攸,自斟自饮,悠然自得。
陈琳遂问:“子远已知,董侯出身否?”
许攸落杯言道:“永乐隐秘,我岂能知。然我主,欲立五帝之心,百官尽知矣。天下五帝,皆为世子。我主岂不尊‘太上皇帝’乎?”
“先有太上,再有天子。”陈琳这便醒悟。
“然也。”每每虑及此处。许攸总有莫名,一丝隐忧。却不知,智者千虑,何处有失。
董侯身世存疑。于蓟王而言,乃莫大天机。天下看似,唾手可得。如探囊取物,入蓟王家门。然“福祸相依”,蓟王居中守正,并未轻言代汉。
然天下仙门早知,代汉者,宗王也。
时至今日。论汉室宗亲,大汉一藩。非蓟王莫属。试问,“当涂高者”,还有何人?
且蓟王唯有尊号太上皇帝。方能立天下五帝。
许攸守南閤,掌幕府人事。既言之凿凿,必有所出。心中虑及,陈琳举杯笑问:“子远以为,若我主尊太上,当如何施为。”此乃人臣大忌。然毕竟好友当面,不入三人之耳。但说无妨。
许攸与好友满饮,落杯言道:“当先加‘无上将军’。”
“子远,所言是也。”陈琳这便醒悟。昔日,先帝立西园八校尉。自称“无上将军”。《后汉书·灵帝纪》有载:“甲子,帝自称‘无上将军’,燿兵於平乐观。”
实则,早在先帝之前。顺帝末,便有“阴陵人徐凤、马勉等复寇郡县,杀略吏人。(徐)凤衣绛衣,带黑绶,称‘无上将军’,(马)勉皮冠黄衣,带玉印,称‘黄帝’,筑营于当涂山中。乃建年号,置百官,遣别帅黄虎,攻没合肥。”
换言之,无上将军,本是贼人僭号。却被先帝堂而皇之,加于己身。遂成两汉,最高将军位。远在大将军之上。唯有天子领之。
家国同构,郡国并行。
蓟王行事,先易后难。先升辅汉大将军,为无上将军。再进位太上皇帝。
再深思。蓟国谋主,早已谋划。毋论董侯,种出何人,废立与否。只需此事作罢。新帝登基,蓟王五朝元老,必受增封。蓟王已尊尚父,领辅汉大将军。尚父断难再升。然辅汉大将军,却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试想,甄都曹司空,亦无异议。
“此乃,中丞谋国乎?”倍思前后,陈琳不禁问道。
“然也。”许攸笑答。
洛阳北郭,谷门。
越骑校尉曹冲,仰望太仓顶上烈火熊熊,映红半空。心中颇多不舍。奈何兄命不可违。大长秋兼领尚书令曹节,下令今夜火烧蟾宫,必出有因。虽不舍折桂重利,曹冲亦当唯命是从。
须臾,永安宫,后门重启。
一队精骑,护驾出宫。
车厢内,隐约有童子稚声发问:“祖母,此去何处?”
“塞外。”便有妇人,柔声答曰。
“何时南归?”
“朔鸟丰翼。”
说话间,车驾沿御道一路向北,通行无阻。
刚出谷门。忽见一人一车,横在桥前。
曹冲拍马上前:“何人当车。”
只见那人,提灯照面:“辅汉大将军府,右丞贾诩,求见太后。”
好一个,神鬼奇谋贾文和。
曹冲闻声一愣。待辨清相貌,又尴声一笑:“原是右丞。”
便有具装骁骑,引贾诩至车前。永安车马,乃蓟王所献,尤胜王宫车驾。
“下臣贾诩,叩见太后。”
“右丞,所为何来。”车内果是窦太后。
“为救天下。”贾诩再拜。
“右丞当车,当窥此局。新帝被废,朕与太子,远赴漠北。洛阳朝堂,再无‘鹊巢鸠占’,蓟王,身后无忧。何曾不为天下计。”窦太后,柔中带刚。
“太后苦心,下臣岂不尽知。”贾诩,躬身答曰:“然我主,豪杰当世,磊落行事。耻于,权谋立国。必不肯,苟且行事。太后无过,岂能自徙,塞外苦寒之地。”
“蓟王。”窦太后一声轻叹。
贾诩言道:“太后若远避漠北,主公必亲自迎回。然若,去而复返,再回京师。因‘夺子之恨’,灵思皇后,又岂能与太后相容。如此,‘二宫流血’,几无免也。”
试想,窦太后无端掠走太子,何后焉能不恨。
“今夜之事,右丞尽知否?”窦太后,别有深意。
“下臣,尽知也。”贾文和,斟酌作答:“陛下暗募死士,欲借上寿之礼,诛十常侍以明志。然行事不密,被十常侍先知,于是调西园卫入鞠城,欲‘矫诏’废帝。然下臣料想,大将军何进,必别有所图,且另有黄巾余孽,行乱中取利。故下臣,已尽起幕府五校精兵,数路兵分……”
“右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窦太后叹道:“朕复何言。”
“如此,请太后,移驾永安(宫),从壁上观。”贾诩再拜。
“执金吾,又当如何?”窦太后不愿累及无辜。
“下臣,遥看太仓,火雨分落。武库比邻,或被延及,亦是常理。”贾诩语透深意。言下之意,太仓毁于兵乱。武库亦受延及。个中隐秘,皆化为灰烬。
“如此,朕足可安心。”窦太后言道:“传令,回宫。”
“喏!”便有一豪勇骑士,车前领命。此人正是窦统独子,年仅十五之没鹿回王子,窦宾。
待窦太后,车驾返回。本奉命接应之越骑校尉曹冲,打马上前,抱拳求问:“我等行事,如此隐秘,右丞何以先知?”
贾诩叹声一笑:“我亦未料,竟是二位老大人携手,为二宫止血,为大汉续命。”
今夜实乃,看似游离于权利中枢之外,一人迁居消灾、一人称病辟祸之,长乐太仆程璜,并大长秋兼领尚书令曹节。二位老大人,联手兜底。
“待日出,万里江山,鹿死谁手?”曹冲又问。
“复归正朔。”贾诩一语中的。
曹冲轻轻颔首,忽开口:“求函园美宅安身。”
贾诩笑答:“此事易耳。”
“谢右丞成全。”曹冲喜不自禁(详见:《四海·1.54 四方杀局》)。
1.178 离宫辟祸
南宫,云台。
天光微亮,初闻鸡鸣。窦太后,悠悠转醒。
自窦大将军兵败枭首,窦氏败亡。窦太后被禁云台,已有多年。孤家寡人,老将至矣,却无所依。窦太后心如朽木,不过苟活而已。
无人辅政,无人匡正。少年天子,再无中兴之念。更加其母,永乐太后,卖官求货,自纳金钱,盈满堂室。乃至大汉朝堂,朝政日非,江河日下。
“太后。”中大夫,榻下轻问。
“更衣。”窦太后,帐内轻答。
“喏。”中大夫,遂命宫人入内。为窦太后,洗漱更衣。
云台高居。窦太后纵失权势。然身侧仍有中大夫,忠心为伴。天子虽久不登台问候,然亦未起加害之心。毕竟,窦氏举族伏诛,剩窦太后孤家寡人,已不足为患。何必因弑嫡母,而徒惹骂名。任其自生自灭,何乐而不为。
梳妆时,闻中大夫,窃窃私语。
窦太后遂问:“何故耳语。”
便有中大夫,近前答曰:“闻永乐宫鬼祟,太仆封谞,欲择掖庭宫生子,养为侲子逐除。”
见窦太后,若有所思。心腹中大夫,便又低声进言:“宫中传闻,自永乐署灾,多有积铜被盗。”唐周之乱,天子虽下禁令。然禁中内外,皆有风闻。终归,“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此地,亦不宜久居。”窦太后,心有戚戚。
“太后,欲迁何殿?”中大夫,不解其意。
“永安宫,如何?”窦太后,似有定计。
“永安乃离宫。”中大夫劝道:“不如云台多矣。”
“因属离宫,方能保全。”窦太后素有大智。先前,有望气者言,京师有大兵,两宫流血。迁居永安,远离二宫。乃避祸之道也。
谶纬之术,时人深信。譬如史上“太史望气,言当有大臣戮死者。董卓使人诬卫尉张温与袁术交通”,“笞杀(张)温于市以应之”。
“陛下岂肯太后轻离?”中大夫言及,云台乃禁锢之地。
“所言是也。”窦太后,喃喃自语:“何人能助之。”
电光石火,窦太后似有定计:“召程夫人来见。”
“喏。”中大夫自去传命。
洛阳西郭,延熹里。
大内官,程璜宅邸。
今日一早,程夫人便从宫中赶回,与养父相见。
程夫人虽是陛下食母,然自陛下元服,已少食人乳。故程夫人食母身份,多也名存实亡。然程夫人却仍有乳。先前与永巷令徐奉结成对食。便任由徐奉取食。如今徐奉勾结天平反贼,事发潜逃。留之无用,索性喂养掖庭内众多“宫生子”。
日前。奉永乐太仆封谞之命。掖庭令毕岚,正从众宫生子中,甄选适龄者,送往永乐宫。养为逐鬼童子。乳涨,程夫人亦入永乐宫,喂养童子。
“阿父。”见程璜气色如常,程夫人心中稍安。
谓老兽垂暮,余威犹在。程璜一日不死,程夫人便一日无忧。深宫之中,无人敢动她分毫。
“今日因何出宫。”程璜问道。
“有二事不明,乞问阿父。”程夫人直言。
“何事不明。”程璜慈眉善目。
“永乐董太后,择掖庭二岁‘宫生子’,为‘逐鬼童子’,为其一。”程夫人这便言道:“昨夜窦太后召我上云台,问及诸多宫中旧闻,又赠此物,是其二也。”
“哦?”程璜问道:“赠我儿何物。”
“一对圆珰。”程夫人便将一对圆形玉耳环取出。
“此物名曰‘合欢圆珰’。乃成帝时,赵昭仪(赵合德)赠皇后(赵飞燕)之物。先帝大婚时,又赐窦太后。乃前汉宫中旧物。”不愧是程璜,竟一眼辨出。
“作价几何?”程夫人忙问。
“无价之宝。”程璜笑答。然心中却暗思,窦太后以皇后之物相赠养女,究竟何意。
“若去金水质舍,能质卖几何?”程夫人脱口而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咝——”程璜不禁倒吸一凉气。正如养女所说,能将此物折钱之处,唯金水质舍。换言之,窦太后赠无价之宝,并暗指变现之所。莫非,此事还与蓟王相干?
“莫非,窦太后知徐奉潜逃,遇与我结对食?”程夫人,胡思乱想。
“女儿何出此言?”程璜一愣。
“此圆珰既名‘合欢’。不正取合欢之意?”程夫人答道。
程璜又一愣。却断然摇头:“窦太后,绝非此意。”
“阿父,何以知之?”程夫人不解。
程璜嘿声一笑:“窦太后,延熹八年(165年)入宫,受封贵人。同年立后。虽贵为皇后,却未有宠。永康元年(167年)先帝崩,又尊太后。正因先帝无子,故立解渎亭侯为帝。”
“先帝未(临)幸窦太后。”程夫人大惊。
“先帝纵情施欲,人伦皆废。虽数同衾,却未合欢。窦太后至今,仍是完身。”说到此处,程璜不禁一声悲叹:“我大汉帝后,又何止窦太后一人如此。”
“还有何人,竟如此凄惨。”程夫人惊问。
“孝惠皇后。”程璜答曰。
“既如此,窦太后因何送儿,合欢圆珰?”程夫人又问。
“‘合欢’者,亦作‘合众而乐’也。前汉先贤有‘二国合欢,燕齐以安’之句。”说到此处,程璜已解其意:“明日,我当入宫拜谢。”
“二国合欢,燕齐以安。”程夫人似有所悟。
“我儿毋需再思,其物何意。知窦太后假此物,约老父入宫相见足以。”言语之间,程璜似年轻十岁。
“阿父欲再掌大权否?”程夫人,幡然醒悟。
“我儿且拭目。二国已合欢,剩下一国,又当如何?”程璜一声长叹:“鼎足之势,成矣。”
老父之言,程夫人似懂非懂。心中还有一事未解:“永乐宫又为何择选,二岁童男?”
“或为逐鬼,或为逐‘真鬼’。”程璜亦语出深意。
程夫人本还想追问。话未出口,便又自行打住。老父从来,话说一半。再问亦是徒劳。总归,懵懵懂懂,云山雾罩。
正如老父所言。权且,拭目以待。
总有,水落石出一天(详见:《1.54 燕齐以安》)。
1.179 蓟王幸朕
翌日,程璜入宫。
先入西园。依次叩见陛下,何后,董太后。
再登云台,叩见窦太后。
云台本是禁锢之地,重兵拱卫,无陛下及董太后令,便是中常侍,亦无从登台。更何况,受十常侍所遣,暗中窥视行踪之小黄门。其程璜叩见董太后时,已道明来意。人老将死,欲向诸位主子道别。先叩别董太后,足知进退。毕竟,按礼法,当先叩别窦太后。
人老为尊,人死为大。
董太后,亦念旧情。传令云台守卫,不得拦阻,放其登台。
“老奴,叩见太后。”程璜恭敬,亦如先前。
帘后窦太后,明知故问:“老大人,所为何来?”
“一来,人老将死,叩别太后。二来……”程璜缓缓直身:“谢太后赐小女,无价之宝。”
窦太后答曰:“不过是一件随身之物,又岂真无价。”
程璜却答:“合欢圆珰,乃太后入宫时,先帝所赐,岂非无价?老奴代小女拜谢。”
太后忽道:“既如此。朕,可求老大人一事否?”
“太后何事?”程璜再叩首。
“请开党锢。”窦太后试言。
略作思量,程璜这便婉拒:“老奴,久不在宫中。诸事,‘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党锢之事,力不能及也。”
此托辞,不出窦太后所料:“黄巾乱后,群盗蜂起,乃至朝政日非。若不开党锢,‘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如何,拨乱反正。”
程璜再拜:“太后,所言是也。奈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老奴,老而无用矣。”
正欲叩别,不料窦太后又道:“且慢。”
“太后还有何事?”程璜再拜。
“老大人,既识前朝旧物。不知,可识此物。”言罢。便有心腹中大夫,自帘后捧盘而出。
盘中之物,覆以白绫。平铺盘中,并无突兀。
显然,盘中所盛,必是诸如信函一类,锋薄之物。
程璜暗忖许久,亦未能忍住好奇。
这便伸出二指,轻夹边际,将白绫徐徐展开。
见绫下空无一物。程璜不由一愣。莫非窦太后,相戏我乎?
然待辨清,绫上绣花。不由浑身颤栗,汗如雨滴。
“老奴死罪!”程璜五体投地,抖如筛糠。
苦也,中计矣!
所谓“绣花白绫”,乃窦太后贞绢,是也。
电光石火,程璜心慌意乱。
贞落殷红。斑斑血迹,好似初染。先帝从未临幸,窦太后又寡居云台多年。程璜久为大内官,绫上贞落,只眼可辨。必是新晋之伤。
何人竟敢染指,大汉太后。夺其清白之身。
窦太后细语轻声,却振聋发聩:“朕今**,与老大人何干?”
“老奴、老奴、老奴……”不知何故,程璜惊俱之中,又起野火焚心。
福祸相依,便是言此时此刻也。
窦太后又道:“朕既无隐。老大人,何不直言。”
“既如此。乞太后,据实以告。”程璜紧握颤抖手腕,并指将白绫覆盖。待斑斑血迹,重被遮掩,这才长出一口浊气。
“老大人且近前来。”窦太后言道。
“喏。”不敢起身,伏地爬行。待头冠轻抵垂帘,便又五体投地。动作一气呵成,谁言程璜老迈。
窦太后自帘内微微探身,与程璜耳语:“乃蓟王幸朕。”
“嘶——”闻此言,饶是历经生死两难,老而弥坚程大人,亦陡然色变。猛吸一口凉气,不由彻骨极寒。
蓟王幸太后,绝非贪恋美色。莫非,欲窃大汉江山乎?
窦太后委身蓟王,又当何求。莫非,欲假蓟王之手,报灭门血仇乎?
强压心头惊惧,程璜颤声发问:“太后,欲报家仇乎。”
“此其一也。”窦太后,不做遮掩。
“其二何如?”话刚出口,程璜便已醒悟。
“其二乃为,江山社稷。”果不出程璜所料。闻此言,程璜满腔野火,陡然没顶。
窦太后,低声言道:“我与先帝无嗣。拥立何人即位,并无不同。故以‘三兴之功’相送。不知老大人,可愿领受?”
“老奴,老奴……”程璜竟无言以对。
“老大人,不过花甲。足有,十年富贵。”窦太后再吐肺腑之言:“老大人,可愿‘沉船破釜’,以示‘必死无还’之心?”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曾权势滔天,又蛰伏十载。若能复起,重掌大权。便是杀头之祸,又有何惧!
“此事,当隐秘。”程璜看向帘后宫女:“内中诸‘中大夫’,宜当灭口。”
窦太后答道:“朕之身侧,皆出窦氏门内。老大人,足可安心。”
“老奴,敢不从命!”程璜匍匐后退,起身再叩首。转而又道:“重开党锢,非我一人力及。需引内外强援,以为助力。”
“得老大人相助,此事成矣。”窦太后又赐金玉良言:“可与大长秋共议。”
“曹节?”程璜闻声皱眉。话说,自己沦落至此,便拜曹节所赐。如何再能与其结盟。
窦太后劝道:“今时不同往日。张让、赵忠等称十常侍,多有逼迫。曹节亦孤立无援。此去,当弃间隙,携手应对。”
“太后所言是也。”程璜幡然醒悟。不愧大汉帝后。
这便再拜出宫,自下云台。
回忆先前。程璜当真,诚惶诚恐。
疾步下阶,半途忽又自醒。这便假装垂头丧气,气喘吁吁。艰难踱步,走下平地。
老态龙钟,垂垂将死。一路踉踉跄跄,向宫门外安车而去。
直被心腹,扶上车驾,驶出宫外。一路暗中监视之小黄门,这才如鸟兽散。各自归去,向十常侍,添油加醋,细禀究竟不提。
隔日,程夫人又被老父唤回。
“阿父唤我何事?”
“确有一事,我儿附耳。”一夜苦思,程璜心思已定。
“何事隐秘。”程夫人不疑有他,这便近身细听。
“我儿再登云台,与太后同寝。且看太后,贞白几何。”程璜暗授机宜。此事定要无疑。
“何故如此?”程夫人闻言蹙眉。前日,老父不还说,太后无宠,仍是清白之身。
“事关你我生死,程氏十年富贵。不可有失。”程璜叮嘱道:“兹事体大,毋多言。”
“喏。”程夫人此时方知,事关重大。
“速去,速回。”程璜掷地有声。
程夫人不敢耽搁,这便回宫(详见:《陇右·1.56 拱手相送》)。
1.180 蓟王有心
桓帝宣陵,后院偏殿。
殿内居中置屏,隔断内外。屏后窦太后,正襟危坐。正待临乡侯觐见。
有顷,刘备除鞋入殿,自跪屏外:“臣,刘备。叩见太后。”
“来人可是临乡侯?”
“正是刘备。”
“陛下赞君侯‘吾家麒麟’,可有此事?”
“陛下过誉。臣惭愧。”
“陛下金口玉音。岂能有假。临乡何如?”
“临乡界东西三百四十一里,南北二百九十五里。城、邑十座,港八座,仓十座,关一座,有水砦二座。户八万一百八十八,口一百二万四千八百卌七,种晚稻十二万一百六十顷……”
“三百里地,却活百万民。果是‘吾家麒麟’。闻临乡侯,少年丧父,孤母持家。相依为命,否终则泰,然否?”
“然也。”
“又闻,君侯娶妻公孙氏。少侍孤母,以长姐待之。犹大母数岁,然否?”
“然也。”
“少时家贫,如今富贵。且无劵书为凭,何娶长母之妻?”
“刘备闻‘娶妻当娶贤’。品节第一,余下皆次。且我与夫人,自幼相识,鹣鲽情深。相约白头到老,不忍弃之于半道。”
“好一句,白头到老。朕居深宫,久不问朝事。今日既召君侯,又岂令吾家麒麟,空手而回。闲暇作紫艾绶,便予君侯。”
“臣,叩谢天恩。”又去而复返:“临乡虽小,却有诸多名产。臣择日奉献,乞太后,善保圣体,万寿无疆。”
“君侯有心(详见:《雒阳·1.27 路中捍鬼》)。”
南宫云台,广德殿。
除鞋入殿,刘备趋步躬身,自跪屏前:“臣,刘备,叩见太后。”
“君侯免礼。”一如既往,如沐春风:“君侯所献,朕甚欣喜。故召君侯为谢。”
“臣,不敢。”
“皆出临乡名产乎?”
“然也。”
“闻陛下已许君侯,另开小市。”
“正是。”
“甚好。诸如,火玉华胜、金丝毛毯、狐嗉大氅、毳裘锦褥、鸡鸣华枕,琉璃香露。若贩洛阳,必将广售。”
“谢太后。若能广售,臣当四时进献。”
又聊些家常。便有内官入殿,示意太后用药。
刘备这便拜退。闻屏后太后轻咳,便又言道:“云台,巍峨高耸,风起云涌。今乍暖还寒,太后当善保圣体。”
“君侯有心。”
“臣,告退。”刘备再拜,躬身出殿(详见:《雒阳·1.36 再见太后》)。
长信宫,景福殿。
蓟王刘备携偏妃董氏,贵人马氏,美人邹氏、杜氏,入殿。
“人逢喜事精神爽”。帘后窦太皇,满门无存,尤显真情可贵。自诸母入宫,与窦太皇母女团聚。深居简出,亦难得与刘备相见。
趁今日上寿,诸母亦入帘内,询问刘备家中诸事。比起周六百九十八丈之长信宫,诸母更喜十里楼桑,七楼顶阁。惦念太妃、义太妃,王妃。
诸母先言:“若待闲暇,诸事毕。当与太皇北归蓟国安居。”
窦太皇,目光如水,隔帘以观刘备,且看如何作答。
刘备答曰:“待少帝元服,当如诸母所愿。”
诸母喜不自禁:“虽与太妃,常有书信。然‘传闻不如亲见’。不知状貌几何,又是何等奇观。”
窦太皇寡言。陪母居于帘后,亦心向往之。
出殿前,窦太皇以亲手缝制之香囊、紫绶回赠。礼轻情意重。刘备拜谢。
话说,蓟王随身所佩。美玉出昆冈,太皇授紫艾。普天之下,恩厚如斯,唯蓟王一人。凡得蓟王随身玉佩相赠,皆平步青云,无有例外。然窦太皇,多授紫艾,香囊却是首赐。
比起紫艾绶,香囊更为贴身。太皇赠以香囊,足见两家“肘腋之亲(详见:《诸夏·1.74 肘腋之亲》)”。
数日后,程夫人再回。
“如何?”入密室,养父程璜先问。
“如阿父所言。”程夫人低声答曰:“太后已非处子之身。”
程璜眉头随之舒展:“太后,果不欺我。”
“阿父……”程夫人思量再三,仍忍不住问道:“何人所为?”
程璜龇牙一笑:“为父便告之,女儿敢听否?”
“阿父,所言是也。”程夫人轻轻颔首,转而又问:“此事又何干我家,十年富贵。”
“皇长子乃何后所生。何后出身卑贱,陛下不喜。王美人出身清白,又得宠爱。故陛下似有废长立幼之心。”程璜言道:“若窦太后扶保王美人子即位。则与永乐董太后、何后,鼎足之势也。董太后与何后争权,必难两立。窦太后,便成胜负之所在……”
老父话说一半,程夫人仍懵懵懂懂。
窦太后,本可置身事外。为何要深陷立储漩涡。再说,窦太后无权无势,窦氏外戚已被残杀殆尽,如今只剩孤家寡人,内外无援。若与何后结怨,一杯毒鸩,足可令窦太后驾鹤西去。
窦太后,何其不智也?
老父,为何偏要与无权无势,无欲无求之窦太后结盟。
虑及此处,程夫人忽灵光一现:“莫非,阿父命我,刺探之人、事,便是,便是……强援!”
换言之,窦太皇委身之人,必是强援无疑。此等宫闱禁忌,事发必死。唯有勠力同心,助太后铲除异己。重掌大权,方能免死。然究竟何人,足令窦太皇,舍清白之身?
程璜轻轻颔首:“我儿,果然聪慧。”
转而一想,又不对:“内宫之争,人臣大忌。如何,如何……”程夫人越发觉得此事,不可思议。云山雾罩,无从捉摸。然又牵扯一场,极大宫廷危机。说是血雨腥风,亦不为过。只怕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心念至此,程夫人不由得,眼露惧色。
“见吾儿露怯,老父足可瞑目。”程璜甚是欣慰:“吾儿贯为死士,常不避生死,亦不为惧。如此行事,恐难善终。今既知‘遇事三分怯’,老父身后,可尽托吾儿矣。”
“阿父,又当如何?”程夫人咬牙问道。
“稍安勿躁。”程璜笑着安抚:“待为父见过曹节再说。”
“阿父竟欲与曹节携手?”程夫人又一愣。
“然也(详见:《陇右·1.57 赏罚未定)》。”
1.181 女子重夫
曹节车驾入府,便有心腹来报,程大人深夜登门。
“程璜?”饶是曹节,亦不由一愣。
若是先前,曹节定避而不见。
然今时不同往日。老一辈大宦官,人才凋零。相互残杀,所剩无几。放眼望去,能与己比肩者,唯剩程璜一人。
却不知,今日所为何来。
心念至此,曹节这便言道:“书庐相见。”
“喏。”
言罢,曹节自往后院。须臾,便有心腹,引程璜来见。
“曹常侍。”程璜先礼。
“程常侍。”曹节回礼。
“冒昧而来,尚书令毋罪。”程璜甚是谦卑。
“程常侍,所为何来。”曹节直问。
“奉窦太后之命,有机密要事,与尚书令共议。”程璜直答。
曹节心中一动:“窦太后,何所命?”
“乞开党锢。”程璜掷地有声。
“来人,送程大人。”曹节面色如常,怒从心起。
“且慢!”程璜言道:“尚书令,容我一言。”
“‘道不同,不相为谋’。”曹节冷笑:“程常侍莫忘,欲夷我等三族者,便是党人。”
程璜答曰:“事关生死,焉能不知。然‘此一时,彼一时也’。尚书令且深思,若开党锢。我等黄门内官,还相与斗否?”
将一众心腹,挥手驱离。曹节试问:“程大人,欲行嫁祸安国之计乎。”
“然也。”待曹节心腹尽退,程璜这才恳言道:“若开党锢,党人虽得复入朝堂,然待积势而成大害,足需十载。十载之后,你我皆已入土。自有‘十常侍’,与党人恶争!今若不开党锢,尚书令窃以为,能得善终否?或不出二三载,张让、赵忠,便将夺位。我等,老而将死,何与之争?”
此亦是曹节,难解心结。
“‘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也’。党人乃是后患。十常侍实为先害。何不决洪水,以救近火。”程璜字字诛心,却又字字入耳。
“窦太后久不问政事。朝中内外,亦无人相助。程大人,何投窦太后门下?”曹节笑问。
“‘子不闻河上歌乎?同病相怜,同忧相救’。皆老而‘无所依归’,不欲死‘无葬地也’。”程璜口出肺腑之言。
“好一句,老无所依。”曹节一声长吁:“前日,二宫太后,游上林,观百戏。明日,程大人便轻身入宫,自投窦太后门下。其中,可有关联?”
程璜密语相告:“尚书令当知。二宫太后,已歃血结盟,相约共保‘贵子’即位。”
曹节这便醒悟:“永乐、长秋,二宫之争。窦太后,得生也。”
“我等又何尝,不如此哉?”程璜言道:“如曹大人所言,永乐与长秋相争,窦太后得以偷生。党人复入朝堂,与外戚苟且,必诛十常侍。如此,你我皆幸免也。”
话已至此,利害关系,毋需多言。曹节又道心结:“前窦大将军,及窦氏一门,皆因我等而死。窦太后,岂不报此仇?”
“诛窦氏者,乃是王甫。与尚书令何干?‘此一时,彼一时也’。窦太后为求自保,又岂害同党。”程璜,话锋一转:“况,尚书令杀我二婿,又逐我出宫,将满十载。你我之仇,可比窦太后乎?”
终归,“两害相权取其轻。”生死之间,大敌当前。曹节遂下定决心:“若解党锢,还需一人相助。”
“何人?”程璜,心知肚明。
“蓟王。”曹节掷地有声:“若无蓟王上表,党锢断不得解。”
“蓟王当面,何需你我。”程璜笑中,别有深意。
“哦?”见他信心十足,曹节心又一动:“莫非,蓟王亦与永乐,结盟。”
“非是永乐,乃陛下也。”程璜急忙撇清:“先时,中常侍吕强,自请入西园,侍王美人及次皇子。传言,便受蓟王之托。后王美人西邸,宴会蓟王,又传二人以兄妹相称。陛下对蓟王,荣宠过厚。中西域而立幕府,又封王爵者。今汉宗室,唯蓟王一人耳。何也?”
曹节岂能不知:“陛下欲‘以宗室制外戚’也。”
程璜又试问道:“陛下欲‘以蓟王制外戚’者何?”
“立适!”曹节幡然醒悟。先前未能辨清之时局,豁然开朗。
“然也。”程璜叹声言道:“蓟王固人中之龙,天家麒麟。而陛下,却弃祖宗家法于不顾,授蓟王,军国大权。蓟国之政,悉归蓟王。西域幕府,亦如此般。得此恩宠,只因蓟王,乃世之豪杰也。何为豪杰?受恩必报,忠义两全。千金一诺,九死未悔。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蓟王身受陛下大恩,焉能不‘尽其心,竭其力,致其命’,辅佐幼主乎?”
“蓟王行事,确与我等不同。”一席话令曹节,拨云见日:“因废长立幼,太过艰险。陛下才立蓟王为辅汉大将军,又使其握军国大权。如此,方能与何进,分庭抗礼。升平之年,承袭统业,长幼有序。何后外戚,终是陛下,心腹大患。”
一通百通。
一言蔽之:陛下立蓟王,便为行“废长立幼”开道。
“知子莫若母。”程璜笑道:“董太后,必知陛下心意。故才结好窦太后。窦太后本禁云台,今亦稍解,可行走南宫。此乃董太后,投桃报李也。”
果然,夹缝求生,死中求存。曹节叹道:“正因永乐与长秋,二宫相争。窦太后‘如下有泰山之安’也。”
程璜一声嗟叹:“亦如我等这般。”
曹节惨笑:“党人未除,张让、赵忠,岂敢内战。若害我等,必被党人‘鸣鼓而攻之’,不死不休也。”
说到此处,程璜忽问:“尚书令可知,前永巷令徐奉何在?”
“未可知也。”曹节如实相告。
“此人兹事体大,宜先行除去。”程璜言道。
曹节轻轻颔首:“我已尽知(详见:《陇右·1.58 夹缝求生》)。”
目送程璜自去。曹节眼中,一闪狐疑。
须臾,喃喃自诵:“‘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注1)’……”
1.182 君言名备
是夜。太仓府门,徐徐开启。
记室掾蒋干,并一众游徼提灯而出。叩响长信宫角门。
阙上守卫,一声低喝:“何人犯禁。”
蒋干答曰:“蓟王门下,谒见太后。”
“符信何在。”阙上再问。
“符信在此。”蒋干命游缴,将一小匣,掷上阙楼。
便听阙上守卫言道:“门下少安。”
少顷,角门开启。长信卫尉邹靖,领兵相迎。
“主机夜来,所为何事。”邹靖乃代主发问。
蒋干答曰:“太皇危于累卵,奉王命相救。”
“且随我入宫。”既出蓟王之命,邹靖自不疑有他。
“请。”蒋干随邹靖,穿御园,登侯台。
须臾,窦太后,移驾相见。
“下臣,拜见太皇。”蒋干目不斜视,长揖及地。
“九江名士,才辩见长。”窦太皇竟也知晓,蒋干之名。
“区区虚名,太皇过誉。”蒋干,谦逊如初。
“蓟王何在?”窦太皇,柔声相问。
“上巳节后,我主就藩。今仍在国中。”蒋干答曰。
窦太皇眸中失色:“蓟王不朝,恐洛阳生变。”
“太皇所言是也。我主虽远隔千里,然心系朝堂。自先帝崩后,宗室屡受大难。恐延祸三宫帝后,并先帝子嗣。故命下臣,暗中接应。”蒋干应对得体。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窦太皇问道。
“敢问太皇。先帝《起居遗诏》何在?”蒋干直言不讳。
先前,窦太皇曾向卢司空,明示此诏。蓟王得知内情,自不意外。窦太后遂答曰:“藏于云台。”
果不出所料。蒋干言道:“此诏,若为天子(史侯)所得,再无掣肘。不出二载,何董二戚,必举族伏诛。董太皇,亦难善终。”
窦太皇遂问:“此乃主记之忧,亦或是蓟王之虑。”
“‘疏不间亲,卑不谋尊’。下臣,代主行事,岂能自僭。”蒋干再拜。言指,乃出蓟王之虑。
强压心颤。窦太皇,柔声问道:“蓟王何故,兴师动众。只为救我等,孤家寡人。”
闻此言。蒋干又取一匣在手:“我主言,此中之物,太皇一观便知。”
窦太皇急忙接过。开匣视之,正是先前所赐香囊。
失望之色,一闪而逝。窦太皇言道:“如此,也罢。朕,便与你入宫取诏。”
“下臣,叩谢。”蒋干大喜。
便在此时,忽听殿外长信卫尉邹靖,一声怒喝:“何人鬼祟!”
“卫尉毋怪,我等皆是园夫。”便有人答曰。
“既是园夫,何故着缁衣!”邹靖又问。
“这……”那人顿时语塞。
“勿动!”邹靖呵阻。
“杀!”那人反喝。
台下兵戈大作,杀声四起。蒋干当机立断:“太皇速避。”
“孤母尚在,不可轻离。”窦太皇,心意已决:“主记自去禁中,寻小黄门吴伉。只需言‘元亨利贞,亢龙有悔’。吴伉自会将遗诏奉上。”
“喏!”临行前,蒋干又道:“若形势急迫,难以脱身。太皇可传语越骑校尉曹冲,自会转危为安。”
“朕,谨记。”窦太皇,言尽于此。
事不宜迟。蒋干原路返回。经太仓出北邙。车驾直奔东郭马市。自下密道,前往云台(详见:《列宿·1.14 兴师动众》)。
待侯台殿中,再无旁人。
窦太皇,取匣中香囊在手。不由泪目:“君言,名备。何故,不识?”
少顷,长信卫尉邹靖来报。贼人皆已毙命,请太皇移驾。
窦太皇,这便收拾心情,遂下侯台。赶去景福殿,与母相见。
蓟王上寿时,诸母便有意,携窦太皇,北归蓟国安居。言犹在耳,洛阳又起兵乱。二宫流血,宗室受戮。窦太皇,虽有先见之明。迁居永安离宫,又增筑改名长信宫以栖身。奈何,毕竟深入洛阳城中。十二城门禁闭,纵金汤坞堡,亦插翅难逃。
所幸,长信三卿,各有不凡。先前,长信太仆程璜,掌宫事;长信少府王斌,掌外事;长信卫尉邹靖,掌守备。三卿各有出处。
王斌前为执金吾,乃已故王美人长兄。邹靖曾为五官中郎将,为破虏校尉时,便曾参与北伐,后又讨伐冀州黄巾。且与蓟王刘备,乃是旧识。奈何长信太仆程璜,有感大长秋曹节,先其而去,吊唁归来,便卧榻不起。日前见过养女程夫人,便已亡故。程夫人已怀合肥侯子,故已先行离去。
另有程氏二姝,程环、程璇,留守长信宫署。称养女刺客。姐妹二人所学,皆出天师道。天师道,一分成三:三辅骆曜、钜鹿张角、汉中张修。后三家女刺客,皆入蓟王天光三殿,得以乱世保全。老父亡故,骤失倚仗,无处遮身。程氏二姝,亦难免心向往之。只恨,转投无门。
景福殿。诸母悠悠转醒。
见窦太后,榻沿侧坐。似正暗自垂泪。诸母这便掀帘相问:“我儿,何故?”
窦太皇闻声拭泪:“女儿无事。”
诸母起身,正见匣中香囊。
诸母看到真切。匣中所盛,正是先前,赠与蓟王之物。囊中合香,乃窦太皇,深闺待嫁时,素手亲调。后带入宫中。此香,唯窦太皇一人可调。是故,闻香识人。
“既赐蓟王,何故送还。”诸母不解。
窦太皇,情难自禁:“未可知也。”
谓“知子莫若母”。诸母这便起身下榻。取匣中香囊,灯下细观。
香囊针脚细密,浑然天成。然边角处,针孔略有重叠。似被人二次拆裁。论蓟王宫中女工,王太后首屈一指。若为王太后重缝,必难窥针迹。香囊女工,不过二流。
诸母遂取香囊示意:“我儿且看。”
窦太皇,眸生异彩。顾不得许多,急忙拆线。
囊中香料犹在,似亦无缺。然窦太皇过目,已喜极而泣。
诸母虽不知其所以然。然已料大概。这便唉声相劝:“我儿,心系王上。夙夜梦寐,常呓语‘刘备’。奈何,贵为帝后,焉配藩王?且为三兴之君,蓟王又当何处?”
“女儿尽知矣。”多年隐秘,被母亲说破。窦太皇心中,忽觉轻松几许。
“与蓟王,私通否?”诸母必有此问。
1.183 一命苟存
“未曾,私通。”窦太皇断然言道。
“如此,甚好。”诸母这便心安。若是一厢情愿,无伤大雅,便也罢了。
毕竟,蓟王人中龙凤,汉室麒麟。又对窦太皇,礼遇有加。窦太皇,芳心暗许,亦是人之常情。然“发乎情,止乎礼”。只需尚未有夫妻之实。皆无大碍。
北邙,上商里。
自太仓大火,曹节寿终。久未露面,扶风公子侯殷,乘夜登门。先前,毒杀洛阳黄巾余孽,侯公子便离京北上。见过太平圣女,方知彼时“大贤良师”,不过提线木偶。太平道背后掌舵,乃出“神上宗师”。亦知多年前,为刘备贩窦氏八丽,求复祖爵,皆出神上宗师之命。大贤良师,不过奉命而为罢了。乃至于,救宋奇一命,亦出神上宗师之命。
侯殷心中震惊,可想而知。
神上宗师言。今汉气数已尽,蓟王三兴在望。先帝不死,天下不乱。群雄不起,王莽不出。于是乎,宋奇先奉神上宗师之命,与宋皇后携手,陷先帝崩于困龙台上。今又奉命入京,来寻秦太仓。再为蓟王三兴助力。
不料,门人告知。秦太仓,早已迁居。门人又言,若非等公子,奴婢也已,先行归乡。
洛阳之事,曲终人散,再不为人所知。
侯殷遂问,秦太仓迁居何处。
门人摇头,取秦太仓封函予之。言,公子一观便知。
侯殷这便告辞。
门人长揖相送。
明日此宅,人去楼空。后院密道,早被填满,无迹可寻。又过一年半载。洛阳兵变,四郭百姓悉投函园。待朝廷东迁,黄门凋亡。洛阳旧宅,无人问津。旧事渐被遗忘。更不见书载。
何曾记得。太仓之上,蟾宫折桂,夜夜笙歌。
言归正传。
见封泥完好无缺,侯殷不疑有他。遂取书一观。
黑字白绢。乃出秦太仓手书。言及,太仓焚毁,曹节迁居函园。求右丞贾诩,安置蟾宫折桂馆中,一干人等,云云。
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曹节,终其一生,也算,有始有终。
为何善待蟾宫知情者。而非杀人灭口。其中深意,唯曹节并贾诩,可知也。
见一切皆不出,右国令所料。
伊阙山,蜃楼。
这日,便有一青衫公子,木屐斗笠,翩然而至。
“公子所为何来?”便有无语童子,举板书相问。
青衫公子笑答:“为求洛阳二顷田。”
众童子面面相觑,又板书问道:“悬楼峭壁,临崖而居。别无寸土,何来二顷?”
青衫公子又笑:“家中之事,尔等黄口孺子,如何能知。速去见家翁。有无良田,一问便知。”
童子不敢怠慢,又书曰:“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扶风宋奇,宋元异。”青衫公子,轻松写意。
“公子少安。”便有童子乘天梯,升顶阁通报。
须臾,天梯落下。童子举板:“公子请移步。”
青衫公子,欣然步入天梯,直升顶阁,与秦太仓相见。
秦太仓,曾掌蟾宫,定制贵女诸事。与宋公子多有交往。先前,宋奇为赎回宋皇后,不惜盗掘梁冀金山。只可惜,晚来一步。被蓟王刘备,捷足先登,豪掷一亿,赎宋皇后回。今宋氏已身怀六甲,为昭阳贵人。深得蓟王宠溺。
“‘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此乃先秦苏季子名言。宋公子此来,不为求田,只为学苏秦,佩六国印耳。”秦太仓,书于座前。
青衫公子,起身行礼:“如秦公所言。元异,奉右国令之命,南下豫州,收汝南黄巾,代掌五县,为王上所用。”
“右国令之事,老朽亦略有耳闻。天下奇士,大忠似奸。直令人,敬重不已。右丞已有传语。言,若右国令遣人来此,当有求必应。音犹在耳,公子翩然至矣。”
“右丞足智。多谋善断,不在右国令之下。”宋奇叹道。不料右丞贾诩,已先行窥破。
秦太仓更一语破天机:“二贤联手,共施连环。”
更一语惊醒梦中人。宋奇此时方知。
贾文和得《子钱集簿》,知不其侯欠债未还。遂出奇计,赚来五县治权。心知右国令必窥之,于是六百里传回国中,此乃抛砖引玉之“上环”。右国令会其意,于是欣然出手,命宋奇赶来相助,便是“下环”。时人皆知,贾诩惯用连环。却无人知晓,右国令亦精于此计。
二人琴瑟和鸣,伯牙绝弦。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能得二人辅佐,真乃蓟王之幸。
秦太仓遂从座下,取一漆木长匣相赠:“内有五县令印各一,留白敕令十卷,及通关传符数枚。从此刻起,公子已是五县之令。为五位长公主取食。”
“元异告辞。”事不宜迟,宋公子起身拜别。
“后会有期。”秦太仓,手书相送。
目送宋奇乘天梯下楼。秦太仓忽一声叹息。
翩翩浊世佳公子,奈何此生却步右国令后尘(详见:《四海·1.91 伯牙绝弦》)。
蓟王都,临乡北港。
鲁相宋奇,公船抵达。
宋贵妃,命少府车驾相迎。入门下署鸾栖馆。洗漱更衣,已待王太后相召。
至此,幕府中丞贾文和所求,掖庭令毕岚、越骑校尉曹冲、鲁相宋奇,悉数就位。
董侯究竟种出何处。不日,当有定论。
天下皆拭目以待。
唯恐被奸人所乘。蓟王命绣衣,严阵以待,不得有失。门下署鸾栖馆,非二千石及以上高官,闲人免进。
鸾栖后馆,逸乐精舍。
宋奇与毕岚、曹冲,三人相见,各自唏嘘。
时至今日,宋奇方知,曹节深意。之所以全众人性命。许,便为此也。
“国相何意?”掖庭令毕岚,后知后觉。
宋奇一声长叹:“大长秋,已知今日也。”
毕岚这便醒悟:“国相之意。老大人已知,王太后必相召?”
“然也。”曹冲亦醒悟。试想,长兄曹节为人,胞弟曹冲焉能不知。既火烧蟾宫,又因何不杀人灭口。
换言之。不灭口,乃为存活口也。
“何以至此?”毕岚,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1.184 增成问审
逸乐舍中三人,皆历经磨难,生死两难。
既应王太后之召,皆有必死之心。只求,不累及妻儿,延祸家门。如前所言,黄门内宦,亦有儿女。若一人之死,能活全家老小。区区残躯,又何足惜。
然不可,不明不白,死不瞑目。
三人备说前事。却惊觉,后事如何,皆指向曹节。并蟾宫诸事。
奈何,曹节已撒手人寰。即便三人到场,又焉知其中详情。
“‘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宋典一声慨叹:“曹节老死,我等皆为首恶矣!”
言下之意。首恶无存,从众皆罪加一等。若董侯果真,非出汉室。相干人等,皆难逃一死。据三人各自所知,恐无人幸免。
无妨。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三人把酒言欢不言愁。
西宫皇英殿。
闻王太后亲临,二宫太皇,急忙出迎。今时不同往日。虽贵为帝后,却极尽谦卑。平礼相待。
宾主落座。
王太后先言:“事已至此,太皇何言?”
王太后此来,乃言及利害。贾文和所求三人,皆已就位。天下无不拭目。若有不利,悔之晚矣。趁早吐露详情,或可转圜。免公审定罪,无从消解。
“妾,无言。”董太皇,讳莫如深。至今不肯,吐露实行。
“蓟王乎?”王太后忽问。
“妾,无言。”董太皇,泪目下拜。
“王太后,少安。长姐,必有所难言也。”窦太皇见状,亦于心不忍:“许,亦不知隐情。”
“不知隐情。”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换言之,董太皇非与人私通,乃为人所污。且与人苟且时,董太皇并无察觉。
“然也。”窦太皇,柔声答曰。
如此,王太后这便定计。董侯身世,唯公审可断。
“公审”一词,语出《慎子·威德》:“蓍龟所以立公识也,权衡所以立公正也,书契所以立公信也。度量所以立公审也,法制礼籍所以立公义也,凡立公所以弃私也。”本意共同标准,后引申为公开审问。
临行前,窦太皇又问:“王上,何所言?”
王太后答曰:“蓟王亦欲知,董侯何人子也。”
言罢,王太后拜退。二宫太皇,恭送不提。
王太后,素有大节。少时,与三墩相依为命,今又,坐镇深宫多年。蓟王出外,则临朝称制。蓟王就国,则还政于王。
王太后,名重天下。为国人所深敬。试想,董太皇清白有损,居心不良。如何敢于王太后当面,居高称朕。
谓,“母子连心”。董太皇,永乐隐秘,牵连甚广。且中丞贾诩,十年守口如瓶。避而不谈,绝口不提。若非,董太皇见事不可为。被发跣足,求救王太后当面。王太后遂传贾诩入宫。不料贾文和,似早有准备。开口便请召,毕岚、曹冲,宋奇三人。
种种迹象表明,此中必有莫大干系。
试想,能让幕府中丞贾文和,如此谨慎。除事关蓟王,还能如何?
海内大儒,有此思辨者,数以万计。之所以,皆拭目以待。正因,蓟王身系三兴大业。且行事磊落,有礼有节,忠义双全。然若,果真与董太后私通生子。一世英名尽毁。
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蓟王不能居中守正,如何“拨乱反正”,再立新汉。
“不正”何来“反正”?
言归正传。
择吉日,王太后请太皇、义王太后、诸国老、王傅、国相、国令、幕丞列席。涉事人等,无一有缺。
掖庭令毕岚、越骑校尉曹冲、鲁相宋奇,并三人亲属,亦分席而坐。
独缺蓟王。
瑞麟阁女博士、女史,秉笔直录。更一式多份,相互比对。务必,言之凿凿,无有疏漏。
待各就各位,众人无不屏气凝神。增成殿中,落针可闻。
自鸣钟声落定。
帘后王太后,轻开尊口:“贾中丞。”
“臣在。”贾诩持芴而跽。
“令行。”王太后,一语中的。
“喏。”贾文和,再拜领命。
无需离席下榻。贾文和,面向三人。
“掖庭令。”
“奴婢在。”毕岚闻声一颤。
“时永乐太后,何人所掠。”
“正是奴婢。”毕岚伏地答曰。
“何人所命。”
“大长秋曹节。”
“掠入何处。”
“太仓蟾宫。”
“何人折桂。”
“未可知也。”
一问毕。贾诩又看曹冲。
“越骑校尉。”
“末将在。”
“可识此人。”
“扶风侯公子。”
“又是何人?”
“乃先帝宋皇后长兄,濦强侯宋元异。”
此时,殿中已起骚动。
“何以相识?”
“皇后长兄,焉能不识。”
“侯公子,又是何时?”
“乃,太仓折桂。”
“侯公子,往来频繁否?”
“然也。”
“太仓之上,知否?”
“未可知也。”
二问毕,贾诩又看宋奇。
“宋相。”
“下臣在。”
“何时为侯公子。”
“举家下狱死,为太平道所救。故名侯殷蔽身。”
“永乐太后,乃出宋相所污乎?”
“非也。”宋奇断然摇头。
殿内议论纷纷。
贾诩又看毕岚:“掖庭令。”
“奴婢在。”
“何所言?”
“奴婢,确奉大长秋之命。阴取永乐太后,入蟾宫折桂。时,大长秋私欲曰,乃侯公子,千金所求。”
“侯公子,破家苟活。何来千金。”
“乃,发丘梁冀金山也。”毕岚知无不言。
对答如流,别无破绽。且黄门宦官,贪残放滥,敛财无数。世人皆知。谓“利欲熏心”。若为梁冀金山,自当铤而走险。
一问一答。隐秘尽出。蟾宫折桂、梁冀金山。更有濦强侯宋元异,死而复生。前朝隐秘,冰山一角。饶是此时,便有国中宿老,隐起心寒。
“宋相。”
“在。”
“既不为折桂,何登蟾宫,千金以馈。”
“乃为赎宋皇后。”宋奇亦答实言。
“宋皇后,何在?”
“……”宋奇牙关紧咬,浑身大汗。
便在此时,忽问帘后一声轻唤:“大兄?”
“臣,在。”宋奇终是泪目。
殿中众人,闻声眺望。
正见昭阳宋贵妃。
1.185 金山何用
增成殿中,无不震惊。
不等宋贵妃出声。贾诩又问:“先帝宋皇后,何以(死而)复生。”
宋奇止泪答曰:“乃掖庭令毕岚,假暴室宫人尸,盗送蟾宫。”
贾诩又问毕岚:“然否?”
“然也。”毕岚无所不答。
“又因何入我主后宫。”贾诩又问。
毕岚窥见贾诩目光如炬,急忙答曰:“时王上问家中七婢出身,大长秋唯恐蟾宫事泄,遂作价亿钱,(将宋皇后)贩于蓟王,以为掣肘。”
“七贵妃何所出?”贾诩再问。
“乃‘窦氏八丽’。”毕岚对蟾宫诸事,知之甚祥。
“田公。”
“老朽在。”便有国中豪商田韶,侧席应答。
“七贵妃之事,何如?”
“时王上求婢……”田韶遂将前情往事,娓娓道来。
“时我主尚未复爵,如何能求得‘窦氏八丽’。”贾诩提及破绽。
“乃,下臣所为。”宋奇实言相告:“时,下臣为濦强侯。与大贤良师交善。”
“皇后之兄,自当可行。”贾诩转而又问:“大贤良师,素与我主交恶,因何相助?”
“乃奉神上宗师之命。”宋奇答曰。
神上宗师,便是右国令,“夏馥”。天师道仲嗣师,张机。右国令之事,殿中重臣,无人不知。正如街头巷尾,茶馆酒垆,经久不衰《少君侯二三事》。少时,刘备施“陷地神术”,除青溪巨石。引神上宗师瞩目。后楼桑大兴,神上宗师托名夏馥,自投门下。掌将作事宜。积功为右国令。
后身份被破,王命公审。不及论罪,已驾鹤西去。蓟王执晚辈礼扶棺送葬,罚铜百亿抵罪。从此往后,蓟国再无右国令。乃至国令,号“天阙”。左国令遂省“左”字,只尊国令。
前情往事,浮上心头,宛如昨日。诸国老,无不动容。
彼时,蓟王上陵之礼,焚书以告列祖列宗。庙见成妇,亦备说来由。故娶宋贵妃,并无违背。
至此,宋奇身份确定。先为濦强侯,后为太平道侯殷。
“梁冀金山,如何发丘?”贾文和,又从金山入手。
此事,唯宋奇可知:“乃神上使马元义,命京中教众,寻金(迹)而发。”
“如何寻金?”
“销金兔窟。”
《后汉书》曰:“(梁冀)又起菟苑于河南城西,经亘数十里,发属县卒徒,缮修楼观,数年乃成。移檄所在,调发生菟,刻其毛以为识,人有犯者,罪至刑死。”
《水经注榖水》又曰:“榖水自阊阖门而南径土山东,水西三里有坂,坂上有土山,汉大将军梁冀所成,筑土为山,植木成苑,张璠《汉记》曰:山多峭坂,以象二崤,积金玉,采捕禽兽,以充其中。有人杀苑兔者,迭相寻逐,死者十三人。”
胡商杀苑兔,亦因兔毛销金。唯恐金山之事外泄,梁冀杀人灭口。
谓“狡兔三窟”。园中走兔,掘洞而入金山。又销金而出。日积月累,便有一条金脉,蔓延于兔窟之中。只需寻金掘进。终有一日,金山可至。
梁冀金山,亦得证。
之所以,宋奇往来蟾宫,一掷千金。正因越发靠近金山,遗金渐多。此,亦是宋奇,刻意为之。扶风侯公子,出手愈发阔绰。宋皇后,便愈发身安。只需假以时日,必可凑足赎金。奈何临乡侯登门求问“窦氏八丽”。唯恐蟾宫事泄,曹节遂将宋皇后作价一亿,贩与刘备。
彼时,刘备夜登太仓。毕岚君前献宝,后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痛心之情,溢于言表(详见《雒阳·1.84 蟾宫折桂》)。便因,蟾宫嫦娥,宋皇后贱卖。
“金山何用?”贾诩再问。
“求登蟾宫。”宋奇如实作答。
“永乐入蟾宫否?”
“然也。”毕岚伏地答曰:“乃奴婢亲往来之。”
“宋相,求否?”此乃关键之所在。既觅得金脉,又往来蟾宫折贵。寻常庸脂俗粉,已难入法眼。更加,凡登蟾宫者,皆如梁冀宠溺友通期一般心态。求宿帝王妃之禁忌。
试想,宋奇与先帝,血海深仇。污其母以报之。亦是心仇使然。且彼时有梁冀金山在手,更有蟾宫上下,贪财黄门,助其成事。
以梁冀金山,嫖宿天子生母,已解心头之恨。貌似,水到渠成。
殿内皆屏气凝神,且看宋奇如何作答。
“下臣,未求。”宋奇掷地有声。
一旁毕岚,曹冲,闻言神色各异。
“掖庭令。”
“奴婢在。”
“宋相累入蟾宫,可曾折桂?”此问亦是关键。
毕岚如实作答:“未曾。”
“何以知之?”
“时大长秋命奴婢,寻名籍以问。诸园贵人皆言,未曾侍之。”此答,亦是关键。曹节曾命毕岚,暗中询问诸园贵人。皆未曾与侯公子,行**之事。
此足可佐证,宋奇豪掷千金,屡登蟾宫。非为寻欢作乐,乃行缓兵之计。力保宋皇后,清白不失。
奈何,毕岚所知,乃出曹节授意。曹节言,永乐太后,乃宋奇所求。试想,彼时彼刻,毕岚必深信不疑。且事不宜迟,亦未曾向宋奇求问。如今,木已乘舟。更死无对证。追悔莫及。
“越骑校尉。”
“末将在。”
“大长秋,可曾言及。”
“大兄,并未言及。”
此亦可佐证,永乐之事,唯曹节一人知。
见贾诩,再无所问。
殿中众人,心思各异。
有顷,贾诩转问侧席:“永乐太仆。”
“老奴在。”贾诩乃代王太后发问。故众人皆以,臣下自处。
“我主,可曾与永乐太后苟且。”
“未曾。”封谞以头触地。蓟王往来永乐宫,寥寥数次而已。且与董太后,隔帘相见。恪守君臣之礼。岂能暗中苟且。
更加,董侯出生前后。先帝未崩。南北二宫,眼线密布。凡蓟王入宫,皆有黄门细作,密报详情。若果真与永乐太后苟且,先帝焉能不知。
此时,殿中宿老,皆稍得心安。
唯二千石列,众谋主,肃容以待。
“掖庭令。”
“奴婢在。”
“永乐太后入蟾宫时。我主可在?”
1.186 天下权柄
“王上未在。”毕岚答曰。此词,或可证蟾宫折桂永乐太后者,另有其人。
奈何,并无确凿证言。尤其不得而知,董侯种出何人。
“永乐太仆。”
“老奴在。”
“永乐太后,生子否?”
“然也。”
“今子为何?”
“今为天子。”
短短数语,已坐实董侯,乃出永乐太后。是否种出汉室,尚无有定论。
殿中群臣,窃窃私语。史侯被废,董侯若亦非汉室血嗣。蓟王唯有再立新君。据“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可知。麟子阿斗,理应上位。蓟国朝野传闻,立麟子为帝,蓟王尊“太上皇帝”,似为时不远矣。
只需贾诩,悉破天机。
“董箕何在?”贾文和,当不负众望。
“学生在。”侧席一人,闻声下拜。
董箕,便是童子申。华云号上,随董太后北归。后入王子馆伴读至今。论年岁,与董侯相差无几。或有人言,此乃王美人子。然,众说纷纭,皆无定论。
“华云伴驾否?”
“是。”
“我主登船拜见,亦在否?”
“是。”
“我主,何所言,何所行。”
“王上问太皇,所为何来,又有何求?”
“如何作答。”
“为天下权柄。”华云内室之事,董箕果然字字入耳。
“我主,又出何言。”
“王上言,天下权柄,早已在握。”董箕如实作答。
“天下权柄,又是何物?”贾诩追问。
“乃太皇角玉。”董箕终是道破隐秘。
所谓“角玉”,便是“白玉角先生”是也。此物,汉宫颇为常见。宫人孤枕难眠,聊以**。永乐董太后,亦不例外。毕竟寡居多年。彼时,三餐不继,孤苦无依。待卖官求货,盈满宫室。饱食思淫,亦是常情。无可消解,唯假外物。然毕竟深闺隐秘,男女禁忌。逐鬼童子,自幼豢养与深宫。必见过此物。
此物,如何落入蓟王之手?
殿中众人,心事重重。便是国之宿老,亦面色凝重。谓“瓜田李下”,“授受不亲”。蓟王以永乐角玉,为“天下权柄”,亲手送回。莫非,另有深意。
“永乐角玉,我主何来。”贾诩必有此问。
“未可知也。”董箕如实作答。
“中丞。”王太后帘后出声。
“臣在。”贾诩转身回拜。
“请蓟王否?”王太后言道。
“我主当避嫌。”贾诩早有准备。
“也好。”王太后亦不勉强。且看贾诩,细问究竟。
“来人。”贾文和,果有定计。
“在。”便有增成署长融漓,闻声入殿。
“速登皇英殿,求永乐角玉。”
“喏。”融漓领命自去。
皇英殿,位于西宫七重之上。待蓟王命人为二宫太皇所建。乘天梯可达。自增成公审。董太皇,便如坐针毡。本欲一死了之,唯恐延祸家门。尤其累及董侯,性命不保。生死两难,莫过如此。见融漓入殿,求取角玉。董太皇,面如死灰。
窦太皇,耳语宽慰:“此乃天意,非你我可为也。”
董太皇,亦知事不可为。这便起身入内。取漆木匣与之。
融漓捧匣自去。
本以为,贾文和,虽智多近妖。然,毕竟时过境迁。旧时所为,物是人非。不足为凭。岂料,竟被贾文和,逐个揭破。大白于天下。
董太皇,木然就坐。不及落泪,忽见窦太后,取玉壶相赠。
“同赴黄泉,如何?”
董太皇,看得真切。玉壶所乘,正是饮药必死之鸩毒。
董太皇终是落泪:“非惜命,乃不忍弃我儿也。”
董太皇口中我儿,必是董侯无疑。
“王上三兴,不可逆。董侯为天子,亦出天意。纵为废帝,亦可得善终也。”窦太皇,柔声言道:“你我姊妹,若为首恶。从众皆可免也。”
言下之意,只需负罪而亡,死无对证。前朝隐秘,悉数作古。增成公审,无疾而终。成悬案一桩。许,才是上上之选。
此,亦是窦太后,此举之深意。
毕竟,王太后请开公审。乃为拨乱反正。若二宫太皇,饮药而亡。且为全汉室体面,王太后亦不深究。贾文和,纵多智,亦无能为也。
然“蝼蚁尚且偷生”。何况董太皇。
见状,窦太皇一声叹息。遂将玉瓶入袖。静待公审毕。
增成殿。
融漓将木匣,上呈贾诩。
谓“非礼勿视”。贾诩先请王太后。
得王太后默许,这才轻启木匣。
“董箕。”
“学生在。”
“且看,可是此物。”
董箕趋步入殿,待确认无误,这便伏地对曰:“正是。”
命董箕归位。少顷,又看侧席:“甯贵妃。”
“妾在。”甯贵妃闻声行礼。如前所言,贾诩乃代王太后行事。张甯虽为贵妃,亦需称“妾”。
“贵妃,可识此物。”贾诩语出惊人。
殿中宿老,若有所思。
甯贵妃出身,国中重臣尽知。乃右国令之女。以“太平圣女”,行走江湖。少时便与蓟王相识。诸多旧事,《少君侯二三事》,皆有涉猎。右国令故后,送葬林虑山。守孝期满,蓟王遣族兄并义弟,亲赴林虑山中,以贵妃礼聘。并筑金华殿,以栖身。论与蓟王情深义重,不下长姐公孙。然从未听闻,与永乐有何交集。永乐床笫之私,甯贵妃如何识得?
“乞过目。”甯贵妃亦,不知所以。
“贵妃入殿。”王太后之言。
“喏。”甯贵妃自出侧席,趋步入殿。
取匣细观,久久无声。
“如何?”甯贵妃,王太后以家妃待之。见其无言,不由出声。
“禀母亲。”甯贵妃不敢不言:“妾,识得。”
“何处得见。”王太后追问。
甯贵妃闻此问,不由泪目,伏地不答。
自公审以来。殿中群臣,心情忽上忽下。如波浪起伏。甯贵妃,彼时乃为太平圣女。莫非,当真牵连禁中之乱。再思永乐宫,闹鬼传闻。莫非,永乐太后,豢养逐鬼童子,除遮腹中子,亦真为逐鬼。不成?
殿中亲历之人,如封谞、毕岚等人,早已浮想联翩。
“甯儿,且直言。”王太后,必求水落石出。
1.187 灵魂出窍
辅汉大将军府,中庭二重寝室,居中密室。
入宫赴宴,变故突生。身中奇毒,性命不保。千钧一发,刘备留言,请来太平圣女。
此时此刻。
蓟王刘备,仰卧榻上。面如赤火,浑身滚烫。亚马逊御姬,合力搬来府中各室冰鉴,塞入榻下。须臾,寒气自榻下弥漫,透背而出,与榻上刘备,冷热交替。汗雾相杂,水落如雨。
榻旁,太平圣女面色坚毅,美眸难掩痛惜。
密室之中,气氛凝重。唯水落冰鉴,响声不绝。
亚马逊御姬,奉命背身而立,谨守暗门。
时间分秒流逝。水滴声势渐起。刘备昏睡入深。危在旦夕。
便在此时,忽闻叩门。
太平圣女,回眸示意。亚马逊御姬,遂开暗门。便有黑衣人送药入室。
黑衣人,五短身材,双目泛白。皆是黄门盲童。锦被松散,内中妇人,酒香四溢,酣睡正甜。然头覆白纱,容貌不辨。太平圣女,举灯上前。确曾为人母无疑。
先除襌衣,取仙门秘药涂身,再施“约药”。“约”,“束”也。取紧缩之意。
便在素手施药时,忽觉有异。举灯一看,角玉深嵌。太平圣女,不怒反喜。虎狼之年,药效甚佳。遂拔角玉,再施约药。
有顷,待首药毕,黑衣盲童,又将二、三药送至。
太平圣女,心中大定。先使盲童,悉数昏睡。再施术榻上刘备。
待周身要穴,遍插金针。太平圣女,稳住气息。取长针刺颅。
金针入脑,刘备眼皮微颤,气息渐重。待长针入位。太平圣女,附耳轻唤:“三墩,三墩?”
刘备怒目圆睁,右眼竟起白瞳。
待辨清相貌,目中杀气尽消:“甯姐姐。”
“是我。”见果如阿父所言,刘备灵台,暗息隐主。太平圣女,不由泪目。
“身中何毒?”隐主亦是刘备。幼时明隐交替,刘备浑然不知。待学成公孙剑击。隐主渐息。深潜灵台之内,不为人知。唯夜深人静时,呓语惊梦。明隐交替。
“慎恤胶。”
“当作何解。”刘备仰问。
“金鐏束麟角,与妇人交。待鐏破(精)出柙,淫毒可解。”太平圣女,这便将解毒之法,娓娓道来。
《礼·曲礼》:“进戈者前其鐏。”本意,戈柄下端圆锥形金属套。后世亦称“箍”。此处乃指,纯金所铸,房中之器,有锁固之用。真金质软,可变形延展。金鐏尺寸几何,因人而异。
“可。”榻上刘备,独目言道:“谢甯姐姐,救命之恩。”
“你我何必言谢。”太平圣女,遂命室中御姬,合力将首药托举榻上。
“三墩手足可动否?”待首药就位,圣女柔声言道。
“唯右臂可动。”刘备如实作答。
“善。”圣女宽慰道:“一臂足矣。”
先施首药。待药效不足,再换二药、三药。圣女故技重施,补足药效。三药轮替,直至刘备精出毒解。
先敷首药,再授御姬施药口诀。待操练无误,太平圣女这便去调配二药。
“嗯?”配药半途,忽觉有异。举灯细看,竟是完璧。
太平圣女,有苦自知。遂弃之不用。先调制三药。若两副良药,足够施展,二药不用也罢。
岂料,事与愿违。蓟王龙精虎猛,根骨体魄,远超常人。更加隐主本就不常外露,隐忍灵台而不发。骤然发难,可想而知。
不得已,太平圣女,唯取二药,已用之。
唯恐绞痛至醒,挣扎失控。圣女再施秘术以制……
金针刺穴,除唤醒隐主。亦有放血解压之用。唯恐积血倒灌,血崩而亡。榻下排列冰鉴,亦起冰敷降温之效。
慎恤胶,本是“一丸一幸”。多食必至“精流输不禁”。“余精出涌”,精尽而亡。金鐏便有锁固之用。待熬过催发淫毒,而精气不散。此毒,便已去大半。
余毒则化害为利,好比“一丸一幸”。毋需吞药助兴,亦可久战不殆。
是夜,东郭殖货里。辅汉大将军府。
主簿贾诩,长史盖勋,从事中郎傅燮等,心腹家臣,守立前庭,昼夜不安。中庭重楼,先行撤梯。府中内外,广置绣衣。断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二重暗室,更是片光不泄,密不透风。
直至后半夜。暗门开启。重楼加梯。便有黑衣盲童,卷被高举,鱼贯而出。将三药其一,送下楼去。直奔后院,过覆道入马市。再不见踪迹(详见:《关东·1.13 药入病走》)。
送入为药,送出为渣。
一众家臣,心中稍安。
陆续又有其二、其三,药渣送出。
比及天光初露,暗门终是开启。
内中云雾缭绕,余香绕梁,宛如仙境。
“仙姑?”拓跋缃试问。
“在。”满是疲惫之声,自云雾中传出:“大将军,已无恙。”
此话一出。里里外外哭声一片。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轻抚刘备英气勃发,又杂有一丝稚气未脱之脸颊,甯姐姐吐气如兰:“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小弟“龙盘虎踞,鸾集凤翔”,御女无数……”
药入病走,刘备似有耳闻。唇角微动,却又酣睡不提。
七夫人,这便将夫君推出密室。殷勤服侍,又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生怕刘备病情反复,忙忙碌碌,竟不知太平圣女,何时不辞而别。
只留下一张药方。
见主人无恙。亚马逊女王,亦入密室,查看同伴状况。
见几位亚马逊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本以为必然承欢塌上。
一问方知,竟未侍寝。
皆言,乃三药之功效。入室御姬,不过从旁帮衬,出了把气力而已。
至于那三副药剂,究竟是何许人也。亚马逊亦摇头不知。
再说。蒙面掩口,五花大绑。
如何能知?
片刻之前,密室之中。
隐主功德圆满,只需拔除金针,便可隐入灵台。踪迹不显。
忽觉耳畔,颤声轻唤:“何人毁我清白。”凌迟之痛,焉能不醒。
隐主,盘肠大战,厚积薄发。心驰神遥,毫不设防:“刘备。”
不等太平圣女,拔除金针。隐主心中疑惑,亦不得不发:“何人救我性命。”
“窦妙。”
金针出颅,灵魂出窍。
1.188 三药为何
闻角玉所出。增成大殿,落针可闻。
便是国老,亦惊慌失色。唯王太后,镇定如初:“甯儿所言,永乐必是三药其一。”
“母亲,明见。”甯贵妃再拜。
“王上知否?”王太后又问。
“时,灵台隐主,夫君必不知也。”甯贵妃如实作答。
“其后知否?”王太后追问。
“明隐灵和,至人无己。当尽知也。”甯贵妃答曰。
蓟王醒后,曾问上元夫人:一身二主。隐主隐藏至深。若非生死关头,断不会觉醒。合为真我,许多记忆,凭空摄入,闻所未闻(《详见:列宿·1.11 珠联璧合》)。
上元知夫君所忧,乃真我所获,不足为信。
刘备试问:谓海市蜃楼,虚无缥缈。隐主所记,可十足为真否?若出幻梦,谬之千里。又当如何。
上元答曰:谓去伪存真。凡被真我所录,皆是真。
刘备闻言,神色一黯。
彼时,已尽知隐主所知。
“三药为何?”王太后,必有此问。
贾诩伏地答曰:“太后少安。”
“善。”王太后,心平气和,不动如山。
“掖庭令。”
“奴婢在。”毕岚犹未回魂。
“掠董太后入蟾宫,可是永乐宴后。”
“正是。”毕岚幡然醒悟。蓟王刘备,亦是于此宴中毒。
“鲁相。”
“下臣在。”
“(是夜)携梁冀金山登蟾宫,何所求。”
“乃奉圣女之命,求诸园三贵人。”宋奇答曰。
“圣女求诸园贵人乎?”
宋奇这便醒悟:“圣女乃求,‘为母三妇’。并未言及诸园。乃下臣携金囊入太仓,求大长秋援助。大长秋曹节,遂命长乐太仆段珪,取馆中诸园三贵人,送入东郭马市。”
“诸园三贵人,鲁相亲见否?”
“未曾亲见。”宋奇如实作答:“未等长乐太仆归,下臣已先离。”
“何人可证。”
“奴婢可证。”毕岚伏地答曰:“时,奴婢入蟾宫,正见鲁相,自出别馆。”
“何以知之?”
“鲁相往来蟾宫,奴婢焉能不识。”毕岚笃定。
“馆中曹节,何所言?”
毕岚心情大定:“奴婢入馆,见案上积金。遂问何故。大长秋答曰,乃鲁相所馈,梁冀金山,以求折桂,永乐太后。”
言及此处。殿中宿老重臣,无不醒悟。先是太平圣女,传命宋奇,求为人母之妇三人。宋奇遂携梁冀金山,登太仓,求救曹节。
曹节又命永乐太仆封谞,取馆中诸园贵人中,曾分娩者三人。欲送入东郭马市,胡姬酒肆。
不料,曹节临时改意。却诈言扶风侯公子,一掷千金,求与永乐太后,一夕之欢。终归“财能通神”。毕岚不疑有他,趁永乐署灾,宫中内外,漏洞百出。遂携心腹,夜入偏殿。盗取永乐太后,入蟾宫一夜。
不料,永乐太后,并未被送入别馆,与宋奇苟且。
乃被暗送东郭马市。为救蓟王,一夜辗转。
“越骑校尉。”
“末将在。”
“永乐宫宴,可有人夜入太仓。”
“正是鲁相。”曹冲答曰。
“何时下出?”
“有顷而已。”
此亦可佐证。宋奇并未在蟾宫留宿。宋奇证言,足可采信。入蟾宫,乃为求诸园三贵人,为蓟王刘备解毒。而毕岚所言,乃奉大长秋曹节之命,掠永乐太后入蟾宫,与宋奇苟且,便不足为信。
若毕岚所言为真,曹节之命必作伪也。
曹节因何,临时改意。且避易就难。不取馆中唾手可得,诸园贵人。翩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盗天子生母,永乐董太后。但凡事发,夷三族之祸也。
“大长秋,何以诈言?”贾诩此问,另有深意。
“奴婢,窃以为。”同为黄门,将心比心,毕岚以己度人:“不舍梁冀金山也。”
彼时,宋皇后已作价亿钱,贱卖刘备。唯宋奇蒙在鼓里。本以为,梁冀金山,不过“雷声大,雨点小”。宋奇每每携金入馆,不过数囊而已。大长秋曹节,已渐失耐心。且宋皇后久居蟾宫,年岁渐长,唯恐人老珠黄,一钱不值。便才忍痛割爱,贩与蓟王。
不料当夜,宋奇竟馈金囊,积满案上。
亲眼所见,曹节心中悔恨,无以复加。
于是,又施毒计。效贩一亿贵女,以污刘备。命毕岚暗取永乐太后,以挟宋奇。若东窗事发,始作俑者,宋奇必延祸家门,夷三族矣。
宋奇虽只求,“曾为人母之妇者三”。却并未指名道姓,三妇究竟为何。曹节命毕岚,盗永乐太后,亦是有求必应。
此足可坐实,宋奇乃首谋。曹节等人,不过从众而已。若“春梦了无痕”,神鬼不知,便也罢了。岂料,毕岚邪火中烧,私心作祟,竟不抹去痕迹。遂被永乐太后,醒后所觉。
试想。董太皇,无端受辱,焉能不怒。永乐太仆封谞,严查当夜一干人等。见事不可为。曹节遂命永巷令徐奉,酒瓮溺毙唐七,灭口消灾。只说,唐七盗取永乐积铜,并未言及太后受辱。
见唐七乃天宦,徐奉亦不疑有他。自祸自消。溺死唐七,抛尸阳渠。
刘备药入病除,虎虎生风。遂奉命追查“唐周之乱”。奈何彼时,一身二主,中庭密室,毫不知情。
至此,永乐太后深信。永乐宫宴,酒醉不醒,为唐七所污。
直到,二宫兵乱。主记蒋干,奉贾诩之命。亲下密道,接应永乐太皇。又将董太皇,引入殖货里辅汉大将军府,中庭密室。
待暗门闭合,置身其中。董太皇,故地重游,隐藏记忆,受激而发。至此,董太皇方大彻大悟。当日,非被贼人所污。乃为蓟王所幸。
贾诩隔门窥听。闻董太皇,嚎啕大哭,心结尽解。亦心中笃定。
稍后,董太皇行事,无不大利蓟王。只因,女子爱夫。
事已至此,董侯身世之谜,似已呼之欲出。
唯一破绽,蓟王余毒未尽,多年无所出。董太皇,因何受孕。
然王太后牵心,并不在此:“三药为何?”
“永乐董太皇,长信窦太皇,及舞阳君。”贾诩伏地奏对。
1.189 明日不臣
蟾宫,别馆。
“见过老大人。”扶风侯公子,入馆先礼。
“侯公子毋需多礼。”曹节伸手示意:“请上座。”
见身后小黄门,合力抬箱入内。曹节遂问:“公子所携何物?”
“老大人,一观便知。”待盲童皆退,侯公子亲手开箱,取箱中锦囊相赠。
曹节入手已知:“梁冀金山否?”
“然也。”侯公子答曰:“‘狡兔有三窟’。区区寻金发丘,终得金山。”
“嘶——”闻此言,曹节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侯公子不疑有他:“菟园常有游侠击鞠,故不敢大发其丘。然,多不过三五月,当可奉于老大人当面。”
“公子,有心。”曹节眼中,利芒一闪。不等侯公子来看,又换悦色和颜:“不知今日,所为何来?”若只为一夕之欢,又何必携重金登台。
侯公子答曰:“奉圣女之命。求诸园三贵人。”
“哦?”曹节若有所思:“太平圣女,求诸园贵人何用。”
“乃为蓟王刘备,解慎恤胶毒。”
“蓟王果真误饮房中酒。”此时,曹节已知永乐宫宴风闻。
“然也。”侯公子如实作答。
“王上乃‘天家麒麟’。”曹节已有定计:“老奴岂能不救。”
“谢老大人存恤。”侯公子无喜无悲。不过是奉命而为。
“来人。”
“奴婢在。”便有心腹黄门入室。
“速请太仆。”
“喏。”
有顷,长乐太仆段珪,入馆。
曹节遂面授机宜:“馆中诸贵,可有曾为人母者也?”
“然也。”段珪笑答。
“速取三妇,送入东郭马市,胡姬酒肆。”
“喏。”段珪虽不知所以,却奉命而行。
待段珪出馆。侯公子心知,功德圆满。遂拜退。
馆中无人。曹节疾步上前,将箱中所盛锦囊,逐个取来,堆满书案。金囊入手,摇头不止。若非双手无暇他顾,早已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少顷。段珪准备妥当,重入别馆。正欲细问情由。却见曹节枯坐踏上,暗自垂泪。
“老大人,何故?”段珪惊问。
曹节只手指心,只手往案上,重重一戳。
一切尽在不言中。
相伴日久。段珪焉能不解其意。急忙解囊一观。
金光刺目,段珪颓然坐地。刀锯余人,毕生所求,不过满门富贵。曹节如此,段珪又岂能例外。
“莫非,侯公子已发丘,梁冀金山。”
“然也。”曹节答曰。
“宋皇后……贱贩矣!”段珪亦是,追悔莫及:“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当如宋皇后。”曹节切齿言道。
“老大人何意?”段珪不解。
“速去云台。”曹节语出惊人。
“窦太后?”段珪为长乐太仆,焉不知曹节深意。
“窦太后,已难入蟾宫。”曹节遂以心腹之言相告:“我等虽剪窦太后羽翼(注1),然天子无意废之。料想,窦太后崩,必配食桓帝(注2)。无从假死而入蟾宫矣。”
“老大人,所言是也。”无怪段珪久居长乐太仆之位。原来,曹节、段珪等人,竟早有掠窦太后,入蟾宫之心!
黄门内宦,何其胆大妄为。不知死活。
“今,宋奇以金山来求,岂不遂其愿乎?”曹节狞笑。
“宋奇乃为救蓟王……”段珪欲言又止。
利欲熏心,曹节如何能顾忌许多:“家门连坐,正是夷三族之罪也。”
言下之意,前有宋皇后,已为蓟王入幕之宾。若再污窦太后清白。只需以此要挟,宋奇为保蓟王并宋皇后满门,必馈梁冀金山。
“老大人,所言是也。”此等嫁祸毒计,正是黄门惯用。
曹节又道:“欲解慎恤胶毒,需以老妇,久行**之事。再辅以房中针术。故求曾为人母者。”
段珪忽醒悟:“然窦太后,仍是处子之身。”
“嘿!”曹节奸诈而笑:“若为处子,必痛醒事发。况蓟王悬钟后顾,麒麟伟器。”
如此,窦太后必知为人所污。若宋奇不舍金山。他日对薄公堂,足可指认蓟王。先灭蓟王满门,夷三族。将宋奇下狱,严刑拷打。待吐露实情,再取无主金山不迟。曹节行事,可参见王甫,诬杀勃海王刘悝故事。谓“先礼后兵”,和气生财。宋奇若知进退,必将金山拱手相送。若不知进退,哼哼……
“喏。”段珪咬牙领命。正要自下密道,入云台掠走窦太后。
不料曹节忽道:“且慢。”
“老大人?”
又谓,“一不做,二不休”。曹节老眼,阴毒尽显:“何后母,舞阳君今何在?”
“鸿胪寺,客舍。”段珪不寒而栗。
“亦命人取来。”曹节笑不露齿。
“喏!”段珪岂敢忤逆。
目视段珪自去。曹节一声长叹:“明日,蓟王恐难为人臣。”
增成大殿,群臣噤声。
“汉贼,不两立。”王太后,一语中的。
“太后,明见。”贾诩领国老重臣下拜。
此事,蓟王无辜。然,终归深陷其中。若要免罪,唯三兴称帝。蓟王定鼎神器,再续汉祚。如此,今汉亦成前汉。“亲疏不论”。二宫太皇,皆为前朝遗老。此等宫闱之事,便不称“大不敬”。亦或是“以下犯上”。只因,蓟王为上。
若不三兴,蓟王为下臣,二宫太皇为君上。坐实贼臣,夷三族矣。
故王太后言,汉贼不两立。
“董侯何所出?”王太后又问。
“乃我主之龙种。”贾诩以头触地:“九子是也(详见:《诸夏·1.43 龙生九子(←_←请正确理解标题)》)。”
“此言当真。”儒宗目露精光。
“然也。”贾诩肃容作答。
“宫宴之后,王上数年无所出。”王太后必有此问:“何生九子?”
“禀太后。”华贵妃侧席作答:“时夫君所出,乃前日所积也。”
此言一出,众皆自悟。
蓟王不孕,乃是事后。而当然所出,那是前积。
儒宗五体投地:“汉室三兴矣。”儒宗之意,董侯为蓟王世子。汉家帝位,已悄然飞入蓟王家。蓟王尊太上皇帝。前朝旧事,一笔勾销矣。
直到此刻。王太后终是垂泪:“郑公,所言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