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6 周全之道
蓟王太后,出身范县世家,讳贞。
少时,家中大兄,说其改嫁。王太后对曰:一与之齐,终身不改。亦知,清白守节曰贞。
大兄愤懑而去。
后广为流传,国人尽知。
大兄无过。孤独终老,时下并不提倡。“鳏、寡、孤、独,废疾皆有所养”。才是治世之道。然,“清白守节曰贞”。亦是,圣贤之道。是故,《左传·成公十五年》:“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
诚然,于蓟王而言。清白、守节,并非从一而终。只需婚姻嫁娶,合礼合法。皆不为有失。
然而,于法理之上,恪守节操。毋庸置疑,是更高级之品德。
可想而知。董太皇若非爱子心切,又岂会被发跣足,求救于蓟王太后当面。
时人皆知,二宫太皇,三王太后,蓟王三后。
王太后义结金兰。二位义王太后,与王太后朝夕相伴。然多是朝入暮归。并不留宿增成殿中。多年来,皆是王太后独居。彼时,有安长御伴驾。今有增成署女官,常伴身侧。
蓟王,朝夕问候,风雨无阻。母子深情,与日俱增,历久弥新。
忆少年时。母子二人,各执半块糖饼。并坐廊下,看堂前雨落如线。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后宫妃嫔,哺乳者众,然蓟王从不吮食。自有深意。
增成后殿二重,王太后寝宫。
与董太皇促膝长谈。细听原委,王太后,心中震惊,溢于言表。
甄都天子,乃董太皇亲生。其父,卑鄙之徒。竟趁董太皇醉卧不醒,行苟且之事。天下皆以为,先帝母子,早有杀母夺子之心。故王美人子,尚未出生。永乐宫便提前豢养逐鬼童子。如今看来,董太皇非为夺王美人子,乃为遮己之丑也。至于,“鱼目乱真珠”。究竟是董太皇本意,亦或是造化弄人。就事论事,乃何后强取。
一言蔽之。毋论,董太皇动机如何,心意善恶。据实而言,皆非己过。
先是酒醉受辱,后豢童子遮身,再被何后强夺,终由董卓立帝。从始至终,董太皇,皆是代人受过。且笔笔,皆有所证。
尤其是,携逐鬼童子北上。华云号上,何后携黄么死士,突然发难。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董侯臻选而出。且自认为,乃王美人贵子。并带回西园,养于千秋殿。后为贼臣董卓立为天子,又经王太师,迁都甄下。直至今日事发。
且问,董太皇,何罪之有?
王太后寝宫,一时落针可闻。
落座前,董太皇乞,屏退左右。王太后,不疑有他。不料,兹事体大,非王太后所能决。心念至此,王太后这便言道:“速请蓟王。”
“不可。”董太皇,以头触地:“王上若知。妾,何面目见先帝於地下!”
“这……”王太后,亦觉为难:“太皇,既受辱而孕,何不于大期之前,堕此胎乎?”
“妾,欲母以子贵。故,不忍堕也。”董太皇据实已告。终归难舍汉家富贵。
如前所知,“宫生子”,大略有两类。
其一,因故无人抚养之妃嫔宫女所生。母亲或难产而死。或被下药毒杀。亦或是犯错入狱,忧郁而终。不一而足。
其二,因坐罪,籍没入宫之幼奴。待长大,经采选可留为宫女,或赐予诸藩。亦或是天资聪颖,被诸如程璜、张让这般,无后大内官,收为养子。
换言之,董太皇若无“母凭子贵”之贪念。即便不忍堕胎,待悄然诞下,亦可假永乐宫女之名,抱送掖庭。充作宫生子。待长成,可令董氏外戚,收为养子。亦或是许配汉室公主王孙,富贵唾手可得。奈何,董太皇却想觅得一场大富贵。
假以时日。待董侯坐稳江山。董太皇,再告以身世。母子相认,感人肺腑。待不其侯伏完并阳安长公主之女伏皇后。为董侯诞下麟儿,即为汉帝。终归,天子大位,不出汉室。
此亦是,董太皇命二董,礼聘伏贵人入宫。与董侯朝夕相伴,以待元服之深意。即便,董侯无嗣。亦可效仿先帝,由河间国枝属,另择新帝。
虑及此处。蓟王太后,这便言道:“太皇,意欲何为?”
“乞王太后下诏。护我儿周全。”董太皇,以头触地。
“可。”王太后,自有担当。
“谢,王太后。”董太皇,感激涕零。
毕竟,同为人母。董太皇不求蓟王,正因蓟王太后,能将心比心。大汉,家国天下。蓟王太后诏命,不下蓟王。此乃周全之道也。
命人送董太皇,归皇英殿。
蓟王太后,夜不能寐。倍思前后,这便传命:“七贵妃,寝否?”乃问今日是否侍寝蓟王。
融漓对曰:“今日无寝。”
“且召来。”蓟王太后言道。
“喏。”
七贵妃,居于安处殿。安处署长,正是融漓好友麋贞。七贵妃,乃出家妃。与蓟王自幼相伴。彼时,蓟王亲赴洛阳上计,便是嫣、绾、缃、碧、黛、霜、黎,七色婢相伴。
洛阳旧事,当问七色婢。
闻母亲召唤。七贵妃这便梳洗更衣,共赴增成殿。
“拜见母亲。”慕容嫣、苏绾、拓跋缃、阎碧、秦黛、狄霜、孟黎,齐齐下拜。
七贵妃,乃蟾宫精挑细选。本是前大将军窦武,千金求购,欲养成,献媚先帝。不料窦大将军,兵败枭首。八采女,遂成七色婢,辗转落入蓟王家。各有出身,且皆有宜男之相。果不其然,蓟王八子有其七。三十韶华,风姿绝代。深受蓟王宠溺。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非蓟王这般,博采众长,兼收并蓄。不可尽知也。
“免礼。”王太后,目光慈炯。
待七贵妃落座。王太后,旧事重提:“唐周之乱,还记否?”
嫣贵妃,乃七人长姐。这便答曰:“‘唐周’,乃洛阳良工唐七,与妻周氏。太平道因其事发。夫君奉先帝诏命,携五官中郎将等,捕杀洛阳太平道徒。”
“唐七,因何而亡。”王太后,必有此问。
“溺于酒瓮。”绾贵妃答曰。
“后事如何。”王太后,追问。
“未可知也。”七妃皆不知。彼时,此事并无紧要。且又与夫君无干。七贵妃,自不关心。
绾贵妃言道:“时洛阳令周异,今为郅居守。母亲一问便知。”
“善。”王太后,这便定计。
1.147 背城借一
先前,蓟王立四方枝郡。京沚令周异,拜为郅居守,治武牧。此时,早已到任。唯传书询问。来去亦非,一日之功。
即来则安。七贵妃,这便将蓟王上计,洛阳旧事,娓娓道来。
“时,妾产子。夫君夜惊而起,口呼:‘黄巾之乱!’妾问夫君:‘所梦为何?’夫君答曰:‘天下板荡,社稷飘摇。群贼蜂起,万民饥流。’”黎贵妃,娓娓道来:“寒暑易节,悠悠十载。夫君人前欢乐,人后独坐。常深夜惊醒,恶梦难平之事,终是发生(详见:《关东·1.104 太平贼反》)。‘唐周’便是出处。”
“我儿天生。”王太后,一语中的。
麒麟子,身兼大任,应运而生。毕其一生。便为,定神器,续汉祚。黄巾蛾贼,播乱八州。刘三墩,自幼便与神龙见首不见尾,神上宗师,对弈天下棋局。心事深沉,可想而知。
右国令含笑九泉,后有天下归蓟。
绾贵妃,又忆一事:“时为唐七殓尸者,乃绣衣史涣。母亲当可问之。”
“善。”史涣领绣衣都尉,守备王宫四门。王太后传诏,片刻可至。
先前。董太皇,被发跣足,自揭丑事。西宫上下,虽多有窥见。却皆不知所以然。只道,乃董太皇,心牵董侯。唯恐有失,故求救于王太后当面。皆不知,董太皇,身负永乐隐秘。董侯非其孙,乃其子也。
有顷,史涣入增成殿。
“拜见太后。”史涣久随蓟王,忠心不二。即便夜入王宫,亦不避嫌。
“都尉免礼,赐座。”王太后携七贵妃,隔屏相见。
“谢太后。”史涣乃出家臣,故省“王”字,只尊“太后”。
“洛阳唐七旧事,还记否?”王太后直言相问。
“乃永巷良工,溺死酒瓮。”史涣自然记得:“臣等追踪博筹,寻得永安诸器。主公上疏,然书奏,不省。”言下之意,唐七之死,必牵扯永乐积铜。且胆大包天,趁修缮永乐宫署之机,将永乐宫中器物盗出。入博戏商肆,或与人质押,或折算铜钱。因贼赃外露,而引杀身之祸。
话说,博戏兴于春秋战国,盛行两汉。《战国策?齐策》载,“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六博蹹(tà)踘者”。上自天子百官,下至平民百姓,皆好博戏。史记,汉文帝、景帝、武帝、昭帝并宣帝,皆沉迷博戏。博具,更被充作嫁妆。如宣帝时,江都王女嫁乌孙昆莫,宣帝便赐以博具,聊以自娱。
谓“事死如事身”,又道“天人合一”。殉葬明器,祭祀礼器,皆“设张博具”。
如《汉书?五行志》:“(哀帝建平四年)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阡陌,设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汉人好博戏,可见一斑。
上行而下效。博肆,多为子钱家所设。于内室之中,设张博具:“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
好赌成瘾,家破人亡,洛阳三郭北邙,比比皆是。
如唐七,赌瘾大发。竟盗窃永乐积铜,亦是赌徒劣行。试想,红眼赌徒,典妻质女,家徒四壁,亦在所不惜。又岂能放过,金银山积。
“此人,可有淫行。”王太后,斟酌问道。
“必未有也。”不料史涣,言之凿凿。
“何以知之?”王太后,遂问。
“唐七乃天宦。”史涣答曰。
天宦,即天阉。《灵枢经·五音五味》:“黄帝曰:‘其有天宦者,未尝被伤,不脱於血,然其鬚不生,其故何也?’岐伯曰:‘此天之所以不足也。’”《灵枢集注》:“天宦者,谓之天阉不生,前阴即有,而小缩不挺不长,不能与阴交而生子,此先天所生之不足也。”
“竟有此事。”王太后,焉能不惊。
“然也。”唐七尸体,乃史涣亲检。断不会有错。
陪坐七贵妃,皆不知所以。然王太后心中,已起滔天巨浪。
“此中有诈。”王太后,轻声言道。观董太皇,声泪俱下,似不作伪。不料奸夫,另有其人。换言之,唐七盗窃永乐积铜是真,然却并未染指永乐太后。
被人杀之灭口。恐另有原因。
旧事宫闱禁忌。董太皇讳莫如深。莫非……
“来人。”王太后,已有定计。
“奴婢在。”增成署长融漓,闻声入殿。
“速传幕府中丞入宫。”
“喏。”融漓,领命自去。
彼时,蓟王亲赴洛阳上计。于马市之中,与贾文和相识。后拜为主簿。京中旧事,贾文和多有参与。且足智多谋,焉能看不破,此中迷局。
“母亲,夜已深。何不等来日。”绾贵妃进言。
“等不及也。”王太后,答曰。
函园,遗芳里。大内官,曹节别馆。
“阿父何在?”安素自宫中返回。
便有心腹小黄门,谄媚答曰:“禀公子,阿父正于内室小憩。”
“嗯。”安素自去后院。
自曹节避入函园,多已不问世事。然大长秋兼领尚书令,却并未辞去。宫中有事,曹节先知。
“阿父。”安素入内室拜见。
“我儿何事出宫。”曹节临窗高卧,悠然自得。
“大将军(何进)与十常侍,恐难两全。”安素言道。
“何以知之。”曹节似不意外。
“阿父何以先知?”安素不答反问。
“嘿!”曹节嘿声一笑:“前日。张让、赵忠等十常侍,暗遣家中老小,悉入九坂悬楼。此乃破釜沉舟,背城借一也。”
语出《左传·成公二年》:“请收合余烬,背城借一。”言指,竭尽全力,行最后一搏。
“阿父所言极是。”安素遂问:“为今之计,该当何为?”
闻此问,曹节徐徐坐起。目光慈炯,凝视养女:“我儿,欲全天子,(亦或)欲全汉祚乎?”
“两全可乎?”安素,神情坚毅。
“如此,天子、太皇,不可却也。”曹节语透深意。
“当如何施为。”安素,求问。
“我儿且附耳。”曹节遂授之以机密。
“云台之下,竟藏甬道。”安素纵自幼长于宫中,亦始料不及。
“先助天子,再救太皇。”曹节,一语中的。
“喏。”安素,再拜领命。
1.148 汉宫多事
洛阳东郭马市。
一辆安车,徐徐止步。黄门死士,举火列队。将车厢上下左右,团团围住。
随车小黄门,见四处无声,别动动静。这便躬身言道:“阿父,马市已至。”
“嗯。”机簧声中,踏板下落,车门开启。避入函园,颐养天年之大长秋兼尚书令曹节,稳步下车。眺望二宫火焰冲天,映红西边。曹节这便问道:“城中兵事如何?”
“大将军何进,火烧永乐,攻杀云台。”便有心腹小黄门答曰。
“尔等,戒备。”曹节举火出阵。独自走向马市子钱家。
子钱家,亦出黄门。早在曹节执掌蟾宫时,便已设下。谓“狡兔三窟”。“蟾宫折桂”、“贵女定制”、“诸园赎人”,乃太仓蟾宫,不传之秘。获利之丰,数以亿计。
贵女定制,需寻北邙秦太仓。诸园赎人,便要入东郭马市子钱家。另有蟾宫折桂,需先为大内官座上宾。且非曹节、封谞,不可为。便是张让、赵忠等十常侍,尚不足称“大内官”。
云台密道,出口有三。其一通胡姬酒肆。乃桓帝命曹节首造。其二便通马市子钱家。乃灵帝即位后,曹节私造。其三,多年前便已毁去,不提也罢。
见曹节入内。肆中黄门,纷纷上前见礼。曹节命人各去休息,室门紧闭,卧榻不起。不可窥探。黄门自幼驯养成习,自当唯命是从。
少顷,待肆中再无闲人。曹节自入后院庖厨。搬动机关,静待暗门开启。
谓“君子远庖厨”。此地少有人来。
举火下密道时,曹节喃喃低语:“麒麟降世国祚终,宗王三兴乃为始。”
此谶于洛阳,广为流传。妇孺皆知。闻乃出千秋观。却不知,何人首创。
桓灵年间,曹节多次往返。阶梯路径,早已烂熟于胸。何须火把引路。便伸手不见五指,亦足可转圜。立于中阶,俯看渠水无波。曹节屏气凝神,静待来人。
不知多久,忽闻兵戈之声。
须臾,便见机关船,自暗处驶来。
船首二人,火把高举。
正是董承、张绣。
舟船靠岸,董太皇并窦太皇,搀扶而行。
“前方何人。”仰见火光人影,张绣厉声喝问。
“老奴曹节,叩见太皇。”
张绣捉刀在手,健步登阶。举火抵近,显出粉妆红唇,曹节相貌。
“果是老大人。”董太皇,终得安心:“今日死里逃生,幸赖老大人相助。”
“老奴,不敢居功。实乃太皇,吉人天相,否极泰来。”曹节躬身引路:“请太皇移驾。”
“此密道,通往何处。”窦太皇,忽问。
“东郭马市。”曹节似随口一答。
董太皇,又问:“自朕入宫,未闻老大人有养子。”
“太皇,所言是也。”曹节答曰:“非老奴养子,乃养女也。”
“原是女扮男装。”陈年旧事,浮上心头。董太皇这便醒悟:“可是安世高女。”
“正是。”曹节前方举火引路。众人鱼贯登阶。出密道,穿子钱家。函园安车,已恭候多时。
远眺城中火光冲天,厮杀不断。二宫太皇,四目相对,皆心有余悸。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寝于积薪之上。今永乐大火,云台血溅,便是明证。
窃据高位,而无大权护身。便如二宫太皇这般。亦如何董二戚。难免斧钺加身,身死族灭。
二宫太皇,心事重重,相伴登车,趁夜色遮掩,驶入西郭函园。
见窦太皇隔帘回望东郭马市。董太皇遂出声相问:“妹,何所思?”
窦太皇答曰:“窃思,二宫多少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董太皇,亦心有戚戚:“妹言,是也。”
穿街过巷,一路无阻。凡有路口,必有黄门举火接应。洛阳十万黄门,忠于汉室。今夜可窥一斑。待车入函园,董承、张绣,前往交接。便有幕府精兵,护送太皇车驾,车入二崤城。移驾瑶光殿。
“曹大人何在?”下车前,董太皇忽问。
“老大人,似未同行。”永乐卫尉董承答曰。
“哦?”董太皇虽觉有异,却也无可奈何。彼时,便是曹节出使河间,迎回先帝母子。论从龙之功,曹节不落人后。以大长秋领尚书令,守尚书台多年,足见先帝恩重。
人老将死,各安天命。
董太皇暗自振作。与窦太皇,并入瑶光殿。静待洛阳城中厮杀,尘埃落定。
东郭马市,子钱家里道。
恭送函园车驾远去,曹节徐徐直立。
“阿父。”女扮男装,养女安素,亦经密道,出宫相见。
“诏书何在?”曹节柔声问道。
“诏书在此。”安素将尚书台存书,转呈养父。
曹节拆封细观,正是窦太皇《废帝诏书》。彼时,合肥侯继位为帝。为结好党人,欲除十常侍立威。命豪强黄纲,阴招死士。起鞠城兵乱。累及洛阳宗亲,死伤无数。因而被废。
“阿父何意?”安素不解。
“为存汉室也。”曹节叹声作答。忽又话锋一转:“蓟王三兴,不可逆也。”
见养女无语。曹节目光慈炯,含笑言道:“可为我儿良配乎?”
“何人?”安素还未醒悟。
“蓟王。”曹节语气轻扬。
“阿父,此言当真。”安素心有所想。
“当真。”曹节头也不回,自顾离去。
蓟王西宫,增成殿。
宫灯如昼,琉璃屏风。
“臣,贾诩。拜见太后。”幕府中丞,奉召入殿。
“中丞免礼,赐座。”王太后,隔屏示意。
“谢太后。”贾诩称谢落座。
“自伴驾归国,中丞深居独处。闻‘圣人深居以避辱,静安以待时’。又闻‘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王太后语透深意:“洛阳旧事,不言只字。‘既明且哲,以保其身’乎?”
“臣,惶恐。”贾诩五体投地。
自随蓟王归国。中丞贾诩,深居简出。非出必要,少于同僚往来。乃至南閤祭酒许子远,名声鹊起,后来居上。蓟王一代明主,良臣何须藏拙。
“中丞,何不明言。”王太后,言道。
“喏。”贾诩再拜答曰:“臣乞数人,入宫为证。”
“何人?”
“掖庭令毕岚、越骑校尉曹冲、鲁相宋奇。”贾文和,掷地有声。
1.149 宴安鸩毒
“众人何在。”王太后,必有此问。
“掖庭令毕岚,人在洛阳。越骑校尉曹冲,居于函园。鲁相宋奇,今守鲁国。”贾文和,答曰。
见三人皆不在国中。便是轻舟往返,无所耽搁,来回亦足需一日。王太后,这便定计:“来人,速去洛阳,鲁国。”
“喏。”署长融漓,再去传命。
“中丞,且回。”王太后,居高问政:“蓟王,知否?”
王太后非问,蓟王知与不知。乃问,是否告知。毕竟,先前董太皇泣求,不告蓟王知晓。
南阳受禅台上之事,虽未传至国中。然贾诩,早已预见:“天下皆知,岂独主公?”
“善。”王太后,移驾寝宫。
贾诩,伏地恭送。稍后,起身自去。
甄都,都亭。
唯恐甄都帝位,被合肥侯争先。史侯自出南阳,日夜兼程,直达甄下。骠骑大将军张济,亲率三千西凉铁骑,护驾随行。谓“稍纵即逝”,当可比此行。
斥候来报,十里都亭,旌旗蔽日,接车如龙。史侯稍得心安。
自于受禅台上,昭告天下。董侯便已坐实,非出汉种。料想此刻,当已传至甄下。遍传河北,指日可待。如此,曹孟德,百无禁忌。一声令下,可夷董氏三族。家门血仇得报。只需趁势扶立史侯上位。再废董侯,除后顾之忧。则万事大吉也。
正因窥破时局,又悉知曹孟德,枭雄本质。故,史侯才兵行险着。不等尘埃落定,便急赴甄下。
所谓“富贵险中求”。莫过如此。
“臣等,拜见王上。”曹司空,携文武群臣,列队恭迎。
“司空,免礼。”史侯下车相见,如沐春风。欲得百官,大礼参拜。还需名正言顺,重登帝位。
谓“相互投名”,“交割利益”。事已至此,欲行最大得利。于君臣而言,曹孟德需夷董氏三族。史侯要废董侯帝位。如此,君臣联手,剪除祸患。如鱼得水,二全齐美。彼时,方可交心。
“请王上移驾。”曹孟德,以礼相待。
“司空,先行。”史侯,天子之风。
“喏。”曹孟德,携百官开道。引史侯,车驾入城。
过路甄都宫。烟熏火燎,残桓断壁。城上城下,血迹未干。史侯挑帘窥见,心中莫名畅快。此战激烈,断难作伪。曹孟德,为求同仇敌忾。不惜命刀笔小吏,勇为先登。事已至此,何言君臣。自绝退路,唯有至死方休。
曹司空,托言宫城残破,未及修缮。欲请史侯,屈尊鸿胪寺国宾馆。不料史侯,不愿绕行,执意入宫。
圣意难违。
曹司空遂命人,重开宫门。史侯车驾入宫,止于承光殿前。
仰望雄殿无恙。史侯意气风发。此计,谓“喧宾夺主”。又曰“迟恐生变”。若如曹司空,先前所想。先稳住史侯,再三思后行。待河北王命传来。非曹司空一人,骑虎难下。
“择日不如撞日”。“一鼓作气势如虎”。距甄都帝位,一步之遥。试想,史侯岂能坐等,形势急转,变生肘腋。
甄都百官,鱼贯登殿。三公九卿,无有缺席。便是司徒伏完,亦赫然在列。董氏举族下狱。董侯被禁御苑。关东群雄,又奉蓟王敕令,远避甄下,无可来援。朝野上下,遂成曹司空一言堂。此时忤逆,自寻死路。何况,二董不过入狱,尚未论罪。若被曹党诬告牵连,坐罪并罚。满门无存矣。
伏完焉不知时局。
如尚书令桓典等,王党残余,虽混迹于百官之中。然形单影只,曹党纷纷远离,避恐不及。
便是各为其主。然此时再看伏完、桓典,曹党亦多,兔死狐悲。
不等曹司空,恭请。史侯已率仪仗,直奔帝位而去。
百官心思各异,不时窥看曹司空。将司空,面色如常,不置一言。群臣,心领神会。
但凡有人,此时高呼一声:王上且慢。
必然,青史留名。
奈何,乌鹊巢堂,鸦雀无声。
待史侯,自居高位。
曹司空,朗声下拜:“拜见王上。”
群臣跟随:“拜见王上——”
“诸位免礼。”史侯居高俯瞰,难掩心神激荡。
坐等百官,各就各位。史侯,居高言道:“先帝,中道崩殂。传位叔父,再传于朕。贼臣董卓,篡权乱朝,妄行废立。才有今日之祸。叔父江东传书,董侯乃出(董)太皇,非先帝血嗣。朕,惊怖惕息,‘涕零如雨’。‘疾痛惨怛’,‘无以复加’。”
言及此处,史侯泪洒当场。非出虚情假意,乃因切肤之痛,委屈至极。
“王上,节哀。”曹司空,亦面露悲容。
“幸赖,‘天变不空(天生异相,必有原因)’,祖宗保佑。”史侯振奋续言:“君臣勠力,方有今日,拨乱反正。”
“王上,明见。”曹司空,领群臣再拜。
见机已到,史侯语透杀气:“董氏逆乱,董侯篡汉,罪不可赦……”
“禀王上。”曹司空,适时进言:“不赦大罪,不可轻慢。宜交有司考问,必有定论。”
“善。”史侯从谏如流。正如曹司空所言。若草草行事,恐为蓟王所忌,何况,日前蓟王传书,董事有罪,天子无辜。
不审而杀,必落人口实。蓟王焉能不罪。若恼蓟王,河北立帝。史侯追悔莫及。心念至此,亦自知,操之过急。
朝议,权且作罢。史侯传命,大开宫宴。犒赏百官,接风洗尘。
言行举止,反客为主,以汉帝自居。
曹司空,俯首听命。百官,各自驱从。
舞乐升平,其乐融融。
曹司空请命。骠骑大将军张济,率军入宫。拱卫皇庭。
史侯,涣然冰释,乐见其成。
话说,三千西凉铁骑,接管宫禁。史侯,当可安枕无忧。
张济率兵入宫,大势定矣。
冷眼旁观,曹司空与史侯,一问一答,君臣默契。便是杯中美酒甘霖,司徒伏完,亦如毒药穿肠。
殊不知,曹孟德乃行请君入瓮·宴安鸩毒之计也。
语出《左传·闵公元年》:“宴安鸩毒,不可怀也。”原意贪图享乐,等于饮毒酒自杀。用在此处,乃指曹孟德,虚情假意,先安史侯之心,以待后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史侯,起身罢筵。
曹司空,令百官恭送。
1.149 宴安鸩毒
“众人何在。”王太后,必有此问。
“掖庭令毕岚,人在洛阳。越骑校尉曹冲,居于函园。鲁相宋奇,今守鲁国。”贾文和,答曰。
见三人皆不在国中。便是轻舟往返,无所耽搁,来回亦足需一日。王太后,这便定计:“来人,速去洛阳,鲁国。”
“喏。”署长融漓,再去传命。
“中丞,且回。”王太后,居高问政:“蓟王,知否?”
王太后非问,蓟王知与不知。乃问,是否告知。毕竟,先前董太皇泣求,不告蓟王知晓。
南阳受禅台上之事,虽未传至国中。然贾诩,早已预见:“天下皆知,岂独主公?”
“善。”王太后,移驾寝宫。
贾诩,伏地恭送。稍后,起身自去。
甄都,都亭。
唯恐甄都帝位,被合肥侯争先。史侯自出南阳,日夜兼程,直达甄下。骠骑大将军张济,亲率三千西凉铁骑,护驾随行。谓“稍纵即逝”,当可比此行。
斥候来报,十里都亭,旌旗蔽日,接车如龙。史侯稍得心安。
自于受禅台上,昭告天下。董侯便已坐实,非出汉种。料想此刻,当已传至甄下。遍传河北,指日可待。如此,曹孟德,百无禁忌。一声令下,可夷董氏三族。家门血仇得报。只需趁势扶立史侯上位。再废董侯,除后顾之忧。则万事大吉也。
正因窥破时局,又悉知曹孟德,枭雄本质。故,史侯才兵行险着。不等尘埃落定,便急赴甄下。
所谓“富贵险中求”。莫过如此。
“臣等,拜见王上。”曹司空,携文武群臣,列队恭迎。
“司空,免礼。”史侯下车相见,如沐春风。欲得百官,大礼参拜。还需名正言顺,重登帝位。
谓“相互投名”,“交割利益”。事已至此,欲行最大得利。于君臣而言,曹孟德需夷董氏三族。史侯要废董侯帝位。如此,君臣联手,剪除祸患。如鱼得水,二全齐美。彼时,方可交心。
“请王上移驾。”曹孟德,以礼相待。
“司空,先行。”史侯,天子之风。
“喏。”曹孟德,携百官开道。引史侯,车驾入城。
过路甄都宫。烟熏火燎,残桓断壁。城上城下,血迹未干。史侯挑帘窥见,心中莫名畅快。此战激烈,断难作伪。曹孟德,为求同仇敌忾。不惜命刀笔小吏,勇为先登。事已至此,何言君臣。自绝退路,唯有至死方休。
曹司空,托言宫城残破,未及修缮。欲请史侯,屈尊鸿胪寺国宾馆。不料史侯,不愿绕行,执意入宫。
圣意难违。
曹司空遂命人,重开宫门。史侯车驾入宫,止于承光殿前。
仰望雄殿无恙。史侯意气风发。此计,谓“喧宾夺主”。又曰“迟恐生变”。若如曹司空,先前所想。先稳住史侯,再三思后行。待河北王命传来。非曹司空一人,骑虎难下。
“择日不如撞日”。“一鼓作气势如虎”。距甄都帝位,一步之遥。试想,史侯岂能坐等,形势急转,变生肘腋。
甄都百官,鱼贯登殿。三公九卿,无有缺席。便是司徒伏完,亦赫然在列。董氏举族下狱。董侯被禁御苑。关东群雄,又奉蓟王敕令,远避甄下,无可来援。朝野上下,遂成曹司空一言堂。此时忤逆,自寻死路。何况,二董不过入狱,尚未论罪。若被曹党诬告牵连,坐罪并罚。满门无存矣。
伏完焉不知时局。
如尚书令桓典等,王党残余,虽混迹于百官之中。然形单影只,曹党纷纷远离,避恐不及。
便是各为其主。然此时再看伏完、桓典,曹党亦多,兔死狐悲。
不等曹司空,恭请。史侯已率仪仗,直奔帝位而去。
百官心思各异,不时窥看曹司空。将司空,面色如常,不置一言。群臣,心领神会。
但凡有人,此时高呼一声:王上且慢。
必然,青史留名。
奈何,乌鹊巢堂,鸦雀无声。
待史侯,自居高位。
曹司空,朗声下拜:“拜见王上。”
群臣跟随:“拜见王上——”
“诸位免礼。”史侯居高俯瞰,难掩心神激荡。
坐等百官,各就各位。史侯,居高言道:“先帝,中道崩殂。传位叔父,再传于朕。贼臣董卓,篡权乱朝,妄行废立。才有今日之祸。叔父江东传书,董侯乃出(董)太皇,非先帝血嗣。朕,惊怖惕息,‘涕零如雨’。‘疾痛惨怛’,‘无以复加’。”
言及此处,史侯泪洒当场。非出虚情假意,乃因切肤之痛,委屈至极。
“王上,节哀。”曹司空,亦面露悲容。
“幸赖,‘天变不空(天生异相,必有原因)’,祖宗保佑。”史侯振奋续言:“君臣勠力,方有今日,拨乱反正。”
“王上,明见。”曹司空,领群臣再拜。
见机已到,史侯语透杀气:“董氏逆乱,董侯篡汉,罪不可赦……”
“禀王上。”曹司空,适时进言:“不赦大罪,不可轻慢。宜交有司考问,必有定论。”
“善。”史侯从谏如流。正如曹司空所言。若草草行事,恐为蓟王所忌,何况,日前蓟王传书,董事有罪,天子无辜。
不审而杀,必落人口实。蓟王焉能不罪。若恼蓟王,河北立帝。史侯追悔莫及。心念至此,亦自知,操之过急。
朝议,权且作罢。史侯传命,大开宫宴。犒赏百官,接风洗尘。
言行举止,反客为主,以汉帝自居。
曹司空,俯首听命。百官,各自驱从。
舞乐升平,其乐融融。
曹司空请命。骠骑大将军张济,率军入宫。拱卫皇庭。
史侯,涣然冰释,乐见其成。
话说,三千西凉铁骑,接管宫禁。史侯,当可安枕无忧。
张济率兵入宫,大势定矣。
冷眼旁观,曹司空与史侯,一问一答,君臣默契。便是杯中美酒甘霖,司徒伏完,亦如毒药穿肠。
殊不知,曹孟德乃行请君入瓮·宴安鸩毒之计也。
语出《左传·闵公元年》:“宴安鸩毒,不可怀也。”原意贪图享乐,等于饮毒酒自杀。用在此处,乃指曹孟德,虚情假意,先安史侯之心,以待后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史侯,起身罢筵。
曹司空,令百官恭送。
1.150 大限将至
承光后殿。
史侯志得意满,举止略轻浮。虽已元服,然毕竟年少。人前人后,稍有参差,亦是人之常情。
再加满饮数杯,酒意上头。步履虚浮,亦毋需大惊小怪。之所以,看似全无戒备。只因甄都宫中黄门,皆由洛阳徙来。黄门附汉而生,天家忠犬。故毋论何人为帝,皆忠心不二。换言之,除董侯亲信外,宫中一干人等,史侯皆可用之。且来时所携王仪卤簿,宫人、御卫,一应俱全。
何况,骠骑大将军张济,已率三千西凉铁骑,戍守宫城。当万无一失。
比起洛阳南北二宫,甄都宫颇显逼仄。除承光大殿外,余下宫室,能省则省。“宫无高台,物不雕饰”。毕竟,修造甄都宫之人,乃王太师。
史侯舟车劳顿,日夜兼程。骤然松弛,再加酒醉。须臾,已呼呼大睡。
“陛下,陛下?”
人约黄昏,这才悠悠转醒。
榻下所伏,正是食母史夫人。
“阿母,何事。”醉后初醒,隐隐头痛。
“陛下忘形矣。”史夫人,柔声劝谏:“董氏未除,董侯未废。何以高卧?”
史夫人素谨慎。否则,端午刺曹,焉能滴水不漏。
史侯幡然醒悟,猛然坐起:“阿母,所言是也。”
“董氏二戚,秋毫之末。譬如‘背上之毛,腹下之毳,益一把飞不为加高,损一把飞不为加下(腹背之毛,无足轻重)’。然,董侯实乃心腹之疾。今为鱼肉,只需鸩酒一杯。‘变所欲为,易于反掌’。宜早除之。”史夫人进言。
“阿母所言是也。”此亦是史侯心中所想,然如席间曹司空进言:“恐杀之轻慢,为蓟王所恶。另立麟子,如之奈何。”
史夫人,哑口无言。所谓,狼前虎后。前有董侯,贵子未除。后有麟子阿斗,列队登基。史侯岂能随心所欲。
见史夫人,心意难平。史侯遂好言宽慰:“今骠骑大将军,已将兵入宫。待有司考问,三五日之内,当有定论。”
“董侯,一日未除。陛下,一日不安。”史夫人,恨声道。
史侯,感同身受。然庙堂,毕竟不比江湖。断不可,手起刀落,快意恩仇。意气用事,必然后患无穷。史夫人,出身仙门。与史侯,所思所行,并不等同。
甄都宫苑,守备森严。
自禁锢院中,董侯“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幸有黄门令左丰,并虎贲中郎将王越,内外守护。免于危难。
此时已知,史侯入甄。若论出身,董侯虽年幼,乃史侯叔父。怎奈,同母异父,云泥之别。董太皇醉酒受辱,诞下孽种。此时,宫中上下,皆已传遍。更有甚者,董太皇,假逐鬼童子,行鱼目混珠。阴差阳错,被贼臣董卓立为汉帝。毋论对错,拨乱反正,乃成必然。
可以预见。无天子大位护身。被废为庶人。只需鸩酒一杯,足可归西。好比“以忧死”。
大限将至。董侯时日无多,屈指可数。
趁暮色遮掩。便有小黄门,翻墙来报。黄门令左丰,悉知内外时局。仍不死心:“蓟王何言?”
“蓟王无言。”小黄门如实作答。
“再探。”左丰言道。
“喏。”小黄门领命自去。
回望石上亭阁,左丰不由一声长叹。
见左丰,去而复返,难掩心事。亭中董侯,何必再问。
“乱汉孤孽,死有余辜。”董侯言道:“吾命休矣。”
“陛下,慎言。”黄门令左丰,出言劝谏:“尚无定论,岂能妄自轻贱。”
“叔父传书,长兄布告。河北却无片言。且昔日永乐宫事,朕亦思之不忘。黄门令,不必再劝。”
“陛下……”左丰,满面愁容,欲言又止。
“陛下。”便在此时,虎贲中郎将王越来报。
“何事。”董侯勉强出声。
“司空司直,程昱求见。”王越答曰。
“必是曹司空之命。”董侯心中了然:“何患一见。”
“喏。”王越命令。
须臾,司直程昱入阁:“叩见陛下。”
“司直免礼。”董侯临危不乱:“所为何来。”
“司空已命有司,考问车骑大将军并安集将军之罪。”司直程昱,谦卑如前:“乞问陛下圣意。”
“可。”董侯言简意赅。
“喏。”程昱伏地领命,又低语进言:“弘农王,已移驾承光殿。司空言,陛下少安。”
“……朕,知矣。”董侯,略显迟疑。曹司空,枭雄之姿。心意如何,未可知也。
程昱叩别天子,转去承光后殿。
“拜见王上。”
“司直免礼。”史侯洗漱更衣,正襟危坐。
“禀王上。司空言,‘拂钟无声,应机立断’。譬如,‘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命下臣,夜考二董。”
“善。”曹司空,急君之所急。史侯焉能不喜。
“为示公道。司空请王上移驾旁观。”程昱道明来意。
史侯,正欲开口,忽话锋一转:“二董之罪,司空决断。”言下之意,曹司空先除二董,立投名状。待为董侯定罪时,史侯再出手不迟。
“喏。”程昱亦不勉强,这便拜退。
待程昱出殿。史夫人,自出琉璃画壁:“陛下何不命曹司空,明日为董侯定罪。”
“可。”史侯亦如此想。见四处无人,史侯低声问道:“端午之事,何如?”
“陛下安心。门人行事,神鬼不知也。”史夫人答曰。
见殿外暮色深沉,史侯忐忑忽生:“三日之内,董侯必废。”
“陛下,明见。”史夫人,无声退避。
甄都宫,若卢诏狱。
二董并家小,悉数下狱。曹司空命人,夜提重犯,行三司会审。
董承、董重,心气尽去,萎靡不振。
三司所问,一概不认。二人贵为外戚,不得五刑加身。急切间,断难定罪。
逼急,董承冷笑出声:“某女,已配蓟王。曹司空,欲诛蓟王家乎?”
“大将军,慎言。”司直程昱,面色微变。
蓟王无小事。
三司互相低语,皆不敢妄下定论。遂传书曹司空定夺。
兹事体大。曹司空,亲赴承光殿。向史侯道明原委。
“既是董太皇赐婚,当有其事。”史侯曾为天子,洛阳宫闱旧事,多有所知。
“为今之计,该当何为?”无外人在场,曹司空索性,直言相问。
“先废董侯,可乎?”史侯欲避难就易。
“下臣,敢不从命。”曹孟德心中窃喜,而面露谦卑。
1.151 曹贼篡汉
待与史侯,商定仪轨。夜色已深。曹司空,连夜布局。务必抢在各方之前,达成所愿。
谓“君臣一心”。莫过如此。
众所周知。行受禅,必行三辞三让大礼。且需筑高台,以告上帝(天帝)。然,“渴而穿井,斗而铸锥”,再筑高台,为时晚矣。又谓事急从权。恰逢乱世,天下三分。
宜当,能省则省,能免则免。一切从简。
如前所言。甄都宫乃王太师,主持修建。“宫无高台,物不雕饰”。唯有承光殿,可配大典。日前,曹司空率百官攻城。承光殿虽有损伤,却无碍大典。行受禅之礼,亦不失汉室体面。
唯恐史侯不悦。曹司空进言,臣下盖海,楼高七重,或可一用。史侯,权衡再三,终是婉拒。盖海上下,皆为曹司空麾下,卫将军营士。孤身登船,羊入虎口也。未曾坐稳天子大位,史侯断不可,轻身涉险。
于是乎。无出意外,史侯遂定承光大殿,行受禅大典。
曹孟德,计成矣。
仪轨之重,便在“受”、“让”二字。前让而后受。换言之,董侯不可或缺。
简而言之。先请董侯临朝,百官列席,见礼如前。稍后,董侯命黄门令,宣《禅位诏书》。群臣恭迎史侯,冠冕临朝,奉书受禅。董侯退位称臣,史侯登基为帝。群臣下拜,三呼万岁。至此,礼毕。
诸如,策封有功,改元赦天下,皆是锦上添花。
所谓“受禅”。用后世话说,“政权交接仪式”。
受禅大典,一日完毕。其中急迫,可想而知。
所幸,“一回生,二回熟”。自先帝崩后,数年之间,三帝更替。类似登基大典,宫中内外,纯熟无比。且本就从权。仪轨缩减大半。当不至于,错漏百出,贻笑大方。
曹司空,出宫不久。便有大鸿胪司马儁,携属吏入宫。侍奉史侯于承光后殿,彻夜习练,受禅仪轨。
司马儁,乃出蓟王门下。今奉命入宫,毫无抵触。史侯亦得心安。世人皆知,蓟王恪守臣节,卑不谋尊,从未僭越。只需,大汉帝位,传承有序。蓟王当乐见其成。不说先前,贼臣董卓妄行废立。合肥侯南阳复辟。蓟王皆听之任之,无有非议。此番,又岂能厚此薄彼。
“人逢喜事,精神爽”。何况重登天子大位。史侯虽彻夜不眠,往来操练,不厌其烦。亦红光焕发,精神奕奕。如有神助。
承光殿中,堆光如昼。
禁中御苑,死气沉沉。
“陛下。”夜深人静,忽有人抵近低言。
“何人。”黄门令左丰,外室发问。
“臣,张奉。”来人答曰。
“太医令,何事?”左丰,已辨其声。却不知,为董承诛曹同党,张奉此时因何未被下狱。
“乃献陛下诊籍。”张奉,低声作答。
“太医令,少安。”左丰心中一动,这便趋步入内,榻下进言。
董侯这才醒悟。先前只观,董太皇诊籍,却未见天子诊籍。
亦如左丰所言。焉知何后,华云号上,所截贵子,未曾有误。若何后错选。此董侯,非彼董侯。今日危局,迎刃而解。
心存一念,董侯急忙起身。命左丰,引张奉入内。
“叩见陛下。”张奉一身缁衣,有备而来。
“诊籍何在?”董侯,不疑有他。
“诊籍在此。”张奉,伏地奉书。
黄门令左丰接过。确认无误,转呈天子。
诊籍,非出简书。白绢黑字,轻薄无物。唯恐图穷匕见。若出简书,左丰必展开一观。因是白绢一卷,故左丰,入手可验,毋需再展。自不知绢上所言。
自知,兹事体大。董侯屏气凝神,将手中白绢,徐徐铺展。
“咦?”入目便起疑。细看又无言。
绢上所书,不足为外人道哉。
有顷,命左丰捧灯近前。将白绢付之一炬。董侯始问:“朕之‘诊籍’,太医令知否。”
“臣此来,乃出诏狱。陛下,当可信之。”张奉,讳莫如深。
“太医令,所言真否。”董侯此问,亦大有深意。
“臣,岂敢欺君。”张奉,以头触地。
“太医令,既为太皇诊治。朕当信之。”董侯这便定计。张奉为董太皇,隐瞒永乐隐秘,长达十年。若非醉酒失言,董承岂能轻易得知。何来今日之祸。
“陛下,明见。”张奉,功成身退。趁夜色遮掩,潜回复命。
董侯,依计行事,不提。
翌日晨。
百官车驾入朝,行受禅大礼。
本以为,谋逆、篡汉大罪,必由三司,详加考问。断不会,草草行事。岂料,二董之罪,尚无定论。曹司空,已强行受禅之礼。欲除后患之心,无以复加。
饶是曹党徒众,亦多不解。何况文武百官。如司徒伏完,尚书令桓典等,太师余党。更欲舍命相争。断不能坐视,曹贼篡汉。屠戮百官。只可惜,曹孟德,只手遮天,突然发难。
甄都上下,皆措手不及。诸侍御史,甚至无从,上疏劾奏。心中悲愤。唯在车内,奋笔疾书。然终归。木已成舟,为时已晚。
车驾入宫。曹党先行,百官驱从。伏完、桓典,形单影只。悲愤莫名。
三公队列,伏司徒窃问曹司空:“何其急也?”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曹司空,一笑了之。
伏司徒,又言道:“司空无惧天下悠悠众口。岂无惧蓟王乎?”
“某为人臣,何惧之有?”曹司空,举重若轻。
“废立天子,礼法不明。岂无惧乎?”伏司徒追身反问。
“无惧,无惧。”曹司空,含笑入殿。
徒留伏司徒,怒发冲冠。
临乡王都,北宫瑞麟阁。
蓟王入阁理政。
士贵妃首诵条陈:“前日,史侯于宛城受禅台,布告天下。言,董侯非出先帝血嗣。乃董太皇所出。”
蓟王眼中,一闪利芒:“布告,何人所出。”
“闻乃,江东合肥侯。”士贵妃答曰。
“速取来。”蓟王言道。
“喏。”士贵妃早有准备。
待细观合肥侯传书,蓟王不置可否。
少顷,遂传王命:“移驾皇英殿。”
1.152 董侯禅位
阿阁鞠城。
台楼上下。虎贲郎、西园卫、何府死士,乱战一团。
阿阁之中。百官挽手,组成人墙。将新帝(合肥侯),层层护佑。外围官吏,不断中箭,却被左右同僚死死撑住,屹立不倒。
危急关头,四面八方,蹄声如雷。
但见一将,杀奔入城。
长刀一指,身后箭发。
如乌云逆升,又迎头攒下。
四面看台,荆棘遍生。人山人海,为之一空。
何府死士,万箭穿身,再无活人。
“辅汉大将军麾下,前军校尉关羽在此,降者免死!”
青龙偃月,斩钢截铁。碎尸一地。
重装甲士,层层崩碎。血流成河。
赤菟踏尸而上,马速丝毫不减。抢在长矛排刺前,奋力跃空。刀光一闪,断首冲天。
“我等愿降!”余下甲士,一刀破胆。
“我等愿降!”阿阁内外,哭号四起。
从箭羽尸堆下,艰难爬出。仰见败局已定,赵忠趁乱潜逃。浑身披血,抄近路直奔永乐宫。赶去与张让等人汇合。
将将踏阶。猛抬头,却见张让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犹如行尸走肉,又似提线木偶。浑浑噩噩,挪步下阶。
赵忠心头一沉,快步迎上:“事成乎?”
连问数声,张让才缓回神。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见是赵忠,张让稍有回魂:“事不济,乃天亡我等。”
赵忠闻声,两眼一黑,脚下不稳。便要仰面栽落高台,幸被张让抓住反问:“陛下何在?”
赵忠惨笑答曰:“人在阿阁鞠城,略有小伤,性命无碍。董太后,又如何?”
“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张让涕泗横流:“且去陛下面前领死,乞活全家性命。”
“夷三族重罪,何所忌乎!”赵忠顿足言道。
“兹事,体大。实,不能说也!”张让仰天长嚎,委屈至极。
能将不可一世,张阿父,逼成如小儿夜啼,嚎啕恸哭,足见事大。赵忠猛然闭气,心中挣扎许久,只唤来一声叹息:“如此,你我便坐等,人头落地。”
见张让犹恸哭不止。赵忠这便扶其,并坐于阶上。
少顷,待张让哭声渐止。赵忠遂软语相问:“张常侍,何所忌?”
“永乐太后,贵子亲母也。”二人并坐等死,张让亦无需隐瞒。
“贵子,其父何人?”倍思前后,赵忠不禁追问。
“蓟王刘备。”张让不住唏嘘。
此言,好比晴天霹雳。本以为,永乐太后醉酒受辱。不料竟出蓟王刘备。无怪张让,投鼠忌器。若杀董太皇母子。蓟王焉不报血海深仇。君王一怒,血流漂橹。彼时,莫说十常侍,满门家小。便是京中十万黄门,亦屠戮殆尽,鸡犬不留。
蓟宫无宦,天下皆知。
不料。电光石火,赵忠忽灵光一闪:“此中有诈。”
“何诈之有?”张让不解。
“时,蓟王身染慎恤之毒,房中不利,数年无所出。”赵忠切齿言道:“岂与董太后,苟合生子乎!”
“嘶——”张让如何能不醒悟。
彼时,蓟王入宫赴宴,身中慎恤红丸。虽侥幸免死,然余毒未尽。乃至数年,生机中断。虽妻妾众多,却颗粒无收。推算永乐太后,孽子生辰。正与蓟王中毒,前后相合。此时,蓟王好比天宦:“有气无血,唇口不荣”。
试问。如何能与妇人,交而产子。
再待阳气通畅,已是数年之后。董侯早已生出!
“永乐,婬妇!”张让怒不可遏。
正欲提剑反杀,奈何蹄声四起。
援军至矣。
四目相对,欲哭无泪。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张让、赵忠,唯有伏地乞降。只恨功亏一篑。
西宫皇英殿。
闻蓟王求见。董太皇前殿相见。
蓟王先呈史侯布告,再呈合肥侯手书。
事已至此,董太皇亦无从遮掩,唯垂泪不止。
蓟王轻声相问:“其父何人?”
董太皇得闻,哭声更甚。却似有万般顾忌,不愿提及。
“闻关东皆传,乃永巷良工唐七。”蓟王言道:“然,唐七浮尸,乃史涣所殓。此人天宦,虽窃永乐积铜,如何能盗太皇贞絜。事已至此,太皇何不明言。”
“王上,毋问也。”董太皇,闭口不言,如之奈何。
毕竟为人臣。卑不谋尊。董太皇,不愿开口。蓟王,亦不可逼迫太甚。若害董太皇,自寻短见。罪莫大焉。
只是。若董侯坐实,非出汉室。蓟王纵有心保全,奈何师出无名。
见蓟王,束手无语。
董太皇,强忍悲痛,泣声言道:“王上天生。汉室三兴,兹事体大,不容失矣。”
“太皇,珍重。”蓟王自去。
甄都宫,承光大殿。
百官早已列队齐整。奈何“天子”,迟迟不出。
三公之列,曹司空,垂拱而立。百官窃窃私语。
受禅之礼,董侯不可或缺。
试想。二董之罪,尚无定论、董氏一门,生死未卜。董侯岂肯,轻易就范。比起曹党心忧,司空无从收场。百官之中,仍有忠良,冷眼旁观。
有顷。甄都天子,仪仗齐整,服饰鲜明,冠冕临朝。
曹司空,领百官叩拜,见礼如常。
待董侯坐定,百官就位。
黄门令左丰,代天子宣《禅位诏书》。
此时此刻,承光偏殿。
史侯仪仗,早已就位。只待黄门令,诏书宣毕。便移驾大殿。即位九五之尊。奈何,心中急迫,诏书冗长。
史侯,心急如焚,如坐针毡。
便在此时,忽心生一念:“史夫人,何在?”
便有心腹答曰:“未可知也。”
心中不安,一闪而过。史侯,略作回想,这便了然。必是闻,夜审二董。唯恐有失,史夫人,潜入诏狱窥探。
再思,今日大典。史夫人,虽为食母。然满朝公卿,众目睽睽,亦不宜露面。
史侯,这便心安。静待诏书宣毕。
受禅仪仗列队,偏殿人满为患。再加暖风徐来,史侯身披天子冕服,处久发汗。
热气氤氲,暗香浮动。
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正欲思,异香何所出。
便在此时,忽闻黄门令左丰,高声唱报。
“天子临朝——”
1.153 先帝显灵
万众瞩目,百官恭迎。
史侯仪仗,出偏殿,入大殿。史董二侯,隔空交锋。
天下皆言,汉室相争,阋墙之祸。然时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史董二侯,名为兄弟,实为叔侄。
困龙台上,先帝前后二诏。兄终弟及,父死子继。董侯非出汉室,岂可窃据大位。心念至此,史侯,从容不迫,胜券在握。
待居中站定,大汉帝位,近在咫尺。
奈何,董侯却无动于衷,不肯让位。
百官难免窥探。曹司空轻咳一声。
黄门令左丰,躬身唤道:“陛下?”
奈何,董侯枯坐无言,纹丝不动。
“陛下。”曹司空,亦出声相迫。
“陛下——”百官,异口同声。
岂料,同声落地,余音全无。董侯宛如雕塑,一动不动。
不等曹司空再请。史侯朗声言道:“非刘不王,亲疏有别。汉家帝位,父死子继。叔父,当知进退。”史侯此言,大有深意。非刘不王,何况董侯姓董。更加一句“叔父”,道明董侯出身。
董侯仍无言以对。
“‘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天下通义也’。”曹司空,从旁规劝:“陛下,既诏命禅位。岂言而无信乎。”
奈何,区区董侯,好话说尽,油盐不进。
何其不知死活也。
天子之位,天子取之。终归不能,假手于人。
史侯怒不能忍。竟大步登上,不由分说,欲将董侯扯下大位。
二人角力之下。乃至冕服撕裂,冕冠崩脱。
但见“董侯”,披头散发,徐徐直立:“背父逆子,天地岂容汝乎!”
四目相对。史侯目眦尽裂,踉跄退步。
三公仰见,亦惊怖下跪。百官虽不知所以,亦纷纷伏地。
不料,竟是先帝!
音容相貌,体态身形。皆出先帝无二。
“吾儿,早已夭折。史道人,以己子代之。”灵帝居高下斥:“乱臣贼子,欲欺天下乎!”
惊怖之下。史侯,浑身颤栗,手足无措。双腿一软,竟萎靡于地。
“三公,何在。”灵帝出声,振聋发聩。
“臣等,死罪。”曹司空,领三公伏罪。
“速将贼子,箠(棰)杀弃市!”灵帝并指一点。
“……喏!”曹司空,敢不从命。
谓“人急烧香;狗急蓦墙”。眼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史侯,咬破舌尖,猛然起身:“何人鬼祟!”
试想,先帝早已入土,皇陵远在洛阳。更加史侯出身仙门,惯用旁门左道。即便惊怖之下,又岂能坐以待毙。
“贼子敢尔!”灵帝大袖一挥,鬼哭神嚎,飞沙走石。
上下板荡,怒涛涌动。肉眼可见,满朝公卿,面容枯槁,身形干瘪。皮肉无存,竟悉数化为干尸。
金碧辉煌,承光大殿。摧枯拉朽,腐坏不堪。阴风阵阵,鬼影重重。
承光大殿,竟摇身一变,成黄泉地府。
“贼妇何在。”灵帝发号施令。
“贼妇在此。”便有黄泉鬼卒,将一五花大绑,胖大妇人,押入大殿。
史侯看得真切,正是食母史夫人。
“贼子何出,如实道来。”灵帝喝问。
“乃贱妾子也。”史夫人,吐露实情。
公卿尸位,窃窃私语。本以为,董侯出身,讳莫如深。不料史侯,亦不落人后。
“吾儿何在!”灵帝追问。
“皇长子三岁,堕井而死。”史夫人,泣不成声。
“阿母,慎言。”史侯,惊慌出言。若是假扮,少时记忆,岂毫无破绽。
似知其所想,史夫人又道:“寄身(夺舍)之术耳,我儿岂不知乎?”
史侯惊骇,无以复加。
夺舍续命,乃仙门不传之秘。史道人,焉能不通。不料,竟施于幼子之身。假冒灵帝长子,取号“史侯”。后入宫廷,何后相见,忽觉生疏。只道,非亲手哺育,见外不亲。岂料,母子无从连心,乃因本就不亲。
“还有何事隐讳!”灵帝,再问。
“端午刺曹,非出安集将军。实乃门下所为。”史夫人,如实招供。
“何人指使。”灵帝,逼问。
“我儿史侯。”史夫人,泣答。
“哈哈哈——”灵帝仰天长笑,砰然尸解。
阴风散尽,鬼影无踪。
满目疮痍,飞灰湮灭。
百官无不自醒。然彼情彼景,历历在目。史夫人五花大绑,颓然跪地。史侯瘫坐一旁,目光游离。
“来人。”曹司空,难掩杀气。
“司空,且慢。”惊魂未定,伏司徒出声相劝。
“司徒,何意?”
“神鬼之事,不可尽信。”伏司徒,犹自胆寒:“当交有司,考问。”
乃是规劝曹司空,切莫假神鬼之言,定史侯之罪。何况,史侯出身,亦是史夫人,一面之词。并无定论。
“司徒,所言是也。”曹司空,稳住心神。命殿前虎贲,将史夫人押入诏狱。再将史侯,禁于宫苑。
一场受禅大礼,竟被神鬼打断。满朝公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如何能不信以为真。虽曹司空下令,百官三缄其口。奈何不出半日,甄下风闻。
乱而无损曰灵。先帝死于困龙台上,本就神鬼玄奇。忽显灵于甄都宫。力阻史侯乱汉之举。果然死后有“灵”。
且因先帝显灵,揭破史侯身世。董侯反佐证清白。
换言之,董侯必出汉室。
莫非。甘后,华云号上,当真火眼金睛。董侯,乃出王美人。陪读紫渊王子馆中童子,方是董太皇子也。
朝野上下,众说纷纭,无有定论。
不出三日。董女并食母,亦被司直程昱寻获。
食母遂将,前后诸情,和盘托出。
铁证如山。坐实端午刺曹,乃出史夫人门下。非是董承所为。
真相大白。举一反三。足可推论,史侯真乃鱼目混珠。史道人暗施法术,欲窃大汉江山。如此亦可证。史道人,因何甘为何后所用。不惜以身犯险。请来麻姑仙,窃麒麟之菁,行千里投怀。助何后凭空而孕。
只因,看护不利。害皇长子夭折。将心比心,再为甘后,得一子也。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蓟王宫,瑞麟阁。
蓟王得报,久久不语。
阁中贵妃,感同身受。
1.154 以仙制仙
“夫君?”士贵妃轻唤。
“甘后,当何以告之?”蓟王言道。
“史侯何所出,不可偏听。”马贵妃柔声劝道:“且史夫人出身仙门,当由四海令考问。此时,尚无定论。”言下之意,待四海令,考问无误。再告知甘后不迟。
“贵妃,所言是也。”蓟王这便定计。
安贵妃问道:“先帝神应(显灵),当作何解?”
蓟王答曰:“不过鱼龙之戏耳。”
所谓“先帝显灵”,不过是“鱼龙漫衍”之术。
先前,四海令左慈,夜访司空府。便与曹司空,定下此计。而后便趁董侯被禁宫苑,承光殿中无人,领门下暗中布置一切。
类似幻术,需假幻药。史侯冕服,便趁薰香时,浸染独门幻药。汗蒸而发,吸入口鼻。至于殿内百官,则是假障眼法之“阴风阵阵”,施以幻药。便是鱼龙之戏,谓“作雾障目”。
梁上机关器,趁机落下“彩扎道具”之鬼魂傀儡,造“鬼影重重”。再辅以声、光,口技。造群体幻象。
曹司空,暗中相合。自当全无破绽。
最后,灵帝尸解,便是为百官暗施醒药。
亦如史侯所想。史夫人,乃昨夜潜入诏狱时,便被左仙人拿下。论道行之深。其夫史道人,尚完败左慈。何况史夫人,一介女流。
先假神鬼之术,揭破隐秘。再凭三司会审,量刑定罪。足可令人信服。
“其原如此。”安贵妃这便醒悟。
“以仙制仙。”士贵妃,一语中的。史侯出身仙门,惯用江湖手段。故甄都上下,猝不及防。才被史门所乘。
又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端午刺客,虽不为董承所遣。然暗结刺曹同盟,却不容抵赖。车骑大将军,挟天子,发矫诏。亦是大不敬。纵事出有因,亦不可目无纲常。有失臣道。
如此一来,二董纵不至举族“下狱死”,亦当“减死罪一等”。而后“罚铜抵罪”,贬为庶民。
前汉时,罚铜五十万,可减死罪一等(注1)。些许钱财,于手握永乐积铜之大将军董重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奈何,俸禄被夺,贬为庶民。却是不堪承受之重责。
若无君王赦免,不复为朝廷所用。此生,再无寸进。且殃及子孙后代,亦无显爵傍身。沦落寒门。
受董氏牵连。董侯亦难幸免。
一切皆不出,贾文和所料。曹司空,欲一举除史董二侯割据。迎立麟子阿斗为帝。
不等尘埃落定,便遣使河北。求蓟王尚父,定夺大汉天子。
甄都来使,正是御史中丞荀彧。才智足可与蓟国谋主比肩。
江东建业宫,神龙殿。
先帝神应,真伪得辨。此时,已传过江东。
“史侯,竟出史道人。董侯,乃出董太皇。”合肥侯居高下问:“朕,当何为?”
尚书令刘巴先答:“若史董二侯,皆非出汉室。臣,窃以为。曹孟德,必遣使河北,乞蓟王扶立天子。”
“蓟王,又当何为。”合肥侯,遂问。
“臣,窃以为。蓟王或立麟子为帝。”刘巴,亦有远见。
“若立麟子,汉中、关东,一统也。”合肥侯,语透悔意。传书过江,乃为离间二侯。不料,弄巧成拙。史侯真伪,更始料不及。
“二侯具废,麟子即位。”江东大将军,袁绍言道:“蓟王三兴矣。”
此言一出,百官嗟叹。
麟子应运而生,种出蓟王。已是人尽皆知。且蓟王先造甘泉,再筑阿陵。易县为京,水到渠成。即便天子不立于,蓟国之中。河北邺城,足可为都。
蓟王兵不血刃,定鼎神器。大河上下,皆为蓟王所有。待剪灭群雄,必挥师过江。彼时,二袁可挡蓟王乎?
合肥侯,心中挫败,可想而知。
司空袁遗,言道:“曹孟德,必与骠骑大将军张济,相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合肥侯心中一动:“先前,曹孟德说董侯,遣张济出屯南阳。莫非,早有计较。”
尚书令刘巴,慨叹出声:“陛下,明见。”
“唉——”事已至此,合肥侯焉能不知。
大将军袁绍言道:“陛下毋虑。待臣攻取荆南,当可与曹孟德,会猎江东。”
“善。”合肥侯欣然言道。凭长江天险,与麟子对垒,乃唯一可行。本想逆袭关东,怎奈,数日之间,形势急转。稳守江东,偏安一隅,亦称艰难。
事不宜迟。合肥侯遂命大将军袁绍,厉兵秣马。以备,择日发兵。
话说。长江之上,有江东猛虎孙文台,携飞云舰队,往来游弋。合肥侯岂敢,轻举妄动。蓟王命四镇发兵,除远离甄都,亦有隔断江东之意。
甄都宫,承光殿。
黄门令左丰,伴驾董侯,旧地重游。
董侯虽年幼,然历经宫变,似一夜长成。
“闻,先帝神应。”董侯矗立殿中,仰望天子大位,忽生望而却步。
“奴婢,亦有所闻。”左丰躬身答曰。
“闻史侯,乃出史道人。”董侯感同身受。
“奴婢,亦有所闻。”左丰恭敬如旧。
“蓟王欲立麟子乎?”董侯出口,语气依旧。
见少年天子,小小年纪,便已心生倦意。黄门令左丰,忽忆多年前,与蓟王同乘一舟,巡视临乡封邑。彼时,见督亢大泽,百里汪洋,无有白地。唯恐盛怒之下,被刘备溺毙。左丰亦如,董侯这般,孤苦无依。
“蓟王未必。”左丰随口一答。
“何出此言?”董侯亦随口一问。
“‘关东僻陋,託大河之上,麟子年幼,不习国家之长计’。”左丰答曰:“王上就国,居中守正。以待三兴。必不愿,临朝称制。岂让麟子,独身南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闻此言,董侯轻轻颔首:“黄门令,所言是也。”
试想。曹司空必不肯迁都河北。蓟王亦不舍麟子南下。更加,关东群雄并起,汉中远未归心。蓟王岂能将麟子,置于群狼环伺之险境。
黄门令左丰,宽慰道:“奴婢,窃以为。汉家天子,必是陛下。”
1.155 携手同行
“‘申生亡于内,重耳安于外’乎?”董侯心有戚戚。
“陛下,明见。”左丰,亦不隐瞒。见董侯仍有心结难解。左丰亦不忍多言。侍奉四任天子,左丰堪称黄门宿臣。论察言观色,甄宫内外,无人能及。
天子,之所以举棋不定。乃因,身份未明。谓“母子连心”。虑及少时,董太皇亲自哺育。董侯几已笃定,必是太皇所出。试想,曹司空并甄都汉臣,又岂能辅佐董氏为帝。
非刘不王。何况天子。
甄都宫,御苑。
三千西凉铁骑,奉骠骑大将军之命,守备史侯,以待真相大白。先帝神应,非同小可。且于大庭广众之下,史夫人不打自招。此时,已遍传天下。试想,若史侯,果非先帝长子。汉中再无君臣之分。骤失皇权庇护,汉中百官,自国师张鲁,并骠骑大将军张济以降,如何自保。
乃至于,史侯所封官吏,皆出伪职。名不正,言不顺。蓟王传檄天下,诸侯群起来攻。汉中吏民,顷刻间飞灰湮灭。
张济心中忐忑不安,在所难免。
“报,曹司空求见。”便有心腹,登楼来报。
“速请。”张济闻声一振。
“喏。”
御苑,前后左右,中开四门。门上建阙,居高俯瞰。苑中景致,一览无余。
“拜见,大将军。”曹操,登楼先礼。
“拜见,曹司空。”张济,亦不敢托大。
或有人言。见事不可为,张济何不携三千铁蹄,裹挟史侯,席卷而去。滞留甄都,又何必。只因,困守皇宫,深陷重围,急切间,断难脱逃,是其一。此番前来,乃与曹司空相商,二侯合并,一统汉中并关东,其彼此实属同盟,并无性命之忧,为其二。史侯身份不明,若仓皇而逃,着实非出汉室,后患无穷,乃其三也。
于是,张济携三千铁骑,暂居宫苑。以观后效。
宾主落座。张济先问:“三司考问,可有定论。”
“尚无定论。”曹操,如实作答,又话锋一转:“若史侯,非出汉室。大将军,当做何为?”
“未可知也。”张济,亦如实相告。
“某已遣使河北,请蓟王另立。”曹孟言道:“若麟子都甄。大将军入朝可乎?”
“某,仍领骠骑大将军乎?”张济反问。
“然也。”曹司空总甄都朝政,言出必行。
“若麟子即位。某愿携汉中十万大军,为司空所用。”张济抱拳言道。
“得大将军相助,何愁群雄不灭。”曹司空大喜。
张济又问:“若蓟王不欲,又当何为?”
蓟王恪守臣节,亲疏有别,从未僭越。自先帝崩后,三帝即位。蓟王皆听之任之,并未干预。此番,若仍不例外。曹司空,恐难说蓟王,放麟子南下。
“事若不济,仍保董侯,如何?”曹司空试问。
“这……”张济,权衡利弊,不置可否。
“毋论史侯,何所出。皆为首谋,害我长子并弟、侄。不可再为人君。”曹司空,道明心意。
略作思量。张济试问:“司空与董氏,必生瑕衅。再保董侯,不惧后患乎?”
此乃诛心之问。话说,曹司空,率百官攻城。双方,刀兵相向,血战一日。又岂轻易,握手言和。
“大将军,所言是也。”曹司空,慨叹出声:“如若不然。投合肥侯,可乎?”
“必不可也。”张济言出自醒。若蓟王不舍麟子。叔侄三人,唯董侯,可扶立。
“既如此。大将军,意下如何?”话已至此,毋需多言。
“某,愿与司空‘携手同行’。”张济这便定计。
“善。”曹操焉能不喜。
所谓,“良禽择木,贤臣择主”。史侯,再难为帝。张济,仁至义尽。
二人把臂而起,俯瞰宫苑亭阁。史侯正幽居。
张济忽道:“国师张鲁,汉中监国。司空,宜早说之。”
“大将军少安。”曹司空已有计较:“张鲁乃蓟王假子。荀文若,此去蓟国,可说蓟王。”
“司空,早有计较。”张济颇多欣慰。能总甄都朝政。位列六雄之中。曹孟德,绝非浪得虚名。
广陵郡,茱萸湾,徐州水军大营。
镇东将军,吕布旗船。
徐州别驾麋竺,登船传书。
吕镇东、陈伏波,方知甄都惊变。史侯本胜券在握,岂料先帝显灵,功亏一篑。更揭破史侯,离奇身世。令天下哗然。
“先帝,神应。”吕布惊疑不定:“可乎?”
“未可知也。”军师陈宫,一声慨叹。
“‘子不语怪力乱神’。”陈登亦道:“神鬼之事,不可尽信,不可不信。”
“若史侯,非出先帝血嗣。关东,又当何为?”吕布问道。
陈宫斟酌言道:“关东不可一日无主。窃以为,曹孟德,必遣使河北,乞蓟王另立。”
陈登亦如此想:“麟子可为帝。”
吕布随口一问:“麟子,可为帝乎?”
陈登这便醒悟:“许,仍是董侯。”
陈宫忽问:“甄都遣使何人。”
麋竺答曰:“乃御史中丞荀彧。”
陈宫一声慨叹:“荀文若此去,非为求立天子。乃为说,张鲁来投也。”
“必是如此。”陈登亦醒悟。
陈宫喃喃自语:“不觊汉中,千里沃野。只惧南阳,十万大军。”
陈登,亦苦思良策。
曹孟德若得汉中西凉诸将。再合卫将军十万营士。足可将关东群雄,各个击破。彼时,徐州四国一郡,独木难支。如何与曹孟德相持。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陈宫直言不讳:“结好袁术。与合肥侯,虚与委蛇。”
“不可。”陈登,出言劝阻:“首鼠两端,取祸之道。不等蓟王传檄,已为群雄所灭。”
陈宫信服:“元龙,所言是也。”
吕布遂问:“为今之计,该当何为。”
“且,从壁上观。”陈宫答曰。
“也好。”见军师,气定神闲。吕布亦得心安。
西宫,皇英殿。
皇英署长孔萤,趋步入殿:“先帝神应,董氏得免。”
董太皇,急忙言道:“书文何在。”
“书文在此。”孔萤上呈甄都邸报。
董太皇,一目十行。不等看罢,已潸然泪下。
“祖宗保佑。”窦太皇亦喜极。
1.156 神遇可免
董太皇,累日惶恐难安,噩梦连连。一朝得解,焉能不,喜极而泣,不能自已。
见董太皇,不能自持。窦太皇,虽取书来念。
“先帝有灵。”书文念罢,董太皇,拭泪言道。
“长姐,所言是也。”窦太皇柔声宽慰。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前夜。董太皇被发跣足,陈情王太后当面。进出皇英殿,如何能瞒过窦太皇。虽乞王太后,万勿外传,尤其不可告知蓟王。奈何史侯布告天下。蓟王得报,亲临问询。董太皇,虽闭口不言。然却已坐实,董侯乃太皇所出。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即便,董侯身世,董太皇讳莫如深。然却早已坐实,非出先帝。更加,曹司空与董侯,历经此事,必心生间隙。如何还能再为君臣。更有甚者,大汉向来,宽法严律。譬如,只诛首恶,从众减免。
若董氏之罪,天子首恶。二董家小,皆可保全。天子虽不当诛,却要退位伏罪。何况,天子本就非出汉室。
于董太皇而言。此乃,最佳结局。
于是乎,窦太皇又道:“董侯,乃贼臣董卓所立。童子,又出何后所择。长姐,无过。董侯,亦无过。”
“妹言,是也。”董太皇这才,涣然冰释。
累日惊怖惶恐,心乱如麻。如何能倍思前后。经窦太皇提醒,这才幡然醒悟。从始至终,董侯称帝,皆非出董太皇授意。甚至,鱼目混珠,亦是何后,精挑细选。何后,今为甘后。唯少数人知。天下芸芸众生,皆以为。灵思皇后早已葬身,西园大火。尸骨无存。
乃至于,董侯登基。追尊“亲母”王美人,为“灵怀皇后”。与先帝合葬文昭陵。
董侯一片孝心,不曾想,竟非母子之亲。
待董太皇,稳住心神。窦太皇,这才言语相问:“董侯其父,究竟何人?”
董太皇一声哀叹:“非不欲,实不能也。”
屏退左右。窦太皇,耳语言道:“莫非,王上乎?”
董太皇,闻声色变:“妹,何出此言。”
窦太皇,美眸深邃:“董侯与王美人子,年岁相若。虑及长姐,十月大期。时,王上余毒未尽,无所出也。”
窦太皇,心思缜密。一语破天机。
董太皇,百口莫辩。自无言以对。
永乐隐秘,牵扯帝后名节。若董太皇不能,自证清白。董侯被废,董太皇亦难幸免。需废太皇尊号,贬为“慎园贵人”。并董侯,母子同被遣送至河间慎陵,为孝仁皇守陵。遇赦不赦,终老此生。
“‘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窦太皇,又言道:“若长姐亦‘梦与神遇’,‘已而有身’,遂产董侯’。当可得免也。”
董太皇,泪流不止,有苦自知。如今名节尽毁,岂能再诓天下。
此时,二宫太皇,并甘后,尚不知史侯之事。
亦是蓟王,有意为之。
门下署,鸾栖馆。
今日休沐。
报馆丞陈琳与南閤祭酒许攸,相约小酌。
“甄下之事,出神鬼乎?”陈琳必有此问。
“假神鬼也。”许攸答曰。
“何以知之?”陈琳遂问。
“主公命四海令入甄。”许攸道破隐秘:“假仙门而制之也。”
“其原如此乎。”陈琳自悟。与好友满饮,落杯相问:“若史董二侯,皆非汉室。天下共主,又当何属?”
“我主可乎?”许攸笑问。
“可也。”陈琳正如此想:“天下三分,九州幅裂。今汉式微,难以回天。我主三兴,天命所归也。”
好友心中所想,许攸焉能不知。陈琳为国秉笔,掌《朝闻日报》。左伯纸,历经改良。产量大增。蓟国莘莘学子,多弃简书。笔墨纸砚,文房四宝大行。活字印刷机,早已代替雕版手印。更助《朝闻日报》刊发。
故,集思广益,遍采民风。蓟王称帝,汉室三兴。绝非陈琳,一家之言。几成举国上下之共识。
正因,蓟国五百城港,二千万民。皆有此念。才借陈琳之口,说于好友当面。以求,好友许攸,进言蓟王座前。陈琳,乃出门下。为蓟王私臣。自当避嫌。
其中深意。智多如许子远,焉能不知。遂笑言:“孔璋,何其急也?”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陈琳举杯慨叹。
再与友满饮。许子远,落杯言道:“先帝言,汉室三分,世家七分。后黄巾播乱,关东摇荡。才有我主,兼督四州。孔璋以为,至今,天下几分?”
“若以九州之论,当为中分。”陈琳斟酌言道:“若以寰宇论之,我主已十取其七。”
“‘权既在手,寰宇可驱’。”许子远,言及利害:“孔璋,岂只虑汉帝乎?”
“天下五帝。”陈琳,幡然醒悟。
许子远,语透深意:“我主,为天下共主,不远矣。”
陈琳,心领神会:“天下共主,非出汉帝。”
“知我者,孔璋也。”许攸举杯,再浮一大白。
洛阳金市,“天下一”玉石商肆。
榻上贵公子,悠悠转醒。
见精舍陌生,不由出声:“我身入黄泉……”
“君侯,少安。”忽听外室人言。
榻上贵公子,艰难起身:“你是何人?”
便有一人,仙风道骨,褞(yun)袍入内:“钜鹿张角。”
“莫非,大贤良师。”贵公子,亦闻其名。
“正是区区。”大贤良师笑答。
“吾父何在?”贵公子,猛回魂。
“宋氏满门伏诛,唯君侯得免。”大贤良师,面露悲容。
“皇后如何?”贵公子踉跄下榻。
大贤良师,伸手搀扶:“禁中传闻,皇后‘自致暴室,以忧死’。”大贤良师答曰。
“葬于何处。”贵公子,含恨发问。
“宋氏旧茔,皋门亭。”大贤良师答曰。
“何人葬之。”贵公子,又问。
“乃诸常侍、小黄门在省闼者,共合钱物,收葬之。”大贤良师,知无不言。
“孟德何在?”贵公子,又问。
“曹操,从坐免官,已归乡里。”京中太平道,耳目众多。大贤良师,无所不知。
1.157 金山可换
生在洛阳,葬在北邙。
《诗》云:“遂立皋门。”注曰:“王之郭门曰皋门。”《汉官仪》又曰:“十二门皆有亭。”是故,“皋门亭部,为负郭地也”。
皋门亭,便在洛阳西北,北邙山下。临大道,后为街亭。
宋氏旧茔,又添新坟。奈何草草薄葬,除曹操离京时,代为祭奠。几无人为念。更加宋氏,满门伏诛,家门绝嗣。乃禁中黄门,合钱收葬。少有陪葬明器,虽无守墓,亦无人惦记。
不料今夜,竟被人发丘。
发丘之人。正是,死里逃生,濦强侯宋奇。
父、弟,家小,皆下狱饮药死。宋奇,亲眼得见。不料太平道,手眼通天,宫中内应,暗换鸩毒。救下宋奇一命。唯有宋皇后,死因不明。才有宋奇,开棺验尸。
宋奇依次开棺。父、弟家人,尸身俱在。死不瞑目,凄惨难言。
待发宋皇后坟丘。徒见薄棺一具,明器皆无。宋奇悲从心起,泪流不息。
宋氏飞来横祸。只因宋皇后无宠,而居正位。故后宫众多幸姬,共谮毁。天子初虽不信,却也日渐疏离。更加,中常侍王甫,枉诛勃海王刘悝及王妃宋氏,宋王妃,乃执金吾宋酆之妹,宋皇后之姑。王甫恐宋皇后怨恨,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与太中大夫程阿,共构言皇后,“挟左道祝诅”,帝信之。光和元年,策收玺绶。宋皇后,自致暴室,以忧死。
皇后暴毙。中常侍王甫等人,再无掣肘。于是构陷宋皇后父及兄弟,皆为祝诅同谋。并被诛。
天子薄情。可怜大汉帝后,草草下葬。
强忍悲愤,宋奇强行开馆。
棺中女尸,虽蓬头垢面,死相凄惨。然宋奇只眼可辨,非是亲妹,宋皇后。不过寻常一宫女。试想,能被选为皇后,必品貌俱佳,超然绝伦。岂是庸脂俗粉,能够冒充。何况,兄妹之间,亲情羁绊。岂不辨真身。
待验明正身。宋奇涕泗而笑。天可怜见。
“皇后未死。”天下一肆。闻宋奇所言,大贤良师,亦难掩惊讶。话说,命宫中内应,暗救宋奇。大贤良师,乃为天下布局。宋奇出身名门,行走禁中内外,私交广泛。由其暗中相助,太平徒众,蛰伏京师,当可万无一失。
“正是。”宋奇神情坚毅,恨意深藏。
大贤良师,斟酌言道:“君侯可知,太仓蟾宫?”
“略有耳闻。”宋奇乃洛阳贵公子,岂不知京师隐秘。
大贤良师,遂以旧事告知:“桓帝窦皇后,御见甚稀。帝所宠,唯采女田圣等九人。永康元年冬,帝寝疾,遂以田圣等九女,皆为贵人。及崩,无嗣。窦皇后,为皇太后。太后素忌忍,积怒田圣等。桓帝梓宫,尚在前殿,绞杀田圣。又欲尽诛诸贵人。中常侍管霸、苏康苦谏,乃止。”
宋奇答曰:“窦皇后,非忌忍而积怒田圣。乃因先帝遗诏,兄终弟及。田圣等九女,具伴驾在侧,皆可为证。故大将军窦武,假太后之命,杀之灭口。”
“然也。”见宋奇不做遮掩。大贤良师,亦相告实言:“田圣等九女,虽未死,却不知所终。君侯可知,九贵人,今何在?”
“未可知也。”宋奇心中一动:“莫非,隐在蟾宫。”
“然也。”大贤良师言道:“若皇后未死,恐亦隐上蟾宫。”
宋奇冥思苦想,渐有所得:“闻越骑校尉曹冲,常往来太仓。其兄曹节,为大长秋。掖庭令毕岚,乃出曹节门下……”
宋皇后被废,自去暴室。暴室为掖庭令所辖。掖庭令,掌后宫贵人采女事。秦时名永巷,武帝太初元年,改为掖廷,时“婕妤以下皆居掖庭”。今汉析分为二。设掖庭、永巷二令。
“曹节权倾京师。君侯需谨慎行事。”大贤良师,好言提醒。
“多谢大贤良师。”活命大恩,宋奇无以为报。
洛阳西郭,大长秋曹节府。
“何人投刺。”曹节,颐指气使。
“扶风侯殷。”心腹,谄媚作答。
“不见。”曹节拂袖言道。籍籍无名之辈,岂为大长秋座上宾。
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心腹黄门,又进言道:“侯公子言,‘广寒蟾,刺上金’。唯大人可辨也。”
“哦?”曹节遂取名刺一观。刺上之名,果是金色。迎光细看,指甲勾出。竟是金粉所书。
“果然‘刺上金’。”曹节,龇牙一笑:“且请来一见。”
“喏。”心腹如临大赦。
少顷,便有一贵公子,登堂入室。
“扶风侯殷,拜见老大人。”
“嘶——”四目相对,曹节已认出来人。
这便屏退左右。耳语相问:“君侯,所为何来?”
“皇后何在。”宋奇,直言相告。
事已至此,曹节亦不隐瞒:“君侯既言‘广寒蟾’。何必多此一问。”
“乞老大人,赦皇后归。”宋奇,伏地乞告。
曹节,伸手相扶:“既入蟾宫,必行折桂。君侯,当知。”
“乞‘赎为庶人’。”宋奇,欲为宋皇后赎身。
“这……”曹节,不置可否。
宋奇言道:“世人皆知,我兄妹二人,具亡。若赎为庶人,又岂敢声张。”
“不知,赎钱几何?”曹节,俯身下问。
“梁冀金山,可乎?”
曹节老眼,一闪贪念:“君侯,莫非笑谭。”
“名刺为证。”宋奇,言之凿凿。
曹节,又取名刺相看。刺上金光闪闪,正是销金之粉。
梁冀金山,藏于菟园。洛阳京师,早有风传。更有销金兔,为游商所窥。梁冀不惜株连灭口。先帝亦曾,假除菟园楼台,命人挖掘。却一无所获。莫非,宋奇,当真窥破天机。
且京师皆知。待梁冀伏诛,抄没家产,“合三十余万万,以充王府,同减天下税租之半”。更有风传,另有梁冀金山,“同为天下税租之半”。
换言之,梁冀金山,亦“合三十余万万”。
如此巨财。又岂不抵,宋皇后之身。
心念至此,曹节这便言道:“金山可赎。”
“谢老大人。”宋奇,以头触地。
曹节亦心生怜意:“君侯,毋需多礼。”
1.158 窦氏八丽
洛阳金市,天下一玉肆。
贵公子,如约而至。
内室生人,起身行礼:“见过公子。”
“大贤良师,何在?”宋奇回礼。
太平道,今非昔比。彼时信众,不过流民百姓,多凄苦无依。如今,洛阳达官显贵,亦多有信奉。便是禁中,亦广有死忠。宋奇通晓京师世故人情,每每投其所好,事半功倍。虽深藏不露,然居功阙伟。
大贤良师,之所以,不惜动用宫中人脉,甘冒杀身之祸,将宋奇救出。除宋奇出身勋贵之家,可助太平道兴盛京师。满门被害,与汉室血海深仇,不死不休,亦是主因。如此说来,大贤良师,早有篡汉之心。否则,又何须费尽心机,活宋元异。
“大贤良师,已赴河北。命区区在下,助公子,掌京中诸事。”内室之人,恭敬作答。
“足下何人?”宋奇必有此问。
“神上使,‘马元义’。”来人答曰。“马元义”,必是化名。
“上使,所为何来?”寒暄过后,宋奇直入正题。
“不日,当有辽东豪商入京师,求贩女奴。”马元义言道:“公子宜助之。”
“豪商何名。”宋奇不置可否。
“田韶。”马元义答曰。
“何人所求?”宋奇又问。时下蓄奴成风,屡禁不绝。豪商虽巨富,然若只为充填内室,聊以自娱。何必舍近求远。鲜卑婢、新罗婢,稍后皆有盛名。辗转数千里,入洛阳京师,必代人所求。尤其士大夫间,互赠舞姬乐伶,蔚然成风。众所周知,声色犬马,京师为最。正如曹子建所言,“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妖女者,妖艳丽人也。
入名都,求妖女。豪掷千金,必求百倍偿还。此乃豪商结好权贵,不二之选。
“未可知也。”马元义,奉命行事,不知详情。
“其人何所好。”宋奇又问。
“喜交友,好奇巧。”马元义答曰。换言之,寻常庸脂俗粉,难入法眼。
‘如此,当取胡女。’宋奇这便定计。
“善。”马元义自无异议。
临行前,宋奇又问:“此令,乃出大贤良师乎?”
“正是。”马元义,肃容作答。
能让大贤良师,挂念之人,必非同凡响。
宋奇领命自去。
北邙,上商里。
逢夜深人静时。宋奇车驾驶入里道。
命书童下车,叩响铺首。
“来者何人?”门后有人出声询问。
“扶风侯公子。”书童答道。
“主父不见异客。”门人答曰。
“曹大人,手书在此。”书童将荐书,自门缝塞入。
“客且少安。”门人自去禀报。
少顷,院门开启。门人耳语书童。书童返车,如实相告。宋奇化身侯公子,孤身下车,乘夜入院。
仆人挑灯引入后堂,与家主相见。
“拜见,秦太仓。”侯殷肃容下拜。
老者含笑点头。曾起身,亦未出声。
小黄门合力搬出沙盘。老者取细木书道:“公子,何人?”
宋奇亦取细木在手。“扶风侯殷”四字,将将写完,又尽数划去。重书真名:“扶风宋奇。”
“宋皇后兄乎?”老者书问。能得曹节手书,非富则贵。
“正是在下。”道破身世,宋奇似卸下千钧重担。
“公子,所为何来?”老者手书再问。
“窦氏八丽。”宋奇手书告知。谓“窦氏八丽”,便是大将军窦武所豢八女。出身来历,非同一般。且皆为胡女。正可投其所好。
“奇货可居。”“家累千金。”
“何人所求?”“大贤良师。”
“公子危矣。”“有死而已。”
二人笔走龙蛇,对答如流。
待目盲小黄门,推板将沙盘抹平。老者又书:“老朽亦有,一事相求。”
“秦公且直言。”宋奇早有准备。
“我有一子一女,子名‘宜禄’,女名‘寿儿’。”老者提笔,娓娓道来。
宋奇字字入目,不由潸然泪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秦太仓因子女,被曹节等大内官所挟。不得不听命行事。唯恐年岁渐高,子女不保。见宋奇将身世,直言相告。秦太仓,亦述之衷肠。以求引为外援。
秦太仓落笔。
宋奇拭泪答曰:“定不负秦公所托。”
秦太仓,肃容下拜。虽无声,然心意自明。
待起身,老者遂书蟾宫隐秘:“宋皇后,乃掖庭令毕岚所盗。已入折桂馆。大长秋以为骊珠,欲为震馆。断不会,轻易受辱。然善贾而沽,必有人采之。”言下之意,刻不容缓。
宋奇,再拜而出。
东郭马市,子钱家。
得洛阳亲友,指点迷津。豪商田韶,慕名而来。
如前所知。折桂馆,经营有三:蟾宫折桂、定制贵女、诸园赎人。
诸园赎人,需入马市子钱家。对外诈言,贩购丽女。
上呈名刺,见“辽东田韶”。子钱家,心中大喜,而面色如常。正是恭候多日之豪客。
遂请入华室相商。
“田君,可知京师之贵乎?”
“未可知也。”田韶久居辽东,不常入京。
“天子于西园,驾四白驴,躬自操辔,驱驰周旋,以为大乐。于是,公卿贵戚,转相仿效,至乘辎軿以为骑从,互相侵夺,贾与马齐。故,京中之贵驴。”黄门子钱家,媚笑作答。
田韶笑道:“此来,非为贩驴。”
渤海黑驴,天下驰名。何必舍近求远。
“天子好胡服、胡帐、胡床、胡坐、胡饭、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故,京中亦贵胡。”
田韶豪商出身,闻弦歌而知雅意:“市中有胡女乎?”
“大汉京师,岂无胡女。”见机一到,子钱家这便暗授机宜;“田君待人定,车入北邙,上商里……”
目送田韶,满意而去。子钱家,遂返内室。
贵公子,已候多时:“田韶,为何人所求。”
“楼桑少君,刘备。”子钱家,牢记于心。
“楼桑刘备。”贵公子,穷尽所思,亦未闻其名。
“正是。”子钱家,亦不闻其名。然能,说动老大人割爱。此人,必有不凡之处。
稍后,宋奇自去。
心中亦如此想。能令大贤良师,出手相助。刘备此人,绝非常人。
此人姓刘。莫非,乃出汉室。
虑及此处,宋奇眼中,一闪利芒。
1.159 过人之量
洛阳西郭,曹节府。
“公子,请上座。”谓“财能通神”。得宋奇引荐,高价贩出,窦氏八丽之七。曹节焉能不善待。
“谢老大人。”宋奇谦恭有礼,逼人贵气。除生于官宦之家,自幼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更加宋皇后在位八年。宋奇满门勋贵,朝野争相结交。门前里道,接车如龙。亦养富贵之气。
待宋奇落座。曹节先言:“金山何在?”
“深藏菟园。”宋奇心中一黯,然表情淡然。曹节先问梁冀金山,似公事公办。乃为绝宋奇所请。
“宋皇后无恙。”曹节出言安慰。
“区区,欲登蟾宫折桂。不知,可乎?”宋奇退而求其次。
“有何不可?”曹节老奸巨猾,深长一笑。
来者皆是客。
“谢老大人存恤。”宋奇取锦囊相赠。
入手沉重,曹节心中一惊。囊中所盛,皆是金沙。
曹节目光深沉,心思缜密。十里九坂,菟园金山。宋奇虽未中,恐亦不远矣。终归,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宋奇此人,曹节早已探听虚实。京中太平道,日益兴盛。皆拜其所赐。神龙见首不见尾之大贤良师,亦视其为,左膀右臂。太平道所求,绝非羽化登仙。
心念至此。曹节又道:“楼桑少君,公子知否?”
“其人名唤刘备。尚未及冠。北地颇有声名。”宋奇焉能不知。
“此子,乃前中山靖王后,陆城侯枝属。”曹节以宫中隐秘相告:“崔廷尉上疏,乞复刘备祖爵。”
宋奇古井无波:“‘盖闻,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唐、虞不能化天下’。”
曹节笑赞:“公子,所言是也。”
宋奇所引,乃出宣帝诏书。
地节三年(前67年)春,三月,诏曰:“盖闻,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唐、虞不能以化天下。今胶东相王成,劳来不怠,流民自占八万馀口,治有异等之效。其赐成爵关内侯,秩中二千石。”未及征用,会(王成)病卒官。
曹节为大长秋,焉能不知,汉帝诏命。
无论心中如何恨意难平。然成大事者,必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宋奇以汉帝诏书对答。足见可用。
黄门迎来送往,虚情假意,足可乱真。至于真心几何,实不值一文。
金市玉肆。
神上使马元义,已恭候多时:“大贤良师有令,为楼桑少君复爵。”
“咦?”宋奇闻言皱眉。
“公子何故?”马元义不解。
“曹节言,崔廷尉亦上疏,为刘备复爵。”
“这……”马元义亦始料未及。
“楼桑区区,十里之地。”宋奇言道:“亭侯何用?”
“楼桑少君,必有过人之量(言‘强力过人’)。”马元义如此着想。
“十里亭侯,求之不难。三公九卿,其一足矣。”宋奇言道:“然若,百官同声。子曰:‘过犹不及。’事恐难为。”
“公子,所言是也。”马元义亦信服。忽又转而言道:“闻楼桑少君,能酿‘果仙冻’。”
“何物?”宋奇问道。
“果如冰冻。”马元义答曰。
“与豆腐何异?”宋奇望文生义。
“乃百果所酿。”马元义答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奇言道:“今汉又出,淮南(王)刘安乎?”
事不宜迟。宋奇遂遣人,入宫传书。宫中黄门内官,自会依计行事。朝野内外,太平道细作,皆知“侯公子”,却不记宋奇。便如永巷令徐奉等,中常侍。亦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如此行事,自当万无一失。
果不出宋奇所料。复爵终未如愿。
前汉陆城侯,今汉不过十里亭侯。凭献“果仙冻”之功。天子欢喜下诏,唾手可得。奈何三番五次,皆有人代为进言。陛下,异样忽生,不厌其烦。区区亭侯,何必劳师动众。众卿所欲,朕偏不予之。
洛阳,上林苑。
闻掖庭令毕岚,车驾入苑。钩盾令宋典,急忙赶来相见。
先帝未崩时,曾使钩盾令宋典,缮治南宫。又使掖庭令毕岚,铸铜人四列于仓龙、玄武阙。又铸四钟,皆受二千斛,悬于玉堂及云台殿前。
后三帝更迭,二宫惊变。洛阳宫室,多有损毁。蓟王命函陵令鲁肃,代为修缮。二人亦多有劳。年初,蓟王传命。改造离宫别苑,为北天竺诸国主寝宫。二人又各自受命,兢兢业业,不曾怠慢。
“吾命休矣。”二人相见,掖庭令毕岚,悲从心起,涕泗横流。
“何以至此。”钩盾令宋典惊问。
宋典、毕岚,乃硕果仅存,十常侍。洛阳屡兴兵祸,中常侍凋亡殆尽。十万黄门,硕果仅存。二人,能苟活于乱世。实属难能可贵。
掖庭令毕岚,涕泗相告:“王太后相召,岂有命乎?”
“莫非,蓟王太后。”宋典又问。
“然也。”毕岚泪流不止,惊怖莫名。
“王太后,从未上洛。亦不识我等。何故加害?”宋典所言,句句属实。
“必出太皇之事也。”毕岚脱口而出,又幡然醒悟。不在细说究竟。
宋典心中一动:“莫非,先帝神应?”
毕岚虽闭口不言。然眼神已说明一切。
“董侯,真乃太皇所出?”宋典亦知事大。
“实不知也。”毕岚心慌意乱,只顾摇头。
“蟾宫折桂?”宋典窃问。
“嘶——”毕岚双目大睁。竟惊厥昏死,萎靡余地。
宋典急命苑中小黄门,寻良医诊治。又代为传书河北。言,掖庭令毕岚,突发恶疾,卧榻不起。乞王太后,宽限时日。
鲁国都,相府。
日暮沉西,香炉灰烬。
鲁相宋奇,悠悠回魂。
前情往事,历历在目。王太后传召,不敢不去。
毕竟,其妹宋皇后,今为宋贵妃。为蓟王诞下麟儿,闻又有身孕。若抗命不遵,恐延祸宋贵妃母子。恰逢甄都之乱,先帝神应。史董二侯,身世扑朔迷离,各自存疑。
此番蓟王太后传召,必有所指。
昔日行事,恐大白于天下。
我一人,死不足惜。累及小妹。九泉之下,如何见父母,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