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1 碎身糜躯
程夫人不解:“未闻,太后不谨。”
程璜笑道:“我儿,所言是也。”
“既如此,天子何来假父。”程夫人转而又问:“且董太后,乳从何来。”
“未可知也。”程璜久不入宫。且永乐宫于南宫之中,自成一体。永乐太仆封谞,亦位列中常侍。永乐宫上下,皆为心腹。黄门细作,断难蛰伏。更加董太后,积铜盈室,收买人心,故少有消息传出。
“阿父以为,董太后,委身何人。”程夫人,当有此问。
“委身何人,未可厚非。便有男宠,亦不过角玉之用耳。”程璜老眼,精光闪烁:“然,董太后却假王美人子,阴哺己子。且二子又与逐鬼童子共养之。行‘鱼目乱真珠’。我儿可知,永乐太后,意欲何为?”
程璜久为黄门宦官,句句切中要害。永乐太后,锦衣玉食,欲求不满,与人私通。即便豢养男宠,亦不过“白玉角先生”,求朝夕之欢罢了。且即便不慎怀孕,宫中太医,亦多有堕胎之法。岂能当真,诞下野种。殃及家门,延祸汉室。
然董太后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心机费尽,步步为营。十月怀胎,诞下不知何种。又与王美人贵子,并一众逐鬼童子,同殿豢养。行‘鱼目乱真珠’。意欲何为?
谓“一语惊醒梦中人”。程夫人如何能不醒悟:“‘诸侯夺宗,圣庶夺适’。董太后,欲使此子,继为汉帝也!”
“我儿,所言是也。”程璜老眼,戾芒一闪:“老父,刀锯余人,死将至矣。纵‘碎身糜躯’,断不可,使董太后‘鱼目乱真珠’之计成。兴前汉,吕后之祸。”
“喏。”老父程璜,忠于汉室。史夫人亦不逞多让。
“我儿,依计行事,毋需多言。”程璜又叮嘱道。
兹事体大。稍有不慎,殃及满门。史夫人行走二宫多年,焉能不知,其中利害。更何况,又曾为天子食母。将心比心,亦不愿大汉帝位旁落。被野种暗篡。
建业宫,神龙殿。
甄都之变,亦传江东。
闻曹孟德携文武群臣,以刀笔小吏为先锋,攻打甄都宫。合肥侯遂专开朝议。
难得,大将军袁术,携江东群雄,悉数与会。司空袁遗,尚书令刘巴,并“五曹尚书”邓义、袁忠、袁沛、桓邵、桓晔,悉数在列。神龙殿中,文臣武将,济济一堂。江东之盛,不弱甄都。更远超汉中。
“曹孟德,与二董断难苟同。”尚书令刘巴,一语中的:“若夷董氏三族,董重、董承,故难逃一死。然董侯,又当何为。”
“君臣离心,亦难两全。”司空袁遗,出身汝南袁氏。焉不知朝事。
“司空,所言是也。”俯瞰群臣,合肥侯意气风发。
与先前,为曹孟德,逐走江东。君臣不足十人,军帐相聚。今非昔比,不可同日而语。据扬、吴、广、交,四州之地。假以时日,攻陷荆南,亦足可再立新州。彼时,当可与二侄,一决胜负。
合肥侯,日思夜想。如何离间兄弟之盟。忽闻关东端午之乱。本以为,必出王太师余党。不料,竟是安集将军董承。稍后更将董重裹挟其中。董重为死中求生,搏命一击。挟天子,矫诏群雄。
甄都时局崩坏,接而连三。始料不及。
真乃,天助我也。
所幸,大将军袁绍,先行班师。十万大军,扼守要冲,蓄势待发。
合肥侯择此时,专开朝议。欲求北伐之心,不言自喻。
建业宫,临海殿。
因袁皇后,无嗣。年初,程贵人,请过继长子,与袁皇后。合肥侯,欣然应允。于是将程贵人所生长子,过继袁皇后,立为嫡长子。袁皇后,视如己出,倍加呵护。与程贵人,亦姊妹情深,情同手足。
程贵人,便是程璜小女。彼时为先帝食母。今为合肥侯贵人。素有宠。连诞二子,今又孕身。于吉仙师言,程贵人有宜男之相。
于吉仙师,“先寓居东方,往来吴会,立精舍,烧香读道书,制作符水以治病,吴会人多事之”。
“拜见皇后。”程贵人入殿。
“贵人免礼。”袁皇后,出身名门,十足贵气。虽不得宠,然却雍容有度。更加袁氏兄弟,权倾朝野。毋需母凭子贵,亦足可安身。今又得嫡子,完美无缺矣。
试想,仅凭程贵人,一己之力。如何能与汝南袁氏,举族相抗。更加程贵人,乃程璜养女,熟知宫闱禁忌,素知进退。二人相处,亦百般和谐,别无芥蒂。
同为人母。袁皇后,亦耳濡目染,倍加呵护嫡子。
凝视嫡长子。程贵人,一时神游天外。
闻老父程璜,阳寿将尽,时日无多。彼时已伴驾合肥侯,南阳复辟之程夫人,日夜兼程,赶回京畿。
待病榻只剩父女二人。
程璜取《废帝诏书》相赠:“此诏,本为尚书台所存。乃曹大人窃取。今授我儿,可知何意?”
程夫人焉能不知:“曹大人,乃行‘盗书续命’也。”
“然也。”程璜,气喘吁吁,狡黠而笑:“曹大人,‘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也。”
程夫人深知老父为人:“曹大人,终不及阿父。”
“嘿、嘿。”程璜面露得色,嘿声一笑:“合肥侯,乃出汉室。然董太后所养,却非汉种。若有一日,董氏为外戚,祸乱汉室。我儿当告知‘永乐隐秘’。”
“喏。”程夫人,敢不从命。
所谓“永乐隐秘”,便是董太后,假逐鬼童子,行‘鱼目乱真珠’。暗将王美人贵子,换成无父野种之事。
“贵人?”
“皇后。”闻皇后轻唤,程贵人猛回魂。
“何来忧思?”正因亲如手足。故袁皇后,直言相问。
“乃忧时世。”程贵人,亦不隐瞒。
袁皇后,有感而发:“‘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
“正是,时世不与人同。”袁皇后所吟,乃出汉乐府《郊祀歌》之《日出入》。程贵人,亦感同身受:“皇后可知,甄都端午之乱。”
“董承刺曹,董重矫诏。”袁皇后,心中一动:“时世何如?”
1.132 永乐隐秘
“董侯,非出汉室。”电光石火,程贵人,已有定计。
“贵人,何出此言。”袁皇后,焉能不惊。
“皇后可知,永乐旧事乎?”程贵人,不答反问。
“永乐积铜,亦或是永乐童子?”袁皇后,遂问。
“正是逐鬼童子。”程贵人,遂将前情往事,娓娓道来:“时,何后,假上元夫人之手,知王美人贵子,必在童子‘申’,并童子‘兹’,二子之中。”
此事,广为流传。便是民间,亦有风闻。袁皇后,自当知晓:“二宫太皇,携童子北投蓟国,欲假《起居遗诏》,另立天子。不料华云舟上,机关暗藏。何后携赵忠并黄门死士,夺董侯而还(详见:《列宿·1.29 得失参半》)。”
“然也。”程贵人,语出惊人:“皇后可知,‘申’、‘兹’二童,一人为王美人子,一人为董太皇子。”
“竟有此事。”袁皇后,这便醒悟:“故贵人言,董侯非出汉室。”
“正是。”程贵人答曰。
“然,若董侯乃董太皇所出,非先帝血嗣。何后又岂会,不辨真伪。”袁皇后,心思缜密。
此事,程贵人已先行窥破:“乃因董侯与先帝,一母所生,兄弟是也。”
袁皇后幡然醒悟。若果如程贵人所言。董侯与先帝,非是父子,乃为兄弟。相貌皆酷似其母也。何后误打误撞,将董侯错认为王美人贵子。
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稍后,董太皇,爱屋及乌。更不惜耗尽半生积财。将永乐积铜,悉交由董重,只为护董侯周全。
天下人,皆以为。董侯自幼豢养于永乐宫中。董太皇,视如己出,故不惜散尽家财。然程贵人,冷眼旁观。早已窥破天机。笃定董侯,必是董太皇所生,无父贱种。亦如老父程璜所言。董太皇,欲行“鱼目乱真珠”,窃取大汉帝位。
此时再回忆先前。毋论曹节盗书,亦或是程璜私授。黄门宿老,全护汉室之心,至死方休。家国天下,黄门附汉而生,甘为汉室苍犬。虽贪残放滥,遗祸万年。然亦足有,可取之处。
奈何,时过境迁,死无对证。
黄门凋零,十不存一。如何佐证,永乐宫闱,确有其事。
见袁皇后凝眉沉思。程贵人,亦不多言。谓“空穴来风”,“空谷余音”。“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心念至此。袁皇后,喃喃低语:“‘夫以地事秦,譬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树欲静而风不止’。”程贵人,心领神会。
“然也。”四目相对,莫逆于心。
事不宜迟。
待朝议毕。合肥侯,移驾临海殿。袁皇后,这便将“永乐隐秘”,娓娓道来。
言罢,却见合肥侯,黯然无语。
此等宫闱禁忌。事关董太后一世贞洁,更牵连汉家清誉。合肥侯乃董太皇次子。虽自幼离京就藩,不受母兄关爱。然终归,为人子、弟。岂无顾忌。
袁皇后亦知合肥侯,心中难为。然家国天下,公私分明。何去何从,说与不说。且看合肥侯,如何决断。
须臾。忽闻合肥侯一声长叹:“洛阳为帝,朕初见太皇,便知有异。”
合肥侯,食乳方兴。入京为帝,永乐觐见,便近身嗅得**。彼时董太后,托言哺逐鬼童子,身染食母之乳。待合肥侯,鞠城兵变,沦为废帝。离京时,董太皇为治合肥侯隐疾。宽衣哺子。
合肥侯,“跪而吮皇乳”,遂愈隐疾。狂病不发,然(食乳)方兴依旧。
彼时,涕泗横流。母子,心结尽释。合肥侯,亦不得而知。董太皇守寡多年,何来新乳。稍后,问过御医。方知,禁中有催乳之术。只需曾诞下子嗣,妇人纵无孕,亦可催乳。宫中食母,多半被施此术。
悉知内情。合肥侯,终是释怀。
不料,今日却知。永乐太后,非催生,乃自生。
“董侯,乃朕之三弟。”合肥侯,不置可否。
“许,正是如此。”袁皇后,柔声答曰。
“且非出汉室。”合肥侯,面无表情。
“陛下,所言是也。”袁皇后,柔中带刚。
“曹孟德所虑,董侯乃出汉室。故‘欲投鼠而忌器’。若知董侯乃朕三弟,且非出汉室。”言及此处,合肥侯已有定计:“必夷董氏三族矣。”
“陛下,明见。”凝视江东天子。袁皇后,眸深似海。家国天下,如何取舍。唯凭合肥侯,乾纲独断。
“来人。”
“奴婢在。”黄门令黄纲,闻声入殿。
“速召大将军,司空入宫。”
“喏。”黄门令黄纲,领命自去。
闻合肥侯,只召二位兄长,入宫相见。袁皇后,已会其意。
正因兹事体大。故非外戚,不可告知也。
少顷。大将军袁绍,司空袁遗,入宫觐见。
悉知永乐隐秘。袁遗慨叹,远非袁绍可比。洛阳旧事,浮想联翩。心中一动,忽有所悟:“‘唐周’之乱。”
合肥侯轻轻颔首:“朕,亦有所闻。”
袁绍言道:“时,陛下尚未入京。唐七之死,乃洛阳令所考。臣与蓟王,并曹孟德,皆曾相参与其中……”
袁绍这便将,昔日隐秘,和盘托出。
闻唐七,被人倒栽酒瓮,挣扎间抓住一枚博筹,死后又被强行抽出。乃至铜丝折断,遗落指缝(详见:《关东·1.36 计中之计》)。刘备等人,顺通摸瓜。经由命案现场,搜出诸多赃物。稍后得证,乃出永乐积铜。永乐太后,讳莫如深。此案亦是,不了了之。
合肥侯,遂言道:“莫非,太皇被此贼所污。”
袁绍一声慨叹:“臣,未可知也。”
木已成舟,于事无补。为今之计,又当何为。
见二袁无语。合肥侯,所幸明言:“若遣使甄下,告知i曹孟德。何如?”
袁绍肃容下拜:“董氏夷三族,董侯为废帝。”
“司空,以为如何?”合肥侯又看袁遗。
“大将军,所言是也。”袁遗亦大礼参拜。
“何人可说,曹孟德。”合肥侯,掷地有声。
“唯有淮南,袁公路。”大将军,振聋发聩。
1.133 斟酌损益
因牵扯家门隐秘,汉室禁忌。故合肥侯,并未大张旗鼓,广纳良言。只召袁氏兄弟,闭门相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无有尚书令刘巴等,江东智者,出谋划策。更加,合肥侯为破兄弟之盟,穷尽所思而不得其解。故才有百密一疏。利欲熏心,未曾斟酌损益。
乃至于,草草行事。
这便遣心腹过江,传书淮南袁公路。却忘了,若董侯被废,曹孟德当立何人为帝。
若史侯都甄,汉中、关东,合二为一。汉中西凉众将所辖十万精兵,为曹孟德所用。徐州吕奉先,纵位列六雄,亦难当二十万虎狼之师。
徐州覆灭,淮南袁术,如何苟安。彼时,曹孟德摧枯拉朽,席卷关东。与二袁对垒长江,会猎江左。合肥侯机关算尽,却皆为他人做嫁衣。彼时,焉能不追悔莫及。
淮南寿春,袁术府邸。
饶是,嚣张跋扈,以气高人,袁公路。亦目瞪口呆。
话说,洛阳时光,于诸人而言,皆记忆尤深。袁公路倍思前后,这便幡然醒悟。彼时,未能窥破之迷局,如今皆豁然开朗。唐七之案,牵扯禁中。彼时,二袁并曹操,皆与刘备,参与其中。如今再思,区区一永巷良工,如何能牵扯太平道逆乱。乃至大贤良师,迫不得已,提前举事。这才有,八州播乱。
先帝崩于困龙台上。弥留之际,连出昏诏: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累及,天下三分。
彼时,刘备遣史涣,携绣衣吏中,善敛尸者。亲为唐七验尸。寻得蛛丝马迹。不料时洛阳令周异,却奉命结案。刘备曾暗中追查。永乐积铜,浮出水面。众皆以为,宫中之所以,讳莫如深。只因唐七趁募为永巷良工,修缮永乐宫之机。见财起意,窃永乐积铜,暗中变卖。不料事发,遂被灭口。
究竟是禁中所为,亦或是销赃之主,不得而知。
如今再思。此人非但见财起意,亦见色起意。
“嘿!”袁术亦不禁对唐七此人,刮目相看。说到底,还是永乐署灾,与贼人可乘之机。若只是因奸受孕。董太后暗中堕去,亦不为人所知。
奈何,王美人暴毙。唯恐贵子有失,遂豢养于永乐宫中。且先帝,素怀废长立幼之心。董太后,这才利欲熏心。竟悄然诞下野种。欲行,鱼目混珠。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
先帝母子,彼此算计,唯利是图,皆不逞多让。
“来人。”袁术一声令下。
“在。”便有心腹,殿前应诺。
“素将此函,送入甄下司空府。”
“喏。”心腹领命。袁术与曹操,多有往来。心腹轻车熟路,司空府亦心照不宣。
二袁心思,并不相同。
袁绍扶立合肥侯,江东人尽皆知。袁术却心向蓟王,不于时局苟同。袁术窃以为,董氏被诛,曹孟德必罗织罪名,废立天子。董侯被废,关东无主。
蓟王又当何为?
袁术登府中高楼,俯瞰信使出城,喃喃自语:“麟子阿斗,可为帝乎?”
甄都宫前,朱雀门外。
血战一日,断壁残垣。
宫门终被霹雳投石所破。虎贲郎,伤亡过半。弃守宫墙,退守承光殿。红日西坠,浓烟冲天。昨日京华,烟消云散。
承光大殿,立于台上。四面临下,阙楼高耸。虎贲中郎将,已命人降下清钢卷帘。防备投石火箭。重楼飞阁,平座屋脊,皆有虎贲郎值守。
急切间,断难攻下。
曹孟德血战一日。人困马乏。机关诸器,亦多有损毁。正趁夜幕,全力修缮。卫将军营士,露宿街头,枕戈待旦。
曹孟德携百官,接车为营。宿于长街之中。营中,篝火熊熊,薪柴,噼啪炸响。庵庐,伤兵哭号,彻夜不息。
中军大帐。程昱、荀彧,一众司空府重臣。正襟危坐,与曹孟德,商讨破敌之策。
“承光殿,乃效洛阳殖货里,辅汉大将军府所筑。‘金城汤池,不可攻也’。”程昱语透深意。
曹孟德心领神会:“火石四下,唯恐伤及天子。”
“明公,所言是也。”程昱答曰。谓刀枪无眼。承光殿中,除二董并家小,数百口。还有天子裹挟其中。承光殿,堪比坞堡。若不用利器,如何能攻下。然又不可,兵器强攻。故程昱言,不可攻。
谓“固若金汤”。除去承光殿,本就坚固。天子守固,方是主因。
此次此刻,一墙之隔。
承光殿中,二董并天子,亦是彻夜难眠。宫中用度,已堆满四殿。宫殿周遭,亦积满薪柴。二董家眷,分居左右偏殿。天子避入后殿。虎贲中郎将,扼守前殿。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如二董所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目视二董,慷慨发声。董侯却目光游离。树倒猢狲散,大难各自飞。
“朕,‘仁之至,义之尽也’。”董侯心中所思所想,被董重悉数入眼。
与董承四目相对。二董这便定计。
“陛下。”董重抱拳出声。
“大将军,何事?”董侯振作精神,强掩颓势。
“臣,窃以为。蓟王必不奉诏也。”董重颇多,“死到临头懊悔迟”。
董侯心中慨叹,反而强劝:“大将军,切莫丧气。三日之内,当有转圜。”
董重苦笑摇头:“臣,窃以为。陛下之事,蓟王已知。”
“蓟王知朕何事?”天子果然中计。
董重语出惊人:“陛下非出先帝与王美人。乃太皇三子也。”
“这……”天子焉能不知。
见机已到。董重又出惊人之语:“太皇诊籍具在,天子问太医令可知。”
“朕……父何人?”天子必有此问。
“除太皇,无可知也。”董重刻意隐瞒。
“速召太医令。”董侯厉声喝道。
“喏。”
少顷,正于前殿,携宫中太医,为受创虎贲止血包扎,太医令张奉,奉诏入殿。
“叩见陛下。”
“朕,何所出。”天子居高下问。
偷窥二董神情,张奉这便了然:“陛下乃太皇子也。”
“诊籍何在。”天子心中震怖,无以复加。
“诊籍在此。”张奉双手奉上。
1.134 悬而未解
董侯自幼长于永乐宫。与一众逐鬼童子,日夜相伴。亲如手足。
且多由董太皇,亲自哺育。幼年之事,焉能忘却。如今,见董太皇诊籍。太医令张奉,笔笔记录,无有疏漏。一时心情跌宕,泪洒当场。
“‘童子申’肥,‘童子兹’秀。”董侯声泪俱下:“申,乃王美人贵子也。”
董重闻言,亦不禁泪目。将心比心,忽会董太皇深意:“陛下只食太皇乳。王美人子,却由食母餧(喂)之。多食而肥,因肥失相。故,华云舟上,何后错中陛下。”
时因何后咄咄逼人,眼看身家不保。故二宫太皇,携童子北上。欲假送亲之名,远遁蓟国。不料早被何后悉破,假意奉华云号座舰,共襄盛举。实则,携黄门死士,暗伏密室。突然发难,掠走贵子。
因董侯与先帝,乃一母所生。相貌本就相似。加之王美人贵子,多食而肥,因肥失相。此消彼长,弄假成真。
许,董太皇本意,便是携董侯入蓟。而后假《起居遗诏》,另立天子。岂料,机关算尽,功亏一篑。试想,若董太皇,携王美人贵子,敕命蓟王,奉《起居遗诏》,河北称帝。
何后得知,必恼羞成怒,或延祸董侯,亦未可知。正因亲子被掠。故董太皇,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更投鼠忌器,不敢再行另立。
待王太师,设苦肉连环计。诛董贼,总朝政。遣使河北,询问蓟王,废立之意。此时,董侯已被董卓,立为汉帝。董太皇唯恐蓟王,有废立之心。故数问,蓟王心意。
又恐董侯,孤苦无依,被权臣所挟。不惜,家财散尽。将永乐积铜,悉交董重,携下甄都。试想,先帝母子,惜财如命。即便视如己出,又岂能悉数予之。不留分文。
董侯,只当是父母双亡,祖母怜爱。今日方知,董太皇,十月怀胎,爱子心切。人老惜子,古往今来,无有不同。更加,董侯乃董太皇,亲自哺育。出身来历,讳莫如深。焉能不,挂肚牵心,寝食难安。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
母子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倍思前后,董侯自当,深信不疑。
大殿之中,人皆垂泪。
“太医令可知。朕父,何人?”董侯必有此问。
“臣,实不知也。”张奉岂敢说破。
毕竟,禁中隐秘。永乐宫上下,必三缄其口。少数知情者,多半已不在人世。闻此言,董侯亦不疑。于是追问:“永乐太仆封谞,今何在?”
“臣等,亦未可知也。”董重答曰。先帝崩后,屡遭宫变。黄门轮番血洗,十不存一。更加朝廷东迁,多有黄门留守洛阳。急切间,何寻封谞下落。
譬如中常侍赵忠。与何苗并千秋三师,护麟子阿斗南下,今俱投河北,位列甘泉三卿。封谞下落,众说纷纭。遇害、归隐、假死脱身,兼而有之。黄门乱政,不得人心。是死是活,无人在意。今日再思,许亦是刻意为之。
程璜、曹节、并十常侍,所剩无几。譬如安素身世,安世高兄妹与桓帝之私交。多少汉宫隐秘,皆随之入土。终烟消云散,不为世人所知。
再譬如。程璜养女,自幼被高人施以制命术。程氏二姝,为媵从入蓟王宫。由大秦圣祭,行黑暗驱魔,重塑灵台。方才转危为安。唯恐除祸未尽。蓟王又命释比翟姜,远赴洛阳北邙,开程璜棺椁,寻找制命法器。却被人抢先一步。制命法器,至今不知所踪。
诸多汉末谜题,悬而未解。单从董侯身世,可窥一斑。
“为今之计,该当何为。”董侯收拾心情,居高下问。
观董侯语气表情,与先前判若两人。董重心中稍安:“陛下毋虑。蓟王传语,‘天子无辜’。曹孟德,必不敢行,大逆之举。”
虑及蓟王,董侯模棱两可:“蓟王,素敬太皇。”
“陛下,明见。”董重亦假痴不癫:“时,天降流火,麒麟送子。何后无故而孕,如高皇旧事。世人皆言,麟子阿斗,种出蓟王。只因蓟王,仁王天生也。若以此论。太皇,许亦是,无故而孕。不然,陛下何以为天子。”
一席话,旁征博引,牵强附会。然却,似有几分道理。毕竟,受命于天,人神感应。汉人深信不疑。
后世,“杨国忠出使于江浙。其妻思念至深,荏苒成疾。忽昼梦与国忠交因而有孕,后生男名朏。洎至国忠使归,其妻具述梦中之事。国忠曰:‘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至。’时人无不高笑也。”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
料想,唐人仰见董侯之事,当不高笑也。
又不然。蓟王三兴在即,炎汉,千秋万代,传承不休。何来五胡乱华,而后盛唐。
“大将军,所言是也。”董侯勉强心安。
殿中一扫先前阴霾。
太医令张奉,始料不及。
稍作思量,这便醒悟。真相若何,与信以为真。并不等同。一言蔽之。于董侯、董氏,乃至朝野上下而言,真相并不重要。真假才是关窍。只需言之凿凿,人皆深信不疑。董侯认祖归宗,为蓟王种出。亦无可指摘。只需,董太皇坚称,无故而孕。蓟王,亦未明拒。此事,笔落成真,盖棺定论。
甄都宫外,中军后帐。
袁术遣使北上,暗送江东密信。
曹孟德灯下细观,震惊之情,溢于言表。心头之患,涣然冰释。然窃喜初生,又起惊疑。袁公路此举,可比“瞌睡送枕”。解燃眉之急。
奈何,此等隐秘,涉及宫闱,牵连汉室,又不宜外宣。
曹孟德亦不敢,轻易遍示众人。这便稳住心神。苦思洛阳旧事。
电光石火,乎想起一人:“来人。”
“在。”便有心腹,闻声入帐。
“速请鲁相,甄下一见。”曹操取信物予之。
“喏。”心腹领命自去。
鲁相宋奇,便是先帝时濦强侯。宋皇后长兄,妻舅曹操挚友。宫闱辛密,当可与其相商。何况,彼时宋奇,身入太平道。京中“唐周”之乱,背后隐情,当心知肚明。
待心腹出帐,曹孟德忽生,莫名惊喜。
“关东时世,或可破也。”
1.135 再无归路
甄都宫,承光前殿。
太医令张奉,忙里偷闲。榻上小憩。水绿琉璃屏,乃蓟王所贡。一屏之隔,判若云泥。屏外,伤兵满榻,遍地血迹。屏内一尘不染,堂皇富丽。
谓“伴君如伴虎”。正因身负永乐隐秘多年,重压之下,张奉这才借酒浇愁。不料醉酒失言,被安集将军董承窥听。才有今日之难。
朦朦胧胧,半睡半醒间。彼情彼景,如梦似幻。
那日,刀光血影,鞠城兵乱(详见:《四海·1.53 寸步不让》)。张奉并众太医,齐聚官署,闭门自守,惶惶无终。
不料永乐董太后,遣人来唤。
“阿阁兵乱,四起刀兵。‘人君一怒必伏尸流血’。令君不可轻离。”便有太医劝道。
“太后相召,岂能不去。”张奉心存隐秘,不敢不去。
待一路小心谨慎,抵达永乐宫。一问方知,董太后,正于偏殿哺育童子。
张奉轩下除鞋,轻身入殿。于列榻间,小心穿行。此时,殿中童子,多以酣睡。即便未曾入眠,亦双眼紧闭。不置一语。
“叩见太后。”
“太医令免礼。”永乐董太后,正背身哺乳。怀中所抱,正是董氏贵子。
“太仆(封谞)密告,今鞠城兵乱,张常侍乃为首谋。”董太后,临危不乱:“欲弑朕而挟天子。”
‘臣,惶恐。’张奉惊怖可想而知。此乃夷三族之重罪也。
“张常侍,或可诈言,朕死于兵乱。然永乐宫上下,又岂无风传。必尽诛之,以灭口。殿中童子,恐无一得免。”董太后,晓以利害:“昔楚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吴)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太医令,以为。朕与童子俱亡,纵天子不敢,蓟王不敢乎?”
“太后所言是也。”张奉五体投地。
便在此时,忽闻殿外,惨叫连连,人影四散。
须臾,一人仗剑入殿。正是养父张让。
“老奴张让,拜见永乐太后。”
窦太后,示其噤声。待将怀中童子喂饱,又拍出奶嗝,这才轻置榻上,哄其入睡。
张让拄剑而立,旁若无人。
待童子熟睡,窦太后整衣正坐。
“张常侍,无礼。”
张让,故意挺直腰杆:“太后恕罪。”
“所为何来?”窦太后,明知故问。
“借太后首级一用。”张让硬气答曰。
“死朕一人,事小。然殿中贵子,恐无从独存。”窦太后,毫不逊色。
“老奴等,三族老小,皆系于太后之身。迫不得已,行此大逆。若贵子,因太后而死。老奴亦,顾不及也!”言罢,张让举剑欲刺。
窦太后纹丝不动:“贵子若死,张常侍三族具灭!”
“呔!”张让龇牙一笑:“太后看剑!”
“阿父且慢!”一旁太医令,厉声呵阻。
张让却置若罔闻:“我儿,当知进退。”
“太后若死,我家灭门矣!”太医令张奉竟一把握住利刃,不顾鲜血长流。
张让怒叱:“逆子不肖!”
张奉却咬紧牙关不松手:“阿父,且听我一言。”
“速速说来!”张让顿足喝骂。
“殿中贵子有二。其一为王美人所生,其二乃出太后。”张奉终于道破隐秘。
张让眼中,凶光毕露。然出口却毫无意外:“太后不谨,有失名节。老奴斗胆,施以祖宗家法。”
“张常侍,已早知。”董太后,这才醒悟。张让、赵忠,之所以,狗急跳墙,有恃无恐。正因,知晓永乐隐秘。欲假祖宗家法,除失节主妇。
合肥侯若知有此婬母,必怒不可遏。何必张让代劳,早已大义灭亲。
张让等,黄门宦官,深知新帝合肥侯,秉性为人。更知其“蒸母”隐疾。自幼不得母爱,是故更不欲他人染指其母。若知太后婬行,更私诞野种。暴怒之下,必将逐鬼童子连其母,悉数杀之。再将奸夫,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董太后,幡然自醒,追悔莫及。
危急关头,为求活命,无所不用其极。
眼看张让杀心不减。董太后脱口而出:“张常侍可知,其父何人。”
张让狞笑:“永乐良工,唐七。”
果然,宦官无隐秘。互通有无,沆瀣一气。交割利益,早成惯例。
张让、赵忠,因窥破永乐隐秘,又深谙新帝为人。这才斗胆,弑杀太后。即便事败,新帝当面,亦可托言,为汉室除祸,清洁宫闱。新帝知永乐丑事,切齿生恨之余,亦对张让、赵忠等人,投鼠忌器。唯恐生母失节之事,广为天下所知。累及帝位不保。杀人灭口,天方夜谭。京中十万黄门子弟,又岂能灭尽。窃以为,新帝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赵忠、张让等人,投桃报李,亦三缄其口。不言永乐之秘。
眼看张让目露凶光。一脚踢开养子,挺剑直刺。
生死一线,董太后脱口而出:“蓟王——”
寒芒应声而止。
张让凶光老眼,犹在斗狠逞强:“蓟王,何如!”
事已至此,再无回头。董太后,稳住心神,轻声言道:“贵子之父,乃是蓟王。”
张让凶光一闪,绝望外露:“何以为证。”
“太医令。”董太后,镇定自若。
“我儿。”张让紧握剑柄,蓄势待发。
“儿在。”张奉裹袍止血,伏地应声。
“太后所言,何如?”张让厉声逼问。
但凡张奉说“不”,窦太后必受一剑穿心,死于非命。
不敢仰看老父,张奉咬牙言道:“太后。所言是也。”
“嘶——”张让倒吸一口凉气。两眼一黑,踉跄后退。
“阿父。”张奉急忙起身搀扶。
“老父,无命矣。”张让摇头苦笑。不复先前凶暴。
若董太后所生贵子,种出蓟王。今若杀之。京中纵有黄门十万,亦不足泄蓟王之愤。彼时,血流成河,家小俱亡。
目送老父,失魂落魄。拖剑出殿。即便于心不忍。
奈何木已成舟。张奉夫复何言。
1.136 来历不明
甄都宫前,卫将军大营。
曹孟德自知,董侯出身,永乐隐秘。便思绪百转,夜不成眠。袁公路遣人送来江东合肥侯手书。必是叵测居心。离间甄都君臣之心,不言自喻。
然,袁公路,不做遮掩。将合肥侯亲笔手书,原封不动,转送甄都。足见书中所指,必有所出。
虑及,程贵人,本是先帝食母程夫人。彼时,永乐董太后,豢养逐鬼童子。几将永巷适龄宫生子,悉迁永乐宫偏殿。宫中食母,亦早晚进出,哺育童子。程夫人,亦不例外。因乳水充盈,才被合肥侯所幸。为江东贵人。素有宠。长子今又过继与袁皇后。他日,或可比永乐董太后,母凭子贵。程夫人,乃程璜养女。二宫辛密,必难逃其耳目。
如此说来,此事可信。
再思,合肥侯忌史、董二侯,兄弟之盟,故知此隐情,遂迫不及待,命袁术传书,欲行离间。
江东诸袁,并合肥侯,皆以为。曹孟德,必报杀子之仇。故断难与二董苟合。然唯恐被董侯所恶,不敢妄动。知董侯出身,棘手难题,迎刃而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诛二董,再废董侯。永绝家门后患。
然江东君臣,却未曾料到。史侯早与曹孟德,暗中结盟。并许以重利。只需曹孟德,诛二董,囚董侯。率曹党裹挟关东文武群臣,恭迎史侯为帝。史侯,必投桃报李。拜曹孟德为丞相。尊“相父”。
董侯生死,则由史侯,乾纲独断。料想,史侯必将董侯野种出身,公之于众。再赐鸩酒一杯。
如此一来。曹孟德,既报杀子之仇,又免大逆弑君之不赦死罪。史侯并曹操,君臣彼此,各纳投名状。足可携手交心。一统关东并汉中。彼时,汉中十万大军,悉数为曹丞相所驱。再合青州猛虎,舰队飞云。足可剪灭关东群雄,逐袁术过江。与合肥侯,会猎江东。一决胜负。
一切关窍,便是董侯天子,是何所出。
询问从妹夫宋奇,不过求万无一失。此时此刻,曹孟德,已确信多半。
然荀彧、程昱所言,亦不可不防。若董承果真无辜。真乃史门弟子,栽赃嫁祸。背后主谋,必坐实史侯无疑。所谓,君臣同契,勠力一心。不过,镜中水月,空中楼阁。先前,史侯所许重利,毋论拜为丞相,亦或是尊为相父,皆是“香饵”。待史侯得偿所愿,君临关东。为求长治久安,必先与曹党,虚与委蛇。待时机成熟,必以雷霆手段,诛曹孟德,夷三族。流徙曹党,肃清朝中内外。
正应俗语,“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或于曹孟德而言。史侯、董侯,毋论扶立何人,皆非万全之策。
天光大亮。曹孟德忽起喃喃自语:“麟子阿斗,蓟王欲立乎?”
“报,鲁相已至。”便有心腹,帐前来报。
“速请。”曹孟德,闻之振奋。
少顷,风仙道骨,鲁相宋奇,入帐相见:“拜见司空。”
“元异,免礼。”曹孟德,离席搀扶,并榻对坐。
“孟德,何事急迫。”挚友当面,宋奇亦不藏私。
曹孟德亦不见外:“元异,可知洛阳,永乐旧事。”
“永乐童子。”宋奇一语中的。
“然也。”曹孟德耳语言道:“江东传书。言,董侯乃董太皇所出。”
“哦?”宋奇面露诧异:“竟有此事。”
观宋奇表情,曹孟德便知挚友,并不知情。然不禁追问:“元异,不知乎?”
“实不知也。”宋奇缓缓摇头:“禁中隐秘,江东何以先知。”虑及江东合肥侯,乃董太皇亲生。若无真凭实据,合肥侯岂能,诬言害母。
曹孟德便将江东书上所言,悉告好友:“时,永乐署灾,延烧寝宫。先帝命掖庭令毕岚修缮。便有永巷良工唐七,盗永乐积铜。又趁董太后醉卧,玷污之……”
陈年旧事,涌上心头。宋奇,将信将疑:“董太后,何不堕胎。”
曹孟德,以己度人,不禁慨叹:“欲行‘鱼目乱真珠’也。”
宋奇,若有所思:“卑贱之种,岂可为君。”
曹孟德,抚掌而叹:“元异,所言是也。”
“蓟王,知否?”宋奇忽问。
“未可知也。”曹孟德,不得而知。
“唐七之死,确出禁中黄门。”宋奇,亲口证实。
“哦?”曹孟德急忙追问:“何人所为。”
“闻,乃出掖庭令毕岚。”宋奇答曰。
“元异,又从何处得闻。”兹事体大,曹孟德必行刨根问底。
“乃出,永巷令徐奉。”宋奇又答。
果不其然。彼时,正是掖庭令毕岚,临危受命。修缮永乐宫。又请永巷令徐奉,招募良工。故称永巷良工。必是奉董太后之命。掖庭令毕岚行杀人灭口。将唐七溺毙酒瓮。又投入阳渠。假装醉酒失足,落水溺毙。不料被,刘备麾下绣衣窥破。才引诸多后事。时洛阳令周异,欲上疏彻查。然疏落无声。稍后更不了了之。曹、袁等人,亦曾窃问刘备。刘备亦不知何故。本以为,永乐积铜被窃,董太后,卖官鬻爵,盈钱宫室,必为天下所知。故“家丑不可外扬”。岂料悠悠十载之后,众人方知。彼时“家丑”,远非积铜被窃。更累董太后,清白被盗。
心念至此,曹孟德追问:“沙丘困龙台上,孝仁皇傀儡,口出箴言,又做何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宋奇脱口问出:“此箴,乃大长秋兼尚书令曹节,蟾宫暗授。”
“嘶——”曹孟德焉能不惊。如此说来,如曹节等,大内官。彼时已窥破端倪。
见好友,沉思不语。
宋奇,语透深意:“昔,京师多事。蓟王,亦曾经历。窃以为,董侯何所出,已无从可考。孟德行事,需谨慎。”
“善。”曹孟德,心领神会。
话说,宋奇不知“唐周之乱”。于曹孟德而言,利大于弊。换言之,唐周之乱,乃唐七,胆大妄为,不轨行事。非出太平道授意。
如此,亦可佐证。董侯当真,不明来历。
1.137 汉室除秽
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曹孟德,两难之际。忽闻董侯,来历不明。非出汉室。此情此景,可比鞠城兵乱。张让、赵忠等十常侍,欲托言,董氏不贞,秽乱汉室。弑杀永乐太后。实则,欲行杀鸡儆猴,震怖新帝。为黄门宦官,求得一线生机。
只需,验明董侯正身。曹孟德,亦可假,为汉室除秽之名,废董侯,诛董氏。报杀子血仇,除家门后患。
正如从妹夫,宋奇所言。时过境迁,无从考证。若无铁证,曹孟德断不可轻信。正因“卑不谋尊,疏不间亲”。为人臣者,岂能疑君。
然若,史侯出手,又另当别论。只因史、董二侯,皆为人君。亦如宋奇所问,蓟王知否。蓟王尊尚父,领辅汉大将军,兼督四州。又是先帝托孤重臣。废立天子,如此大事。蓟王焉能不知。
“来人。”心念至此,曹孟德,便欲使人传书河北。然话刚出口,又忽生悔意。
“在。”心腹帐前听命。
“无事。”曹孟德,遂改心意。
“喏。”
正如徐州军师陈公台所料。于危难之中,曹孟德忽觅得莫大良机。
董侯来历不明,董氏难辞其咎。待攻陷承光殿,彻查董氏家眷,只需坐实董女并食母,早在诏狱时,便被人暗中掉包。便可佐证,端午之乱,乃史夫人门下弟子,嫁祸董承。先假史侯之手,废董侯,待水落石出,曹孟德,再诛史夫人,废史侯。如此,史、董二侯俱废。再与骠骑大将军张济,共迎麟子阿斗,甄都称帝。不欲合肥侯一统天下,蓟王亦当乐见其成。
此时,若先告知蓟王实情。蓟王一言九鼎,早下定论。反而不美。
倍思前后,曹孟德这便定计:“来人。”
“在。”
“传令:力攻承光,汉室除秽。”
“喏。”
徐州泗水航道。奉辅汉大将军命。镇东将军吕布,并伏波将军陈登,统帅徐州水军,巡视淮泗,远避甄都。
斥候来报,猛虎孙坚,所携飞云舰队,已先行逆入长江。江东大将军袁绍,如临大敌,不敢妄动。
难得与陈登同行。弥合徐州之契机。
伏波将军长史,兼领广陵功曹陈矫,亦陪坐侧席。
陈矫本姓刘,后过继舅氏而改姓陈,又与本族人(刘氏)结姻。故为郡人诟病。常“负俗之讥”。其人,“刚断骨鲠”,“明略过人”。自出仕伏波将军,陈矫身兼郡政、府事,井井有条,未曾有失。深受陈登所信。
广陵射陂,圩田大成。海陵仓,粮秣山积。茱萸湾,扼中渎水道。匡琦城,立伏波大营。陈元龙,使人善有,吏民归心。一己之力,独守徐州北境。屡败淮南袁公路,颇有威名。与军师中郎将陈宫,并称二陈。若能为吕布所用,足可全护州境。
“甄都之变,元龙,以为如何。”陈公台,举杯笑问。
“曹孟德,无端遇刺,长子被害。断难与董氏苟且。天子虽是王美人子,却素与二董亲近。且自太师殉身,王党离散。上公之争,曹党全胜。故天子欲假‘外戚制曹’。安集将军董承,阴结诛曹之盟,亦在情理之中。”陈元龙,答曰。
“曹孟德,意欲何为?”陈公台,追问。
“废董并史,麟子即位。”陈元龙,一语中的。
“哦?”陈公台,暗自心惊。
须知,陈公台设因利乘便·从壁上观奇谋。欲使曹孟德,废董立史。不料,陈元龙却言,麟子即位。莫非,曹孟德已窥破此计。
见陈公台,沉思无语。陈元龙,心中慨叹。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尤其乱世枭雄,曹孟德。蓟王三兴在即。乃天下大势所趋。叔侄三人,虽苟延残喘,亦难免日薄西山。更何况,与关东士族出身,陈公台、张孟卓,迥异。曹孟德,乃出宦官之家,本是黄门之列。黄门宦官,悠悠四百年,傍树而生。与汉同休。只需出身汉室,扶立何人为帝,并无不同。只需能最大得利。
麟子阿斗,种出蓟王,几成定论。蓟王,身体力行,不欲称帝。如此,立蓟王麟子为帝,岂非面面俱到,二全齐美之举。如此,大汉帝位,兵不血刃,顺理成章,落入蓟王家。
麟子阿斗,再出天子诏命。尊其父为太上皇。祖母为太皇太后。另立门户,炎汉三兴。
何况,曹孟德与蓟王,刎颈之交。将麟子托付好友,蓟王亦足可心安。
更有甚者。唯有立麟子阿斗,曹孟德方能与国师张鲁,并骠骑大将军张济为首,汉中吏民,握手言和。
“元龙,所言是也。”陈公台一声长叹。如陈元龙所言,“废董并史,麟子即位”。于曹孟德而言,才是最大得利。
陈元龙言道:“麟子即位,河北、关东、汉中,先成一体。便有二袁相助,江东合肥侯,亦难久存。三兴可期。”
群雄自当俯首帖耳,北面称臣。如徐州牧兼镇东将军吕布,青州牧兼镇北将军孙坚,荆州牧兼镇南将军刘表,必与曹孟德合兵一处。与二袁对垒长江。待功成名就,当入朝为官。蓟王以太上之尊,称制监国。行杯酒释兵权。尽收天下雄兵。铸剑为犁,再兴汉室。
“报——”便在此时,忽有轻舟来报:“汉中骠骑大将军张济,已屯兵南阳。”
“哦?”与陈元龙四目相对,陈公台愈发笃定:“曹孟德,必有吞并,汉中之心。”
“然也。”陈元龙,亦如此想。
临乡,蓟王都,皇英殿。
董侯出身,关东群雄,渐已得知。然董太皇,远在河北,仍心存侥幸。日日遣皇英署长孔萤,恭候瑞麟阁前。询问甄都时局。
闻曹孟德,以刀笔小吏为先锋,攻破甄都宫门。又携卫将军营士,将承光殿,团团围困。心中惊怖,无以复加。
母子连心,莫过如此。窦太皇虽好言宽慰,然终归事不关己。无从体会。
束手无策,走投无路。董太皇,垂泪相问:“求王太后,何如?”
窦太皇,不明所以:“王上治国,何必求于王太后。既传语曹司空,天子无辜。长姐,当可安心。”
董太皇,心如刀绞,却有苦难言。
正急切间,皇英署长孔萤入殿:“禀太后,曹司空已传军令围攻。”
“军令为何?”董太皇忙问。
“‘力攻承光,汉室除秽’。”
闻此军令。
董太皇,六神无主,如遭雷击。
1.138 史董俱废
后世谚曰:“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曹孟德军令:“力攻承光,汉室除秽”。
所谓,“力攻勍(强)敌,无长幼之礼”。言下之意,全力攻取,枉顾君臣之礼。之所以,无所不用其极。只因欲为,汉室除秽。董太皇窃以为。司空军令之意,董侯来历不明,非出汉室,枉为人君。既无人君之实,何须兼顾君臣之礼。
曹孟德,毕竟枭雄之姿。
司空军令,其意如何,因人而异。
譬如此时。窦太皇以为,谓汉室除秽,言指诛灭二董:“王上言,端午之乱,另有首谋。又传语曹司空,天子无辜。必有万全之策。”
“恐不及也。”董太皇悲声言道。
皇英署长孔萤,又言道:“汉中骠骑大将军张济,已率军出屯南阳。”
“王上,何所言?”窦太皇似有所悟。
“王上无言。”孔萤如实作答。
董太皇悲从心起:“曹孟德,必与汉中苟合。欲假史侯,除董氏也。”
窦太皇,亦如此想:“王上,何故无言。”
孔萤才女出仕,位居次闱之首。这便试言道:“许,曹司空乃至交。故王上,无言。”
“然若首谋,真乃史侯。曹孟德,中计矣。”窦太皇慨叹。事到如今,唯寻铁证如山。可令曹孟德,回心转意。否则,董氏满门横尸,董侯亦难独存。史侯奸计得逞,取董侯而代之。篡夺大汉江山。
灵辉大殿。
闻汉中大军顺下汉水,出屯南阳。曹孟德,传令力攻承光。蓟王遂专开朝议。国相、谋主,悉数与会。
“汉中十万大军,皆出西凉诸将。”右相言道:“自南阳毁于大水,百万民人悉迁国中。郡下几成白地。刘镇南,虽命人修缮南都,奈何苦无人手可用,至今未能大兴。史侯遣骠骑大将军张济出屯,荆州旧地。必先与刘镇南阴合。”
“右相所言是也。”蓟王亦如此想:“公达既已传书文若。言及,端午刺客,另有其人。孟德,焉不疑史侯?又岂与汉中苟合。”
“主公,明见。”中丞贾诩,为蓟王解惑:“曹孟德,素多疑。与史侯苟合,不过权宜之计臣,窃以为。(曹孟德)欲吞汉中千里沃野,并十万西凉精卒。立麟子为帝。”
“史、董具废。”蓟王一语中的。
“然也。”不愧谋主之首。贾文和,早已窥破天机。
虑及曹孟德为人,蓟王叹声言道:“不料孟德,亦将孤,算计其中。”
略作思量,左相亦不禁慨叹:“曹司空,知主公,必难拒也。”
彼时,二宫太皇,携逐鬼童子并《起居遗诏》北上。欲命蓟王,河北立帝。不料尚未成行,便为何后劫走。董太皇痛不欲生,急血攻心。乃至卧床不起。无贵子,如何奉先帝遗诏,立为汉帝。
须知,《起居遗诏》,言之凿凿,传位王美人贵子。董太皇,痛失贵子,唯将此诏,权且作罢。束之高阁。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贼臣董卓,废长立幼。才有今日,史董之争。
王太师总朝政时,便有拨乱反正之意。只因蓟王不欲,再生枝节,折损汉祚。故使董侯,称帝至今。
今,曹孟德,居司空大位,总领甄都朝政。若携百官,“拨乱反正”。西迎史侯入甄。假史侯之手,尽屠董氏满门,并废董侯帝位,此其一计。待寻着董女并食母,揭破史侯刺曹嫁祸之谋,史侯携重臣,东都甄下,好比自投罗网,曹孟德再废史侯,易如反掌,此其二计。
国不可一日无主。
连废二帝。曹孟德,必立新帝以续汉祚。遍观天下,唯先帝遗腹,麟子阿斗。最为名正言顺。且“天降流火,麒麟送子”。种出蓟王,人尽皆知。蓟王督造甘泉宫,易县为京,河北立帝,甚嚣尘上。曹孟德,必早有耳闻。更加,阿陵九城筑毕,二宫太皇,设宴皇英殿,询问蓟王心意。
蓟王答曰:天子无过,无心另立。
言犹在耳,形势急转。董承刺曹,董重矫诏。二董挟天子,然曹司空无过。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公道自在人心。
曹孟德,若以朋党裹挟朝堂,废董侯,亦无可指摘。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以草芥待我,我必仇寇报之”。此便是,汉家义理。
“命四海令(左慈)速决。”蓟王已有定计。
“喏。”中书令荀采领命。
蓟王之意,定要抢在曹孟德连施三计前,人赃并获。将端午刺曹悬案,大白于天下。面对铁证如山。即便心有不甘,曹孟德亦不敢充耳不闻,佯作不知。
蓟都尹娄圭,进言道:“若曹司空,假言大义,阴行贼臣之事。主公,断不可,以汉祚相托。”
“子伯,所言是也。”蓟王心似明镜,自有主张。
南阳,宛都。
自南阳大水,宛都凋零。彼时,浊浪滔天,没顶之灾。南都宫阁,多置于高台,故多半无损。修缮不难。然民人尽失,广无人烟。城中街巷,荒草萋萋,野狗出没。
今得汉中骠骑大将军张济,率十万大军。充塞内城。人马嘶鸣,走狗逃窜。军釜充人烟。史侯亦随军抵达,坐镇宛都宫中。只待曹孟德诛二董,囚董侯。再率众东迁,甄都称帝。
“叩见陛下。”史夫人,悄然折返。
“甄下兵事如何?”史侯心中急迫,无以复加。
“曹司空,已破宫门,正围攻承光殿。”史夫人谄媚而笑:“且出司空军令:‘力攻承光,汉室除秽’。”
“甚善。”此时,史侯亦未知,董侯非同父异母之弟。乃身列合肥侯之后,为三叔是也。
天下三分,虽仍不出叔侄之争。然汉中、关东,兄弟之盟。实则叔侄之盟也。论亲疏,合肥侯与董侯,兄弟更甚。
“阿母以为,曹孟德,其人何如?”
“六雄其一,乱世枭雄也。”史夫人,斟酌作答。
“若知端午刺客,乃出史门,又当何为?”史侯,所虑长远。
“必报大仇也。”史夫人,心领神会。
“先虚与委蛇,即位甄下。再假迁都,而除之。”史侯,已有计较。
“再入汉中乎?”史夫人不解。
“非也。”史侯得意一笑:“便是南阳。”
“陛下,明见。”史夫人,谄媚进言。
1.139 不容有失
史侯之意。先与曹孟德,虚与委蛇。待达成所愿,坐稳江山。再假甄都近河,不利并治,汉中、关东,东西二地。迁都南阳,正当适宜。
曹孟德若应,必死无葬身之地。若不应,便是忤逆大罪。且迁都之议,名正言顺。甄下远离汉中,不利治理。
换言之。毋论曹司空,亦或是史侯。皆无君臣和睦,如鱼得水之心。皆欲,先苟合,再除去。
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试想,若果真二人,幸为君臣。大汉朝堂,好不热闹。
只可惜。今汉国祚日艰,苟延残喘。不容有失。
甄都宫,承光殿。
自亲眼目睹,刀笔小吏,惨烈攻城。百官无不同仇敌忾。试想,若无同僚,振臂一呼。卫将军营士,轰然响应,捉刀陷城。必是中军队列,百官接力强攻。此时,或早已骨断筋折,头破血流,折损城下。将心比己,如何能不对二董,深恶痛绝。
论宦海沉浮,御下有术,曹孟德日臻化境矣。
“轰——”
一声巨响,土崩瓦解。
碎屑雨落,华堂狼藉。
董侯正襟危坐,目光虚无。所幸黄门令左丰,抢先一步,护于榻下。
虎贲郎损伤过半。四角多有缺失。董承,董重,亲临死士,守备要冲。与卫将军营士,刀剑互搏。数次杀退强敌。然毕竟兵微将寡。曹孟德麾下勇将,轮番上阵。虎贲郎,多有筋疲力竭,败局已定。
曹司空,虽稳操胜券。日落前,却鸣金收兵。
遣司空司直程昱为使,入承光殿面圣。
“臣,程昱,叩见陛下。”
“程昱!”董重披头散发,丢盔卸甲。一日鏖战,血亏气散。厉声出口,竟大气不出,难以为继。
程昱,云淡风轻,以礼相待:“见过,大将军。”
“呼——”车骑大将军,一声悲叹,颓然坐地。
“司直,所为何来。”董侯不疾不徐,似有所悟。
“禀陛下。臣,奉司空之命,乞陛下移驾。”程昱,伏地奏对。
“曹司空,欲徙朕何处。”董侯不置可否。
“臣,实不知也。”程昱,如实作答。此言另有深意。所谓“待价而沽”。且看天子如何行事。
若仍执迷不悟,任由二董胡作为非,曹司空,必言废帝。彼时,不为天子,一杯鸩酒,可送归西。
若幡然悔悟,痛改前非,下罪己诏。许可保大位,仍为九五之尊,大汉天子。彼时,曹司空总朝政,君臣和睦,成一段佳话也。
换言之。君如何待我,我当如何报之。
董侯虽年幼,然少年老成,有明主之姿。岂能,不会其意。略作思量,董侯这便言道:“司直且回曹司空。容朕三思。”
“喏。”程昱领命,再拜而出。
董侯,居高下问:“大将军,以为如何?”
董重,垂头丧气,不能言语。
反倒安集将军,董承答曰:“陛下不知,司空军令乎?”
“军令何出?”董侯随口相问。胜负即定,负隅无益。
“‘攻承光,汉室除秽’。”董承切齿言道:“陛下以为,汉室除秽,只为臣与大将军乎?”
“这……”董侯心中,猛然一惊。莫非,曹司空亦知,永乐隐秘。
董承悲声一笑:“曹司空,再无掣肘矣!”
“既如此,何需程昱为说客。”董侯,心存侥幸。
“陛下,毕竟大汉天子。岂无故而弑之。”董承,已窥破曹司空心意。
“安集将军,所言是也。”董侯,万念俱灰。
“徐州吕奉先,何为?”车骑大将军董重,切齿发问。
“吕镇东,奉蓟王敕命。并伏波将军陈登,疏通淮泗。”黄门令左丰,已收密报。
“某,中陈公台之计矣!”董重,死到临头懊悔迟。
董承,焉不自醒:“大将军矫诏入宫,兵挟天子。皆出陈公台之谋乎?”
“然也。”董重,追悔莫及。
董承,涕泗长流,悲极惨笑:“我等家小,具下狱死矣!”
“陈公台,与曹孟德,素不两立。”董侯,疑窦心生:“何以,助曹灭董?”
“陛下,明见。”黄门令左丰,适时出生。此才是关窍之所在。
难得左丰出声。董重、董承,虽急中生智,仍苦思不解。
黄门令左丰,虽称“少令”,亦年近而立。彼时,与蓟王少年相识。悠悠二十载,守护天子。纵历经宫变,黄门凋亡,仍能独善其身。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胸有城府,绝非泛泛之辈。
董侯,灵光一现,忽有所悟:“欲证曹司空,不臣之心也。”
黄门令左丰,躬身进言:“如陛下所言。乃为向蓟王明证也。谚曰:‘曲木恶直绳,重罚恶明证。’曹司空,凡有不臣之心。蓟王传檄天下,关东群雄,必尽诛曹党也。”
“黄门令,所言是也。”董侯,如临大赦。
见车骑将军董重,仍未醒悟。安集将军董承,这便言道:“臣,虽结诛曹之盟,然端午刺曹,非出我意。曹孟德,‘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端午刺客,国非安集将军所为?”董侯,居高下问。
“臣,岂敢欺君!”董承,以头触地。
“黄门令以为,蓟王,知否?”董侯,又问左丰。
“奴婢,窃以为。王上天生,必尽知矣。况,国中‘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智多如贾文和,焉能不及陈公台乎?”黄门令左丰,言之凿凿。
论知蓟王至深。非左丰莫属。承光殿中,无人可及。
见群臣,惶惶无依。左丰又出良言,以安其心:“奴婢闻。洛阳时,董太皇曾言,待安集将军之女长成,可配蓟王为妃(详见:《陇右·1.184 如约而娶》。安集将军若非端午首谋,当可举族得免也。”
“竟有此事。”董侯,始料不及。
“确有其事!”董重,欣喜若狂。
电光石火,董承亦忆先前诸事。幸得太皇庇护,今日方知用心良苦。
死里逃生。董承一时涕泗横流,泣不成声。
目视殿中君臣,黄门令左丰,亦不禁浮云悠悠。
前情往事,涌上心头。
1.140 董女何在
彼时,合肥侯被废,史侯继位。史侯自幼长于史道人家,与生母何后,并祖母董太皇,皆不亲近。自承帝位,有感大权旁落,恐为人所乘,重蹈合肥侯,废帝覆辙。遂假扮史道人,暗中联络群雄。欲一举剪除,二戚之患。
眼看家门不保。董太皇,欲假赐婚为名,暗中潜逃出宫。携《起居遗诏》,远遁蓟国。行废长立幼,另立董侯为帝。遂设以退为进·暗度陈仓之计。
假意,请蓟王入京,与淯阳君安素,美人冯氏成亲。看似,假成亲为名,请蓟王入京临朝,行拨乱反正。实则,与窦太皇,并董氏满门,送嫁函园,趁机远遁河北。
遂命黄门令左丰,行走诸宫,代为通禀。
永乐宫。
左丰回禀:“陛下(史侯)言,‘王上大病初愈,不宜轻动。宜当送嫁蓟国’。”
大事成矣。董太皇,心中暗喜,却不动声色:“‘蓟王无小事’。如此轻慢,恐遭非议。先前,朕敕封马氏为滎阳君,令其风光大嫁。今再赐婚尚书令女,岂能厚此薄彼。不日招安素入宫。朕当封其为‘淯阳君’。”
太皇全护之情,左丰感同身受:“尚书令(曹节),生前贵为淯阳侯,食三千六百户。奈何身后无嗣。今太皇敕封安素为‘淯阳君’,女承父爵。当为天下美谭。”
见左丰言语,颇为动情。董太皇心知,时机已到:“不过举手之恩。以己度人,只盼他日,若身逢不测,蓟王能顾念旧情,善待董氏一门。”
左丰不明所以:“太皇,母仪天下,何来不测。”
“‘祸不成灾,突然自来’。”董太皇,语透悲意:“少帝,尚未元服,便欲独掌大权。若待羽翼丰满,必除二姓贵戚。朕与窦太皇,即便不入暴室,亦禁宫闱,具以忧死。少令,久居宫中,焉能不知?”
左丰,伏地无言。毋论“以忧死”,亦或是“忧怖暴崩”,皆出春秋笔法。三尺白绫,一杯鸩酒。足可一命呜呼。
董太皇言道:“朕,有一心腹密事相托。不知少令敢接否。”
“可是王美人贵子。”左丰焉能不知。
董太皇不置可否:“朕称之为‘逐鬼童子’。有二人,亲若兄弟。且唤来,与少令相见。”
董太皇行事,素来谨慎。左丰心领神会:“敢不从命。”
少顷,便有二童子,覆鬼面入殿。
先拜太皇,再除鬼面。
董太皇,语透深意:“少令,奉命行走禁中内外,侍奉先帝左右。不妨细观。”
俗谓“龙生龙,凤生凤”。左丰对先帝并王美人,音容笑貌,记忆犹新。二子之中,何人是真龙之子。如何能瞒过,黄门少令,火眼金睛。
心知,兹事体大。左丰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这便伏地告罪,仰头细看二子容貌。
少顷,左丰伏地叩首,浑身颤栗。
俯瞰左丰行事,董太皇,已了然于胸。命二童子,复戴鬼面,悄然退下。董太皇,微言大义:“少令,知否?”
“奴婢,奴婢……”左丰,五体投地:“已,尽知也。”
“朕若逢不测。还望少令……”董太皇,悲从心起,托付后事。
“太皇,在上。奴婢,纵碎身糜躯,亦保贵子并太皇周全。”左丰毕竟年少。受言语相激,心血上涌。为主尽忠,自当义不容辞。
“甚好。”董太皇便将所谋,和盘托出:“洛阳非久留之地。故朕欲假赐婚尚书令养女,携董侯同奔蓟国。奈何,心忧史侯事后迁怒,夷董氏三族。故‘欲投鼠而忌器’。”
“原来如此。”左丰如何能不醒悟。送嫁蓟国,本就是董太皇所欲,先前所谓请蓟王上洛,不过是诈言:“奴婢掌管二宫黄门。自可进出北寺诏狱。若救董骠骑一人易。然骠骑家小,皆禁于骠骑府中。如之奈何。”
“骠骑府中家小,朕另有计较。唯黄门北寺狱,非少令莫属。”董太皇言道。
“奴婢,定不辱命。”左丰掷地有声。
“得少令相助,朕死里逃生矣。”董太皇终是安心(详见:《列宿·1.21 真龙之子》)。
彼时,黄门令左丰,已知董侯出身。这才,伴驾甄都,寸步不离。然,彼时左丰心中所想,与此刻二董心中所思。是否等同,尚不得而知。
不等左丰,悠悠回魂。
承光殿中,董侯忽问:“董女何在?”
“臣女……”董承一时,竟无言以对。
“何在?”车骑大将军董重亦急问。
董侯不知所以:“可在偏殿。”
事到如今,董承亦无从遮掩:“诏狱时,便已脱身。”
“今在何处?”董侯急忙追问。
“臣,亦未可知也。”董承悔不当初。
“何人援助?”董重追问情由。
“乃小女食母。”董承亦不敢隐瞒。
“食母何人?”董重再问。
“乃,洛阳所庸。”急切间,董承亦不记详情。
话说,此等琐事,多为夫人所掌。董承贵为永乐卫尉,寸步不离,戍守永乐宫。何曾过问,府中客庸。
“此中有诈。”董重粗声言道。
董女身系家门存续,却被食母救出牢笼。试想,区区一介妇人,如何能手眼通天。使人进出诏狱,神鬼不知,救出董女。
董承追悔莫及:“莫非,乃曹孟德所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曹孟德料事于先。将董女掉包暗害。若董女夭折,董太皇赐婚蓟王,便无疾而终。董氏一门,骤失倚仗。要杀要剐,又与蓟王何干。
“非也。”董侯一语中的:“食母,既是洛阳所庸。时,曹孟德与二袁,共奉《衣带诏》,不在京中。如何阴伏细作。”
“陛下,所言是也。”董重这便醒悟:“食母非出曹孟德细作。”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董承心中一动,不由冷汗淋漓:“臣,虑一人。”
“何人?”董侯附身相问。
“汉中史侯。”董承,切齿言道。
“史道人。”董侯,焉能不知。
“正是。”董承言及京中旧事:“史门弟子,多出鸡鸣狗盗。或为奴仆,或为女红。窦太后所居永安宫,便伏有史门弟子。突然发难,险害太皇性命。”
董侯所思更深:“安集将军之意,端午刺客,与史门相干。”
“这……”董承,醍醐灌顶,五体投地:“陛下,明见。”
1.141 唐周之乱
细思极恐。若端午刺客,乃出史门弟子。而救董女并食母,出诏狱之人,乃史夫人本尊。端午刺曹,必出史侯授意。
前因后果,董承已融会贯通:“若小女食母,亦出史门弟子。必将家中隐秘,说于史夫人。史侯因而先知。故假端午刺客,嫁祸于我……”
“安集将军,所言是也。”董侯亦醒悟。
“速告曹司空。”董重言及利害。
“善。”董侯亦有此意。趁双方尚未结,血海深仇。言明利害,当有转圜之机。
“陛下,且慢。”董承毕竟,置身事中:“若曹司空,假充不知。又当如何?”
“这……”车骑大将军董重,久居高位。虽中人之姿,然耳濡目染,亦知董承,言中深意。曹孟德,大可先斩后奏。除董氏外戚,再与董侯,亦或是……
“史侯。”董重脱口而出。
“大将军,何意?”董侯不解发问。
“陛下。端午刺曹,恐远甚臣等所料。”董重心中惊惧,无以复加。
“大将军,何出此言。”董侯亦知事大。
董重不答反问:“黄门令可知,汉中如何?”
“骠骑大将军张济,出屯南阳。”左丰如实答曰。
“陛下,曹司空,亦中计矣。”董重亦窥得,只鳞片爪。
“大将军,且明言。”董侯居高下问。
“甄下群臣,皆中史侯,嫁祸安国之计也。”董重越发笃定:“臣,窃以为。曹司空必先与汉中苟合。假史(侯)诛董也。”
“弘农王,乃朕之长兄。又曾为天子。曹司空,若假弘农王,诛灭董氏。当不为蓟王所罪也。”董侯亦醒悟。
蓟王总王权之极。然却不可,以下犯上,论罪天子。史侯虽为董卓所废,然毕竟种出先帝,又曾继位大统。且与董侯,名为兄弟。足可遮蔽。一言蔽之。若诛董氏,废董侯,乃出史侯之意。曹孟德,身为人臣,奉命而为。饶是蓟王,亦不可论罪。此亦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纲常使然。
如前所言。史侯、董侯、合肥侯。天子大位,如三分天下,皆有残缺。然却隐隐约约,位居王爵之上。
义理存续如下。
先帝困龙台上,弥留之际,连下二诏: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于是乎,蓟王力排众议,先立合肥侯为帝。时称“新帝”。新帝,为求名正言顺,于是结好党人,诛黄门立威。才有鞠城兵乱,阿阁之变。累及洛阳宗亲贵戚,死伤无数。乃至黄门式微。时窦太后诏书废帝。蓟王奉诏,二立史侯为帝。不料史侯,假扮史道人,阴结群雄,欲除二戚之祸。又不料弄巧成拙,待二宫太皇远遁河北,外戚凋亡。彼时,黄门、外戚、党人,皆消磨殆尽,无能为力。才让贼臣董卓,轻易篡权。行废史立董。不出三载,连换三帝。后王太师诛董,总朝政。与曹孟德,里应外合,迁都甄下。时至今日。
其间,曹节盗尚书台藏书,乃至《废帝诏书》存疑。史侯又为贼臣董卓所废,仪制存疑。董侯乃贼臣所立,大义存疑。三人各有瑕疵,才有天下三分。却不可否认,或多或少,兼有天子仪轨。
“疏不间亲,卑不谋尊”。又岂是蓟王,能够论罪。
“曹司空,素多疑。”董侯,一语中的。
同殿为臣,二董焉不知,曹孟德为人。即便,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曹孟德,多半将信将疑。若早与史侯苟且。必佯装不知,杀之而后快。事后,纵恍然大悟,亦不过是,悔不当初。终归,大错铸成。人死不可复生。
见殿中众人,心思各异。黄门令左丰,适时进言:“陛下,当信蓟王。”
“哦?”董侯闻声一愣。
左丰索性明言:“毋论,嫁祸安国,计出何人。皆需假蓟王之力。曹司空虽有谋,然不及陈公台,更不及贾文和。”
“黄门令,所言是也。”董侯这便定计:“传语曹司空,朕移驾。”
“喏。”黄门令左丰,领命自去。
闻天子诏命。虎贲中郎将王越,遂命虎贲郎,弃刀不战。
卫将军营士,蜂拥登台。将承光殿,四面合围。曹孟德,卸甲解兵,携营中悍将,入殿面君。
“臣,曹操,叩见陛下。”
“司空免礼,赐座。”董侯举止如常,不失天子颜面。
“谢陛下。”曹孟德,称谢落座。
窥得天子授意。
车骑大将军董重,携安集将军董承,瓮声抱拳:“拜见司空。”
话说,车骑大将军,同大将军。位在三公上。本该曹孟德先礼。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拜见大将军。”曹孟德,表情如故。
“司空当知。端午刺客,非出安集将军。”董侯言简意赅:“黄门令言,许蓟王,亦如此想。”
“陛下,明见。”曹孟德,亦不纠缠:“然今日之事,已远甚端午。”
“司空,何意?”董侯心生警惕,而面色如常。
“请陛下过目。”曹孟德,遂将江东合肥侯手书,转呈天子。
由黄门令左丰接过。确认无误,上呈天子御览。
合肥侯笔迹,董侯焉能不识。待细看书中所言,少年天子,万念俱灰。如先前所料。曹孟德口出军令,皆有所指。
“合肥侯言,陛下非出先帝血嗣,乃董太皇所出。不知,然否。”曹孟德,直言不讳。
“司空,慎言。”大将军董重,色厉内荏。
“陛下,然否。”曹孟德,目光如电。
董侯竟不敢对视。
见殿中董氏君臣,皆如丧考妣。
曹孟德,回忆先前:“先帝时,太平妖道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假符水咒说以疗病’。‘以善道教化天下,转相诳惑。十余年间,徒众数十万,连结郡自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之人,莫不毕应。遂置三十六方。方犹将军号也。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人,各立渠帅’。又‘以中常侍封谞、徐奉等为内应’,约以甲子年,甲子日,‘内外俱起’。然‘未及作乱’,而‘因张角弟子’,‘唐周’而事发。”
一席话,听得董氏君臣三人,汗如雨下。
洛阳旧事,曹孟德亦是亲历之人:“陛下可知,‘唐周’之乱乎?”
1.142 举族下狱
一句“唐周之乱”,既点明董侯出身。又存天家体面。
承光殿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陛下知否?”曹孟德,朗声再问。
“朕,朕……”九五之尊,如何自辩。
“太医令何在。”曹孟德熟知宫廷之事。彼时,董太皇抱恙卧榻,时断时续。正是太医令张奉,为其诊治。取董太皇诊籍,一观便知。
少顷,太医令张奉,遂被押入殿中。
“太医令。”曹司空,头也不回。
“下官,在。”承光殿被卫将军营士,围成铁桶一般。张奉,插翅难逃。更何况,家小俱在甄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曹司空,凡有所问。太医令,不敢不答。
“董太皇,诊籍何在。”曹司空,直言不讳。
“在……”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偷窥天子,再看二董。太医令张奉,有苦自知。
看曹司空,杀心似起。难得天子有担当:“太医令,直言。”
“喏。”天子开口,张奉再无心忧:“太皇诊籍在此,司空过目。”
多年来,董太皇诊籍,皆是张奉随身携带,寸步不离。正因兹事体大。奈何,前朝隐秘,一朝被破。先是天子,后是司空。
曹孟德,细观诊籍。顿时,心中大定:“陛下,非出先帝,乃太皇所生也。”
“敢问司空,可知‘逐鬼童子’。”唯恐曹孟德,再无掣肘,妄动刀兵。黄门令左丰,出言相劝。
“黄门令,何意?”曹孟德,胜券在握。
“时,董太皇命永乐太仆封谞,择宫生子,养于偏殿。名为‘逐鬼童子’。后为何后所掠,养于西园千秋殿。”黄门令左丰言道:“童子申,童子兹,一为王美人子,一为董太皇子。然,甄下天子,究竟为何。司空,足可辨乎?”
“哦?”曹孟德素多疑。
多年前,何后携黄门死士,“华云截贵子”。见童子申肥,童子兹秀。遂取童子兹。便是今日甄下天子。痛失贵子,董太皇一病不起。便有《起居遗诏》,亦无从另立天子。于是才有,天下三分。否则,蓟王奉诏。立贵子于河北。何来叔侄之争。
黄门令之意。何后已葬身西园火海。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何可证,所截贵子,非是王美人子,而是董太皇子。
正如,司直程昱,于安集将军董承家中搜出《诛曹盟书》,与端午刺客。二者之间,并无必然关联。
此时,《董太皇诊籍》所载,无故孕身,诞下之麟儿,与甄都天子。二者之间,亦无绝对吻合。
远不能称,铁证如山。只能权且存疑。
“黄门令,所言是也。”心念至此,曹孟德这便定计:“陛下少安。来人。”
“在。”卫将军营中虎狼之士,披甲入殿。
“将车骑大将军,举族下狱。”
“喏!”
“陛下,救我。陛下,救我——”被虎落之士,拖下大殿。董重由在,不住哭号。
倒是安集将军董承,“一回生,二回熟”。再下诏狱,面色不改。
曹司空,另有要事询问:“安集将军之女何在。”
“咦?”董承面露讶异:“司空,何问小女。”
“人在偏殿否。”曹孟德不答再问。
“未在殿中。”董承如实作答。
“何时脱身。”
“便在诏狱。”
一切皆不出,曹孟德所料。
因董承家小,俱下诏狱。守备森严,闲人莫入。故史夫人,自作聪明。先见曹孟德。假近身施术为名,得司空印信,潜入诏狱。于董氏一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行移花接木。将董女并食母,遣送出狱。本以为,活命大恩,董承家门,无以为报。必不会走漏风声。岂料,“强中自有强中手”。雕虫小技,早被蓟国谋主窥破。
荀攸传书荀彧。虽“当局者迷”。然荀文若,又岂是泛泛之辈。才有,曹孟德,此时此刻,与董承当面对质。
事已至此,曹孟德已知大概。
端午刺客,非出董承本意。乃史门弟子,栽赃嫁祸。
如何将计就计,最大得利。方是,重中之重。
曹孟德遂言道:“将安集将军,举族下狱。”
“喏。”便有如狼似虎,卫将军营士,将董承押下大殿。
不由分说。曹孟德,抱拳请命:“请陛下移驾。”
黄门令左丰,遂请天子下阶出殿。
“明公。”安顿好内外诸事,御史中丞荀彧,司空司直程昱,联袂来见。
“依计行事。”
“喏。”
血战二日。甄都宫破。
曹孟德将二董举族下狱。禁天子于御苑。稍后,空置大位,于承光殿中,专开朝会。
此时,大局已定。百官,皆出曹党。同仇敌忾,夷董氏三族之声,此起彼伏。更有甚者,妄言废立天子。
任凭百官唇枪舌剑,口之笔伐。曹孟德,正襟危坐,不置一语。
御史中丞荀彧进言。先张榜安民,再传书河北。二董之事,从长计议。此乃缓兵之计也。
曹司空言善。
至于,甄都天子,是否下《罪己诏》,退位让贤。暂无定论。甄都之变,震惊海内。甄下人心惶惶,岂是一道榜书,能够安抚。
甄都,司空府。
先观江东合肥侯手书,再看董太皇诊籍。饶是智多如荀彧,亦始料不及:“不料,董太皇,竟有此谋。”
曹孟德,龇牙一笑:“‘城上金乌’,‘河间姹女’。董太皇,‘卖官求货,自纳金钱,盈满堂室’。永乐积铜如山,犹不知足。竟欲行‘鱼目乱真珠’,窃夺大汉江山。夷三族,可乎?”
“卑下,窃以为,当素告蓟王。”程昱进言:“只需与董太皇,对簿灵光大殿。天子真伪可证。”
“不可。”曹孟德,另有计较:“当先传书南阳。”
“明公之意,先告史侯。”程昱这便心领神会。
“然也。”曹孟德眼中,一闪戾芒。
荀彧心似明镜,却无言以对。
如黄门令所言。董侯真伪,尚无定论。焉知,何后所截童子,非出王美人。料想,蓟王亦如此想。然史侯,亲见合肥侯手书,必信以为真。
只需身入甄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1.143 非我莫属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曹孟德,如此行事,亦无可厚非。
毕竟,家门血仇,不共戴天。更加,甄都天子,身份存疑。二董虽举家下狱,然曹孟德,并未起杀心。天子被禁御苑,此时亦可称无虞。
倍思前后,并无不妥。故荀彧,并未强谏。以观后效不迟。
不告蓟王,理由亦如先前。蓟王总王权之极。一言九鼎,必有定论。若先告知,蓟王一声令下,曹孟德不敢不从。不能最大大利,岂非不美。是故,权衡利弊,先告南阳史侯。才是,上上之策。
荀彧兼领甄都令。甄下内外,固若金汤。自曹孟德率百官攻城,甄都外松内紧,只入不出。唯凭司空印信,方能出城。曹孟德屡遭危难,力保甄都不失,荀彧功不可没。
此时,亦不例外。
话说,朝野内外,皆为曹党。治政安民,有条不紊。有无天子,并无不同。何况,董氏外戚,手无寸兵,不过徒有虚名。便夷三族,亦无损朝野人望。
自出端午之乱,曹孟德速战速决。先稳住蓟王,再与汉中苟且。关东群雄,奉蓟王敕命,悉数远避。甄都内外,自成曹司空,一言堂。
或言曹孟德,只手遮天,亦无不可。
此去南阳,兹事体大。唯恐应变不及,被史侯窥破。思虑再三,曹孟德,兵行险着。遣司直程昱,亲赴南阳。
是夜,司空府。
“报。”心腹廊下通禀:“庐江左慈投刺。”
“庐江左慈?”曹孟德心中一动:“速请来一见。”
“喏。”
左慈,“少有神道”,号“乌角先生”。人称“左仙人”。群仙会后,出仕蓟国,守大震关,尊四海令。然与曹孟德,素不相识。冒昧来见,必有要事。
“拜见司空。”比起曹孟德正襟危坐在前,暗伏刀斧手于后。左慈,竹冠麻袍,风仙道骨。
“四海令免礼,请上座。”曹孟德,以礼相待。
“谢司空。”左慈称谢落座。
“蓟王安否?”曹孟德,出言相试。
“王上无恙。”左慈答曰:“下臣,奉王上敕令,自大震关入甄,尚未归国。”
“四海令,所为何来。”闻左慈奉命而来,曹孟德这便落杯相问。先前,举杯在手。稍有异动,便摔杯为号。左右刀斧手,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左慈剁成肉泥。终归,防人之心不可无。饶是蓟王,亦屡次三番,中仙门奇术。若非吉人天相,险长睡不醒。曹孟德自虑,并无蓟王这般,天命傍身。能屡次逢凶化吉。自当,防微杜渐,坐不垂堂。
捧杯在手,亦是震慑。
左慈,久历红尘,焉能不知。这便如实相告:“王上虑,端午之乱,另有仙门蛊惑。故遣下臣,为司空除祸。”
“善。”既出蓟王,曹孟德自不敢违命:“四海令,意欲何为。”
“司空只需,如此如此……”左慈低语言道。
曹孟德依计行事,不提。
南阳,宛都宫。
闻甄都遣使,史侯遂大殿相见。
见使者,乃是司空司直程昱。史侯,心知事成矣。
不料,待见程昱转呈,合肥侯手书。史侯,目瞪口呆,如遭雷击。史侯,乃出何后。自幼长于史道人门下。宫中旧事,一概不知。然待合肥侯被废。史侯称帝。二宫之事,皆是亲临。尤其,为除二戚之患,假充史道人,暗中联络群雄,笼络贼臣董卓。见事不可为,二宫太皇,假送嫁之名,行陈仓暗度。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舟入函园,华云号上。王美人贵子,终为何后所截。
彼情彼景,历历在目。
然,绞尽脑汁,穷尽奇思。如何能料想。逐鬼童子所遮,非只王美人,贵子一人。另有董太皇,所生孽种,亦混珠其中。
叔父亲笔手书,断不会有误。若句句属实,大汉帝位,非我莫属。
心念至此,史侯居高下问:“曹司空,何意。”
“禁中隐秘,非司空所知。”程昱,谨慎作答。
“时,董太皇,诈言有疾,实为产子。”史侯忽问:“永乐诊籍何在。”
程昱,伏地奏曰:“诊籍在太医令手。兹事体大。下臣,不敢私取。”
言下之意。永乐诊籍,曹司空必已取得。然因涉宫闱隐秘,故不敢带出甄都。言外之意。永乐诊籍,曹司空必已私窥。至于,董侯出身,恐已成定局。
“诊籍,何所书?”史侯脱口而出。心中急迫,不言自喻。
“下臣,实不知也。”程昱伏地答曰。
史侯眼中,一闪利芒:“司直非不知,实不欲(言)也。”
“王上,明见。”程昱以头触地,极尽谦卑。
除非,史侯亲临甄下。否则,永乐诊籍,必不得而知。此时入甄……
史侯,天人交战,权衡利弊。
下窥手中书。忽然心中一动:“合肥侯手书,司空何以得之。”
程昱,心中窃喜,而色不变:“王上既问,下臣不敢不言。乃淮南袁公路,遣使为之。合肥侯,欲说司空……”
“南渡迎帝。”史侯,一语中的。
“然也。”程昱,五体投地。
待余音落地,殿中寂寂无声。程昱正不知所以。忽闻异香扑鼻。一息之后,头昏目眩,昏昏欲睡。
耳畔忽起,诡异人声:“你是何人。”
“程昱。”
“家在何处。”
“东郡东阿。”
“今为何职。”
“司空司直。”
正是史门不传之秘:摄魂术。
史侯为求万无一失,遂亲施此术。凡有所问,程昱无有不答。
奈何问及“永乐诊籍”,程昱忽浑身颤栗,绝口不提。任凭史侯如何逼问,皆不吐露只言片语。
史侯唯暗自慨叹,道行不济。可惜史夫人蛰伏甄下,不在南阳。若在,必可令史侯,如愿以偿。
见事不可为,史侯遂施以醒药。命人将程昱,扶入偏殿安睡。
曹孟德,奇货可居。
无怪,合肥侯,亦动心。董侯非出汉室,真乃天赐良机。可名正言顺,行拨乱反正。先帝前后二诏: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故,合肥侯,史侯、董侯,三帝轮替。
董侯若废。
“麟子即位。”史侯翻腾醒悟。细思恐极,冷汗淋漓。唯恐机关算尽,反为他人做嫁衣。
史侯这便定计:“速召大将军入宫。”
“喏。”
1.144 信以为真
“叩见陛下。”骠骑大将军张济,披甲入殿。
“大将军免礼。”史侯难掩急色,一气呵成:“曹司空已破承光殿,二董举族下狱。董侯亦被禁锢……”却在言及江东合肥侯手书时,戛然而止。
确定天子已言毕,骠骑大将军这才起身落座:“陛下,何意。”
史侯答曰:“朕欲入甄。”
“何其急也。”骠骑大将军,久居高位,又镇汉中。比洛阳时,不可同日而语。此时,曹孟德虽破承光殿,将二董举族下狱。董侯亦被禁于宫苑之中。然言及尘埃落定,为时尚早。
待曹孟德诛二董,夷三族。裹挟群臣,恭请史侯都甄,再动身不迟。
事已至此,史侯亦不做隐瞒。遂以合肥侯手书示之:“大将军且看。”
骠骑大将军,不疑有他。双手接过,定睛一看,不由大惊:“嘶——”
史侯言道:“董侯,非朕之二弟,乃朕之三叔也。”
“其父,何人?”洛阳旧事,张济未曾亲历。故观书上“唐周之乱”,未能窥破隐情。
虽是永乐隐秘,祖母丑闻。然事关大汉帝位,史侯亦不做隐瞒:“闻乃永乐良工唐七。”
“这……”张济虽出身草莽,然将心比心,堂堂大汉帝后,岂能自甘堕落,委身一匠人。
无怪张济不信。便是史侯,亦面露惭色:“前朝旧事,讳莫如深。朕亦惊怖其(合肥侯)言。然,‘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大将军当信之。”
一句“大将军当信之”。可谓切中要害。史侯言下之意,真伪不重要。信以为真,才是关键。即便,董侯真乃王美人贵子又如何。终归,“三人成市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若无权臣,鼎力支持。试想,单凭董侯,孤儿寡母,如何自辩。
试想。合肥侯乃董太皇次子。由其亲笔传书,群雄焉不见疑。
悉知史侯言中深意。骠骑大将军张济,忽生一丝悲凉,又很快隐去:“蓟王知否?”
史侯叹声一笑:“朕料,蓟王,必不知也。”
“兹事体大,曹司空,焉不告蓟王。”张济必有此问。
“蓟王,总王权之极,威震天下。蓟王一言,‘强于百万之师’,‘重于九鼎大吕’。群雄,岂敢见疑?”史侯以己度人,窥破时局。
“‘《春秋》之义,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张济如何能不醒悟。
“大将军,所言是也。”史侯虽心慨叹,然意不改。
一言蔽之,蓟王立义,合肥侯立疑。假董太皇次子之身份,自揭家丑。且言之凿凿。群雄岂不,捕风捉影。于是流言蜚语,甚嚣尘上。汉宫禁忌,永乐隐秘,大白天下。世人岂不哗然。
试想,董侯如何还能稳坐帝位。
先秦,吕不韦、嬴政,名为君臣,实为父子之事。史上亦无定论。便是太史公,亦有两套说辞(注1)。
何况,董侯生父,乃一介匹夫。不值一提。甚至已被,灭口多年。无从与董侯助势。合肥侯传书袁术,不惜断母子亲情,舍身造谣。袁公路,心领神会,将合肥侯手书,转呈曹孟德。便是所谓“以讹传讹”。曹孟德,非但不传书蓟王,以正视听。反又将手书传于南阳。便是张济所言,“疑以传疑”。
合肥侯、史侯,权衡利弊,当信以为真。为夺大位,必争相示好。曹孟德自可,坐收渔人之利。
于合肥侯而言。关东播乱,便可火中取栗。叔侄二人,心思各异。然皆为窃据大汉帝位,无所不用其极。
史侯与张济,这便定计。由张济亲率三千西凉铁骑,护送史侯,君临甄下。十万大军,伏于南阳。
稍后,待甄都来使,司空司直程昱,安睡自醒。史侯又设宫宴,为其接风洗尘。席间,与程昱商定,各项仪轨。史侯坚持,曹孟德需率百官,出城十里相迎,云云。
程昱快马回禀。
曹司空,无有不应。只需能将史侯,诓入甄都。则事成矣。
所谓,“愿者上钩”。曹孟德,遣程昱转呈合肥侯手书。便为诱史侯上钩。又谓,“香饵之下,必有悬鱼”。大汉帝位,足够吸引。
不出三日,史侯移驾都甄。
甄都,司空府。
曹孟德,收南阳密报,沉思不语。
少顷,御史中丞荀彧,入堂来报:“明公,董承之女,确已脱身。”
“食母何在?”曹孟德眼中,一闪利芒。
“尚不知,藏身何处。”荀彧答曰:“卑下,窃以为。必在甄下。”
“善。”曹孟德亦如此想。自端午之乱,甄都严防死守,宽进严出。料想,董女并食母,必蛰伏城中,尚未远离。
见机已到,荀彧遂进言道:“史侯,乃出史道人门下。明公,不可不防。”
“文若何意?”曹孟德不解。
“卑下所虑,史侯,恐将合肥侯手书,布告天下。”荀彧言道。
“哦?”曹孟德,不由一惊。须知,此时合肥侯手书,尚不为众人所知。只在袁氏、曹氏、并南阳史侯间,传阅。正因无有定论,故不敢公之于众。
若史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合肥侯手书,布告天下。坐实董侯乃董太皇所出。且其父卑鄙。与汉室毫无干系。必起天下震动。
更有甚者。蓟王若知,又当何为。
南阳,西南十里,受禅台。
本是袁术任南阳太守时,为合肥侯受禅所筑。虽历经大水,而台基犹在。得合肥侯授意,骠骑大将军张济,命兵士取土重筑。虽草草行事,然足可一用。
移驾甄都之日。
史侯冠冕登台。将合肥侯手书,公之于众。三军挫动,百官愕然。
台下程昱,有苦难言。
不料史侯,竟枉顾天家颜面,将前朝隐秘,公之于众。
不等车驾入甄。永乐隐秘,已遍传关东。
南宫云台。
月朗星稀,光照如水。
云台羽林郎,合力将失踪中大夫,架入殿内(详见:《列宿·1.12 料事于先》)。
中大夫。乃董太皇心腹婢女。知永乐宫诸多隐秘,忽然失踪,董太皇焉能不惊。
“速救。”董太皇急言。
冷水泼面,灌下药汤。少顷,中大夫悠悠回魂。举目四望,仍不知所以。此情此景,何必多言。中途必遭人暗算。
董太皇问道:“先前之事,可曾记得。”
“奴婢奉命回(永乐)宫,传语太仆(封谞)。复返云台,行至半途,忽闻恶臭。头昏目眩,再无所知。醒时,已见太皇。”中大夫,亦知事大。
“闻史子眇,道术高深。虽已入土,然道犹存。汝被摄魂矣!”董太皇心中惊怖,不足为外人道哉。
若被史夫人窥知,命永乐太仆封谞盗《起居遗诏》,董太皇,便已性命不保。若再被其窥得,永乐隐秘,知晓董侯出身,天子一怒,永乐宫上下俱亡矣。
1.145 被发跣足
“世上真有摄魂术乎?”中大夫亦有耳闻。
“史侯将史子眇之妻,史夫人接入宫中。必于此相干。”董太皇惊怖之下,切齿言道。
史门弟子,既能趁机,摄魂中大夫。亦可对窦太皇,施以此术。若诡计得逞,《起居遗诏》,手到擒来。彼时,万事休矣。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中大夫,伏地求问。
“谨守宫门。万勿外出,被贼人所乘。”危急关头,董太皇忽思一计:“传命董卫尉,星夜入宫。不得有误。”
“喏。”中大夫,自去传命。
少顷,永乐卫尉董承,车驾入宫。
“臣,叩见太皇。”
“卫尉速起。”董太皇低声言道:“贵子相貌,可还记得。”
“事关国祚,如何能忘。”董承再拜。
“甚好。”董太皇言道:“窦太后,出宫探母,多日未归。长信宫,乃永安宫改筑。可比殖货里,辅汉大将军坞堡。另有程璜养女,藏身宫中。此时,当未被史侯所破。”
“当是如此。”董承对曰:“程璜养女,皆为刺客。守备窦太皇,可当史侯道术。”
“事不宜迟。且将此书,亲呈于窦太皇当面。”董太皇,面授机宜。
“喏!”董承领命出宫,车驾直奔永乐宫而去。须臾,便有一支人马,自出北宫掖门,直追董承而去。
待夜深人静,四处无人。
董太皇,乔装起身。挑灯入云台二十八功臣阁,悄然搬动机关。
暗门徐徐开启。董太皇自下密室暗渠,又乘扁舟往来,徐徐驶向对面。
周遭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灯前三尺荧光。董太皇矗立船头,强压心头惊怖,直至扁舟抵岸。仰见向上阶梯,董太皇这才,暗松一口气。
阶梯上接暗道。出口便是胡姬酒肆。
“可是太皇?”将将下舟,忽闻暗处人言。
宛如晴天霹雳。董太皇,六神无主,颤声发问:“何人藏身?”
“太皇毋惊。”便有一人,灯下现身:“蓟王门下主记,叩见太皇。”
闻是蓟王门下,董太皇险喜极而泣:“蓟王何在?”
“我主就国数月,太皇当知。”记室掾答曰。
“汝,何以至此?”董太皇又问。
“我主醒后,方知洛阳生变,关东逆乱。上陈情表,却无答言。我主遂曰:‘二宫太皇,岌岌可危’。故命我先伏于此,以为接应。”
“蓟王每每,料事于先。朕,复何言。”蓟王忠心可鉴,董太皇自不生疑:“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敢问太皇,独身出宫,所为何来。”记室掾,不答反问。
“乃为传书窦太皇。”既出蓟王门下,董太皇自毋需隐瞒。
“陛下乃出史道人门下。精通道术,亦合乎情理。”记室掾略作思量,这便言道:“车驾已备好,太皇宜入二崤城暂避。”
“不可。”得蓟王相助,董太皇心神大定,智机重回:“大势将去,避无可避。若等史侯得《起居遗诏》,万事休矣。”
“如此,太皇且入(辅汉大将军)府安居。下臣,代向窦太皇,讨要此诏。”见董太皇心意已决,记室掾遂言道。
“如此,也好。”毕竟孤家寡人,多有不便。万一被少帝所乘,悔之晚矣。
出暗道前,董太皇随口一问。
“主记何名?”
“下臣,九江蒋干。”记室掾答曰。
二人一前一后。出密道,经暗门。入酒家安氏闺房。董太皇凡有所问,蒋干必有所答。话说,董太皇初入密道时,有曹节引路。然出口,似与此时不同。董太皇隐约记得,未曾登阶如此之多。问过方知,此为最初之道。乃桓帝与安氏私会所掘。后续有人另掘旁门,通往别处。故入口唯有云台,出口却有其三。
又引太皇入胡姬酒肆后院,登阙楼。经由覆道,跨马市后巷,入辅汉大将军府后院。再入中庭,乘天梯升寝宫,重开密室。供董太皇容身。
为隐匿诸母并女道。蓟王曾在寝宫内造密室。此事唯心腹肱股重臣方知。今却悉数告知蒋干。足见信任。既是蓟王托付之人,董太皇自当信赖有加。
“太皇稍待。下臣,去去便回。”蒋干便要去,知会窦太皇。
入密室前,董太皇随口一问:“此时洛阳街市已禁,主记如何行事?”
“太皇毋忧。”蒋干自立门前,躬身答曰:“下臣,定不辱命。”
“有劳主记。”董太皇亦不多问。
待暗门闭合,蒋干起身自去。从始至终,恪守君臣之礼。举手投足,名士风范。
少顷,待人去院空。楼上忽起,一盏油灯。
便有一人,寻光而下。亦步亦趋,悄无声息。于暗门前,徐徐坐定。
灯落身前,正是蓟国谋主,贾文和。便是门下主记蒋干,亦不知幕府中丞,何时只身入府。且行事如此鬼祟。谓“反常则妖”。能惊动贾文和,必兹事体大。且孤身入府,必为避人耳目。足见此事,不可告人也。
夜深人定,万籁俱静。
贾文和,“眼观鼻,鼻观心”。呼吸绵长,岿然不动。
暗门之后,忽有人声,隐约可辨。贾文和,侧耳倾听。董太皇,嚎啕恸哭之声,似有若无,依稀入耳。悲从心起,发自肺腑。绵延不绝,经久不息。
足见,心中悲苦,压抑多年。一朝得释,大彻大悟,惊天动地。
贾文和,慧深如海。灯前下拜,翩然而去。
贾文和,匆匆来去。暗室之中,董太皇,浑然未觉。
蓟王西宫,增成殿。
夜深人静,王太后早已安寝。
殿前宿卫,皆出函园妃。仲夏夜,披坚执锐。守备不减分毫。
忽见一人,被发跣足,自出天梯。便有宿卫长,厉声喝问:“何人鬼祟!”
来人充耳不闻。待趋步近前,窥见面容。宿卫长急忙行礼:“叩见太皇。”
被发跣足,素面朝天,正是永乐董太皇。
“免礼。”董太皇,表情哀婉,声音悲切:“永乐太皇太后,求见蓟王太后。”
虽不知情由,然必事大。宿卫长不敢怠慢,遂入前殿传语。有顷,增成署长融漓,起身相迎。融漓常代王太后,行走瑞麟阁。悉知内外时事。见永乐董太皇,被发跣足,作罪妇状貌。心中这般了然,必与甄都天子相干。
遂入后殿通禀。
稍后,内外宫灯,次第点亮。蓟王太后亲出,迎董太皇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