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姑息养奸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前汉梁孝王陵,被人暗中发丘。不出三日,遍传甄都。卫将军兼领兖州牧曹操,如何能不知。待散朝,急忙回府,暗中相问。
程立答曰:“无明公之令,卑下岂敢妄为。”
“‘发丘之印’可曾收回?”曹操又问。
“其印尽毁,无有缺失。”程立指天为誓。
“如此,必有人暗中陷害。”曹操警惕忽生。
“许,南阳贼人所为,亦未可知。”程立实想不出,何人设此毒计。
“不可不防。”曹操眼中,一闪利芒:“赴南阳一干人等,切莫漏泄。”
“喏。”程立自知事大。转而又问:“敢问明公,何人督(办)此事。”
“司隶校尉李肃。”曹操答曰:“此人乃王司徒爪牙。诛董时亦冲杀在前。不可小觑。”
司隶校尉,号“卧虎”。“职在典京师,外部诸郡,无所不纠。封侯、外戚、三公以下,无尊卑。”此乃雄职。非亲信不可担任。
李肃自领司隶校尉,恰逢朝廷东迁,故名声不显。今奉命督办梁孝王陵发丘之案。可谓正当其用。此时不趁机扬名立万,更待何时。
凡关东之地,关津传舍,吏民出入,皆严加盘查。
待东园梓人(木工)入地宫查看。言,陪葬明器,凡金玉珠宝,皆被盗掘一空,只剩青铜、石木、陶土等,不便搬运之重器。
芒砀山,位于今汉梁国,砀县东北。与沛国接壤。
建初四年(79年),明帝徙封七子刘畅为梁王,以陈留郡郾、宁陵二县,并济阴郡薄、单父、己氏、成武四县,凡六县,益梁国。首县(国都)睢阳。已传五世,今之梁王为刘弥。
与前汉梁王,虽亲疏有别。然毕竟同出高祖一脉,岂能自掘祖坟。奈何国都睢阳,距芒砀山甚远,升平日久,疏于看护。待关东大乱,又自顾不暇。如何能兼顾芒砀山内前汉王陵。
先前。淮泗诸王,以陈王宠为首,心向合肥侯。被王允巧施妙计,一举夺权。举国之政,悉归国相。淮泗诸王,敢怒不敢言。
悉知前汉王陵被掘。淮泗诸王联名上表,求夷发丘贼三族,以治大不敬之罪。
诸王上表,兹事体大。饶是太师王允,亦不敢怠慢。命司隶校尉李肃,速侦破此案。
前汉梁孝王之事,亦广为人知。生前纵情享乐,富可敌国,“筑东苑,方三百余里”,“苑中有落猨岩、栖龙岫、雁池、鹤池、凫鸟。诸宫观相连,奇果佳树,瑰禽异兽,靡不毕备”。死后“斩山作椁,穿山为藏”。地宫所藏奇珍异宝,可想而知。
史上,“(曹)操别入砀,发梁孝王冢,破棺,收金宝数万斤,天子闻之哀泣”。“运七十二船”,养兵三年。传闻,将地宫珍宝,劫掠一空后,梁孝王陵,山门裸露,任人出入。当地人称“梁王洞”。
“天子闻之哀泣”。家仇国恨,不共戴天。稍后衣带血诏,诛杀汉贼。亦非天子搬弄是非。即便后世,掘人祖坟,亦是不共戴天之血海深仇。何况时下乎?
汉室宗亲,同气连枝。诸王上表,亦在情理之中。
王允总朝政。出此大逆无道,无君无父之罪大恶极。若不能将一干人等,绳之以法。王允难辞其咎。正如天降灾异,罢免三公。天灾**,罪恶滔天。唯王允承担。
对比蓟王,南征北战,劳苦功高,弃配享宗庙。千里封国,多为不毛泽薮。唯取靖陵,重修中山靖王陵庙,四时祭祀,不敢有失。足见祖宗事大。
事死如事生。断不得等闲视之。
事已至此,不可不察。甄都上下,三军用命,君臣一心。司隶校尉李肃,更是马不停蹄,夜以继日。顺藤摸瓜,辗转各地,终有所获。
这便夜入太师府,密报于王允榻前。
“此事当真?”王允面沉如水。
“人赃俱获,卑下岂敢戏言。”李肃答曰。
“来人。”王允当机立断。
“在。”便有心腹廊下应诺。
“速召车骑将军、太仆、尚书令,入府。”
“喏。”
少顷,车骑将军吕布、太仆伏完、尚书令桓典,车入太师府。由司隶校尉李肃口中,得闻详情。无不大惊失色。
“此事当真?”不其侯伏完,亦多此一问。
“人赃俱获,焉有假乎?”李肃反问。
“人、赃俱在何处。”尚书令桓典追问。
“敖仓邸舍。”李肃答曰。
“莫非,蓟王亦牵扯其中。”不其侯惊问。
王允目光深切,心中亦有此问。
“干蓟王何事?”李肃答曰:“卑下已问过船家,欲借敖仓水道,私贩洛阳金市。”
“蓟王乃出宗室,且大汉一藩,富可敌国。何必觊觎先王葬物。”尚书令桓典言道。
不其侯慨叹:“如此说来,‘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印之所出,亦知其人也。”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见铁证如山,王允居高下问。
“若不能绳之以法,难息诸王之怒,难堵悠悠众口。”桓典进言:“太师不可姑息。”
不其侯伏完亦道:“此事天下皆知,太师当自证清白。否则,恐为贼人所累。大位不保。”
“老夫又有何惧。”王允言道。淮泗诸王,借故发难。王允心知肚明。
不其侯伏完,咬牙进言:“关东初定,人心始安。太师若因故免官,朝政旁落,于国不利。”
见王允无语。众人遂频频示意吕布。
吕布终于开口:“君侯所言极是。太师当以国事为重。”
王允不置可否:“奉先既劝老夫。不知(奉先)又能否,国事为重。”
“吕布岂能因私废公。”九尺雄躯,离席下拜:“愿遵太师号令。”
“请太师,下令。”众人齐声下拜。
“吕车骑听令:速遣精锐,驰入卫将军营。解曹孟德兵权,押来见我。待查明此案,再做定夺。”
“末将遵命!”吕布奉命自去。调兵遣将,以攻卫将军营。
目送吕布远去。王允一声长叹:“老夫实不敢轻信,竟是曹孟德所为。”
1.93 自取其祸
“太师勿忧,且看曹孟德如何自辩。”尚书令桓典劝道。
夜幕深沉,睡意全无。
王允亦等吕布解曹操入府,以便沉冤昭雪,水落石出。
话说,不其侯等人,之所以频频目视吕布。
只因取五千战马时,吕布与曹操,约为兄弟。甄都二镇国之将,义结金兰,肝胆相照,亦是朝野所乐见。曹操御敌于外,吕布护朝于内。如此大河上下,关东内外,皆高枕无忧。
甄都南,雷泽,卫将军营。
中军大帐,忽闻闷声如雷,由远及近。
曹孟德拔剑喝问:“谁人行刺!”
帐外卫士,习以为常:“回禀将军,无人行刺。”
曹操这便安心。自发丘事发,曹操便借整顿兵马,迁居营中。府中事务,皆由三位幕僚掌管。程立更将一干人等,悉数调为营吏。虽不曾杀人灭口,却也不会走漏风声。待此事毕,再做计较。不迟。
将将安卧,曹操猛睁眼。闷声四起,并非梦中所闻。
“不好!”曹操翻身下榻,迅速披装:“敌袭!”
“敌袭——”阙上营士,已吹动号角。
机关楯墙,举火如龙。营门吊桥高悬,环绕雷泽碧水。背后水砦,还驻有盖海舰队。
无知鼠辈,胆敢来送死乎。
“将军。”待曹操披挂出帐,麾下诸校,已赶来相迎。
“关东既定,何来骑兵。”曹操劈头便问。
“许是车骑将军营。”夏侯惇答曰。
曹操心中一动,面色如常:“小心戒备。”
“喏。”
少顷。蹄声渐息,营前止步。
吕布横戟立马,仰头喝报:“车骑将军吕布,奉命入营。请卫将军,曹操答话。”
“请卫将军,曹操答话!”
三军齐声,如雷如鸣。远近得闻,悉数入耳。
曹操心生不祥之感。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若不出面,又似心虚。这便携诸校登阙,与吕布相见。
“兄长,所为何来。”曹操先礼。一声兄长,道尽二人私交。
毕竟有赠马之义,吕布心中一软:“贤弟毋忧。愚兄奉命而来,请贤弟入太师府。”
“夜拜太师,何其急也?”曹操明知故问。
“正因事急,故乘夜而来。”吕布言道:“兹事体大,贤弟需谨慎。”
“明日可否?”曹操又问。
“恐不及也。”吕布答曰。
“如此,兄长稍待。”曹操这便打定主意。
“明公不可。”夏侯惇低声相劝:“吕布不明来意,恐为所害。”
曹操已笃定:“虽乘夜来袭。然吕布携百骑奔冲而至,蹄声为号。若果有害我之心,何不衔枚裹蹄。此去,当无杀身之祸。”
“原来如此。”夏侯惇这便醒悟:“然不可不防。”
“无妨。”曹操毕竟问心无愧:“尔等谨守营寨,无我将令,万勿轻动。”
“喏。”
稍后,曹操单骑出营,以示磊落。
“敢问兄长,何事如此急迫。”城下相见,曹操抱拳相问。
见曹操浑然未觉,吕布稍得安心:“贤弟莫问,一去便知。”
“也罢。”曹操心中忐忑而色不变。纵马扬鞭,呼啸而去。
天光微亮。已至甄都城下。
吕布一声令下,城门徐徐开启。驰骋入城,勒马太师府前。吕布并曹操,双双下马。解剑入内,廊下除靴。
“卑下,拜见太师。”
“二位将军免礼。”见曹孟德即召即到。王允亦安心大半。此事,当非曹孟德所为。
待落座,曹操抱拳求问:“敢问太师,何故急召?”
“中牟酒家吕伯奢,孟德记否?”王允反问。
曹操一愣,急忙追问:“莫非所献酿酒法,缪也。”
“非也。”王允言道:“酿法无误,酒品上佳。”
“如此,甚好。”曹操这便心安。
见其仍后知后觉。便由不其侯伏完,试问道:“孟德可知发丘梁孝王陵乎?”
“然也。”曹操仍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
伏完轻咳一声,道破详情:“先前,太师早有断言。盗掘前汉王陵,非一人之力。金玉明器,沉重难移,必僦车船。遂命有司严查沿途关津,果有所获。”
“莫非……”话已至此,曹操焉能不知。
“正是中牟酒家吕伯奢,假贩酒为名,暗输贼赃。皆知此人与孟德私交甚深,且传证齐备,并无差池。故沿途关津,皆无人阻拦。不料敖仓(港)装船时,因酒瓮沉重,乃至麻绳中断。坠地崩裂,露出瓮中明器。”伏完言道:“瓮中所藏,皆梁孝王地宫之器也。”
“竟有此事。”知晓前后诸情,曹孟德一时五味杂陈。非己所为,可就此脱罪。奈何吕伯奢竟私通发丘贼,盗掘梁孝王墓。自取灭门之祸也。
“此人,已被司隶校尉所拿,举家下狱。”王允言道:“事关宗室,论罪当夷三族。我已命三司会审。孟德可愿佐之。”
“固所愿也。”曹操抱拳领命。
“吕伯奢,人在甄都大牢。”王允言道:“孟德自便。”
“喏。”曹操领命。王太师所谓“自便”,乃指“自辩”。让曹操“自证清白”也。吕伯奢毕竟一酒家。醉心酿酒,并无权势。如何能手眼通天,盗掘前汉王陵。背后何人指使,曹操疑点重重。若不能水落石出,查出背后主谋。曹孟德恐难,置身事外。
曹操不敢怠慢。汇同廷尉、御史中丞、司隶校尉,入监牢会审。
知曹孟德权重。司隶校尉李肃,遂暗中示好:“明公当知,此乃灭族重罪。恐吕伯奢老迈丧胆,有失计较。何不先行一步,我等稍后便至。”
曹操心领神会。不敢托大,这便拜谢:“多谢校尉。”
“不必,不必。”李肃眼中,精光一闪。卖个人情,必有厚报。
曹操先行入狱,探视吕伯奢,满门家小。
“伯父,何苦来哉?”曹操拭泪相问。
见曹孟德,如见救星。
“家门不幸,无颜苟活。”吕伯奢老泪纵横,隔槛相问:“死我一人,不足为惜。敢问贤侄,可保我儿孙否?”
“伯父稍安。”曹操反问:“可有主谋?若为从众,家门当可保全。”
吕伯奢连连摇头:“乃出不孝子,并无旁人。”
“嘶——”闻此言,曹操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1.94 人情冷暖
事情还需从,程立献计说起。
得曹孟德首肯。程立遂遣心腹,假扮豪商入南阳。商队中便有吕伯奢之子。而商队所贩,亦是杜康美酒。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乃南阳盗贼之日常。金银为盗墓所得。酒肉多别处贩来。尤其美酒,无从自酿,唯有外购。比起粮商,酒家更易与草莽结交。
商人重利。
窥见南阳盗贼,发丘所得。焉能不动心。又暗中悉知曹孟德私刻“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招募盗贼发丘。吕家子更眼热不已。稍后,曹孟德得蓟王私赠五千具装,心满意足。绝口不提发丘之事。
然吕家子,却日思夜想,难以释怀。稍后,自结商队,再入南阳。仿铸“发丘中郎将”并“摸金校尉”印,与先前盗贼头目,暗中勾结。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贼酋不疑有他,遂假扮贩酒商队,穿州过郡,无惊无险,潜入芒砀山。
得手后,又将金玉明器,海量铜钱,悉数藏入酒瓮。分批运抵敖仓港。存于邸舍之内。若非酒瓮沉重,调运装船时,麻绳中途崩断。酒瓮坠地破碎,乃至明器外露。此事,当真神鬼无觉。
正如不其侯伏完所言,关东皆知,吕伯奢与曹孟德私交甚深,且传证齐备,往来各地贩酒多年,并无差池。故沿途关津,非但无人阻拦,且还大开方便之门。
岂料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吕家子利欲熏心,铤而走险。又自持有曹孟德为靠山。沿途关津,不敢刁难。更有贩运杜康美酒之便。可藏贼赃,不露破绽。
才有今日灭门之祸。
“贼酋何在?”曹操忙问。
“敖仓事发,已各自亡命。”吕伯奢答曰。滎阳敖仓港,乃蓟王屯粮,贩卖天下之所。扼鸿沟,临大河,商船往来,日夜帆满。事不可为,一哄而散。除去吕伯奢一家,人赃并获,并无贼人落网。
即便发丘贼落网。然进出销赃,皆冒充吕家商队。谁人主谋,谁人从众,一目了然。吕伯奢,无从自辨。
曹操一时无言。
“阿瞒……”牢中吕伯奢,泪流不止。
曹操一时心乱如麻。然于公于私,吕伯奢又如何能轻饶。唯有好言相劝,先行脱身。再做计较。
目睹曹操离去。吕家老小,哭嚎一片。
吕家子拭泪上前:“阿父当知,曹阿瞒并无保全之意。”
见老父无言。吕家子咬牙道:“主谋灭家,从众可免。何不……”
闻此言,吕伯奢气冲胸腹,竟口鼻溢血:“竖子敢尔!”
事已至此,只求脱身。吕家子以头触地:“发梁孝王丘,本就是曹阿瞒谋划。我,我不过……听命行事!对对,听命行事!皆出曹阿瞒所谋,我等皆是从众。”
“我等皆是从众。”吕家老小,同气出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灭门在即,如何不死中求活。
“舍曹阿瞒一人,活我家中老小,数十口。”吕家子切齿言道:“阿父,何故迟疑!”
环视满牢儿孙。吕伯奢摇头泪流,血溢不止。
少顷。吕伯奢似有决断:“待我死后,尔等苟活。”
“阿父!”吕家子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不料,吕伯奢已徐徐起身。自解衣带,悬于梁下。
“来。”系好绳结,吕伯奢无喜无悲,已有死志。
“阿父……”吕家子匍匐上前,不知所从。
“我死,你活。”言罢,脚踩子肩,悬梁自尽。
隔壁女牢。吕家老母厉声疾呼:“速救汝父!”
吕家子,身形微动,却匍匐之地,充耳未闻。老母悲呼:“汝父若死,我等俱死矣!”
然直到断气,牢中儿孙,竟无人上前搭救。
吕伯奢无颜见曹孟德,故以死明志。如此,吕家子方能苟且偷生,诬告曹孟德乃背后主谋。毕竟全家老小,满堂儿孙。吕伯奢焉能不救。
头上老父,尸身渐冷。
脚下吕家子,恨意丛生。抹泪起身,厉声高呼:“来人,来人——”
须臾,便有司隶校尉李肃,循声而来。
“嘶——”见吕伯奢自悬梁下,李肃不由一惊:“速速救人。”
“家父气绝多时。”吕家子切齿言道:“皆拜曹阿瞒所赐。”
“哦?”李肃故作惊讶:“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正是。”吕家子隔槛答道:“庶民乃奉命行事。”
“奉何人之命,又行何事。”李肃眼中,一闪戾芒。
“奉曹阿瞒之命,行发丘之事。”吕家子终于含血出口。
“内情如何,且如实招来。”李肃命佐使执笔,将吕家子供词,书录在案。
待吕家子言尽,牢中落针可闻。
李肃目中无悲无喜,似看死人。
吕家子,心中忐忑,又言道:“此事,乃曹阿瞒门下程立……”
“呵、呵、呵……”李肃忽指吕家子,耸肩而笑。笑罢,摇头叹道:“如,汝母所言。汝父不死,汝门可活孤孙。汝父既死,汝等俱死矣。”
言罢,便听脚步声起。
往来狱卒,将成捆薪柴,堆积牢中。
“上官欲杀人灭口乎!”吕家子肝胆俱裂。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李肃从书佐手中,接过供词。取火点燃。目视黑字白绢,并焚于火。李肃遂将团火,丢入身前薪柴。
火苗升腾,浓烟渐起。
冲目光呆滞,吕家老母,摇摇一礼。李肃翩然自去。
“救命——”
身后救命之声,不绝于耳。
稍后,太师府。
司隶校尉李肃,烟熏火燎,入府通禀。
“吕伯奢因往来南阳贩酒,与发丘贼人相熟。见财起意,遂与贼人合谋,发梁孝王丘。卑下劝曹孟德先行,后藏身牢外窥听。吕伯奢亲口所言,并无背后主谋。不料吕伯奢求生无望,竟悬梁自尽。其子……”
“其子如何。”王允追问。
“其子,打翻火烛,引燃狱中茵褥。待卑下扑灭大火,吕氏一族,皆已呛毙。”李肃答曰:“吕伯奢,犹自悬梁下。”
“唉……”不其侯闻言,一声长叹:“酒家吕氏,既负罪而亡,此事可休矣。”
王太师,目光深沉,不置一语。
1.95 罪有应得
堂内一时,落针可闻。
毕竟大局为重。尚书令桓典亦劝道:“禀太师。李校尉,既亲耳听闻。料想,(曹孟德)与吕伯奢,所言非虚。此事,当与孟德无关。”
“吕伯奢见财起意,倒也罢了。焉敢私铸‘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印。且若只为求财,假扮酒家即可通行无阻,何必多此一举?”王允遂问。
“这……”李肃不由词穷。私铸‘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印,乃为招安。
果不其然。王允叹道:“铸印,乃为招降也。”若非诱之以利,且得官职傍身。南阳贼众岂肯,轻易涉险。远赴千里之外。盗掘前汉王陵。
群僚噤声,百官无言。
此时此刻。王允已洞悉前后诸情:“先前,曹孟德欲立‘虎豹骑’。虽有良马,却苦无具装。料想,因有缺铜之困,才出此下策。稍后,蓟王以五千具装相赠,曹孟德遂罢此念。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乃至吕伯奢一家,贪财丧命。”
不其侯伏完惊问:“莫非,背后主谋…真乃曹孟德乎。”
王允言道:“曹孟德虽有此心,却无此举。吕伯奢,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何苦来哉。”
群僚面面相觑,皆不解其意。
“‘言善以始其事,言恶以终其谋’。”王允为众人解惑:“欲谋之事,尚未发生,如何罪之?且死无对证,是否共谋,已不可知也。”
吕伯奢,举家皆亡。死无对证。此事,是否出曹操所谋,已不得而知。
“太师,何意?”不其侯求问。
“罢了。”王允深看李肃一眼:“司隶校尉既能证曹孟德清白。老夫又何必强求。”此时不强人所难,便是成人之美。
“敖仓邸舍中所藏明器,又当如何?”司隶校尉李肃,心虚求问。
“完璧归赵。”王允答曰。事关宗室,焉能妄为。
“喏。”李肃如临大赦。
待李肃拜退,王允又道:“君侯且上表天子。贼人已满门伏诛。梁孝王地宫明器,皆已追回。不日将重造梓宫,覆土王陵。”
“喏。”不其侯亦暗松一口气。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息事宁人,乃上上之策。况且,吕伯奢满门伏诛,罪有应得。足可告慰天子,震慑宵小。
曹孟德终归有功于社稷。堂内众人正欲长出一口浊气。
不料王允忽问:“蓟王知否?”
尚书令桓典,斟酌言道:“蓟王遣南閤祭酒许子远,亲送五千具装。窃以为,必有耳闻。许子远乃曹孟德故交。暗中相劝,曹孟德方弃此念。”
“五千具装,作价十亿。”王允言道:“命曹孟德为吕伯奢收尸。再分半数具装于车骑营。”
“遵命!”吕布大喜下拜。
群僚拜服。此乃敲山震虎也。太师果王佐之才。
闻吕伯奢满门呛毙。曹操悲喜自知。
又闻太师命分具装,心中恍然大悟。
吕伯奢乃被灭口也。太师必已知晓,内中详情。故取半数具装,既是“惩罚”,又为“报偿”。一石数鸟,曹孟德只能领会。
然吕伯奢,是否该死。
发先王丘,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当夷三族。如何能不该死。
吕伯奢坟前。
曹孟德,潸然泪下,不能自已。说到底,吕伯奢满门,皆因曹操而亡。
稍后,又不得不将,作价五亿,二千五百具装铠,转送车骑将军吕布。
本以为足可息事宁人。岂料竟有檄文,张贴甄都各处。
不出三日,关东皆知。
“卫将军兼兖州牧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嵩,乞匄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僄狡锋协,好乱乐祸。幕府董统鹰扬,扫除凶逆;续遇董卓,侵官暴国。
操遂承资跋扈,恣行凶忒,割剥元元,残贤害善。士林愤痛,民怨弥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乃欲摧挠栋梁,孤弱汉室,除灭忠正,专为枭雄。
梁孝王,前汉贵宗,坟陵尊显;桑梓松柏,犹宜肃恭。而操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操又特置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
身处公卿高位,而行桀虏之态,污国害民,毒施人鬼!加其细致惨苛,科防互设;罾缴充蹊,坑阱塞路;举手挂网罗,动足触机陷:是以兖、豫有无聊之民,甄都有吁嗟之怨。历观载籍,无道之臣,贪残酷烈,于操为甚(改自汉·陈琳《为袁绍檄豫州文》)!”
曹操因葬吕伯奢而伤怀,浑浑噩噩,打马回城。骤见檄文,字挟风霜,笔笔见血。不由头风病发,天旋地转。大叫一声,翻身坠马。
“啊——”
围观人群,一哄而散。曹操遂被诸校,抢回大营。
待服下金石汤药,这才悠悠转醒。强睁双目,只见三位幕僚,亦闻讯赶来。
“此文,何人所作。”曹操必有此问。
“并未具名。”陈宫小心作答。
程立却道:“闻,乃陈留名士,边让所作。”
“可是济北相。”先前,曹操曾为救身陷囹圄之吕伯奢,而四处奔走。临行前,济北相边让,相送十里,依依惜别。前情历历在目,今何出此檄文,妄加污蔑。
“正是。”程立亦是恨意难平。
“既作檄书,但罪我一人,何乃上及父、祖乎!”曹操气血冲顶,双目赤红。
“明公万勿动怒。”程立切齿言道:“先前,《置屯田令》下,济北相无所作为,因而罢免。后陈留家中坞堡,亦被破壁,田宅悉分佃户。于公于私,皆因明公而起,故深恨之。”
“好一个陈留名士。”曹操眼中,四起杀机。
“边让讥议,非君子所为。”陈宫见状,连忙劝道:“明公切莫中计。身负恶名,为天下所忌。”
“公台所言极是。”曹操不置可否:“且退下吧。”
“喏。”
待群僚拜退。曹操忽道:“李乾何在。”
“卑下在此。”李乾,乘氏豪杰,有雄气。合宾客数千家,随曹操历经百战。今为中垒,拱卫大帐,忠心不二。
“麾下可有死士。”曹操仰卧榻上,双目无光。
“明公意欲何为。”李乾见状,怒气自生。
“杀此獠,已泄我心头之恨。”曹操言道。
“得令。”李乾领命自去。
1.96 挟私报怨
甄都,太师府。
“此文,何人所作。”王允面沉似水。
“闻,乃出陈留名士边让。”不其侯伏完,小心作答。
“何其不智也。”王允言道。
尚书令桓典答曰:“此人本为济北相。曹孟德《置屯田令》下,因无所为而免。不及归乡,家中坞堡被破,田宅悉分佃户。故与曹孟德交恶。出言讥议。”
“挟私报怨,毁訾诽谤。自寻死路。”王允当机立断:“命司隶校尉,逐捕下狱。”
“边文礼,关东名士。才辩俊逸,海内知名。”不其侯伏完劝道:“未审先捕,恐失人望。”
尚书令桓典,私言相告:“太师欲救边文礼一命也。”
伏完这便醒悟:“太师高义,卑下惭愧。”
司隶校尉李肃,不敢怠慢。遂亲自领队,兵发陈留浚仪县,边让田庄。
一日后,快马回报。
边让举家惨死,无一生还。
“这……”饶是不其侯伏完,亦浑身恶寒。边让纵祸从口出,然罪不至死。何况灭门乎。
见王允不置一语,尚书令桓典代问:“彼情如何?”
司隶校尉李肃答曰:“贼人乘夜而来,翻墙而入。杀尽边氏一门,家财分毫未动。此乃……”
“直言。”桓典叹道。
“寻仇也。”李肃答曰。
“可有人证。”桓典再问。
“死无对证。”司隶校尉李肃言道:“无论男女老幼,皆一刀毙命。必是死士所为。”
“好一个死无对证。”王允言道:“闻曹孟德,初看此文,气怒坠马。心头之恨,可想而知。”
“人皆以为,必出曹孟德之手。”兹事体大,司隶校尉李肃不敢隐瞒。与先前操持贱业一酒家,截然不同。边让乃关东名士,举家被害,乃至关东士林,群情激奋。司隶校尉李肃焉敢牵扯其中。
话说,曹孟德着实胆大妄为。《置屯田令》,得罪关东豪强无数。便有人挟私报怨,亦不过呈口舌之快。刀笔犀利,能杀人乎?
何必杀人全家。
“敢问太师,此事,该当如何。”李肃求问。
“曹孟德人何在?”王允遂问。
“避入大营,称病不出。”伏完答曰。
“营中将校,皆为人证。曹孟德卧榻不起,如何捉刀杀人。”王允言道:“罢了。”
“喏。”李肃心领神会。所谓循规蹈矩。一切皆按步就班。调查、取证、海捕、羁押、论罪,环环相扣,缺一不可。然唯独,不寻曹孟德麻烦。
为何?
死无对证。
甄都,卫将军府。
三幕僚,枯坐无言。
见陈宫,面色凄苦。程立劝道:“边让自取其祸,怨不得旁人。公台切莫伤怀。”
“非为边文礼,乃为我等也。”陈宫仰天长叹。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言外之意,程立如何能不知:“明公行事,虽有失偏颇。然待我等,皆如手足肱股。必不会加害。”
陈宫忽看荀彧:“文若,以为如何?”
“不到身故盖棺时,何言霍光及王莽。”荀彧答曰。言下之意,不到盖棺定论,如何能辨忠奸。
“唉……”陈宫无言以对。
前九江太守,济北相陈留边让,尝讥议操,操闻而杀之,并其妻子(满门遇害,非指兼并其妻子)。让素有才名,由是兖州士大夫皆恐惧,陈宫性刚直壮烈,内(心)亦自疑。
竟一病不起。
恭送一众幕僚出府。太师府长史张邈,主簿陶丘洪,四目相对,皆有怒气。
初,张邈少时,好游侠,袁绍、曹操皆与之善。及绍为盟主,有骄色,邈正议责绍;绍怒,使操杀之。操不听,曰:“孟卓,亲友也,是非当容之。今天下未定,奈何自相危也!”
知袁绍已起杀心,张邈恐为其所害,弃营而走。袁绍遂并其营众,稍后领兵南下,得传国玉玺还师寿春。
话说,张邈单骑亡家,暂避二袁锋芒。待朝廷东迁甄都。与平原陶丘洪,陈留边让等,俱受王允所辟。出为府吏。
边让举家被害,二人焉能不怒。
共入精舍,枯坐无言。
须臾,陶丘洪忽道:“孟卓可知王使君故事乎?”
张邈反问:“子林所问,莫非王文祖,谋废灵帝之事乎?”
“然也。”陶丘洪言道:“时,曹孟德亦为王使君座上宾。”
“我亦有耳闻。”张邈仍未会其意。
陶丘洪索性明言:“时共谋废立天子,曹孟德亦位列其中。”
“竟有此事。”张邈大惊,转而又问:“孟德曾作《拒王芬辞》,足可自证。子林,何言共谋?”
“此乃曹孟德脱身之计也。”陶丘洪叹道:“后废帝事败,王使君为灵帝所获。困龙台上,乃曹孟德亲斩之。”
“王使君为孟德所杀,世人皆知。”张邈言道:“然却无人知晓,孟德亦是共谋。”
“盟约在此。”陶丘洪自袖中,取白绢一卷:“孟卓一看便知。”
张邈双手接过,展开视之。果是废帝盟书。具名者,果见曹孟德,亦见许子远。
时过境迁,陶丘洪已无悲喜:“孟卓与曹孟德乃故交。盟书具名,可出曹孟德亲笔否。”
“正是孟德亲笔。”张邈慨叹。不仅曹孟德亲笔,许子远亦是亲笔。
“今许子远,为南閤祭酒。蓟王肱股重臣。自当洗心革面,恪守臣节。”陶丘洪话锋一转:“然,曹孟德,又当如何?”
“这……”张邈无言以对。
“昔日为自保,先伪作《拒王芬辞》。后又手刃王使君。为求自保,无所不用其极。诚如许子将所言:‘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深看张邈一眼,陶丘洪又言道:“闻酸枣会盟时,袁绍为盟主,常有骄色,孟卓正议责之。绍怒,欲使操杀孟卓。不知然否。”
“确有此事。”张邈忽生不安。
“我等俱为王太师所辟。边文礼举家被害,你我如何保全?”陶丘洪诛心之问。
闻此问,张邈一时冷汗连连。
少顷,这便咬牙相问:“子林,可有良策。”
洪说邈曰:“今,天下分崩,雄杰并起。君以千里之才,当四战之地,抚剑顾盼,亦足以为人豪,而反受制于人,不亦鄙乎!车骑将军吕布,万夫不当,善战无前。若说而同谋之,共牧兖州,观天下形势,待时事之变,此亦纵横之一时也。”
“可也。”邈从之。
1.97 借题发挥
边让所作檄文,其“赘阉遗丑”一句,足可道破曹孟德出身。换言之,关东士林,本不屑为伍。如张邈、陶丘洪等人,出身与边让同。皆为士林。
尤其今汉,权臣当道,内宦专权。士人裹挟其中,结党自保。或为权臣所用,或自投宦官门下。更有前后二次党锢,士人饱受残害,十不存一。乃至士林凋零。
彼此心生间隙,可想而知。
曹孟德既轻权贵,又鄙大姓。自手握一州大权,大刀阔斧。《置屯田令》下,举州破坞壁。豪强大姓,不义之财,悉数归还百姓。因手握重兵,州郡皆敢怒不敢言。正如闻梁孝王陵被盗,淮泗诸王,群情激奋,联名上表。不过是趁机发难,假公济私。借先王之难,吐心中恶气。而已。
边让又何尝不是如此。道听途说,捕风捉影。并无实据,却出言讥议。不过借题发挥,一泄心头之恨。
换作旁人,必忍气吞声。料想,即便所言非实,然我朝“闻风奏事”。更何况士大夫清议乎?加之王太师总朝政,必无性命之忧。
不料曹操一怒之下,满门诛杀。
关东士林,始料不及。屠刀之下,人人自危。惊恐失措,唯行自保。
正如张邈、陶丘洪,这般无二。
二人定计,各自谋划。
张邈,位列八厨。硕果仅存,在世党人。且“少以侠闻,振穷救急,倾家无爱,士多归之”。由其牵头谋划,兖州一时暗流涌动。
江东,石城。
东吴大将军袁绍,自平定江东,便屯驻此城。与牛渚营守将,车骑将军袁术,扼长江上下水道,依托坚城,互为犄角。
这日,便有商队,渡江而来。船上商贾言,乃袁绍故交。
召入相见。竟是八厨之张邈。
“孟卓何故自寻死路也。”袁绍一闪利芒。酸枣会盟时,张邈多有冒犯,袁绍命曹操杀之。后单骑出奔,侥幸保命。今日竟自投罗网。反常则妖。
闻此言,张邈竟泪流下拜:“本初不念旧情乎?”
见堂堂八厨之张邈,当面卑躬屈膝。袁绍顿时散去杀意:“‘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孟卓既已知错,我又岂能加害。速坐。”
“谢本初,不罪之恩。”张邈再拜落座。
见其频频以袖拭泪,袁绍遂宽慰道:“闻孟卓为王允辟为府吏,不知今日,所为何来。”
张邈遂取礼单呈上:“不瞒本初,此来乃有事相求。”
袁绍一眼扫过,不由暗喜。出手阔绰,不愧八厨中人。
这便和颜悦色:“孟卓,但说无妨。”
“关东士林,欲逐曹孟德。求本初相助。”张邈实言相告。
“如何相助。”袁绍正色追问。
“允诚、公节,何在?”张邈不答反问。
“允诚、公节,皆出为一郡之守。”袁绍答曰。克定江东,合肥侯封赏有功。王匡、桥瑁、鲍信、刘勋,四人为丹阳、会稽、豫章、吴,四郡太守。
“此事,非允诚、公节二人不可为。”张邈这便将暗通图谋,娓娓道来。
“哦?”袁绍心思微动:“此事若成,天下可定。”
“本初明见。”张邈言道:“董侯乃董贼篡立。何德何能,三分天下。王子师、曹孟德,逆天行事,自取其祸也。”
“当如何施为。”袁绍又问。
“只需遣允诚、公节中一人,领兵北上,入泰山郡……”
“果然妙计。”袁绍言道:“然允诚、公节,牧守一方,不可轻动。遣一偏师往之,如何?”
“这……”张邈一时迟疑不决。
袁绍遂退而求其次:“孟卓小住数日,待允诚、公节、元伟,前来,你我旧友相聚,再续前情如何?”
“敢不从命。”当面劝说,亦是张邈所愿。
目送张邈出帐,袁绍遂问计群僚:“此事可成乎?”
便有帐下谋士郭图,起身答曰:“毋论成败,皆可乱关东君臣。”
袁绍轻轻颔首:“速命鲍信、王匡、桥瑁,并公路,大营相见。”
“喏。”
一日后,诸将齐聚。
袁绍遂告知以张邈来意。
袁术忽笑:“曹孟德何其不智也。”
“无怪张孟卓,举州欲反。”鲍信亦摇头。关东士林之盛,如山高林茂。彼此通婚,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置屯田令》,抄尽家财,犹不知足。今,又害人全家性命。
是可忍,孰不可忍。
袁绍居高下问:“何人愿北上泰山。”
“某等,愿往。”帐下诸将,齐声抱拳。慷慨激昂,便是袁术亦不例外。
“诸君皆肱股,不可轻身赴险。江东初定,亦不可擅离。”袁绍见状甚喜:“麾下可有良将,率偏师北上。”
鲍信言道:“禀大将军,帐下骑都尉于禁,可堪大用。”
于禁字文则,泰山钜平人。黄巾乱时,为泰山郡同乡鲍信所募,随其讨伐黄巾。灵帝崩后,京中动乱,又奉大将军何进命,回泰山郡招募将士。时“(鲍)信乃引军还乡里,收徒众二万,骑七百,辎重五千馀乘”。皆交由于禁操练。“(于)禁持军严整,得贼财物,无所私入,由是赏赐特重。然以法御下,不甚得士众心。”正因治军从严,故兵士颇有怨言。
后随群雄渡江,攻取江东四郡,屡立战功。今为鲍信帐下骑都尉。
“当遣一副将佐之。”袁术进言道。
话音未落,便有一将,昂然出列:“末将愿往。”
正是袁绍帐下大将,淳于琼,先前亦为北军五校之步兵校尉,又兼西园八校之右校尉。群雄扣关,淳于琼领北军步兵营,投靠袁绍,拜偏将军。
“仲简,乃我营中大将,岂能为副。”袁绍不允。
“末将愿往。”乃帐下督蒋奇。
“可。”袁绍欣然应允。
稍后,张邈入帐。袁绍设宴款待。关东群雄聚首,杯酒化干戈。忆往昔,皆泪目。不觉大醉。翌日醒来,于禁、蒋奇,已整军待发。
“关东乃我辈闾里家门,岂能毁于他人之手。”袁绍执手相送:“孟卓此去,当依计行事。切莫辜负。”
“本初留步。”张邈长揖及地,登舟远去。
1.98 游兵散卒
甄都,太师府。
司隶校尉李肃,入府密报:“日前,长史张邈,因病告假,不明去向。另有主簿陶丘洪,与城中大姓,往来过密。甄都四起谣言,恐于太师不利。”
“张邈位列八厨,正人君子。此去还乡,乃为祭边让。”不其侯伏完进言:“何来不利。”
司隶校尉李肃,欲言又止:“先《置屯田令》,后发(梁)孝王丘。关东诸国并名门,皆有怨怒……”
“但说无妨。”王允言道。
“先前,黄巾四起,播乱八州。名门豪右,结墙自守。私兵部曲,招募甚多。少则数百,多则数千。今坞堡破壁,田宅分民。私兵部曲,多沦为游兵散卒,无所依靠。甄都周遭,不下数万之众。”司隶校尉李肃,所言非虚:“此时,若有人振臂一呼,必群起响应。如此,甄都危矣。”
“校尉所虑,不无道理。”王允遂问:“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李肃暗中稳住心神,抱拳答曰:“何不,将游兵散卒,招入营中。得享月俸,饱食无忧。既可保甄都无碍,又可令关东无乱。”
见王允不置可否。李肃强压心中惊慌。
“君侯以为如何。”王允问计不其侯。
伏完答曰:“或可一试。”
“令君以为如何。”王允又问尚书令。
桓典答曰:“可行。”
王允又道:“游兵散卒,当入何营。”
“宜当吕车骑领之。”不其侯答曰。毕竟,卫将军曹操,与关东间隙甚深。稍有不慎,恐起营乱。
“可。”其中厉害,王允焉能不知。
“喏。”李肃领命拜退。直出府门,这才长出一口浊气。盛夏时节,本就酷暑难耐。汗流浃背,亦是自然。故无人见疑。
待司隶校尉李肃出府,不其侯言道:“数万游兵散卒,人吃马嚼,耗费颇多。粮草恐难支应。”
“无妨。”王允已有对策:“吕伯奢家中不义之财,足支数月之用。”
吕伯奢因酿杜康酒而成巨富。今举家毙命,家财充公。正可用于招募游兵散卒。待屯田大熟,则无忧矣。
“喏。”甄都财政,皆由不其侯掌管。敖仓港内积谷成山,只需钱钞足够,何愁不足食。
甄都,司隶校尉府。
李肃入内室,与来人相见。
“如何?”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太师府主簿陶丘洪。
“幸不辱命。”李肃答曰:“太师无不应允。”
“如此,则事成矣。”陶丘洪大喜。
“敢问主簿,何人献计,竟瞒过太师。”李肃问道。
“天机不可泄也。”陶丘洪转而言道:“待事成,校尉当位九卿也。”
“不求忝居高位,只求为朝除祸。”李肃难掩得意。
其人心思若何,陶丘洪焉能不知。若无重利相诱,李肃岂甘为所用。
太师府。
李肃自去不久。车骑将军吕布,奉命入府。
“着令奉先,招游兵散卒,并入车骑营。”王允言简意赅。
“喏。”吕布自不疑有他。
“谓‘游兵散卒’,皆为豪右私兵。多自备兵马甲衣,颇有勇力。奉先宜速收军心,为朝所用。”不其侯伏完言道。
“敢问君侯,人马几何?”吕布问道。乱世之中,兵微将寡,如何久持。所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吕奉先,亦循此例。
“关东一地,或有数万之众。”伏完答曰。
“粮草何来?”吕布又问。
“酒家吕伯奢不义积财,足支数月。”伏完又答:“待今秋屯田大熟,关东再无缺粮之困。”
“如此,(吕)布无忧矣。”吕布遂领命去。
稍后,尚书令桓典进言:“吕车骑,先得五千战马,又得二千五百具装铠。再得数万游兵。兵甲齐备,粮草足用。恐非长久之计。”
群僚皆看王允。
“待军成,可分兵豫州牧丁原,扬州牧刘繇。”王允早有所虑。
“太师明见。”群僚拜服。
王允敕命既出,甄都闻风而动。
一日便有三千兵马,驰入车骑营。果如不其侯等人所言。皆自备兵甲。虽远不如具装重骑。却可充作游骑。且弓马娴熟,颇有战力。
吕布大喜。收入营中,自成一军。
稍后,日有兵卒入营。或数十,或数百。陆陆续续,不出半月,竟有三万余众。
吕布喜不自胜。上表朝堂,由武库补齐兵甲,敖仓贩卖粮草。交由麾下六健将,严加训练。入营游兵散勇,本就出身行伍世家。令行禁止,颇知章法。成军,指日可待。
王允已先行告知吕布。
待军成,当与豫州牧丁原,扬州牧刘繇,均分。
吕布心虽难舍,却也不敢不从。毕竟王太师总朝政。
不等入秋。
泰山郡忽起贼乱。太守言,月前有贼寇,渡海而来。收拢“剧贼”,依山下寨,屡寇郡县。州郡出兵围剿,却大败而归。
郡都尉又言,贼人进退有据,令行禁止。且兵甲精良,绝非寻常贼寇。
太师府。
“诸位以为如何?”王允居高下问。
尚书令桓典答曰:“泰山郡,地接山海,人民流窜。常据险作乱,占山为寇。然多为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兵甲精良,又令行进退。此事,非同寻常。”
“闻,贼人有山海之盟。”不其侯伏完,食邑临近,知之甚祥:“山贼,海贼,常相伴为寇。故,窃以为,或是游兵散卒,为寇作乱。或是,敌军假扮。”
“何来敌军?”桓典遂问。
“江东二袁。”王允一语中的。
“合肥侯初领江东,民心未附。渡海远至泰山,所为何来?”桓典又问。
“以攻代守,以进为退也。”王允答曰。
“乃为牵制。”不其侯言道:“知我等招募游兵散卒,恐有南下之意。故,先发制人,引偏师北上,祸乱泰山。”
“正是如此。”桓典亦醒悟。
“泰山重镇,不可久乱。”王允已有定计:“命曹孟德,引军平乱。”
“喏。”
雷泽,卫将军营。
诛边让满门,曹孟德大仇得报。好不快意。病情转好,正卧榻静养。
闻敕命抵营,遂下榻领命。
“著令,卫将军兼领兖州牧,平泰山贼乱。”
“臣,曹操,从命。”
1.99 众不可逆
待使者离去。曹操携将校起身。
见曹操面露喜色,夏侯惇遂问:“敢问明公,喜从何来?”
“太师既用我,必无罪也。”曹操笑道。言下之意,王允既用曹操,平泰山贼乱。必不会再追究,边让灭门惨案。
“泰山剧贼,聚散无常,反复作乱。”夏侯渊言道:“此去,恐非一日之功。”
曹操心领神会:“甄都有吕车骑镇守,兖州有公台、文若、仲德治政,当可无碍。”
“陈公台,抱恙不出,如之奈何。”夏侯惇叹道。
其中隐情,曹操焉能不知:“公台自随我东进,已历数载。于公于私,又岂是区区边让,能够动其心志。一时感怀,亦是人之常情。料想,久必自愈。”
“明公所言极是。”夏侯渊言道:“身逢乱世,丈夫奋起,其能久作小女子姿态。”
众人皆笑。曹操虽心有隐忧,却一闪而过。并未介怀。正如夏侯渊所言,于陈宫心中,边让与曹操,孰轻孰重。何必多言。
这便点将出兵,浩浩荡荡,杀奔泰山郡而去。
王太师如此任命,无可厚非。
曹操乃卫将军兼领兖州牧。泰山郡正在兖州治下。曹操领兵出征,理所应当。朝野上下,便是曹孟德本人,亦未曾见疑。
更加,车骑将军吕布,广募游兵散卒,兵强马壮,足可拱卫甄都。且关东人尽皆知,吕布与曹操,约为兄弟。故,人皆以为,曹孟德出征,必无后顾之忧。
甄都城东南,都关城,新立车骑将军大营。
秦为都关县。前汉沿袭,属山阳郡。今汉撤县,并入鄄城。
“濮水首受济(水)于封邱县,东北,至都关入羊里水者也”,“瓠子(瓠子口)北有都关县故城,县有羊里亭”。既此。
新募三万游兵,分与麾下六健将,日夜操练。士气高昂,颇得章法。
日暮时分。便有数骑驰入城中。正是司隶校尉李肃。
李肃与吕布乃同乡,洛阳时便引为知己。吕布待之以兄长。李肃视之以手足。先前共谋诛董,二人亦齐心同力。堪称刎颈之交。
闻李肃过路来投,吕布急忙出帐相迎。
见李肃表情有异,吕布心头一凛。
共入大帐,吕布先问:“兄长,所为何来?”
“奉先,可知时局乎?”李肃不答反问。
“未知也。”吕布摇头。
“‘今州军东征,其处空虚’。”李肃字字诛心:“趁此良机,关东名门豪右,欲逐曹孟德也。”
“何人谋反。”吕布怒从心起。
“八厨张邈。”李肃实言相告。
“太师府长史。”吕布大惊。
“‘时不可留,众不可逆’,‘反水不收,后悔无及’。”李肃目光如炬,附耳言道:“愚兄此来,乃为劝奉先,起兵举义。”
“兄长欲说吕布谋反乎。”吕布杀气四溢。
“只逐曹孟德,何言反乎?”李肃狡辩。
吕布愤而起身:“我与孟德,皆为陛下所封,太师所立。今孟德有功无过,陛下亦无诏命,太师更无敕令。如何擅自兴兵。若从兄长之言,岂非谋反乎?”
“时局如此,如之奈何。”李肃不为所动。
“多说无益,兄长自去。”吕布逐客:“来人!”
“卑下,在。”便有将校,披甲入帐。
“送李校尉出营。”言罢,吕布拂袖而去。
为首一人,却按剑答道:“恕卑下,不能从命。”
“大胆!”吕布怒急拔剑。
忽闻兵戈大作,步声四起。数百弓弩手,已将中军大帐,团团围住。手中强弩,直指吕布周身要害。纵然万夫莫敌,乱箭之下,亦难保全。更何况,非战之时。吕只穿戎装战袍,并未披甲。
“你究竟是何人。”吕布切齿言道。
“回禀将军,卑下寿张张超。”为首将校答曰。
“东平张邈,是你何人。”吕布已有所悟。
“正是家兄。”张超答曰。
“莫非,营中三万游卒,皆随尔等谋反乎。”吕布恨急。此乃贼人之计也。
“然也。”张超掷地有声。
事已至此。李肃这才叹气出声:“非奉先不智,亦非太师不察。只因此连环计,乃出……”
“何人?”吕布逼问。
“区区在下。”声犹在耳,人已入帐。
正是曹操心腹幕僚,谋主陈公台。
吕布心中惊惧,可想而知。
“如将军所料,泰山贼,乃关东群雄冒充。只为引卫将军东征,令甄都空虚。”陈宫这便道破天机:“将军今若从之,兖州千里之地,明日易主也。如若不从。”
“不从又如何。”吕布反问。
陈宫肃容下拜。
便有乱军,将六健将,五花大绑,押入帐中。
“将军!”六健将,仍云山雾罩,不明就里。
“太师又当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吕布又能如何。
“太师总朝政,乃大汉栋梁。”陈宫答曰:“只逐曹孟德。非弑君谋反。”
“天子又如何。”吕语气稍缓。
“天子九五之尊,岂能加害。”陈宫再拜:“陈某指天为誓,若有谋逆之心,天人共戮。死无葬身之地。”
不等陈宫来看。
李肃、张超,起身言道:“若有谋逆之心,天人共戮,死无葬身之地。”
“也罢。”吕布一声长叹:“传命,举兵。”
“喏!”
将令所出,车骑营闻声而动。便有营众,非出关东游卒,亦听命行事。
待吕布携众将,披甲出帐。
车骑营数万大军,已整装待发。
吕布笑问陈宫:“如何行事,公台可另有妙计。”
言语轻蔑,陈宫充耳不闻:“六健将,数路兵分,先据要津,再占雄城。据守关津,决通内外。将军亲提一军,驰入甄都勤王。待陛下,传檄天下,大势定矣。”
“甄都雄城,强攻不易,可有内应。”吕布又问。
陈宫答曰:“有无内应,见我当知,将军何必多此一问。”
吕布慨叹:“孟德,果不得人心乎。”
闻此言,陈宫眼中落寞,一闪而逝。终归人各有志。今日不容边让,他日又岂容陈宫?
吕布赳赳武夫,杀伐果断。
这便提戟上马:“出兵!”
“呼喝!”
1.100 难为人臣
是夜,吕布携麾下精骑,直扑甄都城下。不料吊桥高悬,碧水环绕。并无人接应。
“甄令荀彧,必有防备。”吕布遂看陈宫。
“荀文若,才智高绝,不在我之下。”陈宫望城而叹:“曹孟德确有识人之明。”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吕布又问。
“甄都雄城,强攻必损兵折将。”陈宫已有定计:“将军且书信丁豫州,速引军城下。二军夹攻,大事可成。”
“也好。”吕布新纳丁原女为次妻。自当同气连枝,有求必应。
虑及家小,吕布又道:“今妻儿皆在城中,若为人质,该当如何。”
陈宫宽慰道:“将军毋忧。宫,已有万全之策。”
吕布忽生慨叹:“待此事毕,不知公台,何去何从。”
“愿效犬马之劳。”陈宫早有决断。
“孟德才智,十倍于我。”吕布笑问:“何以弃之?”
“无他。‘道不同,不相为谋’。”陈宫答曰。
稍后,张邈携门客死士,护佑吕布家小,冲杀出城。吕布急忙引兵接应。甄都守军斩杀死士,重升吊桥。城头乱箭射下,将吕布逼退。
万幸,蓟国机关车驾,铜墙铁壁。妻儿皆无恙。
好言宽慰,送入后帐。吕布遂解心头之患。
“荀文若,确有万全之备。”张邈浑身披血,帐前请罪:“功亏一篑。”
“无妨。”陈宫先言:“三日当见分晓。”
吕布亦好言宽慰。扎营城下,以待天明。
翌日,太师府。
“卫将军府长史陈宫,从事中郎许汜、王楷,太师府长史张邈、主簿陶丘洪,司隶校尉李肃及邈弟张超,并车骑将军营,俱反。”不其侯伏完,轻车来报。
“兖州如何?”王太师表情肃穆。
“兖州郡县皆应吕布,唯鄄都、范、东阿不动。”不其侯伏完答曰。
“博平如何?”王允又问。
“博平乃曹孟德封邑。长史陈宫,兼领博平相,恐亦难保。”伏完答曰。博平与青州平原郡、冀州甘陵国接壤。乃兖州边城。
“奉先因何举兵。”王允心中已有答案。
果不其然。伏完答曰:“闻,乃三万关东游兵裹挟。”
“此乃连环计也。”王允已窥破全局:“必出陈宫之谋。”
尚书令桓典求问:“请太师明示。”
“李肃献计,广招游兵散卒,乃其一。张邈渡江求二袁,兵乱泰山乃其二。如此外合里应,调曹孟德东征,挟吕奉先举兵。遂有今日之危。”王允慨叹:“老夫,大意了。”
自出奇谋,兵不血刃,平定关东。曹孟德再驱合肥侯过江。形势一片大好。君臣难免松懈。更加此次兵乱,乃出陈公台背后谋划。举事一干人等,又是幕僚府吏。谓“家贼难防”。正如眼前这般。王允纵王佐之才,亦猝不及防。
“关东名门豪右,欲逐曹孟德。”不其侯伏完,斟酌言道:“必不会为难我等。”
“非患关东士林,只恐吕奉先、曹孟德,再难为人臣。”王允一语中的。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尚书令桓典再问。
“且看兖州,谁人称雄。”王允答曰。
甄都南门谯楼。
“文若。”程立提剑登楼。
“仲德。”荀彧一宿未眠。
“情势如何。”肃清内应,程立亦锦衣血染。
“吕布城下扎营,正待援军。”荀彧气定神若,谋定后动:“料想,豫州牧丁原,正携人马,长驱而来。(兖州)从事薛悌来报,除鄄都、范、东阿,余下郡县,皆已陷落。”
“不料竟是陈公台。”程立恨意难平。三人相交莫逆,竟不知陈宫有反意。
“明公诛边让,令公台自疑。遂起反意。”荀彧一针见血:“《置屯田令》,尽破关东坞堡。杀边让,绝悠悠众口。豪右名门,岂能坐以待毙。今日举州而反,乃出昨日之怨也。”
“是喜是忧?”程立问道。
“喜忧各半。”荀彧慨叹:“关东易主,四起战乱。明公与吕布,恐难两全。”
“我辈该当如何?”程立又问。
“料想,明公必先灭泰山剧贼,再引军回。吕布攻鄄都不克,必西屯濮阳。与明公对峙。范县、东阿,乃明公就食之地,断不可失。”荀彧言道:“我若是陈公台,当自将兵取东阿,再使偏师取范。”
“今举州皆叛,唯此三城得免,宫等重兵临城,吏民惊怖。若无我等亲往,以安其心,三城必动。”程立言道:“我本东阿人,宜往抚之。”
“可。”荀彧赞同:“吕布兵分数路,攻取郡县关津。城下兵少,难以兼顾。待援军至,则难脱身。”
“今夜出城。”程立言道。
“成败在此一举。”荀彧长揖及地:“我与仲德同进退。”
“同进退。”程立目光如炬,神情坚毅。
梁甫县。
甫一作父。前汉置。因梁父山为名。今汉为侯国。
卫将军大营。
兖州从事薛悌,日夜兼程,快马通报。众将方知,兖州不保。
“甄都如何?”夏侯惇喝问。帐中将校,家小皆在甄都。若为吕布所拿,恐难两全。
“甄都尚在。”薛悌答曰:“范、东阿二县,亦未陷落。”
知晓兖州军情,曹操不惊反笑:“吕布虽得一州,却不能据东平,断亢父、梁甫,截泰山之道,乘险阻我。乃屯濮阳,便知其无能为也。”
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与泰山余脉梁父山,夹东西咽喉要道,至称阴阳。
战国时,齐国于其地,居高临下,筑亢父城,素为军事重镇,乃兵家必争之地。《遁甲开山图》中曾述其境:“泰山在左,亢父在右,亢父知生,梁父主死。”
亢父在泰山西南,梁父位泰山东北。二者皆为险地。亢父之险在于沼淖,梁父之险在于险峻。
“明公,宜速回。”薛悌谏言。
“不可。”曹操断然道:“胜负未分,若此时退兵,必遭贼人反击。”
“贼人据险自守,仰攻不易。如之奈何。”夏侯渊恨声道。累日试探,贼众皆不轻出。今日方知,乃诱敌之计也。
“此一时,彼一时。”曹操笑道:“今兖州为吕布所占,贼人计成。必轻而无备。只需略施小计,足可战而胜之。”
“计将安出?”诸校求问。
1.101 减矢之计
“只需如此如此……”曹孟德这便道来:“诸校依计行事。”
“喏。”诸校听令。
《史记·封禅书》:“古者,封泰山禅梁父,七十二家。”《大戴礼记·保傅》:“以封泰山而禅梁父,朝诸侯而一天下。”上古至秦汉,历代帝王封泰山必禅梁父,故有“地神”之称。
知曹孟德将兵,必出甄都东进。于是“贼人”占山障道,据险而守。却闭门不出,拒不应战。先前诸校颇多不解。今日方知,乃调虎离山,缓兵之计也。
曹孟德悉知前后诸情,遂将计就计,定下诱敌之计。便是蓟王所谓,引蛇出洞。
徂徕山砦。
“(汶水)又西南,流径徂徕山西,山多松柏”。《诗经·鲁颂·閟宫》:“徂来之松。”即此。前汉末,赤眉军亦曾驻此山。
“报,山下曹营,四起鼓声,旌旗如林。却营门紧闭,不知何故。”便有斥候来报。
“哦?”于禁这便起疑:“莫非有诈。”
副将蒋奇进言:“兖州大半为吕布所据,曹孟德此时当知。”
“我等既知,曹孟德焉能不知。”于禁言道:“兖州失而根基无。曹孟德何不退兵。”
“果有诈乎?”蒋奇惊疑不定。
“且命一偏砦,下山试探。”于禁这便定计。
“喏。”
将令所出,遂有临近营寨,遣小股剧贼,下山佯攻。
却被乱箭射回。
剧贼哭诉,不及抵近,箭如雨下。九死一生。
于禁默记于心。
翌日,又择临近营寨,下山佯攻。
仍被乱箭射回。
剧贼又来哭诉,不及抵近,箭似飞蝗。死里逃生。
于禁亦默记于心。
三日,再择临近营寨,下山佯攻。
再被乱箭射回。
剧贼三来哭诉,不及抵近,弓矢乱射。只顾逃生。
于禁笑道:“曹孟德果然有诈。”
“三日皆被射回,营士暗伏,诈从何来?”蒋奇忙问。
“虽连射三日,然兵势大有不同。”于禁这便道破天机:“一日,箭如雨下;二日,箭似飞蝗;三日,弓矢乱射。若非箭矢不足,便是……”
“营士日稀。”蒋奇脱口而出。
“且取板楯一观。”于禁早有准备。
须臾。三日佯攻,剧贼所持板楯,依次送入大帐。
一日之楯,遍布矢孔,不下五十。
二日之楯,密布矢孔,不足三十。
三日之楯,零星矢孔,不过十余。
“如何?”于禁笑问。
“三日之中,曹孟德已将营士,次第撤出。”蒋奇恨声道:“大军恐已西去多时。”
“速点齐兵马,先破曹操空营。再追大军,焚其辎重。”于禁当机立断。
“喏!”蒋奇这便领命。
待点齐兵马。于禁、蒋奇,各领精锐三千,左右包抄,直扑山下曹营。
前三日,尚有矢可发。今日楯墙,竟一箭不发。待抵近,蒋奇张弓仰射,击飞兵盔。墙上兵卒,竟是草人。
“哈哈哈!”剧贼皆笑。
“杀——”蒋奇抽刀扑上。引群贼追随。合力撞破营门。一眼扫过,空无一人。
“速取中军大帐。”于禁心头一紧,厉声高呼。
“杀——”蒋奇不疑有他,奔冲入营。
剧贼紧随其后,蜂拥而入。
便在此时,忽见中军升帐。帐中端坐一人,正是曹孟德。
先锋蒋奇,望而却步。
奈何身后剧贼,皆以入瓮。
只见帐中曹孟德,挥鞭一指:“尔等中计矣。”
音犹在耳。杀声四起,伏兵四出。夏侯惇、夏侯渊、领铁骑具装,奔冲入营。血洗群贼。朱灵、乐进,紧随其后。
眼看兵败如山倒。于禁、蒋奇,当机立断。擒贼擒王。
领精锐,直奔中军大帐。
曹操轻轻颔首,临机应变,堪称良将。
不料机关大作,楯壁拔地而起。将贼兵先锋,拦腰截断。校尉李乾,率乘氏死士,并发强弩,迎头射死一片。其子李整、从子李典,携中垒刀盾长矛,杀光余贼,又将蒋奇团团围在阵心。
机关楯壁之外。伏兵合围,于禁亦插翅难飞。
胜负已分。再战无益。
于禁遂弃刀而降。
五花大绑,押入中垒。
只见中军大帐内,副将蒋奇,浑身披血,垂头丧气。
“文则,可知中计乎?”曹操竟知其表字。
“效孙子‘增兵减灶’之法。明公反其道,减矢伏兵。”于禁焉能不知。
“时鲍允诚,泰山募兵,文则从之。今群雄偏安江东,已无争霸之志。闻文则家小,俱在乡里。未曾渡江南下。不知然否?”曹操笑问。
“明公既知,何必多问。”于禁答曰。
“既如此,文则愿降乎?”曹操含笑发问。
“若不降,明公欲杀我满门乎。”于禁反问。足见边让之事,令曹操恶名远扬。
“未可知也。”曹操不置可否。
“唉!”恐凶多吉少。于禁跪地答曰:“愿降。”
曹操又看蒋奇:“汝,愿降否。”
“不降,不降。”蒋奇颇不耐烦。
“且自去。”曹操弃如敝屣。
便有兵士,为其松绑。
蒋奇将信将疑:“明公,当真不杀。”
“传语袁本初,今日所赐,他日必当奉还。”曹操眼中,一闪戾芒。
“告辞!”深看于禁一眼,蒋奇转身出帐。只身南下,告知袁绍详情。料想,必将此败,归咎于禁。
曹操一石二鸟。于禁再难回头。
稍后,曹孟德亲解其缚,拜为陷陈都尉。仍领麾下兵马。得曹孟德礼遇,于禁遂真心实意,转投新主。
收拢山砦余贼,并麾下残兵,计五千余众。皆归曹孟德所用。
待山中粮草辎重搬运一空。曹操遂引兵西归。
过路成县,忽有使投书。言,故人请曹孟德,汶阳曲水亭相见。
汶阳,春秋鲁地,称汶阳之田。前汉置汶阳县,属鲁国。今汉沿袭,仍属鲁。“汶水又西南径鲁国汶阳县”,“县北有曲水亭。汉章帝元和二年(85年),东巡泰山,立行宫于汶阳,执金吾耿恭屯于汶上,世谓之阙陵城也。”
“鲁国何来故人。”曹操一时惊疑不定。
“明公慎行,恐其有诈。”夏侯惇进言。
略作思量,又细看手书。曹操总觉,似曾相识:“当赴此会。”
1.102 王道在北
曲水亭,建于曲池之畔。既是亭舍,又是津渡。
《左传·桓公·桓公十二年》:“(桓)公会杞侯、莒子盟于曲池。”既此。《公羊传》作“殴蛇”,《竹书纪年》作“区蛇”。
望文生义。便知此地曲水蜿蜒,如走龙蛇。
山水相连,风景如画。
文人雅士,曲水流觞。昔日盛景,今非昔比。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恰逢暑热初褪,秋风送爽。曹孟德轻车赴会,入曲水亭。
只见一人,素衣纶巾,背身而立。
似曾相识燕之感,油然而生。曹操越发生疑。顾左右并无伏兵,这便按剑言道:“君,何人也?”
“一别十二载,孟德无恙乎?”
闻此声,曹孟德如遭雷击。
待素衣君子,徐徐回身。曹孟德恍如隔世,不觉已泪目。
厅内故交,正是濦强侯宋奇,宋元异。扶风平陵人,家世显贵,章帝妃宋贵人从曾孙,灵帝宋皇后长兄。明识经典,为曹孟德从妹夫,官拜执金吾,后因宋皇后,满门伏诛。曹操亦从坐免官。
本以为天人永隔。岂料今日重逢。
“元异……”二字将出口,曹操已泣不成声。
“孟德。”宋奇虽看破生死,亦难免动容。
入亭相见,促膝无言。
许久,曹操稍得平复。急忙相问:“何以逃生?”
“乃京中太平道,暗中相救。”宋奇心知曹孟德,必有此问。
“嘶…”忆往昔,曹操猛然醒悟:“京中黄巾贼酋,自号‘马元义’者,又是何人?”
“确有其人。”宋奇答曰。
“何以至此?”曹操再问。
“客庸金市子钱家,拜为鲁相。”宋奇再答。
“初闻鲁相其名,本以为不过同名,必非元异。若能早知,何等今日。”曹操终是相信,眼前,蓄三缕短须,儒雅君子,正是如假包换,宋元异。
“恐牵连孟德,故不敢相认。”宋奇亦道破心声:“然兖州事急,故冒死来见。”
“怒杀边让,士林离心。操,亦追悔莫及。”挚友当面,曹操终不做遮掩。
“非因杀边让,乃因《置屯田令》。”宋奇劝道:“关东名门,悉破坞堡,分割田宅。积怒所致。此战,当不可免。”
曹操慨叹:“元异所言,与我相合。”
“为今之计,当逐吕布出兖州。”宋奇言道:“黄巾乱时,淮泗诸王以陈王宠为首,暗结同盟。鲁国亦列其中。今,国相治政,郡国守军,无诏不得擅动。然粮草辎重,军情邸报,却皆可为孟德所用。”
“多谢元异。”曹操大喜。淮泗诸国横亘徐豫。多与兖州诸郡毗邻。能得诸国暗中资助,何愁大事不定。尤其秋收将至。今季屯田大成。然郡县多被吕布所据。三县之粮,恐难久持。
“吕布一介武夫,诚不足为惧。”宋奇眼中别有深意:“然待平定州境,何去何从,孟德还需谨慎。”
“元异所言,亦是我心中所虑。”曹操言道:“此战无论胜负,我与吕布,断难两全。甄都朝堂,以何待我;王太师,能否相容。皆未可知也。”
“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乎?”宋奇忽问。
曹操慨叹:“荀文若,亦有‘奉主上以从民望’之高见。”
“‘奉’与‘挟’,一字之差。‘诸侯’与‘民望’亦不可等同。”宋奇言道:“王道乎,霸道乎?”
“王道在北。”曹操脱口而出,乎如醍醐灌顶。又似窥破天道。由内而外,焕然一新。
“地分三国,人有六雄。”宋奇字字珠玑,如雷如霆:“君乃‘乱世枭雄’,天命所归也。”
果然太平道中人。三言两语,便令曹操,心猿意马。
曹孟德慨叹:“元异,亦窥天道乎?”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宋奇所诵乃出《荀子·天论》。
曹操肃容下拜:“操,受教。”
待起身,亭内竟空无一人。
按剑四顾。若非杯中香茗,仍有余温,炉中焚香,余烟未散。曹孟德恍然若梦。
“来人。”
“在。”便有心腹李乾,携死士入亭。
“明公无恙否?”见亭中唯曹操一人,李乾忙问。
“我无恙。且看此亭,可另有玄机。”曹操心神浮动,不知何故。
“喏。”李乾急忙上前。忽觉香炉有异,遂开炉相看。不等异香入鼻,即覆博山香炉:“此乃‘返魂香’也。”
“何为返魂香。”曹操忙问。
“武帝时,西域月氏国贡返魂香三枚。大如燕卵,黑如桑椹,据说燃此香,病者闻之即起,死未三日者,薰之即活(《海内十洲记》)。正如此(炉)中香丸。”奇闻异事,李乾知之甚祥:“又闻,天汉二年(前99年),长安大疫,燃返魂香,宫中病者,闻之即起。香闻百里,数日不歇。疫者未三日者,熏之皆瘥(chài 病愈)(《博物志》)。”
“此香,出自返魂树。”言罢,李乾屏气凝神,自香炉内取出残香:“据载,西海聚窟州有返魂树,状如枫、柏,花叶香闻百里。采其根于釜中水煮取汁,炼之加漆,乃香成也,其名有六,曰:返魂、惊精、回生、振灵、马精、却死。凡有疫死者,烧豆许(黄豆大小的一块)熏之再活,故名返魂香(《汉武内传》)。”
“世上真有此神物乎?”先前种种,历历在目。曹孟德,焉能不信。
“闻,东方朔曾用(怀)梦草,令武帝并李夫人,于梦中相见。直至烧返魂香,使李夫人三日还魂。”李乾忽问:“明公,头风愈否?”
“果然不药而愈。”曹操这才惊觉。顽疾已去,浑身爽利。必是返魂香之功效。
“既焚神香,治愈顽疾。明公旧友,必无恶意。”李乾答曰。
曹孟德感同身受。
然此地不宜久留,遂登车离去。
忆宋奇亭中所言,记忆犹新。至于宋奇其人,究竟是人是鬼,是神是仙。曹孟德,自有决断。亦无需求证。既有此神通,该相见时,自相见。
无需急于一时。
心念至此,这便轻装上阵。领军东归,与吕布争夺兖州,乃至关东大地。
曹孟德,得其道也。
1.103 水路游击
曹操引军入东阿,与程立相见。
“拜见明公。”程立领众属吏,都亭相迎。
曹操执其手曰:“非赖君之力,吾无所归矣。”
“只恨陈公台,背主谋逆。”程立言道:“若无陈宫之谋,吕布岂有今日。”
“无妨。”曹操叹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明公且入城。”知曹操一路疾行,人困马乏。
“好。”曹操领兵入城。军马归营,张榜安民。麾下文武皆入中军大帐相见。
“盖海何在?”曹操先问舰队。
“正泊仓亭津。”程立答曰。
仓,一作“苍”,乃大河南岸要津。“(河水)又东,北过东阿县北,河水于范县东北流为仓亭津。《述征记》曰:仓亭津在范县界,去东阿六十里。《魏土地记》曰:津在(东)武阳县东北七十里”。中平元年,“皇甫嵩与黄巾战于仓亭,获其帅”,即此。
仓亭津对岸,便是东武阳。
正如荀彧所料,陈宫亲领一军,欲取东阿。时勒允守范县,程昱守寿张,遣盖海舰队守仓亭津。陈宫至,不得渡。换言之,正因有盖海舰队,截断大河。东郡三县才得以保全。
“仲德,有何高见。”曹操心中已有计较。
程立答曰:“先取东郡,再定济北、东平、任城、山阳,四郡国。另有泰山,兖州八郡国可定其六。吕布所倚仗。不过陈留、济阴二郡。”
细看兖州山川地形图。曹操心领神会:“大野泽。”
“正是大野泽。”程立言道:“大河分南北,大泽隔西东。兖州水军之利,半数出盖海舰队。吕布麾下,断难与敌。只需扼上下要津,经诸水往来大野泽。日夜千里,迅捷无匹。吕布追之不及,疲于奔命。久必自溃。”
“水路游击。”曹操一语中的。
“秋收在即,抢割足食,以备冬日所需。方为长久之计。”程立言道。
“依令行事。”曹操这便定计。
“喏。”
濮阳。秦置,今为东郡治。“濮水径其南,故曰濮阳也。”
车骑将军营。
“曹孟德回军东阿,盖海扼断仓亭。”吕布问计陈宫:“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盖海之利,断难与敌。”陈宫成竹在胸:“然曹孟德劳师远涉,人马俱疲。新得五千泰山剧贼,粮草恐难支应。秋收在即,必欲抢割,无心鏖战。待秋收毕,大河始冻,冰封千里。盖海无用武之地也。”
“莫非,冬季兴兵。”吕布言道。
“正是。”陈宫两眼,一闪精光:“将军出身边郡,麾下五千秦胡铁骑,皆耐酷寒。只需足备冬衣,当可一战。”
“战何处?”吕布遂问。
“天机不可泄也。”陈宫并未明言。
吕布营本有万五雄兵。又得三万关东游兵。分驻各处城池要津。据兖州大半。宜当整顿兵马,与曹孟德决一雌雄。唯一所患,便是盖海舰队。
前有蓟王命治粟、水衡二都尉,围攻下邳。后有曹孟德掘渠环城,火烧寿春。足证机关舰队之利。更加大河穿州,枝津纵横,居中更有大野广袤万里。与诸水上下通连。虽无海风助力,然机关巨舰足可日夜千里。且无需劳师动众。船上人马饱食足睡,养精蓄锐。远非风餐露宿,路行可比。
可想而知,若曹孟德顺下大河,巡弋诸水。攻取沿途城邑。即便狼烟冲天,铁骑驰援。亦追之不及。
东阿卫将军大营。
“必攻甄都。”程立一语中的:“待大河冰封,盖海舰队,或顺下大河,泊入不冻海港;或泊于雷泽水军大营,结阵自守。数月之中,再无水军之利。且吕布本就出身边郡,麾下兵卒亦不逞多让。待滴水成冰,我辈唯避入城池,难有一战之力。然吕布却可往来如风,拔寨攻城。”
话说,史上今年冬。“孙坚与官属会饮于鲁阳城东,董卓步骑数万猝至,坚方行酒谈笑,整顿部曲,无得妄动。后骑渐益,坚徐罢坐,导引入城,乃曰:“向坚所以不即起走,恐兵相蹈藉,诸君不得入耳。”卓兵见其整,不敢攻而还(《资治通鉴·卷五十九·汉纪·五十一》)。”
董卓步骑,多出西凉。亦耐酷寒。
“冬季兴兵,攻取甄都。”曹操这便醒悟:“挟天子以令诸侯乎?”
“然也。”程立答曰:“吕布,乃傲世桀雄(注1)也。”
“桀雄”,语出《荀子·宥坐》:“故(少正卯)居处足以聚徒成羣(群),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强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
“小人之桀雄,不可不诛也。”曹孟德焉能不读《荀子》。话说,蓟国大儒学之兴,便出《荀子》。蓟王所行王道治国,亦出荀子。
“正是如此。”程立答曰。
“何以见得?”曹孟德必有此问。
“此时,吕布恶行不显。然据卑下观之,其人险恶,尤胜猛虎。京师旧闻,认贼作父,非出王允授意,乃自行为之。为惜命苟活,而枉顾忠义。正因悉知内情,窥破吕布秉性,故陈公台,才设连环计。以三万关东游兵,胁迫举事。吕布果从之。”程立嗤鼻一笑:“前为董卓义子,今为明公义兄。观其言行,前后可有半分义举?不忠不义,禽兽也。”
言罢唾弃:“‘多行不义,必自毙’。”
倍思前后,曹操喟然长叹:“仲德所言,无可辩也。”言下之意,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争辩。
帐内一时无言。
忽听帐外人马嘶鸣。便有斥候来报:“厉锋校尉,募兵归营!”
“子孝归矣!”曹操大喜出帐。
“拜见明公。”便有二将,下马行礼。
曹仁,字子孝,沛国谯人,曹操从祖弟,陈穆侯,侍中曹炽之子。少喜弓马弋猎,不修行检。领军之后,奉法守令。随曹操征战四方,立汗马功劳。
时天下大乱,豪杰并起,曹仁阴结少年,得千馀人,周旋淮、泗之间,遂从曹操为别部司马,行厉锋校尉。
曹仁身旁一人,正是胞弟,曹纯,字子和。拜虎豹督,督领虎豹骑。
兄弟二人,皆是曹氏千里驹。
1.104 我与争锋
自领兖州牧,曹氏宗亲,纷纷来投。后朝廷东迁,群雄决裂,受困于兵力,捉襟见肘,曹操随命诸兄弟,四募雄兵。
此行,曹仁、曹纯,招募淮泗健勇五千。曹操大喜,设宴为二人接风洗尘。
“子廉,何在?”席间,曹仁落杯相问。
曹洪,字子廉,曹操从弟。
“募兵未归。”曹操答曰。
庐江太守陈温乃曹洪好友,曹洪领家兵千人,并陈温一同招募士兵,募得庐江上甲二千,又东至丹杨,募得数千丹阳劲卒。稍后与曹操龙亢会师。
“甄都诸路断绝,武库不能为我所用。”程立言道:“万余将士,无兵甲可用,如之奈何。”
“无妨。”曹操已有定计:“不日当有‘吴房兵甲’入营。”
“吴房县西北百里棠谿亭,有棠谿、冶炉、合伯三城。自南阳大水,帝乡尽毁。关东兵甲皆出于此。”程立慨叹:“吴房君华妁,乃蓟国华国老长女,闻九九重阳,嫁入蓟王家。”
言下之意。吴房兵甲,亦是蓟王家业。
“玄德,天生为王。我辈,拍马不及也。”曹操与有荣焉。
“蓟王七海雄心,世人皆知。又恪守臣节,不言废立之事。”程立欲言又止。
曹操已心领神会。
三分天下,河北归一。待天时地利并人和。蓟王挥师南下,何愁九州不定。
我若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与之争锋否?
云梦大泽。
三足踆乌船宫,蓟王寝宫。
日上三竿,余音绕梁。自蓟王泛舟至此,神女相会。便夜夜笙歌,通宵达旦。
前九日宫门紧闭。稍后女仙继续,宫妃并入。
**巫山,已过月余。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横舟漫渡,浮游云梦。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哉。
梅雨渐息,万里晴空。
再无**潮生。神女抵死缠绵,不辞而别。玄女重回九天,蓟王六神归位。
五彩斑斓,绚烂多姿。
目光所及,充耳所闻。由内而外,焕然新生。
自船宫爵室,眺望巫山神峰。触不可及,心意相通。
蓟王心意,神女当知。
“夫君?”安贵人,闭月绝艳,柔声轻唤。
“扬帆。”蓟王风流亦洒脱。
“喏。”
待雏鸦号,自神女峰下归巢。三足踆乌遂顺下益阳港。
益阳港,坐拥沅水、资水、湘水,三水相连,位置绝佳。乃治粟都尉治所。一别经年,待蓟王重临,此港早已今非昔比。
凡蓟国营城,必大利机关。沿港口大堤,“非”字泊位,坚木包铁,机关塔吊,两两相对,一字排开。内外商船,如林帆樯,列队通行,进出有度。
规模虽略逊于南港,更不比泉州。然于荆南而言,足可称雄。
治粟都尉朱治,恭迎蓟王船宫入港。
朱治麾下,文武兼备。颇多能臣干吏。自并入。辅汉大将军幕府。与水衡都尉,并驾齐驱。都府机构,亦水涨船高。
治粟都尉,乃前汉“騪(sou)粟都尉”、“治粟内史”,并“治粟都尉”,三权合一。
前汉騪粟都尉,主军屯农技,亦可领兵。
汉初,大司农承秦制,名“治粟内史”,景帝时更名大农令。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始称大司农。
主征收田租、刍稿税、算赋、赀赋、更赋、过更、算缗等赋税;还掌盐、铁、酒专卖;从事“均输”、“平准”,及漕运、调拨;兼负官俸、军资筹措等。
前汉治粟都尉,主军资筹措,助大司农广辟财源,诸如此类。
蓟王将前汉所置,三府归一。剔除与太仓、武库、少府、将作寺等,职能重叠。
于益阳港治粟都尉府,下设佐官:
治粟中丞,主钱谷雇佣营建。
治粟丞,掌属国、番国均输盐铁。
大仓令,主收贮米粟,供应官吏钱谷,并掌量制。
于番属国之国都、港津,设仓长、农监、都水等属吏:
仓长,掌藏官府米粟,及运输;农监长,督官田耕作;都水长,主番属国河渠修治,平水灌溉,收取渔税;均输官,又称均输长或均长,掌调均报度,输漕委输;各郡国还设均输监,监督均输事宜;
若有井盐,则置盐官,又称盐官长,主盐政;凡产铜铁,则置铁官,又名采铁或铸长,主铁政;
田官,又名稻田使者,掌公田租赁并收取假税。
窥一斑,而知全豹。
治粟都尉府,于内外大循环水路沿岸,南蛮属国、徼外番国,权重极大。
正因权重,故蓟王,令幕府中丞贾诩直辖。并未归于岭南都护府之下。
民以食为天。
以治粟向化蛮夷之地,举重若轻,兵不血刃。蓟王可谓用心良苦。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你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之人。如何不顶礼膜拜,感激涕零。
于是乎,“铸剑习以为农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
从此铸剑为犁,永不再反。
毕竟孤悬在外。远离蓟国本土。为防官吏日久而疏,离心离德。王驾南巡,乃是必须。
诚然,举家迁居蓟国,亦是大势所趋。
孤身来投,不带家小。其必有诈。三族齐聚,足可担保。
蓟王于船宫,大宴群臣。汉室宗王,名动天下。先前只闻其王名,不见王面。今日,得见天颜,三生有幸。
便有治粟中丞吕范,字子衡。汝南细阳人,少为县吏,有容观姿貌。邑人刘氏,家富女美,范求之。女母嫌,欲勿与,刘氏曰:“观吕子衡宁当久贫者邪?”遂与之婚。
捧杯离席,敬酒王前。
蓟王遂满饮此杯。
不等吕范回席,蓟王又举杯回敬:“子衡,尚能饮否?”
“臣,已不胜酒力。”吕范如实作答。
“何人可助饮。”蓟王笑问。
“臣愿助饮此杯。”正是治粟左司马张虎。
“且满饮此杯。”蓟王举杯,群臣共饮。
张虎意气风发,正欲归位。不料蓟王二举杯:“司马,尚能饮否?”
“臣,恐不济也。”张虎汗颜。
“何人可助饮。”蓟王又问。
“臣愿助饮此杯。”乃是治粟右司马右陈生。
“再满饮此杯。”蓟王举杯,群臣同饮。
张虎红光满面,不及起身。蓟王三举杯:“司马,尚能饮否?”
“臣,亦不济也。”张虎惭愧。
“何人可助饮。”蓟王三问。
“臣,愿助饮此杯。”见无人应答,治粟都尉朱治,挺身而出。
“再满饮此杯。”蓟王举杯,群臣相陪。
琼浆翠玉,三杯入腹。众臣皆醉。唯王独醒。
“与王三杯”,遂成典故。意指,君臣同乐,足济平生。
1.105 直言不罪
蓟王恩师卢少保,号称酒豪,能饮一石不醉。
蓟王亦不逞多让。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醉酒必有失态。君前失仪,乃至放浪形骸。在所难免。一宴作罢,便知蓟王有容人之量。
与会人等,皆有荣焉。
翌日酒醒,方知夜宿船宫,与王同寝。
虽是左右偏殿,并非蓟王寝宫。然醉卧王榻之侧,君以赤诚待我也。必坦荡相报。
稍后,治粟左司马张虎,并治粟右司马陈生,联名觐见。
蓟王欣然允之。
“二司马,何事?”蓟王居高下问,如沐春风。
“禀主公。我二人出身草莽,素为人所鄙。蒙不弃,同食一席饭,共饮一瓮酒。臣等,无以为报。愿献良马一匹,为主公所驱!”左司马张虎慷慨答曰。
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
无论市井、草莽。知恩图报(注1),乃我大汉之日常。
“哦?”蓟王兴趣十足:“且牵来一观。”人用见,物用观。
“喏。”
须臾,便有一匹白马,升上甲板。见“极其雄骏”,蓟王赞道:“此必千里马也。”
世人皆知,凡蓟王家马,皆千里驹。蓟王虽不敢说精于相马之术,然毕竟见多识广。
观此白马,许只有赵云坐骑白龙,可与之并驾齐驱。
见蓟王甚是珍爱,张虎、陈生,喜不自禁。
“此马不可乘。”左舷忽闻异声。
众人闻声回望。只见天梯闸门徐徐开启。居右一人长揖及地:“荆州使者伊籍,拜见王上。”
本该殿前听宣,不料甲板偶遇。
治粟中丞吕范,趋步上前,代为通禀:“伊籍,字机伯,兖州山阳人,为荆州牧座上宾。”
“先生,何出此言?”蓟王笑问。
“回禀王上。”伊籍答曰:“我观此马,眼下有泪槽,额边生白点,名为‘的卢’,骑则妨主。”
“果真的卢乎。”蓟王不禁慨叹。
“然也。”伊籍十分笃定。
“多谢先生告知。”蓟王话锋一转:“然,人各有命,马岂能妨?”
“王上应运而生,当无此忌。”见蓟王从容应对,天生雄主。伊籍,心生折服。
“请入殿。”蓟王一笑了之。
“王上先请。”伊籍再拜。
共入大殿,宾主落座。
蓟王笑问:“先生,所谓何来。”
“乃为刘使君,求蓟国巨舰。”伊籍出口成章:“飞云、盖海、游麟、翥凤,当有新舰出。”
“徐州陶使君,亦有此求。”蓟王言道:“孤,早有先言。而立之后,开造诸王子旗船。四百城港皆循此例。无暇另造大舡。”
“陶使君亦未得乎?”伊籍慨叹。
“然也。”蓟王金口玉言。自不会有假。
“飞云北上,盖海、翥凤,守大河上下水路。游麟为水衡都尉舰。如此,长江两岸,再无巨船。”伊籍似有所悟:“王上仍不欲,裹入叔侄之争。”
此言一出,群臣错愕。
伊籍君前失语。
治粟中丞吕范,恐王震怒,急忙出声斥责:“先生何以言天子。”
“下臣闻,古之天子,乃天下共主。故《书》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伊籍肃容下拜:“今三分天下,何来共主。”
言罢,以头触地。
“‘下有直言,臣之行也(《国语·晋语三》)。’”蓟王不罪:“士大夫,当不因直言获罪。”
“谢,王上不罪。”伊籍拜服。
“可回刘使君,江无大舡。”蓟王言尽。
“下臣,遵命。”
公事毕,蓟王命治粟都尉朱治,代为宴请荆州来使。又命护南蛮校尉,刘表从子刘磐作陪,亦不失待客之道。
三日后,三足踆乌逆进酉口津。
酉口津,扼沅水中流,镇五溪蛮国。
时,宋奇并郭嘉,六百里上报,求立五溪蛮国。蓟王问计群臣,遂析镡成县北境,新置黔阳县,并义陵、无阳,三县为辰阳五溪蛮国。定都义陵。首任辰阳都尉,亦授予蛮王子沙摩柯。
酉口津,上城下港。
本是先秦黔中郡治故址。旧城重筑,只因此处,地势开阔平坦,南倚丘陵,北临沅水:因冈傍阿,势尽川陆,临沅对酉,二川之交汇。易守难攻,水运便利。
待蓟王慕名而来。只见,山下酉津城与山上原水衡都尉城,已连成一体。重楼飞阁,鳞次栉比。闾里街衢,纵横交错。游人如织,车水马龙。另有各式奇观,巍峨壮观,耸立其间。
赤阳照顶,云雾半山。
自上而下,横竖七里。当为荆南蛮区,雄城一座。前为水衡都尉府治,后改辰阳都尉府。
常有干支海市往来,互通有无。皆以此城,辐辏荆南。遍吹向化之风。
故浈阳守长、南平丞长沙汉昌人塞祗,初授酉津长。今为酉津令,拜光禄大夫。
如前所知。户破三万,口破三十万,三食君俸,秩升一等,加官进禄。
待船宫泊稳。酉津令塞祗,并辰阳都尉沙摩柯,领一众属吏,升舷觐见:
“臣等,拜见主公。”
“诸位免礼。”蓟王风和日丽:“赐座。”
“谢主公。”群臣称谢,文武分坐。
见蛮王子面如噀血,碧眼突出,生猛壮硕,虎熊之姿。
又见酉津令,长袍高冠,矍铄干练,三缕短须,长者之风。
文武双全。蓟王甚喜:“荆南楚地,亦多良才。”
“主公过誉,臣等惭愧。”酉津令塞祗答曰。非朝见,无需持芴。
“宣茚,不必过谦。”蓟王又问沙摩柯:“王子麾下,兵马几何。”
“禀王上,卑下有兵卒三千,皆出五溪同族。”沙摩柯,瓮声答道。
属国都尉,“俸比二千石,掌蛮夷降者,稍有分县,治民比郡,有丞”。然沙摩柯只领都尉一职,隶属辅汉大将军幕府。并无蓟宫职傍身,非蓟王家臣。故尊“王上”,不尊“主公”。自称“卑下”,不称“臣下”。
“皆壮如王子乎?”蓟王又问。
“略有参差。”沙摩柯,如实作答。
“如此,皆可入白毦精卒。”
“王上,此言当真!”沙摩柯抱拳求问。
“君无戏言。”蓟王笑答。
“王上安坐,卑下去去便回。”沙摩柯心急告退。
“速去速回。”蓟王焉能不知其心意。
1.106 甘之如饴
五溪蛮“名渠帅曰‘精夫’”,能“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
城中民众,虽久习汉风。然俗好不改。五溪,各有所爱。单凭服色,足可辨识出身。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古往今来,莫不如是。诸夏无分华夷,皆如此般。
自蓟王遣国中能工巧匠,凿穿荆南水路,立江表十港。遣干支海市南下,互通有无。又有稻田使者,领护稻作圩田。引进将作寺高产良种,一季双熟稻。均产十石。更加自上而下,皆为蓟国吏治。将蓟国之一切便利先进,放之四海而皆准。《圩田制》下,分户不析产。户户美田五十亩,干栏重楼一栋,牛马机关器,不一而足。
重重利好之下,蛮汉泛舟而来,举家迁入,日有百户。
日积月累,成荆南雄城。
稻作大兴,助推制造、商贸繁盛。而后学术之风始兴。
不出数代,无分彼此。
三足踆乌,移动离宫。说是水上奇观,亦不为过。
自闻蓟王驾临,城中百姓奔走相告,欲一睹尊容。酉津城中,万人空巷,港口更是人山人海。
车水马龙,盛况空前。
蓟王名满天下,神乎其神。时人识英雄,重英雄。所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蓟王大名,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于船宫设宴,大宴群臣。
无酒不成席。
南方亦有美酒。
宜城醪、金浆酒、蒟(ju)酱酒、醽醁(ling lu)酒、稻米清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其中金浆酒,乃是用甘蔗酿制之美酒。“樽盈缥玉之酒,爵献金浆之醪”,注曰:“梁人作薯蔗酒,名金浆”。“薯蔗”、“甘柘”等,均为甘蔗别称。
前汉时,鄱阳令唐蒙,出使夜郎国,带回习部蒟酱酒,武帝“甘美之”。
蓟王得知美酒之所出,遂细问金浆酒酿造之法。
果不其然。原料正是甘蔗。
话说。前汉时,司马相如《子虚赋》曾提及诸柘。今汉张衡《七辨》亦有“沙饴石蜜”之句。
“诸柘”,便是甘蔗;“沙饴”,乃砂糖雏形。
最迟战国时,楚人已对甘蔗粗加工。屈原《楚辞·招魂》:“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柘”即蔗,“柘浆”,便是从甘蔗中榨取的汁。
时人既能榨汁酿酒,可制蔗糖乎?
蓟王窃以为。制糖工艺,当可类比渤海晒盐。
无非蒸发结晶。
于是命船宫匠人,取甘柘,削皮、压榨、滤汁、煮浆、晒膏、切块。很容易便制出了原始“方糖”。
蓟王亲尝,甘之如饴。
取名“方饴”,又名“柘蜜”。
谓“铸山煮海”。蓟王所创“方饴柘蜜”,必成三南名产。
将作寺匠师,将工艺流程,详细书录在案。与之匹配,各式机关器,亦在设计之中。假以时日,定当大行其道。
一旦固化流程,相传成习。制糖工艺,随之不断改良精进。距离真正意义上,足可传世的砂糖,必不远矣。
待方饴柘蜜制毕。五溪蛮王子,辰阳都尉沙摩柯,领蛮人五千入港。
船上铁塔蛮汉,碧眼突出,深目高鼻。文身断发,斑斓虎衣。
各个孔武有力,威武雄壮。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蓟王大喜。
取船宫所藏,楼桑兵甲,长短兵器,披挂整齐。
仍觉轻如无物,健步如飞。
五千壮蛮,皆入白毦精卒。号“五溪白毦”。可比丹阳白毦。
辰阳都尉沙摩柯,陈情当面。言,麾下三千,雄冠百蛮,愿入白毦,随王上扫平天下,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不愿蛰伏故园,老死榻上。
蓟王问过五溪蛮王。蛮王言,求之不得。
白毦精卒,足比军中伍长、什长。领百石军俸。
八千白毦,皆可得月谷十六斛,年百九十二石。
月支三千八百四十万,年计四亿六千零八十万。
何其便宜。
辰阳都尉,另择贤良。沙摩柯转任,辅汉大将军营,中垒将军典韦麾下五校之一。号“五溪校尉”。
命水衡都尉舰队,运送五溪白毦,北上蓟国。
蓟王经停数日,饱览风土民情。遂与吏民依依惜别,扬帆出港。再经灵渠,入合浦水路,过容渠船闸,直抵南醴港。
容渠船闸,终迎来大考。
三足踆乌,若能从容不迫,余下船舶,自可畅通无阻。往来船商,再无忧患。
君不见,王上船宫三足乌,皆可全身而过,何况我等小船乎?
得益于三体式特殊构造。经由三道并行船渠,完美通关。
目睹三足乌,一泻而过。船闸上下,欢呼一片。欢欣鼓舞,溢于言表。
爵室三面落地舷窗前,蓟王亦感同身受。
凿穿内外水路,利益之大,毋庸置疑。
不必辗转陆运,便可往来四渎八流,进而环游七海。待顿逊海渠开凿毕,东西水路,畅达万里。
容渠船闸,分割内外水路。内为治粟都尉部,外归水衡都尉部。过路需支付关税。
水衡都尉周晖领麾下,九官令丞、七官长丞属舰,列队恭迎。
旌旗蔽日,帆樯如林。浩浩荡荡,驶往南醴港。沿途船只,纷纷避让。甲板上客旅云集,恭迎王驾之声,不绝于耳。
蓟王民心所向,非亲临不可意会。伴驾百官,各自嗟叹,与有荣焉。天命归乎?
南醴港。背依合浦水路,今南醴水与南廉水,凿渠互通,南醴港、南廉港、为内外水路要冲。二港并联,乃岭南第一港,亦是岭南第一城。
民船辐辏港口,重楼绵延海岸。入大湾时,夜幕低垂。十万渔火,接灯如龙。
南越大地,何曾有如此,波澜壮美。
“传令掌灯。”蓟王心血来潮。
“喏。”依次敲击传声铜管,号令遍及上下甲板。
“王命掌灯——”
三足乌,琉璃风灯、枝灯、宫灯、信(号)灯,次第点亮。
一时堆光如昼,夜放豪光。
船上楼宇,金碧辉煌,纤毫毕现,宛若瑶池仙宫,蓬莱仙境。
于万家灯火中,穿行遨游。
观者如云,叹为观止。
上邦天国,三南天王。
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