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风暴(一)
我在后舱躺了一个晚上。
次rì醒来的时候先映入我眼睛的是慕容芷的俏脸。
仿佛回到了过去我被她侍奉的rì子,我躺在床上喊“要用膳。”
她就小心谨慎地跑过来端汤送食。
这样的好rì子想想就让人骨头软。
清风拂面,阳光照耀美人。
我先注意的居然是她的黑眼圈。
我想起来本来的rì程安排是慕容芷昨晚该休息,我来掌舵,然后她在早上替我。出了本多的叛乱意外,打乱了计划,她应该一宿没睡,顶昏迷的我掌舵。
我摸自己背上的伤,又被敷了新的金枪药。被本多捏碎的脚也经过处理,面上的肿消去很多。必然是慕容芷这夜为我做的。
美人憔悴之脸,生生让人怜爱。
我忽然想到父母托付我的纳戒,温柔梦立刻破灭,心中一紧。
我记得本多抢走纳戒后戴在他手上,后来慕容芷把他的手掌割下来,我用雷咒发疯地扁本多,最后我耗尽元气昏迷,竟然没有去找纳戒。
要是乱中他的手掌也掉下海去,我的财产不是全泡汤了,以后要吃慕容芷的软饭了!
我豁地起身,船甲板清洗地干干净净,毫无手掌的踪影,难不成我的纳戒也喂鱼去了!
里面都是金银珠宝丹药,还有我收起来的狻猊甲啊!
我对自己默念不要慌张,要反复三思。我回忆本多的手掌是掉在舷上,纳戒是很明显地的饰品。慕容芷向来心细,不可能扔掉。
莫非?
我凝视慕容芷的眼睛,她还是古井无波的模样。
“把我的纳戒还我。”
我说。
慕容芷把纳戒掷给我。
我们之间又出现了冰一般的对峙。
我才发现本多事件后我对他人的戒备心其实更深了一分。一个贴身的奴隶在你最脆弱的时候也会突然丧心病狂,何况素来关系不善的她。
“你动过我的纳戒没有?”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我应该演戏一样地装作高兴的样子,私底下观察慕容芷的反应。刚才这样直接挑明,万一说中她觊觎我财宝的心思,她恼羞成怒,我哪里是她的对手(她的行动便利,而且有金目鲷在手)?
我一直当她是婢女,潜意识里看轻她,所以才有刚才的失态。我深深后悔,不久前我就是如此这般看轻本多,几乎把我全部的弱点和情报都透给他。
从今独自闯荡要隐忍,要喜怒不形于sè。
我念起娘的叮嘱来。
——对自小一道长大的女孩也要这样演戏吗?
“恩,当然动过。敷你伤的金枪药就是我从纳戒里取出来。”
慕容芷说,
“本多和我轮岗的时候,他说起闲话,提了他从你嘴里套来的纳戒口令,我当时就记了下来。现在看来,那时候他在试探我是否有和他合作的可能。你的嘴巴真大,与其对神风国人说,还不如直接告诉我呢。”
我脸微红——毕竟我还是不能喜怒不形于sè。
“我要害你,早把你扔海里了。”她说。
“那为什么不扔?说不定哪天我突然会强jiān你呢?”
“很多原因。我需要开船的人手是最重要的。最不重要的一条是,我从小观察你,摸透了你坏的下限。”
我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我发现把自己的内裤交给女人洗,比让她管理我的兵器还可怕。慕容芷这意思是说本少主这辈子都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吗?
我心里严重抗议!!!
“唉。”
慕容芷叹了口气,
“你不该杀本多,我们需要人手。接下来的十三天只有我们两个人轮岗了。”
“当时是他要强jiān你。你听过神风国人糟践女人的手法吗!”
“但局势还是在我们控制中啊。你以为我是那种中了蒙汗药就失去反抗的弱女人吗?切下他手的是谁!你可以学义父那样割掉他舌头和臊根啊。犯得着那么冲动要他的命吗?”
“那是侥幸!我为你盖毯子的时候,睡着的你就毫无反应啊!”
“当时我是故意不动,让你盖的。”
慕容芷失口说了一句。
——什么?有这种事,我觉得有一点异常。
“那个,那个是我对你的试探,看看你有没有非礼我的企图。”
她勉强辩了几句,又加强了语气,迅速转移话题,
“而且蒙汗药我也有抗xìng的啊。你知道曼陀罗花种子吗?这是一切蒙汗药的药材,是我们慕容家第一个从西域引进到中原的,我怎么怕蒙汗药!我们家是蒙汗药的祖宗!”
——祖宗个毛?你有祖宗还不是照样栽在一碗老鼠汤的蒙汗药里。原来你们家是第一捣鼓蒙汗药,看来祖上也不比我们海盗良善多少。对哟,我想起来,几千年前她们家祖上是罗刹一个部落的蛮夷。
我从纳戒里取出狻猊甲披挂在身,走到舵那里。
“不和你吵了,都是你挑出来的事情,你去睡觉吧。rì落前的舵都由我掌。”
“怎么叫我挑出来的事情?先是你说我觊觎你家的纳戒。”
“我只问过你动没动,然后你说你被强jiān不要紧。”
“你被强jiān才不要紧!”
……
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互相谩骂,并且谩骂了很久。我最恨和女人吵架,这在慕容芷也是很不正常的事情
——我以前欺负她只见她当面隐忍,事后打我爹娘小报告;或者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偶尔顶回我几个软钉子;大部分的时间一幅我欠她债的脸。
现在是什么原因让她爆发了呢?
失去了帮架的大人?压力?疲劳?几天内死了太多人?差点被强jiān?更年期(这个可以排除)?
我想想头疼。
她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时候,扔给我一张她新制定的作息表。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每人各轮一个时辰,不掌舵的人立刻休息、睡眠、服丹或者进食(也就是把之前整段的睡眠时间化整为零)。本多之死让我们少了一个人力,但减少了一定水和食物的消耗。我也发现了之前内功速成法的又一个弊端——
用少量筑基丹刺激确实能快速让真气扩容,但是一旦中断了一两天(我们中间为了少积累丹渣,曾经停服丹药,改吃储备食物),原来扩容的真气又会回落到原样,而原先积累在炉鼎的丹渣依旧存在——毕竟是速成的方法,扩容真气之后巩固真气规模的方法却没有,只是虚假的提高罢了。
我和慕容芷在之后的十天内仅仅对事务xìng的问题有所交流,没有交换过任何私人问题上的意见,简单到只是互相轮岗上的时候相互怒视。两人的关系又跌倒了冰点,甚至比以前更冰。
终于,在第十一天的黄昏,我们的单桅帆船接近了风暴环。
这是白云乡外围最后一道自然屏障,穿越过去后,直到陆地,都会是一片宁静的海。
以上来自海图的记载。
我的纳戒中还储存了母亲给我留下的图书文献。
第十七章 风暴(二)
根据《地理志》的记载,我们的世界已知有五大部洲,世界的中心当然是天下中土,dì dū则是天下中土的中心。自蒙昧时代以后就是华夏王统的所在,几千年来-经历了文明时代、武道时代、修真时代(我们现在的时代),我们华夏的王城从来没有更易。
dì dū之外是中原九州,更外围的四大海包裹着天下中土。
天下中土之外的万邦亿国之人被我们统称为蛮夷。
渡过四大海之外的四大洋,就是蛮夷的国度
——东、西、南、北四大荒洲。
大荒的物候地理不能用常识揣度,比如我们在中原熟知的四季更替,五谷生长,在大荒全不管用。
你要在大荒接受并适应任何和你常识相悖的状况。
白云乡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大荒。
海图上说它是东大洋上一个很大的岛,属于大荒的外围,就像四大海是中土的外围那样。
但常识一样不能套用在白云乡的地理气象上。
大岛被一个终年不止的风暴环如同墙壁一般罩住,和外界完全隔绝了开来。
凭人力是不可能泅渡的。
海图作于一百年前,探险者是从天空飞掠而过,并没有实际登岛,只是从空中鸟瞰。
恩,不错,这张海图是修真者绘制的。
而且是能够御剑飞行的仙家弟子。
当年我父亲是抢了一支远洋的船队,从船主手上硬夺过来的传家宝。
——如果有一天在中原混不下去了,他就要带全家躲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图还在我的手中,父亲和母亲已经不在了。
说起来,这一卷羊皮纸的寿命还要比人的寿命长。
不知道我能活过这卷海图的寿命吗?
我已经嗅到了咸湿粘稠的海风,就像滨海城镇的居民提前几天就能观察到龙卷风过境的异常天象。
我们两人驾驶的单桅帆船能撑过去吗?
父亲的原计划是用大楼船硬闯风暴环——他的估算是风暴环最多厚一里,我问过他推算的方法,他告诉我使用是的“拍脑门”这种天才的专利。
我想我们的大楼船或许能抗下一里厚的风暴壁,但单桅帆船通过的几率小之又小。
——不足十分之一吧。
我学着父亲使用了下“拍脑门”的估算方法。
——可我们不能掉转船头,因为资源不够我们的船飘到任何附近的无人岛(如果有,这张海图早就会标出),白云乡是我们所知的唯一一条生路。
我突发奇想:
如果连续几天服食“煮鸡蛋”(丹渣问题暂且不考虑),到时我攒够了jīng力(就像把机械上足发条,短暂提升到现在三四倍的耐久力),然后撑到帆船被风暴打破前,跳海泅渡,不知道能不能通过风暴壁?
我盘算要不要把这个计划告诉慕容芷,或许她能提出更好的补充建议?
但想到最近几天我和她的僵硬关系,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慕容芷和我轮岗的时候,我在后舱的毯子上翻来覆去打滚,睡不老实。
“有什么事说吧,不要做怪样,很吵。”
慕容芷在前舱淡淡道。
“啊,你也嗅到风暴的味道啦,有什么渡过去的方案吗?我们的帆船和风暴相遇后挺不了多久。”
我偏不告诉她我的计划,等她求本少。
“我们还有三天准备时间,这关很难过,有必要互相交下自己的底。你会几种法术?”
——原来慕容芷那天看到了我用法术对付本多。不知道她见的火咒还是雷咒?
这是老子的底牌啊!
我用火咒的时候不知道她是否真被蒙汗药迷倒?
我用雷咒的时候她应该看见,但那时她脑子清醒吗?
“什么法术啊?”
能装我就装糊涂。
“那天你扑到本多身上挖他的脸,五指尖冒出来电弧来,像钻子一样抠出血肉骨渣。我应该没记错吧。你没有这种**能力,我想属于雷电法术,该是不错的。”
我本来想说“好像有这么一回事”、“你那时吃了药也可能眼花”之类的。但她眼神咄咄逼人,我的脸皮较嫩,终究没有耍赖,
“恩,叫雷咒,我自小就会的,娘胎里带来。”
“原来是宿慧。”慕容芷低头沉思了下,“我的宿慧是方言通和多闻通,慕容王族的血脉里就有,能够快速地流利使用其他族类语言和记忆书本内容。这种情况下倒派不上用场。”
怪不得她能六岁半读完那么多书,不过这些情报对我无用,根本不是和自然灾害战斗的技能。是她故意放出来套我底牌的饵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用?哈哈。当时救你的时候一时心急,就使上来了。”
“不过我看你shè火球的时候倒是刁钻歹毒,要不是本多有了预备,你就突袭成功了。那个叫火咒吧,你倒很熟练。”
她真的对蒙汗药有抗xìng?我用火咒也看到了!那那天装睡看我被本多扁也是在试探我是否对她有歹意吗?
太yīn了!
“好吧,老实说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的火咒和雷咒对我们扛过风暴毫无用处。而且使用法术要消耗元气,本来法术是该筑基境的道士用的,我这么浅的内功用起来已经很勉强了。你也看到,我用了一次火咒和一次雷咒后就晕倒了。”
她叹了口气,黯然道,
“看来你的宿慧都是些攻击xìng的法术,要是有防御xìng和掌控xìng的法术我或许还有点办法。到时候我们奋力划水逃生吧,但愿天不亡我大燕。你不是天命所系,你的小命就自求多福吧。”
——你丫的命就高贵了,你这小丫就是天道的私生子了!不过是某个蛮夷的小部落的酋长的破落了一千年的后代嘛!
“喂,既然我要死了,那我们最后做一次吧。我临死前想摸下女人,你也没尝过男人吧——这是我老实话。”
我想到自己可能以处男之身死在风暴或者鱼嘴里,情不自禁地嚷出了自己本能的心声。
不过我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胆气越来越怯,因为我看到她开始摸下金目鲷,最后我的声音已经小得只能自己听出。
“我也有考虑过,”慕容芷耍了下匕首,又插了回去,“如果我是男的,不妨让你干几把。这样你有几率怀上我们大燕的后代。如果我们任一生还,大燕还有复兴的希望。遗憾的是,xìng别不能改变。和你做一次,对我延续大燕毫无帮助,我何必浪费三天后游泳的体力让你这个小强盗过瘾呢?”
——妈的,你太讲原则了!
我回到后舱去准备自我撸管解决下,忽然福至心灵,
“你说我要有防御xìng和掌控xìng的法术,你能想出过风暴壁的办法?”
慕容芷眼睛发亮。
“我没有开玩笑的习惯。”
她当然从小就没有幽默感。
“我还有一个风咒!这是我最后的宿慧法术了!”
我两掌相抵。一个风轮围绕我合十的双掌旋转起来。
我可以把这个风轮继续放大,甚至能让这风轮推动我们的船满帆前进。
但是我需要大量的元气补充。
不然我只能把这个风轮维持到车轱辘的大小,存在时间六十个呼吸。
“你能塑造这个风轮的形状吗?比如把它做成一个罩子,一个能把人罩起来的风罩?”
“试试看。”
……
《搜神记》里有讲(我自小习武,没有学仙。以下从野史上读来的,说错我不负责任),
施展法术消耗的是元气,有越多的元气消耗,法术的效果会持续越长时间,效果会越强烈和越不可思议。
而法术由三环组成的:一曰念、二曰言、三曰发。
“念”是第一环。
人的yīn神由三魂六魄聚合,而魂魄是由万千个小念头聚合。施术者通过存想,把一些小念头特意组合成一个大念头,就能使用“名”来沟通“有”(“有”是仙道对世界万物、想象和实有的一切的总称,这个名词来自《道德经》,请读者自行温习,传说每一个世界都流传着《道德经》,你们也应该人手一本。)
“言”是第二环。
言包括符文、音咒、手印、旗语、灯语等等符号系统,是塑造“名”的工具。就像人类用语言文字以及其他符号赋予世界万物的名字那样,施术者会用特定的“言”来赋予他要创造或者组合的“有”一个“名”。比如炼符派施术者“言”的载体就是符箓上的符文,而内丹派施术者偏好用自己吐纳的音节作为“言”的载体。
“发”是第三环。
顾名思义,就是把“言”塑形后的“念”释放出来的动作。
我的宿慧三咒也同样包含了这三个构件。
雷、火、风的念头需要我自己存想,而“言”是已经烙印在我神魂中的三个符文,所以在外人看来,我压根不需要费时间就能直接发出法术。其实施术者念咒、画符、做手印等“言”的过程我并没有跳过。
只是在这三个限定的法术上,我的第二环“言”相当高级,有瞬发的效果。
……
我的念头中出现了“风”,随即否定了它轮状的样子,而把它想成一个覆盖全身的罩子,这个念头被我神魂中的风咒烙印塑形,接着我完成了最后合掌的“发”环节。
把我全身盖住的风罩出现了,它持续了三十个呼吸。
“太棒了!”
慕容芷的赞美让我心中得意,我让她小崇拜了一次。
“把你烙印中的风咒写出来,我有办法了。”
我狐疑地在甲板上画出脑海里的咒文
——这是个非常非常复杂的符文图像(很遗憾,我不能用文字表述,毕竟语言有局限,不能提供视觉经验。)
慕容芷目不转瞬地看我画完——我照着脑中的烙印,也足足画了一个时辰才把所有细节都描出来——《搜神记》上说,画符文是要有如履薄冰的态度的,一点点小纰漏就可能让咒彻底失灵,乃至变成另一种对施术者危险的不明咒而逆风反噬。
“是要存想罩子形状的风吗?就像我们练内功时候一样的存想方法?然后合掌发出?”
我点首,道门的法术和我们内功同源,确实是一个存想方法。
慕容芷确定后,后退数步,眼神变得迷离,她大概保持了这种状态三百个呼吸(我一度失去耐心,怀疑她傻了),突然合掌。
一个把她全身罩住的风罩出现,持续了二十七个呼吸。
“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用筑基丹速成内功,在食物耗尽和丹渣积累到危险程度前,我们就能塑造更厚的风罩,或许能冲过暴风壁。”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惊呼起来。
难道她在看我画符的时候,偷师完了我的风咒。
才一个时辰呐!
我是天生的,可以不论。《搜神记》上讲,一般道士需要苦学三年才能掌握这种地煞法术啊!
“这是我祖传小无相功的功效。如果我们能登上白云乡的土地,我可以传授你,算对你风咒的答谢。”
——早知道还是让你和我打一炮做答谢吧。
我后悔地怨念。
第十八章 风暴(三)
法术对于慕容芷是一件很新鲜的事情,但她用多闻通记忆风咒,用《小无相功》模拟风咒,短时间不可思议地拥有一个法术熟手的表现。
她之前对法术毫无感xìng经验,关于法术的印象和知识完全得自一本叫《罗刹平妖传》的祖传羊皮古书。
罗刹是北大荒洲的第一大国,和我们华夏宰制中土的地位类似。传说近千年前开始的妖cháo首先席卷的就是北大荒洲的罗刹,所以那里最先爆发了修真者和妖族的战斗。
大量法术和武技的对抗,不同族类之间的对决战例被这本古书巨细无遗地记录了下来。慕容族作为罗刹蛮夷在中土的分支后代,热心收集祖先的古物,这本古书就代代相传,直到慕容芷之手(其实我也想借来看看,不过要等我有命过风暴环后。)
可法术不是靠读书就能理解,它是一种技巧,应该拿武技来类比:过一遍《拳谱》和通打一套《拳谱》上拳法的效果有本质不同。
《搜神记》上说:单是存想,比如在脑子完全复现一个符文,就至少需要从小十年的训练,和我们习武的时间相当——因为孩子的心灵纯洁,容易进入存想;而大人心念繁杂,虽然在义理上理解可能jīng深,存想的实践反而进展缓慢。
如果一般习武者要转学风咒,必须重新进行另一种存想的长时间艰苦训练。即使他武道存想的基础很好,我觉得以月计的换脑筋过程还是需要的。
比如我练习形意拳的三体式,就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受惊后全身毛发炸起的猫儿;
我练习马步冲拳,就要想象自己跨在一匹战马之上,人马合一,发出龙蛇合击;
我练习夜叉流的剑术,平常进行的剑术的存想,是设想本人的四方任一位置出现一个敌人或者复数个敌人,身体再做相应的调整,隐蔽特定的本能反应和杀气等等。
每一次学习新武技,我都需要花去至少一个月来寻找那种感觉。
这还是武学内新的存想训练需要的时间,何况是隔行的法术!
——不过《小无相功》毕竟只是在模仿外在的技巧,风咒的jīng髓完全没有触及。她的风咒只有我十分之九的功效,而且需要时间在脑中复现符文,实战中敌人可不会白白等你三十个呼吸一动不动。
想到这里,我就宽慰了不少。
……
三天中我和慕容芷服食了三倍于常的筑基丹,把体内的真气暂时扩容了二倍(如果按照常规的服丹量,需要七天才能实现。)
丹渣积累到了临界点附近,我们的皮肤隐隐约约透出暗红sè的斑点,这是小部分丹渣渗入血液后的症状。这点毒量不足以让我们这些练了内功的人致命,但确定无疑会让我们折寿十年到二十年。
代价付出后换来的成果是:我们能制造比车轱辘更大的风罩。
我制造的风罩足够把帆船的船头完全罩住。船头是冲击风暴的最要点,几天讨论,我们觉得必须把它塑造得像鱼的坚硬的长吻一样,用来抵消风暴作用在船上的风压。
我制造的风罩能维持六十个呼吸。
如果我们的船速保持在二十节,五十个呼吸内就能通过一里厚的风暴壁(假设真如父亲估计的,是一里厚的风暴罩的话)。
最终我负责维持船头风罩,应付最强烈的罡风正面冲击。
而慕容芷负责让用风咒制造的风把船满帆加速到二十节——即使风阻再大也要保持这个船速,如果风阻小,就尽量加得更快)
原因无它
——她的风咒不如我的。
经过三天的数百次练习,慕容芷完成风咒前二个环节的时间从第一次的三百个呼吸进步到了三十个呼吸。
期间她被风咒逆风和反噬的次数占了三分之二,有几次差点被自己创造的风卷下海去,幸好被我眼明手快地拉住。
——我注意到她其实是在实验各种风咒运用的意外情况,不过冒的险稍微高了点。
现在的她能维持创造的风五十四个呼吸——效果是我的十分之九。
所以我当仁不让地守在船的最前头:一旦出现了意外情况,我这个可以瞬发风咒的人还能临机应变。
……
过风暴壁前,我们最后清点了下物品,各自的纳戒都紧箍在小指,那是全部身家xìng命所系。
她的纳戒里还有一件天蚕衣,是中品宝甲档次的软甲,本来的用途是抵挡流弹冷箭,现在包裹住玲珑的身体来防海水,聊胜于无。她的金目鲷依旧贴身藏好,紧急时刻用来切割。
我则预先披挂好了狻猊甲,希望即使发生最坏的情况,这张号称刀剑不入的罗刹狮子皮或许能救我一命。
我们还备了一些切成粒状的筑基丹,如果到时真出现元气不济的情况,只好行险吞丹回复了。
……
帆船在第十三天白昼午时和风暴壁相遇,这一天是月晦rì,《海图》上记载是每个月风暴最弱的一天,也是慕容芷jīng心选择的rì子和时辰。
——风暴壁仿佛和天相接。
壁外洋面平滑如镜,温暖的太阳照得波光粼粼,让人犯困,好奇的鱼甚至跳跃到我们的甲板上,似乎是想参观下我们这些难道一至的人类;风暴壁本身则漆黑如铁,如果不是流动的罡风和千奇百怪的天籁之声,几乎让人错觉成一堵固若金汤的城墙。
——严格而言,风暴壁并非真和天接缝在一起,只是风暴形成的浓云遮挡了天空,让我们瞭望不到风暴璧的另一边。
我们在航行中记录到飞向白云乡和从白云乡方向飞来的鸟群。
它们肯定是攀升到了云的上方才通过风暴环的。
可惜,我们是没有翅膀的凡人,只能借助机械的力量。
即使是金丹武圣的父亲,也不可能像跳蚤那样蹦过去。
事到临头,我们的帆船真的要往上面撞过去吗?
我犹豫我们的风罩会不会立刻被无数罡风撕碎,然后是船体与我们的**被割碎成末。
慕容芷眼神不再迷离。
我计算了下时间,这次她只用了三十呼吸就完成了风咒准备。虽然不能够迎敌,但对付这个固定的风壁是足够了。
慕容芷双掌合十,拍了一下,她创造的风立刻鼓满了帆,把船加成全速。
我也双手合十相击,一个大风罩罩住了帆船的船头,就像金枪鱼长而坚硬的突出前吻那样。
“皇天保佑,出发!”
——爹娘也保佑我。
单桅帆船像一条大金枪鱼那样前吻迎向风壁!
第十九章 风暴(四)
死亡,我的好朋友,又来拜访我了。
帆船和风壁一接触,全甲板一震,发出类似我再熟悉不过的人骨头散架的声音。
我们的帆船是生长了近千年的木头做的,坚硬而不失韧xìng,天幸没有当场解体。
但我视线所及之处剧烈地歪斜,我知道船已经被风翻了一个近六十度的身。浪翻过我的头顶,我的胸背如同挨了几十下重锤,嘴角溢出血来。
我没有滑倒,勉强屹立如常,因为我练习过十年的沾衣十八跌!
一波浪翻过帆船。
“前进,前进!”
我高喊。
我们的船头如同一把匕首强行插-进了钢板中。
罩住船前头的风罩开始和风壁的无数罡风交锋起来。
好像一个披挂着盔甲的人愣在原地不动,由着一个大帮派的几千混混拿着乱刀砍他。
我没有主动击溃罡风的技巧,只能维持风罩被动硬抗。
绝大部分的罡风集中在风罩上,
帆船的前半部和帆被慕容芷推入了风壁。
而后半部还在风壁外面。
船卡住不动了。
慕容芷施加在帆上的推力和罡风的反推力持平。
我们的船速现在为零。
要死!
我暗骂。
我脚下的木板开始开裂出纹。
三个呼吸过去了。
更多的罡风叠加在风罩上。
原计划是快速推进,每一呼吸风罩应付一波罡风,现在卡住不动,越来越多波的罡风会集中到风罩上,而且其他乱风会袭向没有被风罩罩住的部分。
我们的船被往外推。
风壁就像内家高手运功似的要把入体的匕首逼出来。
船速为负!
“你在做什么!”我大骂慕容芷,不过风如此大,她是否能听到也成问题。
我不便回头去望,
于是暗自告诫自己要集中心思维持风罩。
现在不是考虑后果的时候!
我当即吞下一粒绿豆大小的筑基丹粒,大喝一声!
风罩被我加强了三倍。我的皮肤出现几十块明显的红斑,更多丹渣进入了血液,丹渣在体内的积累已经过限了。
船退后了十尺后,又停住了,没有被弹出风壁。
罡风和我的三倍风罩势均力敌了。
五个呼吸过去了,船一动不动。
我额头沁出冷汗。
船抖得一震,
后半段船被风暴像纸一样撕开了,再好的木材也有极限。
“轰!”
我们的没有尾巴的船从无到有开始加速。
我听到了慕容芷的叫喊,
“不要放弃!”
第十一个呼吸,我们的船速为五节,三倍风罩的压力不变。
第二十一个呼吸,我们的船速为十节,三倍风罩的压力变小。
第三十一个呼吸,我们的船速为十五节,我把风罩再次缩小成原样,强度加强三倍。随着船加速,风开始相对变小,但几乎完全集中在风罩上。
第四十一个呼吸,我们的船速为二十节,我测算我们走了半里。
接下来的半里能在二十呼吸内走完吗?
还缺五个呼吸的时间。
还缺五个呼吸的时间。
还缺五个呼吸的时间。
还缺不能含糊的五个呼吸的时间。
我又服了一粒绿豆大小的筑基丹,合上眼睛。
有一半的可能这粒筑基丹会让我当场死掉,另一半可能让我的风罩完全屏蔽掉前面的风,使我们的船加速过二十节。
我的体内燥热无比,每个毛孔都有飘然yù仙的快感,同时又有撕心裂肺的痛楚,悲喜交加的感觉既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的。怪不得古代的皇帝们明明没有服食外丹的体质却执迷不悟地向死亡前进,在致死阶段筑基丹是能给人带来超越高-cháo的快感的。如果不能获得长生,这些皇帝就选择在极乐的快感中解脱。
睁开双眸,我的眼睛布满血丝,几乎像是在吐火,前风的风压陡然一松。
我还没有死,但我强化的风罩把袭来的正面罡风全消解了。
没有尾巴的船像箭一般shè出去。
第五十九个呼吸船头撞向了风壁的另一面,如同长吻的风罩开始段段瓦解。
我们的船头在第六十呼吸和风壁实体接触。
我的额头开花,像用头撞墙的感觉。
“跳船!”
慕容芷突然冲上来揪住我往前纵身。
我的身体穿越风壁,全身骨头如同被烈马践踏了一遍。
然后和她一道跌入风壁后的静海。
失去保护的残废帆船被留在风罩中一个呼吸,然后罡风把它拆成条条木板,再被磨成粉末,消失在我的生命史中。
我渡过了人生最长的六十个呼吸,我不想再回味第二次。
……
留下残命的我现在无jīng打采地躺在一条白海豚背上,脑子木然,什么都不想思考。太阳照在我的身上,像披上了一层暖暖的毯子。现在是正午刚过一点,我好想睡觉,什么都懒得去管。白云乡、爹娘、那条灭掉我们一船的龙、慕容芷、她要复兴的大燕国,全部滚蛋!我要睡觉,什么都不要去想。我想我的脑子马上变成一张白纸。
一张白纸能画世界上最美最好的图画。
但外面很吵,吵得我不能睡觉。
因为海豚背上的一个女人在和这条鱼八卦。
没有错,她有时用我们的人语,有时用发音奇怪的语言和这条鱼八卦。
这条鱼有时用生硬的人语,有时用同样发音奇怪的语言和这个女人八卦。
我猜这种发音奇怪的语言说不准是鱼语。
这个女人对我讲过她会方言通,这种学习语言的能力也可以用在学习鱼的语言身上吗?
“敢问,尊驾怎么称呼?”
慕容芷问。
“真是肤浅。”
“好有趣的名字啊。”
“我是个调皮有好奇心的男生,最喜欢浮上浅海寻找新鲜好玩的东西,也喜欢皮肤接触阳光和风的感觉。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叫真是肤浅。”
“原来你还是一条有诗意的海豚。”
“当然,我会写诗呢。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这首诗是我的得意之作。”
慕容芷亲了海豚额头一口,
“你真是聪慧,真是肤浅。”
海豚得意地扭起身子,它的身体有三丈长,摇起来就像小艇在晃。
我的皮肤直起疙瘩,肉麻得我想吐。
“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坐海豚,我有点晕海豚。”
于是我往海里吐水——我胃里没有东西,只有炼化不良的“煮鸡蛋渣”。
“不要把恶心东西吐在我白净净的身上,你这个人类!真是肤浅!”
我算明白了,就是男妖jīng也是好sè的。
“你这条白海豚jīng,居然想勾引我妹妹?小心我杀你全家!”
我爆海盗专用粗口(小朋友请勿学习,“杀你全家”这是混黑道专用语)。
“我和这位姐姐之间是绝对纯洁的友谊,哪有你想的那么龌龊!真是肤浅!”
慕容芷敲了我下脑袋。
“对不起,我弟弟不懂事。他脑子有点怪异,还经常幻想我是他妹妹。”
“看在芷姐姐的面上,不合你计较!真是肤浅!”
看来“真是肤浅”是这条海豚说的最流利的一句人话。
“我问你,你是从哪里学会《诗经》的,前面的地方是叫白云乡吧,岛上有华夏人定居吗?总不成《关雎》是你写的吧。”
白海豚剽窃我们华夏文学的事实被我揭露,他恼羞成怒地用大尾巴拍水花,溅到我身上。反正我的狻猊甲也防水,毫无压力,只是脸被打湿了,有些小虾还跳到我脸上。
“不要气,不要气,你的《关雎》朗诵得也很好,声优在我们中土也是很高贵的职业啊。”慕容芷抚摸着海豚背好言安慰。
白海豚泄愤地拍了十来下水,方才停止。
“姐姐比你这个弟弟讲道理多咯。如果不是看着姐姐人好心美,我才懒得管闲事,早把你这个红脸的弟弟扔海里了。真是肤浅!”
我脸红?有没有搞错啊。我是出名的古铜sè皮肤,仪表俊俏得很。
我照了下水面——
糟糕,脸一片酡红sè。我解开盔甲看身体,也一片红。
是丹渣弥漫到全身了。
我迅速把狻猊甲盖上身体。这种恐怖的事情我不敢多想。
“她还人好,yīn着呢!”我仍不忘骂一句。
慕容芷投给我一个恼怒yīn沉兼有的眼神,
然后转脸笑着问白海豚jīng,
“我们是从中原避难的海客,船在风暴环遇难了,只有我们两个蒙你搭救。刚才我弟弟想问岛上是不是有中原人居住,我们好去投奔。”
“还是姐姐好说话。三十年前,有几万黄皮肤的华夏人来到这个岛上,他们定居在岛的南边,管这里叫白云乡。我常听到他们童子在崖上学堂朗诵诗书的声音,所以也学习了不少。可惜我还是一条四百岁的小海豚jīng,要再过一百年才能修炼成妖,化形为人,去陆上和他们玩呢。”
——三十年前有几万华夏人来这里,那么现在人口不是要衍生到近十万?还有儒家学问的传习?那么他们的组织也该很完备。要是我们的大楼船能到这里,恐怕我父亲难免和他们要有点冲突。现在只好去投奔那里。也不知道这些华夏人里有没有金丹级别的领袖?
(诸位读者,一千年前的武道时代起,一个社团的领袖就往往是金丹武者或者同等境界的儒者;仙道的金丹修真者倒一般不入红尘,不在世间)
“其实这个岛原来不叫白云乡,岛上的土著叫它阿美撒奇莱雅鸟施仑奥特亚洛瓦太鲁阁,他们住在岛的北面,有几十万人,分成三个部落,你们的皮肤像香蕉,他们的皮肤像柠檬;你们穿的的衣服包住人,他们的衣服露点多。真是肤浅。”
我发现这只白海豚jīng倒有一个优点,一旦被人蛊惑,就会倒豆子一样供出所有他知道的情报。
“那你会说土著的语言吗?”慕容芷问。
“当然,我连你们华夏人的语言也会,在这里住了几千年的阿美撒奇莱雅鸟施仑奥特亚洛瓦太鲁阁语自然也会。”
“好弟弟,那你就教我一下吧。”
“没问题。”
我知道慕容芷是想用方言通掌握土著的语言,了解土著的情报。万一出现我们无法融入岛上的华夏人的情况,或许和土著方沟通也是一条路。
我们华夏人一向不屑学习蛮夷的语言,我们是天下第一个大邦。从来只有蛮夷学习我们语言的事,没有我们学习蛮夷语言的事情。就是我们帮派一直掳掠的神风国,我也只是因为熟悉才被动学会一些简单的神风语对话,比如“杀”叫“库洛死”,“不要”叫“雅美蝶”。大概只有慕容芷这种有蛮夷血统的人才热衷学习异国语言。
“我弟弟也很想学阿美撒奇莱雅鸟施仑奥特亚洛瓦太鲁阁语。是不是啊,剑空?”
慕容芷笑起来,一面用金目鲷顶着我心口。
——不要拉我下水!
“对,我也很喜欢异国的语言,学好外语,走遍天下都不怕。”
人在匕首下,不得不低头。
“好极了,反正游到岛上还有两天。我就教你们阿美撒奇莱雅鸟施仑奥特亚洛瓦太鲁阁语,其实我也很羡慕华夏学堂里先生教弟子的感觉,这次我也过过瘾吧。你们不要太笨哟。真是肤浅。”
第二十章 星夜
半个月来我在白海豚的背上渡过了最平静和放松的两天。
只需要一边吃饭,一边跟着真是肤浅说些怪异的发音,一边看慕容芷认真学习语言的样子就好。其他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
我真心尽情享受白云乡的风和阳光。
反正这种蛮夷语言我内心是不屑学的,不过在她匕首的恐吓下做个样子,打个酱油罢了。
我又没有方言通,哪有她这个慕容族对异种语言的超强掌握力——两天内她已经学会rì常阿XXX阁语的对话,背下上万阿XXX阁语的单词。她私下里告诉我再过一周就能掌握个七七八八了,到时可以当我语言老师教我阿XXX阁语(我不想学啊!)。
我想这可能是几千年来他们慕容族在天下到处流窜作案,谋求复辟的时候获得的生存本能:以便随时换一口流利的方言或者外语,好冒充别人,躲避官府的追缉——无论哪个时代妄自称dì dū是天字第一号罪,哪怕是把皇帝当笑柄的今天。
说不定她还会易容术?
慕容芷肯定不会告诉我的。
我了解她,不到必要的时候,她会一直捂紧自己的牌。
没事我干嘛让她翻我白眼呢?
我们在离大岛不到两天路程(以真是肤浅的游速计算)的地方就看到了白云乡的主峰,它把岛截为南北两部——四分之三属北,四分之一属南。真是肤浅告诉我们这座山峰被当地土著奉为“圣山”,我这个没有专jīng过风水学的人也看得出此山非凡——到了半山腰上山峰就被浓郁的云雾罩住,一派难见真面目的缥缈样子——
这云雾不是云雾,
他妈的都是灵气啊!
——没有灵气的山再高大也不过是土石的堆叠:光秃、直露、不懂得含蓄。
好的山脉应该像神龙,见首不见尾,未必够高,但姿态绝对好。遮遮掩掩的云雾其实起了封锁灵脉,不让灵气轻泄的作用,同时又能把山中的灵窟洞天都隐藏起来。
“这岛有多大?”
我问白海豚。
“我闲来无事绕过全岛,游了一个月才回到原地。真是肤浅。”
“好家伙,相当于我们中原一个大郡呐。”
“你们是要去北半岛,还是去南半岛?真是肤浅。”
——笨鱼,你才白痴呢,我心里骂。
“华夏人在南半岛,我们当然去南边。”
我脱口而出。
慕容芷这时候提了另一个问题:
“真是肤浅,我眺望南半岛,印象中南边都是陡壁悬崖,绝难攀登上去;北半岛的地势较平,似乎从沙滩就可以直接登陆。三十年前的那批华夏人为什么不在北半岛,反而选择在困难得多的南半岛登陆。你知道原委吗?”
“这个,这个……其实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记得当年你们华夏人七零八落的船队从风暴环内出现,直奔北半岛。我反正无事,就跟着华夏人的船队去看看热闹。在北半岛的金沙滩上你们华夏人不知道为何和当地土著打了起来,两方都死了不少人——那时候我离着金沙滩远方看了半天热闹,后来你们华夏人的一个头领出来和土著的酋长单挑,从正午到深夜不眠不休地斗了几千回合。那场打真是jīng彩,现在想想还让我热血沸腾——”
我当即打断了真是肤浅的话,
“说结局,讲重点。行不?”
真是肤浅翻了我个白眼,
“后来你们华夏人收拾了同伴尸体,狼狈上船,绕到南半岛,花了三个月在南边的峭壁上凿好了悬梯,才上山定居在南半岛。真是肤浅。”
我和慕容芷对视一眼
——看来我们华夏人和当地的蛮夷果然是结了仇,所以只好被迫选择更恶劣的南半岛。
我回味和分析真是肤浅的叙述——
华夏人和土著中都有金丹级别的领袖武者,能连续六个时辰厮打的体能就是明证。华夏人中有金丹武者不足为奇,但是土著也能出金丹武者倒出乎我的想象。土著从哪里获得的功法传承?或者有什么奇特的灵药让能让蛮夷武者突破那层难以登天的门槛?
我和慕容芷又问了真是肤浅几个内陆的问题,这头白海豚从没有深入岛内,向来只是远远围观,所以也不知其详。我们没有收获更多的情报。
“你们华夏人在峭壁那里设置了大量岗哨、灯塔、渔场和港口,我把你们送到那里吧?”
“不。”
我和慕容芷同时说道。
我们难得一次心有灵犀。
“华夏人真是奇怪,既然是自己的族类,就应该放心投奔。如果我有白海豚的同类,一定乐不可支了。”
真是肤浅在八卦中被慕容芷完全套出了自己的家史:他有一条白海豚的母亲,但是没有成jīng就在五十岁老死。白海豚稀里糊涂的活了一百岁,偶然开启了灵智,觉悟到了自我的存在,成为白云乡海上最大的一条鱼(也是唯一一条鱼jīng),但是这片海域再没有自己的同类了。
“因为……因为我们人类比较羞涩和腼腆,没有准备好,不愿意去自己的同类。——真是肤浅,你知道其他在南半岛登陆的地方吗——能不让我们出现在其他华夏人的视线中,又不离他们很远。”
如我所料,慕容芷又开始巧言令sè地忽悠弱智生物。
当然严格而言她说的也能理解为真话,不过各位读者,这需要我这个翻译官来诠释——
她说的是:先来的华夏人心思怎么样我们没有底。把我们杀掉,抢掉我们的纳戒的可能xìng也是存在的。所以像认远方亲戚那样开诚布公、推心置腹对于我们是绝对不可能的。当然让我们去投靠神秘的土著这也是不要想的。你这条白海豚能不能先给我们找一个靠华夏人近的秘密据点——我们要观察一段时间再做打算。
——没有错,我发现经过了多次劫难,把别人都想成坏人这点上,我和慕容芷有了共同语言。
白海豚jīng听懂了慕容芷明面上的意思。
“你们华夏人的想法真是怪怪的。看在姐姐貌美心善上,我带你们抄近路去一个登陆地方吧。”
第二天傍晚,我们在南半岛一处无人峭壁的幽暗洞窟内登陆。这处峭壁明面上到处生长着密密麻麻鲨鱼齿般的礁石,把洞口挡住,让船和人寸步难行。其实潜流之下有一脉暗水和洞窟内的水潭相通,真是肤浅把自己身体缩小到七八尺,带我们潜水从洞穴深处的水潭透出。星光从洞穴的裂缝照耀进来,我们呼吸到了陆地草木的气息。
“你们华夏人虽然是南半岛的主人,但没有探遍南半岛的每一处。抓着藤蔓从洞穴的天然裂缝一直向上爬,就可以到华夏人的据点附近了。可三十年来你们一直没有发现过这里。”
“你要什么东西做酬谢?”
我问真是肤浅,我们海盗也是讲礼尚往来的。
你砍我一刀,我杀你全家;你给我一瓶水救命,我抢官府一库金子送你。
真是肤浅的大眼睛眨了下,
“我看这位姐姐好,于是顺手驮你们上岸,这样也能有酬谢吗?我觉得让姐姐坐在我背上两天就是最好的奖赏了。”
——我看羞涩地掩口笑的慕容芷,明白了为什么很多女人会嫁给笨蛋,因为笨蛋有时候会拍出聪明人想不出的马屁。
“那个不算,那个不算。”我摆手,“金银丹药随你要。”
我可要斩断笨鱼和慕容芷之间的联系。
“这我都不稀罕。我在海上几百年来,很少有什么新鲜事,有什么可以解闷让我不无聊的东西吗?”
这倒让我为难,我不可能现在开个帮派,招收这条笨鱼入伙,以后抢钱抢女人就不无聊了。
慕容芷附耳对我说:
“玩具。”
啊,我茅塞顿开,从纳戒里取出一只球来。
我向真是肤浅秀了下我炉火纯青的蹴鞠技艺,随我的翻腾跳跃,球像生根了似的贴在我的身上。最后我踢了一脚“冲云霄”,球唿哨着冲过洞穴的一线天,值飞了上去。真是肤浅仰头抬得老高,看得球都没了。它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许久,球方落了下来,被我的足尖轻轻黏住。
蹴鞠和马球并列为华夏第一运动,传说在太平年代蹴鞠手和伶优就是dì dū最被追捧的职业。我母亲把dì dū的风尚从小灌输给我,在海上甲板无聊的时候蹴鞠也是我解闷的游戏。我在东大海上没有遇到过敌手。当然让这个穷乡僻壤的白海豚目瞪口呆,给它留下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足够了,足够了。快给我玩!下次我练好后我们来比赛。”
看不出真是肤浅还有些运动天赋,它几次尝试后,已经能用额头连颠十来下球了。
“不过,每次比赛前你要把海上土著和其他华夏人船只舰队的动态都告诉我们啊。”
我就知道慕容芷不会放过这点利用笨鱼的机会,她果然卑鄙地说出口了,这条笨鱼要上钩成了她的海上侦察队了。
“好,好,没问题,好姐姐。原剑空,我们下次来玩,不见不散。”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都说出来,我好一道谢你。”
“哈哈,那你就别费心了,你帮不到我——我要游出这个地方,去风暴环外找母海豚玩。哈哈哈”
真是肤浅扎了一个小水花,离开了洞穴。这个海上侦察队我们后会有期。
……
我们攀藤蔓出了山洞,摸到了一个清水源,又猎杀了几只无翅鸟做食物——这是我们刚发现的白云乡特产物种,这种鸟和马驹大小仿佛,完全没有翅膀,但健步如飞。不过无翅鸟脑子极单纯,我们稍微做了一个陷阱,就活捉了二三只。
然后我们寻找到一个能观察华夏人聚集地的隐秘山岗。
我数了下灯火,聚集点大概有万户人家的规模,每户都住在各自的圆顶小木寨子里,zhōng yāng是一个醒目的朱红圆顶大寨子,该是首领居所。聚集点的外围遍扎着鹿砦栅栏。整个镇子看上去倒像一片大大的蘑菇地。
更远的地方是一个岗子一个岗子梳子那般整齐的梯田。再远的地方就是几十处向海面来回扫荡的灯塔了。
真是肤浅说的学堂在一座相对dú lì的山崖上,其实是一座石垒的灯塔,我们看到总角和结髻的学童手牵着手走进去,孩子中也有女学童。
每处都有一队队健丁巡逻,他们拿着火把,唱着嘹亮的歌——当然不是我们海盗的“抢女人”,而是《楚辞》中的军歌《国殇》,看来这个聚集点的首领和儒门的渊源颇深。不过他们手中的兵器倒不是我想象中的金属器,大部分是骨矛,有些配的是木头哨棒。
寨子里的详细情况还是要过几天抓几个镇上的人盘问下,今晚不妨好好睡一遭——我一年半多没有踏上过陆地。这一年半多物是人非,过去早已经离我远去。
“你的心愿是什么?”
慕容芷一边小心地生着篝火,一边串烤着无翅鸟,一边问我。
她担心我手毛躁,让篝火升得太高,被镇上的人发现,于是自己来弄。
“我的心愿是练成元婴,杀掉做了我爹娘和一船人的龙。”
我回答。
“真的?那么有志气?”
她太了解我了!
“骗你的。”
我说老实话,
“我爹这辈子金丹到顶了,他留个我们的功法也只够我们练到金丹。在这里又有什么造化能到元婴呢?何况到了元婴,又如何和一条元婴境界的龙抗衡呢?我的命是爹娘用死换来的,我一怕死,二也知道爹娘不想我去送死。我们海盗被杀,是生意上的常事。我想保护好自己,然后平平淡淡地活下去。——恩,还要讨个贤惠漂亮温柔的老婆,我保证就不碰其他女人了。不要看我平常如何说,其实我是没有雄心的人,怯废得很。”
慕容芷把一块无翅鸟塞到我嘴里。
“要死的时候,你还是能很镇定地搏命求生的。杀本多你搏了一次。过风暴环也搏了一次。没有你,我到不了这里。”
无翅鸟的滋味不错——我感动得要流泪了。
“我一直后悔,当时如果我的银蛇剑不刺中那条龙的逆鳞,或许我爹不会死;就是有再坏的结果,我娘和一船人的命也不会没有。与其说恨那条龙,但不如说后悔自己的冒失。我才是祸害了一船人的罪魁。”
我流泪了。
“那是无心之失,命是怨不得的。”
“所以我不想你死掉,不然这个世界的亲人都被我祸害光了。我不会再犯任何无心之失了。”
“以后跟我混吗?”慕容芷呆呆地看着篝火,她的脸被火光照得棱角模糊,
“我是要复兴大燕的,我的心愿是在这里练成金丹,然后走出这个地方,去风暴环外面争霸天下。等我做了女皇帝,你当一字并肩王。以后那条龙,我让全天下杀之。”
慕容芷和我相处了十年,她一直是一个理智谨慎的女孩子;但是谈到大燕时,她会突然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
“你应该知道复兴大燕很荒诞的啊,这话我一直就想说了!你们慕容族现在有几个族人,大燕国灭亡了多少年了,有多少人会支持你呢?小孩都能明白的事情,你为什么搞不清楚了?”
“慕容王族只有我这个唯一后代,慕容部落的后人都同化于华夏,大燕国灭亡了二千五百年,没有人会支持我。”
慕容芷忽然痛苦地揪住头发,犬吠似地哭起来,
“你说的我都知道,好不好!你以为我想建立大燕国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知道妄心吗!你知道妄心吗!”
她的脸扭曲起来,翻身抽搐,口吐白沫,和我见到的慕容芷判若两人。我慌忙扑过去,捂死她的嘴,她的尖叫声实在太高,很可能让镇上的巡逻健丁发现我们的踪迹。我把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下,锁住她的四肢关节,不让她暴走发疯。
折腾了好一会,慕容芷才停止了发飙,她喘着粗气,呆滞地看着星夜。
我扶起她,让她服下清水。等了半个时辰,呆滞的眼睛终于有了神采。
我听到她往常镇定的声音,我竟然会觉得温柔似水。
“谢谢。”
“还好没有让镇上人发现,破坏我们的侦察计划。”
她和我都笑了。这次我成了行动的号令者了。
“我讲个古老的故事吧,关于慕容王族的,想听吗?”
“恩。”
或许里面有治好她疯病的线索。
第二十一章 身份(一)
以下内容全是我对慕容芷讲述家史的复述,中间有本人的少部分脑补,各位读者请洗耳恭听:
很久很久以前,一支叫“慕容”的罗刹蛮夷部落从北大荒洲渡海来到天下中土冒险。尽管他们是蛮夷,但这等横跨大洋的英雄伟绩还是让人佩服——古代的航海技术和现在是天壤之别,要渡过无边无际,随时有不测之险的怒海,需要极大的毅力、不怕牺牲的觉悟和更加高明的组织能力。
慕容部的酋长帖木儿?慕容正是一个意志和智力都极高的蛮夷。
那个时候正巧逢上中原王朝易代的大乱世,草头王遍地开花。这个酋长抓准中土人心思定的cháo流,聚拢了数百万之巨的华夏流民,成了北方一股大割据势力,极盛的时候大燕一度占领过dì dū。一些华夏文人(可能有些是流民的后代)根据这点,宣布慕容族建立的大燕属于我们华夏的王统序列。
当然,大燕国完全是一个靠个人能力和威望维持的政权。帖木儿?慕容老死后,大燕国不久崩溃,湮灭在历史之中。
像我这样自小受过母亲儒门经史教育的人,还能依稀记得中土有过这么一个蛮夷国。那些不接触古籍的人根本对大燕国没有概念。
说是罗刹蛮夷,这个部落的相貌和我们中原人相差并不太大,只是他们的眼睛和眉毛更加细长。慕容芷的眉毛和眼睛就很细长,我小时候差点认成传说中古典美女的剪水眼和黛蛾眉,直到我从母亲那里学习了华夏与蛮夷的区别后,才明白她压根是血脉作怪。
正因为太像我们华夏人,慕容部很轻易地融入华夏人中,百年之内便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罗刹身份。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慕容芷超级蛋疼的祖先慕容敏(她的正式蛮夷姓名是:敏敏帖木儿?慕容)。
慕容部落被融入了华夏社会,慕容族人以华夏人的身份进入华夏的各个阶层,一些失去家谱的慕容族人甚至以为自己的姓氏来自上古华夏的高贵复姓。
当时儒门撰写的各类《氏族志》和《地方志》也为这种谬说推波助澜,里面包含了儒门“以夏变夷”的深险用心——当慕容族都自以为是华夏人的时候,他们对华夏的危险会降为零。
慕容敏是六百年前一个禁军教头的女儿。
当时“十倍音速飞刀弑君”事件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天下进入武道时代很久。
地方上的实力人物都是金丹武者,他们的武装就是最强大军队(插一句,现在的世道,金丹武者能像我爹那样混个滋润帮主。节度使之类的就不要去想,那是元婴之人才能去做的)。
朝廷的威望比现在还要低下。
——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世外的修真门派开始约束自己的出师弟子或者肄业弟子在世俗的活动。当代的修真门派自封为天下道统的继承者,所以顺手给天下王统所系的朝廷赏了个脸。
可是,相对于乱世中生命不能由己的百姓,武道时代的dì dū民的rì子还算是小康的。何况是一个禁军教头的女儿呢?
慕容敏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一面学习父亲传授的武功——这是武道时代必备的生存技能,一面学习儒门的典籍——她的梦想是做皇后娘娘,享受被所有人匍匐仰慕的感觉,而皇后必须有儒门的知识。
不用我说,读者们一定猜到这位禁军教头是慕容族的直系后裔。可当时慕容敏和她的父亲竟然都不知道这一点。
理由很简单:一)慕容敏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们家的家谱,而是受了世上流通的《氏族志》的影响,以为自己的姓氏渊源于上古华夏的高贵复姓;二)那个禁军教头根本不识字。他只是把《家谱》当做传家宝供养在神龛里,然后在每年祭祀祖先的时候请出来一下,并且坚决禁止自己的子女触摸——那玩意可是神物。
慕容敏和那本《家谱》的历史xìng接触是由于女人间常有的事情:妒忌。
她是个剪水眼和黛蛾眉的古典美人,她很积极地为了自己的梦想(或者说野心)参与宫廷的选秀活动。
可自负美貌倾城倾国的她一次次败给姿sè和才艺远较她平庸的女孩子。
——那些女孩子唯一胜过她的地方是有个好爹:侯爷的女儿、宰相的女儿、太守的女儿、翰林学士的女儿……
慕容敏甚至无法见到皇帝,就被塞了条子的宦官和受了贿赂的画师在海选淘汰了。
当然,其实不用有好爹,也有能见到皇帝的方法
——烟花巷子里就有不少皇帝流连的女人。
不过,这和慕容敏的人生目标违背:她要做的不是皇帝的宠物,而是手握重权,让天下人朝拜的娘娘。
有一天,常年jīng神郁积的她终于发飙了。
她顾不得禁军教头的野蛮家法,把神龛里的《家谱》偷出来看。
——慕容敏是第五十一代大燕皇帝(鉴于禁军教头只有她一个女儿)。大燕第一代皇帝在死翘翘前预感到自己王国的崩溃,在一个叫鹿鼎山的地方埋下了足以复国的宝藏(无疑是中原的民脂民膏咯)。家谱中留下了开启宝藏的密语和宝藏地点的线索。
慕容敏为了当娘娘,学习过大量的儒门典籍,没想到派上了解谜的用处。费了一番功夫她终于判断出了宝藏的地点。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得志,这是老天降下来的一个发达机会,她索xìng一不做二不休。
她卷了家中的所有积蓄,逃出了dì dū,去寻找鹿鼎山的宝藏。
她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复兴什么劳什子的大燕,在她心目中这个蛮夷之国根本和自己无关,自己引以为傲的美人颜和慕容族的蛮夷血统压根扯不上关系。
她在乎的是鹿鼎山的宝藏。
即使是武道时代,金银珠宝还是世俗间贵重的东西——大量的高级机械需要外丹术点化后的jīng金、秘银做材料;而古代说的那些珍稀宝石名矿实际是修真者冶炼飞剑法器需要的灵石。它们不仅是奢侈品,而且是高级的材料。
鹿鼎山的宝藏照样能在当时的世上卖个好价钱。
她要用这些财富换来名利地位。
乱世的路途比她想象的艰难的多,完全改变了慕容敏的小姐作风。
她要看清骗子的陷阱、提防路上的强盗,小心做人肉包子的黑店(武道时代,我们中土还很少有妖jīng出没,她倒可以少点这方面的担心)。
有时候她不得不用**交换情报和食物。
——和几百辈子花不完的财富比,这点有什么不可以卖的?
慕容敏这样想的时候,她已经和初出dì dū的时候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终于找到鹿鼎山,打开了宝藏。
路上觊觎宝藏的跟踪者都被她用各种手段结果。
宝藏的各项机关都没有触发的迹象,她暗自替自己庆贺
——那个死帖木儿的设计还是有两下子,没有便宜了盗墓贼。
可她进入宝藏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连藏财宝的箱子都没有。
她要疯了。
她绝不能接受!
她感觉被一只很大的黑手耍了。
她把自己在江湖上学会的恶毒诅咒全部骂完,突然发现了一只灰蒙蒙的戒指,毫不起眼的埋在尘土里。
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帖木儿?慕容的时代根本没有修真文明,纳戒这种东西压根不存在。这枚戒指里不会有宝藏。
——可是?万一?如果?运气好?
她侥幸地想谁都没有见过神仙。虽然世人都知道修真者是文明时代末才出现的,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仙人在文明时代中就没有。或许曾经雄霸天下的帖木儿?慕容有机缘见到神仙,被赐予了一只能装几个小山那么多财宝的纳戒?
她祷告老天保佑,自己可不想人生全搭掉。
慕容敏摩擦纳戒。
她见到了一颗跳动的鲜血淋漓的人心。这是纳戒里唯一的东西。
她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百感交集。
她不知道这颗心算什么宝贝。她回忆读过的儒门典籍、各种野史志怪、还有江湖上遇到的匪夷所思的见闻。
“一定是仙丹!人参果一样的仙丹!这个时代有了神通法力,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有了神通,复兴燕国也不成问题。死帖木儿一定是这么想的。哈,全便宜我啦!我要回dì dū,把那些爬在我上面的人全部踩脚下,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弄花那些婊子们的脸!我不但能皇后,还能当女皇帝!”
慕容敏当即抓过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心一小口一小口生吃下去。
她的双唇猩红,血蘸在上面,仿佛涂了极凄美的唇彩。
然后慕容敏用她的手指去抓山洞的岩石。她觉得服食了仙丹,体内应该脱胎换骨,即使没有练习任何一门法术,肉身的十指只要有念头,就能洞穿岩石,但她的手扎得生疼,岩石上没有丝毫变化,只沾满了她的没有洗过的血手印。
她又拼命跳高,脱胎换骨后只要有心念,就算不能飞,像跳蚤那样蹦十丈也是不成问题。
可她又失望了。
忽然一阵yīn风卷地而起,隐隐有一个鬼物在里面像灯影般晃动。
慕容敏狂喜
——能够摄使yīn风召唤鬼物也不错。她可以用这种法术建一支鬼兵大军。乱世遍地是死人,一支绝对听命于她的大军可以轻易成型。
那只鬼是帖木儿?慕容的样子。
慕容敏从鬼的皇帝服饰和外貌特征判断。
——一定是这死鬼死后来守护这个宝藏。哈哈,以后他就是我的永世奴隶,为本女皇征战天下。
“第一,我不是帖木儿?慕容;第二,你还是一个蝼蚁般的凡人,内功上层的水平而已。”
鬼说,他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
慕容敏吓得往后退。
“你是什么东西!”
“我的样子随你的心意,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你想着帖木儿?慕容,我就是帖木儿?慕容的样子。”
鬼影又变成了慕容敏的模样,
“现在你想到了自己,所以我又变成了你的模样。”
“你骗我到这里有什么企图!”
“我是你刚才吃下的一颗妄心。以后可不要忘记为复兴大燕而努力;不然的话,会受到很重的惩罚的。”
慕容敏抱住头狼嚎似的尖叫起来。
她周围没有任何东西,连宝藏都不存在。
“复兴大燕”这个念头被烙印在她的神魂里。只要她稍敢质疑,这个念头就变成了扎入神魂的一把念刃,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不是**上的痛楚,而是无法祛除的心伤。
别人不能理解这个疯女人的行为,为什么这个美人会无缘无故地在官道上撕破自己的衣服,在自己的**上划出血痕来。因为他们看不到扎入她神魂的念刃。
等慕容敏走回dì dū的时候,她又变成了第三个女人,眼神冰冷而凶狠,完全为复兴大燕而活动的行尸走肉。
她已经对念刃麻木了。“复兴大燕”无论是否可行,她都不再思考,只要去做“复兴大燕”的事情,就能不受念刃的惩罚。
神魂中的她被关在一个无数“复兴大燕”的念刃组成的笼子里,只有她稍敢放弃“复兴大燕”的念头,有丝毫走出念刃笼子的尝试,念刃就会施加给她活剐般的惩罚。这不是任何生灵可以抵抗的痛苦。
******
我和慕容芷手心相贴,我的心灵向她完全开放。
我甚至能看到她神魂中呈现的慕容敏的一生和心灵的独白。
“妄心是可以传递和播种的。你向我开放心灵,就能看到我的妄心记录的家族史。”
慕容芷说,
“妄心就像一枚种子,它可以种在慕容敏直系后代的血脉中,但只在一个宿主身上发芽开花,规定他的行为。很可笑的事,播种妄心的就是宿主本人,因为宿主会担心后代放弃复兴大燕的努力,而预作防范。慕容敏在死前把妄心种在自己的儿子上。我们家代代把妄心相传,我父亲的妄心是我祖父种下,我的妄心是我父亲种下。”
第二十二章 身份(二)
“蒙汗药和小无相功都是历代慕容在数百年积累和完善发明的,用在杀人和冒充身份上效果非常好。靠着这几门绝技我们慕容族一直挑拨离间天下的各个势力,寻找乘乱崛起的时机。”
我原来以为慕容芷会对我隐瞒到底,没想到她会主动对我讲起她的一些底牌。
我们两人从此算敞开心扉吗?
她把和我相贴的手挪开。
“其实我真心感谢义父。”
——她为什么说到这个?
“虽然父亲的本心不愿意,总有一天他会篡夺你们家的权力,这是妄心的魔咒。你们的帮派是他计划中复兴大燕的工具。他为你们的帮派制定章程,收拢人才,真实的打算是把帮派的核心改造成自己的复国班底。”
我刚才被慕容芷贴的温热的手心直冒冷汗。
我父亲察觉到慕容子陵的异常吗?他可从来没有和我们讲起过吗?
幸好后来发生了南宫命令我们攻打神风国的事情,慕容子陵作为我父亲的好义弟替他挡住神威大将军一击而死。可能的帮内火拼终究没有发生。
不然或许今天原家的帮派已经变成慕容家的,而我和慕容芷的地位会互换?
——不,很可能我会被慕容子陵杀掉,或者被弄成脑残儿童?(这些下场儒门的历史书里太多了。)
虽然明知道是过去的事情,我还是不禁后怕。
“在争战中死掉是父亲最好的解脱方式。慕容家的人只有两种摆脱妄心的希望。第一种是复兴了大燕国,第二种是死在复兴大燕国的计划之中。”
——或者在父亲的心中自己的威胁已经去除,一方面是出于对慕容子陵多年功绩的感激,一方面出于隐患已除的放松,一方面出于内疚(毕竟当时他没有证实慕容子陵的异志),而让母亲抚养慕容芷长大。
我知道他不是南宫大头目那样斩草除根的枭雄,越到晚年父亲越恋旧。
“我有两个问题。第一,妄心是不是一种法术?如果是的话,我想总有被其他法术解除的办法。你们慕容族难道没有找厉害的修真者解除妄心的行动吗?”
“如果不确信自己或者后代,能够在没有妄心的前提下,始终怀有复兴的大燕的信念,慕容家不会做寻求解除妄心的努力。因为这违背了复兴大燕的信条,会受到妄心的惩罚。”
——他们当然不可能解除妄心,没有妄心这种东西,谁还会把兴复虚无缥缈的大燕当回事呢?就是他们的始祖慕容敏都不是那样的人。
“第二个问题:我们这个时代称王称霸需要的是实力。为什么你们慕容家不直接拜入修真门派,练成元婴这种变态境界再到世俗间活动呢?你爹爹这辈子也不过金丹下层,你的武功基本也是我爹传授的。说实话,用我们家的这些传承去争霸天下真不够看。”
“历史上有一代慕容确实拜入了一个修真大派,而且修炼到了元婴境界。可惜后来他被废去了神通,所有关于那个修真门派的功法全部抹除,身体也被弄成了残疾。”
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小时候就知道那些修真大门派才是高踞在天下顶端的势力。
不过他们的追求是飞升成仙,兴趣并不放在红尘中的钩心斗角。
为什么出山的元婴弟子要去当皇帝会被废除神通呢?没有碍着修真门派什么啊?如果弟子成为世俗中的王者,会给予出身门派很高的地位,全地盘的仙苗、药田和灵脉都由门派挑选。道理上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虽然说天下的正统所系还是dì dū那个小朝廷。可割据一方,公开自己帝王野心的诸侯还少吗?何必针对一个根基浅薄的元婴弟子下手呢?
“那个慕容投奔的门派叫剑宗,当今dì dū的小朝廷是他们指定的。他们的门规也约束自己门墙出身的弟子不得觊觎皇帝之位。”
慕容芷苦笑了下,
“我的祖先过了线。作为追加惩罚,剑宗还通告天下各大派不得收我们慕容家后人为徒。此后慕容家就彻底变成世俗中的野生动物了。”
——那是够背的。
父亲说过天下的修真门派之首便是蜀山剑宗。西方的昆仑宗、东方的星宗、南方的龙虎宗是其次的修真大派。这四宗的话相当于天的旨意,剑宗是最高的那层天。
P.S.没有修真大门派传承的势力,被有识者蔑称为“野生”。我们的帮派不算“野生”,父亲的功法得自南宫大头目,南宫大头目是星宗正牌的出山弟子——虽然这老东西做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买卖。
慕容家一度受到执天下道术牛耳的剑宗照拂,但按捺不住的妄心决定了他们不能安于现状,最终连曾经拥有的身份也失去了。
可是让有妄心的慕容家不去追求称帝,又如何可能呢?我看到慕容芷被妄心念刃折磨的苦痛,恐怕仙家炼魂的酷刑也不过如此。
——迄今我还无法搞清楚妄心到底是什么东西。慕容芷被种了妄心,她连寻找解除方法的尝试都无法做出。这个世界上她只有向我吐露过心声,只有我能行动起来帮她寻找解除妄心的方法,可是我该从哪里做起呢?
我头绪全无。
“我们回山洞吧。总不见得在野外露宿。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慕容芷打断了我的游荡的思绪。
……
我们的计划是建立一个安全舒适的定居点,目前并不具备条件,只好权且使用洞窟。
山洞是一个简陋的庇护所,但里面cháo湿yīn冷,四月底的气候还如同早chūn一般料峭。
我和慕容芷清理出一块稍微干净和平整的地方,在洞内插满了火把。
洞黑暗深处栖息的几百只蝙蝠被突然的光亮吓的成群出动。
我用雷咒织成的电网电死了几十只,其余的从一线天纷纷远遁。
然后我们又做了一番艰苦的清扫,把积累成小丘的蝙蝠屎全部焚烧,再把火把插到洞深处。等异味散尽,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
这个洞窟完全属于我们的了。
慕容芷用无坚不入的金目鲷在岩洞中划出了一条条几何线,
她规定好我和她的空间、各自的盥洗间、公用的议事地点和用餐室等等区域。
——其实我不知道就我们两个人,何必辟出那么多单元?!
她在和我空间相邻的地方隔了一层厚厚的帘子
——这样我就看不到她睡觉洗澡的样子了。
“蝙蝠洞穴你准备派什么用处?
我问。
“权且做我们的公共仓库。现在我们清点下纳戒里的东西。把你的纳戒拿出来。”
她终于恢复正常,又变成发令施令的模样。
我瞪了她一眼。
——绕了半天,又回到财宝上,真是俗气!
经过我和慕容芷的统计:我们的黄芽丹有近十万粒,筑基丹二三十万粒,金银珠宝合计千万两。纳戒中还储存了千余本世俗间的古籍,几百麻袋的外伤内伤药草。慕容芷的纳戒比我多出的东西,是一瓶瓶涂成墨sè的玻璃器密封的种子。其中有普通的五谷种子,也有一些药草和毒药的种子,我看到了里面的曼陀罗花种子,它是最好的迷幻剂和蒙汗药的原料。
当然,纳戒里没有食物和水。筑基丹和黄芽丹是需要修炼到相应境界才能服食,不然只是交易品,而我们现在无法交换。
如果是太平年代,我们两人可以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
但现在的情况下,我们必须先有能力保证自己能守得住这些财富。
没有实力的话,用它们交换食物都做不到。
只是被他人抢夺的财富。
“金银丹药都是死物,这些种子最重用。等以后安全了,我们可以放心种植药田,种植曼陀罗花,这是会源源不断产生财富的东西。我们的生命第一位,这些种子第二位,丹药第三位,金银必要时候可以抛弃。”
她把这些密封玻璃瓶又小心翼翼收回纳戒。
但我和慕容芷的观念稍不一致,我认为丹药是第二位的,因为我们炼不出丹药。
“到了晚上,你负责去抓人套情报,现在抓紧时间睡觉。”
——没有那么快吧,我本来预计怎么也要在岛上好好享受十天半月的清闲才开始行动的!
“我能不能睡懒觉啊。才到岛上没一天呐。海上累了半个月没有休息过啊!”
“早一天掌握情报早一天掌握主动!没叫你去抓无翅鸟当饭已经客气了!你要吃我软饭嘛!”
慕容芷凶悍骂道。
我倒身躺下
——反正到时候我只管耍赖推托。我累了,我要做香香甜甜的梦。
我的脑袋一年半来第一次枕在大地之上。
三个呼吸后,我就进入了深度睡眠。
第二十三章 身份(三)
甜甜一觉醒来,我脸上的酡红sè渐渐褪去,我偷偷掀衣看自己的皮肤,赤红的肤sè又回复成古铜sè。似乎丹渣之毒消失不见了。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或许是某种奇迹:我运功内视全身,也没有发现臓腑任何异常,扩充的真气回复到内功初层的水平,我的身体和以前仿佛,就是背上还有些疼——那是半月前的背伤,和丹渣无关,再修养十天半月也应该痊愈。
这件关乎我小命的丹渣之事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摆在我面前。
或许慕容芷在我沉睡的时候用某种药草,做好事不留名的治愈了我?
我没有问她。
当天夜晚我并没有去抓人套情报。连着七天我也没有去抓人套情报。
我的外出活动仅仅是猎杀足够我和慕容芷食用的无翅鸟。
猎杀的半径越来越大。
我刻意远离华夏人的镇子。
我发现我们第一次接触的无翅鸟其实是镇民放牧的鸟群。我们头次猎杀了几只不成问题,时间一长可能会引起镇民的疑心,所以被迫向远处搜索野生的无翅鸟。
由于特殊的情况,我暂时取消了和岛上华夏人接触的打算——一旦抓人套情报,就要开始一连串连续行动。可我现在并不方便行动
——慕容芷生病发烧了。
可能是水土不服,可能是女人的周期,可能是半个月积累的疲劳爆发,可能是昨天的心绪不宁。
次rì她就烫得厉害,肢体松软,无法起身。她的皮肤上泛起很多红sè隆起块。我照顾了慕容芷三天,使用了纳戒里的风寒药草,第四天她才稍微能够进水,不过高烧还是不退。
真是肤浅这条笨海豚来看望过我们几次,也送来一些鱼虾。我有时狩猎地远点,也烦他代我守护慕容芷,防备野生的大兽探洞。
“是丹渣发作。那时候过风暴环,稍微多吃了几粒筑基丹。”慕容芷在第五天终于能说较长时间话。她靠在我怀里,有气无力地分析,
“第一天没有死,以后我就不会死。丹渣是缓慢进入体内,然后突然发作的。第一次猛烈发作没有死,至少能保住命。现在把我的衣服撕开来。全部。”
我的心砰砰乱动,呼吸困难
——是你要我撕你衣服的啊,不是我耍流氓。
万一我把你剥光了,你不会用金目鲷割我臊根吧。
——她不会,现在她能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怎么可能使得了金目鲷?
我的手紧张至极,本来以为剥女人衣服的事情是三下五除二,chūn-宫里的大yín-虫都是这般利索。但我的手因为经验不足和过于激动,剥了一千来个呼吸才完事。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一定尽力保证不再你诱人的身体前犯错。
我默默念祷母亲的儒门教导
——我要做君子,我要做君子。不,君子的要求太高,请皇天让我的道德标准从小人迅速跳跃到伪君子吧!
她羊脂玉般身体上有着数百只赤红的眼睛——不,那玩意都是丹渣发作造成的毒血疙瘩。
我立刻升华成为君子——因为我的胃口倒足了。
慕容芷把金目鲷塞到我手上。
“你现在能直视我的身体吗?”
——我想说我不能,太恐怖了。
“能。你要我用匕首割破你的所有毒血疙瘩?”我问。
“不错。”
“要吃麻沸散吗?会放掉你五分之一的血,而且很疼。不怕?”
“不必吃麻沸散。我受过妄心的惩罚,这点不算什么。”
我弹出一个火咒把匕首烤净,然后一刀刀割了下去。
中间因为失血较多的缘故,慕容芷晕了几次。我为她敷了止血药,静等她元气恢复再继续手术。总共经历三个时辰,我完成手术,慕容芷没有吭过一声。
——我偶尔会纳闷:为什么我能无惊无险地渡过丹渣的发作呢?过风暴环的时候其实我也偷偷多吃了不少筑基丹。
但我忍住不去和慕容芷讨论,生恐她多心生疑,影响恢复。
第七天还在卧铺的慕容芷又对我提起了抓人套情报的事情。
“我的丹渣基本排清,全身也搽了生肌药,以后不会留下伤疤。你不用守护我,继续我们的行动吧。”
“不用这么急吧,等你能恢复往rì的状态,我们再一道行动吧。”
“我知道你的心事,一定是又想偷懒了。”
——她说的没错。
“我做好事没有酬劳。想多轻松几天嘛。”
慕容芷从纳戒取出一张人皮面具塞到我手里,
“我们来这里快十天了。镇上的居民不是耳聋眼瞎之辈。我们在这里呆的越长,被他们发现的几率也越大。情报和先机不能失去。听话,原剑空。”
“哦——”
——你当我小狗啊。
我好奇地戴上人皮面具,看清水潭中自己的模样——我的倒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相貌平庸,让人过目即忘的男子。他的名字我已经久仰:正是传说中的路人甲。
我轻轻地撕脸上的人皮,一时竟揭不下来。人皮面具仿佛和我原来的脸完美贴合。不,应该说它就生长在我的肉上,人皮的每一个毛孔也和我真正的毛孔一样呼吸着。我需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把它扯下来,那感觉真好像把自己的脸剥了下来那样。
慕容家果然有这种易容术玩意。
“这张人皮被附了术,还能屏蔽修真者的神识扫描,因为它就是直接长在你的脸上,他们无法看透你。如果你学会小无相功,可以模拟出另外一个人的气场,那样读气的高手也猜不出你的身份。可惜我没时间教你了。你就戴上这张人皮面具去套情报。”
——这张人皮确实是神器。我戴上了面具,就变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另一个好处是,作为路人甲来探听情报,对方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会想起和我接触的事情。
不得不说,路人甲君的脸皮和美人之颜是天下最管用的两种脸。美人脸是抓人眼球,路人脸是躲人眼球。刺客组织和情报组织最器重路人脸:路人乙级面具在黑市上可以拍到千两黄金(十分之一的接触者能想起见过路人乙),路人甲级面具是万两黄金(百分之一的接触者能想起见过路人甲)。这张脸是修了十世得来的福气,功参造化,巧夺天工,再棒的画师也画不出来。
我抚摸得爱不释手,就像抚摸宝剑名马一般。
“还有一件事,我们要串一下身世来历的口供。”
“什么意思?”
“我们以后总要和镇上的人正面接触。看起来这个镇子儒学兴盛,难道以后要对他们说我们是海盗,你不怕被他们绞死?”
我想我们海盗也未必是丢人的事情,不过入乡随俗,为了情势还是要低下头的,
“那我们就说是避中原战乱来到白云乡的坞堡流民。父母和他人死于风暴环,我们侥幸逃生。”
慕容芷低头沉思了下,
“你的儒学经典没有忘记吧。经书还能背诵吗?”
“我娘打我板子多,还记得牢。要我弹古琴什么的,我也能来几段《高山流水》、《阳关三叠》。”
我并不缺乏儒门的教养,这是我娘多年的教育功劳。现在派上了冒充身份的用处。
“你的武功从哪里来。怎么解释你的盔甲、兵器?”
“我父亲是坞堡堡主,自然是金丹武者,传授我们武功在乱世自保,这完全说的通。”
“可以了,出去吧。以后我就是你的表姐。你的母亲姓慕容,是我母亲的妹妹就是了。”
——你这怎么可以霸道呢!我从来没有明确承认你是我姐姐!你当了我十年的婢女!
“切记不要改口。我在别人面前绝对坚称以上身份,如果你有任何与我不一致的地方,我们都会死的很难看。”
慕容芷补充说。
我发现她也学会了要挟耍赖。
第二十四章 身份(四)
现在是五月中旬,白云乡的时序和我们中原仿佛,但风物还是有所区别。
在靠近镇子的地方华夏人已经把地貌改造成中原北方的样子,还有一条大路通向远方的白云圣山。
越远离镇子和大路的地方则越来越原始荒蛮。
古树遮天蔽rì,而藤蔓像大蛇一样攀附在树上,几乎把树干都绕起来。地被一层层树叶覆盖,下面有蛇游动,我走了一里,就用靴子踩死几十条。
目前我行走在大路和林子边缘之间。我戴了路人甲的人皮面具,把结髻的头发披散开来,扮成逍遥世外的修真者模样:原来的武者装束换成宽袍大袖,狻猊甲我给慕容芷防身,我的袍子里面换上她的天蚕衣。背上(而不是腰间)悬挂了一柄下品宝剑——这是我从纳戒里找出来的兵器,远比不上我的上品神兵银蛇剑,也只能将就着用用。
约莫一个时辰不到,我看到大路上面升起了烟尘。一头大马那样大小的无翅鸟领着几百只无翅鸟健走如飞,往北方的白云圣山方向奔去,无翅鸟群的后面是两个骑在非牛非马的坐骑上的健丁,肌肉健实,目shè-jīng光,jǐng惕地环视大路周围。但我听他们的呼吸重浊,该是外功练到了上层,但没有学过内功的境界。
两个健丁身上穿的是藤甲,肩上扛的是骨矛,没有一件金属器。
他们身后还跟着七八十头驮着粮草的活动机械,也是非牛非马的样子。
我知道,在中原这种机械叫“木牛流马”,是文明时代末的巧匠发明,可以代替人力运输和耕作。在乱世人烟稀少的情况下,它们是不可或缺的生产工具。机械腹内有驱动木牛流马的机芯。和我们的大楼船一样,机芯都是由内里的灵石核心提供的动力。
我犹豫了一下,从林子里蹦出来,拦上他们两人。
路人甲的人皮面具有一个小缺点——如果不闹出特别大的动静,别人一定会自动无视你。
枉费这两个健丁一直密切关注周围动向,我跳到他们眼前还视而不见。
我拔出剑一面往他们的坐骑上乱砍,一面高声大叫:
“我是修真者,你们这些凡人还不来见过我!”
两个健丁听到自己的坐骑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看到木牛流马被刮出一道道剑痕,惊得叫起来:
“出鬼了,出鬼了。怎么无缘无故木牛流马会叫起来?而且上面多出那么多擦痕。要死,我们就二百台不到的木牛流马,弄坏了这么向长老交代!”
——喂,你们就没看到我在眼前砍木牛流马吗!这张路人甲的脸效果也太好点了吧!
“本小仙长就在你们眼前。”
我朝两人鼻子上各揍两拳,把他们打翻下坐骑。
“什么人!”
四个睁得圆圆的眼睛终于对上了我的人皮面具。
第一个胡子健丁正要和我动手,另一个红脸健丁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是哪里来的人,鬼鬼祟祟的。是不是白云土著派来刺探我们情报的jiān细啊。从实招来,不然少不了一番拷打。”
红脸健丁摩拳擦掌,骨骼响动。
“大哥,和他费什么话!一顿打这小子就什么都招了。”
胡子大汉跟着大嚷。
我心里暗笑这是吓唬小孩子的混混伎俩。
“休得胡言,本仙长是到世俗来历练的。你们触怒修真者,罪过不小啊!”
“证据!给证据!披头散发,背口破剑,谁都知道是修真者的装束,谁都可以冒充。”这个红脸健丁有点头脑,他问到了要点。但我早有准备。
我冷笑一下,一个弹指,火球烧到胡子大汉的须和藤甲上,立刻向全身燃去。他哇的大叫,一个鲤鱼打挺,在地上滚了三四趟,才把火扑灭,狼狈不堪地爬起来。
我对自己的这一手火咒十分得意——虽然我的内力浅薄,维持一个咒语的元气有限,只能生起如此小的一团,但控制之熟练,我觉得真修真者也不过如此。
秀这一手来冒充修真者是再妙不过——剑和雷火咒语是任何修真者的典型特征。
“是火咒,真的是修真者呐。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二弟,快给小仙长磕头。”
红脸健丁慌忙去按胡子大汉的脖子。
那被我烧焦胡子的大汉很不情愿,嘟哝道:
“长老教导:人只能拜天、地、君、亲、师。我拜这来路不明的小子干嘛!”
“本仙长活了三百岁,受你这晚辈一拜有何不可?”
——反正是吹牛,我也要摆摆修真者的架子。
红脸大汉强把胡子大汉的脑袋按在地上,他也跟着跪下,向我这个冒牌货磕了三个响头。
——我想这样我的冒充就没问题了,接下来我开始套情报。
“本仙长向来在仙岛闭关清修,近来心血来cháo,出岛来红尘游玩,你们这叫什么岛,你们是什么人,做的是什么。我看此岛杀气腾腾,一年之内必有血光之灾,你们两人还是趋避为好。”
听真是肤浅说土著和华夏人有过节,我就预言下他们之间要在一年开战了,反正似是而非,颠仆不倒,死无对证。
“大哥,他真能未卜先知啊,我们今年是要偷袭坠星山北坡,打开进攻白云土著的通道!”
先中招的倒是那个脑子不灵的胡子,他大概是被我烧得印象深刻,红脸男还在踌躇不言,他就主动开始向我倒豆子。红脸男脸现不豫,今年进攻土著看来是他们的军事机密。
“仙长爷爷恕罪,我叫王莽,刚才眼睛瞎了,冒犯了你。你肚子里能装天,不要和我们凡人计较。这位是我大哥,叫王荆。我们都是舜水镇上的健丁,镇上之人大半姓王,太上长老叫王祥符,是携我们坞堡来此避难的大儒。现在管文的长老叫王启泰,管武的长老叫王启年。我兄弟两现在做巡山队的运粮官,向坠星山王启年长老的巡山队大寨输粮。”
——真是太乖了。
这个王莽的交代让我心花怒发。
原来在华夏人的口中白云乡的圣山叫坠星山。他们和土著交恶,大量的武装力量果然集中在坠星山附近。那个管武的王启年大概就是真是肤浅口中的金丹武者,他驻扎在坠星山,显然要防备土著的那个高端战力。其余两个大儒该是组织型的人才,打是不行的。
也就是说我们只要用心应付华夏人中的那个叫王启年的金丹武者,就能在镇上获得一席之地。
“敢问仙长的宝号。我这个弟弟真是莽撞,连仙长的山门哪里都没有请教,就自顾自用着世俗里的东西来污染仙长的耳朵。”
红脸男是有点水平的,记得问我的来历,知道舜水镇上的事情不能对陌生人乱讲。
我要用心应付下。
“本仙长出自星宗门下,在不可说岛潜修,道号无名子。王莽给我讲的东西很有趣,我这次下山,就是要在红尘中历练自己。他说的没有干扰我的道心,对我提升境界很有帮助。”
——我的传承可以追溯到星宗,星宗的授徒向来神秘,他无法搞清。至于“不可说岛的无名子”,我句句是实话,瞎编的东西当然是不可说和无名字的,你们又出不了白云乡,去哪里查呢?哈哈哈哈。
我说得名不改sè心不跳。
“好名字,我们中原以前就有一位绝代剑仙叫做无名,仙长的道号真是嘉名。”
真不知道王莽是夸我还是损我。
“必然是中原的道门和我们星宗所见暗合吧。”
我拍了下红脸男的肩膀,
“我这次出岛历练,就要学遍世俗间的学问人情。你们要去坠星山输粮,我就随你们前去。在路上给我讲讲你们的风土人情,组织制度。你们和土著征战的事情,我是修仙的,一点不关心。如果你顾虑,这方面的事情就不要对我讲。”
“哪里,哪里。我们舜水镇虽然是儒门传承,但也尊敬世外的修真者。仙长这样的大人物肯光顾我们这个荒僻的小岛,王启年长老必然欣喜万分。既然仙长想在世间盘桓几天,王荆我可不可以向王启年长老引见仙长?”
——红脸男说的客气,其实心里还在怀疑。王启年果然如我推断,是这里最强的华夏人。他要让我和那个金丹武者对峙。
“大善。到时候我必然酬谢两位仙丹妙药,传授两位玄门正宗的心法。”
——去就去,我就要探下你们的巡山队大寨。反正剥下这张脸,我就是另外一个身份。我有什么可以怕的呢?金丹武者我见识过啊,我爹就是一个,有什么稀奇的,能吃了我吗?
我飞身骑上一座木牛流马,拨动牛舌下的机关,木牛流马启动了。
“有劳两位作陪。”
第二十五章 身份(五)
华夏的朝廷失去中土北方的控制权已经有近百年的光yīn。每隔十年中土北方都被妖cháo席卷,并且经历尾随而来的罗刹国蛮夷洗劫。北方坞堡林立,强盗横行。妖魔遍地,民不堪命。
三十多年前,北方一个叫舜水堡的堡人得到了一张和我父亲类似的海图,是最早一批离开中原的海客遗留的古物。堡内的族长毅然率领万余户子民离开故土,渡海寻找可以安居的白云乡。穿越风暴环到达白云乡的时候,凋零的船队只剩下三千户人家。
据说他们的族长王祥符在北方就是成名已久的大儒,率领船队到白云乡的时候年已经八十余岁。年轻的时代他曾经在北方组织义军和罗刹蛮夷的附庸国厮杀,中年后不再修武,开始研习各种工匠种田之学,因为他觉得发明机械和种植粮食能让更多的人在乱世活下来。
我算下来这个老头子现在有一百一十岁,抛下武功多年,应该只是作为jīng神领袖供着。“未到金丹,人寿不过二甲子”,再善养生,王祥符也没十年好活了。
王启年和王启泰是他们族中的后起之秀。说是后起之秀,两人现在也该有五六十岁。
王启年后起之秀名称的由来是三十年前他和白云第一勇士昂山素辉的那场单挑,当时王启年只有二十七岁,已经达到了金丹下层的武者境界。
内丹武学源于修真,也是走向金丹的一个法门。我听父亲说过,世俗间的人却看到了内丹武学杀人征战的用途(当然南宫大头目传我父亲内丹武学,也是要让我父亲杀人)。作为世俗学问之宗的儒门把《易经》的道理糅合入内丹武学,开创了自成一派的易道武学,儒者也可以修炼这门易道武学提升到金丹境界(这门儒门武学是否能练到元婴以上,父亲也不得而知)。王启年该是修炼儒门易道武学的有成者。
王启泰在之后开拓农场牧场,种植谷物药草,建立定居点,教化华夏百姓上的功绩,也不做舜水镇第二人想。
所以他们两人被全族推举为文武两长老,共同管理舜水镇。
三十年前的舜水堡人起初以为白云乡是无主之土(我父亲同样这么认为),和意料之外的土著接触之后就发生了冲突。土著的传说认为这块土地是天神赐予他们的,他们是圣山的守护者,坚决不同意华夏人在丰沃的北岛定居。
王启年在中原的时候就是专杀蛮夷的鹰派,他试图利用华夏人的金属武器、火铳和自己的强悍武力一举剿灭白云三部——白云土著只有藤甲骨矛的装备,也看不出有任何高明的武学传承。
孰料白云土著的武士训练有素,以逸待劳,善用地形,人数也百十倍于华夏人,抵消了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的华夏人的所有优势。王启年本来计划用自己的金丹武力冲垮白云的军阵,但他碰上了昂山素辉这个武力和他相若的硬点子,失去用个人武力扳回局面的可能。
舜水堡人称这场战役为第一次白云战争。鸽派王启泰代表全族和白云酋长们签署了十年的停战协定,获得了在荒凉南岛的十年租赁权,狼狈地转进到了南岛。
——这是真是肤浅和我讲述过的第一次华夏和土著接触的真相。
南岛的一半是草木不生的岩石,另一半是无翅鸟和五步杀人蛇出没的原始莽林。而且华夏人发现一个悲剧的事实:白云乡居然不出金属矿!他们才明白土著只披挂藤甲,使用骨矛的原因。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的装备会堕落到和白云土著一个档次。
被严酷现实压迫的王家兄弟加快整军经武的步伐。他们在全族强制免费普及儒门教育、武学教育、工匠教育。无论男女必须从小学习儒门典籍、易道武学和工匠知识。另外鼓励光荣妈妈大生特生,优生优育,力争十年后人口翻翻,尽量追上和白云土著的数量差距。
他们把武器和船只的一半金属融冶,制造机械工具“木牛流马”的机芯,以求生产工具也能补充人力,尽快开拓出能供养至少十万人的农田。
第一个十年期间他们还发现了一件事情:从船上带来的老鼠开始在岛上飞速繁殖,挤掉了大量原住生物的生存空间。同时,五步杀人蛇和无翅鸟的数量也在增加。
王启泰发现,鼠被五步杀人蛇吃掉,无翅鸟吃掉五步杀人蛇,而华夏人又可以以无翅鸟为食。如果善加利用老鼠,就能让无翅鸟的数量增加。以老鼠为食料,可以发展无翅鸟的放牧业,彻底解决粮食问题。另外,无翅鸟的脊骨能做骨矛,五步杀人蛇的胆能做伤药,都可以善加利用。
这样,华夏人在第二个十年的开始,人口增到十万,有了反攻白云土著的实力。
十年租期结束,舜水镇先发制人。
第二次白云战争爆发。
华夏人十年积蓄的战力在王启年率领下一路往北,不作停歇地进攻,把南岛定居的土著全部驱逐,势如破竹地翻过白云圣山坠星山的南坡,打通到北岛的山口。王启年在战斗中还险险杀死了白云第一勇士昂山素辉,土著再没有能抗衡华夏人的武者。
十年后的华夏人熟悉了地理,有高明的兵法组织军队,一万jīng兵的平均战力也达到了外功中层,还有算上jīng良的武器(岛上没有硝石,火铳全被融成金属冷武器,他们也熟悉了骨矛藤甲的使用)——更重要的是比起白云三部落,华夏人有着兄弟同心、众志成城的凝聚力。
他们本可以在这一次席卷白云乡,成为岛上真正的主人。
可惜,他们碰到了坠星山的山神。
王启年重伤逃遁,一万jīng兵折掉一半。
华夏人最终在坠星山的南坡止步。
从此两方再没有发生决定xìng的战役。
*****
不愧是三十年儒学普及教育的成果,王荆和王莽这两个三十不到的健丁居然能把这许多年的大事(有些他们甚至没有亲历)侃侃道来。我略作梳理,就能明白这许多年白云乡的发展脉络。
不由我不对王启泰这个大儒的组织能力和建设水平刮目相看。
他或许没有武力,但脑子绝对好使,能在半不毛半兽道的南岛养活这么多人,让每个人都有文化知识,还弄出一支能入眼的军队,这是很厉害的执行力。
除非慕容子陵再世,父亲的帮派没有这样的人物,我母亲这个兼职二当家也办不到。
我们手下的五百海盗都是百战jīng锐,平均水平都是内功下层,论战力也能当天下任一只大割据势力的先锋军,高出舜水镇巡山队的军力甚多,但海盗其他方面的综合素质却远远不如舜水镇。假设父亲和他们镇子开战,初战我们或许会胜(父亲的金丹上层武力能压制王启年),但长劲就不济了。
或许慕容芷以后能超越慕容子陵,我也能超越父亲。
不过眼前还是不要对抗为好。
即使我们还有势力,在可以预见的二十年,也必然落在下风。
何况现在只有我和慕容芷两人。
我心中暂时依附舜水镇的念头占了上风。
“你们说的山神,是什么东西?它比王启年这金丹下层还厉害吗?”
“其实山神的事情,我们也是听镇上参加过第二次白云战争的老人讲的。都是讲坠星山山谷刮起了一阵妖风,大批的士兵被罩进风里;风退后,就血雨一样下起上千死难将士的血块来,都是妖物嚼吃后的样子。”
两人都是沉重愤恨的表情。
我想到屠杀我们一船的那条龙,这种妖物只有修真者才能与之战斗。
不过坠星山的妖物比起龙更加下乘:那条龙不屑于吃人;它本来也只是针对我父亲一人——如果不是我触犯了龙的逆鳞,后来的事情也会就不会变成那样。
这个妖物不但滥杀,而且食人填饱口腹。
“王启年长老后来在镇大会上向镇民报告当时战局:他冲进妖风救人,也没看清那妖物的样子,就见到妖风中一枚枚诡异的眼睛,让他心神差点失守。他不知道底细,不敢冒进。就是如此防备,还硬挨了那妖物一咬,一个肩膀的肉被撕掉。只好收拢残兵退守。”
——能咬下金丹武者肩膀肉的腭力!
那是能承受音速压力的,坚逾金铁的武者**啊。
我的手不禁颤了起来。
我感觉到王荆的奇怪的目光
“这等妖物残害生灵,本仙长也气得看不过去!真想用这双手它寸斩成脯。”
我一声怒吼,掩饰过去了我的失态。
“不是我说小仙长,我们这岛也有不少修真者飞去坠星山深处探宝。唉,个个都是有来无回。小仙长虽然有三百年道行,我看,还是谨慎点好。”
王莽这个傻子就是乖,适时地为我圆场。
“你讲的也有几分道理。等我来rì回了洞府,取把斩妖宝剑,准备妥当,一战将那妖生擒,为你们死难的族人报仇。”
——我就许他们一个空头银票,安慰安慰舜水镇人的心灵创伤吧。
“承仙长的情了。小人一定把仙长这番心意转达给王启年长老。”王莽大喜。
我噎了一下
——大叔!你真当真了啊!
我连忙转移话题,
“王荆,那后来二十年你简单讲下。”
“二次白云战争后,我们实际控制了南坡,但也无力再进攻白云土著。一方面jīng兵损失近半,一方面忌惮山神再次出现。此后王启年长老在南坡长期驻兵,建立关隘要塞,不断打退土著的sāo乱,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向来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近几年土著又出了一个金丹武者,是昂山素辉的儿子,叫昂山宝焰,风头很健,常来我们南坡挑衅。”
“白云土著没有高明传承,还能出金丹武者?”
——这不符合常识。偶尔出一个金丹武者可以说是天赋异秉、获得奇遇。没有高明传承,连着两代都出现金丹,那就十分诡奇了。
“这是仙长你们修真者的事情,小人们怎么清楚!不过王启年长老对这件事情很担心,他怕自己百年之后,我们镇上没人能挡住这小子。”
“嘿嘿,那怎么会!我们华夏人杰地灵,又有儒门的易道武学传承,到时候自然有金丹武者应运而生。何况王启年长老才五十七岁,金丹武者不是能活二三百年了嘛!”
王莽涨红了脸去和王荆争辩。
我却觉得王启年的担忧有他的道理,王荆讲的很对。
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
内丹武学是一种狭隘和特别的修真法门。筑基之前它的门槛很低,但筑基之后,它对于修炼者资质要求其实比一般的仙道要严格得多。
练武道三十岁还没成金丹,就说明你的武学天资有限。往后人的气血衰竭,只会退步,不会进步了。
所以修真门派的正式弟子筑基后实现了引气入体,就很少把武道作为自己的根本法门,而是转修其他更稳妥,更宽阔,更有希望进步的法门(这也是有五百年的武道时代最后变成修真时代的原因之一)。
华夏人到白云乡已经有三十年了,而且普及武学教育,竟还没有产生新的金丹武者。
恐怕真的是他们这一代资质有问题。万一王启年有什么意外,就会出现青黄不接的恐怖后果。
前两次白云战争之所以双方的军队有的打,是因为各有金丹武者制衡。
要是王启年出了意外,昂山宝焰率领的土著军队就能对没有金丹武者的华夏人军队实现单边屠杀。
况且即使不出意外,王启年能否活到两三百年,也是个疑问:
金丹武者对亚音速毫无压力,他们也确实能承受音速乃至数倍音速。可是音速以上强度的运功也会残损他们的寿命。王启年血战了数十年年,他的身体真还完好吗?
我想他开始担忧昂山宝焰的时候,就预见到了自己剩下的寿命是可以预期的。
这或许是我和慕容芷的好机会
——如果我们向王启年显露出十年内成为金丹武者的资质,有弥补舜水堡的新生代空缺的能力,那么我们就能获得立身之地!
“本仙长和其他飞来飞去的修真者不同。他们不关心世事,我出岛就是为了历练世事。王荆、王莽,我本来过境只想和你们的长老稍微打个招呼。看在你们对族人的关心上,我为你们镇的未来,教授几个能到金丹的弟子。”
这次就连一向对我怀有戒心的王荆都喜形于sè。
我们一路谈笑风生。
七天后,我到了王启年在坠星山南坡的大寨。
第二十六章 小黑屋(一)
王荆和王莽两个运粮官走惯了山路,一口气赶到积满蔼蔼白雪的半山腰也脸不喘心不跳。坠星山的山巅被白云笼罩,无法看透。但我能闻到那里传来的夏的气息——山腰因为高而积雪是自然规律,山巅却和地面一样是盛夏,的确这是一座灵山——可惜被神秘凶悍的妖物盘踞了。
两王的体力还是让我小佩服了一下。
如果我不是练了内功,恐怕也不能神旺气足地一气爬到山腰。那样的话,我这个冒牌修真者就露陷了。
他俩要去仓房交割军粮,又没有军令,就在辕门和哨卫交代了几句,然后与我作别。我塞给他们两封黄芽丹作酬谢,他们以功力不够不能服用推辞掉了。
如果我有谢他们的心意,王荆希望我能为舜水镇培养两个金丹后人,镇上的大计就是他个人的大计。王莽邀请我有闲去他家喝酒,他家娘子酿得好酒,风味和仙人家的不同——另外,他偷偷求我能给他家送给儿子——他结婚三年膝下还没有所出。
我一岁之前有走魂症,后来我父母请昆仑山来的仙长给我开启了灵光。
这是修真者能力范围的事情。
让不孕的女人怀孕
——这恐怕是要请妇科大夫的。
“好。一旦机缘到了,我就施法。”
作为冒充的修真者,我安慰他。
这是不可知岛无名子的承诺,不是原剑空的承诺。原剑空一向言出必践,可无名子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我如入无人之境的进入王启年的大寨。
修真者却能在大部分地方zì yóu活动。
关隘、税卡、国界、势力范围……对于修真者都不成为障碍。
如果是普通的陌生人,进入王启年的大寨,需要解下武器,通过三次关口的来历盘查,由他们搜身——现在华夏人和白云土著还处在战争状态,不自量力来刺杀主帅的jiān细不少。
而我是修真者,所以不必被检查,立刻有人飞奔入帐通传。
凡人的检查可能触怒修真者,被修真者惩罚;有杀意的修真者也不是凡人能检查出来的。
还是交给有金丹境界的王启年来应付我比较好。
军营的布置外松内紧,和我们海盗的组织类似。
三三两两的健丁远远望着我窃窃私语。
多半是好奇我这个偶尔到凡间一游的修真者样子。
如果不是路人甲人皮面具,我可能会引起更大的围观。
军营中也有十来个太阳穴高高隆起的军健假装在我身边不经意地擦开。
他们都是内功上层之人,比我这个内功初层还高了两个小级别。
他们一定是在疑惑我这个气那么微弱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是三百岁的修真者。
但他们肯定又在犹豫修真者压制在凡人的相貌和气也是常有的低调行为,如果搞错了会不会给镇上添麻烦。
我不想让他们这么焦躁和纠结,
万一哪个人按捺不住,真实动手来摸我底——一个全身武装的内功上层就能让我头疼。有了三个法术我也只能越级打倒两三个内功上层。五个以上涌上来我就铁定完蛋了。
用法术和动武一样要耗元气的,法术的效果是能杀他们个出其不意而已。
我不愿意出现任何我和他们身体接触的可能。
我悄悄张开五指,酝酿一个雷咒。
我存想一个小珠子的形状,然后雷咒的符文自动在脑海浮现。
“发!”
我轻易从虚空中创造出一个弹珠大小的雷珠,它围绕着我身体滴溜溜转起来。
雷珠的威力不大(当然耗我的元气也不多),只能穿透一个婴儿的小手掌。沾上这群内功上层人的肌肤能炸糊点表层的肉,没有什么对敌作用。
——恩,其实我也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们的。
雷珠先是绕着我的身体几寸距离兜小圈子,环绕雷珠的电弧像缠在珠上的金sè小蛇那样吱吱吐信。
等眼最尖的人呼起来,我把它的轨道又放大到三尺半径的大圈子——这是我能稳妥cāo控这个弹指大小雷珠的极限。我的“发”类似于挥舞鞭子抽打空中的陀螺。
十来个内功上层的军健纷纷后退,有个还想逼上来尝试下,被另两个人狠狠架了下去。
我的身边立刻清空了。
军营中赞叹和惊讶之声纷起。
其实雷珠的转动速度不够快。内功这个层次善使鞭法的好手能实现比我旋转雷珠快上三倍的速度,会空手入白刃的好手也能发现我的空门很大。
但他们的思维都被我误导了,以致看不清简单的真相。
他们大概都在胡思乱想一个人是如何凭空变出如此集灿烂与危险一体的雷珠,可能眼前的这个假小孩真有几百年的修为吧。
要是他们中哪一个稍微把目光从雷珠上移开,不管不顾地踏进圈子给我下手刀,或者硬挨下这虚有其表的雷珠。
——我就会立马露陷。
但这没有发生,对我这个假货的叹服和惊讶像瘟疫一样在军营里传播,他们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恭敬的表情。
中军帐前站在的四个筑基境将校也被这种集体无意识的瘟疫传染了。
他们高呼:
“小仙长,请快点收了神通!这番我们的眼界大开了!”
我能清晰感到眼前四个将校自然而然发出的气,是我的百十倍。
如果说练习外功是修真之始,那筑基境才算真正入门。
他们四个太阳穴上的隆起已经消失,都是内外圆融,jīng华内敛。
他们四个全身经脉皆通,都能引气入体,辟谷服丹。
在我们海盗帮派里,这种水平的人都能当我父亲手下各队的头目,我们家也不到十个。
任一个踏出一步,一招就能让我毫无抵抗地就擒。
——可惜,四个人的眼界不如他们的实力,他们没有作任何突破我雷珠轨道的尝试。
我狐狸一般得意淡定地笑了:
“本小仙轻易不向凡人显露神通。只是你们中一些人肉眼凡胎,以貌取人。我为省麻烦,不得不如此。下次切记不能窥探本仙,不然后果我不负责。”
“是。是。王启年长老在里面恭候仙长。请。请。”
我的雷珠消失,刚才放出这个咒的元气被我恰好用完。
不等我进帐,一个八尺之高的威猛汉子躬身掀开中军帐门,热情地要和我握手,
他大笑:“在下王启年,我让手下四大将校为仙长站岗,他们绝没有冒犯仙长的意思。”
我也笑起来,
“本仙也不会和凡人计较。”
我的手下意识地要和他的手握上。
——忽然我停住伸出去的手。
“长老为何要和我握手?你们中原人何时改了礼俗?”
——好险!要是我和他一搭手,全部的底都被他摸透了。
一个内功下层把自己的手交给了金丹武者,一切生死都会被金丹武者随意处置!
“啊,瞧我这脑子。”王启年用拳头捶了下他的脑袋,向我抱拳作揖,
“这握手礼是蛮夷土著的习俗。他们陌生人相遇,就放下一手武器,和对方相握,以示没有敌意。我老王和蛮夷土著打了数十年的仗,不知觉也学了他们那套东西。恕罪恕罪。”
——其实不但蛮夷土著,我们海盗之间有时对陌生人也用握手礼。它还有一个隐蔽的功能,就是在握手之时掂量对方的功力。刚才我差点着了王启年的道。
“本仙长一直在仙岛闭关,不知道世事沧桑,原来如此!还有很多要向王长老请教呢?”
“哪里,哪里。王某人也正有要借重仙长的地方。里面请!王某备了酒宴。”
我毅然踏入了中军帐。帐门合上。帐中没有他人,没有屏风(自然也没有屏风后埋伏的甲士)。
只摆着两张案,两个蒲团。
王启年的案上除了酒,还摆着一卷《黄石兵法》、一卷《chūn秋大义》。
我们的案之间倒插这一柄寒光四shè的铁脊矛。
这是口中品神兵,用jīng金加铁背蜈蚣之外壳打造。
我凭经验判断。
铁脊上映出王启年的脸,我从他脸上看不透他的心意。
第二十七章 小黑屋(二)
这柄铁脊矛和一般的长距离刺穿武器有所区别。如果你仔细观察矛上的纹路,会发现上面一**涟漪似的光泽,偶尔几处还有诡异的暗星闪烁。
——没有错,矛不是像凡兵那样用韧xìng和弹xìng兼有的白蜡杆子做成,而是取材自铁背蜈蚣的背甲。在结构上它用一节节铁背蜈蚣的背鳞严丝合缝地连缀嵌合起来的。而且这柄铁脊矛是用铁背蜈蚣中最名贵的七星铁背蜈蚣做的。
传说铁背蜈蚣是一种能存活数百年的珍稀蜈蚣。它们体内分泌强酸,以金属为食,又有天赋的缩地之能,经常在灵脉和矿场出没,寻找美味的上好金属。铜汁铁丸是它们的家常便饭,灵石宝矿是它们的山珍海味。
百岁内的蜈蚣外壳就和铜铁仿佛。
百岁上的蜈蚣外壳兼有jīng金之坚和秘银之韧,世间的凡兵根本砍不进它们的身体。
数百岁的铁背蜈蚣中有一些在机缘之下吃下灵石不死,它们的背上会生出星星般闪烁的暗点,无光的黑夜也会闪亮,像萤石一般——这就是七星铁背蜈蚣。
做这一条铁脊矛至少用掉十条七星铁背蜈蚣,矛的重量该有三百斤。
矛的长度我目测是一丈八,实际对敌的时候可能会突然伸缩——因为它的结构类似弹簧,高明的武者可以用“抖”的手法让它暴长暴缩,神出鬼没。在极端情况下,甚至能把铁脊矛当长鞭和连枷类武器使用。
——这是为金丹武者适配的武器。唯有金丹武者的技法和力量能举重若轻,把它运御自如。
本小爷有个金丹武者的爹,做海盗时也见过不少宝贝兵器,这个眼界是有的。
说了这么多,现在的问题是这柄矛插入的位置不怎么好。
——正好挡住我望向王启年的视野。
这或许是他故意所为。
因为我要清空自己的视野,最直接的办法是把这三百斤的矛拔掉。
假设我是修真者,假设我是真的仙长,在我脑补里我用两个手指可以捻住矛杆把它轻轻提起。
——非脑补状态的我当然做不到。
我选择对这个试探视而不见。
我低头喝案上的茶。
——未尝不可以理解成本仙的神通是不表演的。
王启年在他的案上愣了一会儿,终于磨不过我。
“我这矛插的,碍了仙长的眼。”
他右手去拔铁脊矛,矛提了几尺上来,又停住了。
汗从王启年的额头下来。
“让仙长见笑了,我的右肩有伤,不如往年。平rì拾草杆一样轻松的称心兵器,今天忽然不能由心。老了,老了。”
——这家伙还在装模做样,诱使我帮他拔矛,来摸我的底吗?
哼!我怎么会吃你这套?!
我明媚地笑起来:
“生老病死合乎天地之代谢,知无涯而生有崖,人力有时而穷。王长老不必把这小小一枝矛挂在心上,由它去吧。”
我把我的案挪了一个位置,绕开矛,淡定地继续喝茶。
——怎么呀,你继续来试探我啊?!
王启年哂笑了一下,也不再理会那枝铁脊矛,大方坐回:
“仙长道号怎么称呼?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星宗门墙,不可知岛无名子是也。从来处来,往去出去。”
——我看《搜神记》无数遍,这点神棍还不会耍吗?星宗是修真四大门派之一,星宗真传弟子的拣选是四大派中最严格的,星宗也是最护短的大派。我咬死这个身份,你敢胡搅蛮缠吗?
“是王某愚了!自罚一壶酒。”
王启年大笑,嘟噜噜一口把他案上之酒饮尽。
“我听哨卫讲,仙长此番是来红尘中游戏。这游戏也分黑子、白子。我们华夏是黑子,土著是白子。仙长喜欢执黑还是执白。”
“哪家酒宴好,就吃哪家。”
——我书里读到的修真者就是这样无责任、无国界、超民族、超种族的。我估计这样答王启年应该不会来砍我脑袋吧。
“仙长宝驾光临我们舜水镇,我可不敢错过这个仙缘,放仙长跑到土著那里啊。哈哈哈。”
——我刚才的回答很对路。
王启年忽然放小声音,问我
“无名子道长,你可知道我心中有两件大事?在世俗间没有一个人能帮我解决!”
——他是信了我的身份,要直走正题吗?
我斟酌了一下套来的情报,下面的一句要给他震慑下。
“其实王长老心里的事情只有一桩——你百年之后,舜水镇如何存续。”
“仙长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只说到王某的心坎里去了。”
“过去的事情不变,不难知之。”
——其实他妈的很难,老子花了七天的心血挤nǎi一样地套出来的呐。
王启年树起两根手指,
“不瞒仙长,我为我们舜水镇的存续殚尽竭虑,不愿意让我和镇民三十年的心血经营毁于一旦。但是这岛上土著有两个扎手的点子:一是昂山宝焰,二是坠星山妖物。妖物不除,我们华夏人就难过此山一步;宝焰不死,王某百年之后舜水镇无遗类。”
——情况有那么严重吗?我根据原来的情报把妖物是放在第一位的,因为它神秘莫测而更加恐怖;而昂山宝焰不过是一个土著,也是圆颅方趾的活人一个,有什么可以畏惧?
“妖物和宝焰的事情我略有耳闻。这妖物我待取一把斩妖宝剑为王长老杀之。昂山宝焰一介凡人,本仙指点你镇中两个仙苗,以后制住昂山宝焰不难。”
——我这次的目的本来就是探下舜水镇的实力,临时起意来推销下“原剑空”,马上准备拍屁股走人,可不准备真的为他趟浑水。
“刚才我提矛时气力不济的,让仙长见笑了——”
王启年这么一说,我想起他二十年前曾经和坠星山妖物一战,被那妖物撕下肩膀的肉,伤的该是刚才那条提矛失败的右手臂。
如此说来,刚才倒不是他做作了。
“——这是当年妖物给王长老造成的伤吧。”
我率尔道。
王启年嘿嘿一笑,
“仙长是世外之人,王某自然不敢再仙长前打诳语。当年的妖物王某只是不知道虚实,现在真要准备充分,未必会败下阵来。它的伤舍弟王启泰早已经为我治好了,一点后遗症也没有。我这条右臂的伤是新伤,是昂山宝焰在一个月前造成的。”
他唏嘘一声,
“五年前我第一次和昂山宝焰交手,他以筑基的境界从我手下逃生,我没有及时把他扼杀在摇篮里。二年后他已经有了金丹下层的实力,只是经验不足,我能暂时压制住他。这伤是一月前他造成的,我堪堪和他战平,稍一大意就着了他的道。我对军营里的其他人推说是二十年前的旧伤复发,以免乱了他们的军心——其实那个昂山宝焰今rì已经是金丹中层了,这个岛上无人可以制他!”
王启年神情凝重道,
“等新一代舜水人成长起来还是太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昂山宝焰又会晋升成金丹上层!他是个妖孽!不能让他再成长下去。仙长如果愿意帮助我,我们在几个月内联手设一个圈套,一劳永逸地结果他!”
王启年杀机已动,豁地拍案而起!
帐外雷声大作!瓢泼大雨倾斜下来。是夏天的雷阵雨。
我的茶杯晃了一晃,落在地上,摔成四瓣。
我脱手了。
一阵尴尬的寂静,我已经停不见外面的风雨之声。
王启年不经意间借雷势隐发出的狮子吼,震慑了我的心灵。
他恐怕已经摸到了我的底。
修真者不会为风云变sè,而凡人会。
我把碎掉的瓷碗一瓣瓣收拾起来,再换了一个杯子,这次我往杯子里斟满酒。
——王启年应该不会杀掉我,常理上他会抓住我盘问底细。
我尽力从容平静地道,
“雷是天籁之音,我们修真者也要度雷劫,心头少不得对这天音有一点敬畏。”
王启年不言,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沉静得可怕。
——我接下来该怎么从一个金丹武者的鼻子底下脱身呢?
论打,我连筑基都打不过;论跑,我跑不过他的亚音速。
难道现在立刻招认我是来这里的中原海客?再把慕容芷供出来?
不行,我还是要逃跑。如果是被识破而求人,就完全失去了主动权。
我要等待时机,制造混乱。
只要我能离开这个营帐,大雨就会让我的气味消失。
我再换装成一个普通的士兵,凭路人甲的面具没有人能记得我的存在。
帐外忽然有一个神sè紧张的将校以紧急军务求见,他匆匆入帐对王启年附耳几句。
王启年点头,
“昂山宝焰那厮乘大雨又来我们这里挑衅。刚才仙长为雷声所惊,不妨在帐中暂歇。我先去会会那土著。”
他又命令那个筑基境的将校暂时陪我,没有他的军令,这个将校不得妄自离帐。
然后王启年用左手扶住铁脊矛身摇了两下,轻松拔出。他掀开帐门倒拖着丈八铁脊矛健步踏向北方,雨水没有一滴沾在王启年的身上,在离他三寸之处都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铁幕弹开。
一羽不能加身,也是金丹武者的境界。
——王启年大概是想让这个筑基盯紧我,他已经认定我的功力不是筑基之敌了,说什么也逃不走!
可惜,他错了。
我的功力不是筑基之敌,但我的智力可不一定,而且我有神奇的道具。
“喂,给我添点酒。”
我把快要见底的酒杯向那个筑基的将校晃了下,他大概还不知道我被王启年看破了,只知道看紧我的军令。于是他背过身去拿王启年案那边的酒坛子,然后转回给我斟满杯。
“这酒怎么这么难闻!有股sāo臭!你们这样款待本仙的吗!”
我故意生气。
“这是王长老平常喝的酒,好的很,怎么会糟糕呢?仙长一定闻错了。”
“你尝尝!”
我脸现怒容,把背上的下品宝剑豁的抽出来。
这个筑基面有难sè,在我的恐吓下战战兢兢地抿了一口。
——一口就够了。
十个呼吸后,筑基将校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他背转身的时候,我在杯里加了蒙汗药。
这是我出来探察情报时纳戒里收藏的天香蒙汗药。
——慕容芷家特制,就是筑基境也照样中招。
完全喝完,七天之内瘫软如废人。
这一小口,能让他麻一天。
我迅速扒下筑基将校的藤甲,和自己互换了装束,再把他藤甲上的军徽摘掉——这军营中人的区别只在军徽,去掉之后就没有分别。接着我把自己的发髻扎起来,又恢复成华夏人的打扮。
我又想了下,用剑割开筑基将校的手指,拿着他蘸血的手指在王启年案上写了歪歪扭扭几个字(我可不能让他认出我本来的字迹来):
“原不可说无名子,剑酒逍遥走红尘。空想存续舜水者,去寻白云新来人。”
我顺手把中军帐悬挂的那张全岛大地图也塞进纳戒里,大大咧咧地走出中军帐。
“仙长在里面存想,其他人不得妄入!”
大雨中一队队人马正在集结出寨,我快步走到一队人马的队列之尾。
谁都没有注意到我的这张路人甲脸,我走出了王启年的大寨。
第二十八章 小黑屋(三)
白云乡夏季的雨来得突兀又狂暴,我登山的来路已经漫起了到人颈部的河流——虽然我水xìng极好,但问题是五步杀人蛇也是种剧毒的水陆两栖蛇。它们在短暂新生的河流中来回游动,寻觅猎物裸露的防御弱点啮以毒牙
——在暴雨时刻,五步杀人蛇和它的天敌们角sè互换,人和无翅鸟都成了蛇报复和暗杀的对象。识趣的无翅鸟会跳到大树上等待雨停,人类则尽量远离河流,或者须臾不离开小艇。
暴雨时刻我无法下山。
可是我一定要在暴雨时分立刻离开大寨。
无论如何,再不折返!
怎么高估王启年这个金丹武者的追踪能力都不过分。
全岛大地图上记载从大寨往北走进坠星山巅的云雾里,是一个半径百里的无人区,也是妖物可能出没的范围。王启年曾经率领jīng干的小队数次进入无人区侦察妖物,地图中坠星山南坡的无人区内也标识了几处华夏人设置的补给点。
我打算利用人的思维盲点,反退入无人区内一避,等过几天风头渐退再混入舜水镇巡逻的军健返回南岛,反正我手头有详细的地图。
妖物的出没并不是无规律的。
按照我套来的情报,只有华夏人大举进攻白云土著的时候,妖物才会现身行险,而且它从不离开无人区——它的行为方式并不是主动攻击,仅仅是被动防御,不让华夏人过山而已。
于是我有两个选择
一、我只在边缘区稍微徘徊几天——风险极小,可一旦遇上妖物就是被吃掉;
二、我在大寨周围等到雨停,这个时候王启年可能马上追踪到我,等待我的是未知——风险中等偏大,后果未知。
我选择一。
我往北走进了无人区的雾里。
坠星山地下灵脉的灵气从山巅的圆形谷口向外涌出,在山巅半径百里内凝住不泄。
这个山巅的景物风貌和地面一般无二。
因为一般无二,才让人惊异
——这是上千丈的高山,在山腰已经积雪。
我长吁一口气,在落英缤纷的草坪上躺在一个大字。
这里花香芬郁,阳光明媚,没有丝毫雨气,一片祥和。
七天的紧张像松了的弓弦一下子弛了下来。
我的肚子在咕咕叫了。
我的气相对还浅,这番逃脱花去了我不少jīng神力气。
无论是耍法术和使心计,费的是jīng神,耗的是元气。
吃东西既是弥补元气损失的方式,也是弥补jīng神损耗的方式(ps.深夜苦读的诸位一定也深有同感。)
我要按照地图寻找王启年的秘密补给点。
山巅的空气极好,夕阳向西沉没,给山岗投下了绚烂之sè。
深入无人区二十里,我发现了补给点。
这是一个隐在林中的石垒小屋,晚霞洒落在屋顶,熠熠生辉。
门不带锁,我推门而入。
屋内有十叠半草席大小,大部分面积被储存食物的瓮占据,空出的面积简单地布置了一张案和两三个蒲团。
屋内没有人和野兽的气味,积起了蛛网尘埃。
我稍微感到点违和感。
——既然长久无人,为什么门没有上锁呢?
我想到的解释是岛上并没有大型的猛兽,不怕无人的时候野兽侵入——无翅鸟是人类之下食物链的顶端,它的食物五步杀人蛇在积雪的山腰就被迫强制进入休眠,脑子单纯的无翅鸟就更不可能在雪山之上来觅食。
我蹑手蹑脚地掀开一个个瓮盖。如我期待,是腌制的无翅鸟干肉,让我食指大动。
我往纳戒装满了十天份额的量,就不再多取——一部分做我回洞穴的补给,省去途中猎食的时间;部分带给慕容芷尝鲜——有我好的,自然也缺不了她的一份。
说来我还是稍微欠王启年人情——如果下次王启年再进入无人区,看到补给点被我搜刮一番,不知道会如何目瞪口呆。我要给他打张白条,塞在瓮底——
“王启年长老,与你结个仙缘,暂借粮草一用。”
当然是用“不可知岛无名子”的名义和我左手歪歪扭扭的字迹。
晚风拂过,我打开的木门被风掩上。
屋内突然全部暗下来。
在里面,我看不见自己的手指。
我忽然想起一进屋子就有的违和感。
我本能真正不适应的并非这件屋子没有任何生物的气味,
而是这间屋子完全没有窗户或者类似的通气透光的设施。
遇到门被合上的情况,我就像被彻底的黑暗包围。
一种毛骨悚然的隔绝感。
我脑子里回忆了门的大致位置,屋子不大,很快就能摸到。
下次一定要把门开着,这种黑暗的感觉可不好受。
我走向门该有的位置。
——我、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
门在哪里!
它应该在前面的啊!
“砰”
有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
我一骨碌爬起,空间感彻底迷失了。
——不要慌张,这间屋子只有十叠半草席大,认准一个方向直线冲击,准能撞上墙。然后慢慢挨着墙,敲木门在哪里就好了。
“你最好不要乱动。蛇已经爬在你身上了。”
一个声音在黑暗里传来,这是小黑屋里唯一有真实感的东西。那是王启年的声音——冷酷的男中音。
这是他撕去热情的伪装后真实的声音。
我没有听到蛇嘶嘶的声音,但腕部传来火炙的感觉,是蛇咬无疑。
——怎么会有蛇,蛇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不是都在山腰休眠吗?
我冷汗层出,我感到了。
大大小小的蛇缠在我的身体上,我有天蚕衣护体倒不惧;
但是有的小蛇冷飕飕地从颈部窜进我的背脊骨。
为什么不是美女钻进我的衣服里呢!
“你练过内功,刚才那一口咬应该要不了你的命。不过我提醒你,接下来就不要乱动了。被几百条毒蛇咬过,内功初层也是死定的。”
“嘿嘿,大叔,你和昂山宝焰打完了吗?什么时候跟过来的呢?我觉得自己脱身是很赞的啊?”
我笑起来。
恩,我确实是想打肿脸充胖子。已经失去先机了,接下来的谈判起码也得有点气度。
王启年笑:
“那是我设的一个圈套。发现你应对的不自然后,我用传音入密和帐外的一个将校做了沟通,伪称昂山宝焰来袭,这样我可以在暗处观察和跟踪你——我怀疑你不是独自行动,于是想等等看,再把你背后的力量一网打尽。不过现在看来该是你个人所为,逃脱的思路都是临机应变,毫无计划,也没有帮手接应。那么我就选择在这里和你单独好好谈谈。”
——传音入密?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呢?金丹的武者可以把自己的音波集中起来,像蝙蝠那样只发shè到个别人的耳中。我还是太依赖常识了。
“离帐后你一直跟着我?”
“不错,不过从没有在你视线内出现。只要不在你视线中出现,你的境界就感觉不到我藏好的气。你进这个屋子的时候,我也跟着你进来。你真是个很有趣的孩子,居然还有胆子在我面前装神棍和打白条。”
——看来那扇木门不是风吹上的,而是王启年关起来的。
他有亚音速的动作,在我眼睛察觉前,就可以绕到我的身后
——简直像影子那般附着我!
“这个小黑屋很不错。为什么你不开窗呢?”
我问。
“这里既是补给点,也是我特意建造的练功地点。门一旦阖上就没有任何光线,瓮夹层里的蛇就会从瓮底游出来——试想在一片绝对黑暗的区域,所有都失去了实体感,还有近千条剧毒的蛇到处游行,随时准备给你的空隙致命一咬。你能依赖的只有自己的jīng神意志。”
——一一个武者需要达到什么境界,才能从里面毫发无损的?他该把自己的气保持成枯木死灰那般的“活死人”之状态,才能让蛇错觉成自己游过的不是生物吧。
“你能在这间小黑屋里待多久?”
“最长的时候待了一个月,一个月以上的修行我没有时间。如果军务有空闲,我也想尝试下自己的上限在哪里。”
把自己的气保持在“活死人”的状态一个月!真是恐怖。现在的王启年大概也是这种状态吧,除了他的声音,黑暗中失去视力的我觉察不到他的位置。
把气保持在“活死人”,或许也是我从这间小黑屋里出去的诀窍。
“好了,我开始问话了。我问什么,你就回答我什么,原剑空。”
王启年说。
他看懂了我的藏头诗。
第二十九章 小黑屋(四)
“你从哪里来?来白云乡做什么?你的其他同伙呢?”
“我是中原广陵人氏,家父是坞堡堡主,金丹武者。中原战乱,携全堡千口人渡海万里来白云乡避难。其他人都死在穿越风暴环中,只剩下我一个。”
这段话我用dì dū话(也就是中原的官话)和广陵当地方言流利地复述了两遍,同时雄辩地证明了我绝非土著jiān细——土著不离白云乡,不可能对于华夏的风土人情如此了解。
另外,我想在供词里尽可能不透露慕容芷存在的信息,目前风险难测,还是把她藏在暗处较好。
“没想到三十年来中原还在战乱啊……”
王启年感叹了一声。
我立刻附和地唉了一声:
“朝廷也还维持着,军阀也没有死绝,到处是强盗和妖。白云乡没有加盖,所以我们游过来。”
“这个问题不需要你回答。”
王启年喝了一声。
我立刻闭嘴。
“其他人,说出其他人来。你一个内功初层不可能从风暴环到这里。”
“没有其他人。我刚才说了,其他人都死了。我的父亲他临死前把我推出风暴环的。这里是静海,我水xìng好,稀里糊涂地游过来了。”
“不可能,你没有金丹武者的体力,无法攀上南岛悬崖,我们舜水镇的巡海船也会及时发现你。”
“我凑巧发现了一个秘密岩洞,不必攀登悬崖就能登岛,也可以完全避开你们的巡海队的巡逻。”
“这倒也有几分道理,南岛确实有很多岩穴我们没有足够人力去探索。那么,你妄称仙道中人,是想造势让我们收容和看重你?”
“我无处可归,就想依附和我同出华夏的你们。我知道你们需要人才,我就是。我的父亲是比你更厉害的金丹武圣,而且我生来就有雷咒的宿慧,我以后也能练成金丹,然后帮你们舜水镇人继续和白云土著打下去。”
王启年大笑,一拳殴在我肚子上。
我牙齿咬得出血,终于忍住痛疼,没有叫出声来。
这一拳他连一成的力气都没有用。
但已经让我连爬出去的体力都耗尽了。
“小孩子,我们玩个游戏吧——如果明天天亮前我来小黑屋找你,你还活着的话,我就饶过你。”
门被他一脚踹开,习惯了黑暗的五步杀人蛇惊恐地潜回瓮底。久违的一缕夕阳再次shè在我的脸上,我想这是明天天亮前我见到的最后的光明了。
“喂,我不是小孩子!大叔,你是说我能把气保持在活死人状态五个时辰,就有在这里居住的资格吗?!”
我竭尽残余力气冲着王启年残阳下森长的背影大喊。
“小孩子,你很聪明。不过聪明的人未必有毅力和集中力。接下来的一夜看你造化了。”
门阖上了。我还听到一块大石头把门堵上的声音。
光完全消失了。
蛇又出来了。
只有保持活死人的状态我才能不被它们咬死,
如果我的身体还像活人那样温热,就是这近千条蛇的加餐。
元气见底,火咒早用不了。
真倒霉。
倒霉。
我要活下去。
……
以前在练习内功的时候,我尝试的极限是把气保持在活死人状态一个时辰。
这种方法对于扩充气的量并没有帮助,只能锻炼控制气的熟练和流利程度。而父亲给我制定的训练计划是先冲到内功上层的真气规模,然后再侧重于锻炼控制气的技巧。
我有十年外功的底子做基础,迅速开发气的量是对一流身体底子的最佳利用。
把自我转入活死人的状态,任何人用适当的念头导引就可以做到,只是jīng粗的区别,在训练计划里以后再练也不迟。
内丹武学依靠人的念头控制气,任何人(死人除外)都有气流动。
学会念导引气的方法,他们也能进入活死人状态。
所以我这个元气见底的状态,用念头也能导引气进入不被蛇咬的活死人态。
为什么那个王启年反而要我侧重于锻炼控制气呢?
这和我父亲生前制定的训练计划背道而驰。
即使我能把活死人的状态保持十年(文明时代末就有修真者以活死人状态面壁十年的事迹),对于提高我的气量毫无帮助。
——当然,以上都是我的胡思乱想。
可能王启年一方面见我资质非凡,头脑灵活,舍不得杀,另一方面见到我摆了他军营中人那么多道,按不下一口气,于是用五步杀人蛇吓我一夜。
——五个时辰?试试或许真能做到。
这是一个敢搏命,就能实现的目标。
王启年可以在保持活死人的状态的同时,使用五感。
但我不行。
不过他给我的任务只是在这里安全度过五个时辰,不使用五官也不成问题。
我依旧使用儒门的定心法门把自己的心静下来。
像那次龙发出沉默调时候一样,我用“非礼勿听”,把自己的听觉封了起来。
上次已经在实战中用过一次,这次几个呼吸内就办到了。
既然是完全黑暗,有无视觉本来就不重要。
接下来我用“非礼勿视”的心法,把自己视觉封了起来。
黑暗中一无所有,封了两个感官依然是一无所有。
但还是有点不一样——未封两感前我的心灵还在恐惧未知的事物,分裂般生长出无数杂念。而封了两个感觉后,我对黑暗本身在心灵上做到了无视。
我和包括黑暗在内的外物彻底断绝了联系。如果这时候有土著、不知原委的华夏军健闯入,随手一刀就能把无抵抗的我杀掉。
万物不萦心,一切由天意。
我前所未有地专注于自己的内心。
我自动地内视自己的身体。
我看到了亮光。
这是我身体内气的流动,像一股股小河在潺潺地流动。
我要用念头被它们安抚下来,让它们在表面如同镜子一般。
渐渐地,我表面的气停下来,只在深处暗涌。
这就是活死人的状态。
和植物一般。
——看似静止,实则充满生机。
……
第二天正午的时候,王启年推醒了我。
“我合格了?”
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重新适应了光明后,我看到他带的腌肉就狼吞虎咽起来——昨天的那顿我一口没沾就把他抓起来盘问。
现在的我非常地空虚。
我摸了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的人皮面具被撕下来,自己原来的俏脸还是暴露了。
“我们儒门说,相由心生,不平庸的人不会有一张平庸的脸。”
“喂,还我人皮面具,这是我家祖传的。”
王启年把面具掷还我,嘿嘿一笑,
“我今早来的时候你又多保持了一个时辰的活死人状态,然后就自说自话地直接进入深度睡眠。”
六个时辰?我超额完成任务了!
“今天继续关你小黑屋,这次关你七个时辰。”
“我抗议!你言而无信。”
“笑话,我饶的只是原剑空。现在我惩罚的是那个无名子。他不是说你能存续我们舜水镇吗?如果一个月内无名子不能实现连续保持活死人状态十二个时辰,我就杀了无名子,让他去见星宗的列祖列宗。”
我瞪了王启年一眼
——并不是我不想陪你这个大叔玩,这种练气的方法确实对我帮助很大,我控制气的念强了不少。尽管无法提升我的气量,没事的时候玩玩也就玩玩了。
但要死的是我离开慕容芷已经很多天了,再要和你耗上一个月,慕容芷会有耐心等下去吗?要是她以为我死了怎么办?她妄心一旦发作,难保不会对你们镇有什么极端行动。
总之,说什么我也要想办法尽早从小黑屋脱身。
“大叔,能不能再给我点腌肉,我们练武之人,食肠很大。我饿。”
——等我补满了元气,能够释放法术,再给你一个出奇不意。
王启年赞道,
“你这个小孩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啦?倒让想我的三弟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这般狡黠。”
“原来还有王三哥啊?”我一句不让地嘲讽道,我对王启年的怨气是很大的。
“恩,他是我们族内不世出的天才,才十七岁就练到了金丹境界,德智勇三具,前程非常远大。可惜在中原北方组织义军的时候被伪齐的鹰犬杀死了。如果活到今天,说不定已经能到元婴境界,我们也不怕什么昂山宝焰了。不,我们根本不需要离开中原,而是和伪齐、罗刹国死斗到底,恢复我们华夏的疆域!”
王启年忽而神伤,
“他在我们心里永远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可笑今rì的族长、我和二弟都老了。光yīn磨人呐!光yīn磨人呐!天下还在战乱,我们就如同一窝老鼠般躲在世界的角落蝇营狗苟,圣贤的教诲一件都没有做到……小孩子,我刚才失态了吗?”
“大叔,你流眼泪了,”
我望着王启年这个冷酷的大汉流下难得一见的泪,记起要往他伤口洒把盐,
“还有,我不是那位早死的王小弟托世,也不爱复国平天下之类的玩意。大叔你不要搞错,谢谢。”
我们海盗可不像这些儒门出来的人有家国天下的情结。如果他只想念死掉的亲人,我能理解,我也想念我死掉的爹娘。如果扯到什么恢复中原,那是要倒我胃口。
伪齐王公孙氏我知道,传说也是一个元婴强者家族,和我父亲隶属的南宫家是上百年的死敌。我父亲的帮派作为南宫家的先锋军也和伪齐的大军大战过几次,互有胜负——陆上他们胜多,海上我们胜多。
公孙家依附罗刹蛮夷,南宫家也和朝廷的江南大都督宇文拔都有秘密盟约。但南宫家和公孙家争的是地盘财富,和华夏夷狄之争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海盗的信条里不分国家,和修真者一样(只是我们爱财宝,修真者爱长生罢了)。
同理,我从心底也不能接受慕容芷那个复兴大燕的妄心。
“让你这个孩子笑了。比起同龄的孩子,你看得太穿了。”
王启年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还有军务要办,现在你继续去关小黑屋,十个时辰后我给你带吃的。不要想坏主意,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好。”
十个时辰王启年不在,足够让我有时间逃脱。
现在我又能放法术了。
那扇木门外响起了和昨天一样被大石头堵上的声音。
第三十章 小黑屋(五)
黑屋和外界完全隔绝,从外头看不见里面的光亮。
我在黑暗中放出了火咒,照亮了我脸的范围。蛇因为对火的惊恐缩回了瓮底。
我意外地发现这次释放火咒消耗的元气比往常稍微小了一点
——是昨天“活死人”训练的效果吗?
虽然没有增加气的量,但是通过导引气的锻炼,我的念头稍微强了点。
所以用在法术上,火咒的消耗会更少?
我想了下,又消耗和平常一样多的元气,创造出一团巴掌大小的火来,这团火持续的时间比往常多了三个呼吸。
是否在同等的时间中,消耗同等的元气,能创造更猛烈的火呢?
我循着这个思路,又实验了一遍。
这次的火来的十分猛烈,差点烧着我的头发。
我把这团火发向地面,立刻烧死了几条还想从暗处侵犯我的蛇。
因为念的锻炼,我能更有效率地控制气,能维持更长时间的法术、放出更强的法术。
——今天,我要逃跑吗?
我一面维持着火咒的照明,一面烧那些偶尔扑过来咬我的蛇,一面摸到木门口。
那块巨石有千斤之重,不是我的力量能够挪移的。
“算了,还是静待时机吧。”
我三种宿慧法术都不是增强自我的力量的法术,我根本无法从正面走出去。
四围的墙用从岛上开凿出来花岗石头垒成,我也有自知之明:一击碎石的刚霸拳头我没有。
“希望、忍耐、等待。”
我反复念祷了几遍。
熄灭火咒。
——yù速则不达,再等几天。
蛇又爬回我的身体,我重新进入活死人的状态。
这次我把活死人的状态维持了九个半时辰。
最后的半个时辰,因为心念杂乱,我从活死人状态脱离。
然后及时发出火咒杀死了几十条在慌乱中攻击我的蛇。
为了不让王启年发现异常,我刨去那些被我烧杀的蛇头,生吃下去
——一方面可以补充我的元气消耗,另一方面毁尸灭迹。
近千条蛇失踪了数十,应该不会引起王启年的怀疑吧。
我在活死人状态只能静止,不能行动。
如果行动,必须放弃活死人状态,用火咒照明,同时蛇会在黑暗中涌出来。
蛇还是太多,难免有一定数量的蛇从火咒防御不到的死角来袭击
——我要是逃跑,得悄悄把这里蛇杀到一定数量。
恩,以后每天都杀一百条蛇。
……
我在小黑屋中又忍耐了五天,活死人的状态现在能刻意维持在十个时辰,蛇被我悄悄地杀死到五百条以下。
第六天申时到来。
王启年这次提着两口大瓮进入山巅的无人区,又和我如期见面。
“小孩,今天过得好吗?哈哈哈。”
“托你的福,没有被蛇咬死。还有,我不是小孩。”
“那好,再给你送两瓮。”
我听到了瓮底里蛇的嘶嘶声。
——前功尽弃!
我心里暗骂:这要我杀到什么时候去。
“现在我能保持了九个时辰半活死人的状态。”
我决定改变策略,把自己的小手段主动透露,不过稍微润sè下。
“然后?”
“然后我要用雷咒杀了半个时辰的蛇;如果我不会法术,早死了。我们以后不要玩这种危险的游戏,好不?”
——能不暴露我会其他法术还是尽量不要暴露。我现在觉得隐藏能力和隐藏八字生辰一样重要。
“嘿嘿,凡事都有意外,意外出现就排除掉嘛。这也是关你小黑屋的一部分内容。”
——减少蛇的数量看来此路不通。
现在我的目标是要做到一面能保持活死人的状态,一面行动,才能不怕蛇的攻击。
“大叔,这种训练可以叫弹簧压级训练。你让我先不要扩充气量,而是锻炼自己引导气的念头。这样等我的气量上去后,能比同层级的人把气运用的更加流利,也更加致命。”
“脑子真不错,两个晚上就想通道理了。”
“我是天才嘛!”
——这并不是我对武道有多少深刻见解,因为我会更加需要念头cāo控的法术,所以对念的增强有较深的感触。
“今天起我们要加一个训练内容,先来做个实战摸底,”王启年突然说,“你来进攻我,除了不能用法术,尽你所能进攻我;把我想成你的仇敌,抱着杀我的觉悟进攻我。”
我考虑了下。
“这比玩做迷藏还没希望。大叔,你要放点水,我才有干架的动力。我的原则是:没有希望赢的仇敌,那就选择撤退。我父亲从小就是这么教育我的。”
“没得打吗?哈,那我用一个拳头应付你,另外站在原地不动。”
“那有的打头,你等等我,我去准备下。”
我以夜叉流标准的持剑式拿着下品宝剑,稳步在十丈外绕着王启年寻找空门。
自古拳一剑三:凡兵能砍筑基门外的武者,下品宝剑能砍筑基武者。
王启年是金丹武者,得用中品神兵来砍,这柄下品宝剑最多砍得他有点皮肉之伤。要是我那把上品神兵银蛇剑还在就好——全力押注猝不及防地砍伤他的两脚——可惜那把连龙鳞都能刺穿的剑被我扔海里了,现在要用时真是头胀!
我在王启年背后停了下来。
这家伙果然言出必行,真的没有挪动,把背门放心地露给我。
那样的话,他如何反击我也能大致猜到
——虽然王启年不用眼睛,他也能通过我的气感知我的方位。他一定会在我的剑触到肌肤的刹那,突然扭腰用拳头砸烂我的剑——如果他愿意,可以连着我也砸飞出去。
理论上这场架还是没法打。
但我想到了这五天的训练结果
——有击中王启年而不被发觉的方法。
我这次要做的是在这活死人的状态中移动到他的背后!
我心地雪亮。
把气自然而然的外发压抑,在剑触到他背部的时候突然爆发——这不和夜叉流的拔刀jīng髓一致吗?
好啊,我要尝试下,大叔,你可不要后悔啊。
我的血燃了起来。
保持了十个呼吸的气绝状态,我在他背后十丈外迈出了第一步。
气自然地发出来。
暴露。
我恬不知耻地继续退回去,重复了五遍,次次气都在踏出一步后自然生发,当然人也暴露了位置。
——这不是一个办法,要存想个什么东西,还是从植物入手吧。
我在气绝的状态是把自己想象成表面不动的草木。
如果我现在真的是草木,该怎么运动呢?
世界上有什么会走的草木吗?
——根须在幽暗的地底潜滋暗长,新芽一点点挤开顽石的缝隙,蒲公英顺着风飘流四方,花骨朵在雨的滋润下伸开懒腰。
草木并非至静的,而是动得太自然和缓慢,以致让人“忘记了”它在运动,错觉成静。
我以“气绝”的状态踏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
我听到了自己地籁运转的声音似乎和天籁相合。
我仿佛真得和王启年身后的草木变成了一体。
我能以活死人的状态动了!
“突”,
我突然跪在地上,大口喘气,汗如雨下。
我在离王启年背后三丈的时候暴露了。
离王启年十一步的时候我的气消耗大半,从活死人的状态强制脱离。
刚才行走的气绝状态还是保持地太刻意了,大量的气在紧张中不自觉地流失掉了。
——夕阳西下,大半天过去了,我没有在王启年背后刺出一剑。
“大叔,我们先休战片刻,我饿了,你也要吃饭吗?”
“你做的很好啊。我逼一下,你一天不到就掌握在活死人状态下行动了。”
“胜负未非,等我刺中了你,再夸我不迟。我们晚上续战。”
此处我的晚饭是篝火前王启年亲手烤的五步杀人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