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 冬夜
有这样疑惑的,自然不会只有赵朴一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华平日里行事太低调,谁会相信他敢如此行事?
不过赵朴年老性稳,纵然心中有怀疑,也不会当面直接声张。
可他面对大变有这份心性,其他人却难。
尤其是邱仑,简直无法接受,似乎贾琮是在用最粗浅的谎言愚弄他们,大声道:“简直荒谬!扬州府谁不知道,伯道兄最是本分仁厚?他怎会行这等无知暴虐惨事?”
贾琮看了眼愤怒之极的邱仑,问赵朴:“怎么说他也是八大盐商之一,平日里场面上迎逢的客套话说的未必比他卖的私盐少,若说他没城府心机,连白世杰的鬼魂怕都不信。那他现在这个做派又是为了什么?
是想试探我,还是给他背后哪个看?总不会真在跟我发怒吧?
那我真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赵朴哑然,看了眼面色骤变的邱仑,沉吟了稍许,道:“不敢瞒伯爷,邱仑行事初衷,或许皆有之。但终归,还是因为熟悉安华往日行事风格。莫说他们,就是老夫,也实在难以相信,他会做下这等狂悖之事……”
贾琮笑了笑,心里骂了声老狐狸,面上道:“我不大了解这位安家家主什么心思,不过安家与甄勾结,绑架我姑丈妾室的家人,胁迫其听他们的命令,并且欲下毒害我之事,安家已经承认。虽然安华推脱,说是他次庶子安泽所为,但是对本座来说,有分别么?
赵老爷子,我尊敬你是个明白人,你来说说看,安家如此行事,有没有道理?
这样大的事,安华推脱到一个庶子身上,他可笑不可笑?”
赵朴这下当真震惊了,一时间甚至说不出话来。
贾琮也不等他平复,目光淡漠的看着六人,道:“原本锦衣卫行事,就是江南总督方悦至此,本座都不必解释什么。只是天子爱民,我等身为天子亲军,不愿在民间留下蛮横无理的恶名。所以你们如果还有什么不信,明日可以再来寻我。我猜想,今日诛杀了甄、秦栝、白世杰之流,明日来寻我要说法的,不是一个两个,也就不多你们几个。
现在,本座可以离开了吗?”
……
“呼。”
回到盐政衙门后院时,已至深夜。
坐在前厅,守夜的丫头给他取了壶热茶后,就被贾琮打发去休息了。
一杯热茶入喉,贾琮长呼一口乏气。
在外面看似威风八面,可一直绷着神经,颇耗精力。
又要时刻提防着明枪暗箭,再耗三分心力。
不过总体来说,形势已经极好了。
他是幸运的,不断的发现收拢可用人才,尤其是福海镖局和茶娘子两处势力的收服,直接夯实了他的实力基础。
虽然之前也有韩涛、姚元南北两大镇抚司的镇抚使,但贾琮其实十分清楚,这二人不是他的人。
他的一举一动,随时都被他们传回京里。
当然,他们不说,贾琮也一直将消息传递回去。
只是到了这一步,随着茶娘子的入彀,贾琮终于有了自己挪移之地。
因为韩涛、姚元他们,完全无法接触茶娘子的力量……
这也是贾琮极为大胆,破格重用茶娘子的原因之一。
这本是极冒险之事,哪怕有原金陵千户刘昭对茶娘子一家的描述,可人心叵测,谁敢轻易尽信?
好在,茶娘子没有辜负贾琮的信任。
这个女子,果真让人敬佩!
多少须眉男儿,口口声声以“忠义”为先,可能做到者,寥寥无几。
而茶娘子,明知白世杰害死她父兄,可为了全关家和白家百年恩义,不忍杀他,还留白家一条血脉。
放在后世旁观者或会骂她一声“圣母婊”,可对贾琮来说,却是最完美的投名状。
对白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日后对他?
有了茶娘子这一系在暗,福海镖局这一系在明,再加上当初安排至六省千户所中做掌权百户的二十余亲兵,展鹏组建的直属缇骑,沈浪组建的南镇府司“宪卫”……
这些,都将是他的核心力量。
时至今日,他手中终于有了一股不弱的力量。
属于他的力量。
等到倪二、林诚将凤凰岛上的雪花洋糖作坊建起,滚滚财源到来后,还能继续招兵买马,扩大力量。
脑子飞快的思索着,心情愉悦下,贾琮搭在身边梨花高几上的手,屈指轻叩几面,发出均匀的“咄咄”声。
除了这些武力力量外,贾琮想起,他还有一部并不算弱的软实力,就是他早在二年前就开始筹备的“水军”。
也只在当初对付曹子昂时牛刀小试,其余时间都在暗中囤积力量。
贾琮现在还舍不得用他们,等真正用到他们时,必会让世人大吃一惊!
如此看来,他现在拥有的力量已经不弱。
但贾琮清醒的知道,相比于他想做的事,想要的自由身,想拥有生死不操于他人手的地步,他现在的力量,如同蝼蚁一般弱小。
所以,远没有到他自尊自大的时候。
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好在,他如今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梨花高几面被贾琮屈指叩出一声声“咄咄”音,在寂静的前厅内汇成韵律。
为闭目畅思的贾琮伴奏……
忽地,贾琮手指停住,闭着的眼睛也睁开,左手缓缓放在腿边,触碰到一物,眼睛则紧紧盯着门口方向……
“沙、沙、沙……”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的传入耳中。
贾琮的左手拨开了衣襟前摆,将一直藏身于腿侧的火器拿出,又从怀中取出一油纸包,从中取出一纸壳子药,押入枪管中。
这一连串的动作,只用了几个呼吸,而后,又紧紧盯着门口方向。
“沙、沙……”
脚步声越来越近,贾琮面色也愈发凝重。
现在是寅时初刻(凌晨三点),茶娘子和展鹏、李蓉都被他打发去休息了。
守夜的丫头婆子也被他叮嘱过不许过来,她们没有胆量忤逆他的命令。
那还会是何人?
贾琮眼睛眯起,将手中火器对准门口,手指缓缓放在扳机上……
人出现了!
贾琮眼睛陡然一睁,随即黑着脸咬牙道:“林黛玉!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噗嗤!”
也不知这话有什么好笑,黛玉偏着头,咯咯笑的欢实,手里的玻璃风灯晃呀晃。
她穿着一身玉色翠叶云纹锦绣棉裙,外罩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
愈发映衬的肤白如雪,眉眼如画。
贾琮瞪她一眼后,将火器中的子药退出收好后,站起身,看着门内亭亭玉立的女孩,黑着脸问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没睡觉?敢情上回我说的话都是耳旁风?”
黛玉不怕,烛火照耀下,亮晶晶的眸光看着贾琮,轻声道:“睡了呢,醒来后听外面守夜的嬷嬷说,三哥哥才回来,也不去睡,就在厅里坐着,好奇怪……我就来瞧瞧,看看三哥哥怎么不睡?”
说着,走了进门儿,俏生生的。
不过贾琮见她靠近,忙伸手阻拦:“止步!”
黛玉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了,面色一白,贾琮没好气道:“就你小脑瓜爱多想,我刚在外面动了手,身上染着血气煞气,我怕冲撞了你们。没见我连自己屋子都不回,就在这坐着?”
黛玉闻言,方轻轻呼出口气,面色缓转过来,看着贾琮反埋怨道:“那三哥哥怎不去沐浴?”
说着,又往前挪了半步。
贾琮摇头道:“太麻烦,我要是去沐浴,又要兴师动众。喊晴雯她们不好,不喊她们也不好,明儿准怪我。索性就在这坐两个时辰,等明儿天明再洗。”
黛玉闻言,目光柔和了许多,嗔道:“就没见过你这样当主子的!”说罢,又朝门外喊了声:“你还不进来?”
贾琮看了眼门口方向眉尖一挑,道:“是紫鹃在外面?”
黛玉笑道:“上回你那样吓她,还动了手,她怎敢这个时候再在你这露面?”
说着,就见紫鹃抿嘴笑着从门口进来,一张脸冻的发白。
没等紫鹃问好,黛玉就道:“三哥哥舍不得叫醒晴雯她们,就劳你去准备些热水,让三哥哥沐浴吧。不然他今晚竟是连觉也不准备睡了……”
贾琮忙拦道:“紫鹃虽也是伺候人的,可哪里做过这样的活计?算了,左右不过再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何必再折腾?”
紫鹃笑道:“三爷当我打小就是副小姐么?我也做过二年粗使丫头才入了老太太的眼的。”
说罢,扭身就走。
所谓“副小姐”,就是指大家小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如紫鹃、袭人、侍书、司琪等。
这些大丫鬟做的事不过是服侍姑娘们吃喝玩乐,寻常粗活半点也无,且她们也跟着小姐们吃喝用度,待遇极好,因而被戏称为“副小姐”。
若只是“副小姐”,自然烧不得水做不得粗活,不过若有二年粗使丫头的经历,这些也就不再话下了。
等紫鹃离去后,前厅内又安静了下来。
黛玉静静的站在那里,垂着眼帘,娴静如云。
只是……她的亲近向好之心,贾琮又如何感觉不到?
可是……
贾琮心里轻轻一叹,面上浮起微笑,道:“走吧,我先送你回去休息。你身子那么弱,夜又太凉,风寒了不是顽笑的。再有个把月就要过年了,林妹妹可不要缺席咱们的年夜饭啊?我给你保证,年夜饭会热闹的很,你要不得闲必会后悔呢。”
黛玉抿嘴一笑,俏声道:“我才不会缺席呢,如今的身子好多了……”
贾琮摇头笑道:“小心无大错……走吧,我送你回去。”
“嗯……”
……
第四百零五章 大军压来
夜风湿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南方的风与北方的风不同。
北方的风看似轰轰烈烈,但只要穿一件厚实的大氅,就能阻隔在外。
而南方的风,虽然感觉温柔缠绵,没有什么威力,却能不动声色间穿透层层阻隔,冷入骨髓。
冬夜的风尤其寒冷,黛玉虽里穿一身玉色翠叶云纹锦绣棉裙,外罩一件银白底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可依旧挡不住冷风。
不过,她一边收缩着削肩,一边咯咯咯的暗乐起来,吓了贾琮一跳,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别是撞客了……”
黛玉没好气嗔了他一眼,而后细声笑道:“我想起哥哥刚才看见我时的模样……”说着,她顿住脚步,咬牙切齿的学道:“林,黛,玉!噗嗤!”又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呵呵道:“你还笑?当时可让我紧张了会儿,我以为是仇家上门儿了呢。”
黛玉闻言,目光柔和的看着贾琮,温声道:“哥哥在外面,有很多仇家么?”
贾琮嘿嘿一乐,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看不惯的多,但敢报仇的,目前没几人,都被我抓了起来。”
黛玉不乐,她默默的走了几步,然后抬头看着贾琮,正经道:“我虽然不懂外面的事,可也看了些杂书,书上说,做官不能特立独行,处处树敌,就算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也该做到和光同尘。树敌太多,就如身陷淤泥,越陷越深,到最后连抽身而出都做不到……你笑什么?”
贾琮哈哈笑着举手投降,道:“没笑你没笑你,是高兴的笑!你也知道,咱们家里都是一群膏粱子弟,要么就是清新脱俗以世事为晦气的世外高人……没想到,家里还有妹妹这样的女诸葛!”
黛玉不依的跺脚娇嗔道:“又哄我!你就是在笑我!”
说着,似被自己娇柔勾魂的声音酥了身心,身子打了个寒战。
贾琮见之,解下肩头的大披风,给黛玉披在身上,将丝绦摆在她身前,道:“系好快走,再吹会儿风明儿你非起不来不可!”
黛玉抿嘴看了贾琮一眼,双手抓住丝绦挽了个结,静静的往前走着。
贾琮心中苦笑,总有种女孩子,一举一动,都是幽情,一颦一笑,都能让气氛变成粉红色……
“咳咳!”
干咳了两声后,贾琮一脸正人君子道:“这个……通常而言,寻常的官儿在官场上厮混,的确要像林妹妹说的这样,要和光同尘,不能标新立异。人得罪完了,他也就完了。只是我这个官哪,和寻常的官不同。”
黛玉来兴趣了:“怎么个不同呢?”
贾琮笑道:“说好听点,我是特务头子,说难听点,我就是朝廷鹰犬,天子爪牙。”
“噗嗤!”
黛玉其实何尝不知贾琮的官是做什么的?
汉之大谁何,唐之丽竞门,宋之皇城司,乾之锦衣卫,都是一丘之貉。
翻开史书秘册,这些天子爪牙机构,少有好名声。
只是黛玉没想到,贾琮竟能如此坦然的说出,还挺高兴。
她嗔道:“哪有自己说自己是鹰犬爪牙的?”
贾琮呵呵一笑,道:“其实没什么两样的,做官的都是在为天子出力,只是他们是替天子牧民,对付的是百姓,而我们,对付的是坏人。只有坏人,和为坏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人,才会骂我们,才会害怕我们。若是心底无私,光明磊落,又何必怕我们?”
黛玉一直静静的看着贾琮,贾琮没好气提醒道:“看路,再别像上次那样绊倒了!”
黛玉闻言,俏脸一红,再想起那句“抱着硌手”,羞恼的瞪了贾琮一眼,可宝玉吃这套,贾琮却并不吃。
他呵呵笑着,伸手拨乱了黛玉额前秀发,教训道:“快走!”
黛玉自己都奇怪,被这般教训,为何心里不恼……
见贾琮继续往前走,她也认真走起路来,又问道:“可是史书上也记载了好些你们做的坏事,遇到昏君,你们……”
贾琮忙打断叫屈道:“妹妹这话却是说偏了,怎么就成‘你们’了?八竿子打不着啊!
如今的锦衣卫,都是我一兵一卒建起来的,和之前的锦衣亲军都没什么瓜葛,更别提那些臭名远扬之辈了。
其他文臣武将在历史上难道就没出过奸臣逆贼?不能一概而论吧?”
黛玉见贾琮这般委屈,愈发“呵呵”笑的开心。
她好读书,读过许多杂书,知道许多事,但从未和人说起过这些。
如今学有所用,所以心情极好。
她自然不知道,后世有个说法,将这种情况叫“共同语言”……
不过,她的房间终于到了。
见黛玉意犹未尽的站在门口,似不想进门,贾琮自己动手将她系在身前的丝绦解开,取下斗篷,披回自己身后,因为黛玉太瘦,不用担心触碰到什么……
抽了抽嘴角笑了笑,贾琮道:“快进去吧,好好暖暖身子,喝杯热水,不过不要喝茶,不然又睡不着了。等我忙完这几天,再带你们去瘦西湖上逛逛。你虽生长在扬州,怕也没什么机会去那里顽。到时候你们可以都穿上士子儒衫,当一回风流公子。”
说完,见黛玉的眼睛都在发亮,贾琮哈哈一笑,哪里是什么绛珠仙子?分明也是个贪顽的丫头。
“好好休息,我走了。”
替她推开门,目送黛玉进屋后,贾琮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黛玉却又从门里走出,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
“哗啦!”
厨房边的屋子,便是沐浴房,贾琮走到时,正好听倒水声传出。
他推开房门,就见紫鹃正气喘吁吁的提着空桶,从脚凳上下来。
贾琮忙上前,要接过木桶,道:“我道你会寻两个守夜嬷嬷来倒,早知道你自己折腾,我就不让你来了,万一烫着怎么好?”
紫鹃一边喘息着,一边笑道:“哪里就能烫着?再说我也没那么傻,都是先舀一小半凉水,再兑热水,就算烫上了也烫不狠。三爷来的正巧,快准备洗吧。”
说着要上前服侍,贾琮温声道:“今儿我就随便泡泡吧,你快回去,林妹妹刚才冻了一路,我瞧着面色不大好,你赶紧准备一碗姜汤……两碗,你自己也喝一碗,不要不当回事。刚还和林妹妹说,过两天等我忙完了再一起出去逛瘦西湖,你们冻坏了哪一个都不美。”
紫鹃闻言,犹豫起来,道:“可是三爷你……”
贾琮笑道:“我就泡一泡就好,不妨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好了不耽搁了,快去吧,你们姑娘身子有多弱你不是不知道,往后夜里再不好让她出来了。”
紫鹃这才下了决心离开,不过还是解释了句:“姑娘也是担心三爷呢。”
贾琮笑了笑,摆手让她离开,紫鹃到底更记挂黛玉,赶紧离去了。
贾琮关上门后,去沐桶边试了试水温,正好,便去了衣裳,进了沐桶浸泡起来。
“呼……”
……
“咦,你怎么回来了?”
黛玉正靠在花梨木宝榻边,双手轻轻按着两处太阳穴处,见紫鹃端着托盘进来,诧异问道。
紫鹃抿嘴笑道:“还不是三爷,担心姑娘身子弱,说你吹了半宿的冷风,说什么也要打发我煮一碗红糖姜汤送来……姑娘果然冷着了,头疼是不是?”
黛玉将手放下来,没好气道:“什么头疼,是困的!三哥哥把他的斗篷都给了我,差点热出汗来!”
“啊?”
紫鹃见黛玉面色果然如常,还有些红润,中气不浅,顿时傻了眼儿了,看了看托盘里的红糖姜汤,奇怪道:“那三爷干吗让我回来?”
话刚说罢,紫鹃就后悔了,黛玉的面色也黯了黯。
贾琮此意,皆在不言中……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黛玉方才又轻轻笑了笑,道:“你把姜汤喝了吧,今儿你也吹了冷风,仔细风寒了。”
“姑娘……”
紫鹃想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说。
黛玉又沉默了稍许后,轻声道:“快睡吧,现在就挺好呢。”
紫鹃还想说什么,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
……
翌日清晨。
虽然睡的很晚,但贾琮还是准时起床。
且他甚至没和家人一起吃早饭,卯时三刻锻炼完后,他就带着展鹏等人,前往古河码头。
茶娘子通传,金陵方面昨天下午就传回了消息,甄家家主甄应嘉与江南十三家在金陵停留的四家家主,以及贾、王、史三家在金陵长房的家主,一起亲自登门造访了前大司空府宋家,请了名满天下的当世大儒松禅公宋岩出山,齐往扬州府赶来。
除此之外,还有江南总督方悦、江南巡抚郭钊、江南布政使唐延、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常州府知府杜真、江阴县令姜超等一众江南文武大员,也齐齐动身,赶往扬州府。
整个江南,风起云涌!
值得一提的是,江南总督方悦麾下的督标营、巡抚郭钊麾下的抚标营均满员而至。
江南大营提督、总兵麾下,更是有三千兵马随行。
加上各家的随从、仆役,浩浩荡荡满万人,齐压扬州府。
而贾琮身边却依旧只有百十人,静静的护卫着他,勒马于古河码头,观满江大雾。
直到辰时二刻,一行大船破开晨雾,缓缓出现在了大江之上。
为首一千石大船,旗杆上高高飘着一面大旗,上书五个大字:
江南总督,方!
贾琮的目光却未在那上面,他只轻垂着眼帘,看着江水滔滔……
……
第四百零六章 群嘲
“呜!”
“呜呜!”
一阵阵号角声自大船甲板上传出,更有金锣阵阵,鼓声隆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方总督,封疆大吏,官居二品,起居八座。
又有王命旗牌在身,在地方上,几乎为不可战胜的存在。
出入自然声势惊人,以壮官威。
若是平常时候,此刻古河码头上的百姓都要退避三丈,避之不及者,都要跪地相迎。
非如此,何以言贵?
可是此刻,码头最前方,唯有一骑独立。
贾琮头戴紫金冠,身着飞鱼服,肩披猩红色貂毛大氅,腰悬天子剑。
面如冠玉,贵气自显!
面对庞然大船靠岸,他亦丝毫不动。
他不动,身后百余亲兵亦不动。
气势虽不如对面恢宏,但始终凝固不散,不动如山。
“总督驾到!闲人退避!”
总督府班头站在甲板上,大声怒喝道。
只可惜,码头上的人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换做扬州城内其他任何人,此刻都只有跪迎的份儿,偏偏此刻码头上站着的,是佩天子剑的贾琮。
论官品,他的确不如江南总督。
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正三品,还是武官。
江南总督是正二品,方悦身上还挂着尚书衔,就是从一品。
高贾琮两级。
两人一人有王命旗牌,但一人还有天子剑,皇对皇,扯平了。
可惜,贾琮身上还有一个二等伯的爵位。
就算是二等伯,也是超品伯。
贵在一品之上。
所以抵对起来,贾琮还在方悦之上。
方悦身傍王命旗牌,不用给他行礼,他自然更不用给方悦见礼。
故而能站立不动。
见他如此,船上之人本来大怒,可从船楼中匆匆走出一人,与他耳语几句后,那班头登时闭嘴,畏缩的看了码头上贾琮一眼后,大船竟又往前开了开,避开正中,这才开始搭下船船板。
有此前车之鉴,后面的船自然知趣,避开正中泊位,直到第三条大船,稳稳的停在码头边。
甲板上数位精气神明显不同的老人站在船边,看着码头上诸人,目光各异。
贾琮这时利落的翻身下马,迎上前去。
船板铺下,贾琮不等船上之人下来,反倒先一步上船。
“先生!”
登上甲板,贾琮几步上前,于一披着青色斗篷的老者前拜下。
这位老者,自然便是名满天下的高德大儒,松禅公宋岩。
宋岩看着贾琮,微笑着颔首叫起道:“好好,起来吧。月余光阴,琮儿没有虚度。”
贾琮闻言,起身后谦逊一笑,躬身道:“先生谬赞了。”
宋岩点点头,指着他身旁的一个一直注视着贾琮的中年人,介绍道:“虽然你们两家是世交故旧,不过你们大约还未见过,琮儿,这位便是江南甄家的家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大人。”
贾琮闻言看了这位儒雅的中年人一眼后,见礼道:“贾琮见过世叔。”
甄应嘉目光无比复杂的看着贾琮,终于化为一声长叹,道:“甄自作自受,我还要谢谢世侄你啊。”
这是明白人说的明白话。
贾琮犹豫了下,直言道:“世叔,甄不死,牵连太广,琮不得不下辣手。世叔怕是不知,甄大哥与扬州盐商安家勾结,要在盐政衙门内下毒毒杀于我,此事安家已经招认……”
“哗!”
甲板上一片哗然,宋岩面色凝重,身边四个老人也都目光震惊,看了看贾琮,又看向面色苍白的甄应嘉。
“这个逆子!!”
甄应嘉气的浑身战栗,面色惨白,道:“他怎么敢?”
一旁一老人也无比好奇道:“清臣哪,你和甄家大哥儿有何过节?”
宋岩为贾琮介绍此老:“这是徐州方家家主,你称为叔和先生便是。”
贾琮明了,此人便是江南十三家方家家主,方哲方季行。
方家势力,犹在江阴秦家之上。
他微微躬身道:“小子贾琮,见过叔和先生。说来无奈,琮与甄家大哥此前从未见面,毫无交集。不过事已至此,甄大哥为何如此想置我于死地,已经不重要了。小子受先生教诲,自然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也请甄世叔理解,当日晚辈不得不出手的苦衷。”
方哲明显欣赏贾琮的成熟,对面带羞愧之色的甄应嘉道:“忠清,若不是清臣果断下手,甄家这次有大难矣。”
甄应嘉连连点头,对贾琮拱手道:“世侄之恩,甄家铭记。也请世侄放心,我甄家并非是非不明之辈。”
贾琮忙避开此礼,客套一番后,还是提醒道:“世叔,甄大哥虽死,但此事我怕有人未必就会放下。”
甄应嘉一脸苦涩,点点头道:“只要世侄这边能稳住,那一边……”说着,他看向前面那两条大船,沉声道:“就慢慢谈吧。”
贾琮道:“昨夜动手时,江南按察使诸葛泰强行阻拦,想要收押白世杰、秦栝和甄大哥等人。他还以为,我对白家、秦家甚至甄家下手,是为了他们新党推行新法。呵呵,在他刀下留人中,我强行下令动手,事后他恼羞成怒,扬言要上本弹劾于我。
我明言相告,我虽师承先生,但并非旧党中人,更非新党中人。出手对付白家,是因为他家与原金陵千户刘昭勾结,妄图控制官府,谋逆造反,铁证在手,这是铁案。
甄、秦栝勾结,与白世杰里应外合偷袭锦衣卫,救出反贼,所以我不得不对秦家和甄大哥动手,却不是为了新党做刀。
而当场杀了白世杰等人,是为了锦衣卫死去的部下报仇。
和新党没有任何干系。
对了,剩下还有些手尾,譬如甄大哥那边,在金陵之地还留些问题……
到时候,还请世叔见谅。
当然,会在不惊动甄家大宅的情况下去解决。
这就是我的立场。”
甄应嘉于世务并不精通,闻言还不大明白贾琮之意,一旁一老却叫道:“清臣这话是不是偏了?你是松禅公的弟子,不是旧党是什么?再说你不是已经对新党下过几次狠手了?这次你又故意先杀了白世杰等人,没有让祸事在江南本土牵连,分明就是我旧党……”
“好了,公寿,这些且不提了。琮儿曾与老夫言明,他还未亲自接触过世事如何,更不知政务为何,自然不该有先入为主的政见,老夫深以为然。年轻人有自己的看法是好事,我们当扶持指点,却不必束缚,对琮儿如此,对子厚亦是如此。”
宋岩止住了此老之言。
贾琮认得此人,是江南石家家主石康石公寿,上回在金陵城外码头上,此老与梁家家主梁正平,褚家家主褚东明都在。
这几位老人,平日里在江南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就是江南总督当面,他们也不落下风。
不过,就名望而言,业已成天下师德望的宋岩,还是高他们一头。
宋岩这一开口,石公寿虽心中不满,却不再倚老卖老了。
宋岩年长于他,名望高于他,致仕官爵亦高于他,士林文名更是让他拍马难及,虽然江南十三家多出过宰辅重臣,但当下,江南各家家主的地位,无人高过宋岩。
宋岩止住石公寿后,对贾琮道:“下船吧,前面有江南督抚在,后面还有你们贾家、史家、王家的几位家老。我在金陵时,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这几家人对你的评价并不好……宗亲之间,当以亲亲为重。”
贾琮闻言点点头,往后方眺望去,却见七八顶华丽的轿子已经从后面船上抬下……
谁先下船是有讲究的,有宋岩在,连督抚船上都还无人先下,贾、史、王三家倒先下船了。
贾琮好奇:“先生,谁请他们来的?”
宋岩对这些高门大户的傲慢也感到无奈,而且这些人已经不是傲慢了,是老朽了……
宋岩自身对这些虚节倒不甚在意,但礼数如此,规则如此,这些人却公然践踏。
而贾史王三家人率先下船后,有他们带头,督抚船上也就开始下船了。
不过宋岩还未言,就听甄应嘉简直有些无所措道:“是我。只是我并不知他们……”
贾琮呵呵一笑,道:“他们倒不是不尊重先生,只是以为我这个晚辈是地主,却没有先迎他们,许是生气了。”
这种事,当着外人的面,宋岩也不好教他什么,否则难免有离间宗亲之嫌。
他只暗自一叹,看着贾琮道:“走吧,我们也下船。”
几顶车马自船舱牵出,贾琮和后面跟着的宋华一起搀扶着宋岩上了马车,又叮嘱宋华好生照看好后,才走下甲板。
等他下船后,就看到江南总督方悦、巡抚郭钊、布政使唐延、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常州府知府杜真、江阴县令姜超一众江南文武走了过来,另一边,贾家、王家、史家几位家老也下了轿,一步三晃的过来,觑着眼等他这个贾家“孽子”请安。
他们一面自以为代表着朝廷大义,一面自认为代表着人伦孝道。
一个个目光漠然,隐隐居高临下的端着身份注视着贾琮,等他低头。
贾琮呵的冷然一笑,缓缓将腰间天子剑解下,怀抱于胸,目光自西而东横扫一圈。
群嘲!
到了这个地步,他虽然远不到为所欲为的境地。
但对于这些至今还摸不着情况,依旧以他们的官场观世界观饱含恶意的来看待他这个“公门庶子”,还拥有莫名其妙优越感的人,贾琮若还需要逢场作戏的去迎合,那就是自轻自贱了。
所以,他当着众人的面,冷冷吐出两个字来:“可笑!!”
……
第四百零七章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哼!”
西面方悦、郭钊等江南督抚重臣见贾琮如此,无不面色一沉,冷哼出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贾家这边贾代彦、贾代勋等几个老人更是直白的多:
“大胆!”
“孽障!”
“天打雷劈的不孝种子……”
连他们身后跟着服侍的贾珲、贾珂、贾、贾、贾等“小辈”,也都跟着指责起来。
“虽是分了宗,可到底还是一个祖宗……”
“可不是?咱们老祖难道就不是他老祖?”
“咱们大乾可是以孝治天下……”
这等局势,让对面一干江南重臣们无不幸灾乐祸,更有人已经开始在心里打底稿,上表弹劾。
连宗亲长辈都不敬,当街斥责,可见某人的不孝行径有多可恶。
然而贾琮却一点也不慌,他冷眼看到江南按察使诸葛泰匆匆而来,与督抚道了歉后看过来,便冷笑道:“果真让我动手?一群废物,证据给了你们还要拖延至今,也有脸看我笑话?也好,我就自己解决。往后江南方面任何事,都与锦衣卫无关。”
说罢,似就要下令。
方悦、郭钊二人还拧着眉,诸葛泰却是面色大变,忙道:“等等!此案不劳锦衣卫出手,我江南官场自有定论。”
贾琮嘿的冷声一笑,道:“等到什么时候?本座明白告诉你,有十分证据表明,他们掺和到谋逆案中,妄图谋害于我,就在锦衣卫送给你们证据后!”
此言一出,连方悦、郭钊等人都变了脸色,他们虽不知道贾琮说的什么事,可贾琮这厮却明显想将战火烧到他们身上。
当日贾琮突袭金陵知府衙门,缉拿金陵知府贾雨村,事后贾雨村暴毙而亡,但却供出了许多口供罪证。
其中一部分,就是关于眼前这些贾家人的。
贾琮将这些案宗一式两份,一份快马递送上京,一份则交给了江南督抚衙门。
按律,就算不立即抄家拿问,江南督抚也该派人密切注视贾家,甚至监控起来都不为过。
可眼下贾琮却说,他有十足的证据,证明金陵贾家谋逆!
一旦让他深查下去,他们江南督抚却成了什么?纵容同伙?
好在不等他们表态,诸葛泰就为上官分忧,大声道:“来人,即刻将贾代彦、贾代勋、贾代运并贾珲、贾珂、贾、贾、贾等人拿下!羁押回金陵按察使衙门大牢,等候定罪发落。”
这突然的变化,让贾家一干人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本以为已经平息的雷,会在这个时候被引爆。
贾珲见一众衙役提着铁链如虎似狼的朝他们奔来,面色惨白,这时他终于记起了家人的好,看着贾琮大声道:“三弟!咱们都是贾家血脉,你知道,当日贾雨村不过是胡乱攀咬啊!三弟,咱们自己弟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哥哥们同你赔不是!”
“三弟,咱们是宗亲弟兄啊!你可不能看着外人欺负咱们啊!”
“三弟……”
贾珂、贾、贾、贾等也纷纷开口,杂七杂八的求救。
贾代彦、贾代勋等人还不信那些衙役敢拿他们,拄着拐杖仇视贾琮……
贾琮目光冷然的看着他们,道:“你们最好祈祷贾雨村没有冤枉你们,进了江南刑名大佬后好好待着。只要你们出来,我就会追究你们和甄一起谋算我的事。你们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就你们这群蠢货,连机事不密都做不到,也想害我?”
此言一出贾珲、贾珂、贾、贾、贾等人登时傻眼儿,一个个面色惨白,如见鬼怪般看着贾琮。
贾琮冷冷一笑,理也不理他们。
任诸葛泰的人,将他们一众当了大半辈子大爷的人给押走。
这时,宋岩、方哲、褚东明等人的马车才缓缓从船板上下来。
不过都是老江湖了,似根本没有发现后面吱哇鬼叫的一幕,别说贾家那些人,他们连码头上一干江南文武重臣都没看进眼里,一个个自马车上下来后,观光起这扬州府的风物景色,指点江山,自得其乐。
看到这一幕,贾琮心里都为那些督抚们感到难过。
都说破门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更何况是堂堂一省督抚?
可那只是对寻常百姓人家而言。
对于大部分出过入阁宰辅的江南十三家而言,总督又如何?
不提他们各家自身出去的官员,只那些门生故吏,和数十上百年来交织出的密密麻麻的关系网,他们就敢当仁不让的站出来告诉世人,他们才是江南的主人!
最重要的是,江南十三家多有清名,造福乡,兴教化,各处风评都极好。
哪怕是秦栝、甄这样的人,在百姓面前,都是温文尔雅极有道德修养的儒家公子。
从不仗势欺人,更别说欺男霸女这样的恶行。
这些人家,对家里的佃户仆婢也都宽和有佳。
如此一来,谁会惧怕官府?
谁家又没有官?
所以,看到这些望族巨室们如此蔑视他们,方悦、郭钊等人虽差点咬碎牙呕出血,却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但也更坚定了他们推行新法的信念!
若长此以往,大乾必回重现唐时五姓七家的旧况,朝廷威严何在?
或许大部分人未必有这样心怀天下的胸襟抱负,他们只是单纯的忍不得自己被人如此无视羞辱。
但殊途同归,这一刻,江南文武重臣们,都无比渴望将新法大行天下。
江南十三家能如此超然,除却他们个个家风不错,向学之风严谨外,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基础,那就是每一家名下都有庞大的土地,有数以千计的佃户为他们劳作,所以他们不缺银子,不缺仆婢。
正是有了这个基础,他们才能心无旁骛的去求学,去延请名师,去游学交友,去勾连门生故旧,去编织一张张越来越庞大的关系网。
只有断了这个根基,这些巨室望族们,才会断了继续壮大成怪兽的养分,渐渐枯萎。
念及此,方悦深吸一口气,看着贾琮露出善意的笑容,大声道:“不愧是松禅公的弟子,果然心怀天下。我等官员老朽,折腾经年,始终打不开新法的门路。还是贾大人下江南不到半年,就为我等开辟出了新局面,佩服,佩服!”
郭钊也笑着附和道:“早二年前,本抚已知清臣公子大名。一笔清臣体,三阙清臣词,四言惊天下,名动京华。更为了孝道,弃笔从戎,在雅克萨城下立下一等大功。原来本抚其实并不深信,直至今日,终于再无疑虑。天降英才于大乾,国朝之幸,社稷之幸,亦是我等老臣之幸!”
话音刚落,布政使唐延就接着道:“说起来,也难怪贾指挥使能写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好文来。贾指挥使出身贾家这样的家门里,却能长成这样。而且虽然有旧党的成分,可行事却极偏向我代表天下民心所向的新党……”
“唐大人!”
贾琮没让唐延将话说完,也不等变了脸色的方悦、郭钊、诸葛泰等人使眼色制止,就毫不客气的打断,他眼神讥讽的看着唐延,笑道:“我是真没想到,唐大人还能出现在此地。”说着,又看向面色有些不自然的诸葛泰,道:“臬台大人,本座交给你的那封信,莫非你隐匿起来了?今日你最好与我有个交代,不然我会对你们新党更好的。”
诸葛泰面色一变,深吸一口气,淡淡道:“不劳贾大人费心。”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方悦,沉声道:“督臣,这是锦衣卫指挥使贾琮贾大人交给下官,当日白世杰派人送出求救信之一,是……送给唐大人的。”
“不可能!”
唐延闻言,面色骤然一变,眼神如瞪厉鬼般瞪向诸葛泰手中那封信。
等面色阴沉的方悦接过信后,诸葛泰叹息一声道:“下官本等着折返金陵后再交给督臣,毕竟,事关重大。”
方悦犹豫了下,不过见贾琮在一旁虎视眈眈,又有宋岩并江哲、褚东明几个江南十三家族长旁观着,虽心中恨极,也不得不当着众人面拆开信封,只浏览一遍,面色瞬间铁青。
唐延见之亡魂大冒,大急道:“大人,白世杰已死,仅凭一封莫须有的信,怎能定我堂堂一省布政使大罪?”
方悦闻言,顿时迟疑起来。
却听贾琮冷笑道:“唐大人应该很好奇,本座手中怎会还有这样一封信吧?呵呵,因为唐大人手中那封,是本座派人临摹后,派缇骑装作白家人,去送给唐大人的。有趣的是,唐大人接到信后,就急忙忙的出了府,对了,本座手中还有详细记录的时间……唐大人是巳时初刻接到的信,然后连一刻钟的犹豫都没有用,巳时二刻就出了门,急着往码头赶去。”
“胡说!”
唐延声音尖利的叫着否认:“本官若是如此,怎未来扬州?”
贾琮叹息一声,摇头道:“因为江南还是有一只黑手啊,唐大人即将到码头之际,有人与你通风报信,阻止了你的行动……当然,你也可以不认,毕竟那只黑手极了不得,根本没留下踪影。但是……只要本座将你当日随行人员拿下审问,唐大人你猜猜,他们会不会认,嗯?”
唐延原本庆幸之心,听闻此言后,登时一沉,面色苍白的看向方悦,道:“督臣,下官一省布政使,焉能让他这个佞臣胡为?他是旧党中人,刻意诬陷打击下官这等新党干臣啊!”
贾琮奇道:“唐大人,你刚才不还夸本官虽出身旧党,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吗?你是新党干臣啊,说话总不能和放屁一样吧?”
“噗!”
其他大佬们都还扛得住,宋岩身旁搀扶他的宋华却还是功力浅些,被贾琮故意激怒方悦、郭钊之言给逗的喷笑。
不过等无数双眼睛看来,一时间宋华差点连呼吸都停住。
骇然之余,却愈发钦佩正中间,与几方人马正面交锋而占尽上风的贾琮。
方悦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来人,先请唐大人下去,待本督……上书奏明天子,等待圣谕,再作处置。”
说罢,方悦目光幽深的看了贾琮一眼。
贾琮洒然一笑,看向宋岩。
宋岩老眼中的激赏根本不加遮掩,颔首问道:“琮儿,近来可有新作否?”
此言一出,在场无论新旧二党,甚至正被推向后面的唐延,都不由自主的看向贾琮。
他们终归都是文人。
贾琮想了想,笑道:“回先生,今日之作没有。不过当初自南而北,清扫锦衣叛逆时,弟子路经赤壁时,倒有所得,当时并不完整,正巧,今日补完。”
宋岩哈哈一笑,抚掌道:“好!今日正是好时机,既已补完,琮儿何不诵来?”
贾琮微微躬身礼曰:“诺!”
应罢直起身,侧身正转,面向滚滚江面。
烈烈江风吹拂斗篷飞扬,贾琮大声诵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
第四百零八章 超然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壮志。”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
“好!!”
贾琮面色平静的诵罢转身,看向宋岩,宋岩抚掌大笑,高赞一声。
宋岩身旁的方叔和、石公寿、褚东明、甄应嘉等人,也无不颔首激赞。
方叔和叹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呵呵,这怕不是你自己的写照吧?果不负清臣公子之名!”
这话,贾琮依旧面色清淡,却让江南文武那边好些人面色不自然起来。
灰飞烟灭的,不正是他们的人么……
褚东明呵呵笑道:“其实这词让清臣诵出,还是有些奇怪的。周公瑾赤壁大战时,业已三十有四。清臣你夸他英姿勃发,那你自己又算什么?旁人只道你不是谦逊,而是在自夸。”
石公寿也笑道:“极是,看到清臣这样的少年俊才,实在让我等老朽心生哀意哪。不过结尾处,你又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壮志’……这里你为何要用此句,可笑我多愁善感,竟早早生出了豪情壮志?有些不通啊,你这是自嘲?”
这是挑刺的,不过贾琮还未言,宋岩便道:“此处多情,倒也未必作多愁善感解释,也可作‘自作多情’、“不自量力”之解,意为应笑我不自量力,过早的生出壮志……可见那时琮儿的确心境并不好,颇为抑郁,竟心生自疑,可是发生了何事?”
贾琮点点头,一直平静的面上,出现些许愧然,道:“先生明察秋毫,当时弟子心境的确不稳。自神京而出,骑乘数千里至濠镜,在粤州诛杀叛逆后,又马不停蹄一路北上。时日天降大雨,再加上疲惫不堪,至赤壁时,弟子与手下数位部下皆染了风寒,几到了难以为继之地,险险性命不保……
弟子并不惧死,只是亲兵部下却因信我,追随弟子南征北战,结果因弟子轻狂,自以为是,使得他们落入危境。
夜观赤壁,弟子思及公瑾当年,自惭形秽之极。
不过,幸好弟子铭记先生教诲,不敢自弃,且弟子不到进学之年,得天子以锦衣相托,皇恩之重,旷古难寻。
又怎敢以小小风寒忘陛下所托?
再加上部下亲兵的鼓舞,总算一起度过难关,无一人折损……
事后,弟子再观赤壁江水,以为在漫漫青史长河中,眼前一切不过流云。
所以一时挫折低谷不当看的太重,实在不该自怨自弃。
周公瑾虽在赤壁风华绝代,光耀千古,但他日,我未必不能超越。
故而以一樽清酒,先祭江月,再祭古人。”
宋岩闻罢,老人眼中已满是慈爱和骄傲,他颔首道:“所以,至今日,你也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才完成此首佳作?”
贾琮谦逊一笑,躬身道:“弟子不敢轻狂自大,妄以微薄小功自比公瑾当年。
只是如今锦衣复立,从无到有,框架已稳。
天子旨意大体已经完成,剩余者,不过按部就班缓缓发展,所以弟子……”
“不对吧?”
一直沉默的江南总督方悦忽然打断道:“既然贾大人明知皇恩深重,就当知天子如今以新法为重!
就算重建锦衣,也是为了推进新法之用,否则要之何用?
本督不信,贾大人离京前,陛下没有……”
“方大人!”
不等方悦说完,贾琮以同样的方式回敬了他,沉声道:“本座警告你,不要以你的猜测,来揣摩圣意,此非人臣之礼也。”
方悦闻言,一口气差点没憋死,面色涨到发紫,怒视贾琮,却终究不敢乱说。
揣摩圣意,非人臣之道……
这他娘的……
这种话,哪个臣子敢说?
从来只有天子严厉训斥大臣时才会用,可若说贾琮说错了,倒也不算……
方悦眼睛瞪得鼓鼓的,快憋出来了。
郭钊没有急智,其他人要么地位不够,要么也是笨舌头,诸葛泰不得不上阵,道:“督臣之意,是贾大人你口口声声说,身为儒家弟子,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天平。此四言,振聋发聩,令天下群儒钦佩。
贾大人师承松禅公,土地兼并之害,不用本官赘言。
而新法,是解决此顽疾之不世良法也。
贾大人身为天子近臣,难道不该为新法出力?”
听闻诸葛泰所言,褚东明等老人无不嗤之以鼻,正想反驳,却被宋岩伸手拦住,让贾琮来应对。
贾琮明白恩师之意,宋岩是在给他再次在天下人面前辩白的机会。
这个机会,事关他在江南立足,和新党划清界限……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更不能认!
只是,并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本,做了能不说不认。
通常,你不做,旁人也会往你身上套,不认也会让你默认……
幸而,贾琮有宋岩这个恩师在。
他沉默了稍许,直面诸葛泰道:“臬台大人所言,新法为解决土地兼并之不世良法,对与错我并不知。
本官年纪尚幼,根本没有接触过时政,故而无从评判。
空谈只会误国。
但是我知道,就算新法是好的,执行新法的人,却未必是好的。
白世杰账簿上做记载之蠹虫,十之七八皆是新党干将。他们本是为了推行新法,摊丁入亩,以丁口税入田赋,减轻丁口税赋,增加田地税赋,以减轻土地兼并。
或许他们本意为善,然而实际上,他们一边强剥旧地主的田地,一边又将这些田地用各种手法手段收拢到自己手里。
请问诸葛大人,这叫什么不世良法?
底下人如何你们或许不太清楚,可唐延,堂堂一省布政使,就是你们眼前的同僚,他家从一寻常殷实家庭,到现在家财万贯,才几年光阴?
这些你们果真看不到?我想不是的。
这才刚开始啊,你们新党就连这样的中坚大臣都腐化了。
你们还想让我帮你们什么?帮你们巧取豪夺么?
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们,我唯一能帮你们的,就是不断将这些败坏国朝根本,危害天子权威的国之蠹虫,抓出来,斩尽杀绝!
为天子除害,为国朝除害!
其余的,与我何干?
新法是你们新党鼓捣出来的政法,究竟是好是坏,我不懂。
你们觉得好,那你们新党就好好干。
若是你们干不好,反倒指望我这个外人来做……
须知宁则臣的位置,并非我在坐。”
诸葛泰:“……”
贾琮要是和他辩论新法的好坏,诸葛泰能和他引经据典的说上三天三夜,不说服他不罢休。
可贾琮却有些坏,非将他自己定位在一个“无知少年”的位置,没经历过的事就不认,一个“空谈误国”,说的诸葛泰都无言以对,不过也愈发看重贾琮。
多少官居一品的大员,都未必说得出这个道理,说的出,也未必做得到。
他们许多只会凭空,或是根据想象,对政法进行指点。
还作出一副为国尽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模样,让人暗恨。
可眼前这位少年显贵,却能清醒的认知到这一点,实在难得可贵。
这让诸葛泰剩下之言,都不好再出口了。
不过他到底是官场老人,心智坚定,顿了顿后,又道:“也好,本官也赞成贾大人空谈误国之说。圣人亦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贾大人不愧为松禅公得意门生……只是还有一事,希望贾大人能公允处置。”
贾琮点头道:“请说。”
诸葛泰正色道:“江南地界,有谋逆大案发生,本官身为臬台,难脱失责之罪。然本官愿戴罪立功,收拾手尾,希望锦衣卫能将白家、秦家、安家等案宗罪状,移交江南按察司。”
“不行!”
贾琮这边还未答,倒是后面的褚东明、石公寿、梁正平三老齐齐开口,厉声阻喝道。
诸葛泰看了三人一眼,没争辩什么,只目光淡淡的看着贾琮。
贾琮则是满脸疑惑的看着褚东明三人,奇怪道:“三位老先生,你们刚才说什么?”
褚东明板着脸,沉声教训道:“清臣,这些谋逆案是你一手经办的,此时他们来伸手,实乃心怀叵测也!你还年幼,万不能上当!”
石公寿更是直白道:“他们分明是在争功,想以这些谋逆案,要挟我等!清臣,你不准交人!”
贾琮简直迷糊了,问道:“不管他们是心怀叵测也好,争功也罢,那也都是锦衣卫的事啊,和三位老先生什么相干?
若是我学问上有什么疏漏,三位老先生自可随意评判指点,可锦衣卫乃天子亲卫,除却天子陛下外,谁还有资格指手画脚?
三位老先生这是在自误,还是在害我?”
褚东明、石公寿、梁正平三老闻言,无不面色骤变,一个个脸色难看之极,鼓荡起江南十三家家主的气势,威压贾琮。
他们还真不曾考虑过,会不会害了贾琮的利益……
就算考虑到,相比于江南“大局”,一个贾琮的个人得失,也无足轻重。
他们以长辈的身份,做此指点,在他们看来,丝毫不为过。
可贾琮又并非真的只是少年显贵,任人糊弄,他依旧一脸疑惑,或者说,是一脸讥讽的看着三个老人……
之前他是尊重他们,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与宋岩是旧友。
是人道性的尊重。
他们若真以为贾琮会与他们站在一边,那就太可笑了。
锦衣卫指挥使,除却站在天子一边外,站在哪一边都是在找死。
这一点贾琮从不敢或忘分毫。
更何况,宋岩本也不算纯粹的旧党。
他对旧党势力中的很多事,也很看不顺眼。
既然如此,贾琮又怎会惯着他们?
见这“小崽子”他娘的翻脸不认人,且比官场上最善变的变色龙还理直气壮,石公寿三人险些没气出好歹来。
他们不得不气,方哲方叔和可以不恼,他家与秦家关系不密,徐州和江阴也并不搭界,隔着七八百里远。
可石家、褚家、梁家却和秦家关系匪浅,光姻亲都有几对,谋逆案一旦扩散起来,后患无穷!
若非如此,他们何必大老远的来凑这个热闹。
眼见贾琮油盐不进,根本不理会他们的威仪,褚东明三人悲愤的看向宋岩,道:“松禅公,此事你要做主啊!”
宋岩却缓缓摇头,叹息一声道:“琮儿说的对,锦衣卫身份不同,你们还是不要指点了。不过琮儿,锦衣卫本就有缉拿不法,及审问判决之权,你做事要善始善终。”
贾琮闻言,点头道:“弟子明白,本也没想完全移交,江南省按察司方面可以参与进来,知道进度配合办案,依旧为锦衣卫主导。只是锦衣卫毕竟初立,许多时候力有未逮……”
宋岩呵呵笑道:“这些你自己斟酌便是,除了圣意,本也无人该知会锦衣卫行事。”
贾琮再度会意,又道:“先生,咱们先回家去罢?江风到底有些寒凉呢。”
一直未开口的甄应嘉上前,道:“世侄,松禅公是受我邀约来此,本该由我负责。你还有公务在身,就去忙你的吧。”
宋岩也如是说道。
甄应嘉又对方悦、郭钊、诸葛泰等人道:“甄家出了个逆子,本官自会上书向陛下请罪。诸位若有什么问询的,只管来莲苑相问便是,最好不要惊动了金陵方面,老太太身子不安。”
方悦、郭钊、诸葛泰三人面色阴沉,却不敢托大,只能点头应下。
甄应嘉见此,心中一叹。
放在十年前,二十年前,江南哪个人敢针对甄家?
圣祖在时,老祖宗在时,江南更是只有一个声音……
督抚衙门年年上门拜见,恭恭敬敬。
再看如今,他也只能依靠祖上的余威,勉强撑住场面了。
古人果然没有说错: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过,甄家到底是甄家,只要太上皇还在世,甄家总还有几分体面。
甄家安排的车马骡轿早就准备在旁,甄应嘉与管家微微颔首示意后,几抬奢靡舒适但看起来并不张扬的软轿抬来,请了宋岩、方哲、褚东明等人依次上轿,其余人则登上马车,告辞送行之人后,缓缓往莲苑行去。
贾琮正准备离去,却被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寻上了门,看起来,来者不善……
……
第四百零九章 老匹夫!
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总兵卢明,并一应参将、游击、都司随行而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太平盛世时,文贵武贱乃是常理。
都中长安军机阁内六大军机之所以能超然些,是因为他们乃大乾当世的六大国公。
均有盖世功勋于江山社稷,因此即使面对内阁首辅,也不会逊色太多。
但再往下,效应便层层衰减。
九边军镇重地还好些,到了内陆各省驻军大营,提督衙门其实没什么太大的话语权,也不敢有什么话语权。
朝廷对于藩镇的提防,自唐末宋始,从未减弱。
所以之前方悦、郭钊、诸葛泰等人在说话时,陶克、卢明等武将只能压后。
等大佬们谈完了甚至谈崩了后,他们才敢露头。
只是他们对文臣能伏低做小,对于同样序属武官的锦衣卫,却没那么好的脾性。
一个个虎威不浅,面色阴沉带着煞气看着贾琮。
贾琮自然知道为何,江南大营提督陶克,是宣国公赵家的旧部。
这位陶克提督,十三、四年前追随宣国公赵崇,是血洗神京锦衣亲军的帮手之一。
当年死在他手下的锦衣亲军都不知有多少,那么多远比今日锦衣卫强势的锦衣亲军尚且在他的屠刀下狼奔豕突……
惯性使然,他又怎会将今日的锦衣卫放在眼里?
“贾指挥,本督今日前来,便是想问问你,本督麾下金陵游击王昆、扬州城防都司姜峰二人,到底犯了何罪,被你无故杀害?今日贾指挥还需要与本督一个交代才是。否则,江南大营八千将士们,必不会答应。今日随本督同来的三千兵马,也不会答应。”
陶克身量并不魁梧,还有些精瘦,但气势却极足。
是在沙场上见过血杀过人经历过大阵仗的人,确实不同。
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并不像王昆、姜峰那样已经被腐化,所以底气十足。
此刻甄应嘉等人的车马软轿队伍已经离开了码头,江南督抚方悦、郭钊之流虽还在一旁,他们却只顾着商议如何对付江南那些“土顽”,对这边发生的事丝毫不觉。
展鹏虽率领百余亲兵护在贾琮身后,但与对面的三千大军相比,就算展鹏双刀使出花来,也扛不住对方的碾压。
所以,展鹏一边让麾下一亲信回去报信,一边小心翼翼的护佑着贾琮。
还暗中吩咐其他人,若有冲突起,让他们务必拼死拦截,给他时间护送贾琮返回凤凰岛。
其实就算返回凤凰岛,调集那一千五百校尉,再与扬州城内的一千五百缇骑汇合,他也没信心干得过对面这三千江南大营兵卒。
三千锦衣校尉和正规军相比,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
对面兵卒可都穿着棉甲!
锦衣卫身上的衣服虽然好看,但防御力差了十倍不止。
绣春刀也扛不住长枪弩阵啊。
因此,展鹏无比紧张,唯恐从韩涛、姚元等人口中听说过的锦衣大劫,再度发生。
不过,贾琮看起来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因为,时代已经不同了。
贾琮没有拿出天子剑来威压,对于这些骄兵悍将而言,一把天子剑,还真未必压得住他们。
有宣国公在他们身后,这个罪可大可小,转圜余地十足。
但若贾琮此刻拿出天子剑,却震慑不住他们,那必然威严尽失。
他苦心经营的锦衣卫形象,瞬间破碎。
所以,他不会冒这个险。
贾琮面色淡然的看着陶克,道:“无故杀害?看来本座将证据送往江南督抚衙门后,他们不止没有清理文官,连江南大营的那份都没传到。”
这话说的已经很明白了,可陶克却好似没听懂一般,大声道:“贾指挥,你还未说明,为何无故杀我部将?为何无故杀我部将?”
秀才遇到兵,大概就是眼前的情形。
贾琮眯起眼,凝视着对面老人,沉声道:“陶将军,你想造反?”
“造反?”
陶克声音愈发大如洪钟,他厉声道:“老夫一生三子,皆从老夫追随武王,为大乾征南逐北,誓死血战。三子二死一残,八年前那残废亦死,我陶家满门孤绝。天子要赐爵,老夫尚且不就,因为无子可传。黄口小儿,你道老夫造反?!”
贾琮闻言,幽深的目光凝了凝,看着对面须发皆张的老人,问道:“老将军,你到底何意?王昆、姜峰之流,与刘昭白世杰勾结,罪证确凿……”
话没说完,又被陶克打断:“什么罪证?死无对证!!不管是谁,敢往老夫部下头上泼脏水,都是我江南大营的死敌!”
贾琮看着陶克,有些纳罕,心中疑惑无比。
王昆、姜峰,都是三十岁上下的青壮,看起来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泼皮,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强兵悍将。
这位陶克就算再护短,也不该如此护着这样的东西。
这其中,必有他所不知的蹊跷。
正疑惑僵持着,忽然,身后展鹏碰了碰他胳膊,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
贾琮借收拢斗篷之际翻手一看,眼睛微眯。
这是茶娘子的字迹:“王昆、姜峰之父,皆为陶当年亲兵,因护卫陶而战死,托孤。”
贾琮恍然大悟,再看陶克,眼中忌惮之色尽去。
这个老丘八,身份太棘手,纯粹一个滚刀肉。
若他真只是为了护佑部下,贾琮还真不好拿他怎样。
自古而今,乃至未来,在华夏这片让“忠孝节义”浸泡了两千多年的土地上,独特的军中文华,从来不曾改变。
若无私心,陶克一心庇佑已死的部下,这种行为会被整个军方认同,然后凝集在一起,对抗任何反对他们的人。
这股力量,别说贾琮,就是崇康帝都不敢轻逆锋芒。
好在,陶克是因为私心,这完全是两码事。
贾琮将身前斗篷拢了拢后,再看向陶克,淡漠道:“之前本座曾好奇,以王昆、姜峰腌之流,怎能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后来探听了下消息,才知道此二人生父,皆为陶将军当年之亲兵。他们都有个好爹啊……
本座身上这个二等伯,尚且要往雅克萨城下,甘冒枪林箭雨走一遭才能得,他们就靠有一个给陶将军当亲兵的爹,他们的爹又救过陶将军的性命,所以就能直至高位。
在陶将军的眼里,大乾的军制,又算得了什么?
也是,你连爵位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什么?
只是,这不是你为所欲为,践踏国法的理由。
陶将军不是想问,本座为何会亲手诛杀王昆、姜峰二人么?
原本此案本座是准备让江南大营自查的,既然陶将军力有不逮,查不出什么……
这等论罪诛九族的谋逆大案,便再由我锦衣卫接手吧。
十天之内,本座会给你一个清晰的交代。”
说罢,瞥了眼陶克老脸上终于维持不住的霸道,贾琮讥讽的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
却听身后一声爆喝:“站住!!”
陶克麾下一游击一挥手,数百营兵列阵上前,将贾琮一行人围了起来。
长枪相向。
贾琮霍然转身,反手抽出天子剑,厉声道:“大胆!!天子剑在此,尔等欲谋反耶?”
到了此刻,他不得不打出这张底牌。
怪不得崇康帝对军方忌惮至斯,这群混帐,果然无法无天!
贾琮先前的担忧没有错,陶克这等老丘八,根本不惧怕天子剑,他目眦欲裂,拱手大声道:“昔年亚夫军细柳,天子至营门不得入。入则徐行,不得驱驰。亚夫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天子曰:此真将军也。
今日便是天子亲至,亦介胄之士不拜。
汝黄口小儿,狐假虎威,假天子剑行乱事,本督焉能惧之?”
一旁江南督抚重臣们,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一幕,无不面色动容。
难免有人幸灾乐祸,这不讲理的缇骑番子,也终于遇到更霸道了。
但更多的人是紧张,若是江南大营今日在他们眼皮底下,屠了锦衣卫,杀了贾清臣。
陶克固然难逃一死,可江南督抚也都做到头了。
方悦、郭钊面色阴沉,诸葛泰则眉头紧皱。
他们并非不想出面,按道理,方悦总督江南,连江南大营都在他的节制之下。
但那只是名义上的。
如今陶克这个老丘八炸毛,连天子剑都不认,方悦不认为他会在乎多一面王命旗牌。
方悦心中其实希望,陶克只强硬的拿下贾琮,让他威严扫地,却又不伤他性命。
如此,才会对江南督抚最有利。
可看贾琮的模样,显然不准备束手就擒……
棘手啊!
果然,贾琮面上半点慌乱也不见,他持着天子剑,冷笑道:“陶克,你以为如今还是十三年前么?你这个老独户百无禁忌,生死不惧,我就不信,其他人也都是独绝之人。今日谁敢妄动,来日天子必诛汝九族!
陶克!”
不给陶克说话的机会,贾琮厉喝一声,讥讽道:“老匹夫,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摆功高。我贾家荣宁二祖从龙驱逐鞑虏开疆拓土,血洒江山之时,你尚不知在哪里苟活,还轮不到你在我贾家人面前耀武扬威。
今日你大可试试,我贾家男儿,是会迎面战死,还是会屈膝投降?
只可笑你为一己私心,害得整个江南大营,背上叛逆罪军之名!
枉你口口声声为部下出头,无耻匹夫!!”
论嘴炮,一个老丘八再老奸巨猾,又怎抵得过读书人?
贾琮骂罢,另一手反手划过腿畔,再抬起时,手中已然多了把火器,直指陶克。
他目光凌厉之极,手指已然搭在了扳机上,对面凛然,贾琮几次战绩,都离不开火器之利。
对于火器,他们已经不再陌生。
包围圈外码头上的一干重臣更是紧张之极。
眼见诸葛泰就要等不及方悦、郭钊开口,便想要劝阻。
他心中还在不甘的破口大骂,他相信,贾琮一定算到他必然会劝拦,江南督抚也一定不会让两方兵马在他们眼皮底下火拼。
可哪怕知道,到了这个份上,诸葛泰依旧真心怕大家都玩脱了……
正这时,忽地码头外传来一阵骑乘飙驰的剧烈马蹄声。
数骑如风,转眼即至。
一道从容大气,又夹带些许疲倦的女声穿过寂静无声的人群传了过来,引得无数人侧目不已:
“清臣,不想你如今竟如此威武热血,看来黑辽一年,果然对你历练不浅呢,呵。”
又道:“陶将军,还识得此牌否?”
贾琮缓缓转头,看着码头上从天而降的那人,那双充满神采的眼睛,心中轻轻一叹:
叶清。
……
ps:嘿嘿,说一下,感谢大家虽然讥讽的讥讽、打击的打击,但订阅票票都没落下。
另外解释一点,抄诗词,不是为了装x,而是为了刷声望维持住贾琮文人的身份,不能变成纯粹的特务。在古代不被士林接受的人,是没有前途可言的,嗯,就说这么多。
第四百一十章 惊才艳艳
叶清的装扮,不带一丝女儿气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马靴、马裤、夹袄,连斗篷都是墨绿色刻丝貂鼠皮氅。
头上还戴着一顶猞猁皮帽,面上遮着青色厚纱。
严严实实的,只余一双充满神采的眼睛在外。
即使只这一双眼睛,也会让见过她的人,在这样的情境下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明亮,有神,却没有压迫感。
让人很容易产生亲近心。
但她眸光中那股让人无法忽略的贵气,又那样的鲜明。
再加上一对有些英气的眉毛……这样的女孩子,只这一双眉眼,放在后世就能男女通杀!
此刻,她手握一块玄铁对牌,对牌上篆刻一个血色的“武”字,极为醒目。
看到这个对牌,始终强硬的江南大营提督陶克终于变了脸色。
目光中充满骇然的看向叶清,大声道:“武王令?!你是何人了?”
叶清不理,轻笑了声,对贾琮道:“看来王叔说的没错,这块牌子果然不大灵光了。”贾琮保持沉默。
叶清也不见怪,回头对身后数骑中一其貌不扬极为普通的男子道:“银叔,也不知你出面,还有没有用?人家如今做到一省提督,未必认你哦。”
那十分普通的中年男子面色淡淡,也不答话,纵马上前看着陶克,一言不发。
陶克这样的老丘八见到他,却比之前看到武王令时更加骇然,嘴巴张合了几下,才终于吐出一道干涩的声音:“你是……武王帐下,金银铁三军中的银军?你还活着?”
封银军一脸漠然,语气亦是寻常的没有一丝起伏,淡漠道:“陶克,你不认得武王令了?”
陶克闻言面色再变,张口想辩解什么,可他敢同贾琮拽几句细柳营的典故,但对上封银军那双漠然的眼睛,却是连一个字都多说不出,更不再提什么“介胄之士不拜”的话,上前大礼拜下:“末将陶克,拜王令!”
见主帅拜下,陶克部下自然没有不拜的道理。
至此,其强硬勾勒出剑拔弩张的气势,骤然削减。
只是,贾琮的面上非但没有一丝轻松,反而愈发凝重。
不跪天子剑,却拜武王令。
这一刻,他多少能体会到崇康帝这些年的心境。
也能体会到,崇康帝对武王是何等的忌惮之心。
贾琮着实不愿掺和到这等最凶险的皇家内斗中,遗憾的是,他早已被叶清一把牵扯进去。
当日在武王府,他为图自保,不得不用青霉素救了武王……
什么叫一入江湖难回头?
这便是。
也正是这个原因,尽管之前数次贾琮都是靠借叶清的势,才得以在贾家那个烂泥塘里自保成活。
甚至,后来渐渐的还对这个在当下时代难得有如此独立性格和追求的女孩,生出了一点好感。
但到后来,叶清再度索要青霉素,甚至威胁于他,并明言告之,这是在让他还人情时,贾琮心中那点好感便化为灰灰。
贾琮不会幼稚的仇视,让局面更坏。但也已将两人的关系,极为清晰明确的定位在普通朋友的行列。
再往下一点,就是陌路人……
然而不想今日发生之事,再度让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今日哪怕没有叶清的从天而降,贾琮也有把握让这场冲突会无疾而终。
不说江南督抚和按察使都在一旁,哪怕他们不在,以陶克的老奸巨猾,也绝不会让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继续发展下去。
贾琮多少已经摸到了些这个老独物的心思,他怕是想逼迫贾琮放弃追究王昆、姜峰二人谋逆的大罪。
若是逼迫得当,他还想为二人洗白。
或许不需要贾琮付出太大的代价,但只要能逼迫他退步,承认二人清白,那他就能保全王昆和姜峰二人的家人。
陶克是个老丘八了,能坐到这个位置,他心思绝不会太糊涂。
有了这个底线,再加上方悦、郭钊、诸葛泰等人在侧,双方又怎会真爆发出剧烈冲突,一发不可收拾?
贾琮有把握,让事情转圜到正规轨道内。
可惜的是……
叶清的从天而降,倚武王之威,强势化解了当前局势,让他不想欠,也得再欠她一个很大的人情。
而且这个人情,又将他拉入了崇康帝与武王兄弟二人间的冲突中。
祸大于福。
偏生,在天下人眼中,没有一人会认为他不该谢谢叶清……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自贾琮来到这个世上,唯有与叶清打交道时才有过。
这个女孩子太聪明了,聪明到贾琮二世为人,也未见过能出其右者。
她对一件事的局势掌控能力,和主导手段,高超到让贾琮望而生畏的地步……
贾琮甚至很没出息的庆幸,庆幸这个妖孽般的女孩子,是个女人。
而这个世道,对女人有天然的压制。
不然,他甚至无法想象,这个女孩到底能走到何等地步……
贾琮心思百转间,就听叶清温言对陶克道:“陶将军,我南下拜别九王叔时,他老人家还与我提过陶老将军。说当年扎萨克图血战时,陶老将军以三子为前锋,与厄罗斯哥萨克铁骑正面冲锋对决。二子皆亡而不退半步,王叔他老人家赞你为盖世虎将呢。”
听闻此言,陶克脸上哪里还有之前的半分戾气,老脸上泪流满面,激动哽咽道:“王爷他……还记得末将?”
叶清笑了笑,道:“当时银叔也在,不信你问他,他可不会骗你吧?”
陶克慌忙道:“不敢不敢,末将怎敢多疑?姑娘……不,贵人可是哪家的郡主?不知王爷如今可好?”
叶清微笑道:“并不是,我只是太后的侄孙女儿,不过自幼就和王叔亲。王爷还好,就是常回忆当年的战事和人。”
陶克闻言,又满面动容,虎目含泪,想说什么,却终究不知该怎么说。
有太多话,现在都成了忌讳之言,说出来,是要谋反的。
且现场就有一个崇康帝的心腹犬马……
见陶克瞪向贾琮,叶清道:“清臣与我是旧友,王叔这些年来唯一接见的外人就是他。当初他去黑辽从军出征,王叔还赠了四个王府护卫给他,连我都羡慕呢。”
陶克闻言,老脸再次呆滞。
崇康帝的心腹,武王如此爱护,这……
他虽远在江南,却常与都中有书信往来,自然知道皇宫与龙首原上那座武王府间的微妙。
实在无法想象,两者会在贾琮身上出现交集。
可若不信,连武王令和银军都出现了……
“老将军,今日小女子远道而来,还想请清臣做个东道,且有些话要说。不知老将军与他有何过节,今日……”
叶清话没说完,便含笑不语。
陶克忙拍胸口道:“贵人放心,只要贾大人不再捉着我们江南大营不放,之前的事,老夫通通忘记。有了这层渊源再闹腾,实在让人笑话!”说着,陶克看向贾琮,见他不喜不悲的垂着眼帘不语,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和暗恼,岔开话题道:“贵人来江南,若是没有落脚处,我江南大营尽可招待。虽然营中没有女眷,但城里却有婆娘,不过都是粗手粗脚的,贵人若不嫌弃,还请允许末将尽一点地主之谊。往后去京里,见了王爷也好有个交代!”
叶清呵呵笑道:“若不是还有些事要和清臣说,今儿说什么也得去叨扰老将军。好在我在江南还要待些日子,总有机会。”
陶克闻言,高兴的老脸菊花开,自觉得了大脸面,还想说什么,却见叶清目光温和的呵呵一笑,登时醒悟过来,忙下令道:“收兵收兵,动作都慢点,不要惊扰了贵人!”
等围困着贾琮的那数百将士收队后,陶克拱手道:“今日不便,等贵人闲暇时,只管往江南大营传信,老夫必要好好做一回东道!对了,贵人身边似乎没多少人,也不见服侍的跟着,要不要……”
叶清轻轻摇头笑道:“多谢老将军好意,不过有他在,就不用劳烦老将军了。”
陶克闻言,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关系……
不过,一个贵人女子能骑马自神京城赶往扬州府,本就是惊世骇俗之事了。
她又是太后的娘家唯一血脉,再做出些超出世情的事,也没什么太了不得。
话虽如此,陶克还是打定主意,以后少去招惹贾琮。
别的不说,要是厌恶了他身后的这个女孩子,在太后处撒个娇,别说是他,就是宣国公都要头疼。
念及此,陶克再不多想,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带着人迅速离去,率队往扬州府城防营赶去。
江南督抚重臣们更是早先一步离去,陶克与武王有旧,所以可以和叶清多说几句。
可他们这些文官要是敢谄媚,不用旁人,御史都能将他们弹劾成筛子。
更何况他们也不敢掺和天家那些惊险之极的内事中。
故而转眼间,古河码头上,就只剩贾琮手下,与叶清一行人。
叶清骑在马上,缓缓的揭开了面纱,露出一张天香国色的脸来。
贾琮身旁的展鹏见之,都眼前一亮,然后艳羡的看着贾琮……
他这么明显的动静,自然难逃叶清的目光,叶清看了他一眼后,也看向贾琮,笑道:“真不该同你比,当初出发时,想着你能一月狂飙突进数千里,我为何不能?论起来,我五岁就在宫里,和刘仁、刘正、刘升他们骑马。可没想到,只强行了十来天,骨头都要散架了。恨不得这辈子都不骑马……清臣,扶我一把让我下马。”
说罢,见贾琮沉默不动,叶清笑道:“喂,绿竹还在后面乘船,要过许久才能来,你总不会让银叔他们扶我下马吧?”
此言一出,连展鹏这个王八羔子都目光奇怪的看着贾琮,好像在看天下第一负心人……
贾琮心中一叹,上前举起胳膊,让叶清将手搭扶在上面,支撑她翻身下马。
这一过程中,叶清的目光,始终看着贾琮的眼睛。
贾琮并未避让,目光清淡的对视着……
下马后,叶清冲贾琮灿然一笑,道:“走走吧,先不急着休息,也让我领略一番这天下第一繁盛之地的富庶气象。”
贾琮微微笑笑,点头道:“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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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一章 坏笑
冬日的扬州,难得露出一抹暖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依河成街,桥街相连,穿竹石栏,河埠廊坊。
又有两边深宅阁院,重脊高檐。
负手漫步在古道青石板上,叶清看的津津有味,啧声叹道:“果真是唐风孑遗、宋水依依,烟雨江南,名不虚传。”
贾琮闻言,侧脸看了她一眼,呵呵一笑。
他也不好始终沉默,顿了顿,问道:“不知清公子此时下江南,所为何事?”
叶清看向贾琮,灿然一笑,道:“我说为你而来,你信吗?”
贾琮呵呵一声,道:“我有自知之明。”
叶清也哈哈一笑,道:“说是到南边寺庵内代太后进香祈福,另外沁香苑的香皂也要往这边多卖点,我近来花销大,虽然太后给了我好多珍奇,可又不能卖,唉,我就是一个守着金山的穷人。”
贾琮怀疑:“你这真的不是在自夸炫耀?”
叶清咯咯笑道:“对旁人是炫耀,对你不是。”又正经道:“虽然香皂的生意极好,但好多门户我都不好意思收银子。全不收又不好,对不住你,所以就自己贴补些弥补公中损失。”
贾琮摇头道:“我无所谓的,当初不是说过将沁香苑送给你了么?”
叶清呵呵笑道:“你就算想送聘礼,也太早了些……其实若不是近来手下多了不少人,也够用了。”
贾琮不言,对于一个自幼受教帝王术的女孩子,矜持本是不存在的东西。就听叶清又笑道:“你就不问问我,手下多了什么人?”
贾琮从谏如流,问道:“你手下多了什么人?”
叶清呵呵笑道:“武王叔将他手下的人大部分都给了我,之前那个银军便是……”
贾琮再度不语,连面上的微笑都敛去了。
“怎么了?”
叶清关心问道。
贾琮轻轻吸了口气,沉声道:“清公子,以你绝世之才,不会看不清世局。如今圣天子在堂,勤政爱民,朝堂政局稳固,万民民心所向,天下大势早已定矣。武王……虽大功于社稷,但此时非彼时。
如今你愈陷愈深,太后凤体安康时自然无事,可是……”
需要忌讳的词太多,贾琮都难以继续,他摇头道:“该怎样做,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宫廷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清公子也比我更了解。我视清公子为友,希望你好自为之。
另外……”
贾琮余光看了看左右,展鹏和叶清身边的人手,此刻都在四面八方警戒,不在近前。
他方又压低声音道:“清公子,那种能治创伤的药,不是包治百病的救命圣药。它可以暂时治疗武王的病痛,却不能恢复他的生机。武王心存死意,已经熬到了油尽灯枯,就是华佗再世,也难让他重现生机。
你这样亲近武王府,就不怕日后……”
叶清充满神采的大眼睛里,看着贾琮的目光说不出意味深长,她扬起嘴角,大眼睛也愉悦的弯起,笑问道:“你这是在关心我?”
贾琮心里无语,太精明的女孩子,无论何时都不会让别人掌控主动,左右话语权。
他费力劝说,虽然本质上是怕日后叶清遭清算时,会牵连到他,但未尝就没有关心之意。
可这丫头,一句话就翻了盘……
见贾琮瞬间冷脸,叶清先是得意的哈哈一笑,然后歉意道:“顽笑话,别生气嘛。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真要事不可为那一天,你只管奉命来拿我便是,我不怪你,更不会牵连你……你信么?”
贾琮闻言,生生被气笑,他信个锤子。
不过,真到了那一日,他未必会给她牵连到他的机会……
也不知是不是猜到了贾琮的心思,叶清也不言语了,两人沉默的沿着古街行走了许久,叶清却又忽然笑道:“清臣,近来可有佳作出?在这秀美的江南水乡散步,无诗词为伴,岂不是缺憾?”
贾琮摇摇头,道:“没什么佳作。”
叶清笑道:“《爱莲说》不是?呵呵,有时候真让人想不通,世上怎会有你这般惊艳之才?也不怕你着恼,起初时我并不相信那阙《赠杏花娘》是你所作,不信的人也很多。可各方人士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你背后到底有何人捉笔。无可奈何下,不得不承认。只是如此一来,你的才华就太让人嫉妒了。大乾开国百年,加起来的传世之作,都没你一人多。”
贾琮摇头道:“我若说,这些都是梦中贤能所作,我不过是拾人牙慧,你信么?”
叶清抿嘴笑道:“信,你说什么我都信。”
贾琮抽了抽嘴角,看着她戏谑的绝世美颜,恨不能给她一锤……
你那神色是信的神色么?
贾琮无语摇头道:“不说我了,没什么好说的,说你自己吧。”
叶清笑道:“让我作诗?太难为我了吧,你故意想出我的丑?不过我可以诵诗一首,应应景。我念一首女人的诗如何,不能让你们男人专美于前……”
贾琮呵呵道:“也好。”
叶清还真清了清嗓子,诵道:“弯弯柳叶愁边戏,湛湛菱花照处频。妩媚不烦螺子黛,春山画出自精神……怎么样,这首《柳眉》不错吧?”
贾琮面色古怪的看着嘴角带着坏笑的叶清,认真道:“清公子,你这是在调.戏我么?”
叶清哈哈大笑起来,明媚充满神采的大眼睛和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有些炫目,大笑罢,她坏笑着问贾琮:“你来江南也有些日子了,金陵有你先生在,你不敢去秦淮河上顽乐,可这瘦西湖也是人间一等一的好去处,你就没去领略一番风采,展现你天下第一才子的风骚?”
叶清诵的《柳眉》,是唐代平康坊名妓赵鸾鸾所作。
《柳眉》倒也平平,她还有一首诗写的更好,诗云:
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
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
叶清诵她的诗,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这首极香艳的艳诗。
故而有贾琮“调.戏”之问。
而她一个女孩子敢当街念此诗,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放飞自我那么简单了,简直是走火入魔。
正常来说,贾琮若果真是儒家门生,就算不当面斥责,心里也要骂一声“不自重”,割袍断交。
可他却这样问叶清,就让她笑的如此开颜。
叶清知道自己,本就是异数,本就当作男儿教养,又何必再拘谨自己作伪?
而贾琮的应对,也是她一直以来欣赏他的缘由。
这世间,怕再无第二人能有这等接受能力。
贾琮见她高兴成这般,问这样直白的话,苦笑摇了摇头,道:“还没时间,尽忙着那些破事……不过倒是和家里姊妹们约好了,过几天寻两条船,去瘦西湖上逛逛,见见景儿。”
叶清高兴的大眼睛愈发明亮,道:“好啊!正好和你家女孩子认识认识……唉对了,你可以叫两个花魁作陪嘛。”
贾琮点点头,咬牙道:“对对,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点个当红头牌,让你好好快活快活!”
叶清闻言半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似想用她那绝世美颜贿赂老天爷……
虽然自出京之后,她就全身轻松了许多,但也还是第一次笑的这么痛快。
笑罢,叶清一边擦拭着眼角笑出的泪水,一边感慨道:“我还真没想过,此生能与一人这样聊天。”
贾琮冷笑道:“你这一生还长,现在回忆是不是太早了些?”
叶清不理,问道:“对了,还忘了问你,那位薛家姑娘如何了?京里满是你们私奔的消息,我让人在你府上打听了下,那位薛姨妈和你家那位王夫人,很是不高兴呢。”
贾琮闻言,转头看向叶清,面上没有笑容。
叶清提醒道:“你别看我,是你自己行事不密。京里盯着你的人家不知有多少,尤其是我在太后娘娘跟前否了你后,要不是你家还在孝期,往门上提亲的人怕要踏破门槛。薛家在金陵算是豪门,可进京之后,实在算不得什么。再者婚姻大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就带着人家南下……”
贾琮呵呵笑着打断道:“既然你已经查了,就当知道她们为何南下。知道了还说这些闲言碎语,就极可笑了。”
叶清深深看了贾琮一眼,道:“也罢,你本不是世俗人,自不会理会这些。那些人,也多半不是你的对手。只需防住人言可畏就好……好了,不说这些了,如果需要帮助时,甭客气便是。清臣,你可有落脚地安置我?若没有,我和薛家姑娘凑合两天也没关系。放心,我不会欺负她。”
贾琮无奈道:“她已经回京了……才刚到这,京里就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她娘思子女过甚,病倒在榻,让速归。”
叶清“哎呀”了声,大眼睛看着贾琮道:“你上当了呢!这种计谋你也看不破?这是曹阿瞒逼徐庶离刘之计!”
贾琮目光深意的看着叶清,道:“这种阳谋高超的很,看破了又能如何?”
叶清呵呵笑道:“你不会是以为我使的计吧?”
贾琮呵呵一笑,不回答,道:“倒是有一处落脚地,才抄了白家,他有一外室,正好在盐政衙门后面,原本是给我家姊妹准备的,结果她回京去了,你带人住进去吧,一应陈设都是新的。”
叶清笑道:“那确实正好……那你住哪里?虽然咱们友情不错,可要是同处一院……我是无所谓,就怕日后太后追究起来,你脱不开身呢。”
贾琮哼哼了声,无语道:“你放心,我不住那,我在盐政衙门里住。”
叶清不笑了,眉尖一挑,道:“哦,我还忘了,林盐院的女儿,还是你表妹呢。”
贾琮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打了个响指后,展鹏忙颠儿颠儿的牵马过来,叶清已重新遮好面纱,对贾琮道:“先扶我上马。”
……
第四百一十二章 危机
将叶清送入白家外宅,引池玉等丫鬟婆妇认识后,贾琮道:“好好休息吧,今日就不与你接风洗尘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休息两天,我在瘦西湖上做个东道。”
叶清微笑不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
贾琮顺着看了眼她那一身“闯关东”的行头,道:“需要什么衣裳,只管给池玉说,她会让人请来成衣铺的人给你裁量,先送一身来将就一下,再做好的。”
叶清大眼睛怀疑:“我可能穿不惯外面的成衣……诶,要不从你表妹那给我先借一身?”
贾琮看了下她的身量,摇头道:“你比她高不少,也壮好多。”
叶清目光里的笑容一瞬间消失,变得不善且危险起来:“壮?!”
贾琮呵呵一笑,不哄,道:“那我先让那边送几身姨娘备好的成衣过来,你将就一下吧,肯定比不上内造的。不过扬州府多的是苏锦,让成衣铺多裁量几身。也难为你会穿这一身,芙蓉公子果真不凡……”
叶清笑了笑,道:“也好。”
贾琮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叶清点点头,不过等贾琮转身快要出了二门,她又叫道:“喂,我真的很……壮?”
贾琮回过头看了眼,呵呵一笑后,拱手告辞。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叶清眼睛中的笑容一点点敛去,明媚的眼睛渐渐黯淡。
聪明如她,难道果真不明白,一个骄傲的男人,最不喜欢自以为是的女人对他指手画脚?
她难道果真不明白,心怀大抱负的男人,最厌恶的,就是旁人试图操纵于他?
不管她的初衷为何,这样做,都是在践踏他的骄傲和尊严。
这是男女之间相处中最大的忌讳。
她都知道,也知道,贾琮正在反感,正在厌恶……
所以,宫里那位,才会放心哪……
若是浅显些,又能哄过谁?
“呼……”
轻轻呼出一口气,叶清仰目眺望江南的天色。
明亮的大眼睛微微眯起,眼神清明:行大事者,又岂能强求,一时之两全其美。
……
“你看我做什么?”
出了二门,展鹏就在门前候着,见贾琮出来后,一直盯着他看,贾琮皱眉问道。
展鹏长叹一声,摇头晃脑道:“这世道……嘿!我要是和大人一样,也能写诗作对,还长的好看就好了。要是那样,嘿嘿嘿……”
贾琮点点头道:“一会儿我就去和李蓉说说。”
展鹏打了个激灵,忙解释道:“我又没说什么?不过佩服大人,连这样的金枝玉叶,都这般喜欢大人……”
贾琮打断问道:“你觉得她很好?在世人眼里,她怕是离经叛道之辈吧?”
展鹏高高的竖起一根大拇指,道:“这位姑娘是我见过最……除了蓉妹外,最有江湖豪气的!仗义!她还那样帮大人……”
贾琮呵呵一笑,不与这个单细胞生物解释什么。
叶清的初衷应该没有恶意,不然展鹏未必看不出。
但即使初衷是好的,可她的行事风格……
太霸道,也太自我!
贾琮现在唯一庆幸的是,叶清总还有那么一丝顾及他的心思,亦或是因为骄傲如她,不屑于请太后下懿旨,为她指婚。
若果真到那一步,贾家人怕也都会乐见其成,甚至极力促成。
那他才是半点退路都无。
他现在多少能理解一点,贾琏的心思了……
太强势的女人,太自以为是的女人,真的不合适一起生活……
念及此,贾琮面色寡淡,微微摇头,翻身上马,折返盐政衙门。
今日还有许多事需要补救,而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便是将今日之事,事无巨细的写密折送往神京皇宫。
尽管他知道,一定会有旁人写,但他写的,不同。
贾琮心里十分清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最好不要失去宫里的信任。
一旦崇康帝认定,他和与武王纠葛愈深的叶清真有私情,那么等待他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尽管以崇康帝的帝王心性,这一日早晚会来,但贾琮还是希望,这一天能尽可能迟的到来。
至少,在外省豪族势力未破,新法未全,新党首脑未废,以及……军机阁未残前,他这个天子鹰犬还有大用时,不能过早的被烹。
……
莲苑。
经过一日的舟车劳苦,各家家主又都上了年岁,所以到了这里后,大都回房歇息去了。
宋岩被安置在二楼上房内,原本当是长孙宋华和老管家服侍,但此刻,温暖的屋内只有宋岩与甄应嘉二人。
甄应嘉面色颓废,腰背佝偻,再无人前的气度,他看着宋岩道:“松禅公,甄家……怕是难过此劫了。”
宋岩默然不语,叹息一声,道:“甄家三代人一甲子年都担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在江南位比总督。圣祖、贞元二朝,鼎盛之极,原本奉圣夫人故去时,就该借守孝之名,激流勇退,还能保全。如今……纵然没有你家大哥儿的混帐事,等天子空出手来,第一件事,怕就要拿下你们甄家。甄家在江南经营的太久,影响太大了。江南重地,怎好一直把持在一家手中?”
甄应嘉苦涩悔恨道:“松禅公,太夫人临终前,其实就说过,让甄家借机退下。可是……族人们贪恋富贵,哪里肯退啊?”
宋岩闻言,摇摇头,怀念道:“奉圣夫人曾与我有恩,她是个睿智的老人。当年圣祖南巡,吾为金陵推官,圣祖于甄家召见江南文武,指奉圣夫人云:此吾家老人。并御笔亲书萱瑞堂,赐为堂号。圣祖如此敬重夫人,不止因抚育圣君之恩,更因为奉圣夫人之睿智英明。可惜,尔等不听夫人临终之言。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必悔恨了。”
甄应嘉闻言,眼睛一亮,忙问道:“松禅公,太夫人在世时,常与晚辈提及您老,说她一世见过不知多少高门子弟,却都不及寒门出身的您。还望您老能看在太夫人的面上,指点迷津!”
宋岩呵呵一笑,到了他这个心境修为,又哪里会被这等讨好之言迷惑?
不过,他愿意随甄应嘉往扬州一行,本就是为了偿还当年奉圣夫人的恩情。
所以即使甄应嘉不说这些,他能帮的,一样会尽力。
宋岩苍老的面上布满了老年斑,但一双老眼中,却满是睿智的目光,他看着甄应嘉道:“到了这个地步,新法大行再难阻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死中求活。你以为琮儿为何如此狠心,下辣手整治金陵贾家十二房?甚至不惜将他们拖入与你家哥儿的谋逆案中?便是为了壮士断腕,置之死地而后生!”
甄应嘉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道:“松禅公,您的意思是……”
宋岩心里有些不满这个迂腐夫子装聋作哑,优柔寡断,直接皱眉喝道:“你又何必如此?难道还不如一个少年?”
甄应嘉的精气神一下被骂散了,面上苦涩之极,道:“松禅公,哪里……哪里有这样简单?我总不能,总不能也将甄家的族老们,一个个都送进谋逆案中去吧?”
宋岩闻言,连连摇头,心中道,怪道天子如今愈发轻视甄家,倒也不全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缘故。
甄家这位自幼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家主,于庶务一道差的太多,别说比奉圣夫人,就是比他父亲也远远难及。
叹息一声后,宋岩疲惫道:“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借着你家哥儿的谋逆案,上表请罪后,配合江南督抚衙门,完成甄家的田亩测量和摊丁入亩新法的推行。江南各家素来以甄家马首是瞻,甄家不动,他们才有底气硬顶。甄家一动,再有秦家,大部分抵抗也就涣散了。适时,天子会念你之功,总会给甄家留一份体面的。
另外,甄家还有一处大难。
当年圣祖南巡,一共六回,独你家接驾四次。
看似无限荣宠,圣眷优隆,可实际上却欠下了户部不知多少亏空。
目前还无人理会,但迟迟早早都会被人提出。
到那时,等待甄家的必然是雷霆之怒。
与其到那个时候甄家陷入灭顶之灾,不若趁现在,早早的举家还债!
也正好将你家手里那么些田都清理掉……
如此,落在世人眼中,甄家便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哪怕看在奉圣夫人的面上,朝廷也不会逼迫太甚。
但奉圣夫人的余荫犹在。
正平,这是你们甄家最后的一条路了……”
甄应嘉闻言,面色一阵变幻,最终还是难为道:“怕是说服不了族人……”
宋岩闻言,大感失望,深深一叹,世人啊……
……
入夜时分,贾琮终于搁置下笔,将厚厚一叠奏折合上,装进一个紫檀木盒内,用火漆密封后,交给了展鹏,命他派人以六百里加急,快脚传递至京。
等忙完此事,贾琮静静的坐在原林如海的书房内,一点点梳理着事情的脉络。
有太多疑点,让他渐渐快无法看透大局走向。
这一点,太过危险。
只是目前收集到的信息着实有限,尤其是最顶层的那些……
这让他颇为棘手。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忽然被敲响。
贾琮道了声:“进来。”
书房门被打开,贾琮看去,见竟是茶娘子进来。
他静静的看着她,等待她说明来由。
茶娘子面色凝重道:“大人,扬州府突然来了拨人手,都是强人好手,人数不详,大概在三十人以上,但不能确定。下面人说,非寻常盐丁之流可比。要不要加强防备?”
贾琮点点头后,问道:“有多强?”
茶娘子面色愈发凝重,道:“我手下最强的两个好手,与他们的人试探**手后,都落在下风,他们极强!
大人,这些人是那位太后家唯一的血脉带来的么?”
贾琮微微抽了口冷气,缓缓点头道:“多半是她,但……也未必全是。甄家和江南那几家,包括贾、史、王三家,也都带了人手来,未必没有想要浑水摸鱼的。”
言至此,贾琮的眼睛渐渐森然,沉声道:“哨戒要明松实紧,外松内紧。新党和江南地方豪强势力之间的斗争即将全面展开,要防范有人,拖咱们下水。如今扬州城内各家势力犬牙交错,乱成一团。
这种时候,最危险。
记住,一定要全力戒备!”
“是!大人放心!”
……
ps:本来在群里都说好了请假休息一日,最后可悲的发现没人玩儿,我……算了,还是码字吧……
另外,其实叶清最后那一段心理是不准备写的,后面慢慢展开更好,不过我有点顶不住了,提前点出一些吧。
第四百一十三章 未可知
神京,皇城,大明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上书房暖心阁内,地龙烧的滚热。
崇康帝只披了身蟠龙绣白袍,端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批改着奏折。
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凌厉。
大明宫总管太监戴权侍立在旁,目光一刻都未离开过崇康帝。
但又不能直视,只能用余光来看。
这是他的一项极自豪的本领,坚持几十年用余光观察,能将崇康帝的一丝表情都不错过,还没长成斜眼……
戴权认为他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正自豪间,戴权的神色忽然一凛,愈发集中起精神来,因为崇康帝的面色发生了变化……
“哼!”
崇康帝本就森严的面相,此刻更显刻薄,两抹并不浓密的胡须下,薄唇弯起一抹浓浓的讥讽,目光打量着手中的奏折,道:“这些混帐东西好快的速度,比贾琮的六百里加急都没慢两天。”
戴权自然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他谦卑的躬身道:“主子爷,是弹劾贾指挥使的折子到了么?”
崇康帝瞥了他一眼,见他嘴角居然含笑,气的有些咬牙,骂道:“是,这些自以为是的蠢货,都和你一个德行!”
也不理戴权委屈的神色,崇康帝站起身来,扫了眼御案上十七八本弹劾贾琮妄为的折子,哼了声后,走到窗边站定,看着皇庭内萧瑟之景,摇摇头道:“朕都没有想到,扬州府白家盐商,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和金陵千户刘昭勾结,竟敢收集官员罪证,私造名册,以为要挟。白世杰一封信,能调动两千城防营兵……江南局面崩坏至此,朕居然是靠一个才复立的锦衣卫才得知。
去,派人去内阁,传元辅来。”
崇康帝觉事情严重,命戴权去传宁则臣。
戴权忙去安排黄门去请,未几,一小黄门毕恭毕敬的引着大乾元辅宁则臣至上书房。
崇康帝免了他的见礼,恩准其落座后,开门见山道:“前日就有六道言官齐齐上书,要惩治贾琮擅杀金陵知府贾雨村之罪,朕留中不发。今日又有人上书,要严惩贾琮搜刮江南,诬陷国之义商的大罪。宁爱卿怎么看?”
宁则臣沉吟了稍许,微微倾身道:“陛下,无论如何,贾琮无旨且不经三司定罪,就擅杀一朝廷四品大员,此等做法着实不妥。哪怕贾雨村本为贾家举荐,反而更加不妥……”
崇康帝挑了挑眉尖,提醒道:“贾琮可不是在杀人灭口,他还亲自将贾家金陵十二房的混帐罪证,悉数上交给了朕,包括他们和贾雨村之间的勾当!”
宁则臣闻言一滞,心里苦笑不已,大乾开国百余年,再没见过这等事。
这算六亲不认,还是像外面传的那般,贾清臣是属疯狗的……
他沉默了下,道:“贾琮此举虽有大义灭亲之举,却未除恶务尽。至于江南白家……若罪证确凿,白家当杀。”
崇康帝冷冷一笑,道:“就这样?”
宁则臣闻言,面色一变,神情有些僵硬起来,不过,到底扛不住崇康帝愈发凌厉的目光,缓缓起身,而后跪倒在地,一字一句道:“唐延、赵寅之流,皆为臣举荐,不意短短三载,竟腐化至斯,此皆臣之过也。臣,请罪。”
崇康帝寒声道:“只如此?新党应新法而生,以新法大行为己任,为天下百姓不再受兼并之苦,朝廷不再因兼并无银为志向。因有此心,朕放任你们结党勾连,放任你们排除异己……自古而今,有几个皇帝,能给臣子如此大的信任?满朝大权,皆在尔等手中,可是你们呢?明着丈量田亩,推行新法,暗中倒是毫不客气的将收拢起的田地放入自家口袋,堂堂一省布政,堂堂一州知府,被一介商贾当成走狗一般呼来喝去,你们还有脸弹劾贾琮?朕的脸,都要让你们给丢尽了!!”
宁则臣闻言,痛苦的闭上眼睛,重重叩首道:“臣,辜负皇恩,死罪也!!”
崇康帝眼眸眯起,看着跪在金砖上的大乾首辅,暖心阁内虽地龙滚热,可气氛却比窗外寒冬更冷。
连戴权都屏住呼吸,连余光都收了回来,不敢造次分毫。
过了良久,宁则臣跪在地上腰背都已佝偻,花白的头发看着有些凄然,崇康帝方叹息一声,对戴权道:“扶元辅起身。”
他坐回御案后,语气有些乏力疲惫道:“此事也不能全怪元辅,吏治之难,自古而今,再至以后,都会是一个大难题。更混帐的是,贪官通常都是能做事的官,廉吏只顾邀清名,反倒成不了什么事。为此,还专门有一句水至清则无鱼的混帐话……”
宁则臣沉吟斟酌了稍许,语速缓慢道:“陛下英明之见,确实如此。根治贪腐之难,更胜登天。高祖时,纵有剥皮充草之酷刑,亦难阻绝官员腐化。臣斗胆谏言,如今之重,还当放在新法推行之上。待新法彻底大行天下,民心安定之后,朝廷便可再下辣手,大力清理吏治。只数年光阴,那些黑了心的官,还成长不成门阀,只要朝廷下决心整治,必可一荡而平!到时多借几颗人头,也可使民心所向。”
对于宁则臣来说,推行新法,丈量田亩,摊丁入亩,断绝地方豪族巨室的生存根基,是他毕生之志向。
他之所以顶着各种猜忌,甚至承受着丧子之痛,继续打理国事,便是为了实现此志。
崇康帝也正是因为深知这点,才能容忍宁则臣长居首辅相位。
他思量了会儿,点点头道:“元辅此言大善,为老成谋国之策。”
宁则臣凝重的面上松缓了稍许,谦逊了两句后,又道:“陛下,连臣也没想到,贾琮这般年纪,就能行下如此大事。少年早慧,天下第一才子之名,未有虚传。再加上有松禅公与衍圣公教诲,忠心无忧,臣希望,他能再为新法大业,出些气力。
一个金陵知府,一个金陵贾家,再加上一个盐商白家,虽已硕果不浅,但到底未触及江南本土望族根本……”
这番话,让崇康帝心中冷笑一声。
宁则臣明着是在夸赞贾琮,实则却是在给他上眼药。
什么少年早慧、天下第一才子,一个勋贵小小年纪如此出众,又有文官鼎力相助,还手握重权,怎能不让人忌惮?
只是宁则臣怕是想不到,贾琮会将自南下后几乎所有事悉数录入密折,送往京城。
比崇康帝那几条密线呈送上来的更细致,也更详实。
不仅如此,锦衣卫内至总旗级别的人员名单,也都在崇康帝手中。
贾琮还会于一些军务上,请示天子教诲……
这样一来,在崇康帝心中,整个锦衣卫其实都在他手中亲自掌握。
若臣子都如贾琮这般忠心赤诚,他也不用这般劳苦了。
更可笑宁则臣前面上完眼药,后手又要贾琮去做干脏活累活担负骂名的活计。
尽管锦衣卫本身就是干这些的,可是天子可以,旁人却没资格。
对于锦衣卫,崇康帝虽然本意让其为尖刀,但刀下之人,却不是江南士族,或者说,远不止江南士族。
他还有大用!
念及此,崇康帝随意敷衍过宁则臣后,便让他退了。
等宁则臣有些遗憾的折返内阁,崇康帝问起戴权:“小九儿果真带着那些人南下了?”
戴权闻言,神色一凛,尽管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七八回了,可这一次他依旧认真答道:“回陛下,清主子的确带着银军和数十人一起南下了。那些人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中车府的卫士跟了三十里路后,就被警告离开了。下面人说,那些人都极了得……”
崇康帝再问:“武王府果真彻底闭门了?”
戴权忙点头道:“自从十三那天,王府侍卫长古锋亲自押了一栋棺木进王府后,王府大门再没有打开过。在中门的密间费尽气力传出消息称,内院中常可听闻隐隐的呜咽声,十分悲痛……”
崇康帝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方淡漠道:“六大国公,十二侯爵,都去了武王府?”
戴权干巴巴的吞咽了口唾沫后,余光看到崇康帝眼中危险的神色,小心答道:“是,开国公、宣国公、成国公等,都去了龙首原。”
“忠靖侯还哭了?”
崇康帝脸上的冷笑愈浓,眸中目光愈寒,问道。
听到这声音,在燥热的暖心阁内,戴权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一股寒气自骨子里冒出。
当武王死后,当贞元勋贵的精神领袖不再了,再无人能将内斗不断的贞元勋贵聚齐,到那个时候,就是崇康帝用帝王术,一一下手整治之时。
想想这些年跋扈的贞元勋贵们做出的事,随便搜刮一点罪证,都能将他们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而首当其冲的,大概就是这位进不去武王府而大哭的忠靖侯史鼎。
问明白后,崇康帝没有再多说什么关于贞元功臣的事,今日奏折已经处置完毕,到了该就寝之时。
不出戴权意外,崇康帝再度点了凤藻宫的牌子。
想起那位还未封妃的女昭容,戴权心里有些沮丧:
荣国贾家的崛起,看起来已经势不可挡。
不过也正常,不扶起开国旧勋一脉,又怎么清扫贞元一脉?
这本是帝王之术。
只可惜,竟便宜了贾家。
但以这位君王的心性,日后到底是福是祸,其实也未可知……
……
第四百一十四章 银匮
扬州府,盐政衙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后宅,原林如海书房。
夜色已深。
“吱呀”一声,书房门没有敲动,就自行被推开。
贾琮眉尖一挑,眼神凌厉的看了过去。
在看到来人后,目光又软了下来,道:“怎么又没睡?”
只见黛玉亲自挑着一只风灯进来,她里面穿了件沁雪白绫青丝绣衣,罩一件天青色纱衫偏襟锦褂,外披着云烟罗氅衣。
柔柔弱弱的身子,娇俏怜人。
黛玉抿了抿口,灵动的眸眼俏生生的看着贾琮,语气有些神秘的问道:“三哥哥,听说……那位太后的侄孙女儿从京城追来了?”
贾琮闻言,哑然失笑,问道:“你听谁说的?”
黛玉撇嘴,如画的容颜上居然流露出一抹鄙视,嫌弃道:“不安分!”
贾琮一怔后,咬牙切齿道:“林黛玉,你跟谁学的这一套?”
也不知为何,听贾琮直呼其名,黛玉总是忍不住想笑。
不是娇羞的笑,而是很轻松自在的笑。
笑罢,她有些得意的扬了扬小下巴,好似真是一个顽皮的妹妹,威胁道:“仔细我告诉宝丫头!”
虽然贾琮今日回府,直接进了书房做事,不许任何人打扰。
但他传下去的命令,依旧在内宅激荡起不浅的涟漪。
让李蓉从邱姨娘那里取了几身新衣服,给京里来的贵人送去……
打听出贵人的名头,也并不费力。
至少展鹏就知道,那是太后的侄孙女儿。
展鹏知道,李蓉也就知道。
而李蓉和晴雯的关系极好……
叶清,黛玉在荣国府时,就曾知道这个女孩子。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位芙蓉公子会追到扬州府来。
这种事发生在现实中,就发生在身边,感觉比戏曲话本中还刺激!
当然,前提是黛玉也知道,作为太后娘家的唯一血脉,芙蓉公子此生是要招赘婿的。
这点她曾听贾母和薛姨妈闲聊时说起过。
太后的懿旨,谁能抵挡?
而现在的贾琮,无论如何也不像能给人当赘婿的。
即使老太太强求都不行。
所以黛玉才能这般轻松自如的打趣贾琮。
贾琮听闻她提及宝钗,面上的笑容都带上了一丝甜意,呵呵笑道:“那有什么?谁都知道,清公子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黛玉好奇:“她怎会来江南?”
贾琮道:“听说是为了给太后祈福,瞬间游览一番江南景色……好了,不提她了,有什么问题,改明儿她来寻你顽时,你自己问她就是。”
黛玉微微偏着臻首,美眸看着贾琮,笑了声问道:“人家是金枝玉叶,会寻我顽?”
贾琮闻言一怔,有些想不通道:“林家四代列侯,姑丈更是堂堂的探花出身,何等清贵?再者姑姑还是大乾一等荣国公的嫡女,天下女孩子比你这身份高的,我实在数不出有多少……林妹妹,你真的不是在炫耀自己的家世?”
黛玉闻言,羞红了俏脸,啐了口道:“呸!三哥哥才炫耀呢!”烛火下,一双明亮的眼眸中满是笑意。
不过随即,她敏感的想到了贾琮的身世。
虽然他的父系显贵,可他的生母……
念及此,黛玉眼眸中的笑意敛去,变了歉意的忧色……
贾琮见之,心中赞了声这善良的丫头,岔开话题问了句:“林妹妹,你平日里还哭么?”
黛玉生气道:“好端端的,我哭什么?”
贾琮笑道:“关心你嘛,以前你就是个爱哭猫儿!说个笑话你都哭……”
“噗!”
黛玉又气又笑,一手拎着风灯,一手捏起小拳头上前,不依的威胁道:“你再胡说?多咱我听笑话都能听哭了?”
贾琮呵呵笑道:“只是顽笑话罢……好了,夜深了,你该回去好好休息了。这几天你睡的好,气色看起来都好看了许多。但不能只坚持二三天,要持之以恒。快去吧……”
黛玉闻言,忽地想起正事来,正色道:“还有事同你说哩。”
贾琮笑道:“那就边走边说,走,我送你回去,我也要休息了。”
黛玉闻言,犹豫了下,点点头道:“也好……”
二人出门,并排在抄手游廊下往不远处的西厢走去。
黛玉认真道:“是邱姨娘家来人看她,热情的不得了,又说了一轱辘子好话,最后非要请我们去邱园做客。那位太太还带了两个我们一般大的女孩子来,也都热情好客。我倒不愿动弹,不过她们和晴雯、春燕顽的好……”
贾琮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若有所思的顿住了脚步,口中轻声道:“邱家?”
黛玉瓷玉般白净的俏脸上,本带着浅笑,可见贾琮如此,她也登时不笑了,有些紧张的问道:“怎么呢?”
她近来最爱做的事,已经不是读书了,而是听李蓉、晴雯她们说外面的事。
晴雯她们问的最多的,自然就是贾琮的事。
所以黛玉也就知道了,贾琮在外面做的是什么样的大事,难事……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黛玉从来不是一个默守陈规的乖家女,否则前世她也不会与宝玉同读**。
对于外面的世界,尤其是身边人的世界,她同样新奇。
越是新奇,也就越惊叹贾琮的所作所为。
他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完成了世人都认为不可能做到的事。
然而能让这样一个大英雄变了脸色,又岂会是小事?
见黛玉仰着头担忧的凝望着自己,贾琮随意伸手拨乱她额前发梢,笑道:“瞎担心什么?只是想利用这次机会,做的有趣的事罢……”
黛玉闻言,眸眼一亮,道:“什么有趣的事?”
贾琮在妹纸跟前也不会嘴软,哈哈一笑,道:“等事成了你就知道了……”
见黛玉微微撅起嘴来,目光也变得不善,贾琮没有让步,而是叮嘱道:“你就回复邱姨娘,你们后日早上去邱园,用了午饭回来,让邱家人准备好迎接。我会亲自送‘你们’过去。兴许会给一些人一个惊喜……”
黛玉看着贾琮面上玩味深意的笑容,有些迷糊了。
她在猜想,会是什么惊喜呢?又为何要给邱家惊喜……
贾琮见她如此,不禁笑了笑。
素来见惯黛玉灵慧过人的模样,此刻却变成了小迷糊,倒也有趣。
转眼到了西厢,贾琮便不往前送了,道:“回去好好休息吧……对了,过了这个年,朝廷派来的新巡盐御史大概就会到来……”
听闻此言,黛玉面色“唰”的一下惨白,一瞬间红了眼圈,眼泪眼见落下。
新的巡盐御史到来,即意味着她要带着她昏迷不醒的父亲,从这座盐政衙门内搬走。
可天下之大,何处是她父女的容身之处?
这一刻,黛玉心中被揪心的漂泊孤独和不安感充满……
见她如此,贾琮非但不安慰,反而“可恶”的哈哈笑了起来,嘲笑道:“好妹妹,你该不会又把自己幻想成苦哈哈的天涯沦落弱女子,幻想一个人孤苦无依的背着姑丈在朔朔寒风中可怜求活吧?哈哈哈!”
“你……你还笑?”
黛玉都泪流满面了,这坏人还在笑,顿时委屈不依的叫了声。
贾琮收敛笑声,认真提醒道:“林妹妹,你大概是这个世上极少有的富家小姐,你比大多数人都有钱。你还有京里国公府里的老太太宠着,就算在扬州府,也有我这个当哥哥的护着你。
你若想回京,等过了年我就安排船妥妥当当的送你和姑丈去京里养病。你若还想留在扬州府,也可另寻一处极好的园子,暂做落脚之地,会比盐政衙门里生活的更好。
你知道我希望你做哪种选择么?”
黛玉泪眼巴巴的看着贾琮,可怜兮兮问道:“哪一种?”
贾琮灿烂一笑后,忽然有些期待的说道:“我希望后一种,因为我就要用很多银子,一文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所以你若回了京,我怕买米买肉给下人发月钱的银子都紧张,说不准小角儿都要瘦成林妹妹这样。
林妹妹,你是有钱人,能不能大发慈悲,带哥哥一程?”
此言虽然有些夸张,但贾琮手中的银子是要开始计划着用了。
虽然他从抄家中得到了不少,但不养军队的人,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吞金兽。
只目前扬州府这三千兵马,每天人食马嚼吞进去的银子,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尤其是贾琮还无比大方,不仅要让兵马吃的饱,还要吃的好。
餐餐白米不谈,鱼肉果蔬都要跟上。
这种伙食,别说地方军队,就是京里御林军都没有这个水准。
这还不算贾琮组建押运司后,要从濠镜购买火器,以及重金去买火器生产线所需要的银子……
等到江南六省的千户各回各省千户所,往后他们的粮饷,同样需要贾琮来供给。
那更将会是一个无底洞。
在贾琮记忆中,被军队拖垮的王朝难道还少了?
所以他所言也不算夸张。
当然,不管怎样,他都不至于会没吃没住。
毕竟,锦衣卫还是一个可以暴利创收的单位,譬如可以抄家,还能收保护费……
只是黛玉哪里知道这些?
她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软得不得了。
她擅长将自己代入苦命的角色中,此刻也擅长将贾琮代入苦命的角色中。
再看贾琮时,目光中简直多出了怜悯的泪花……
她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孤苦悲伤,关心问道:“三哥哥,你需要好多银子么?明儿我就问问崔义家的,让崔义看看我家里还有多少银……”
“呵呵!”
没等黛玉将那句可以轻易击穿人心的话说出,贾琮就笑着打断,毫不客气的揉乱了她的头发,而不只是拨动发梢。
在黛玉羞恼嗔怪的目光中,贾琮目光柔和的温声道:“好妹妹,日后别这么实诚,守好你的银子傍身用,谁也不给,往后啊……”
黛玉也不客气,没等贾琮说完就打断了他,她低着头,轻声道:“三哥哥这般对我,我也盼着能帮上三哥哥一些呢。若没有……若没有亲人的护佑,我要那么些银钱,又有什么用呢?”
……
第四百一十五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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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阴寒。
神京城,荣国府。
今日是学里休沐之日,所以近来在族学混的风生水起的环三爷,只能窝在家里。
对他而言,富丽堂皇威严贵气的荣国公府,真不如他在族学里自在。
虽然当年他混的极惨,除了身边的小幺儿钱槐跟着他,贾兰偶尔搭理他一下,其他人都是用看笑话的心思看他。
而他也只能在比他更惨的贾琮身上找回平衡……
可是如今不比当年啦!
贾家谁不知道,他环三爷是和贾琮同患难一路走过来的。
贾琮最心疼的兄弟,不是成了废人的“一只耳”琏二爷,更不是就会窝在家里不出门的宝二爷,而是他环三爷!
且不提贾琮已经承了荣国府的爵儿,更是继承了宁国府偌大的家业。
单说他现在成了锦衣卫指挥使,还在江南杀的人头滚滚,威风八面,就让他成了如今京城里贾家八房人口中最了得的爷们儿。
如今好些说书先生,都在讲贾琮用了什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金蝉脱壳”之计,瞒天过海后,又和当年汉之冠军侯一般,千里突袭,连杀了六省的锦衣千户,一下成了天下间有数的大人物之一。
英雄,英雄啊!
虽说如今英雄不在家,还搁外面折腾呢,不过没关系啊,英雄的弟弟在家!
托贾琮的福,打他的消息一段段的传回京后,贾环的地位是水涨船高,一日比一日威风。
在学里从人人躲避的“臭狗屎”,到半羡慕半嫉妒的“清臣公子小弟”,再到现在人人讨好的“伯爷最亲近的好兄弟”。
现在去学里,每天中午请环三爷赏脸吃宴席做东道的族人,都要排队争抢。
这还要看环三爷的心情如何,还要看请东道的人心诚不心诚,最重要的是,不能太穷太丑。
对于那种只舍得花百十钱在南关街上请卤煮吃的穷丑鬼,有多远就滚多远。
这种水准也好意思请环三爷吃东道?
真是长的丑想的美,哪凉快哪待着去!
这种日子,逍遥快活胜神仙,比在家里伏低做小强多了。
所以贾环最不愿的,就是休沐日。
还有一个缘由,那就是平日里进学时,他被贾母及贾政夫妇免了晨昏定省问安礼。
可休沐之日,他却要转一圈儿。
偏那些人眼里只有宝玉,都不拿正眼瞧他。
如今他环三爷也是有自尊心的爷们儿了,哪愿意受这种气?
本想赖在炕上装病躲过去,可他生母赵姨娘却逼着他都往正房那边走走……
“上不得高台的东西,没造化的种子,你蛆了心了?就知道睡睡睡……我告诉你,我可都听说了,近来好些王公驸马府上的诰命都往府上走动,隐约听说是宫里的大姑娘要大喜了。你还不多往那边走走,有什么好处总少不了你一份……”
听赵姨娘叨叨叨个没完,贾环眼皮都不带抬的,不耐烦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快走开我还要困觉……”
赵姨娘闻言,额头青筋都暴了起来,顺手抄起野鸭子毛掸子,朝贾环身上猛抽下去,骂道:“你个下流没刚性的,倒是就敢冲我瞪眼,人家宝玉这些日子得了多少好去,你一般是做主子的,就不知道去要?我怎么生了你这么没本事的,我也替你羞的紧。”
尽管隔着一层棉被,可贾环还被唬了一跳,再听他娘这么糟践他,一蹦而起,气道:“你这么会说,你自己又不敢去,就挑唆我去闹。回头我挨打,你又低了头不敢说话。”
赵姨娘闻言一滞,眼珠子转了转,换了路数,凄苦道:“我算什么?人家连我都不拿主子看,你好歹还是个爷,这会儿能多要些,往后你大了,也好说门好亲。我还指望以后你能养我……”
小时候听她这么说,贾环还能听进去。
如今却腻烦的紧,道:“往后我自有本领赚家业来养你,跟臭乞儿一样和人讨要算什么?你放心,我和琮三哥学,往后也骑大马做大官……”
“好!”
贾环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帘子后传来一道激赞声。
听到这声音,贾环母子俩差点没吓跪了。
便见门帘挑开,走进来笑呵呵的二人来,竟是他母子二人最怕的凤姐儿和三丫头探春。
只是两人进来后,都没怎么看赵姨娘,两双妙目齐齐看着强自欢颜赔笑的贾环。
王熙凤对探春笑道:“怪道你们常说近朱者赤,环儿跟着琮兄弟果真学长进了,竟能说出这样志气的话来,谁能想到?”
探春也笑着点头,瞪了快跪在炕上的贾环一眼,喝道:“刚夸你,就好好站直了!”
贾环一个激灵,瞬间站直溜了。
探春没好气的白了眼后,问道:“你果真这样想?”
贾环紧张的点点头,吸了吸鼻子,看着他极害怕的三姐姐,道:“当……当真。”见探春眉眼高兴,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圈儿,又道:“三姐姐,琮三哥当年还在东路院假山后的耳房住时,就和我说了,咱们虽是庶出,可那怕什么?他还说,将……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咱们也不比谁差什么,只要自己要强,往后也能封将拜相!三姐姐,等你出阁时,我骑大马送你,还给你金元宝!”
前面说的还像话,可听到最后,探春一张俏脸“唰”的涨红,怒视贾环,可瞪着瞪着,不知怎么就红了眼圈,落下眼泪来。
一旁凤姐儿正惊讶的唏嘘,听到最后哑然失笑,再见探春落泪,牵着手安慰道:“哎哟哟!都说女大十八变,没想到环儿也能变成这样,这是极好的事啊。前儿还有人说,环儿在外面混帐的很,做的那些混帐事,让人哭笑不得。我原本还想来敲打敲打他,谁知道,竟出息了……”
说着,似笑非笑的看了眼满脸心虚的贾环。
探春正想说什么,当了半天透明人的赵姨娘终于不甘寂寞起来,她不敢跟王熙凤聒噪,便对探春道:“听听,到底是你一奶同胞的亲弟兄,比旁个强吧?你们都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就该比别的更亲近才是。你兄弟这点大就知道以后给你金元宝,平日里你有银子,也当先给他,琮哥儿送你们沁香苑的香皂,你要用不完……”
这番话,别说让凤姐儿恶心探春灰心,连如今开始要体面的环三爷都听不下去了,抹了把额头打断道:“你快停下吧,琮三哥就给三姐姐一份,倒是给你了两份,里面还有一份是我的。你让赵国基卖了银子花不完都自己收着,还惦记三姐姐的做什么?那是琮三哥给三姐姐花销的,你要了去,赶明儿琮三哥回来必不高兴。”
赵姨娘还想说什么,被凤姐儿抢先了步,高声笑道:“到底是跟着琮兄弟的人,不比那些没见识的,如今愈发明白了,好,这样就好。行了,别在这磨牙了,洗漱罢先去给老太太磕头,再去见老爷太太。我和你三姐姐刚从太太房里出来,太太今儿要抄经文,宝玉要和我们去舅舅家坐坐,太太让你快去呢。”
贾环闻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王熙凤见之笑骂一声,道:“行了,太太什么人,还能让你白抄?刚宫里来人送了两瓶玫瑰香露,本是进上的,金贵的很,老爷看了都说好。总共只有两瓶,太太说了,一瓶给宝玉,一瓶给你。你再不去,一会儿云儿来了给你抢了去。”
贾环闻言,再不拖沓,在眉开眼笑的赵姨娘帮助下,套好了锦袍鞋袜,一溜烟儿的跑了。
……
荣禧堂东廊下三间小正房。
火炕烧的暖煦如春,熏笼里的熏香甜而不腻。
几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在廊下站着,或清扫,或擦拭。
外间炕桌边,王夫人和薛姨妈对坐着说话,贾政已经走了。
里间炕上,贾环看了眼桌上的笔墨纸砚和经书,实在提不起兴致来。
心里埋怨王夫人不会做事,也该先将那玫瑰香露给了,再抄经书啊。
总不会见老爷走了,就想赖账吧?
还是彩霞进来看他一眼,见他还未落笔,小声怪道:“这会儿来都来了,还不好生抄写?”
贾环哼了声,撇嘴道:“不是说有玫瑰香露么?莫不是都让宝玉拿了去?”
她知道贾环和赵姨娘处学的小心眼,没好气道:“太太菩萨一样的人,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那点子东西,能比太太的体面还大?该你的迟早给你,你快写罢。”
贾环闻言,这才放心,看了眼身量高挑的彩霞关心看他,有些得意的撇了撇嘴,赞道:“还是你有眼光,看出我是个好的,早早引起了我的注意……”
彩霞听这疯话,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伸手在他眉心处狠狠点了下后,扭身出去了。
里间彻底安静了下来……
贾环见之也不在意,他还没到稀罕女人的时候,还不懂那些趣事。
正提起笔,准备抄经时,却听外间隐隐传来一段对话:
“老太太的意思,多半还是要再等个二三年,看看林丫头的身子能不能长壮些。这般单薄,连子嗣怕都无福生下,老太太虽心疼外孙女儿,但还是更看重宝玉……”
“哟,再等二三年啊……”
“也是没法子的事,老太太嫡出的就那么一个女儿,还早早死了,留下这么一根弱苗子。但凡她身子能养好些,老太太都想着来一场亲上加亲。”
“那……”
“你担心什么?林丫头的身子什么样,你还看不出?她爹眼瞧着也不中用了,再经这场亲丧,呵呵,怕是要愈发艰难了。如今她不在家里,没人狐媚宝玉,咱们让人去叫了宝丫头回来,让他们姊妹多相处相处。老太太虽疼外孙女,可要是宝玉自己喜欢,她也不会强求许多。”
“唉,也只能这样了……对了,听说大姑娘在宫里,果然得了意?”
“呵呵,就是那样一说……”
听至此,贾环就不再听了,他脸上紧绷,眉头皱起,鼻子中粗喘气。
看着桌面上一字没抄的纸笺,一咬牙,不抄经书了,提笔写道:
三哥,不好了,太太和姨妈要让宝玉抢了宝姐姐去,她们商量了奸计!
你要早点回来啊,我只能尽力帮你拖延,坏他们的好事,但也不知道能扛多久,你一定要快回来啊!
“扛”不会写,贾环苦恼的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就画了个小人,扛了根木头,以作解释。
最后又补了句:我和三姐姐她们都极想你,就是八月十五的时候,宝玉不想,希望三哥早点回来。
写罢,将纸笺叠好,放进靴桶里藏好。
然后忽然“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外间王夫人听到动静打发彩霞来问怎么回事。
贾环只道忽然肚子疼,彩霞回报王夫人,王夫人就让他先回去了。
贾环去谢时,又有些犹豫,眼睛不时瞄向炕桌里面的那个玻璃小瓶。
王夫人和薛姨妈相视一笑后,让彩霞拿起给了他。
贾环这才抱着肚子高兴离开……
……
第四百一十六章 心腹
扬州府,盐政衙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还没起来?”
午时二刻,贾琮正与韩涛、姚元、魏晨等人议事,清点核对抄家所得,听到池玉亲自禀报后,不由皱眉道。
池玉肯定回答后,贾琮想了想,道:“清公子是累坏了,当初我从京城骑马南下时,一夜快要散架。若不是郭郧他们教我马上睡觉的法子,根本坚持不到濠镜……行了,你回去后让人准备好热水和清淡些的小菜,随时等她起来用。”
池玉闻言退去后,韩涛面上露出一抹关心之色。
他当初是投靠在叶清门下的门人,受她庇佑良多。
若非如此,在京城那片锦衣卫生存沙漠里,他焉能活到今日?
念及此,贾琮眉尖忽地轻轻一挑,若有所思的看了眼一旁的姚元。
韩涛是受叶清庇佑,才没有死在贞元勋贵的手中。
那姚元呢?
瞥了眼眼观鼻鼻观口的姚元,贾琮并没有问什么。
原本,南北镇抚使的存在,就是方便天子越过锦衣卫指挥使,直接指挥锦衣卫。
如果说儒家两千年来的辉煌历史,为上位者留下了什么最有用的经验,那就是平衡之道,制衡之术。
任何破坏这个规则的人,无论是君还是臣,都难落一个好结果。
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所以,贾琮可以容忍他们的异心……
因为,原本他们也只是可用之人,而非心腹。
……
“大人,七成交给藩库,这……这也……是不是太多了?”
韩涛肉疼不已的讨价还价道。
白家、秦家再加上一个自己作死的安家,三大家抄家所得,只现银就近一百五十万两。
主要是秦家是个搭头,他家财富大部分集中在田产上。
这一百五十万两现银,不敢说抵得上半个太仓,但也抵得上西北数省一年的税银。
而太仓一年收支完后,能落下一百万两银子,都是丰年了。
盐商富可敌国,岂是顽笑?
若再将田契、地契、商铺和古董家等算上,更是一个天文数字。
抄没这样巨富的家,实在是一件考验人性的事。
这几日沈浪带着他手下南镇抚司的宪卫们,因乱伸手之事,脑袋都砍了七八个,依旧止不住伸手藏匿之事发生。
费了那么大功夫抄的家,居然要将七成送进江南省藩库内,这让韩涛极为不舍,也想不通。
锦衣卫初立,处处都是用钱之地啊。
就他的了解,若只截留三成,那只能勉强应付六省锦衣卫的基本开支。
可锦衣卫总还要壮大才是,尤其是情报系统,那才是真正的销金窟……
却听贾琮淡淡道:“老韩,你是老锦衣了,难道就不知道那些不得善终的指挥使都是怎么死的?”
韩涛闻言,悚然而惊。
一旁姚元等众人亦是面色一肃,纷纷看向贾琮。
贾琮摆手止住韩涛想要起身辩解的动静,道:“并没有怪你什么,只是希望你,还有你们,都记住一点,锦衣卫纵然是天子亲军,也要守规矩,守国法。锦衣卫是一个超然的存在,只需要向天子负责。但锦衣卫的最终使命,就是维护天子的权威,维护天子的利益。而天子最大的利益,便是国泰民安,江山稳固!所以,锦衣卫不是破坏者,而是维护者。
我们要维护大乾的秩序,消灭所有敢践踏秩序破坏秩序者。
曾经被天子杀掉的锦衣亲军指挥使,不是天子卸磨杀驴,而是因为那些指挥使自身,忘了他们真正的使命。
身为维护者,却在破坏朝廷的法度和规则,破坏天子御民的根基。
这种人,不死都难。”
这番话,沈浪、展鹏他们只是一知半解,可听在韩涛、姚元两个老锦衣和腹有韬略的魏晨耳中,却如惊雷般震撼。
他们眼中满是骇然之色的看着贾琮,根本没想到他能认知到这一步!
三人对视一眼后,一起起身拜下,心服口服的道了声:“大人英明!!”
贾琮眼中一抹玩味之色一闪而逝,而后沉声叫起,又道:“所以,既然天子和朝廷只允三成,我们就要控制自己的贪心。干我们这一行,不能自律的人,早晚横死。”
……
“唉……”
出了盐政衙门,魏晨先行一步,韩涛、姚元两个老冤家难得平静相处,听韩涛一声长叹后,姚元笑眯眯问道:“老韩,这是怎么了?”
韩涛摇摇头,不理。
姚元呵呵道:“是觉得大人太过生分?待展鹏、沈浪这些后来人都比咱们好?”
韩涛自嘲的笑了笑,道:“我也是老人了,怎会这样幼稚?咱们这些老货身上,沾染了太多旁人的印记,脏的要命。只能当属下,难成心腹。这点道理我若还想不开,这些年也白活了。”
“这不挺明白么?那你唉声叹气做什么?”
姚元好奇道。
韩涛呵呵了声,不回答。
姚元眼睛转了转,忽然笑道:“你莫不是在担忧你背后……”
“住口!”
韩涛面色骤然一变,厉声喝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
“打住打住!”
姚元也变了脸色,忙伸手制止,道:“咱们谁也别说谁。”又苦笑一声,道:“以大人绝世之姿,怎会想不到这点?所以,咱们没给大人当心腹的福分。”
此言一出,二人再无兴趣多言。
大丈夫当世,不能从龙,亦当从虎。
持三尺剑,立不世功,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越是老江湖,越明白跟对一个人的好处。
都说千金易得,一将难求。
其实这句话反过来也对。
当官一世,遇到上官成百上千,可能配得上“明主”二字的,凤毛麟角。
而贾琮,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等一的明白人。
尤其是今天这番话后……
可惜……
他们很难当其核心下属了。
因为就算贾琮给他们机会,他们也没办法切断背后的链锁……
……
“就这些么?”
等韩涛、姚元等离去后,贾琮与展鹏、沈浪二人入了内间,只三人在。
看着沈浪从怀里掏出的一卷银票,贾琮似有些遗憾的问道。
沈浪冰山一样的面上,忍不住浮现出一抹尬意。
这辈子他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当贼……
他是贾琮亲自任命督查抄家的南镇抚司宪卫千户,专门稽查手脚不干净的力士。
查抄之前,他会先带人记录彻查一番,以免被人浑水摸鱼。
然而谁能想到,整个锦衣卫内最不近人情的沈浪,会做监守自盗的事……
贾琮看出沈浪面色不自然,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心里不要有负担,若有一日事发,你只管推我身上便是,本也是我让你做的……”
展鹏闻言嗤笑了声,沈浪不吭声,漠然的瞥了展鹏一眼后,一双眼睛静静的看着贾琮。
贾琮见之拱手赔情道:“顽笑话顽笑话,我若信不过你,也不会让你做这样的事。只是到底难为你了,你是极真诚的人……不过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你也知道,缺银子,尤其是缺你和展鹏还有十三娘扩建力量的银子。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让沈浪你做这样的事,是我强人所难了。
等过了这一关,等开拓了财路,往后就好办了。”
沈浪摇头道:“大人非为私,是为公,属下并不难堪。这些银子若入藩库,能有一半用于百姓都是幸事。”
展鹏大咧咧道:“大人,下次让我来干,我就没那些事。这分明是劫富济贫的侠义之事,矫情什么!”
贾琮警告的看了他一眼,道:“这件事绝不允许往外传半个字,包括李蓉。若是外面有一点风言风语,你就和你爹跑镖去吧。”
展鹏闻言,登时苦下脸来,道:“大人,我又不是长舌妇……”
贾琮懒得和他多言,正色道:“闲话少说,我们合计一下邱家的事。”
此言一出,展鹏、沈浪都严肃了起来。
尤其是沈浪,瞥了眼小几上并不厚的一叠银票,眼中闪过一抹自责。
当时嫌丢人,拿少了,下一次,绝不手软!
……
夜色降临。
酉时末刻,忙碌了一天的贾琮才回到了后宅。
前往正房,探望一番林如海。
今日张友士又来施了回针,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改变,可白天他不在,晚上不好不来看看。
正房外有两个守夜的嬷嬷候着,见贾琮进来,忙道:“哥儿来了,姐儿在里面呢。”
贾琮点点头,看了两人一眼,没有说什么,往里面去了。
原本这些人都要更换了,可贾琮手里目前没有合适的人。
若是在扬州府人市上去买,那他敢保证,十个里面九个都是别人的人。
豪门的底蕴是什么,就是夹带里层出不穷的可用之人。
譬如贾家,几代人积攒起的家业里,就有随时可以更换的家生子。
虽然未必可靠,但比在外面现买的,要知根知底的多。
在不能继承那份家业的情况下,贾琮如今的底蕴,还太薄。
所以只能暂且留着这些人……
“三哥哥忙完了?可吃了晚饭没有?”
进了里面,就看到黛玉从一张珊瑚圆凳上起身相迎道。
她上身穿一件莲白色夹金线绣襦,下面是芽黄掐云仙纹绫裙。
俏美动人,让人眼前一亮。
贾琮打量一眼后,笑了笑,道:“忙完了,还没吃,来看看姑丈。怎么样,姑丈好些了么?”
黛玉闻言面色微微一黯,摇摇头轻声道:“还是那样……”
贾琮温声笑道:“那说明没有恶化,这便是好事!”
黛玉闻言一怔,抬头看向贾琮,虽还未被说服,但眼睛却不再黯淡。
贾琮对她笑了笑,绕过一面桃木四扇围屏,看了看床榻上毫无知觉的林如海,眼睛微微眯了眯后,躬身一礼,然后对跟在身边的黛玉道:“你也早点回去吧,不打扰姑丈休息了。姑丈操劳一生,太累了,等休息好了,就醒来了。”
哪怕明知这是安慰人的虚言,黛玉闻言,还是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看着贾琮轻轻点了点头。
看着这双黑白分明的明眸中蕴着感谢之意,贾琮笑了笑,左右看了看,问道:“邱姨娘和紫鹃呢?”
黛玉抿嘴笑着轻声道:“邱姨娘听说明儿都要去邱园做客,便先回去准备了。紫鹃,晴雯刚来找紫鹃,说是要刻个鞋样儿。前几日晴雯还不大喜欢紫鹃,这两天又好了。”
贾琮点了点头,笑道:“她就是直性子,喜欢不喜欢都在面上……咱们也走吧,我先送你回去,再去吃饭。”
黛玉白一眼,细声道:“急什么,天还早,我去你院里坐坐,再和紫鹃一道回。”
贾琮自然不能说不,便微笑着与黛玉一起往他的院落走去。
出了门,起了夜风,天上一轮淡淡的玄月升起。
贾琮见黛玉没穿大氅,摇摇头,将自己的解下,披在她身后,责怪她一句不小心。
黛玉抿嘴一笑,没有辩解,也未拒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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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章 江南不安
“六……七……八!”
“幺!幺!”
“六……七……八!”
“……”
贾琮与黛玉二人刚进小院,就听到里面一阵阵热火朝天的笑叫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黛玉掩口笑道:“三哥哥这里倒快成赌档了!”
贾琮苦笑摇头道:“宝姐姐在时,还能约束住她们,她们还有个怕的,每天能读两个时辰书,写两个时辰字。宝姐姐走后,她们就顽疯了。我外面事情多,也没时间理会……算了,让她们再闹些日子吧。”
黛玉闻言一撇嘴,轻声道:“宝丫头确是好的,可莺儿不一样耍钱?别以为我不知道。”
贾琮呵呵道:“丫头们平日里也没甚顽的,随她们去吧,小赌怡情嘛。”
黛玉闻言抽了抽嘴角,对贾琮护佑宝钗的行为无言的鄙视。
二人进屋后,就看到正房里一群丫头笑的东倒西歪,抱肚子的有,抹眼泪的都有。
笑的最欢颜的,当属小角儿。
她上身穿一件绣千枝梅大红袄,下面是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跟个大福娃一样。
见贾琮进门后,一骨碌的跑了过来,双只小手抓满了铜钱,上下蹦着嘎嘎叫道:“三爷三爷,看看都是我赢的,都是我赢的,赢得晴雯姐姐她们的,都输给我!”
春燕从后面笑冲冲的跟来,在小角儿屁股上拍了巴掌,笑道:“今儿撞客了,怎么耍都是这小东西赢,谁和她顽谁输,大家都快笑疯了。”
“三爷三爷,我棒不棒?”
小角儿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激动兴奋的笑意,等着贾琮夸赞。
贾琮自然不吝啬夸奖,伸出右手大拇指,对已经合不拢嘴眉开眼笑的小角儿道:“厉害了小角儿,你是最胖的!”
“啊哈哈哈……额?”
小角儿刚兴奋尖叫的跳了两下,忽然反应过来,愣愣的看着贾琮,奇怪问道:“三爷,最什么?”
“噗嗤!”
一旁黛玉等人早就笑喷了,一个个解气的看着委屈巴巴的小角儿大笑不已。
贾琮揉了揉小角儿的发髻,笑道:“小角儿当然是最棒的!”
许是体胖心宽,小角儿一点不记仇,有了这个肯定的回答,她又眉飞色舞的乐了起来。
一旁黛玉简直有些艳羡的看着她,能有这个气量心性,真是福气呢。
不过,她还是记得贾琮没吃饭,因此提醒了下。
春燕最着紧,忙带着香菱去寻柳嫂子,小角儿也带着方方元元去帮忙。
紫鹃从里面出来,拿着一双鞋样子,送给了犹自在大笑的晴雯。
晴雯脾气虽爆,手也灵巧,就是一根筋,反应也有些慢。
和人吵架的时候翻来覆去就会两句话,人家吵完走了她才在背后想各种话来反击,反倒又将自己气个半死。
笑也是,高深点的笑话,旁人笑过半个时辰后她才开始笑,且一个人笑的一发不可收拾。
倒也有趣……
紫鹃将鞋样儿交给晴雯收好后,走来见黛玉披着贾琮的斗篷,抿嘴笑道:“哎呀,都是我的不是,原说着回来取了斗篷给姑娘送去,没想到让晴雯拉着刻了三双鞋样,到底迟了。好在有三爷在,不然可是大罪过!”
黛玉闻言俏脸一红,解开了丝绦,取下身后青金缎面斗篷,还给贾琮。
贾琮则对紫鹃笑道:“那你还不快去为你们姑娘取来?”
紫鹃咯咯笑道:“忘了也不当紧,还有三爷嘛!”话虽如此,她还是走出门去,替黛玉取斗篷去了。
黛玉落座后,托着凝脂般的腮侧,看着贾琮轻声问道:“三哥哥,明儿几时出发?”
贾琮昨夜约好了明日去邱园,黛玉虽并不期待去哪里,但喜欢大家一起出去透风。
且她也不想贾琮太忙碌了……
贾琮想了想,笑道:“辰时太早,午时又太迟,就巳时吧。逛个把时辰就够了,太久了也没趣。等过了这几天,咱们就去瘦西湖上划船。自家人在一起才自在……”
黛玉笑着点点头,就见晴雯蹬蹬蹬的走来,手里拿着一双浅青色真丝做的鞋。
走到贾琮跟前蹲下,将贾琮脚上的青缎粉底小朝靴脱下,又给他套上了新鞋。
轻软舒适。
穿好后晴雯仰着头问贾琮:“可紧不紧?”
贾琮笑道:“很合脚,不过下次穿鞋让我自己来。不然林妹妹看了笑话去,以为我在家连鞋都要让你们穿,成大老爷了。”
晴雯听到合脚就站起来了,看着黛玉笑道:“林姑娘才不会笑呢,她自己还不是在给三爷做荷包?”
黛玉俏脸一红,羞恼骂道:“小蹄子,乱嚼什么舌根?哪个是给你家三爷做了?”
晴雯张口就想还口:不是给我家三爷做的,难道还是给京里的宝二爷做的?
不过她如今到底还是长了些脑子,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可能会痛快一时,但后果却会严重的超过那点痛快。
所以她只张了张口,话到喉咙处还是咽了回去。
贾琮见之呵呵一笑,新奇道:“如今连晴雯也长进了?”
在原著里,她可是当面埋怨宝钗常往跑,害得她们也睡不好,后来更是将黛玉当成了宝钗,关在外面不开门,还狠狠怼了回,这才有了黛玉葬花……
怼宝玉更是家常便饭,宝玉那样喜欢漂亮姑娘,都气的想要赶她出门。
论情商之低,整部红楼比得过她的寥寥无几,大概也就妙玉了。
不想这会儿,她也能控制住了……
听贾琮如此打趣,黛玉呵呵笑出声来。
往年里她在荣国府内冷眼旁观,府中几个出挑的丫鬟她都认得。
袭人、司琪、侍书、莺儿还有贾琮身边的晴雯等,她都观察着。
虽然都是好的,但她以为,这里面唯有晴雯命最好,福气最大。
因为她跟对了人。
倒不是说贾琮富贵了,哪怕贾琮还只是个书生,也同样如此。
因为晴雯这个性子,就算跟了府里最喜欢女孩子的宝玉,或许能自在一时,可等惹厌了王夫人,将来必然没有好结果。
所以这会儿听见连贾琮都为晴雯懂些事感到惊喜,黛玉就觉得好笑。
可见晴雯的性子多了不得,丫头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没谁了……
正笑着,就见晴雯不经夸,听到贾琮调笑,又见黛玉嘲笑,眉尖登时挑起,冷笑一声道:“我自然不敢得罪姑娘,万一日后姑娘成了我们奶奶,那还有我的好?”
听到这话,黛玉一张脸“唰”的一下血红,想还口,却突然间不知要说什么。
只能下意识的去看贾琮,灵秀的眸眼中,满是雾气和委屈……
贾琮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这丫头是疯了,林妹妹不和她一般见识。”
说罢,看向已经面露悔意的晴雯,正色教训道:“口无遮拦,这也是你该说的话?还想挨家法是不是?”
听到“家法”二字,晴雯忽然打了个激灵,俏脸与黛玉一般,“唰”的一下变红,双手更是下意识的捂向身后。
充满委屈、悔意的眼睛里,还多了丝羞涩的妩媚和妖娆……
见她这幅模样,黛玉都顾不得委屈羞愤了,怔怔的看着她。
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个模样的晴雯,甚至第一次见到这种神态的女子……
晴雯被这眼神看的心虚的腿都软了,女孩子可以爷们儿前做出妩媚之姿,但在同样的女孩子面前,这样做就极有羞耻感。
因此晴雯忍无可忍,一跺脚扭身跑到里面去了。
那是贾琮的卧房……
见她如此,黛玉眼睛咕噜咕噜转了转,然后似笑非笑的看向贾琮,神色意味深长。
瞧着鬼灵精怪的黛玉,贾琮忍不住哈哈笑出声,屈指轻轻在她额前叩了下,道:“好好交代,是不是看了什么**?”
黛玉俏丽登时绯红一片,矢口否认道:“我不是,我没有,你浑说!”
且美眸圆睁,红着眼圈瞪向贾琮,大有你再说,我就哭的架势。
见她如此傲娇,贾琮愈发想笑,不过还是摆手道:“林妹妹你想左了,我说的**,是一些涉及前朝密辛的史书。和风月无关……”
黛玉闻言,这才作罢,比较满意的收回目光后,想了想,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
好在这时春燕和香菱嘻嘻哈哈的拎着两个食盒进来,小角儿与方方元元三人一人拿碗筷一人拿碟子一人拿汤勺,也乐呵呵的进来。
黛玉见此也不去思量哪里不对了,帮着一起将饭菜取出铺展开来。
静静的看着贾琮狼吞虎咽罢,她方和取了斗篷来的紫鹃一起,折返回自己屋子。
……
扬州城西,沐子里,兰钵街。
街角末,一座幽静深宅庭院内。
寥寥二三盏幽黄的烛火,只能照亮方寸之间。
幽暗,萧瑟。
庭院内,寂静的站着五人,皆如雕塑般,丝毫不动。
房门前,一彪形大汉目光极为有神,见之不凡,此刻却只能谦卑的侍立着,似在等候着什么。
这寒夜里,纵然夜风刺骨,也无人动摇分毫。
不知过了许久,屋里才传出一声轻叹。
然而只这声轻叹,便让屋外六人神情一凛,愈发恭谨。
“此计浅显,吾料必难逃贾清臣之心眼。故而,此行者,十之八.九难逃升天。”
“只是,又不得不行之……”
门口那大汉恭敬道:“公子所谋,必有道理。奴才们不怕战死,更愿为公子赴死。只是盐政衙门内的密间已经探知了异动,对面怕已有准备。若是出其不意,凭借那些死间还有可能得手,可如今……奴才们只想知道,值得否?当然,绝无对公子不敬之理,更无不尊公子命令之心。动手命令,早已传下,且是死令!只是……”
房内安静了片刻,就让大汉额头上的冷汗直流,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里面呵呵笑道:“也怪我,总想教你们用头脑做事,才能做大事……也好,告诉你们也无妨。
贾清臣近来行事,堪称惊才艳艳。看似东面西面都得罪了,可他打完西面打东面,各打五十大板,反而又将锦衣卫打成了超然的存在,两边都留下极大的余地。
这绝不符合我们给他的定位。
所以,我们要打乱他的阵脚,让其愤怒,让其失去理智,让他大开杀戒。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再度卷入旋涡中。
才能让,江南不安哪。”
……
第四百一十八章 五成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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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天色将明,房间内贾琮双手枕在头下,背靠锦靠,看着正一脸晕红跪坐在一旁羞恼擦拭樱唇的晴雯,轻笑一声。
听闻这声轻笑,晴雯俏脸愈红,扭头狠狠白了贾琮一眼,可那眼中的流光哪有一丝怒意,分明是妩媚娇羞。
晴雯看着贾琮俊秀如画中谪仙一样的脸,脸上始终淡然温和的带着一抹微笑,平静的眼眸中,只一眼目光就能看到她心窝深处,让她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为他做任何事……
贾琮见晴雯看着他的目光愈发如水般柔顺,便从脑后抽出一只手,对她招了招。
晴雯虽噘了噘嘴,脸上神色似不大情愿,可眼中的笑意却无法藏住。
她慢慢挪移过去,软软的靠进了贾琮怀中。
贾琮轻抚着她散在背后的青丝秀发,虽一言不发,却无声胜有声。
每抚摸一下,晴雯都觉得心化了一回……
不过,当晴雯动静的抬起头,想要主动亲吻贾琮时,贾琮却避开了唇角。
这让晴雯眼眸一凝,咬牙道:“爷这是什么意思?”
贾琮呵呵一笑,看着她摇头道:“你还没漱口。”
晴雯眼睛都竖起来了,切齿道:“你嫌弃……你自己?”
贾琮如实的点点头,道:“怪怪的。”
晴雯恼的猫儿一样伏在贾琮身上,张口咬了口。
不过她模样凶狠,可哪里舍得用力?
只轻轻一咬,就松开,脸埋在贾琮怀中,闷声道:“再不给你做了……”
贾琮呵呵一笑,依旧抚着她背后的三千青丝,道:“那可由不得你。”
晴雯闻言心里一点也不恼,只抬头用水灵灵的眼睛狠狠瞪了贾琮一眼,腻声埋怨了句:“爷最霸道!”
贾琮“嘿”了声,双手从脑后抽出,捧了捧晴雯的脸后,却不再留恋,起身下床。
晴雯一怔后,忙准备跟着起来服侍穿衣,却被贾琮按在锦被里,道:“今日有事,你继续睡。”
晴雯奇道:“可是我不也要去邱园么?”
贾琮玩味一笑,道:“你不去。”
晴雯眨了眨眼,眉毛委屈成八字,道:“不让我去?”
贾琮笑道:“你们哪个都不去,邱园今日就是个战场,你们去干吗?”
晴雯漂亮的眼睛瞬间茫然,不解道:“战场?”
贾琮揉了揉她的脑瓜,将仰起的头按倒在枕头上,笑道:“你不用管,今日好生在家待着就是。睡吧,我去别处,与她们也说说。对了,没到巳时,不许出门。”
说罢,贾琮又替晴雯盖了盖锦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对视一笑后,方转身离去。
……
“不去了?不是说好了么……”
已经起来梳妆打扮了好久的黛玉,听闻贾琮之言,眼中登时难掩失望之色。
贾琮上下打量了眼,见她上身着一件芙蓉广袖垂花锦衫,下面则是一烟霞银罗花绡纱棉裙。
头上倭堕髻上簪一枚白玉珠钗。
灵秀动人,美若皎花。
一旁的紫鹃亦更换了身新衣,梳起了双鬟头,怔怔的看着贾琮。
贾琮将缘由解释了番后,对傻了眼儿的主仆二人道:“我寻思着,邱家实在没道理在这个时候请东道……当然,这些也只是我的一点猜测,只有五成的把握。”
“五成把握?”
黛玉小脸都纠结起来了,想想都尴尬,她哭笑不得道:“万一是三哥哥你想太多呢?你一点凭证也没有,就……”
贾琮打断了她的话,正色道:“林妹妹,我不会让我的家人轻易去冒一分的风险,更不要说五成了。”
黛玉闻言哑然,目光也一下柔软了下来,看着贾琮轻声道:“我们倒是不妨,本也没多想去她家,不去也不值当什么。只是若是三哥哥猜错了,岂不是下不来台?既没了体面,也无法给邱家交代呀……”
听着她轻声软语的担忧,贾琮呵呵一笑,伸手拨动了下黛玉额前发梢,心中想到,这丫头其实心肠很软……然后他双手抱于身前,扬起唇角笑道:“给邱家交代?呵,林妹妹,你三哥哥如何行事,又何须向邱家交代?随便寻个由子,他会理解的,林妹妹尽放心便是。
好了,你们好好休息吧,我走了……对了,记住,没到巳时,不许出门。”
说罢,转身离去,没有分毫犹豫。
然而黛玉、紫鹃二人眼中却绽放出明亮异彩的目光,恨不得跟了他去……
……
辰时二刻,一驾翠盖珠缨八宝车和四驾马车朱轮华盖车缓缓驶出盐政衙门。
后又有六个嬷嬷,上了衙门口停着的两驾青帘马车上。
共七驾马车,由贾琮并二百缇骑护卫。
临出发前,贾琮于盐政衙门大门前宣布:“自此时起,至吾归来,盐政衙门行戒严之策,任何人不得出入,内外院隔绝,违令者杀无赦。如今奸邪太多,本爵仇敌太多,需防备贼人谋害姑丈。”
“诺!”
三百缇骑齐应,而原本负责警戒的盐丁们,也无人反对。
如今巡演御史林如海病重在床,分掌侍御史直接被干掉,整个盐政衙门群龙无首,而贾琮除了是锦衣卫指挥使,超品二等伯外,更是盐院大人的内侄,正经的亲戚,盐政衙门的表少爷……
所以,他这般做主,没人能说什么。
等安排妥当后,贾琮不再多说什么,一纵缰绳拨转马头,往邱家赶去。
不疾不徐。
……
扬州东城,双槐街。
邱园。
邱家家主邱仑年近五十,本也是渊岳峙的一方豪雄,气度沉稳。
可此刻,看起来却颇有几分不安的在邱家大门门楼下来回徘徊着。
眼睛不断的睁开眯合,似举棋不定……
前日他的夫人唐氏去盐政衙门看他的庶女,也就是盐政衙门内的邱姨娘,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邀请林如海家的内眷到邱园做客。
她归来后,只说是客套邀请,谁曾想,昨天盐政衙门传话,林盐院家的小姐和那位锦衣卫指挥使最心爱的几个丫头,今日都会来邱园做客,还是赴约而来。
这个时候……
昨日一天一夜,邱仑都没安稳下心来。
几次想寻个理由,推了这次东道,可都无法决定。
最终,他不得不去求问赵家那位活成精的老爷子,赵朴。
赵朴给了他肯定的建议,建议邱家与盐政衙门做好这次会宴。
他认为贾琮的动机很简单,白家、安家连续出事,八大盐商如今只剩六家,彼此间的信任自安家灭亡那一刻起,降到了冰点。
所以贾琮此举,极有可能是在主动缓和关系。
赵朴还看出,贾琮如今已经想让锦衣卫抽身事外了,新法究竟能否在江南大行,就看新党和江南本地望族之间剩下的斗法结果了。
而想要恢复锦衣卫超然地位的贾琮,就没必要让他和他的锦衣卫,与剩余的六大盐商关系恶劣下去。
尤其是锦衣卫的诸多布局,都建立在扬州府,譬如,凤凰岛上的那些东西……
只有和扬州府真正的掌控者缓和关系和睦相处,锦衣卫才有可能在扬州府立足。
否则,凭借强权和杀戮,压服不了扬州城数十万百姓。
邱仑深以为然,便接下了这个缓和盐商与锦衣卫的光荣任务……
只是他心中,依旧忐忑不安。
因为他知道,贾琮可以轻易调查出来,邱家曾经是白家最坚定的支持者。
甚至在锦衣卫圈禁白家的那三天里,邱家都有想过做些什么,来声援白家。
这些,并算不上绝密。
只要用心一查,贾琮就能知道。
如此,贾琮今日亲自前来,会给他好脸色看么?
踌躇不定的来回踱了数百步,邱仑一咬牙,心想到了这会儿,他还纠结这些又有何用?
既然赵家那位老爷子都判断贾琮是为了缓和而来,那贾琮必然不会愚蠢的让他下不来台。
口舌之利,毫无意义。
退一万步,就算贾琮当面给他一些难看,也不会真将他怎样,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邱家一介商贾,并不将所谓的“家族清誉”和“家族名声”看的太重。
若果真能借此机会,和盐政衙门并锦衣卫打好关系,利远远大于弊!
想明白这个节点,邱仑总算安下心来。
不过忽然又想起昨日去赵家临走前,赵朴给他提的醒:“这个时间,一定要注意周全,绝不能出现半点闪失,将好事变成了坏事……”
原本邱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邱园内会有意外发生。
因为邱园内哪怕是一个扫地的仆役丫头,都是邱家几十年来攒下来的家生子,知根知底,全家祖辈老小都在邱家做事,值得信任。
可这一会儿,他又觉得还是不够稳妥,因而对身旁一直躬身侍立之人道:“宋耳,园子里各处可都安排妥了?一草一木都不可漏过,还有湖里,我知道有几家最善养水鬼,埋伏在水里伺机刺杀……”
那宋耳闻言,赔笑道:“老爷,奴才难道还不知这个道理?您放心就是,奴才也防着这点呢,所以亲自带着三十人持着削尖了的竹竿,狠狠往池子里刺了几千下,哪一处都没漏过,还让人拖网来回过了两遍后,这才罢休。至于其他地儿更好说,张保儿带人牵了十来条家养的大狗,昨晚折腾了一宿,绝不敢漏过一寸地儿。”
邱仑闻言缓缓点头,想了想又道:“那服侍之人的安排都可靠否?”
宋耳忙答道:“今儿不同往日,所以奴才自作主张,非两代以上的老陈人,今儿不准进园子,谁请托都不行。”
邱仑闻言,终于满意了,赞赏的看了宋耳一眼。
宋耳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是邱家老管家的儿子,宋家也是从祖辈起就在邱家当差。
原本邱仑还担心宋耳太年轻,当不起大管家一职,如今看来,倒是不错。
家生子,自幼耳濡目染,果然好用。
正想说忙完今天,回头赏宋耳些什么,却见宋耳忽地小眼睛一睁,道:“老爷,来了!”
邱仑闻言一个激灵,转头看向双槐街西面街口,就见四匹缇骑当前开路,后面紧跟着数架马车,缓缓驶来。
第一驾马车前,一头戴紫金冠,身着飞鱼服,腰悬宝剑的显贵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光彩夺目,贵气逼人!
不是说巳时么,这才辰时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