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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大道朝天txt下载     大道朝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一起走吧

    从钟李子回到星门基地的那一刻开始,便有很多人在暗中监控着她,当赵腊月出现后,这种监控的力度更是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军方发射了几颗同步卫星,专门用来监视那条地底的街道,更有战舰随时待命。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双方维持着平静,直至赵腊月想去主星,于是便迎来了一记激光主炮。

    那道乳白色的光柱破开大气层,擦着守二都市悬崖的边缘向着地底而去。守二都市郊区一名正在修剪草地的中年男子被吓了一跳,那些在合金悬崖上辛苦工作的电焊工更是被吓得险些跌落,好在身上系着极结实的安全索。

    当初井九先是遭受远程电磁加强枪的狙击,接着才面临战舰的激光主炮,今天这些事情却是同时发生。

    说明这并非是一场考察,那些人是真的很不希望赵腊月去主星。

    光速是这个宇宙里最快的速度,没有人能够在激光炮发射之后再进行防御,就算井九也做不到。当初他在祭堂门前能够避开那些激光炮,是因为他一直监视着烈阳号战舰的指挥系统,在激光炮启动之前便做出了反应。赵腊月无法做到这一点便无法做出预判,身体虽然被仙气淬炼过,毕竟与井九不同,无法尽可能地把激光炮里的能量挡回去,该如何应对?

    她有自己的预警系统,这说的不是隐藏在街角阴暗处的阿大,而是另外一位。

    对着这道光柱,赵腊月翻手便出了青天鉴。

    朝天大陆最坚硬的事物在这个宇宙里依然是最坚硬的事物,比如井九的身体,比如青天鉴。

    不要忘记当初井九磨剑的时候,最后便是用的青天鉴。

    更关键的是青天鉴本来就是一面铜镜,镜子就是用来反光的。

    那道白色的光束落在了青天鉴表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激光落在物体表面,想要形成杀伤力还需要一个蓄能的过程。

    赵腊月的手腕微沉,衣袖微焦,站立的地面出现了数道极细的裂缝。

    只是光压便能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力,她学习的再不认真,也能简单地算到这道激光主炮的功率是多么可怕。

    嗡的一声轻响,青天鉴表面生出无数光尘,如环状溅射而走,把那些电磁枪子弹形成的气漩尽数吹散。

    一道较先前稍细了些的白色光束从青天鉴表面射出,悄无声息穿过合金崖壁滴落的污水、擦过守二都市悬崖边缘的草地,在那名中年男人震惊的眼神里,突破被暮色点燃的云层,来到了太空里,准确地命中了那艘黑色的战舰。

    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响起,但有无数团火焰升出,就像晚霞一般在太空里四散,很快便变成无数个火球,有些凄惨地飘浮着。

    黑色战舰燃烧了起来,舰身开始缓慢崩解。

    战舰残骸里能够看到很多焦黑的尸体、无声惨呼的伤者,还能看到一些匆忙穿好太空装甲向着远方逃去的军人。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快到星门基地的太空防御系统都没有来得及启动,更没有人能够反应过来。

    那名中年男子推着除草机,看着天空里越来越清楚的、燃烧的战舰身影,嘴张的越来越大。

    守二都市里响起尖锐的警报声、民众惊恐的叫声,紧接着这份骚动向着别的城市而去,向着地面而去。

    那座像塔般的祭堂里跑出来了很多主教与侍女,望向燃烧的天空。

    女祭司伸手在瓷盆的清水里蘸了一下,闭上眼睛开始默默祈祷。

    ……

    ……

    那艘战舰在太空里燃烧得越来越猛烈,连地底的街道都被照亮了一些。最主要的是角度问题,那艘战舰悬挂在裂缝的正上方,火焰成球,就像是真的太阳,为这条街道带来了很难见到的正午阳光。

    赵腊月收起青天鉴,望向那名军官,明亮的眼瞳里闪过一抹剑光。

    街道上的淡淡暖光被极鲜艳的血色剑光取代,那名军官的身体变成了十几截,啪啪啪落在地上,溅起一些电火花,然后很快熄灭。那些尸块是合金骨架与仿生材料的组合,血液是白浆般的液体,原来这名军官是位生化人。

    她收回视线望向街道后方那些更深处的建筑。

    那天军方撤掉了建筑里的指挥部,在民生街区还是留了很多人。

    血色的剑光照亮长街,消失在远处,然后不停亮起,每当亮起的时候,便仿佛有一轮落日出现。

    那些狙击枪手都被弗思剑斩成了碎片,紧接着又有一些军人被杀死,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管是战斗装甲里、还是在合金墙壁后面的逃生房里,没有人能够躲掉弗思剑的追杀。

    九峰真剑里,弗思剑的速度最快,在这种街巷战时,有着难以想象的可怕杀伤力。

    她一直在研究这个世界的军事战术,看来颇有成效,只要再等一段时间,便能把那些人全部杀死。

    街道角落里又传来一声猫叫,阿大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跳到她的怀里,蹭了蹭她的下巴。

    ——我知道你可以,但没必要。

    赵腊月没有说话。

    阿大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些惧意。

    它现在的境界不在赵腊月之下,但还是很怕她,就像当年怕那对师兄弟一样。

    现在的朝天大陆谁不怕赵腊月?

    井九飞升后,再没有人能管她,压制她的杀性。

    那些年里,血色的弗思剑在那个世界里不知收割了多少生命。

    不管是广元真人还是卓如岁都拿她没有任何办法,直到某年禅子来青山与她进行了一番长谈,情形才稍微好了些。

    赵腊月收回了弗思剑,抱着它继续向前走去。

    菜市场是黑市的一部分,不管是烧烤摊还是别的食店,都要在这里采购食材。

    前些天她来过数次,人们知道她是钟李子的朋友,对她颇为照顾,直到今天看到了那记激光主炮,听到那些惨叫……菜市场无比安静,所有人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充满了恐惧,却又不敢逃走。

    赵腊月没有在意那些视线,也没有生出任何文艺的情绪,走到菜摊前买了些青菜,然后走到肉摊前,闻着血腥味满意地点了点头,要了些内脏与猪血。

    买好食材与调料,回到公寓楼里,她用十几分钟便完成了晚餐,最后淋上热油,带着麻辣味道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钟李子端着一碗白米饭,拿着筷子看着最上面那些颤巍巍的血块,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害怕问道:“不是……人血吧?”

    赵腊月说道:“我不是邪道妖人,对人血不感兴趣,而且又不好吃。”

    说完这句话,她便认真地开始吃饭。

    钟李子与阿大对视一眼,决定不对这句话做太深入的思考。

    吃完饭后,钟李子去洗碗刷锅,赵腊月抱着阿大坐在软椅上冥想打坐。

    洗完碗后,钟李子又洗了个澡,接着开始复习功课。她现在学的不是星门大学的教材,而是祭司学院的远古文明知识,不知道为什么,祭堂那边一直没有收回这些的说法。

    夜渐渐深了,她对赵腊月说了声晚安,便准备去睡觉。

    赵腊月睁开眼睛,说道:“跟我一起走?”

    钟李子用毛巾搓着湿发,说道:“好啊。”

    ……

    ……

    第二天清晨,地下街区里响起一声雷鸣。

    连雨水都没有的地方怎么会有雷鸣?

    事实上,那是剑阵的合鸣之音。

    赵腊月在那间公寓里布了一座剑阵,让阿大释了些雷霆之威在里面,从这一刻开始,这间公寓就变成了碧湖峰顶的那座宫殿。

    很多居民被这道雷鸣惊醒,走到窗边望去,刚好看到了离去的弗思剑。

    艳红的光线像极了电视光幕上的朝霞。

    烤烧摊老板正撑着酸痛的身体,清洗地面的油污,抬头望向天空,感慨无语。

    游戏厅老板扶着酒色过度的胖腰,扭到街边望向天空,叼着烟卷的嘴里啧啧有声。

    卷帘门哗哗升起,丹先生穿着围裙慢慢走了出来,看着渐远的那抹红,取下眼镜擦了擦。

    人们都知道钟李子这次离开,应该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她可能会死在外面,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挺好。

第七章天亮就出发

    弗思剑落在守二都市边缘的草地上,青色的草地仿佛燃烧起来,然后很快回复原初的颜色。

    钟李子脸色有些苍白,这是她第一次驭剑飞行,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实在是……太刺激了。

    过了段时间,她才平静下来,抱着阿大赶紧向前走去。

    赵腊月背着双手在草地里行走,看似不快,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点。

    待两个人都消失后,一名中年男子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想着先前看到的画面,又想起昨天看到的那道光柱,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眼。

    钟李子指路,赵腊月带着她去了星门大学,看了看那条银杏树下的小道,去了酒店,感受了一下露台上的软椅,去了美术馆与艺术馆,还去了传火塔看了看壁画上的那位神明,最后去了那座大湖,在芦苇里站了一段时间。

    游历守二都市只用了小半天的时间,她们通过悬浮电梯上了地面,登上专门来接她们的悬浮列车去往了原野里的祭堂。

    穿过如灰色天空般的幔布,来到祭堂最深处,看到了那位神情宁静的星门女祭司。

    “老师好。”钟李子对女祭司行礼,然后自觉地坐到一边开始泡茶。

    星门女祭司跪坐在蒲团上,看着赵腊月说道:“昨天死了很多人。”

    赵腊月轻抚猫毛,嗯了一声,没有做更多的解答。

    “我只希望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对人类来说是有益的。”

    说完这句话,女祭司取出一份卷轴递了过去。

    这份卷轴里是花家的相关信息,以及一些更隐秘的涉及女祭司历史的资料。

    在祭司一脉里她拥有很高的地位,掌握着一些很重要的信息,只是因为祭堂的规则,当初她没有告诉井九,当然井九都算到了。今天她把这份卷轴交给赵腊月,便等于是背叛了祭堂。背叛祭堂不等于背叛信仰,因为她信仰的是神明,而不是祭堂的系统,也不是主星的那位。但这种选择对她的精神世界来说,依然是极大的冲击。

    ——青瓷盆里飘着花瓣的水面映照出来的她的脸有些苍白。

    赵腊月接过卷轴看了两眼,对她说道:“你的选择没有错,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位神明,那就只能是他。”

    钟李子泡好了茶,放在木盘上推到二人身间。星门女祭司端起茶杯喝了口,觉得有些苦涩,想着昨夜地下街区的死亡,心情也有些苦涩,问道:“今后还会有很多像您这样的人到来吗?”

    赵腊月不确定彭郎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家里的问题,说道:“今年应该还有两三个。”

    星门女祭司叹息了一声,说道:“战争就要开始了?”

    “这取决于对方。”赵腊月说道:“但不管如何,最终的胜利者只会是我们。”

    女祭司轻声说道:“我正在安排无标识飞船,但需要一段时间。”

    赵腊月没有喝茶,说道:“不需要,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

    听到这句话,女祭司有些不解,心想您是神明的学生,自然接近无所不能,现在又不需要飞船,那我又还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呢?钟李子心想井九都没有办法穿过扭率空洞,需要乘坐烈阳号去主星,咱们不坐飞船,怎么走?

    “我会给你留三封信。”

    赵腊月把手伸进瓷盆的清水里,指尖依次轻触三片花瓣,分别渡入一道剑识。

    剑识渐渐消失,水面波纹消失,那三片花瓣更显鲜活,表面留下非常清楚的标记,分别是三个姓氏。

    “来的人姓柳你就把这封信给他,来人姓卓,你给他这封信,如果姓童最先到,你把三封信都给他,然后听他安排。”

    ……

    ……

    星门大学本校在地表,军事系以及联盟级别实验室也在这里。

    去年的时候,“雷神”号巨型机甲在与母巢的战斗受到重创,一直就在这里进行维修。

    按照维修进度,雷神号早就应该修好,重新编入新式舰队,在星系群边缘的战场里继续自己的实验。但因为井九那次远程操控尝试,雷神号机甲的所有相关工序全部停止,开始严密检查,工程师们连续加班也始终无法找到问题的原因。

    恒星像颗小雪球般悬挂在天空里,洒落炽烈却没有太多温度的光线。

    到了午休时间,数十台小型维修机甲从雷神号表面飞离。

    就在工程师与军官们准备离开去吃饭的时候,地面忽然传来剧烈的震动。

    人们愕然回首望去,只见地底实验室的闸门正在缓缓开启,雷神号机甲的头盔射出淡绿色的光线,无数沉重的金属构件发出嗡鸣的启动声,机甲下方的晶态引擎喷射出极其艳丽的光焰,竟然有人偷偷启动了雷神号机甲!

    “紧急关闭引擎!”

    “这是怎么回事!”

    “通知舰队!”

    “所有人都不准离开,隔离校区!把保密协议拿过来!”

    似曾相识的对话再次在机械井四周响起,问题在于这次雷神号机甲没有停机,而是伴着巨大的轰鸣声离开了地面。

    极其高温的光焰通过地底通道喷出,瞬间蒸发了数千吨海水,在远处的草原上喷出一大片云层。

    雷神号机甲缓缓从机械井里升起,然后逐渐加速,向着天空飞去,带着难以想象的狂风,破开天空里的一大片白云,向着大气层外飞去。

    星门大学军事系的教授、工程师与军官们趴在地上,紧紧地抓着栏杆,在狂风里看着这幕画面,都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雷神号机甲自行启动了?这是哪里来的权限?星门基地的防御系统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大气层外的那些战舰为什么像死了一样?

    ……

    ……

    与雷神号巨型机甲的庞大身躯相比,隐藏在无数金属构件里的驾驶舱非常小,就像是一根毫毛般,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现。

    钟李子抱着阿大站在驾驶舱的角落里,自行束缚装置把她紧紧地固定住,但巨大的轰鸣声以及可怕的震动还有窗外不停变小的星门基地画面,依然让她非常紧张。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有自己在,就算到太空里也能活下来,不用担心。

    得到青山镇守的安慰,钟李子稍微冷静了些,看着窗外那颗如镂空象牙球的行星,有些不安地咽了口口水。

    那封卷轴飘到了她的身前,她醒过神来,赶紧收进双肩包里,然后望向前方的赵腊月,眼里满是佩服与向往。

    赵腊月坐在全息投影的驾驶座上,看着光幕上的各种数据,神情专注却又淡然,就像是一位有着数十年驾驶经验的老机师。

    雷神号机甲的系统已经被那台银色电脑侵入,然后完全控制,至于权限自然是冉寒冬给的。她的父亲冉东楼作为那位的忠实追随者,在蝎尾星云事件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在军方得到了更多的实权,然后被她这个井九的秘书很自然地用在了赵腊月的身上。

    光幕上的数据流逐渐变化,某片区域隐隐可见一片迷雾,那便是星域网最深处的隐网。

    冉寒冬很谨慎,与赵腊月的数据交流没有放在那个看似隐秘而安全的房间,而是放在了自己建构的摩天轮上。她对赵腊月说道:“航道数据已经传过去了,信息屏蔽系统也已经做好,但轻易不要启动。断绝与整个世界的联系,便无法确定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万一变成宇宙里的漂流物,会非常危险。”

    话音方落,她的脸上忽然流露出警惕的神情,然后寸寸裂开,变成极小的色块。那间摩天轮的房间也是同样如此,裂成了最基础的数据碎片,如雨般落下。问题在于摩天轮的下方没有真实的地面,是一片混沌的深渊,谁也不知道要落多长时间,难道是永远?

    这不是真正的死亡,只是数据信息的消散。

    冉寒冬是星河联盟最出色的云鬼,网络里有谁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抹掉她的数据?

    赵腊月看着光幕上那片如雨般的碎片,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钟李子忽然觉得手指有些微微刺痛,才发现阿大的毛竖了起来,像剑一般锋利。

    阿大看着光幕,仿佛看着更遥远的地方,眼瞳微缩,如临大敌。

    光幕上的碎片渐渐静止,变成一行文字。

    “破茧者,你过线了。”

第八章抬棺而战

    那行文字的字体非常方正,或者说没有什么字体可言,只是笔画的机械组合。

    就像是一道声音没有音调起伏,也没有情绪波动。

    阿大猜到了对方是谁,才会如临大敌。钟李子通过它猜到了对方是谁,自然也紧张无比。赵腊月却没有任何反应,视线很自然地从那行文字上移开,调出星图开始设计航线、监控雷神号机甲的各动力组数据反馈、同时把冉寒冬传过来的数据残余做了一些修复,甚至还让驾驶舱里的机器泡了杯茶。

    光幕上的那行文字在这段时间里再次化作碎片,显现出一个穿着浴衣的少女,有些好奇地看着赵腊月,似乎在猜想她这时候的真实心情,是真的不在乎自己还是在强自镇定。

    赵腊月做完那些琐碎的事情,看了眼外面已经变成小球的星门,用肉眼确定航道无误,端起精致的茶杯,望向光幕上的浴衣少女,问道:“你能进行物理操作吗?”

    井九问过相同的问题,这时候应该在主星的少女祭司微微一笑,给出了相同的答案:“我只能做我能做的。”

    “如果你能远程操控这台机甲,你就让它停下来,如果你能远程操控战舰,那就让它们开炮。”

    赵腊月看着她平静说道:“如果你什么都不能做,那就等着我来见你。”

    这位被星河联盟的祭司们以及大人物们尊称为“那位”的少女祭司,有着非常神秘的来历与背景,但她通过那份卷轴已经了解了很多。

    钟李子忽然觉得身后的双肩包有些沉重——那份卷轴就在里面。

    少女祭司静静看着赵腊月,忽然说道:“我等你。”

    说完这句话,仿佛有一阵风在光幕那边吹过,拂动了她黑色的发帘,紧接着拂动了那件单薄的浴衣,浴衣上的花瓣像蝴蝶一样振翅飞起,化作无数碎片,消失在虚无。

    紧接着,光幕上出现了一些新的数据流动,应该是冉寒冬在尝试重新连接。

    赵腊月暂时没有理会,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望向窗外的黑暗宇宙。

    雷神号有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身躯,在星门基地就像是一座大山,但来到浩瀚的宇宙中便变得非常渺小,看着就像是一个玩具。

    不远处那艘战舰的残骸,看着就像烧了一半的火柴棍,更远处有两艘战舰正在沉默地后退,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对雷神号发起任何进攻。

    三片花瓣在清水里缓慢飘动,偶尔相遇便向着盆沿飘散,悄无声息,就像是三艘战舰。

    那些花瓣上刻着的字清晰可见,真正的信息却隐藏在剑意里,无法看到。女祭司收回视线,望向祭堂天窗外的碧蓝天空,看着雷神号机甲留下来的白色气流,想象着此刻宇宙里的场景,生出很多感慨。

    很多人都知道赵腊月在星门基地,没有人希望她去主星,但她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开着雷神号去了。

    与当初井九安静等待着被找到相比,她的应对明显更加痛快。

    这大概就叫气势壮阔。

    ……

    ……

    一艘灰白色的战舰看似缓慢地在宇宙里前行,舰首指挥室的巨大光幕前站着一位将军,将军系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仿佛要与窗外的宇宙背景融为一体。

    巨大光幕被分割成数百个画面,每个画面里都是一个死人。

    街道上那名生化人军官已经变成了一滩浆水,在建筑天台上、小楼窗前、锈迹斑斑的悬崖上散落着数十具狙击手的尸体,别的地方还有数量更多的死者。这些人都是被弗思剑杀死的,有的身首分离,有的眉心出现一个小洞,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神情,应该是根本都没有反应过来。黑暗的宇宙里也飘着很多尸体,因为受到了战舰爆炸的波及,死状就要凄惨很多。

    一名军官走到那名黑氅将军的身后,禀报道:“陈司令,第七星区新闻频道不知从哪里拿到了权限,开始播放相关新闻。”

    那名披着件黑色大氅的将军就是现任星核舰队司令陈崖,也就是那位陈屋山的石人。

    从李将军到沈云埋再到西来,现在到了他,怎么看,星核舰队司令这个职位都有些不吉利,但他并不在意。

    看着新闻画面上,巨大的雷神号机甲穿过战舰残骸的画面,听着播音员什么恐怖分子之类的话,他略有些苍老、但线条非常清楚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淡然道:“青山出来的果然都是些猛人。”

    陈崖的身体与道心都坚若磐石,不会被这些打动,但也生出了与星门女祭司一样的感慨,觉得赵腊月此行确实气势壮阔。

    蝎尾星云的那件大事后,他这样的飞升者们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等待着井九死去、然后被发现的那一天,却没想到朝天大陆这么快又有人出来。

    从出现在地底公寓的那一刻开始,赵腊月的行踪便处于整个宇宙的注视之下。

    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井九在那个小说里提到过的女娃娃,非常警惕。

    按照安排,他离开前线准备去星门接触这个女娃娃,没想到她忽然要去主星,更没想到的是军方做出了非常激烈而愚蠢的反应,代价便是地底街区里的那些死人以及大气层外变成残骸的战舰。

    陈崖知道这里面必然有问题。

    那名军官请示道:“我们要追吗?”

    “我是石头做的,但脑袋不蠢。”陈崖面无表情说道:“转道去前进三号基地。”

    不管那个叫赵腊月的晚辈做了什么事,对井九是什么态度,终究是青山宗的弟子,他才不会如某些人的心意与她直接对上,因为青山祖师在上。

    ……

    ……

    王右一恒星有六颗行星,其中适宜人类居住、经过彻底改造的第三颗行星便是前进三号基地。去年某个时刻这颗行星上曾经出现过次元空间裂缝,一些生物被感染,导致了数千名人类的死亡。当然在这个新闻的幕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那就是当那些核弹落下的时候,曹园就在下面,然后他拔出铁刀,斩了一艘巨型战舰,然后就消失了。

    陈崖带着战舰再次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到他。

    那天在雾外星系,他看着西来死去,生出了一些触动,决意要找到这个使刀的晚辈与对方战一场。

    问题是曹园究竟在哪里呢?别人还真不见得能找得着,毕竟曹园是新一代的飞升者,他们并不熟悉此人的行事风格,就算把井九写的那本小说翻来覆去地看上几十遍也不行。但陈崖与其他人不一样,他有人提供消息,更重要的是他修行的功法与曹园的金身天然相近,所以他确定曹园根本就没有离开这里。

    离王右一恒星最近的那颗行星极其酷热,背面也是如此,最新式的战舰都无法靠近这里,更不要说降落到地表。

    行星的大气层早已被恒星风吹走,当陈崖的双脚落到岩浆般的地表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色大氅也没有飘动一分。

    这里是行星背面,烤软的地表正在缓慢地凝固,就像橡皮泥一般。

    “你应该听说过我,我是陈屋山的石人,出来吧,曹园。”

    陈崖的声音就像是风过空山,嗡嗡作响,传遍整颗行星。

    没有人回答他,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座空山,而且没有风。

    陈崖继续说道:“你可能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想说井九已经死了,赤松真人也死了,过去的事情与你再无关联,你只需要思考今后的人类。”

    在某片如缓坡般的地方,半流质的地表微微突起,然后缓慢流淌,渐渐变成一座大佛的模样。

    陈崖看着那座大佛说道:“如果井九在那个故事里没有撒谎,那我想人类应该需要你。”

    如岩浆般的山石缓缓落下,曹园睁开眼睛,看着他说道:“前辈刚才说谁死了?”

    陈崖说道:“井九死了。”

    曹园说道:“你在撒谎。”

    陈崖问道:“为何?”

    曹园说道:“景阳怎么会死。”

    陈崖说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伸向幽暗的光线里,地表的半流质岩石瞬间凝固,形成一条通道。

    一座通体透明的巨棺从通道尽头缓缓飘了过来。

    巨棺里有繁华似锦,有锦鲤,有仙鹤,似真实虚。

    李将军静静躺在里面,仿佛沉睡一般。

    “这是?”曹园问道。

    陈崖说道:“这是纯阳真人的仙骸。”

第九章巨型机甲的叛乱

    那天在雾外星系,李将军被西来用“死亡阴影”重伤,最终被井九以自身为炮打死。

    他的遗言就是要把自己的遗骸以及里面残留的那丝“万物一”保留好。按道理来说,他的遗骸这时候应该在联盟科学院的实验室或者是他自身很熟悉的军方实验室里,谁能想到竟是被陈崖带在身边。

    李将军的仙骸有着难以想象的价值,更有着超乎价值之上的象征意义,不知道陈崖为何会这样做,也不知道那些飞升者会不会有什么意见。问题在于,为什么他这时候把李将军的仙骸拿出来?

    曹园当然知道纯阳真人是谁,但他没有想到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仙人时,对方便已经死了。

    陈崖看着棺材里的李将军遗骸,面无表情说道:“按照朝天大陆的时间算,我已经飞升了九千年,他是我的晚辈,但事实上我一直把他视作自己的老师,或者说精神上的引领者,我甚至曾经以为他是永远不会犯错,永远不会死。”

    曹园明白了他要说什么,宣了一声佛号。

    “连他都死了,井九为什么不能死?”陈崖望向他面无表情说道:“就算他现在还活着,与死也没有什么区别。”

    曹园说道:“我不认同这种看法,在我看来就算我们都死光了,景阳也不会死,不过这并不重要,你究竟要与我说什么?”

    陈崖指着棺材里的李将军说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你知道他死之前说了些什么吗?”

    ……

    ……

    朝天大陆与井九同时代的修行者以及那些晚辈对他都有种莫名其妙的信心。

    ——不要说什么与天地同寿,哪怕天地皆灭,他还是会活着。

    这说来奇妙,其实很好理解,不过就是看过他太多的传奇事迹,却从未见过他败过一次,以及都知道他何其惜命。

    曹园孤刀镇风雪多年,比谁都清楚雪姬的强大,但如果让他来判断雪姬与井九谁能活到最后,他肯定还是会选后者,因为后者肯定会把前者当成自己活下去的有利条件。

    他都不相信井九会死,赵腊月当然也一样,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把航行日志放进储物箱里,打开光幕搜索到了几个信号进行了自动连接,便看到了新闻画面上的自己,准确来说是看到了新闻画面上的雷神号机甲。

    在黑暗的宇宙背景里,雷神号机甲的表面带着一层淡淡的霜,就像是耀射着星光,非常美丽,又带着股极其逼人的气势——那并非真实的霜气,而是穿过扭率通道之后的粒子轰击涂层。

    雷神号机甲此时在海印星云前方,再穿过几条扭率空通,便会抵达主星所在的星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军方没有封锁雷神号机甲的消息,星河联盟各星域的电视台都在关注着这台巨型机甲,不停地播报着相关新闻。

    最开始的时候,新闻媒体都认为这是一起恐怖主义分子劫持机甲的事件,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无论是在星门基地附近,还是随后雷神号机甲经过的那些星域,军方的战舰一直没有发起进攻,只是保持着监视的姿态。

    随着时间的流逝、雷神号机甲离主星越来越近,新闻媒体报道的语气越来越平和,关注着这个事件的民众则是越来越震惊,生出越来越多猜测。难道巨型机甲上面有重要人物被劫持为了人质?还是说那上面根本就没有人?机甲拥有了人工智能?在星域网的很多论坛上,不少用户开始以这个故事进行主题创作,开的脑洞比真实情形还要更加离奇,而整个系列故事被命名为——巨型机甲的叛乱。

    ……

    ……

    驾驶舱里很安静,只有低沉的电磁嗡鸣与更加深沉的猫呼噜声,直到钟李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前面那片残骸……就是那次留下来的。”

    赵腊月望向窗外的宇宙,看到了那片战舰的残骸,仿佛看到了无数颗核弹爆炸,井九化作一道剑光飞掠而过来的画面。

    那场战斗的痕迹早已消失在了太空里,但冉寒冬做了模拟画面给她。

    她收回视线,又看了两个新闻报道,然后继续研究某片星图。

    那片星图里有恒星很特殊,有着一个高质量伴星,把恒星拉出了一个极长的尾巴。

    这个星系里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度假星,很多天前曾经发生了一次极其剧烈的爆炸。

    按照冉寒冬提供的情报,井九那段时间一直与那个叫沈云埋的人在一起,而那个叫沈云埋的人就是在这次爆炸之后失踪。

    赵腊月想要找到沈云埋,但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艘黑色的战舰只要断绝与外界的全部联系,便成了飘浮在宇宙里的一艘黑棺材。

    宇宙浩瀚,不管是阿大这种层级的神兽还是看似无所不在的监控网络,都无法找到它。

    同样的道理,如果雷神号机甲断绝与外界的全部联系,也会消失在浩瀚的宇宙里。这样做会增加不少风险,也会减少另一面的风险。但赵腊月什么都没有做,雷神号始终处于对方的不间断监控当中。有几艘战舰在远方的宇宙里跟随着雷神号,不知道何时会忽然发起攻击,就算现在没有,难道对方会眼睁睁看着雷神号在整个世界的注视下抵达主星?

    钟李子不知道赵腊月是怎么想的,有些担心。

    呼噜声忽然变得更加响亮,阿大在安慰她:没事儿,就算这台破铜烂铁毁了,我也能带着你到处去遨游。

    钟李子记起那本小说里的很多场面,心想你基本上就没出过手,但凡出手就必败,不由更加担心。

    ……

    ……

    星河联盟至少有数百亿人通过电视光幕注视着那台叫做雷神号的巨型机甲。

    随着雷神号离主星越来越近,很多星域民众看热闹的热情越来越高,主星民众则是越来越紧张,管理委员会以及行政当局收到了很多质询。除了那些常规关注的问题,最多的内容是——用我们的税造出来的战舰到底什么时候开火?

    稍微有些常识的民众都能知道,雷神号机甲不可能对主星带来毁灭性的打击,问题是军方与政府的无反应、这片诡异的安静,实在是有些令人心悸,就像是看着落日不停沉沦,黑夜的影子即将吞噬所有一切,路灯到底什么时候开呢?

    冉寒冬也不知道那个叫做赵腊月的少女准备做些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光明正大地闯过来。她看着电视光幕上的雷神号,听着主持人与两名所谓军事专家的激烈讨论,觉得非常无趣,关掉电视便准备睡觉。

    这个时候,房门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数十名穿着轻型装甲的特种士兵冲了进来,围住了她的床,而领头的是她的亲哥哥。

    冉寒冬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我今天晚上失眠,你这辈子都别想睡觉。”

    冉少将看着她脸色难看说道:“你与雷神号一直有联系?”

    冉寒冬面无表情说道:“雷神号上是井九的人,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家与他是盟友关系。”

    蝎尾星云之乱后,星河联盟上层社会的大人物们虽然没有完全清楚整件事情的真相,但已经知道了真实——这个世界原来一直都是被那些破茧者统治的,而他们只能依靠祭司才能保持现在的地位。很自然,以冉家为首的世家以及政界大人物们对那位的忠诚更加牢固,没有受到任何清洗。那么同样很自然的,有些曾经的盟友就变成了敌人。

    冉少将盯着妹妹的眼睛说道:“他已经死了。”

    “我没有看到遗嘱,那我就还是他的秘书。”

    冉寒冬起身穿好军装,一丝不苟地系好扣子。

    她知道自己面临的是逮捕以及秘密审判,对世家来说子女的前途甚至生死远没有家族的命运重要。

    她死的时候,父亲可能会恰到好处地流一些眼泪,仅此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冉少将忽然收到了一条消息,有些震惊同时又有些如释重负,他望向妹妹说道:“有人要你去接她。”

    ……

    ……

    星河联盟当然不可能允许雷神号巨型机甲真的抵达主星,不然民众肯定会被那片黑夜吓死。

    通过海印星云的空间通道,是军方的回转基地。

    数十艘黑色的战舰的武器系统已经启动,锁定住雷神号机甲,警惕而紧张地看着庞大的机身缓缓进入基地。

    伴着气流的溅射声,驾驶舱门被打开,钟李子背着黑色双肩包从里面走了出来。

    冉寒冬走到她身前,看着她微笑不语。

    钟李子摊开双手,神情无辜说道:“不好意思,我又回来了。”

    冉寒冬向她身后望去,说道:“就你一个?”

    驾驶舱里空无一人。

    也没有猫。

    ……

    ……

    青山九剑,不二剑最快,弗思剑最快。

    这两个快字之间的区别大家都清楚。

    弗思剑究竟快到什么程度?

    当赵腊月飞升成为仙人后,就算是最高级的监控卫星都很难发现它的痕迹,大气层里只能看到一抹红光。

    那抹红光随着剑速变慢而扩展开来,与满天朝霞融为一体,再难分出彼此。

    古堡大门缓缓开启,把朝霞以及朝霞里的人都迎了进去。

    画里的向日葵被晨光唤醒,仿佛添了几分精神。

    赵腊月抱着白猫站在画前认真看着,心想井九究竟是喜欢什么呢?

    极有节奏、稳定到超出机械感觉的脚步声响起。那位少女走到她的身边,望向画里的向日葵说道:“这是一幅仿图,最初的真迹挂在某个银行家的家里,小家伙临摹的时候和你差不多大。”

    今天不在温泉边,她依然穿着那件碎花浴衣。

    她转头看了看赵腊月,又说道:“我说的是外貌。”

    赵腊月问道:“你就是远古文明留下来的电脑?”

    少女微微一怔。无数年来,就算有人隐隐猜到她的身份,也必然是尊敬有加,不敢直言相问,哪怕井九也只是与她打哑谜而已,从来没有谁像赵腊月这般直接。

    “还真是与众不同。女性破茧者我见过一些,但像你这般鲁莽或者说霸蛮的还真是少见,你的底气从何而来?”

    赵腊月说道:“我有猫,你有吗?”

    少女望向她怀里的白猫,微笑说道:“不过是只改造兽罢了。”

第十章青鸟殷勤为探看

    阿大没有说话,也就是说没有喵呜,没有嗷呜。

    它只是静静看着那名少女,眼瞳微缩如豆,尾巴垂在赵腊月的手臂下方,像是准备出鞘的剑。

    一道极淡的幽冷气息从它的浑身白毛间散发出来,穿过古堡幽暗的通道、厚实的石头,向着天地四周而去。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却已经有很多事情发生了变化。

    古堡里所有的监控设备、带着芯片的事物、外面草地上的路灯、直至大气层外的几颗卫星都同时失效。

    少女神情微异说道:“你比故事里强不少,而且胆子也大很多。”

    阿大完成了工作,没有再理她,重新埋进赵腊月怀里睡觉,只是耳朵竖的很高。

    少女也不再理它,望向赵腊月说道:“你是怎么猜到我身份的?”

    她的身份是人类文明最重要的秘密之一,除了那些飞升者没有任何人知道。

    赵腊月来到这个世界后,没有见过任何一名飞升者,那么是如何想到这方面?

    这与星门女祭司提供的那份卷轴有关,但更多的是分析,赵腊月不喜欢像井九与童颜那样推算,不代表她的推演能力就弱。

    “花溪应该是你的分身。”赵腊月说道。这也是她选择花家为见面地点的原因。

    少女转身向画廊那头走去,坚硬的鞋底在更加坚硬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的声音,却掩不住她清脆而笃定的声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世界的所有人类都是我的分身。”

    二人走过长长的画廊,来到古堡后方的庭院。

    庭院被修剪得过于整齐的青树有着一种机械的美感,放在院子正中间的桌椅却是带着自然花纹的原木制成,形成了一种极致的冲突。看似坚硬的原木椅子却没有坚硬的感觉,曲线极为符合人类的身体,看来设计师对此颇有研究。

    坐在椅子上,可以听到庭院所有地方的鸟叫,可以说是一个百鸟朝凤的好位置。

    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只青鸟,落在了一颗冬青树的枝头。

    “你要我等着你来,现在你来了,准备做些什么呢?”

    少女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向里面掺了些奶,轻轻喝了一口,继续说道:“还是说你先听我讲完这个故事?”

    赵腊月不习惯喝这种茶,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说道:“好。”

    于是少女便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述了一遍,没有做任何隐瞒。

    赵腊月听得很认真,阿大也很认真,好几次都险些没忍住跳起来。

    故事讲完后,庭院里安静了很长时间,就连那些鸟叫都消失了一般。

    枝头的青鸟望向远方的朝霞,不知道在想什么。

    ……

    ……

    “这件事情真的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只有立场。”

    少女对赵腊月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就会有自己的想法,比如我,包括你。”

    赵腊月说道:“我现在还没有确定的想法。”

    “是吗?你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来主星见我,却要用这种最光明正大的姿态,是因为你很清楚,那些飞升者内部有矛盾,不知道怎么处理你,你就是想激化他们的矛盾,同时试出青山宗在这个世界的影响力,更重要的是,你还可以试图挑拔一下我与那些人之间的关系,至少是提前埋下一个影子。”

    少女说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很欣赏你。”

    赵腊月没有想到她看穿了自己“所有”的用意,说道:“你与他很像。”

    这里说的他自然是算无遗策的井九。

    少女放下手里的茶杯,看着杯中已经融为一体的茶与奶,淡然说道:“因为本质上我们是同样的存在。”

    赵腊月说道:“所以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拒绝他的联手。”

    “我刚才说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所以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不一样。”

    少女非常平静却又极为认真说道:“我是他创造的,所以他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他的遗愿就是我的想法。”

    这里说的他自然是那位神明。

    “而且有太多的想法不是好事。”

    少女望向庭院上方的天空。

    随着她的视线落下,一片极为复杂的星图便出现在那里,非常明亮而且清楚,连朝霞都无法掩住。

    “陈崖在王右六星,应该是在找那个使刀的和尚,他这时候在做什么呢?他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转述李纯阳的遗言,甚至有可能把李纯阳的尸体拖到那个和尚面前。嗯,应该不是古典小说里抬棺而战的意思,他是想用李纯阳来说服那个和尚加入他的队伍。具体说什么话呢?大概是你在朝天大陆守雪原,难道在这里就能看着人类去死?如果这样的话,朝天大陆就真成了避难所,而不是藏着火的洞穴!你觉得这番话有没有说服力?”

    她忽然收回视线望向赵腊月问道。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好像很有说服力。”

    少女继续望向天空,看着星图里的某颗暗沉的恒星说道:“那里就是857,曾举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正在犹豫挣扎,但最终他还是会选择放弃,不是因为他与井九不熟,而是像他这样的书生终究没办法把一个人摆在全体人类之上。”

    接着她望向另外一颗恒星,说道:“大悲和尚明知道曾举会放弃,但还是不放心,因为那样不安全,所以他也在犹豫要不要去杀了曾举。”

    赵腊月看着那颗恒星,觉得有些眼熟。

    不管是陈崖还是曾举又或者大悲和尚,都是朝天大陆修行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陈屋山的石人、一茅斋的圣人、还有果成寺的创寺僧人。

    她再如何自信,也知道自己不见得是这些前辈的对手,心生警惕,剑意微荡。

    但不知为何,她眉眼间的情绪却柔和了一些。

    “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而且越强的人类想法越坚定,这样不好。就像现在电影与游戏里的那些超能者,双方争执起来,不用等着暗物之海来临,人类自己就先毁了……而且这样的事情确实在历史上发生过。”

    少女望向她怀里的白猫,微嘲说道:“在历史上还发生过一些很恼火的事情,就像这个小家伙一样,它们来到这个世界后,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要清除它们不知道花了我多少精神,直到沈青山飞升后,整个情况才变得平稳起来。”

    阿大把头埋的更深了些,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少女继续说道:“你和井九之间的关系不像完全的师徒,也不像是情侣,我觉得更像是战友。”

    赵腊月认可这个说法。

    少女说道:“我与沈青山也是战友,是这个世界的统一以及唯一意志,你想改变这一切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与井九一起取代我们。”

    赵腊月说道:“确实有些像,可以试试。”

    少女说道:“可惜我是无法杀死的,所以井九没有做这方面的任何尝试,你又如何能够做到呢?”

    她是人类文明的光辉,存在于有信息的任何地方,可以理解为无所不在,也可以理解为拥有无数个分身。想要杀死她,除非毁掉现在这个世界,像那些田园派宣称的那样,让整个人类文明倒退无数万年。

    赵腊月还是给出了同样的答案:“可以试试。”

    少女说道:“井九不是人类,但你是。”

    这是超出叛国、叛族概念的事情,不管是爱情还是孺慕、崇拜都不足以让一位道心通明的修道者毫不犹豫做出这样的选择,必然有别的原因。

    “只要他能活下去,就代表我能活下去。”赵腊月说道。

    她说出了自己的一种大道。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就像西来临死前做出的选择一样。

    井九说他可以代表人类,少女认为人类不会愿意被他代表。

    西来投出了第一票,赵腊月投出了第二票。

    赵腊月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写大道朝天这个故事?”

    少女说道:“不要强加意义,他只是想召唤沈青山与李纯阳等人。”

    “那只是一部分。”

    赵腊月起身说道:“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似乎有很多事情彼此对照呼应,仿佛有某种联系,比如雪原怪物、冥界与暗物之海,还有很多。你与祖师做的事情与太平真人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区别,这种对应在很多人看来可能是所谓冥冥中自有天数,但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无意义的重复。他最烦的就是重复,所以他会把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写出来,提前告诉你们他们会怎么做,让你们不要烦他,结果……你们还是要去烦他。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样做真的很烦。”

    这段话里有很多个烦字,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眉微微挑起,确实很烦的样子。

    少女说道:“就因为嫌烦,所以什么都不想做?”

    赵腊月说道:“他做过很多,但这是他愿意与否的事,而不是你们让他愿意。”

    在那个叫做大道朝天的故事里,井九不理世事,太上无情,可谁还记得他有好几次险些真的死去。在西海被腰斩是一次,在果成寺炼化仙箓是一次,太平真人灭世的时候,他以无上神通补天是一次。往深里去看,这几次似乎都是因为连三月,但他终究是冒过险。

    “这种事情是不能看他愿不愿意的,这不是报考哪个专业、从事什么职业,娶什么样的妻子,这是高于自由的存在,是存在本身,不过都无所谓了……”

    少女没有起身,轻叹说道:“按照我的计算,大概再过一百多天,他便会死去,到时候希望孩子你能冷静一些。”

    现在没有人知道井九在哪里,但她知道井九现在的情形。

    为了避免被她发现,为了避免被承天剑控制,井九必然进入了沉睡,把自己变成了最幽暗的一团火焰,尽量不照亮任何地方,不被任何人看见。问题在于那样幽暗的一团火焰,也非常容易熄灭,也许只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赵腊月说道:“那就祈祷吧。”

    这不是威胁是陈述句。

    “另外我不喜欢被人称为孩子。”她接着说道。

    少女微笑说道:“不管你们几百岁还是几千岁,对于我来说都还是孩子。”

    因为是孩子所以需要被照顾,可以发些小脾气,但是最后还是要听话。

    喔,乖。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向着古堡外走去。

    穿过那条幽暗的、挂着画像的通道,前方越来越明亮。

    阿大睁开眼睛,望向明亮的那处,似乎有只青鸟飞过。

    ……

    ……

    赵腊月离了古堡,没有驭剑,坐着第一趟悬浮列车去了首都特区。

    远方如线般的太空电梯、闪闪发光像宝石样的大气层外的空间站都没能引起她任何兴趣。

    她就像个抱着猫去旅行的女学生,沿途还吸引了几位热情民众的注意,只是被她漠然的表情吓退了回去。

    来到首都特区,找了一家看着还算干净的茶馆,要了一壶还算清雅的茶,她在窗边坐了下来。

    窗户开着,迎来微亮的光与微凉的风。

    青鸟随风而至,落在窗边。

    赵腊月望着窗外陌生的世界,问道:“能夺舍吗?”

    青鸟轻轻叫了一声。

第十一章滑板少女与少年

    这只敢在古堡与外界之间自由飞行、比悬浮列车还要快的青鸟就是青儿。

    青天鉴离开了朝天大陆,她当然同行。

    问题是赵腊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赵腊月通过星门女祭司给的那份卷轴推算出了一些可能,今天通过与那位的对话更加明确了这种想法。

    万物皆有灵是句著名的谎话,但天宝必然有真灵是朝天大陆证明了多次的事情。

    青儿是青天鉴的器灵,平咏佳是万物一的器灵,如果朝天大陆是那位神明的实验室,雪姬就是朝天大陆的器灵,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那位自称“飞”的少女就是这个世界的器灵?

    把人类文明的中央电脑、一个伟大的人工智能生命理解为修行界的器灵,听上去有些怪,也不是那样难以接受。

    所谓夺舍,就是要让青儿入侵直至消灭那个少女的意识,取代她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央电脑,控制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成功,那些像线一般的太空电梯、那些像宝石一样闪光的空间站、那些悬浮列车、那些战舰,窗外这个陌生的世界都将处于她们的控制之下。

    是的,赵腊月的想法就是这样直接而霸道——那个家伙飞升后,她在果成寺静修了三年时间,对佛法有所领悟,大概明白了太平真人当年对前代神皇的手段以及他为何会失败。可惜的是青儿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她……她太大了……”

    青儿没有变成少女,依然保持着鸟的形态,张开翠绿双翅,尽量扩大范围以增加自己的说服力,“而且到处都是。”

    赵腊月明白她的意思,要对付整个文明的器灵,除非对方愿意收敛到某个具体范围内,然后在那一瞬间出手夺舍。只是对方在宇宙里存在了至少十几万年,怎么可能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另外我还是喜欢器灵这个称呼,比较有灵性,你们可别想我承认自己是什么人工智能,听着怪怪的。”青儿拢起双翅,走到茶台上叼了一块小食吞了,有些含混不清说道:“另外那个死鬼的问题到底怎么解决?”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神情微变,就连阿大的白毛都竖了起来。

    青儿知道自己错了,不要说这是茶楼靠街的窗边,就算还在神末峰这种最隐秘的话题也不能说,要知道直到现在元曲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她赶紧转了话题,假意抱怨道:“这个世界真的又怪又不舒服,到处都是玻璃幕墙,我倒不会迷路,只是好几次差点直接撞上去。”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你直接万里归来便是,自己偏要到处飞着闲逛,那能怪谁。

    “好不容易离开朝天大陆,又在那个地底给你们放了这么多天哨,来了这个地方我凭什么不能好好逛逛。”青儿嗔道。

    阿大又喵了一声,表示带你出来就不错了。

    一只慵懒的长毛白猫在与窗边的一只青翠小鸟对话,喵喵,吱吱,画面很是动人。更动人的是赵腊月,她静静坐在椅子上,眉眼如画,自有贵气,却又恬淡至极,直到她开口说出下一句话:“我讨厌那个死老太婆。”

    她不喜欢那个少女的理由有很多,比如那件碎花浴衣,比如像破帘子一样的头发。因为井九的关系,她在对方的称呼前面加个死字也很好理解,但老太婆这三个字自然是因为对方刚才喊了她几声孩子的缘故。

    阿大与青儿被她突然的粗口吓了一跳,接着又被她接下来的举动吓的不轻。

    赵腊月坐在椅上,抱着双膝,把头埋下去,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

    但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在微微用力,非常紧张。

    是的,她很紧张,直到这时候才稍微放松一些,不是因为那场对话,而是另外一件事。

    她毁了那艘战舰,杀了那么多人,抢了雷神号机甲,在无数亿道视线的注视下,向着主星而来,对很多人来说这是气势壮阔,实则另有原因。那位少女算到了一部分,比如她想要看看青山宗在这个世界的地位,想要促使对立面的矛盾激化,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想看看这个世界对自己的态度。那个家伙的死活,会让这种态度有明显的不同。

    在漫长的旅行里,那些飞升者始终没有出现,这让她有了一些不好的想象——难道那个家伙真的死了?

    是的,她很自信,对那个家伙的信心更足,但是要知道窗外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世界,她和那个家伙都是异乡人。

    当初在公寓里钟李子问她难道不担心吗,她说不,但怎么可能真的不担心呢?

    直到这场对话后,她终于确定井九没有死,那些隐藏在道心最深处的紧张与担心才释放出来,变成了抱膝而坐的柔弱少女。

    很多年前开始,她就没有这般柔弱过。

    看着她的身体渐渐放松,青儿与阿大对视一眼,有些后怕。

    阿大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脸。

    青儿有些犹豫说道:“要不要喝点热茶?”

    赵腊月深深呼吸了两次,回复了正常,举起杯中已经放凉的茶水喝掉,发现除了清淡别无可言,说道:“茶不错,比那个老太婆喝的粘乎乎的东西强。”

    青儿心想你继承井九的作派,这几百年喝茶极为挑剔,无论是远在海外的顾清还是元曲都愁的不行,居然会觉得这茶不错,不禁有些好奇,就在她准备也喝一口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什么,直接清光一闪消失无踪。

    赵腊月向窗外望去,发现一辆悬浮车停在了街边,两位少女走了出来。

    ……

    ……

    冉寒冬整理了一下军装,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心里的紧张,往茶楼里走去,但没两步又停了下来,看着钟李子小声问道:“都是真的?”

    钟李子叹道:“路上说过多少次了,都是真的。”

    真有一个修仙的世界?冉寒冬还是觉得这一切太过不可思议,心想难道自己在游戏里看到的那些风景也是真实的存在?这种疑惑直到她来到茶楼上,看到赵腊月的那张脸以及标志性的凌乱短发时,才完全消解。

    她在光幕里见过赵腊月,但终究还是实际出现在眼前的真人带来的冲击力更强。

    这个清丽好看、眉眼微稚、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短发少女……居然已经几百岁了?

    是的,女性关注事物的角度总是这么清奇。

    赵腊月没有在意她的自我介绍,微微点头,再次望向窗外。

    冉寒冬不觉得这是无礼,毕竟对方几百岁了,而且是个神仙。

    钟李子知道赵腊月去见了那位,正想问谈的怎么样,却先听到了对方的发问。

    “那是什么?”赵腊月指着窗外某处问道。

    钟李子与冉寒冬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到了街对面广场上的那些少年少女,听到了那些欢闹的声音。

    “悬浮电子滑板。”冉寒冬笑着说道:“首都特区对飞行器管制的很严,对这种玩具却不在乎,而且悬浮滑板出厂的时候都做了设置,不能超过五米。我小时候玩过几天,很快便没了兴趣。”

    赵腊月说道:“我有点兴趣。”

    ……

    ……

    这条街是首都特区的主街,井九曾经在这里走过。

    军部大楼在长街的尽头,像一艘战舰停泊在那里,在晨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街对面小广场上的年轻人们迎来了一个新的玩伴。

    那位短发少女很好看,用的是最新式、最高级也就是最昂贵的悬浮滑板,却好像从来没有玩过,应该是个新手。

    就在几个少年想要带她一程、教教她的时候,少女却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嗡的一声轻鸣,伴着晨风,她踩着悬浮滑板便飞了起来。

    能够驭剑飞行的少女,又怎么可能不会玩滑板?

    钟李子与冉寒冬站在街对面,看着那个踩着滑板,在欢呼声里高速来回的少女,很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好像很开心的样子。”钟李子忽然说道。

    冉寒冬看着那边点了点头。

    晨光照在远方的军部大楼上,也照在赵腊月的脸上。

    天空并不碧蓝,隐约可以看到远处的战舰,云却还是那样的白,她笑的那样美。

    那个家伙还活着。

    真好。

    ……

    ……

    在蝎尾星云的边缘处,有颗很不起眼的星球。

    因为重污染的缘故,这里的天空很少会呈现出蓝色,云也往往是阴沉的,就像是矿石一样。

    远方有一艘破旧的飞船正在缓缓降落,下方排队领取食物的队伍已经很长。

    生活的艰辛与封锁带来的苦闷,很难影响到年轻人,满是裂缝的球场上不时传来喝彩与叫骂的声音。

    球场上的街道上看不到车,一个破旧的滑板在雨水上碾过,刚飞到空中便因为转向问题撞到了铁丝网上,发出一声脆响。

    滑板少年落到地上,发出一声痛呼,同伴们赶紧上前查看伤势,有些同伴则把注意力放到了破旧的滑板上,大声喊着下一个应该是自己。

    在球场那边的废弃半墙上,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件很寻常的蓝色连帽衫,手腕上系着一根青色的绳子,那就是他身上唯一的饰物。

    与墙下的热闹比起来,他显得那样的孤独而落寞,就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天空里忽然落下了雪花。

    少年看着自天而降的雪,念了一首诗,有些散碎,隐约能听到针和太阳之类的几个词。

    然后他拿出一个口琴,开始吹奏。

第十二章生活的意义

    如果像以前那样是下雨,打篮球的孩子与滑板少年们肯定都会回家。在这个污染严重的星球,酸雨是所有人最讨厌的事情。但最近这些天很少下雨,落的都是雪花,他们哪里会在意,继续快乐地打着球,有些少年甚至脱掉了上衣,在雪花里不停冲刺,欢笑声反而变得更大了些。

    远处传来一道口琴的声音,在欢笑与闹骂声里若隐若现。

    几名没有轮到滑板的少年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了墙上的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吹的口琴声无论音调还是节奏都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在于过于标准,于是机械感与模仿的感觉很强,不是很动听,也可以说是少了些自如的味道,又或者说是少了些艺术感?但无论如何,在自天降落的雪花里、在废弃的墙头,一个孤独的少年吹着口琴,确实是个容易打动人的画面,那些少年还很年轻,竟也生出了些莫名的情绪。

    “你们怎么还在打球!”

    “不要以为是雪就不要紧,融化了一样有腐蚀性!尤其是你们几个,居然还打着赤膊!这是找死吗!”

    “都赶紧收拾好回家,该温习功课的温习功课!等雪停了再玩!”

    欢笑声、争吵声、口琴声与欢乐的、激动的、莫名的情绪同时被一道严厉的声音打破。

    说话的人是位女士,约摸四十多岁,声音虽然严厉,神情却很温和,唇角微翘还带着笑意。打篮球与玩滑板的少年们纷纷停了下来,有些不开心地抱怨了几句,却都很听话地开始穿衣服,准备离开,同时与那位女士问好。

    那位女士叫做伊芙,是这片社区的生活管理委员,但这只是兼职,她的正式职业是城市下西区行政活动中心的事务官,最主要的职责就是青少年工作,经常会去各个学校巡视,这些少年都认识她。

    伊芙摸了摸一个小男孩的头,笑着与他们说了几句,忽然听着远方传来的口琴声,好奇地望了过去,看着墙头的那个蓝衣少年,神情微异问道:“那是谁?”

    “前些天搬过来的,就住在七区,720,住在一楼把山那个房子里。”

    “听说家里就他和妹妹两个人,妹妹的脑子好像有些问题。”

    “别说他妹妹,这个家伙好像也有些问题,你们到今天为止和他说过话、知道他的名字吗?”

    听完少年们的介绍,伊芙看着墙上的那个少年生出一些同情。

    基因优化现在已经非常普及,但先天性的遗传疾病还是很难治疗,尤其是脑部方面的问题,需要很多钱。

    需要很多钱才能解决的医学问题,在这个星球上向来只是极少数人才能拥有解决这种问题的资格。

    “你们不要在背后议论人。”

    “这叫背后吗?再说呢,说几句能有什么问题,难道他还能冲过来打我?”

    “我妈说了,不要理疯子,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

    “那个家伙不是疯子,好像是叫做什么……自闭症?”

    少年们的议论还在持续,伊芙摇了摇头,收回视线对他们说道:“赶紧走吧,看起来今天雪会比较大。”

    “伊芙老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解禁?天天憋着……”

    “拜托,就算解禁,难道像我们这样的人还能去别的星球?不一样是在这里打球玩滑板,有什么区别?”

    “看新闻说,要做二次公民登记,加上封禁的事情,总感觉政府是在找什么东西,你们猜会不会是传说中的恒星级武器?”

    “哈哈哈哈,你怎么不说是找暗物之海的皇帝?”

    “老师,您拿这个。”

    “不用,我带了伞。”

    伊芙老师又看了一眼废墙上的那个少年,撑开手里的旧式薄膜伞,挡住了从天而降的雪花。其余的少年们也撑开了自己的伞,或者是打开了气流器,三两成群向着球场外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生活区建筑之间的道路里。

    世界变得安静了。

    那个蓝衣少年用袖子擦了擦口琴,把口琴放进口袋里,转身从墙上跳了下来。

    从取下口琴到擦拭到放进去再到跳下墙,他的动作都很慢,仿佛把正常人的一个动作分解成了很多细节。别的动作慢倒还可以理解,只是从墙上跳下来的动作为何也会显得那么缓慢?要知道那只与星球的重力有关。

    运动鞋落在地上,溅起几粒薄雪,帽子被掀起来了些,少年露出了脸。

    那是一张干净但很普通的脸,眼神干净,但没有什么深度,看着就像是一条小溪,随意望去便能看到底。

    拥有这样眼神的人,往往都很简单,甚至过于天真,近乎愚痴。

    少年重新把帽子戴好,低着头在已经安静的球场边走过,经过那些满是滑板撞痕的墙,顺着生活区外围靠近垃圾场与湖水的小道,走到了最远处的七区。

    七区里有一共有三十八座生活楼,720位于最外围,翻过栏杆便是已经废弃的农业区,平时根本没有人会来这里,所以显得格外幽静,甚至有些可怕。

    楼前大约三十米宽的间隔区里没有自行电车,更没有什么豪华的悬浮车,花坛里也没有整齐的草坪,角落里残着一些去年冬天没有收割的菜与野生麦苗,雪已经覆盖了一层,上面没有鸟踩落的竹叶,也没有猫留下的花朵。

    走到铁制单元门前,少年从裤子口袋里取出钥匙,有些动作迟缓地插入锁口,左右慢慢摇晃了两下才打开了门。走进楼里,左边那个房间的木门把手上残留着不知什么时候泼落的、已经凝固的汤汁,右手房间的铁门上满是锈迹。

    这次他没有再次取出钥匙,而是直接敲了敲门,手指与铁门撞击发出的声音有些沉闷,节奏非常稳定。

    吱呀一声,铁门被人从里面用力推开,露出一张天真、好看的小脸。

    “哥,你回来了?”

    少年站在门外沉默了会儿,似乎在想应该怎样回答这句话,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喊他哥的那个少女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异样,趿拉着棉拖鞋跑回客厅,坐在满是垫子的软椅上,伸手把那个雪白的大娃娃抱进了怀里,继续看电视。电视光幕上播放的是动画片,不知道是什么内容,让小姑娘不停地傻笑。

    她怀里的那个雪娃娃也在傻笑,因为没有嘴巴,于是眼睛眯成了两条曲线,看着很是可爱,又诡异的厉害。少年换了拖鞋走进屋里,站在软椅旁边看着小姑娘与她怀里的娃娃,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想不起来应该说些什么。

    雪白娃娃头上有个蝴蝶结,那个蝴蝶结忽然飞了起来,落在少年的肩头,高速地敲击着他的颈部,像是在给他按摩,同时告诉他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小姐好像病又犯了,忘了做饭。

    ……

    ……

    能够做这么多事情,还能用身体表现军方密码的小东西自然不可能是真的蝴蝶结,也不是蝴蝶。

    它是寒蝉,那个娃娃自然就是雪姬,抱着娃娃的少年自然就是花溪,被花溪称作哥哥的当然就是井九。

    他们离开地底来到这个城市已经有段日子了,谈不上与世隔绝,反正就这样很随意、或者说很粗糙地过着日子。

    花溪因为颈后芯片受到损伤的原因,忘记了很多事情,整个人就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时常对着电视傻笑。

    雪姬对着电视傻笑,不知道是因为觉得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都很可笑,还是觉得现在的井九很可笑——现在的井九就像是一台以最强省电模式运行的终端,功率消耗极低,自然计算能力与各种能力都下降到了极限。

    再往前一步,他就会睡眠或者死亡,如果他稍微调高一点功率,就会激发承天剑的程序。

    这种状态下的他确实像个自闭症孩子,或者孤独症患者,而在雪姬看来,他就是个痴呆儿。

    景阳真人变成了傻子,这难道不可笑吗?

    可能是因为相由心生的缘故,他的脸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雪姬看来这就更可笑了。

    “去做饭。”井九说道。

    花溪歪着头想了会儿,才想起来今天自己忘了做什么,啊了一声,赶紧起身进了厨房。

    井九坐到软椅上,有些机械地放了几个垫子在身后,慢慢地靠了上去,伸手拿过摇控器,很自然地调到了新闻频道。

    雪姬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心想看在你是个傻子的份上,就不杀你了。

    “前进二号基地……恒星异常活动……空间裂缝……震惊。”电视光幕上新闻主播在严肃地说着什么,井九其实听不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新闻频道,只记得这好像是个很重要的事。

    这时候花溪的声音从厨房里响了起来:“酸辣苞白要放白醋还是陈醋?”

    井九看着电视光幕,沉默了很长时间。

    花溪与雪姬都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

    他说道:“麦田没有意义。”

第十三章向往的生活

    登登登登。

    花溪从厨房里一路小跑出来,看着他问道:“什么没有意义?”

    她的右手拿着菜刀,左手托着被切掉一半的苞菜,小脸微红,不知道是被火烤的还是急的。

    这里要说明一下,这套房间的厨房就在客厅,而看电视的客厅其实是相对更大的一个卧室,两面墙把山,都有窗户,寒意渗入,有些阴冷。

    花溪不明白井九这句话的意思是因为她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懂。问题是雪姬也不懂。她看着井九,乌溜溜的黑眼珠里满是挫败与恼怒的情绪,博学智慧如她,知道很多种语言,却也不知道他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

    井九没有理会花溪的问题以及雪姬的眼神。

    作为一名孤独症患者,他现在有充足的理由不理会这个世界,也不被这个世界打扰。

    花溪撇撇嘴,拿着刀与苞菜走了出去。

    雪姬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把摇控器从井九手里抢了过来,调回了动画片频道。

    没过多长时间,晚饭便做好了,一盆营养块,一盘酸辣苞白,外加一碟子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的咸菜。

    “都是街上发的菜,我偷偷听那些大妈说,比她们以前买的质量还要好些,而且不要钱。”花溪一边盛饭,一边傻笑说道:“我还偷偷拿了一坛子咸菜,真弄不明白这里的人是怎么想的,有救济的营养粮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吃青菜?”

    井九坐到桌边,认真想了很长时间,才慢声细语说道:“好像是……维生素。”

    花溪把筷子递给他,说道:“复合维生素可以领取啊。”

    井九接过筷子开始吃饭。

    是的,现在他也开始吃饭了,不是因为身体状态太糟糕,而是他忘记了自己不需要吃饭。这点花溪不清楚,雪姬也不会提醒他,至于寒蝉……当雪姬想要整治井九的时候,它向来噤若寒蝉。

    井九吃饭的速度很慢,好在吃的不多,更像是某种仪式,而且菜本来就很少。

    晚饭很快便结束,他慢慢地收拾碗筷,然后去厨房仔细清洗。居民区的热水都是集体供应,以前还会象征**些钱,现在这种特殊时刻更是随便用,于是很多家庭用的极其浪费,尤其是晚饭前后洗碗洗澡的人多,于是水压有些不足,从水龙头里出来的热水细若游丝,好在他洗碗的动作也慢的令人发指,配合的倒算不错。

    花溪坐回软椅继续看电视。雪姬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打了一个无声的响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窗外变得明亮了些,那些高至三四层楼的桦树闪闪发光,与那些雪花混在一起,竟是难以分清。

    这个房间里没有网络,只有电视,娱乐似乎有些单调,雪姬却很满意。当初她发现这是一个信息化的社会,觉得很难避开那个中央电脑的眼睛,才会害怕成那样,只敢躲在地下水道里。现在她才明白,只要不上网,不打听,不好奇,那么切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其实并不难,甚至简单到只需要像这个星球上的大多数普通人那样生活就行。

    你去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才会凝视你,如果你不去看它,深渊怎么会看你,你丫谁啊?

    电视上在放一个娱乐节目,两个在蝎尾星云很出名的年轻偶像明星,穿着宇航服在太空里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飘着,试图通过说明让对方猜到自己看到的词语,宇宙里没有空气,自然没有任何声音传播,二人拼命比划,显得特别可笑。

    花溪笑的花枝乱颤,雪姬笑的睫毛弯弯,井九在洗碗,画面好温暖。

    这个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井九在洗碗,没有去开门,当然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也不会开门,雪姬也不会开门。

    这些天也曾经有热情的别楼邻居提着土豆之类的东西前来拜访,他们都没有理会,得到了小区居民冷漠怪异的评价以及安静。他们不想这种安静的生活被任何意外打破,不是因为他们向往这种所谓静好的生活,而是因为他们怕死。

    花溪倒是对外面的世界与人有些好奇,但现在智商就像小孩子的她只会完全听他们的话。

    门铃声消失了,没过多长时间又响了起来,阳台蒙着霜气的窗子外响起敲击声,以及带着歉意的话语。

    “抱歉打扰了,我叫伊芙,是七区的生活管理工作人员,正职在教育厅,最近正在进行二次身份登记,需要提前填写表格……我今天听到了你的口琴,我觉得吹的很好,活动中心有专门的培训班,你有没有兴趣参加?我把报名材料与介绍留在门口了,如果你感兴趣,就看一下吧。”

    那位女士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靴底踩着雪的声音听得非常清楚,车门关闭的声音也很清楚。

    现在雪的厚度大概在三到四厘米之间,她的身高在一米六四左右,左脚略大。

    井九还确认了别的很多信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知道这些。

    花溪看了雪姬一眼,又出去看了井九一眼,发现他们没有阻止自己,开心地推开门,拿进来了一个文件袋。

    文件袋里除了身份二次确认的表格,还有几张颜色鲜艳的宣传页以及三张报名须知。

    教育厅活动中心设有很多兴趣班,针对不同年龄层以及水平设立,随着封闭期的延长,这些活动非但没有受影响,反而开展的越来越好。说来也是,现在矿业联合体大部分已经停工,工人不需要上班,很多行业也受到了影响,在政府的支援下人们的生活没有太大问题,那么就要解决接下来的那个问题——闲着干嘛呢?

    那些兴趣班多种多样,有很多体育项目,还有一些非常偏门的比如小说技术速成之类的课程,像音乐、美术这种常见课程更是不少。井九看着那些宣传采页,有些好奇,有些不确定问道:“……可……可以吗?”

    雪姬面无表情看着这幕画面,确认他是真的疯了,而不是在装傻。

    景阳居然喜欢上了琴棋书画,不是疯了是什么?

    ……

    ……

    那个名为“寂静的呐喊”的综艺节目结束后,花溪便去自己的卧室睡觉,那间卧室里有一张单人行军床。

    井九坐到椅上,把雪姬抱进了怀里。

    雪姬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屋子里的灯光渐渐暗去,窗外照着桦树林的高处的光线也在随后的时间里依次淡掉。

    就像不需要吃饭一样,井九也不需要睡觉,但现在他忘了所有的道法,不会冥想,觉得自己需要睡觉,居然真的学会了睡觉。只不过睡觉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让他有些不安与害怕,所以他必须抱着雪姬才能睡着,至于为什么抱着雪姬就不再害怕,应该是因为他的潜意识里还记得雪姬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存在。

    雪姬不喜欢被他抱着睡,不愿意自己变成褪黑素,但想着他潜意识里对自己的尊敬,也没有拒绝。

    寒蝉飞了起来,落到了窗前,盯着窗外的无声落雪,非常警惕。

    雪姬的头发散开,还真的很像小姑娘睡前做的准备。

    半夜的时候,井九忽然开始头疼,脸色苍白至极,眉眼甚至有些扭曲。

    雪姬伸出圆乎乎的小手,落在他的眉心。

    一道难以想象的寒意弥漫开来。

    井九的神情渐渐放松,呼吸也平稳了些。

    喝热水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也不是用冰块镇痛的原理,而是用极端低温降低粒子的活跃程度,完全压制大脑的放电。

    因为那道寒意,房间里冷若冰窖,窗上的霜从里面染到了外面。

    热水管上的水珠凝成冰,连成线,垂成柱,看着就像一排锋利的剑。

    井九再次入睡,脸色依然苍白。

    雪姬看着他,黑眼珠里满是怜悯与同情。

    像景阳这样强的人,在这个世界依然这般可怜。

    如果自己变成他这样,那又该多可怜?

    她的视线往下,落在了井九的手腕上,看着那根青色的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

    ……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花溪便裹着被子爬了起来,哆嗦着说道:“哥……哥……暖……气……又……坏……坏……坏了。”

    井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认真地想了想,望向雪姬说道:“麻烦您修修。”

    雪姬面无表情,心想我就算万能,难道还要当水电工吗?

    花溪洗了个热水澡,终于暖和了些。

    井九洗脸的时候,看到了热水管上那些像剑一样的冰棱,出神想着为何有些眼熟?

    今天的早餐比昨天的晚餐还要更寒酸,就是两块面包。

    井九看着桌边那些彩页,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要学钢琴。”

    ……

    ……

    (我最喜欢生活流了,我要拍综艺!)

第十四章鸟竹,猫花,雪红

    吱呀一声,720一楼右手边房间的铁门开启了。

    紧接着又是一吱呀一声,720的单元门开启了。

    井九走进雪花里,习惯性地掀起蓝色连帽衫的帽子,罩住了头。

    花溪有些费力地把单元门关好,紧了紧身后的黑色双肩包,抱着雪姬跟在他身后向小区外走去。

    雪姬确实很小巧,而且外貌与模样真的很像一个可爱娃娃,但被花溪这样一个小姑娘抱在怀里,还是有些显大,很容易引人注意。

    按道理来说,她应该留在家里,但就像井九潜意识里不敢离开她一样,她也不敢离开井九太长时间。

    雪这般大,风这般冷,抱团取暖很应该,哪怕他们是朝天大陆最强的两个家伙。

    雪地一片洁白,如毡子一般,昨夜那个叫伊芙的女士留下的足迹早就被覆盖,只有花坛里的地面上有一行竹叶,应该是不久前刚刚有鸟经过。

    离开生活区,他们坐着地铁去了市中心。

    这颗星球现在严禁任何飞行器起落,处于事实上的封锁状态,但其实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有太多影响,就像昨天篮球场上的那些少年的对话一样,就算没有封锁,又有几个人买得起离开星球的船票呢?

    盘踞在这里多年的海盗世家被军方的战舰摧毁后,政府的力量得到了更多的展现机会。对民众来说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以前更好,比如各种福利,比如活动中心里的那些辅导班,比如治安。

    地铁上的人不多,隔着不远不近的合适社交距离坐着,偶尔有人向花溪抱着的娃娃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有人发问。

    到了溪谷站,按照宣传页上的交通指示,井九与花溪下了地铁,有些茫然地看了半天交通指示图,才找到了16.2出口。好在市活动中心的大楼非常大,就像一座山般横亘在广场中央,走出地铁便能看见,不会再次迷路。

    来到活动中心前,井九有些笨拙地伸出左手,把手环靠到扫描仪器上,花溪把眼睛睁的很大,学着他的动作也照做了一下,伴着嘀嘀两声轻响通过了扫描门。

    保安看出来他们的智力有些问题,没做任何为难,还很耐心地询问他们要做什么事情。

    花溪被人询问,变得非常紧张,怯怯地躲到了井九的身后。井九有些茫然地听完对方说的话,拿出宣传页放到了保安的眼前。保安看着宣传页上留的官员联系电话,帮他们做了呼叫。没过多长时间,伊芙女士从电梯里匆匆走了出来。

    伊芙女士看到井九身后的花溪有些意外,旋即想起来他们家只有两个兄妹相依为命,便明白了为什么,笑着做了自我介绍,带着他们向大楼里走去,轻声问井九:“你是想要学器乐基础入门课程还是口琴专精课程?”

    井九想了很长时间,嗯了一声,然后又沉默了很长时间。电梯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就在这个时候,花溪像蚊子般微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想学钢琴。”

    伊芙女士再次感到意外,下意识里望向井九的手,发现他的手指修长漂亮,看起来就像一双弹钢琴的手,不由笑了起来,问花溪道:“那你呢?你也想学点什么吗?”

    花溪依然躲在井九身后,低着头抵着他的后背,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不用,我找到地方坐着等哥哥就好。”

    伊芙听着她的声音,心里更生怜爱,和声说道:“那呆会报完名后,我带你去阅读室好不好?”

    花溪轻轻嗯了一声。

    电梯门开启,伊芙女士在前面带路,井九跟着她,花溪抱着有自己一小半高的娃娃,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娃娃的蝴蝶结发卡微微颤动了下。

    寒蝉觉得好累。

    花溪根本没有回答问题,那些像蚊子般的声音,都是它让蚊子发出来的。

    ……

    ……

    带着井九报完名,送到钢琴课堂上,又把花溪带到阅读室,让她记住自己的手环联系号码,不要随意乱跑,伊芙女士便回到办公室继续处理自己的事务。

    一个小时五十五分钟后,手环发出闹钟的轻微振动,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把进行到一半的二次登记录入工作停了下来,走到了钢琴课的教室外,望向教室里,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少年。

    封锁期内,政府的各种援助都非常及时而且慷慨,但也不可能放几十台钢琴在一个市的活动中心里,教室里只有五台不同样式的钢琴,参加课程的学生身前都是虚拟的电子光键琴,孩子的手指头在空中不停弹动,不觉心酸,反而有些可爱。

    伊芙女士注意到井九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很乖巧,但始终没有弹琴的动作,不禁有些担心他跟不上课程。

    这个时候,悠扬的电子乐声响起,意味着今天的课程结束。钢琴课老师看到伊芙,苦笑着迎了上来,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你介绍来的那个学生听的很认真,但好像……有些迟钝,比你说的严重多了。”

    伊芙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望向教室里,发现井九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难过,对老师说道:“只能麻烦你多些耐心了。”

    下课后井九没有立刻起身离开,不是他拘谨或者胆心又或者迟钝,只是他觉得这电子乐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般,让他想到了昨天余光里看到的那些奇怪的伞,还让他想到了金黄色的树叶和一些姑娘。

    “莱恩,下课了。”伊芙对教室里喊道。

    井九站起身来,有些机械地转身向门外走来,动作显得很迟缓。

    那位钢琴课老师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变化,单手抵在额头上,遮住眼睛,待他来到身边才平静下来,认真说道:“音阶入门这些我觉得你能学会,但你有什么不懂的要积极提问,回到家里……嗯……多想想今天课堂上的内容。”

    老师本来想说让他回家多练习一下,不要像在课堂上这般紧张,忽然想到他家里肯定不可能有钢琴,连电子光键琴听怕也买不起,才赶紧转了话题。伊芙女士自然听出来了,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井九去阅读室接花溪。

    花溪在阅读室里抱着娃娃看电视,电视里放着她最喜欢的动画片。

    有几个明显比她小很多的小朋友,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有些害怕也有些羡慕,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故事。

    把他们送到楼下,伊芙女士想起一件事情,让他们等会儿,没多长时间后,她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递过来一袋糕点。

    政府的粮食配给没有任何问题,但这种精致的糕点比较难买到。

    最近城市的治安真的不错,警察局的巡示力度很强,而像前些年经常会出现在城市上空的那些强者早已绝迹。不知道是死在了军方的清剿中,还是抢在星球封闭之前逃了出去。

    地铁里的人们依然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坐着,车厢里非常安静,只能听到悬浮轨道发出来的低沉嗡鸣,窗外的光影广告应该是正在更换期间,看着有些黑暗,当然也正好用来当作镜子,如果你有这种兴趣的话。

    砚山站上来了一位瘦高男子,穿着米色的风衣,脸上带着黑色的面具,走到井九与花溪的对面坐下。

    车厢里不多的十几名乘客下意识里向远处散去,就像被吹胀的气球上的点,或者是宇宙大爆炸过程里的星星。

    井九低头看着地板上快速闪过的光线,想象成钢琴的黑白键,在心里默默地弹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对面坐着什么人。

    花溪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对面那个风衣男子,没有任何害怕。

    也没有任何插曲发生。

    二人下了地铁,在微雪里走过球场,走过被滑板撞的伤痕累累的旧墙,走过长满野芦苇的湖边,走过垃圾场,穿过一个小门便回到了720。

    已经是傍晚,路灯渐亮,别的楼里也渐渐亮起了昏黄而温暖的灯光。

    花坛里的雪面被照亮,除了竹叶般的鸟爪印还多了一行如梅花般的猫脚印,前方还洒落着一些殷红的血迹。

    只是看到这残余下来的痕迹,便能想象到那一刻野猫捕食飞鸟时的凌厉画面。

    雪姬看着雪地,乌溜溜的黑眼珠里闪过一抹欣赏的意味,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打了个无声的响指。

    720一楼靠山那个房间的灯亮了,接着三楼与四楼六楼陆续又有几个房间亮起了灯。

    这座楼没有别人,只有他们生活在这里。那些房间亮灯的顺序与分布看似随意,没有任何规律,其实很讲究,会让所有看到的人类都产生一种理该如此、像家的感觉。

    井九望向那些亮灯的房间,语气迟缓说道:“好像……棋……嗯……星星。”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情当然是做饭。

    蒸锅一开,雾气自然来,糕点的香味还没有传出,厨房通着阳台的窗户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霜,遮住了外面的画面。

    花溪隐约觉着外面有什么,以为是猫又在扑小鸟,伸手擦掉窗上的雾气,便看到了那个地铁上遇到的风衣男子站在花坛上。

    她心想真巧,原来他也住这个小区啊,傻笑了两声,向对方点头致意。

第十五章吹飞一根毫毛

    风衣男子叫方连,非著名海盗,但实力非常强,是位真正的列星上境强者,在大工业星域的边缘地带横行已久,星河联盟当局通缉多年也没能抓到他。

    直到前些天,蝎尾星云通往主星域的所有空间通道被封闭,所有星球都被禁止起降飞行器,他忽然发现自己成了笼子里的野兽。

    普通民众感受不到这种囚禁感,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星球甚至一座城市便已经是个足够大的世界,但能力这种事情向来是与空间范围正相关,对一位列星境强者来说,长时间生活在一个星球上会感到憋屈,而且危险。

    联盟军方只派了三艘战舰便摧毁了那个著名的海盗世家,他无法想象自己被发现会是怎样的下场。

    他在这颗星球的废弃矿坑与原野里躲了很长时间,列星境修为让他对食物的需求极少,按理来说还能再熬个一年半载也没问题,但军方封锁越来越严,而且竟像是没个头,最麻烦的是他打听到政府准备进行二次登记……这是针对自己?

    莫名的不安与恐惧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浓,他决定找到办法离开这里,于是他回到城市,找到那些黑夜里的人物询问离开的方法,却发现这次封锁实在太严,竟没有任何漏洞,连军方流出来的旧式太空飞行套装与星域导图都没办法弄到。

    他不愿意再回到那些充满了污染与噪音的荒野,不过所有城市都有自己的秩序——除了政府的秩序还有暗底里的秩序——那些秩序的掌控者不比他更强,但都是本地势力,甚至还有政府背景,不会容许他在自己的地盘停留太长时间。

    就像那句俗语:“一个星系只能有一个太阳。”

    几番折腾,方连来到这座叫做雾山的城市,有些惊讶地发现这座城市居然没有暗中秩序的掌控者,甚至没有几个像样的强者,这种现状再经过放大,直接导致了城市的治安好的难以想象,简直就像是主星域那边的文明城市一般。

    他不相信这种事情,开始在城市里到处游逛,想要找到那个隐藏在最暗处的控制者。

    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也可能是他脑海深处的那个声音不停地驱使他这样做。

    在城市里逛了很长时间,他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今天在地铁上遇到了一对很奇怪的兄妹。

    奇怪的点就在于他们不害怕自己。

    方连跟着他们下了地铁,在微雪里走过球场、旧墙、垃圾场与野芦苇。

    远远看着那幢简陋的旧楼灯光被点亮,他站到了花坛上。

    很多年前他是军方某个特别小组的成员,在进行一次冒险的基因改造的时候出了问题,导致心理状态不稳定,被强制退伍。失败的基因改造以及失败的人生,让他的情绪变得非常暴戾,甚至嗜血。但此时看着眼前的数家灯火,他的心情却变得异常平静,决定今天晚上暂时留这对兄妹一命,先查查对方的资料信息,明天再来杀死他们,然后把这里当作自己躲避通缉的窝点。他说不清楚原因,就是觉得这栋楼特别适合躲藏,就算是军方的高精卫星和特种部队都不会发现任何异常。

    就在这个时候,阳台窗户上的雾气被一只小手擦掉,露出一张懵懂而好看的脸。那个小姑娘对他点头致意,让方连怔了会儿才醒过神来,心想原来是个傻子,既然你看到了我的脸,那这时候就死吧,免得再生事端。

    “外面有个人。”花溪回到蒸锅前,确认糕点还没热,很随便地说了声。

    井九搬了个凳子坐到窗前,双手悬空,应该是在模拟弹钢琴,又有些像青山宗南松亭的入门拳法。

    雪姬歪在软椅一角,看着电视光幕上的动画片,乌溜溜的黑眼珠里满是专注与高兴。

    没有人理她。

    也没有人理他。

    方连走下花坛,向720走来。

    雪花落在米色的风衣上,然后落下。

    一道阴冷而邪恶的气息随之生起。

    花溪回头看了一眼,说道:“他过来了。”

    雪姬在看电视,井九在练琴,依然没有理会。

    嗡的一声轻响。

    整个生活区的灯光都闪了一下。

    方连停下了脚步。

    他发现前方的风雪里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只白色甲虫,通体晶莹,洁净无比,甚至有种神圣的感觉。

    不知道它用什么方式静静悬在空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超越了空间规则的雪花。

    方连忽然觉得无比寒冷,生出极其强烈的惧意,直接转身飞走。

    啪啪啪啪!

    那是几百片雪花被风衣撞破的声音。

    这些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可以想像一位列星上境强者全力发动的时候,速度有多快。

    嘶啦声响里,风衣如缕裂开,那些雪花深深地锲入方连的身体,然后从另一边飞了出来。

    每片雪花都像是一个异种合金打制成的、世间最锋利的刀子。

    无数精血与肉块落在地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意识消散的那一刻,方连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柔软的雪花会变成如此锋利而坚硬的事物,然后他就这么死了。

    雪也停了。

    寒蝉飞到花坛里,满着雪面的血迹,想着那只猫扑小鸟留下的血迹,满足地轻轻叫了两声。

    夜空里的雪云不知因何散去,大气难得如此干净,可以看清楚满天繁星。

    寒蝉看着星空以及极遥远处的那艘战舰,心想真是寂寞啊。

    这大概就是君临天下。

    花溪的声音从阳台那边响了起来:“她想吃雪糕,快来帮手。”

    寒蝉心神微凛,以最快的速度飞了回去,以最快的速度把锅里的牛奶打散,加入糖霜,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冻成雪糕。

    这可能是宇宙里最好吃、也是最珍贵的雪糕。

    ……

    ……

    今天的晚餐和昨天一样,还是酸辣苞白与米饭,但由于多了伊芙女士送的糕点以及寒蝉做的雪糕,顿时便变得丰盛而乱七八糟起来。

    雪姬没有傻,自然不会像井九那样傻乎乎地吃饭,也没有继续看动画片,从阳台上跳到了花坛里。

    血落在雪上的颜色真的很好看,她想起以前在青山裹的那床花被,忽然动了些别的念头。

    寒蝉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提醒女主人看看自己的作品,存着炫耀的念头。

    雪姬哪里瞧得上这般低等的杀人手段,但不知为何真的望向了那具尸体,然后伸出了圆乎乎的小手。

    啪的一声轻响,一片非常微小的透明冰片落在了她的手上。

    她静静看了会儿,心想这东西倒也有趣,居然能够稳定存在如此多年,持续散发念力控制一个人的心神。

    她释出一道极寒的气息,把那个风衣男的尸体与几根鸟毛还有血迹都冻成了最细微的粉末,便回了屋里。

    井九咬着雪糕看了她一眼。

    雪姬没有解释,心想你现在是傻的,我要说这是沈青山的一根毫毛你懂吗?

    不过你是真的傻了吗?还是继续在装?

    她的小手背在身后,轻轻摸着那块透明冰片,心想如果你真傻了,那我是不是应该再试一下?

    这些天来,井九头疼的时候,她都会出手助他。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他帮过她,但她也帮他杀了白刃。

    现在她依然愿意帮他,自然是想看看能不能捞到什么好处。

    比如……多一把剑?

    当年在三千院她就学会了承天剑,而且毫不夸张地说,肯定比柳词、卓如岁等人要更好。

    如果万物一剑在手,她面对那个少女的时候便会多个后手,多些把握。

    这种诱惑确实极强。

    遗憾的是,她只用了几息时间便学会了承天剑,现在她每天夜里被井九抱着睡觉的时候,都在研究那根青绳,依然没有学会怎么炼制承天剑。她不得不承认沈青山那个家伙确实有些了不起。

    井九吃完雪糕,走到窗边,抬头望向难得一见的星空,沉默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雪姬与花溪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忽然都有些紧张,或者说是空气变得紧张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说道:“我想学棋。”

    说完这句话他坐到窗前的凳子上,抬起双手,继续模拟弹钢琴。

    星光穿过窗户落在他的双手上,修长的手指不时屈伸,显得非常有力,又柔和至极。

    花溪收回视线,去收拾碗筷。

    雪姬也放弃了,跳到椅子上,继续看动画片。

    ——这个家伙看来是真的变成了白痴,没办法再变成那把剑,那想学什么就学吧。

    来都来了。

    吃点儿好的。

第十六章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夜渐深了,雪又落了,悄然无声地在窗外慢慢蕴积,就像某种情绪。

    花溪已经沉沉睡去,井九躺在软椅上也已经睡着,雪姬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似乎这样才能让紧皱着的眉头稍微舒展一些。

    雪姬的小圆手离开他的眉心,确认他的头痛暂时被压制住,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再次落在他的手腕上。

    下一刻,她的小圆手握住那根青绳,试探着拉了拉。

    就算是一颗小行星,这一下也应该被她直接扯成碎片,然而那根青绳……哎呀,还是拉不动呀。

    雪姬的黑眼珠里闪过一抹恼意,哼了一声,抬起小圆手扒拉了一下头发,靠进井九怀里。

    柔顺的头发自然散落在肩上,不知道发卡去了哪里。

    雾山市最高级的住宅区里,这时候出现了一幕很诡异的画面。

    一架看着便很高级的黑色钢琴在路上行走。

    满天雪花慢慢飘着,钢琴的四周看不到任何人影,也没有吊绳,就像自己在动,真的很像某种部电影里的船上。

    没有人能看到,在钢琴的下方有只雪白色的甲虫。

    它用两根甲肢把沉重的钢琴举在头顶,如繁星般的眼瞳里满是坚毅与无畏的情绪。

    清晨时分,720那个家随着晨光一道醒来,花溪搓着肩膀走了出来,洗了个热水澡,开始做早餐。

    早餐还是那样的简单,就是一大锅米粥加上昨天吃剩的糕点。

    井九用了很短的时间吃完了粥,把碗变成剑身一样明亮无垢的存在,然后注意到窗边多了一架钢琴。

    黑色钢琴真的很大,占据了客厅三分之一的面积。

    晨光照着,微雪衬着,很是好看。

    他有些不解地看了两眼,才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走到窗边,抬起右手放到琴键上,有些笨拙地向下按去。

    伴着清亮而动人的琴声,他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开心的笑容。

    ……

    ……

    如果蝎尾星云的空间通道开启,速度最快的轻型飞船穿过通道,还需要四十几天时间才能抵达主星。

    这时候主星上也有琴声响起,而且是在极高的天空里,穿过防护罩后向着远方而去,不知会落到多少人的耳中。

    这是一座大气层基台,修建在距离地面约两万米的地方,与地面保持着同步运行。

    主星的光照太过强烈,温度很高,需要防护罩的保护,人类才能得到适宜的生活,这座基台的高度与温度则更加完美。当然,能让这座基台的环境如此完美、类似最好的春天,还需要很多技术手段的保障。

    更不要说这座基台还被改造成了山峰,无论怎么看都非常奢侈而不经济。

    基台表面被改造成一座占地约三平公方里的峰顶,崖外便是天空,偶尔会有云层在脚下飘过。

    峰顶树木茂盛,崖间怪石嶙峋,有座亭子在峰顶最高处,琴声也是起于此间。

    站在亭子里,平视便能看到远方落下的太阳,转身便能看到无数颗星辰,那些闪闪发光的空间站不时飞过,隔的非常近。

    这样的风景绝非在地面能够看到,与战舰里看到的那些风景也截然不同。

    如此美景,自然只有星河联盟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用。

    赵腊月站在崖边,看着远方的落日沉默不语。

    崖边还有一棵大树,准确来说这个天空里的山峰就只有一这颗树,一只白猫趴在树枝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里很像云梦山里的那座石台,就是白早洞府外的那座石台,那个石台边也有棵大树,下方是无尽云海。

    数百年来白早一直在蓬莱神岛的海外生活,不肯回云梦山,童颜便经常站在树下看着远方发呆。

    赵腊月知道这些事情,自然是童颜对她说的,她还知道很多年前,谈真人与白渊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在那个石台上陪自己的女儿吃顿饭。现在白渊死了,谈真人在哪里呢?不知道他会不会想自己的女儿,大概是不会想自己的妻子吧。

    她收回视线,走回亭子里,示意不用弹琴了。

    江与夏起身行礼,抱起那架古琴,放到远处的石头上,然后迎着钟李子与冉寒冬,随她们一道开始布菜。不多时,亭子里的石桌上便摆满了各星球的名贵佳肴,不一一细数,总之随便一碟菜应该便能换井九他们一万年的三餐。

    赵腊月坐到桌边,接过湿毛巾擦了擦手,又接过筷子,便开始吃菜。

    江与夏在旁边伺候着,钟李子走到树下去唤阿大,冉寒冬则是盯着赵腊月的脸,非常专注,真的像极了三名侍女,只不过职司不同,性情也明显不同。

    赵腊月做了几百年的神末峰主兼青山宗太上掌门,很适应这种环境与氛围,但觉得没必要,让她们坐下一道吃。

    她来到主星有段日子了,钟李子带着她去参观了不少名胜古迹,冉寒冬成了她的秘书,江与夏提前结束了祭司学院的学习来到了她的身边,冉家家主冉东楼也于前些天正式辞去了主星行政长官以及军部的职务。要知道他是星河联盟真正的强者,在朝天大陆也是通天境的大物,加上无数年来世家政治积累的力量,有资格在这场飞升者的盛宴里分到一些美味。

    这件事震动了整个星河联盟,背后自然隐藏着很多政治方面的角力与争斗,真正的问题还是因为赵腊月的到来。

    破茧者的秘密已经渐渐传开,冉东楼在辞职前与赵腊月见过一面,不知道赵腊月说了些什么,让他再次改变了选择,站到了赵腊月的身后,那么就只能退出政坛。

    像冉东楼这样的大人物还有很多,就连陈崖现在都有些茫然。

    少女祭司没有说话,青山祖师也没有说话,赵腊月来到主星后也什么都没有做,这个世界该怎么对待她?

    不管那些飞升者怎么想,冉家既然做出了选择,那就只能把她当祖宗一样供着。

    比如这座高空里的崖台实际上是冉家的家族祭堂,现在成了她的行宫。

    冉东楼知道那些秘密后,把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与游戏又认真地研究了几遍,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在他看来只有这里与朝天大陆的仙家宗派有些相似。

    联盟科学院的空间实验室在远方的天边掠过,带着夕阳的光线,拖出一道焰火。

    片刻后又有一座空间站在不远处飞过,至于那些像火点般的卫星更是从来没有在画面里消失过。

    冉寒冬担心赵腊月不喜欢这种热闹,问道:“要不要让军部把卫星运行轨道做一下调整?”

    钟李子抱着阿大走回亭子里,等着赵腊月的决定。

    那些卫星肯定都配备着激光武器,还有高精度的监控设备,如果军方想对赵腊月不利,确实比较麻烦。

    赵腊月说道:“吃饭。”

    她不在意这些事情,不是像井九那样无分寸的自信,而是她知道祖师爷的想法。

    冉寒冬忽然说道:“你和他不一样。”

    这里说的自然是她的前任服务对象井九。

    “我和他有很多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赵腊月放下筷子喝了一杯酒,不需要回忆,直接说道:“当年他带着我游历大陆,我和他吵了很多次架……当然主要是我在说话,他不怎么爱说话,本质上我们就是不一样的人。他不惮于杀人,但他不喜欢杀人,觉得会沾惹太多因果。我说他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就是怕死……事后证明他确实就是怕死,我不一样,我不怕死,所以我不怕杀人。”

    冉寒冬的眼睛明亮至极,不知道是远方的落日还是燃起了一把火,崇拜说道:“真了不起,我就觉得他不如你。”

    赵腊月不同意她的说法,说道:“不,这是格局与位置的问题,他比我高。”

    江与夏听不懂这句话,给她把杯中的酒斟满,小意请教道:“格局是什么意思?”

    “我不怕死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大概率是会死的,就算能够飞升也很难永恒,但他不一样。”赵腊月说道。

    钟李子忽然问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问题:“你……喜欢他吗?”

    她怀里的阿大霍然抬首,瞪大眼睛看着她,心想小姑娘你不怕死吗?

    任何看过大道朝天这本书、玩过这个游戏的人都对井九的感情生活很好奇,那些论坛现在看到最多的评论还是读者们在争论究竟谁是他的官配。

    现在绝大多数人都站连三月,因为井九为她拼过命,而且赵腊月与井九之间的相处总有些怪,很难用道侣、朋友、师徒、父女这样的关系来形容。

    就算井九与赵腊月之间不是这种关系,那井九对赵腊月又是什么想法呢?赵腊月对井九又是怎样的感情呢?

    钟李子是大道朝天这本小说的第一个读者兼枪手,当然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赵腊月没有生气,说道:“喜欢,但不止男女,更像是战友?”

    那天在花家的城堡里,那位少女祭司就是这样形容自己与青山祖师之间的关系,也这样看待井九与赵腊月的关系。

    冉寒冬说道:“古时候有个国家,最强大、最勇敢的军队全部由情侣组成。”

    那些情侣是同性,所以不止男女,同时他们也是战友,于是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便天下无敌。这种关系用来形容井九与赵腊月有些怪,但如果认真想想,又会发现很合适。

    ……

    ……

    (很多读者一直在问井九与赵腊月究竟是什么关系,其实这种修道者之间的亲密关系真的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有天忽然想到底比斯圣军,接着想到柏拉图那种年长男性扮演的指导者的角色,发现还真的很适合用来形容这种,当然并不完备,只是一种比喻。)

第十七章情,不在悲喜之间

    不管是不是男女关系,不管是不是师徒关系,总之是喜欢的。

    听到这个答案,钟李子与冉寒冬、江与夏三个读者一本满足,接着开始进行下一个环节的采访。江与夏问道:“按照两边的时间流速,您与他已经五百年未见,为何对当初的事情还记得如此清楚,还愿意为他做这么多事情?”

    赵腊月看着她问道:“你喜欢井九吗?”

    江与夏有些害羞,有些害怕,但还是勇敢地嗯了一声。

    赵腊月接着望向钟李子。钟李子撒娇道:“别看我嘛,你知道的。”

    “喜欢无所谓,就像喜欢看花,喜欢听溪水的声音,但不要指望花为你开,溪水为你而鸣,因为就算我们今天死了,太阳明天还是会照常升起。”

    赵腊月举起酒杯,与远方的落日碰了一杯,然后饮尽。

    冉寒冬感慨说道:“如果有机会,真想去朝天大陆看看,说不定也能修成大道。”

    赵腊月说道:“你也喜欢井九?”

    冉寒冬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不,我喜欢你。”

    赵腊月怔了怔,给她倒了杯酒,说道:“有眼光。”

    钟李子捂着脸说道:“你哪里与井九不像了?你完全就是另一个他。”

    赵腊月不想承认这一点,望向江与夏说道:“说回最初的问题。”

    非常微薄的风穿过防护罩,落在数万米高空的崖台上,拂动树上的叶以及花的蕊,那个问题非常简单,为什么她时隔五百年为什么还没有忘记井九?

    “超新星爆炸是一瞬间的事,好吧,如果科学一点说,那是一个从瞬间到几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天文事件,但不管怎么说,与漫长的宇宙历史相比,这件事情始终是极短的片刻时间。”

    赵腊月拎起酒壶向杯里倾注,说道:“但对于这个宇宙来说,超新星爆炸散放出来的光线与热情,则会持续很长时间,会在无边的空间里行走几十亿甚至几百亿年。”

    以此来形容爱情,或者感情或者一切相逢都再准确不过,美丽不过。就像远方渐渐落到地弧线下的恒星,是那样的安宁而美好,如无数个重复的黄昏,以及爱情。

    “更何况我与他在一起并非瞬间,而是生活了一百五十年。”赵腊月说道:“虽然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睡觉。”

    ……

    ……

    几辆悬浮车无视主星的行政规定,破开夜云落在了首都特区郊外,然后继续无视所有的交通规则,以最快的速度破风前行,很快便进入到城市里,来到了那片能够远看军部大楼的街道前方。

    赵腊月抱着滑板与冉寒冬下了悬浮车,在行人们震惊的视线注视下走过人行道,来到了广场,引来一片惊呼以及欢呼。

    经过这段时间,她已经成为滑板界最出名、也是最神秘的少女。

    每次她出现的时候,都会吸引无数人的视线,同时引发无数议论。

    直到今天都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用的都是这个世界最新式、最好的滑板,偶尔有几次人们发现她用的滑板没有见过,过些天才发现原来那是还没有出厂的限量品。

    从类似的细节很容易便推断出她不是普通人,家世必然不凡。

    ——是相当的不凡,不是普通的不凡。

    赵腊月没有在意那些视线,从冉寒冬手里接过衣服套在身上,接着把悬浮滑板抱在腋下,便向广场走去。

    今天的滑板聚会有特别的主题,那就是复古。

    所有的滑板少年都穿着古典味道十足的衣衫,那些好看的少女们自然穿着美丽的衣裙——这里的古典以及美丽当然是无数年来小说、游戏以及电影营造出来的文化概念。

    冉寒冬没想到沈云埋在这个世界居然还有这么多的仰慕者,在赵腊月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沈云埋,星河联盟排名首位、以及无人敢再往下排的公子,军方曾经的首席顾问,数十天的星核舰队司令,李将军都不敢有任何怠慢的年轻人失踪了。

    在他失踪之后不久,李将军就死了。

    作为这个人类文明最顶端、却又是最被普通人熟知的两个形象,这自然引发了很多猜想,论坛上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故事。

    首都特区有很多权贵子女本就听说过沈云埋的故事,甚至有些人见过他,自然按照这个故事开始编织出更多故事。

    以往沈云埋的名气只在最上层社会以及古风圈里,最近这些天竟渐渐延展开来,变成了整个星河联盟的偶像人物。那些来自朝天大陆的飞升者们再如何厉害,哪怕能够控制整个星域网,也没有办法控制住这种事情。

    人类对偶像的崇拜以及追随、模仿,这种趋势是无法被控制的。

    这里说的偶像当然不仅仅是指明星,还包括一些别的人物关系。

    比如很多联盟军人对冉寒冬,冉寒冬对赵腊月,赵腊月对井九。

    广场上的滑板少年以及少女们当然把赵腊月视作偶像,除了她的神秘身份,更重要的是从来没有人见过像她玩滑板玩的这么好的人,说来也是,毕竟是专业的剑仙,能够轻松驭剑而行,滑板又算什么?

    既然是偶像,那么不管赵腊月的裙子在他们看来是多么的不符合古风要求,也没有人敢说一个字。

    赵腊月走过人行道来到广场上,与那些相熟的——熟悉她的——玩伴?点了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只是这样微小的动作便引发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以及无比崇拜的视线。

    伴着非常轻微的电磁场发生器传出的声音,十余个最新式的悬浮滑板离开地面,来到了夜空里。

    远处街尽头的军部大楼就像是一艘巨大无比的战舰,冷漠而无情绪地看着这些贪玩的孩子。

    夜风轻拂,随着悬浮滑板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式样复杂的古风衣裙随风而飘,就像绽放在夜色里的各色花朵,非常好看。

    赵腊月双膝微屈,操控着滑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广场上的夜空里穿行,白裙带出一道道明确的线条。

    广场东南角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少年踩着滑板破空而起,伴着金色的花朵来到场间。

    别的滑板少年与看热闹的民众大概会以为那些金色的花朵来自少年踩着的那滑板本身,但赵腊月与冉寒冬看得非常清楚,那些金花是从少年的袍袖里散出来的。

    那个少年容颜俊俏,气息干净,颇有脱俗离尘之意,睹之而忘愁,没有头发,穿着一件淡色的僧袍。

    是的,现在的人类文明已经进入星际时代,依然有以祭堂为代表的宗教。

    据说某些偏远的星球还有原始信仰,那么有僧人似乎也不是那么奇怪的事。

    滑板少年们不会真的以为这名少年是个僧人,以为他与自己这些人一样都是在模仿古风。

    冉寒冬不这样想,她看着那名僧衣飘飘的英俊少年僧人,神情微冷,便准备调出激光炮。

    赵腊月举起右手,示意她暂时不要开炮,转身向长街那头飞去。

    那名少年毫不犹豫,踩着滑板随她而去,片刻间便飞出了广场的范围,来到了长街之上。

    广场上以及长街两边响起好些声惊呼,紧接着惊呼声变得越来越大。

    最开始的惊呼声来自那些滑板少年与少女。

    赵腊月与那个俊俏少年,踏着悬浮滑板,直接飞到了街对面的建筑上空!

    悬浮滑板出厂的时候便做了五米的限高设置,但又如何能够限制得住这两个人。

    接着的那些惊呼来自街道两边的民众,赵腊月与那名少年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两个悬浮滑板拖出两道光丝,瞬间从广场去到了长街那边的军部大楼,就此消失无踪。

    冉寒冬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了冉家相关的强力部门以及大气层外的某艘战舰,踏空而起,向着那边追去。

    ……

    ……

    没有人能追得上赵腊月与那名俊俏的少年僧人。至少在今夜的首都特区里。冉寒冬也没能追上来,相信大气层外的那些卫星与战舰也失去了他们的踪影。

    主星大气层外的宇宙里,那名少年僧人停了下来,转身望向赵腊月。

    远处恒星的光线打在他的身上。

    太空里没有空气,自然也没有风,僧衣却轻轻飘着,自有出尘之意。

    有趣的是,不管是他还是赵腊月还踩着悬浮滑板。

    这应该是这个世界里,悬浮滑板曾经到过的最高的地方。

    赵腊月看着少年僧人俊俏的面容,问道:“大悲和尚?”

    那名少年僧人说道:“那天看着纯阳真人与西海剑神之间的生死,有所感慨,我把自己的法号改成了欢喜。”

第十八章让我们一起投降吧

    朝天大陆东海畔有片叫墨丘的地方,墨丘有座果成寺非常出名,某代神皇与太平真人都在那里做过住持,井九与赵腊月都在那里静修过很长一段时间,柳十岁甚至带着小荷在寺外的小菜园里做过一段农夫。

    很多很多年前,这里还没有果成寺,山前有一座草屋,一位农夫从这里走了出来。

    他做了一段时间苦力,当了几年将军,在战场上悟道,成为了修道之人,接着又去了千里风廊,拜在了曾圣人的门下。

    曾圣人飞升后,他游历世间。

    不悲不喜。

    不言不语。

    某日他走过水月庵门前,看到那株桃花,开口赞了声美。

    接着他去了东海畔,看着红日落入通天井里,想着冥界依然无法,忽然有所明悟。

    他以手抚顶,落发成僧,转身回了墨丘那座已然倒塌多年的草屋,修了一座寺庙。

    那座寺庙便是果成寺。

    后世的果成寺在朝天大陆声望极高。

    他就是第一位医僧。

    也是禅宗之祖。

    这就是大悲和尚。

    大悲和尚寿元极其绵长,世人以为是福报,直到两千岁后,就地坐化,肉身成佛,来到了这个世界。

    对朝天大陆的修行者来说,大悲和尚是非常了不起的前辈,是传说中、不,甚至可以说是神话里的人物。

    那天在花家城堡里,那位少女曾经给赵腊月演示飞升者们各有道路,其中便着重提到了大悲和尚。

    当时赵腊月觉得那片星图有些眼熟,这时候才明白原来那就是主星。

    大悲和尚一直就在主星,一直在等着与她相见。

    赵腊月再如何自信,也不会轻视这样的一位存在,但她想不到对方像自己一样喜欢玩悬浮滑板,更没有想到见到对方的第一面,对方便说自己刚刚改了法号,而且那个法号竟是如此的喜庆而怪异。

    远方恒星的光线被主星遮住了些,两个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阴影里,太空里没有空气,自然没有风,那件淡色的僧衣却依然在飘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禅宗里那个著名的段子,事实上,按照禅宗经典的记载,那句话就是这位少年僧人说的。

    没有风的地方按道理也无法传播声音,大悲和尚的声音却是那样的清楚,而且他没有开口。

    “你不应该来这里。”

    大悲和尚或者说欢喜僧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句话,没有任何机锋隐藏在里面,也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气息,直接而充满压力。

    随着他的声音向着寒冷的宇宙四周散去,远方的数艘战舰以及数量难以想象的太空武器平台开始缓缓变姿,瞄准了赵腊月。

    少年僧人脚下的悬浮滑板悄无声息裂开,变成了一个圆盘被他踩在脚下。那个圆盘上涂着金漆与各种颜色,花纹异常繁复,是数十个图案故事,随光线变化,图案故事也发生着变化,演尽诸界轮回,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这应该便是禅宗至宝——大涅盘。

    果成寺里的涅槃经以及很多神通,据说都是由这件至宝而来。

    当初井九落下最后一粒沙,瓷盘里的沙砾便成山河,也是一脉相承的手段。

    只不过与瓷盘里的山河图相比,大涅盘的图案与内容更复杂无数倍,仿佛是无数个真实的世界。

    普通人不要说使用大涅盘,便是看一眼上面的那些图案,神魂便会深陷其间,无法自拔,就此沉沦。

    赵腊月没有在意远方那些战舰与太空武器平台,也没有在意大涅盘散溢出来的神秘气息,随意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悄然无声,她脚下的悬浮滑板也裂开了,从中生出一道血红色的剑,被她踩在脚下。弗思剑是那样的鲜艳,又是那样的纯净,除了血腥味道与杀意便再无其余,与大涅盘无比繁复的三千世界形成截然相反的两种状态。

    无数道充满凌厉杀意的剑意在宇宙里生出,从无数个方向刺向欢喜僧的身体。

    黑暗的宇宙空间里仿佛生出了几千道血线。

    欢喜僧踩着大涅盘飘然而退,去了数千公里之外,望向赵腊月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意味,不知道是欣赏还是赞叹:“李纯阳也没有这般凛冽决然的剑意,没想到现在朝天大陆的晚辈竟然强到了这等程度,不过你是杀不死我的。”

    曹园在白城小庙里修出金身,雪姬也很难把他的防御打破,后来太平真人灭世的时候,他的金身甚至可以挡住天地的重量。欢喜僧是禅宗初祖,飞升时已然肉身成佛,弗思剑确实很难破防,不二剑倒有些可能。

    赵腊月毫无惧意说道:“你来做什么?”

    对方说她不应该来,她便问对方来做什么,非常合理。

    太空远方的那几艘战舰还有很多太空武器平台已经做好了发射的准备。

    冉东楼已经卸任,对主星的防御系统再无干涉的力量。

    李将军死后,飞升者的势力分成了数方,不算远在857基地的曾举,便要以这位少年僧人与陈崖的势力最大。

    当然这建立在青山祖师没有表态的前提下。

    有很多原因会让欢喜僧不喜欢赵腊月出现在主星并且停留,以他在两个世界里的超然地位也不需要对赵腊月解释。

    但赵腊月知道他肯定有话要说。

    主星的投影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是那样纯粹的幽暗。

    安静的宇宙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我要投降。”

    欢喜僧的声音直接在赵腊月的意识里响起。

    除了她没有任何人、任何监控设备能够听到这四个字。

    不管是那位无处不在的少女祭司还是神识横贯宇宙的青山祖师。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

    忽然,她的视线向下落在大涅盘上,看着那些可能是臆想出来的诸多世界景物,若有所思。

    欢喜僧是禅宗之祖,不管在朝天大陆还是在这个世界里都拥有极其超然的地方,他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向井九与赵腊月投降。以他的身份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投降二字,那只有一种解释。

    ——他想带着整个人类向暗物之海投降。

    这比赵腊月愿意跟随井九还要更加极端,更加无法理解,是真正的背叛,而且是无理的背叛。谁都知道,暗物之海是没有意识、没有想法的客观存在,不可能接受任何智慧生命的投降,所以人类文明才能奋战到最后一刻。

    “在雾外星系我看到了两个太阳的诞生,看到了两个了不起的家伙的离开,看到了死亡的阴影,看到了生死之间的恐怖与欢喜。”欢喜僧的声音在她的意识不停响起,“所以让我们一起投降吧。”

    他就这样随意地说出了自己最隐秘的想法、最疯狂的念头。

    弗思剑在无风的宇宙里微微颤动,带着肉眼无法看清的剑意微痕,在欢喜僧深静的眼底深处刻下文字,表明赵腊月的态度。

    “暗物之海不会接受投降。”

    “以前的暗物之海不会,但现在可能会。因为暗物之海可能正在拥有意识。”

    “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能找到雪姬。”

    欢喜僧望向主星上方那些如星辰般的空间站,带着微笑。

    ……

    ……

    井九为什么要写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释,但在最直接的层面上,所有人都接受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想通过这本小说让青山祖师、纯阳真人或者雪姬找到他。

    青山祖师与纯阳真人出现了,雪姬没有出现。

    人族飞升者在朝天大陆的修行历程,从来都是与这位北国女王的对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猜到朝天大陆的真实意义,猜到雪姬是对暗物之海的一种模拟,现在又通过那本小说知道雪姬到了这里,当然想找到她。

    从始至终,他们没有在井九面前提过雪姬一次,更加说明他们对雪姬的重视以及恐惧。

    那位少女祭司继承了神明的遗产,当然也想找到雪姬,但遍布整个星系的监控网络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既然没能在这里找到雪姬,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她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那就只能在那里。

    那里是暗物之海。

    雪姬如果去了暗物之海,会带来怎样的影响?

    朝天大陆是神明留下的实验室,他真的只给人类留下了一个解决方案吗?在那次同归于尽之后,他还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万物一剑上吗?也许他想通过雪姬找到一种与暗物之海共存的方法?这听上去有些荒唐,但不管是通过雪姬掌控那些被暗物之海浸染的怪物还是别的什么方法,欢喜僧总觉得会有一种新的方法,应该有一种新的方法。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弗思剑不再颤动,平静至极。

    欢喜僧没有把他的想法说透,但她听明白了。

    如果雪姬成为了那些暗物之海怪物的主宰,人类便第一次有了投降的对象。

    就算暗物之海无法消失,至少雪姬可以统驭那些怪物让人类更加安全、拥有更多的时间。

    “你觉得雪姬会成为那些怪物的君主?”

    “为什么不?”

第十九章我见天地

    “雪姬智慧很高,有情绪,有意识,与那些怪物不同。”

    “我与她打过很多年交道,比你们打交道的时间更长,我了解她是怎样的存在,非常确定她与那些怪物有相通之处。”

    赵腊月听到这句话才想起来大悲和尚曾经在雪原边生活了很多年,凭自己的无上禅法神通挡住雪姬与雪国兽潮多年。曹园孤刀镇风雪数百年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甚至可以说是对大悲和尚的模仿或者致敬。如果曹园看到他,可能会立刻就跪拜在地。但曹园会听从他的意见,帮助雪姬成为那些怪物的君主,然后向她投降吗?

    “你的想法太荒唐。”她说道。

    “就算沈青山握住了井九这把剑,也只是对神明曾经使用过的手段的无趣重复,解决不了根本性的问题,人类最终还是会走向灭亡的老路。我的想法再如何荒唐,也值得试一下,至少应该先找到她。”欢喜僧说道。

    赵腊月说道:“他不会被任何人握住。”

    “井九就算还活着,也已经死了。”欢喜僧平静的眼神里多了些怜悯。

    他是禅宗之祖,是两个世界里对生死研究最透彻的伟人,判断不会出错——井九醒过来便会变成承天剑鞘里的那把剑,失去自我的意识,如果他不醒过来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赵腊月说道:“就算你是大悲和尚,也没有资格让整个人类与你一起加入这场荒谬的赌局。”

    能够离开朝天大陆的修行者,都拥有无上的智慧与难以想象的强大意志,都有自己的道。他们有强烈的责任感以及自觉,要为人类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青山祖师与李将军是这样想的,这位禅宗之祖也是这样想的,问题在于,究竟哪条道路才是正确的呢?

    在历史成为历史之前,谁都无法确定,除了推演计算,终究还是有赌的成分。

    “我不玩骰子,这里也有朝天大陆那样的实验室,如果你有兴趣,改天可以去看看。”

    欢喜僧看着她笑了笑,俊俏的脸在空间站反射出来的光线照耀下分外可爱。

    光线明暗之间,他踩着大涅盘转身离开,绕过星球的明暗分割线,向着远方的恒星而去,很快便消失无踪。

    赵腊月沉默了会,向着星球黑暗的那面飞去,进入大气层后不久,落到了那个太空基台上。

    树枝微微一颤,阿大跳了下来,准确地落在她的肩头,用神识劝道:“这个世界厉害的人太多,别像在里面那样不高兴就要杀人,那是普通人吗?当年他在朝天大陆的时候能打我一百个,狗都对他很佩服,你说这人有多变态?”

    赵腊月没有说话,走到亭下端起酒壶喝了一大口。

    微风穿过防护罩,一艘飞船出现在崖外,冉寒冬跳了过来,问道:“没事吧?”

    赵腊月摇了摇头,看着崖外的星空忽然说道:“你听说过信佛的人吗?”

    飞升者们在这个人类文明里创建了一些实验星球,想必有君子国,也会有佛国。

    冉寒冬说道:“修仙小说与游戏里有,据说是远古文明的信仰遗留,但现实里很少见”

    赵腊月确定她也不知道那些实验星球的存在,没有再问什么,说道:“曹园找到没有?”

    冉寒冬说道:“刚刚收到消失,王右星系那边的太阳风暴确实有问题。”

    数道光线从她的手环里射出,形成一片光图,其中还有几张远程成象行星表面视图。赵腊月看着那片模糊的图像,隐约看到了那座佛的痕迹,看来曹园离开了,只是不知道他与陈崖的这次相遇最后是怎样的结果。

    “我们真的不去找井九?”冉寒冬再次提出这个问题。

    赵腊月说道:“如果他自己不肯醒,谁也找不到,等着吧。”

    冉寒冬不知道这件事情的隐情,一直以为井九是藏在某个地方,神情微异道:“醒过来?”

    赵腊月没有说话,在心里想着,是的,就像以前那样。

    那位少女祭司说的没有错。现在的井九就是自我刻意黯淡的火,如此才能不照亮远处的黑暗,但那样的一团火很容易被风吹熄。

    欢喜僧说的也没有错。井九的沉睡是一种无望的自保,承天剑在头顶悬着,他根本不敢醒来。

    她依然保有信心,因为井九在果成寺里,在朝歌城里都沉睡过很多年。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无法醒来的时候,在某个寻常无奇的日子,他便会忽然睁开眼睛,醒来,然后解决掉所有的问题,所以她不在意欢喜僧的看法,井九醒来的那一刻才是决定人类文明走向的瞬间。

    当然,那也可能是他死亡的一刻。

    问题在于,雪姬真的去了暗物之海吗?难道神明当年打造她这个人工智能真的就是想要让暗物之海产生意识,迎来一位能够交流的君王?

    ……

    ……

    七区的围墙外是废弃多年的农业区。

    在星光的照耀下,残破的民宅就像是被暗物之海浸染过的贝壳,外在焦黑,内在尽是灰烬。

    满是坑洼的简易道路那边是数米高的垃圾堆,堆的大部分是砂石,早就没有臭味,现在被薄雪覆盖着,倒有些像风景画。

    雪姬站在垃圾堆的最高处,两只小圆手背在身后,披着蓝色运动服,看着夜空里的星星,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件蓝色运动服是井九的,穿着她的身上自然垂落到地,看着就像一个小孩穿着大人衣服,在伪装着成熟。

    因为封闭的原因,绝大多数工厂都已经停工,重工业污染严重的这颗星球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变得干净了很多,当然也有这些天不停落下的雪的功劳。星光穿透大气层里的薄雾,落在她毫无表情的圆脸上,让雪白更加雪白,幽暗更加幽暗。

    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市最近为何会忽然落了这么多雪,明明法定的冬季还没有到来,也没有人知道为何这颗星球好像比以往这时候要冷了些,明明防护罩没有变得薄弱,反而在接受了战舰的几次注能后增强了几分。

    就连天气署的科学家也没有找到原因,不过飞雪代替了酸雨总是一件好事,只是除雪稍微麻烦一些,好在那些工厂里的自行机械设备只需要很小的改造便能变成自动除雪机,而且最近的落雪很有节奏,清洁署比较好做相应的安排。

    每当雪姬来到七区外的垃圾堆上看着星空发呆的第二天,雪势便会变得大很多,可能与她的心情有关。能够看到星空的地方确实要比地下水道好很多,她现在不像过去一年那样害怕——断网果然很有用处,不管对工作还是安全。

    她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从垃圾堆上方消失,直接回到了房间里,望向软椅上的井九。

    井九双眉紧锁,就像两道相交的剑,不是梦到了朝天大陆上的那些战斗,而是因为剧烈的头疼。

    长时间的头痛与脑神经抑制剂的使用,让他有些憔悴,甚至看着有些消瘦。

    雪姬做过精密测算,确定他的体积与质量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种消瘦应该是精神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影响。

    沈云埋留在酒店套房里的那些药已经吃完了,井九到现在还没有出事,完全是靠雪姬的寒意进入类似深层冬眠的状态。

    她面无表情地跳上软椅,靠在了井九的怀里。

    井九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寒意,下意识里伸手抱住了她,抱的非常紧,终于觉得舒服了些,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寒蝉从窗边飞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落在雪姬的头顶,发出一声幽不可闻、极为舒服的轻鸣,就这样沉沉睡去。

    神末峰夏天的时候,井九喜欢抱着阿大,阿大喜欢抱着寒蝉,寒蝉喜欢抱着冰玉髓,也是相似的画面。

    清晨时分,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却没有增加任何暖意,反而把满天雪花照的更加清楚。花溪穿着厚厚的棉睡衣,抱着双肩走出卧室,看到窗外的太阳雪,却没有任何观景的兴致,颤抖着声音说道:“暖……暖气……又坏……了。”

    ……

    ……

    不管房间里如何冷,不管暖气什么时候才能真的修好,早饭总是要吃的。

    小姑娘在厨房里忙了半天,端出两盘极其简单的软炒鸡蛋配面包,还有两杯牛奶,营养配比还算不错。

    井九拿着银制的刀叉慢慢吃完盘子里的食物,起身走到窗边坐下开始弹琴。

    晨落穿过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色的琴键上。

    他忽然觉得这幕画面,或者说这种构图好像在哪里见过,没有多想,手指微微用力摁了下去。

    钢琴的声音配着窗外的阳光与雪花,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而舒服。

    他的手指动作毫不僵硬,但还是有些机械,钢琴发出的声音也是如此,就像很多天前他坐在墙上吹出的口琴声,没有什么温度,像是从音箱里传出来一般。

    琴声没有温度,自然也没有什么情感,不知为何却有一种壮阔的气氛。

    情感不见得与生命相关,但哪怕是壮阔这种形容,也必然是智慧生命对世界的反应,或者说天地与自身的相参。

    少年无法通过曲声表达情感,但能表达出壮阔,说明他已经能看到这方天地,或者在天地里看到了自身。

    这说明他快要醒了,也可以理解为他要死了。

第二十章天地再来一人

    雪姬望向窗外的太阳,听着并不激昂,却足够旷远的琴声,幽黑的眼睛里现出厌憎的意味。

    她不喜欢太阳,这个星系的太阳以及所有星系的太阳,如果知道人类的恒星点燃计划,她一定会大力支持。

    一曲终了,修长而好看的手指静静搁在琴键上。

    井九望向窗外并不好看的风景,沉默了会儿,轻轻合上琴盖,说道:“好像……要充值了。”

    今天也有兴趣班,不是钢琴也不是艺术品鉴入门,而是写诗班。

    踏着薄雪掩盖的坑洼道路,穿过无人的篮球场与矮墙,离开生活区进入地铁,花溪有些笨拙地伸出右手,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完成了本月的交通充值。自从太空通道关闭之后,星球上的所有公共交通都逐步开始福利化,不再需要信用点。

    没用多长时间,兄妹二人来到了市厅的活动中心。伊芙女士穿着短风衣,夹着公文包,嘴里咬着一块面包,匆匆走了进来,看着他们,脸上露出笑容,关心问道:“上次让人送过来的电子琴好用吗?”

    她想着这对兄妹孤苦可怜,肯定买不起钢琴,便寻了一个二手琴商搬了台不值钱的虚拟光键琴送了过去,哪里知道对方家里有一台极为昂贵的名牌钢琴。

    “谢谢……”花溪低着头跟在井九身后,有些害羞般轻声回答道。

    真正说话的当然还是寒蝉操控的蚊子,现在这个家从采购到人情往来,都要辛苦它。

    伊芙把面包咽了下去,从文件包里取出保温水杯喝了口,看着井九有些苍白消瘦的脸,怜惜道:“在家要好好吃饭。”

    这次不用蚊子说话了,井九犹豫了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伊芙女士把他送到写诗班门口,看着他坐到那些退休妇女中间,忍不住笑了笑,便带着花溪去了休息室。

    休息室里正在吵闹的孩子们,看到花溪抱着那个大娃娃走了进来,顿时变得无比安静,老老实实地坐到各自的位置上,有个小男孩小心翼翼把摇控器放到了花溪的身边,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娃娃,赶紧退了回去。

    家长们已经看惯了这个画面,笑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些孩子们是怎么想的,竟把花溪宠成了小女王模样。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所有课程结束,井九带着花溪走过街道却没有下地铁,因为雪姬忽然想要去逛商场。

    星球已经封锁了一百多天,食物、医疗等相关的重要资源没有短缺,但别的商品还是少了很多,商场里很是冷清,好些货架都是空的。三楼角落里有片中老年衣饰专门区,衣架上挂满了颜色鲜艳、花纹醒目的衣裳,按照雪姬的意愿,花溪买了几件大红色的仿绸衣服,有些不熟悉地用手环结了账。

    地铁窗外的灯牌广告早就换好了,不停地变幻着商品形象与正面的标语,很快便把他们带回了生活区。

    回到720楼里,井九坐到窗边,在钢琴上摊开笔记本,握着铅笔开始写诗。

    写诗这种事情明显要比弹琴复杂很多,他想了很久没有落笔,眉头好看地皱了起来。

    花溪做完晚饭的前期准备,便推开门去了隔壁。

    就他们在这里生活,自然整栋楼都是他们的,隔壁的房间里被她种了很多花。

    那些花种有些是她在野地里找到的,有些是在活动中心向人要的,有寒蝉的帮手,那些花自然生的极好,有的是琼花,有的是三角枫,有的是海棠,还有苹果花,也不管什么花期,随便而放肆地盛放着。

    花溪蹲在花盆边松土、裁枝,做着无意义的劳作,小脸上渐渐渗出汗珠,很是喜悦。

    寒蝉落在一朵花上,慢慢吮吸着花蜜,无数眼瞳注视着她最微小的动作,确认没有任何遗漏。

    没过一会儿,花溪便觉得累了,把手上的泥土随意擦了擦,走到花前,睁大眼睛看着寒蝉问道:“好喝吗?”

    寒蝉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什么深意,犹豫片刻后搓了搓甲肢,给予了正面的回应。

    花溪摘下一朵花凑到唇边舔了舔,脸上的笑容越发开心,嘻嘻笑着说道:“真甜。”

    雪姬直接穿墙去了隔壁的单元。

    720有六层楼,这个单元里的地板被她尽数掏空,便成了一个像天井般的建筑空间。数排书架从地面直接排列到六层楼顶,看着就像数道由书册组成的悬崖,给人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仿佛下一刻那些书便会像海浪般倒下,扑来。

    雪姬望向在商场买的两件红色衣服,衣服顿时散解,然后组成一件红色的披风,落在了她的身上,毫不俗气。

    紧接着,数十本书从高架上飞了出来,像小鸟般围着她的身体打转,带起的风牵起红披风,有些好看。

    ……

    ……

    “他抬头望天

    雪花蒸腾而上

    他低头看地

    鱼儿扎进土壤

    有一双眼珠在天地

    天地眨动

    你选择遗忘

    还是死亡?”(注:一位朋友写的。)

    铅笔在纸张表面滑动,伴着摩擦声留下自己的残骸,写下阴暗的诗句。

    井九慢慢放下铅笔,借着窗外的暮色认真地看了几遍,不知道是在欣赏还是检查。

    房门被推开,花溪咬着一朵红花走了进来,含混不清楚说了句什么。

    井九去了隔壁单元,看着六层楼高的书架,觉得有些压迫感,脸色更加苍白,然后他看到了在书海里飞行的雪姬,和那件随风舞动的红色披风。他觉得这幕画面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偏头想了很长时间却想不起来,说道:“吃……饭了。”

    雪姬不吃饭,但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会在旁边坐着。简单的两个菜与米饭,与之相配的是同样简单枯燥而重复的新闻。星链舰队有人事变动,某星区行政长官换人,直到最后终于有了一点新鲜的东西。

    “钟李子女士完成了祭司学院的学习,明年便将正式继任星门女祭司,我们都知道前段时间祭司学院曾经宣布终止了这位女士的学业,那么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下面是祭司学院毕业式的现场画面,稍后我们会进入评论环节。”

    花溪没有在意,雪姬也没有在意。

    井九看着电视光幕上那个穿着祭服的银发少女,再次生出那种熟悉的感觉,却还是想不起来什么。

    ……

    ……

    星门地表,草原一望无尽,下方则是软湿的沙砾,便如这世间繁华。

    巨塔般的祭堂里一片灯火通明,全没有平日的安静,教士与侍女们坐在蒲团上,脸上都带着喜意。

    那道如天空般的灰色幔布上,播放着新闻的画面,正是主星祭司学院的毕业式,今日结业有三位新祭司,但场间众人的视线自然只会落在钟李子的身上。

    星门祭司坐在灰色幕布后,唇角带着欣慰的笑容,知道此事应该与那位叫做赵腊月的神使有关。

    只是一条很简单的新闻,很快便结束,祭堂众人向着灰色幕布行礼便自行散去。

    清晨时分,一道晨光送来一片云雾,雾里隐隐现出一道身影。

    星门女祭司睁开眼睛望去。

    一位中年书生从云雾里走了出来,面带风霜之色,不知多大年龄。

    他走到青瓷盆前,望向水面的几片花瓣,伸手拈起一片,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我是其一。”

    这位书生面带风霜,不知年龄,眼神却极干净,自有天真稚意。

    星门女祭司本以为他是神明在书里提过的一茅斋主布秋霄,这时候看着他的脸,感受着那抹天真自然的气息,看着他拈着的那片花瓣,才知道对方是童颜。

    那片花瓣上写着他的姓名,随风微颤,便消散在晨光里。

    清新的水滴与花末变作无数信息,进入他的识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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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杀一人,十步不愿行。(大道朝天官方一群,群号码:311875513,已满,请加大道朝天官方二群,群号码:220593959,欢迎加入)大道朝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道朝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道朝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