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也是陈徐相见的章节名。www.uu234.ccwww.uu234.cc实话说,这几章的内容是跳出大纲的,是我自己在放肆,我最近情绪一直不好,就想让这对师兄弟见一面,人都是要死的,凭啥不能见一面?我现在太不放肆了,容我写书的时候随着性子写吧。)
……
……
在冰风暴海的最北方,罡风呼啸而过,带起无数雷鸣般的轰隆声,虚境被压缩到薄薄的一层,雷域里的那些恐怖漩涡变成了极大的色块,反而不再那般吓人。
即便是破海境强者,在这种鬼地方也很难停留太长时间。
而且这里离雪国那座孤立的冰峰不过七千里距离,没有人族修行者敢轻易来此。
这里的海水早已冻结,冰层不知深多少丈,与陆地没有任何区别。
在呼啸的寒风里,一艘宝船的身影若隐若现。
与其说这艘宝船是在破冰而行,倒不如说是靠着晶炉强大的动力在冰面上拖行。
玄阴老祖站在船首,用手捂着头,挡着那些如刀子般的罡风,视线落在右手边微微隆起的雪原上,沉默不语。
已经整整七天时间,他没有说过一个字。
宝船走的太慢了,这些天只是往北走出了数百里,在他这种强者看来,就像是没有怎么移动。
就算真人需要宝船里的晶炉,完全可以拆掉带着,然后一起飞走,为何非要把自己困在这艘船上?
而且一茅斋的荷花已经摘了,火鲤的鳞片已经取了,东西都备齐了,为什么还没有开始?
真人难道在等什么?
这个猜想让他有些不安。
“你在怕什么?”
阴凤站在最高的桅杆顶,低头看了他一眼,满是轻蔑与傲意。
玄阴老祖看着雪原方向,叹息说道:“这里离雪国太近,谁不心惊胆战?”
阴凤傲然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雪国女王乃是层阶最高的生命,如果注定要死,死在她的手里是最好的结局。”
玄阴老祖眯着眼睛笑了笑,说道:“可如果是青山宗的那些人追上来了怎么办?”
阴凤扭过头去,望向风雪阴暗的前方,眼神也变得阴暗起来。
玄阴老祖捂着头走到甲板下方,听着更加清晰的船腹与冰面的磨擦声,忍不住皱了皱眉,推开房门,对里面那个年轻人说道:“我感觉不好。”
阴三正在用湿毛巾擦脸,听着他的话,放下毛巾问道:“怎么不好?”
他的眉眼依然清秀,只是皮肤上多了很多暗灰色的斑块,尤其是衣服覆盖着的身体,到处都能看到隆起,就像是即将生出枝丫的木头。
春来不管发几枝都是很清新动人的画面,但如果放在人类的身上,便是很丑陋恐怖的画面。
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充满了生命活力、热情、亲切的年轻人,而只是一个可怜的病人。
他得的是世间最可怕的病,那种病叫做时间。
时间能够摧毁一切,他的身体正在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腐朽,“行就将木”是对他现在情况最好的形容。
他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当然,他本来就是奇迹本身。
“我总觉得青山会忽然出现,我知道他们不可能找到我们,但是……感觉就是不好。”
玄阴老祖揉了揉发红的鼻头,不知道是酒糟鼻还没好,又还是被罡风吹的太久。
“井九最多抱着阿大过来,想杀死我,他也要做好死的准备。”
阴三用湿毛巾把耳下一处快要刺破皮肤的骨头按了下去,微笑着说道。
玄阴老祖微微皱眉,问道:“元骑鲸呢?”
“西海的事情让他有些倦了,这件事情他不会告诉山里的晚辈。”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当日站到自己身前的那道高大身影,阴三沉默了会儿,走到那株无根而生的荷花前,淡然说道:“而且这终究是我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情。”
玄阴老祖眯着眼睛,说道:“您不是说他不是景阳?”
阴三微笑说道:“他当然不是景阳,可他觉得自己是,谁有什么办法呢?”
玄阴老祖说道:“如果他真认为自己是景阳,怎么可能一个人过来?”
景阳真人很懒,景阳真人怕死,井九应该也如此。
“他会来的,因为他有一个问题始终找不到答案。”
阴三伸手摸了摸荷花,平静说道:“我羽化不成,便会死去,他如果不在这之前找过来,便再也无法问我。”
……
……
不知道往北飞了多长时间,宇宙锋的表面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霜,井九的身上也是如此。
飞剑忽然停止,那些霜粒化作数千颗雪点,离开了他的衣衫。
这里已经极度严寒,晶炉留下的热痕已经消失无踪,风雪漫漫,分不清冰海与陆地,如果不是有冰面上的那道刻痕,根本无法想象前方有艘宝船。
雪国就在右手方的陆地上,极高而远的天空下面,隐隐可以看到一道透明的线,应该便是那座透明的冰峰。
阿大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甩了甩脑袋,震掉霜粒,有些不解地喵了一声,心想怎么停下来了?
井九忽然说道:“会元僧杀陈文,就算是不老林的阴谋,也太浅了,不像是他的手笔。”
阿大心想所以呢?
井九看着前方的冰海,说道:“他知道我能查到这些线索,知道我会去找他,他一直在等我。”
阿大惊着了,心想那你要来这件事情我就不同意,问题是你不听啊!
这下好了,如果真人早有准备,只怕咱们都是死路一条!
井九说道:“羽化没有人做过,而且他没有朱鸟,成功可能十不存一,你不用担心。”
阿大心想按照你的推算,太平真人如果冒险羽化,能活下来的机会基本等于零,那你为何还要冒如此大险来追杀他?
井九说道:“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他,如果他羽化失败死了,我去问谁?”
阿大心想难道你要去问他当初为什么要害你?这完全是不入流小说里才有的情节。
井九最后说道:“他知道我的想法,所以在我出现之前,他不会开始羽化。”
你们这对师兄弟何苦来着?
阿大叹了口气,心想你以前不是这种执着于答案的人啊。
“是的,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人。”
井九望向前方的冰海,又望向身侧的雪原,再望向上方的天空,那些被压扁成色块的雷暴漩涡,沉默了很长时间。
忽有风挟着雪粒至,击打在宇宙锋上,啪啪作响,就像是一首乐曲。
他闭上眼睛,开始回想此生所见最纯净的事物。
腊月的雪。
小山村的春田。
洗剑溪的那声问。
雪原里的姑娘。
三千庵里的姑娘。
青天鉴里的小姑娘。
然后他的耳里响起了一首琴曲。
琴声叮咚如泉水,曲名良霄引,调子却不一味热闹喜庆,只是干净。
可能是因为大原城的李公子,在雪地里被冻的太过厉害。
如泉水洗过,道心更加宁静,他看到了藏在不思无念最深处的一抹阴影。
很多年前,他与天近人在朝歌城旧梅园庵里,以神识交战,大胜对方。
没想到,天近人竟留下了一抹极淡的阴影,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境界增加,这抹阴影竟然渐渐有了实质化的倾向。
剑心通明,自然道心通明,这抹阴影根本伤害不到他,只是让他的性情有了些微的变化。
正因为那抹阴影没有什么伤害,所以平日里他才不会注意到对方,此时既然发现了,稍一动念便能抹除,不用在意。
只是……那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恭喜真人去一隐忧。”
阿大真情实意说道:“我们这就可以回了吧?”
井九说道:“为何?我还没有问他,没有杀他。”
宇宙锋破开风雪,继续向前。
阿大很是生气,埋回他的怀里,不停咬着他的衣襟。
……
……
晶炉还在运转,晶石还剩下半舱,就像被急冻的鱼一样,闪着光芒,宝船却在冰海上停了下来。
阴三在玄阴老祖的搀扶下来到船上,阴凤从桅杆顶飞落,垂下高傲的头颅表示尊敬。
“如果我死了,阴凤会告诉你怎么摆脱青山剑阵。”
阴三松开玄阴老祖的手,慢慢移到船舷边,望向遥远的南方,用手轻轻抚平才换的新衣裳上的几丝皱褶。
“多谢真人。”玄阴老祖揉了揉鼻子,说道:“但我不会因此就希望你死。”
阴三有些意外,微笑问道:“为什么?”
“没有人愿意做一条老狗。我想过很多背叛你的方法,也想过一旦成功怎么羞辱你,凌虐你,当然前面的尝试都失败了,但总以为将来会有成功的可能。”
玄阴老祖稀疏的头发在罡风里到处乱飘,显得很是欢快,“不过我现在觉得,和你在一起,看你做这些事挺有意思的。”
“是吗?我也觉得这样活着很有意思。”阴三笑了起来。
他的脸有些变形,笑容有些可怕,但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澈,笑意依然如春风一般。
“当年他拿了你的命牌,肯定有些想法,你今天就不要动了,好好休息。”
他接着对阴凤说道:“如果我出了事,你就回青山,他们也不会对你如何。”
阴凤眼神微冷说道:“你不在青山,我回去做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风雪骤停,天空里的那些阴云消失无踪,雷暴漩涡形成的色块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蓝色。
这片蓝色是如此的纯净,竟让人有些害怕,显得妖异至极。
南方数百里外,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已经这么强了吗?”
玄阴老祖摸了摸稀疏的头发,眯着眼睛看着那处,杀意渐盛。
阴三取出骨笛,用袖子擦了擦,准备吹奏一曲。
……
……
风雪骤消,宇宙锋在碧蓝的天空里,映照着天色,就像是更浓些的一片蓝。
阿大飘了起来,警惕地看着远方那艘宝船,眼里没有任何畏惧,只有战意。
怂只是一种天性,在没有退路的情形下,青山镇守的强大理性告诉它,只有拼死一战,才能活下来。
井九也在看着那艘宝船。
阴三静静看着天空里的黑点。
二人的视线就此对上。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
冰海忽然震动起来,生出无数道裂痕。
雪原生起浪潮,就像是千军万马在奔涌,向着海岸线狂奔而至。
“不愧是真人。”
阴凤看着阴三,的眼里满是敬慕。
然后他望向天空里的那个小黑点,眼里满是敬畏,说道:“景阳真人也真是了不起。”
“了不起个屁!”
玄阴老祖望着雪原方向,脸色难看至极,就像刚死了祖宗。
……
……
数百里的天空里,阿大看着雪原方向,脸色也很难看。
一道神识从遥远的雪国而来。
冰海上的那些裂痕,那些如奔马般的雪尘,都是随神识而至的威压。
隔着数千里远,只凭神识便能弄出如此大的动静,放眼朝天大陆只有一位。
两边隔得太远,那道神识没有什么杀伤力,可是……她就在这里。
或者说,她隔着万里之遥,看着这里。
雪尘涌过海岸线,来到冰海上,变成漫天微雪。
那道神识便在那些雪花里。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抹好奇的意味。
“看来你们打不成了。”
阿大看着井九,眼神极为复杂:“你们师兄弟要不要先联手和她打一场?”
第三十五章羽化谁忍看,冰山谁来搬?
雪国女王的神识随漫天飞雪而至,没有展露出任何意志,却有着明确的意思。www.uu234.ccwww.uu234.cc
那就是好奇。
这位朝天大陆层阶最高的生命也会好奇,好奇什么?
是因为向来无人踏足的冰风暴海极北处忽然出现了人类修行者?
是因为那只像风筝一样飘在雪空里的白猫?
是因为那只尾羽断了一根,看着有些可怜的锦鸡?
是因为那个没有几根头发的糟老头子,还是这对师兄弟?
想来应该是后者。
就连雪国女王都没有见过井九与阴三这样的人。
他们都是非人的人。
更何况阴三还准备羽化,那是朝天大陆的传说甚至神话,从来没有出现过,她也没有见过。
那道来自遥远冰峰、缥渺却又强大至极的神识落在了宝船上,看了看那个房间里的荷花、龙髓、鲸骨、鲤鳞,然后随风飘起,来到数百里外的天空里。
井九本想转身就走,又怕惊动了这道神识,留在原地又怕对方看出些什么。
连犹豫都谈不上,只是想了想,雪国女王的神识便落在了他的身上,然后……便没有再离开。
那道神识依然保持着对他的好奇,同时又产生了某种疑惑,为何这个非人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走。”井九面无表情说道,嘴唇都没有动一下,竟像是腹语。
他不敢用神识与阿大说话,因为怕被雪国女听到了。
阿大很紧张地喵了一声,心想这是怎么了?为何忽然要离开,难道就不怕惊动了对方?
雪国女王没有认出自己的神识,但肯定闻到了雪姬的味道。
井九确定了这个事实,哪里还顾得上与阿大解释,转身便化作一道剑光破空而去。
宇宙锋的速度没有他自己剑遁来的快,所以他不是驭剑而走,而是抱剑而行,用的是幽冥仙剑。
从当年在镇魔狱与冥皇一道创出幽冥仙剑开始,今天是他把这种剑法用得最好的一次。
直到他变成了天边的黑影,阿大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愤怒而委屈的喵呜,赶紧以最快的速度追了过去。
……
……
“活着就是一场扮家家酒,同一个角色演多了,有时候确实很难分出彼此。”
阴三站在船舷旁,看着快要消失在天边的井九,感慨说道:“反应差不多的快,也是差不多的怕死。”
他不知道雪姬的事情,所以不明白井九为何逃得如此之快。
雪国女王还在万里之外的冰峰里,只是神识来到此间,按照他与井九的意识层次不需要太担心。
老祖很紧张,如此严寒的环境里,头顶竟然冒出了几滴汗。
阴凤也是如此,虽然它曾经对老祖说,如果要死,死在雪国女王手下最好不过,但谁想死呢?
他们都是通天境的大物,但在意识层次上还不如井九与阴三,反而容易在雪国女王的神识攻击里受伤。
“真人,接下来怎么办?”
玄阴老祖感觉着那道仿佛真实目光的神识,嘴感觉有些干,声音有些微涩。
雪国女王的神识回到了宝船上,没有发起攻击,依然表示着好奇。
“她想看羽化,那我就让她看好了。”阴三望向雪原深处那座冰峰说道。
阴凤很是不满,看着那座冰峰压低声音说道:“咱们又不是适越峰的那些猴子,真人岂能受此羞辱!”
“被人看看又不会掉几两肉,更何况是这位。”
阴三静静看着那边,说道:“而且说不定女王陛下的好奇,对羽化有帮助。”
二人一凤回到船底的那个房间里,雪国女王的神识也随之而入,宝船里布置的层层阵法没有起到任何隔绝作用。
房间的地面上用冥间的灵液绘着无形的阵法。
玄阴老祖沉默着把手伸进香炉,用魔火点燃炉里被磨成粉碎的上品晶石。
在地板下面还隐藏着十一件气息纯净的高阶法宝,那些是用来承虚空之鼎的“砖石”。
所谓虚空之鼎便是宝船晶炉在这个房间里的投影。
瓷盅掀起,灰白色的苍龙骨髓落在了鼎里。
木漆圆匣开启,火鲤的鳞片飞进了鼎里。
盔甲箱破开,一大段飞鲸的软骨落进鼎里,做了最好的燃料。
最后是那根南竹从中裂开,那根凤羽随风轻动,鼎火顿时变得极其幽深,泛着妖异的蓝色。
不知为何,阴凤的眼里流露出痛楚的神色。
阴三取出骨笛横于唇间,开始吹奏曲子。
不是冥河摇篮曲,不是黄梅调,不是世间任何一首名曲,只是平铺直叙,自然至极,仿佛流水回复,生生不息。
随着曲声悠扬而起,鼎里的炉火变得更加旺盛,里面的烈阳幡碎片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变成灰烬。
阴三横笛走进阵里,来到那株荷花前,继续奏着曲子。
荷花不在盆里,也不在水里,而是生于空中,随笛声轻轻颤动。
这不是舞蹈,而是被雨水轻扰。
荷叶表面生出数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随着叶子的颤动而轻轻滚动着,似乎随时可能跌落,却永远会回到叶子的中间。
随着露珠的滚动,一道极为清新的气息生出,落在了阴三的身上,把那些腐朽的、陈旧的味道渐渐洗去。
这听着很美好,实际上却是极为痛苦的过程。
因为随着腐气一道被洗掉的,还有他的**。
那些突出身体表面的枝丫,那些色泽黯淡的皮肉,就这样与他的身体不停分开,然后落下,变成脚下的一滩滩肉泥。
没用多长时间,他的身体便已经千疮百孔,就像是受到凌迟之刑的罪犯,脸上也出现了数个恐怖的空洞,露出了白色的牙齿,看着极其恐怖。
再过了会儿,就连那些牙齿都开始剥落,嘴唇也耷拉了下来,可不知为何笛声却还是那样的悠扬。
承受着世间最极致的痛苦,即便他是阴三,眼里也渐渐有了痛楚的神色。
啪啪啪啪,腐肉与烂骨不停地落下,然后他的脚也开始烂了,露出根根白骨。
阴凤再也受不了了,说道:“真人,用一滴真露吧!”
笛声不能断绝,阴三不能说话。
他用微笑表示还没有到时候。
平时清新而可亲的笑容,此时在烂掉的脸上看着是那样的凄惨。
阴凤难过至极,颤声说道:“那您要不要闭着眼睛先睡会儿?”
笛声微扬,表示同意。
“你说井九愿意一个人冒险前来,是因为西海的事情让他有些倦了,那你呢?”
玄阴老祖忽然说道:“你留下那些线索让他过来,是不是也有些倦了?所以想死?”
笛声忽然变得更加平静,或者说淡然,就像是荷叶承着的那些清水。
守峰。
入冥。
血洗青山。
梅会。
天下大乱。
剑狱三百载。
受裂身之苦。
任谁也会心生倦意吧?
任谁也会觉得辛苦吧?
阴三闭上了眼睛。
玄阴老祖躬身行礼,说道:“愿真人得解一切苦厄。”
……
……
夜晚的冰风暴海南方,一块浮冰在黑银两色的海面上缓缓起伏。
赵腊月坐在冰上,闭着眼睛,眼睫毛上挂着两道浅浅的霜。
那夜她赶走了卓如岁与顾清,自己却留了下来。
此地极为严寒,罡风刺骨,即便她已入游野上境,撑的也是很辛苦。
夜空里的星辰非常明亮,却忽然被一颗流星夺去了所有光彩。
她睁开眼睛,望向夜空里,终于放松下来,轻轻吐出一口热气,雾气渐渐掩住黑白分明的眼眸。
看见流星时许愿,心里想的事情都能成真。
更何况那颗流星,本就是她的愿望。
浮冰微微下沉。
井九落在冰上,走到她的身边躺下,双手伸到头后枕着,看着满天的繁星,想要静静。
赵腊月知道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没有问。
“我没能杀死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便回来了。”
井九说道:“有些丢脸。”
“还记得那年的四海宴吗?”赵腊月忽然说道。
井九看了她一眼,心想为什么要提起这个?
三十年前,他带着赵腊月离开青山,去世间游历,杀了些恶人与妖怪,在四海宴上还杀了一个人,然后携手乘剑而去。弗思剑在云台外留下的那道红线,是当时很多修行者难以忘记的画面。
“据说我们走后,你很喜欢的那名果成寺小和尚大声说了两句话。”
赵腊月看着他微笑说道:“那句话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果然仙家风范。”
她这时候提及这件往事,便是要告诉他,你想杀太平真人那便去,看着他了却不想杀了,那便回来。
不管怎么做,都是有道理的,只要你高兴就好。
这是井九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心想原来那个小和尚如此得趣,心情却没有变得轻松起来。
这次他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成,如何谈得上兴尽?
他没有杀死师兄,也没有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这是时隔很多年,他第一次看见师兄。
在果成寺的时候,他们离得极近,却是没有真正的朝过面。
想着宝船上那个隐约可见的身影,井九忽然觉得有些累。
“我不知道是因为有些累才会觉得难过,还是因为难过而觉得累,但我这时候很难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还是那样的平静,看着就像世间所有修行者,包括青山弟子们以为的那样冷漠无情。
但他在说……他很难过。
赵腊月轻轻摸着他的脸,说道:“不要难过。”
她是他教出来的,都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人。
他与她都只会直接表达自己的心愿,或者直接做事。
卟通一声响,阿大落在了浮冰外的海里。它疲惫地爬到冰面,浑身湿透,一绺绺的白色长毛看着就像拉出丝来的乳酪,正准备向井九发脾气,忽然发现画面与气氛都有些低落,转念一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它叹了口气,走到井九怀里趴了下来。
第三十六章该孤寂的,在哪里都孤寂
人为什么会难过?
难过就是难过。www.uu234.ccUU小说
春风难过白城,英雄难过美人。
情关难过,生死关更难过。
井九难过自然不是因为怯懦,也不是因为见到了那个人,想到了很多前尘往事,至少不全然如此。
那人对他来说确实是特别的,但终究是那人自己,若能一剑杀了,自然杀了。
“我们终将失去与世界的所有联系,只剩下孤寂本身。”
井九摸着怀里的猫,看着夜空里的星,感受着宇宙锋的清冷,对赵腊月说道。
赵腊月没有说话,因为她这时候很难过,就像当初在梅会时一样,总觉得他正在慢慢离开这个世界。
活在世间,总会遇到各种变故、变心、最后还有无法摆脱的死亡。
就算是修道者可以长生、甚至永生也改变不了,那样反而只能让他们更加清醒地看到所有别离。
大道必须无情,不然任何人最终都会发疯。
就算井九早已越过这道关隘,在追寻大道的过程里,孤寂依然会不时冒出来。
所有的难过、伤心、软弱与暴怒都源自于此。
这并不是坏事。
就像被割伤的树皮溢出的蜡会变成了最名贵的宝石,孤寂可以帮助修道者再次寻找到平静,道心重新宁静。
很多修道者会刻意寻求这样的经验,以求感悟,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便是这样的意思。
当然,这需要你有能力克服它,吸收它,这往往需要很多痛苦作为代价,需要很长的时间。
“就到这里了。”
井九说道。
满天繁星依然。
天地依然。
他也依然。
回来数十年,今夜他第一次流露出些寻常的情绪,然后到此为止。
赵腊月看着他,眼里满是仰慕的神情。
阿大看着他,眼里满是敬畏的神情。
他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能放下,是因为有更高远的目标。
他很清楚,孤寂是自己必须承受的代价。
……
……
管你是心意还是行李,管你有没有重量,井九说放下便是真的放下。
他不再去想孤寂那个词,不再难过,不再愤怒,平静地开始推演计算。
就像阿大说的那样,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那这些年他为何如此执,会去了那么多地方,想了那么多方法要找到太平?这可能是被天近人留下来的那缕神识影响,但其实有个更简单的原因,那就是他需要一个答案。
去年春末夏初,在适越峰与镜宗里翻了那么多书,得出的结论是烟消云散阵一开始就有问题,这也就意味着从一开始那人便不想他飞升。
于是他更加需要那个答案。
三百多年前果成寺事变,前代神皇被太平真人重伤,只活了几年便死了,寺里辈份最高、境界最高的那位老僧更是当场身死,被迫转生为山妖之子。
接着便是他带着柳词、元骑鲸发起了那场反叛。
如果是那之后,那人害他有很充分的理由,可为何之前他便要如此做?
而且如果那人想要重新统治朝天大陆,实践那个疯狂而邪恶的想法,自己飞升离开岂不是最好的事情?
是的,井九想要问的那个问题就是这么简单。
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听上去真的很像三流小说里的常见发问,就像另一个很经典的问题,为什么不爱了?
自然不是因为你变丑了,只是厌烦你了,所以眼里的你越来越丑。
但万物自有运转的规则,不像男欢女爱那般没道理,有果便必然有因,任何事总要有个理由。
这个问题同样适合中州派的白刃先人。不管中州派有怎样的野心,景阳飞升离开都应该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事情,白刃为何会偷袭他,从而带来这么多的变数?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井九,直到在平谷寺里听到会元僧的三句遗言,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现在那人已经开始羽化,或者死去,或者变成另一种存在,想来他很难再问到答案,那么便只能自己去寻找。
怎样才能找到答案?他需要一块他山之石或者一面可以照见自己的镜子。
飞升成功,却又被打落尘埃,这样的经历在修行界的历史上极其罕见。
朝天大陆的传说故事里确实有好些谪仙,但绝大多数都只是以讹传讹,只有一个人有可能是真的。
南趋被逐离青山之后,据说在海上某座岛上遇到前代剑仙洞府,拿到传承,成就雾岛老祖的威名。
那片海便是西海,很有意思的是,那座岛叫做坠仙岛。
……
……
五年前,柳词一剑重伤西海剑神,杀死了南趋。
剑光所及之处,西海剑派弟子死伤惨重,镇派神兽飞鲸也变成了无数块巨大的肉团,沉降到了深深的海底。
飞鲸实在太过庞大,哪怕过了这么长时间,依然没有被海底的那些小鱼啃噬干净,腐肉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随着那些细微的气泡来到海面,弥漫于空中。
那些味道实在有些刺鼻,甚至刺眼,动用阵法也无法完全驱散,驻守在西海群岛的碧湖峰弟子们有些苦不堪言。
碧湖峰主成由天参加了掌门大会,还有去年的冷山之役,现在又回到了西海。他非常清楚各位长老与弟子们的感受,眼前的这片海虽然壮阔,但味道比碧湖峰的湖差远了,而且这里的灵脉虽然不错,又哪里及得上青山?
他叹了口气,心想那位年轻的掌门真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把自己这些人召回去呢?
就在他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天边忽然出现一道艳红色的剑光,他微微一怔,赶紧带着弟子们出迎。
他没有想到的是,年轻的掌门真人居然也来了。
“四年后让适越峰过来替你们。”
没有等成由天开口,井九便直接说道。
四年对修道者来说不算太长,成由天不好再请求什么。
……
……
按照井九的要求,成由天离开了。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什么是四年?”
这个年限不可能是井九随口说出来的,必然有深意。
井九没有解释,对阿大说道:“找一下。”
南趋被逐出青山,遇见的那位前代仙剑洞府,据说就在这座岛上。
青山宗得了西海之后,早就已经仔细搜寻过很多遍,没有任何发现。
那本传说中的剑仙秘笈应该是被西海剑神带走了,但为何这里再没有别的任何痕迹?
井九要找的不是那本秘笈,而是别的东西。
没过多长时间,一道白光回到如巨画般的石窗里。
阿大摇了摇头,没有任何发现。
连一位通天境的镇守都找不到任何痕迹,难道传说只是传说,那个前代剑仙的故事是假的?
赵腊月说道:“如果要找的是些寻常痕迹,也许就在寻常地方。”
他们去了少明岛。
这座岛被西海剑神斩去了上半段,那些密如蛛网的地道与阵眼,就像点与线的无规则组合,袒露在人们的视线里。
看着眼前的画面,井九自然想起了那道仙引发的天劫,想起了柳词,沉默了会儿又想起了童颜。
童颜还在冥界没有回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藏里起了一阵大风,所有的书籍悬浮在空中,被风拂的哗哗作响,就像被无数只无形的手在翻动。
井九站在这片书海里,看了片刻后,伸手取下一本。
那是本很寻常的剑仙录,说的都是凡人对修行界的想象与向往,基本上都是些荒唐言,不值一提。
但在那本书的某页里,有人留了一句话。
“亦仙亦疯吾亦是。”
从那些如剑的笔锋与气息里,井九判断出应该是南趋的笔迹。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要找书吗?”
井九说道:“把海州城所有的旧书都找过来。”
海州建城已逾万年,不管是州学还是世家与富商宅子里,都存着极多的书,仅是州志都不知道有多少本。
想要在短时间里把这些书籍全部征收过来,怎么看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西海已经是青山的领地,他们无法对青山掌门说出不可能三个字。
只用了三天时间,成由天便带着碧湖峰的长老弟子们,载着整整一剑舟的书回到了少明岛,停在平整如切糕的断面上。
那些旧书保管的再好,味道也不怎么好,与海底溢出来的腐肉味道混在一处,让阿大连续打了好些个喷嚏。
井九不在意这些,伸手带起清风,翻动书页,便开始同时阅读这几万本书。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在某个海州属县的县志与一本杂考里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三千多年前,那座县城忽然出现一个中年疯子。
那个中年疯子每天醒来便会去海边奔跑,说是衣服有些不合身,要瘦些,又说要更强些,与人争执时才不吃亏。
跑到气喘吁吁,浑身大汗,他便会去县城边上的一个小酒馆吃酒。
中年疯子最喜欢吃的是鲔鱼,喝蓬莱岛的米酒,偏生酒量极差,几杯便多了。
然后他便会醉醺醺地不停重复着一句话。
“不要出去。”
“不要出去!”
……
……
如果只是如此,这个中年疯子断没有资格被记载在县志上。
问题是有天他喝得有些过于多,说的话也多了几个字。
那天他抓着掌柜的手,两眼通红,不停絮叨:“外面着火了,千万不要出去啊!”
掌柜与他相熟,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赶紧出去把火灭了?”
那个中年疯子正色说道:“那火如何能灭得了?留在这里我们便能活着。”
掌柜说道:“那火把房子也烧了怎么办?”
中年疯子看了眼天空,眼里露出庆幸的神色,说道:“幸亏咱们这房子的墙是铁做的,够厚实,那火烧不进来。”
掌柜笑着说道:“难道天上还有道铁墙?”
中年疯子认真说道:“这天空就是个铁盖子啊。”
听到这句话,小酒馆里的食客们都笑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快活的味道。
中年疯子沉默了很久,忽然说了一句话:“既然已经泄了天机,那便做些事吧。”
说完这句话,他一步便走到了长街那头,然后跳进了天空里,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在这座小县城里出现过。
小酒馆里的人们亲眼看到这幕画面,震惊的无法言语。
就在当天夜里,海州城最大的修行宗派被灭了。
没有一个人死,但那个宗派所有弟子的修为都被废掉,修行功法被焚之一空。
数日后,西海里一个小宗派遭受了同样的遭遇。
过了些天,蛟人王国最有可能窥破天妖之道的国师忽然被人发现死在了一处浅滩上。
当日小酒馆里的那些食客,还记得那天中年疯子走到长街那头,跳进天空里的画面,以及他说的那些荒唐话,自然把这些事情与他联系在了一起。
问题是哪里有人会相信这些人的话?只不过作为一些闲言杂谈,在县志上留下了小小的一笔。
……
……
“我对这些事情有印象。”
阿大缓步走到井九身边,纵身跃到他的肩头,看着那本县志,沉默了会儿,“当时西海惨案连连,掌门真人准备去看看是哪里的邪道妖人如此嚣张,结果那人却忽然消失,掌门真人以为是北边那些宗派强者屠杀小派找的借口,没有深究。”
现在看来,那名中年疯子应该便是传闻里的前代剑仙,不知何故在人间游戏风尘。忽然又起念要灭尽宗派,却又莫名罢手。他后来隐居在坠仙岛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只留下了一本剑道秘笈,造就了南趋与雾岛一脉的风光。
井九再次翻开那本剑仙录,这一次那些看似荒唐的言语便有了别的意义。
南趋留下笔迹的那页里有两句话,应该是那位中年疯子的自评。
“在天上孤寂,我只有一人。”
“在人间孤寂,只有我一人。”
……
……
(看到笑笑的朋友圈才想起来,十年前的今天,间客这个故事出现在了这个世界上。本觉得没过去多久,原来已经十年了啊。十年生死两茫茫,以前不懂,现在大概懂了。回望十年前的放肆、年轻气盛,再想着昨天夜里熬夜写的这章,真的是百感交集。生而为人,不必觉得抱歉,但真的是对很多人抱歉呢,也包括自己,以后大家都要更好的生活噢。)
第三十七章像我这样的人
去过天上。UU小说www.uu234.cc
回到人间。
此人不是什么前代剑仙,就是谪仙。
那本剑仙录里看似荒诞不经的记载,自然也有几分真实。
比如那些天火,那些域外的天魔。
那位谪仙亲眼见过那些画面,但没有人相信他的说法,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到过那里。
所以当他回到人间,他还是一个人。
“他就是……像你这样的人?”
赵腊月看着井九,睁大眼睛问道。
“是的,那人曾经飞升成功后,然后像我一样回来了。”
井九说道:“不同在于,我不愿意,而他则是自己愿意的,就像现在还在外面的白刃一样。”
赵腊月想着那个中年疯子的话,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说道:“上面……很危险?”
井九说道:“我更习惯称之为外面。”
不管是上面还是外面,都是大道的那一边。
不管称之为仙界还是别的什么界,都是飞升之后的世界。
赵腊月与阿大都安静了下来。
这是井九第一次讲述那个世界的事情,除了他曾经对赵腊月说过的那句话。
“那里确实很危险,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很快。”
赵腊月不明白,心想一切都变得很快是什么意思?
阿大隐约想到了些什么,却始终没办法抓住那道思绪。
井九说道:“我出去的时间很短,没有接触过所谓仙人,只是曾经远远看过一眼。”
数万把飞剑在星辰之间燃烧起火。
这便是他曾经对赵腊月形容过的画面。
赵腊月对此的印象极为深刻,当然没有忘记。
那些飞剑当然最终都会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但当其时本身便是一道洪流。
如果每道剑光都是一位飞升成功的仙人,那道洪流会拥有多么恐怖的威力?
即便是井九,当时隔着无比遥远的空间距离,看着那些剑光,都感到了颤栗与敬畏。
那道仙人飞剑组成的洪流如果从外界降临,朝天大陆以及那些异大陆上的强者们不会有任何还手之力,瞬间便会被毁灭,即便雪国女王能杀死几个又与事何补?
想着那幕画面,井九理解了那位谪仙对外界的恐惧,也大概明白了白刃为何会回来,以及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对冥界的人们来说,人族修行强者就是域外天魔,对朝天大陆上的人们来说,那些外界的仙人何尝不是如此?
赵腊月脸色苍白问道:“难道那些仙人不是从我们这里飞升出去的前辈?”
“朝天大陆没有这么多飞升者。”
井九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那些他曾经远远看到过的剑光,必然不属于这个世界,极有可能是别的世界的飞升者。
“但我们也不能确定他们就是敌人。”
“在未知的世界里,任何人都可能是敌人。”
“只是可能。”
“可能一旦发生,便是确定的事实。”
“那为何……你还要出去?值得冒险吗?”
“生命的存在如果要说意义,探寻未知,找到去处,明了你我存在的目的,这便是唯一的意义。”
井九说道:“”是必须做的事情,冒险与否就不需要考虑。”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问道:“这是最后的问题,你想问太平真人的那个问题呢?有答案了吗?”
井九说道:“是的。”
他伸手准备把那本剑仙录毁掉,想了想却罢了手,重新放回了空中的那片书海里。
……
……
青山群峰在云雾里,也在眼前,井九却让赵腊月落在了云集镇外。
还是那家老字号的酒楼。
有顾家的照顾,只要这家酒楼继续做火锅,便不用担心生意这种小事情。
鸳鸯锅其实很难给人成双成对的感觉,更像是两军对阵。
红汤在那边沸腾着,白汤在这边安静着,各有各的坚持。
赵腊月先吃了两盘毛肚垫了个底,等到白汤开始冒泡,才扔了一根青菜。
当年阴三附身的冥部弟子便是在这里被她缚住,然后被孟师一剑杀死。
那名孟师应该也已经死在了剑狱里。
那天夜里在冰风暴海上,井九说了难过,想来这时候不是过来再追怀什么,那么是什么原因?
白汤不停地冒着泡,那根青菜在里面浮沉,如萍。
井九静静看着这幕画面,没有说话。
阿大趴在窗台上,看着遥远的冰风暴海的方向,也自沉默。
白汤渐渐变低,青菜已经煮的蔫软无比,井九捞了出来,放在了桌面上。
就是在这一刻,他心头微动,知道那人可能羽化了。
朝天大陆一切如常,风起雨落,或者天气正好,没有任何异常。
剑峰也依然安静地站在行走的云雾里。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颗朱鸟玉卵里忽然生出一道气息。
这不是孵化的征兆,而是因为里面的那缕朱鸟神魂感应到了些什么。
井九走到窗边,与阿大一道向着那边望去,赵腊月依然在他们身后吃火锅。
她不是要刻意表现出自己比卓如岁更是个吃货,只是想着太平真人以后可能不会再吃火锅了。
云集镇里的雾气还是那样的重。
井九看着雾的那边,心想此行至少确认了那人没有想过杀死自己。
至少在他带着柳词与元骑鲸出手之前,那人没有想过杀他。
这个确认很重要吗?
也许。
也许不。
……
……
血色的剑光照亮神末峰,顾清带着元曲与平咏佳躬迎。
井九说道:“让顾家在云集镇寻地修个宅院,房间多些,风景要好,要清静,”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包括阿大都觉得有些怪异,心想云集镇的风景虽然不错,但哪里及得上青山诸峰?
而且你要在那边修个宅院做什么?做别院吗?那里可是人间,到处都有凡人,你就不嫌吵闹?
井九自然不会解释原因,想了想又说道:“有间房子做好遮光,但里面夜明灯多缀几颗,照明要好。”
顾清更加不懂了,心想这到底是要做什么,问道:“什么时候要?”
井九说道:“四年后。”
顾清应了下来,稍后自会传信出山,让顾家好好安排。
事情还没有结束,井九把手里的宇宙锋扔了过去,说道:“给你了。”
这把著名的随人而起的仙阶飞剑,事实上已经数次落在顾清手里,只不过每次都又被井九借去暂用。
井九的意思很明显,从这一刻开始,他不会再用宇宙锋这把剑。
顾清双手捧着宇宙锋,忽然觉得这把剑比以往更加沉重,心情也不知为何变得沉重起来。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却不知道到底是为何,就连赵腊月与阿大也不知道井九在做什么。
众人有些紧张,赵腊月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准备要离开青山,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告诉元骑鲸,掌门即位大典四年后举行。”
井九看了一眼上德峰,说道:“接下来我要闭关,谁来都不见。”
说完这句话,他便转身走进了洞府,沉重的石壁依次落下,溅起微尘。
神末峰顶变得有些寒冷,那并非众人的心理感觉,而是真实情形,因为三尺剑带着风雪而至。
“掌门呢?”
元骑鲸严肃的声音从三尺剑里传了出来。
赵腊月、顾清与平咏佳同时望向了元曲。
元曲苦着脸走上前去,对着三尺剑行了一礼,把井九的交待说了一遍。
三尺剑悬停在风雪里,片刻后折转回了上德峰,元骑鲸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师父,这种事情不能总是我来吧?”元曲望向赵腊月一脸无辜说道。
赵腊月说道:“掌门真人给你寻了把剑,这时候还在剑峰里养着,再过几年应该便能用了。”
元曲惊喜无比,哪里还顾得上前面那些事。
平咏佳怔了怔,又看了眼师兄手里的宇宙锋,一脸无辜说道:“那我呢?”
……
……
最深处的那个洞府里,星光从洞顶洒落,就像过往数万年里那样,就连光线的角度都没有任何变化。
井九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白衣被星光照亮,如仙人饮多了玉液,正在打盹。
听着脚步声,他睁开眼睛,望向赵腊月。
赵腊月走到他身前跪下,看着他说道:“追求大道就是这么苦吗?”
井九说道:“情爱也是如此,耕地也是如此,做什么都很苦。”
赵腊月很难过,说道:“可是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还要受这些苦呢?”
井九平静说道:“像我这样的人,受世界供奉,却没想过回赠些什么,为什么不能受些苦?更何况哪里是苦呢?”
……
……
三尺剑带来的风雪瞬间即逝。
初春很快来临。
青山大阵再次开启,迎来了一场春雨,清容峰上的野花盛开。
很多青山弟子都在议论,这说明南忘师叔的悲思可能稍减了些。
谁都没有想到,南忘迎着那场春雨而起,通过大阵开启的通道直接离开了青山。
数日后,她从东方归来,数百道剑弦收敛成一道无形的桥梁,把她送到了神末峰顶。
顾清赶紧迎上前去。
南忘微微挑眉,说道:“井……掌门呢?”
顾清说道:“师父在闭关,师姑也是。”
南忘的眉挑的更高了些,忽看着卧在野花丛里的那只白猫,挥手示意顾清离开,上前便把那只白猫拎了起来。
阿大正准备扑个蝶来玩玩,被她打扰很是恼火,正准备伸出爪子去捅两下,忽然发现她的气息有些不稳,不由微惊,用神识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南忘说道:“我去了趟水月庵。”
阿大很是吃惊,心想你居然真打上门去了,那不是找输吗?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输。”
南忘傲然说道,忽然脸色微白,一口血吐了出来。
第三十八章寻剑
阿大更加吃惊,睁大眼睛盯着她,直到确认问题不大才放下心来,心想被人打成这样了,也叫不输吗?
“那些女人太不要脸,居然仗着人多围攻我。www.uu234.ccUU小说”
南忘擦掉唇角的血,又用袖子把阿大身上沾着的血随意擦了擦,说道:“如果只是庵主一个人,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听到这句话,阿大便知道她与庵主应该是打了个平手,只是想着你不是去找连三月的吗,怎么会和庵主打起来?
那年井九做了掌门之后,南忘便开始怀疑他的身份,拎着阿大去清容峰审了半天,最后被它误导,以为井九是景阳与连三月生的儿子。闭关数年,她离开青山去水月庵,当然是去找连三月的麻烦。
她恨恨说道:“那个泼妇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听说我要去便躲起来了。”
阿大心想谁是泼妇呢?好吧,你们两个都是泼妇。
接着他想到,南忘居然敢去找连三月的麻烦,还能与庵主打成平手,看来境界又有提升,应该已经到了破海巅峰,不禁有些吃惊看来多情可能误终生,但不见得会误修行,靠着恨意也能往前多走几步啊。
说完这件事情,南忘便踩着剑意之桥回到了清容峰,在花树石上两口饮完一壶酒,便进了一间偏僻的洞府。
洞府里有两道铁链,锁住了一个女子。
看着南忘进来,那女子缓缓跪倒,身上的银铃与铁链发出相似的声音。
虽然跪着,但她没有出声,神情漠然的脸上也看不到任何臣服的意思。
她叫南筝,当初在荒山野庙里被南忘所擒,带回了青山,至今已有数年。
南筝是南蛮的逃亡者,也是不老林的刺客,最后更是南趋肉身的侍奉者,不知道为什么,南忘没有杀她。
“稍后把头发剃了,换件衣裳,我送你出山,你自己想办法进水月庵。”
南忘说道:“那些女人最喜欢管闲事,拯救可怜女子,知道你的身世还有与我之间的敌对,应该会收你。”
南筝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要去水月庵做什么?”
“不是要你杀人,你去查清楚连三月到底死了没有,还有那个叫过冬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忘说道:“办好这件事情,我就放你离开。”
……
……
平咏佳坐在崖边,看着对面的清容峰,手指无意识里动着。
数十道细而无形的剑意,在他的手指间渐渐显现,然后交织成麻,正如他此时的心情。
来到神末峰,拜在井九门下,他学的便是清容峰的无端剑法,几年时间下来,剑意已经养的非常圆润,剑法也已经稔熟无比,可没有剑怎么练剑?
清容峰上还有些很适合无端剑法的剑,这是他从顾清师兄那里听说的,师兄自然是听师父说的。问题是他可不敢去清容峰,不用师兄提醒他也知道,师父不喜欢清容峰,而且那些师姑与师姐确实比老虎可怕多了。
他望向洞府紧闭的石门,叹了口气。
师父在闭关,师姑在闭关,元曲师兄为了准备数年后重新承剑也在闭关,就连顾清师兄也放下了那些事务,正在殿里闭关。
神末峰就他无所事事,马不想骑,猴不想理,猫不敢撸,真是无聊极了。
春风吹拂着云海,崖间的野花微微颤动,他忽然站起身来,走进了道殿里。
元曲在道殿深处闭关,顾清想着可能会有紧急事务,要确保能听到猴子的叫声,闭关的地方就在窗边。
平咏佳走到顾清身后,发现师兄随师父出去这一趟,境界还停留在游野初境,气息却有了明显的不同。
他的想法更加坚定,开口说道:“师兄,我想下山一趟。”
如果换作别的峰,或者别的修行宗派,有人在闭关的时候忽然被打扰,必然会非常愤怒,甚至有可能走火入魔。但神末峰的闭关向来随便,顾清睁开眼睛,揉了揉脸,说道:“师父说过,破海方能出山,除非他特许。”
这意思就是说,你要下山没问题,但来问我没意义,应该直接去洞府里寻师父。
平咏佳说道:“我是要下山,不是出山……我打算去云行峰。”
顾清有些吃惊,看了他两眼,说道:“你不准备等了?”
平咏佳嗯了一声,说道:“修行终究是自己的事情,总不能像小鸟一样,只等着师父他老人家安排。”
“师父不是老人家,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做出这个决定,比我与元曲要强。”
顾清看着他微笑说道,很是欣赏的样子。
平咏佳一脸无辜说道:“我可不是想刻意与众不同,师兄您别误会。”
……
……
神末峰的弟子都很擅长一脸无辜地说话。
比如元曲,比如平咏佳,顾清偶尔也会演一出,就连寒蝉没有脸,也能准确地散发出这种气息。
问题是什么是一脸无辜?
眼神单纯、神情懵懂、茫然无知?
不,只有这些还不够,还要加上一点点的苦涩与无助。
云雾笼罩着剑峰陡峭的崖壁,平咏佳行走其间,觉得自己好生无辜。
现在神末峰就他没剑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地里发黄的小白菜,从内到外都都透着苦涩的味道。
在无路的山崖行走着,越往上去,他的情绪越低落。
隐藏在石缝与崖壁里的大部分都还是剑胚,需要再养几百年甚至几千年,还有些则是断损的飞剑,同样需要长时间的修复。想要在现在的云行峰里找到一把完好的飞剑,真的非常困难,那些高品阶的飞剑,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哎哟!”
正想着这些事情,平咏佳被一个硬物绊倒,待他揉着鼻子爬了起来,发现绊倒自己的……竟然是一把剑。
这把飞剑泛着淡淡的蓝光,散发着精纯的剑意,明显品阶不凡。
他拾起那把剑认真看了半晌,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把这把剑插回旁边的崖壁里,郑重行了一礼。
“抱歉,咱们不适合。”
那把剑微微颤抖了两下,便回复了平静,表示并不在意。
他继续向着云行峰顶行走,路过一段山崖时,上方的崖石向着外面探出,如伞盖一般遮住阳光,让本就阴暗的山间,变得更加阴暗。
“真像是传说里的冥界,好可怕……”
平咏佳喃喃自言自语着,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穿过这里。
忽然,他的颈后被一件冰冷的事物触着了,不由吓得尖叫起来,瞬间掠出去十余丈。
待他脸色苍白转过身来,才发现那件冰冷的事物竟然又是一把飞剑。
那把飞剑气息澄静,色泽灰暗,看着很是朴实,却又有着极其强烈的压迫感,品阶竟是比先前那把飞剑还要更高些。
很明显,这把飞剑应该是从上方的崖石里飘落下来的。
平咏佳怔了怔,走回原地,接过这把灰色飞剑看了看,抱歉说道:“不行啊,您等着别的师兄师弟来吧。”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向着峰上行走。
随着越来越高,峰间的剑意越来越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脚步如常。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陆续又有十余把剑或者出现在他的身前,或者刚好落在他的手上,看着就像是那么巧。
那些飞剑有的冷冽、有的暴郁、有的沉稳、有的澄静,各有不凡之处,但他都没有接受。
在平咏佳看来,这些飞剑确实不错,对自己的青睐很令人感激,但还是不够好啊。怎样好才算好?他没有想过寻找一把完美的飞剑,只是在神末峰呆的时间长了,看到的都是弗思、宇宙锋、吞舟这样级别的飞剑……
来到云行峰高处,崖壁间出现了两个洞,大小刚好一人。
看着那两个洞,平咏佳自然想起几年前在这里遇到师父与师姑时的场景,心想自己的运气真是好到了极点。
接着他继续往上,又走了阵,在一片云纹岩里发现了一把剑。
那把剑有一半插在岩石里,一半露在外面,看着有些奇怪,因为剑身竟是扭曲的,上面还有附着一些如霜花般的痕迹。
平咏佳下意识里觉得这把剑不错,想要抽出来看看,却从扭曲的剑身想到折梅,继而想到了更多的东西。
原来这就是师父给元曲师兄找的剑啊,那自己的剑在哪里呢?
他望向四周,只见云雾茫茫,心间苦意更盛,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反正回神末峰也没事,不如就在这里坐着修行,顺便守着师兄这把剑,免得让别的青山同门拿走了。
这般想着,他盘膝坐了下来。
云行峰凌厉的剑意变得温和了很多。
这时候的平咏佳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看似随意而生的念头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好处。
……
……
转眼便是四年,神末峰众人陆续出关,元曲得知那把剑已经养好了,毫不犹豫便去了云行峰。
在浓密的云雾里,他依靠昔来峰的七梅剑法,很快便找到了那把剑。
喜悦还没有落到实处,便转成了诧异,因为他看到了一直守在那把剑前的平咏佳。
感激还没来得及出口,也变成了诧异,因为他发现平咏佳现在的状态明显有些怪异。
云行峰的剑意围绕着他,慢慢地进入他的衣衫、发丝与口鼻,是那样的温柔,没有带去任何伤害。
风轻轻拂着平咏佳的衣衫,带起数道极不起眼的剑光。
元曲很吃惊,才发现师弟以剑意淬体四年,居然已经有了剑体大成的感觉!
赵腊月当年以绝佳的剑道天赋,在剑峰闭关数年,最终修成了后天剑体,元曲虽然是她的弟子,却根本学不会,此时看到这幕画面,不禁好生震撼,又有些羡慕。
难怪当初掌门师叔要收平咏佳为徒,哪里是那般随意的机缘说法,原来平师弟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如果自己不姓元,当年只怕根本没有资格进神末峰。
想着这些事情,元曲叹了口气,上前取下那把剑便转身离开平咏佳的修行正在关键时刻,不能被打扰。
他只是有些遗憾,小师弟看不到几天后的青山掌门即位大典了。
第三十九章太平时节,不落闲棋
元曲没有直接驭剑离开,而是走下了云行峰。www.uu234.ccwww.uu234.cc
那把剑现在还没有名字,他打算请师父或者掌门师叔赠一个。
有了名字才能更好的交流感情,继而做到真正的人剑合一,任何事情太急都没有好处。
来到云行峰下,收到消息的青山同门纷纷上前恭喜,甚至有几位长老都出面了,显得很是热情。
井九做了掌门之后没有按惯例搬去天光峰,还是在神末峰住着,神末峰的人与猴子自然水涨船高。
更何况前些天,广元真人与适越峰的弟子被打发去了西海接替碧湖峰,据说连这次掌门即位大典都不让回来。
为什么会这样?当然与前些年宣读遗诏时的争执有关。
青山弟子们再次确认掌门真人是个小心眼,对待元曲这些神末峰弟子,自然更加小心翼翼。
……
……
那把曲折而附着霜花的剑,被井九养在云行峰已经五年。
那场春雨已经六年。
悬铃宗内乱已经七年。
西海之战已经九年。
鹿家分茶已经十年。
也就是那一年,井九离开青山,四处搜寻宝物磨剑,想要修复自己的右手,深入冷山地底,在那道透明巨墙之前与冥师相见,定下十年之约。
现在约定的时间到了。
冬至那天,东海畔起了一场阴风,通天井畔的符纸微微飘起,散发出强烈的威压。
阴暗的崖下传来雷鸣般的吼声,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模样丑陋、像是石头与植物组成的山怪慢慢显现出身形。
即便是鬼差也没办法突破果成寺与水月庵前代大德设下的阵法,只能停在数十丈下的崖间,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
一片落叶从鬼差的额顶飘落,随着阴风而起,悄无声息地越过那些阵法,落在了井边。
那片落叶实际上是一个人。
那人脸色苍白,容颜稚嫩,眉毛极淡,眼神淡漠,正是童颜。
童颜的手里提着一个箱子,不知道装的是什么东西。
他动用了天地遁法,依然触动了阵法,崖壁上的那些符文开始散发光明,如烈阳一般。
下方的那名鬼差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倒转身来,向着幽暗的地底爬去。
童颜望向四周,心情有些异样。
前段时间,祭司们的攻势终于缓了下来,冥师便提出让他回到大陆表面,去做那件大事。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冥师与井九的十年之约。
为什么现在井九不在这里?通天井畔一个人都没有?
那些符文就算识出自己的玄门正宗道法,又怎么会放过那个箱子。
童颜神情严峻,双眉渐浓,忽然发现那些符文渐渐敛了光芒。
一乘青帘小轿随风而至,轻轻地落在他的身前。
童颜看着青帘小轿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提着箱子走了进去。
青帘小轿里没有人,看着也很寻常,但绝非如此。
童颜没有去想水月庵的太上长老去了何处,把箱子放到脚下,闭上了眼睛。
青帘小轿微微一震,应该便是离开了地面,飞了起来。
十余息后,童颜睁开眼睛,犹豫了会儿,还是伸手掀起了轿帘一角。
修行界都知道,青帘小轿是水月庵的圣物,也不知道井九是用什么方法,居然可以借来一用。
轿帘掀开,却没有风灌进来,也没有任何声音。
下方的原野与青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后掠,根本无法看清楚细节。
童颜没有放下轿帘,静静看着那些无法看清的风景。
在冥界停留了这些年,那些黑白与火的颜色看的太多,如此青翠而丰富的色泽真是很久没见到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青帘小轿渐渐慢了下来,高度也渐渐降低,来到了地面。
小镇上到处都是雾气,行人在雾气里穿行,有的习以为常,有的脸上满是惊喜,不停伸手捞着雾气,明显是游客。
青帘小轿在其间缓慢前行,人们的议论声清楚地传了进来。
奇怪的是,那些行人仿佛看不到青帘小轿,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
水月庵的圣物自有其神妙之处。
小镇很是热闹,那些议论声不绝于耳,没用多长时间,童颜便知道了这里是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里离青山极近,叫做云集镇,镇上最近有一次极盛大的节庆,庆祝朝廷免了天南三年税赋。
而朝廷之所以如此慷慨,是因为那位叫做井九的真人准备正式就任青山掌门。
青帘小轿穿过雾气与人群,将那些议论声留在后方,来到镇外山前的一处大宅院里。
山间有道小溪流淌而落,穿过那片宅院,两岸花树不繁却随处可见,明明是细心设计却有一种天然野趣。
雾气在花树宅院之间随着溪水一道流淌,安静而清心,真可谓是人间仙境。
青帘小轿停在了宅院里,意思很清楚,这里便是童颜以后居住的地方。
童颜看了眼身前的箱子,说道:“我要去剑狱。”
箱子里隐约传来些撞击的声音,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恐惧。
青帘小轿微微一震,再次飞起,破开云雾,直接来到高空,向着前方的青秀群峰而去。
没过多长时间,数道剑光照亮天穹,过南山带着几名青山弟子迎了上来。
青山宗与水月庵以前的关系很复杂,亦敌亦友,时敌时友,只看连三月的心情,现在情形则是完全不同,双方已经是非常稳固的盟友关系,在果成寺之会里,水月庵明确地站在了青山这边,根本没理会白真人的心情。
过南山等人自然以为青帘小轿里坐着的是水月庵的太上长老,自然不会盘查,恭敬行礼,便让开通道。
他们哪里想得到,青帘小轿里坐着的是失踪多年的童颜。
……
……
青帘小轿飞到群峰之间,却没有按着过南山的引领去天光峰,而是直接折向了上德峰。
过南山怔了怔,心想水月庵的太上长老难道与剑律师伯有旧?
前辈与师长想提前见面说话,他们这些晚辈弟子自然不敢阻止,只好随之去了上德峰。
上德峰的冰雪终年不化,严寒刺骨,而且与天光峰的关系向来糟糕,过南山把人送到后没做停留便走了。
元骑鲸看着青帘小轿,微微皱眉,明显有些不悦。
他最不喜欢阴谋诡计这种事情,也不想沾惹这些东西,根本不去看青帘小轿里是谁,便转身离开。
只是离开前他没有忘记吩咐迟宴,青帘小轿离开之前,谁都不准靠近洞府半步。
童颜提着箱子从青帘小轿里走了出来,来到了井畔,伸手按着满是雪霜的井壁,看着幽深的井底,摇了摇头。
刚从那个幽深的通天井里爬出来,便要再进这座寒井,他心想自己与井这个字真的有些犯冲。
再如何不喜,终究也是要去,他提着箱子跳入井里,随着那道天光一道缓缓落下。
不知飘了多长时间,他来到了地底。
黑山般的尸狗缓缓睁开眼睛,望向童颜,眼神很温暖,仿佛有些同情这个小孩子。
在幽暗的世界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它知道那是怎样的感受。
童颜看到它的眼神,胸口也温暖起来,尊敬行礼,提着箱子向着剑狱深处走去。
……
……
剑狱的通道非常寂静,就像坟墓一般,与童颜数年前来时一样。
忽然,一座囚室的门发出极其沉闷的声音,明显是里面的囚犯在撞击。
紧接着,又有几座囚室出现了相似的情形,同时能够听到那些囚犯发出愤怒的厉啸。
童颜心想不愧是皇族的血脉,隔着箱子与囚室,居然都能让子民闻到自己的味道。
通道越往前,越是干燥明亮,来到那个大厅里,童颜下意识里停下脚步,望向那个孤伶伶的囚室,皱了皱眉。
他一直在想,青山宗会把雪姬藏在哪里。
剑狱是最好的选择,也是最不可能的选择。
雪姬怎么可能同意做一个囚徒?
童颜收回视线,继续向着通道前方而去,没过多长时间,便来到了清美的群峰之间。
碧空太蓝,阳光太柔和,青草太青,美好的并非真实,这里就是青山的隐峰。
前方有座青山,野花开遍,看似杂乱的枝蔓里隐约透露着某种规律感。
童颜再次皱眉,觉得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那座青山里的洞府外,宝石散发着清楚的红光,表明有人在里面隐修。
……
……
回到自己的洞府里,童颜布置好阵法,没有忘记伸手到桌下,让洞府外的宝石由绿转红,然后打开了箱子。
阿飘从箱子飘了出来,如叶子般的黑发遮着额头,半透明的脸很是苍白,就像是涂了粉一般,看着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
童颜说道:“大典结束之后,掌门真人便会来见你。”
阿飘看着石桌上的棋盘,说道:“这里有一盘棋没有下完。”
那些散乱的棋子,是几年前井九与童颜分两次落下的,代表着青山宗与中州派之间的局势。
童颜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想下棋?”
阿飘说道:“在下面从来没赢过你,真没什么兴趣,不过这次落子的不是我。”
听到这句话,童颜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他现在是青山掌门,你们还能怎么赢?”
阿飘来到他的身前,手掌拍向他的胸口。
看似简单的动作,因为太过迅速,快若闪电,竟给人一种无法躲开的感觉。
童颜在冥界停留了数年时间,真元流散极多,处于极虚弱的状态里,更加无法躲开。
啪的一声轻响,阿飘如叶子般的小手落在了童颜的胸口。
童颜脸色更加苍白,两道鲜血从耳里流了出来。
“你也应该算我半个先生,但是抱歉,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只好委屈你了。”
阿飘看着他认真说道。
童颜抬起手来,擦掉脸颊上的血水,说道:“你出手的时间不对。”
阿飘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童颜说道:“你应该在外面的时候抢先出手。”
阿飘的眼里生出一抹惧色,说道:“那个青帘小轿有些古怪,让我很害怕。”
童颜说道:“这里是青山隐峰,就算你杀了我,也没办法出去。”
“是吗?”
阿飘走到洞府门前,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竹笛,凑到唇边吹了几个音符。
石门无风而开。
阿飘转身望向童颜,笑着说道:“你说我会是掌门真人的学生,但其实在那之前,我就有位先生呢。”
童颜说道:“那位先生想来不凡。”
阿飘说道:“吾师太平真人,当然不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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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剑鸣花开、小曲通天
阿飘走了,洞府的石门再次关闭。www.uu234.cc
看着紧闭的石门,童颜沉默不语,心想原来坐在棋盘对面落子的是太平真人。
既然如此,输此一局便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问题是这个小家伙准备怎么离开隐峰?
就算当年太平真人知道隐峰别的通道,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难道柳词真人与井九他们还没有准备?
当初井九带着他离开隐峰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睁开眼睛便已经到了天光峰,接着便去了冥界。
不过这些不是需要他思考的问题,他闭上眼睛开始疗伤。
他的伤很重,短时间里根本无法站起,自然也没办法打开石门通知井九。
阿飘没有直接离开隐峰,而是去了另外一座青峰。
那座山峰盛开着野花,枝蔓在山崖间如数百道细瀑般流淌着,形成并非文字的规律线条。
在那些枝蔓野花的最深处,隐藏着一处极不起眼的洞府,方景天便在这间洞府里闭死关,已经过了九年时间。
阿飘取出那枝竹笛,吹奏了一首无声的乐曲。
野花随笛声而招摇,枝蔓也开始缓慢地移动,发出簌簌的声音,就像是天在下雨。
接着他把那枝竹笛插进了泥土里,三分之一没入泥中,三分之二露在外面。
野花与枝蔓的移动还在继续,天空里还在落着无法看见的雨。
那枝竹笛微微颤动起来,在雨水的滋润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很多枝丫。
生长还在继续,那些枝丫生出青翠的叶子,然后开始结出花苞,不多不少,刚好七个。
……
……
按年龄来说,阿飘已经十几岁了,只是冥界的人生得都很娇小,看着还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做完太平真人交待的事情,他有些紧张也有些累,下意识里叹了口气,看着就像一个小大人般。
就像童颜想的那样,怎样离开隐峰才是最麻烦的事情,阿飘心里也没有底,真人当年的安排究竟有没有用。
带着这些担心,他飘离了青翠的群峰,来到某个地方,有些狼狈地躲过阵法,进入了山里的剑狱。
剑狱里的通道极其幽暗,两边囚室里的冥部妖物感应到了他的气息,再次冲到门前,发出阴冷的声音。
声音是那般的阴冷,情绪却又是那样的欢愉。
阿飘挥动着右手,如帝王般与两边的囚徒打着招呼,却没有尝试解开囚室的禁制。
他没有这种能力,也不想激怒那位大人。
“小王见过夜哮大人。”
阿飘轻轻地飘到半空里,停在尸狗眼前,合拢双手,行了一个下界最尊敬的礼。
尸狗缓缓睁眼开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什么反应。
童颜带着那个箱子去了隐峰。
现在箱子里的鬼出来了,童颜却还留在了隐峰里,很明显这有问题。
尸狗很熟悉冥界,也不怎么警惕,哪怕是再厉害的妖物,也就是一口一个的事儿。
“您可不能吃我。”
阿飘看着他可怜兮兮说道:“我是未来的冥皇,二位真人想要的太平可都落在我的身上,而且我只是一封无害的信啊!”
尸狗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阿飘顺着天光向上望去,知道现在还是不离开的时候,还要等着元骑鲸离开。
想着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情,他的脸上满是无辜的神情,心想自己也不想,可又敢得罪谁?
……
……
各宗派的人都到了。
这个都字没有任何疑义,任何有资格参加青山掌门大典的宗派都来了人,而且派来的代表地位都极高。
中州派来的是白真人,她只带着白早与向晚书等几名年轻弟子。
果成寺禅子带着莲驾亲至。布秋霄带着奚一云与柳十岁。水月庵主带着甄桃。悬铃宗主陈雪梢带着瑟瑟。大泽令带着左使。镜宗宗主带着雀娘。昆仑掌门何渭带着恨意。朝廷来的人依然是和国公与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
按道理来说,接待各宗派代表的事情应该是昔来峰,只是昔来峰主方景天还在隐峰里闭死关,只能让出来。
上德峰主元骑鲸地位太高,年龄太大,适越峰主广元真人远在西海,而且不会回来参加大典,清容峰主南忘不耐烦做这些俗务,云行峰主伏望觉得前些年丢了面子,不好意思出面,于是便由碧湖峰主成由天带着过南山等两忘峰弟子负责接待。
毫无疑问这是修行界数百年来最重要的一次盛会,更胜前些年中州派开派三万年的问道大会。
有青天大阵在,天气自然极好,各宗派强者坐在云台之间,仙意飘飘。
天光峰的风景如画般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那些各宗派的掌门、宗主看着天光峰顶驮着石碑的那只石龟,有识得的神情顿时肃然。
石碑后方有座小庐,庐里有把椅子,现在还是空着的。
数十道视线落在那把椅子上,情绪各自不同,但都同样复杂。
听说井九前些年便进入了破海境界,成为有史以来修行速度最快的那个人,真可以说是震古烁今。
包括布秋霄在内,很多修行界的大人物始终没能想明白,他怎么能这么快。
和他比起来,那些所谓的天才和狗屎有什么区别?
接着有人想到,听说卓如岁与赵腊月前些年也已经晋入游野上境,现在也开始冲击破海。
这真的太过邪门,青山宗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都是景阳真人的遗泽。”
布秋霄把这件事情看得比谁都清楚,看了柳十岁一眼,心想你也算是得了便宜的人。
一顶青帘小轿从远处飞来,落在了水月庵主的身边。
很多人知道这是水月庵太上长老的圣物,不禁有些意外,心想为何她们没有一道前来?
没等人们多想,伴着一阵微雪,元骑鲸踏着三尺剑来到了天光峰顶,南忘随之而至。
众人纷纷见礼,知道青山掌门即位大典即将开始。
水月庵主看了眼青帘小轿,微微皱眉。
她修道有成,依然还是少女模样,双眉清婉,隔得稍有些宽,中间贴着一朵桃花瓣,很是好看。
她眉头微皱,那朵桃花瓣微微一颤,散出一道清新的气息,竟是悄无声息施展出了天人通。
水月庵主觉得有些不对,但看着四周,却不知道问题在何处。
天光峰四周这时候至少有千余名修行者,却没有任何声音,显得格外庄严。
青山掌门大典,万众瞩目,不要说什么邪派妖人,就算是中州派也不敢在此时生事。
如果真要出什么事,那只能是青山内部……她的思绪被一道剑鸣打断,再也无法拾起。
那声剑鸣极其明亮,又极其清澈,响彻天地之间,又在每个人的心头响起。
就像是一滴露水从数百丈高的巨荷边缘落下,在世间最珍贵的一片白玉表面碎成粉末。
伴着这声剑鸣,井九来到了峰顶,向着那把椅子走去。
赵腊月与顾清、元曲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幕画面。
无数人也在看着这幕画面。
……
……
天光从上德峰底落下,与那声剑鸣同时落在尸狗身上。
与此同时,它还听到了另外的一种声音。
那是鲜花怒放的声音,而且是梅花,是七朵梅花。
尸狗看了一眼阿飘。
阿飘小脸苍白。
尸狗没有理他,悄无声息走向剑狱深处,就像是一朵黑色的云。
阿飘知道终于过了这一关,有些后怕的揉了揉小脸,向着上方飘去。
隐峰里的景物较诸外间更美,无论蓝天白云还是青青山崖,然而在以前很少会出现如此繁花盛景。
尸狗看着眼前那座青峰,看着漫山遍野的小碎花,很轻易地发现了那枝竹笛。
这时候的竹笛早已不复从前的模样,生着无数枝丫,结着七朵梅花,朵朵盛放。
伴着吱呀一声响,峰间洞府的石门缓缓开启,那些掩在外面的藤蔓瞬间崩裂成段,无力地落在地面。
微风轻拂,带动两道银眉,便如夜空里的银河,方景天出关了。
他气息内敛,眼神淡然,看似寻常,随着一步踏出,却有道剑光离体而出,穿越无数里的距离,落在了天穹上。
这已经是通天境大物的境界!
奇怪的是,承接了那道剑光的天穹没有任何变化。
除非提前便用极强大的阵法或者法宝进行隔绝,修道者踏入通天境,必然会让天地生出感应,为何方景天却没有?
这是很难理解的事情,尸狗的眼神却很平静,明显知道其中内情。
方景天踏着满地野花,来到那枝竹笛前,静静观花片刻。
七朵梅花隐于无形,枝叶化屑而飞,竹笛还是竹笛。
他拾起竹笛,随意吹了几个音,发现自己并不擅长此道,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对着尸狗平静行礼。
尸狗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西海之战后,方景天被元骑鲸罚入隐峰,不通天不能出。
青山宗最有希望破境入通天的便是方景天与广元真人二人,但通天境哪是这般简单的事情。
在修行界的历史上,无数有望通天的修道强者,最后都倒在了这道门槛上。
隐峰里无数枯死的身躯便是明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方景天面对的是真正的死关。
这种巨大的压力有时候可以帮助修道者前进,有时候则会成为一种心障。
谁能想到,他居然只用了九年时间,便破了死关,真正进入了通天境!
“这不公平!”
某座青峰里忽然响起一道苍老而怨毒的声音:“如果不是太平助你,你这个蠢货怎么可能比我更快!我不甘心!”
方景天不知道那座洞府里是以前哪座峰里的同门,微微皱眉。
尸狗知道那是当年莫成峰的一名强者,出道之时也曾经被视作剑道天才,修道不过二百余载,便到了破海巅峰。
六百年前青山内乱时,莫成峰被血洗,此人降得还算快,太平真人惜才,让他到隐峰里闭关修行。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此人依然没能踏过那道门槛。
那声带着浓重怨毒与恨意的苍老声音没有再响起。
尸狗来到了那座青峰前,打开洞府石门,发现那人已经死了。
看着那具枯瘦的身躯,还有那张扭曲、可怖的面容,尸狗眼神漠然,没有任何同情与怜悯。
它叼起那具枯瘦的尸体,踏云而起,来到隐峰极偏僻处的某座山前,放进如神龛般的小洞。
接着,它吸了口气。
剑光照亮尸山。
一道品阶明显不凡的飞剑从那具尸体里飞了出来。
那剑落在尸狗的耳间,就如一根毫毛般。
尸狗没有理会正在离开的方景天。
元骑鲸说过,方景天只要能通天便能离开隐峰。
至于青山会不会再次内乱……那是他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情,这次它不想再管。
尸狗葬人的时候,方景天已经来到了剑狱里。
他再次看到狭长通道深处的那间囚室,忽然多了些别的感受。
师父当年就是被他们囚禁在这里的,现在又是谁在里面呢?
今天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他没有多想,顺着幽暗的通道继续向前,来到又一间囚室前才停下脚步。
他取出那根竹笛,望向紧闭的石门,说道:“师叔祖,走吧。”
第四十一章我是景阳
井九抱着白猫来到峰间,坐到那把椅子上,没有刻意停顿,没有顾盼自豪,也没有说话。www.uu234.cc
所有能让在场众人加深印象、以记住这历史性的时刻的事情他都没做。
整个过程很是寻常,就像他有些累了,便躺到了竹椅上。
但他接手的毕竟不是一亩三分地,是朝天大陆最强大的正道宗派,总有人会安排些事情。
接着便应该是万剑来朝,或者还有天女散花,禅子会说一段经文,元骑鲸微笑不语,然后便会确定他的身份。
当然就算没有这些流程,他也是青山掌门,只不过世间很多事情总是需要些仪式感的,以此表示庆贺。
这个时候,峰间忽然传来辘辘的车轮声。
一辆轮椅从天光峰陡峭的山路间行来,那么多道阶梯都没有形成任何阻碍,就像是飘上来的一般。
一个枯瘦的老者坐在轮椅里,双眼深陷,气息微弱,白发覆身,似乎随时可能死去。
方景天推着轮椅,神情淡然,两道白眉随风而起,增添了些许仙意。
看到这幕画面,场间一片哗然。
各宗派的代表对视无语,都看出了彼此心里的震惊,青山弟子们更是紧张至极。
西海之战后方景天进入隐峰闭死关,谁都猜到与太平真人有关,应该是元骑鲸施予的惩处。
为何方景天今天离开了隐峰,出现在这里?难道他已经成功地晋入了通天境?
如果真是如此,为何天地没有生出任何感应?
通天境大物不是寻常修行者,举手投足便能惊风落雨,初破境时必然会生出无数异象。
这时天空里忽然落下一场雨来,雨水成丝,洒落在天光峰顶,瞬间把峰间的树木庐顶与人们的衣衫打湿。
如此温和的雨丝,为何能够穿过青天大阵的屏障?
这便是方景天破境带来的异象。
在隐峰里时,他的境界被隔绝着,被压制着。
他来到真实的天地间,天地便落了这场雨。
……
……
当时只道是寻常,这句话说的便是方景天。
对朝天大陆的修道者们说,这位昔来峰主是青山宗排行第三的大人物,也是太平真人的三徒,仅此而已。
相对于柳词真人与元骑鲸的名望与强大,常年在昔来峰处理卷宗与宗派事务的他实在是太不起眼。
如果没有那两道随风轻舞的白眉,甚至很多人会把他错认为某个寻常富家翁。
但不管是白真人还是布秋霄等人,从来没有轻视过他,道理很简单。
太平真人当年同时收了元骑鲸与柳词为徒,又收了冥师为学生,接着便轮到了方景天。
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寻常?
无数道视线随着那辆轮椅向着峰顶移动。
方景天已经晋入通天境,自然便能离开隐峰,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更何况谁能对一位通天境大物说什么?
就算是青山宗与中州派这样的宗派,通天境大物也是山门的基石与高度,只能敬之,而无法约束。
轮椅来到峰顶。
方景天望向庐下,说道:“我已经通天了。”
谁都知道,他一旦通天便会竞争掌门之位,却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谁都很想知道,井九会怎样应对现在的局面。
“很好。”井九平静说道。
他看着方景天,就像看着一位不错的晚辈,言语里颇有赞赏的意味。
当然,能从如此简单的两个字里听出赞赏意味的,也只有顾清这样的人。
天光峰顶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顾清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水渍,向前走了两步,说道:“恭喜方师伯,这位……”
方景天淡淡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再也无法把想说的话说完,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当着掌门与各宗派强者的面,竟是直接用剑意凌体,真是傲然至极。
现在的青山宗只有元骑鲸才能压制方景天,无论是境界还是资历,他都在对方之上。
但他一直盯着轮椅上的那个枯瘦老者,眼神复杂而又冷酷,没有说话。
人们的视线随之而去,落在那个枯瘦老者的身上,生出很多疑惑。
方景天晋入通天境界,成为一代大物,离开隐峰,却带着此人,想必此人的身份极为重要,那他到底是谁?
顾清没有来得及问,元骑鲸不需要问,井九也不需要,但他偏偏要问。
他看着轮椅里的枯瘦老者问道:“你是谁?”
“这重要吗?”
方景天看着他眼神漠然说道:“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你到底是谁?”
“重要吗?”
井九给出了同样的答复,而且还少了一个字。
方景天说道:“当然重要,因为这干系到今日的大典还要不要继续,你能不能坐在这把椅子上。”
听到这句话,众人再次哗然。
就算要争掌门之位,何至于如此直接,如此强硬?
血色的剑光照亮峰顶,赵腊月来到场间,面无表情地看着方景天。
顾清稳住气息,在元曲的搀扶下也往前走了几步。
卓如岁打了个呵欠,抱着双臂也走了出来。
过南山看了他一眼,无奈地笑了笑,心想你是天光峰弟子,何至于如此着急,却也是走了出来。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青山弟子站了出来。
雷一惊与幺松杉这些井九的崇拜者自然不用说,就连尤思落与顾寒等人也在行列里。
以墨池长老为首的天光峰、以成由天为首的碧湖峰,也毫不迟疑地表明了态度。
就算是通天境大物,又如何能与青山全体的选择作对?
只有昔来峰的长老与弟子们站在原地,想要表达对方景天的支持,又害怕被门规惩处。
“我也不喜欢井九,但我还是劝你不要乱来,因为没有人会支持你。”
南忘看着方景天面无表情说道:“这是掌门师兄的遗诏,应该得到尊敬,包括你。”
她是真的有些烦。
几年前便已经来过一次,难道还要重复?
三师兄终于破境通天,这是极好的事情,为何要闹这么一场?
如此多宗派的掌门、宗主看着,青山蒙羞是小事,中州派如果要借此生事怎么办?
成由天说道:“不错,当日宣读遗诏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了,绝无虚假。”
那场春雨落下的时候,方景天还在隐峰里闭死关,不知道当时他有没有感受到,如果有又是怎样的感受?
是黯然难过师兄的离开,还是觉得害死师父的首凶终于死了,于是觉得痛快?
他没有理会南忘,也没有去看成由天,盯着井九的脸说道:“遗诏是怎么说的?”
成由天说道:“青山归井九。”
这便是遗诏的全部内容。
那天在天光峰顶,所有青山弟子都听到了这五个字,遗诏的内容早就传了出去。整个修行界都觉得柳词真人留下的这句话言简意赅,不会有任何误会,很是佩服,根本没有人能从这个遗诏里找出错漏。
从天空落下的雨丝越来越细,庐檐滴落的水线渐渐断续。
方景天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有些淡,意味难明。
“原来如此,掌门师兄的遗诏确实说的很清楚,青山归井九……”
他看着天光峰四周的人们,问道:“问题是谁是井九呢?”
……
……
说井九,谁是井九?
这是当初柳词真人留下遗诏之后,整座青山乃至整个朝天大陆都在思考的问题。
但那是震惊之余的反思,并不代表世人真的不知道井九是谁。
听到这个问题,天光峰还是那样的安静,人们怔怔地看着他,心想你莫不是疯了?
很明显方景天没有疯。
他望向庐下那个年轻的白衣男子,问道:“或者你自己来告诉大家,井九是谁?”
世间万物最承受不住的是时间,其次便是想。
天光峰四周的人们忽然生出很多念头,继而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在上德峰的人群里,那名姓吕的弟子缓缓低下了头。
这些年他一直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却不知道哪些事情不对,直到此时,他才知道之所以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不敢去想。
京都太常寺井家的少年,因为一心求仙便离开朝歌城,来到天南的小山村里。他因为机缘巧合知道那个小山村里有个叫做柳十岁的少年,极有可能是天生道种,于是悄然而至,便看到了池塘边、竹椅上的白衣少年……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巧,而这往往也就意味着并非偶然,而是有人事先安排。
“你真是朝歌城井家的二子?像你这样的修行天赋,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你怎么可能就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
方景天看着井九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朝廷里有人帮你做手脚,你以为就能瞒过所有人?”
听到这句话,和国公与张遗爱指挥使的神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上德峰负责查清你的来历,看似没有问题,但谁都知道问题在哪里。”
方景天看着井九的脸说道:“离开朝歌城之前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求学?你在哪里求道?为何没有一个人见过井家的二子?只要见过你这张脸的人都不会忘记,为何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元骑鲸说道:“大师兄,想要隐瞒这一切,很辛苦吧?”
元骑鲸没有说话,迟宴沉声说道:“查验身份之事由我完成,我很确认,那年井家确实生了一个……”
没有等迟宴把话说完,方景天神情漠然说道:“那个孩子出生便被人抱走了,你真的要我找出来吗?”
元骑鲸忽然说道:“既然是普通人,过着普通的日子,何必打扰?”
方景天唇角微扬,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说道:“你终于承认了。”
元骑鲸沉默不语。
“这件事情本就无法瞒过天下人,因为像你这般的修行天赋从来没有在历史上出现过,这就是问题。”
方景天望向庐下的井九,说道:“所以,你到底是谁呢?”
从庐檐滴落的雨丝已经断成碎粒。
缭绕在青山间的风还是那般轻柔,却多了些肃杀的意味。
无数视线落在庐下,落在那个穿着白衣的年轻人身上。
井九静静看着远处的神末峰,忽然说了一句话。
“当年在池塘边十岁问我叫什么,我远观青山,想着神末峰排名第九便随意取了一个。”
听到这句话,场间一片哗然,接着便陷入极致的安静里。
柳十岁有些惘然,心想公子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啊?
顾清与元曲、卓如岁等人神情凝重至极。
赵腊月神情淡漠如常。
天光峰更加安静。
断成片段的雨丝落到檐上,落到地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无数人紧张地等着答案的揭晓。
他摸了摸怀里的白猫,望向众人说道:“我是景阳。”
雨停了。
轰隆。
天空落下雷鸣。
第四十二章一声惊雷,再来一声
(昨天那章一直修改到八点钟发布,甚至发布之后还抢着改了几处,从章节名到最后的几句话,具体的就不说了。www.uu234.ccwww.uu234.cc至于那章的结尾本来应该是雨停了三个字,那样更符合这个故事以及井九的调性,平淡些且寻常些,纵是万种风情也只是素胚勾勒,最终加了两句关于雷的,是想着虽然俗气了些,雷了些,但此处终是应有一声惊雷。)
……
……
……
雨停了,便不是下雨天。
这时候响起的雷声,便是晴天霹雳。
人们如遭雷击。
一个青山弟子心神恍惚,从飞剑上摔落下去,幸而被及时救了起来,才没有摔死在石林里。
更多的人则是被震惊的无法言语,怔怔地看着庐下那个白衣年轻人。
还有很多人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这声雷鸣震坏了耳朵,听错了?
雷声还在高空里回荡、盘旋,就像是巨大至极却又无形的鸟在不停飞翔。
除此之外,青山诸峰没有任何声音,安静到了极点。
卓如岁惯常耷拉着的眼皮,早就已经挑到了最高处,满满的全部是惊悚之意。
过南山等人也是震惊至极,如石像般站在原地。
雷一惊与幺松杉等年轻弟子的脸色通红,眼神却有些惘然。
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至少在这一刻,没有人能接受这个事实。但下一刻,他们发现很多大人物竟是那样的平静……比如禅子,比如白真人,比如元骑鲸师伯,这让他们心里生出极其骇然的情绪,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景阳师叔祖不是已经飞升了吗?为何还留在人间,而且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人?
面对天空落下的雷暴,人们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会捂着脑袋到处躲,有的人会爬上屋顶喊下雨收衣服,有的人会拔出鞘中的剑指向天空,大喊一声来战,然后被劈成一棵焦树。
元曲这时候就已经焦了,觉得自己的头顶正在冒着青烟。
顾清低头看着地面上摔成八瓣的汗珠,不知道有着怎样的心情,有没有想起以前最隐秘的那些猜测。
柳十岁站在布秋霄的身后,看着峰顶的井九,张着嘴完全说不出话来,根本不需要修闭口禅他知道公子不简单,甚至也有过极其荒唐的猜想,但终究当年没敢继续猜下去,谁知道现实竟是比那些猜想更加荒唐!
“原来你是景阳……”
南忘脸色苍白,喃喃说道:“难怪会是这样,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像她这样渐渐冷静、清醒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最近这些年,朝天大陆修行界一直在猜测井九是不是景阳真人的血脉,原因就是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太不可思议。
现在他们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最真实的答案。
为何井九的修行天赋好到这种程度?为何柳词真人的遗诏要他做掌门?
因为他就是景阳真人啊!
……
……
那天的棋盘山也落了一场雷雨,闪电照亮了亭下的棋盘。
号称棋道无双的童颜,最终败给了那个明显刚开始学棋的青山弟子。
现在还珍藏在皇宫里的殷血乱梅图,代表着当年雪原道战里,那个青山弟子一夜杀死了无数只雪国妖物。
天光峰脚下残破的石林,见证了那个青山弟子连续击败数名两忘峰强者,更是越境而战,折断了过南山的蓝海剑。
不同人想起不同的画面,然后最后落在青天鉴幻境里的不周山顶。
那个青山弟子向着天空与幻境规则斩出的那一剑,不就是破天?
他做的事情不就是飞升?
“上德峰之所以会为井九这个名字做证,是因为我很早便知道,他就是小师叔。”
元骑鲸看着方景天神情淡然说道:“你应该早就猜到了,何必今日非要逼问?”
这句话一出来,所有尘埃便落定。
……
……
井便是景,上九为阳。
井九便是景阳。
……
……
布秋霄看着庐下的井九,想着那年在朝歌城里的谈话,情绪有些复杂,感慨说道:“原来竟是真人当面。”
说完这句话,他隔空向着井九拜了下去,行了大礼。像布秋霄这样做的人还有很多,比如早已站起身来的和国公与张遗爱,比如大泽与镜宗的人们,悬铃宗主陈雪梢坐在轮椅里,也恭谨欠身行礼。
向晚书等年轻一代的弟子,带着仰慕与敬畏的神情看着井九。
何渭等人的眼里满是荒谬与不可置信的事情。
无论是辈份、天赋还是境界,景阳真人都是朝天大陆最高的那位。
所有人都以为他数十年前便飞升了,谁曾想居然还在人间!
除了早就猜到真相的白真人以及知道真相的禅子、元骑鲸,从始至终场间只有两个人没有任何反应。
白早微低着头,风拂着青丝在眼前掠过,把峰顶的画面与那个人虚化成很多画面。
一滴泪珠在睫毛上凝着,没有落下,因为睫毛没有颤动。
早就知道的事情,依然伤心难过,但只能接受。
可还是很难过呢。
春风可以过白城,但难过六年的雪原。
美人可以过英雄,但难过海棠树下。
还有一个没有反应的是赵腊月。
她当然不会觉得难过,因为她一直在他身边,一起做了很多事,早就已经猜到了他是谁,并且曾经试着问过。
井九没有否认。
所以她这时候只是有些轻微的讶异,同时感到了轻松与解脱。
保有这个秘密,哪怕是与当事者一道,对谁来说都是压力巨大的事情。
“你终于不想再隐瞒了吗?”
她看着庐下的井九,在心里想着。
只是你已经隐瞒了这么多年,为何今日却如此坦然地承认,而且如此随意淡然?就像雪国女王在雪原里准备了几万年,终于带着兽潮南下,准备一统朝天大陆,结果刚到白城就让一个和尚拍死了……
终究有些错愕,有些不解。
就算方景天有备而来,让你无法继续用井九的身份行走天下,但你完全可以给出别的解释。
元骑鲸肯定会继续替你遮掩,禅子也会帮你说话,为何……你就这样承认了呢?
赵腊月想到一种可能,生出些怜惜。
果然还是倦了呢。
……
……
别的人不会像赵腊月这么想,在他们看来,方景天明显手里有证据,井九并非朝歌城井宅的那个二儿子,那么井九自然只能承认自己的身份,相反他们不理解的是另外一件事。
按照元骑鲸所言,方景天早就猜到了井九的真实身份,那他为何今天要逼着井九承认自己就是景阳真人?
如果他是为了青山掌门之位,想要说柳词真人的遗诏里写的是井九而不是景阳……那他自己就会变成一场笑话。
景阳真人要做青山掌门,哪里需要什么遗诏?
放眼青山乃至整个朝天大陆,谁敢不服?
方景天忽然望着地面笑了起来。
那处的地面没有摔成八瓣的汗珠,睫前也没有泪珠,只有天光峰顶见证了数万年青山时光的石头。
他的笑容里情绪有些复杂,带着些自嘲,带着些伤感,带着些隐忍多年的快意。
“你是景阳……师叔?”
方景天抬起头来,看着井九面无表情说道:“景阳师叔不是已经飞升了吗?”
井九说道:“有些事情没做完。”
这是果成寺里他对禅子说的答案。
方景天自然不会相信这个答案,随着白眉扬起的笑意里嘲弄意味更加浓郁。
“即便失败了,也依然如此云淡风轻,始终就像是坐在云头的仙人。”
他看着井九说道:“从这方面来说,你与小师叔确实有些像。”
天光峰四周的人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既然井九就是景阳真人,那他当然与景阳真人很像。
“也许扮演一个角色,扮演的时间太长,就会越来越像那个角色,却往往连自己到底是谁都忘了。”
方景天看着井九平静说道:“你是不是也忘了自己并不是景阳师叔,而是一把剑?”
……
……
(断章狗!呸!我自己先骂为敬。只是最近几天精神不知道为什么莫名低落,偏又遇着本书大**,实在是不敢往前突着写,且写且珍惜,慢慢写,大家慢慢看,请不要骂我,我是个需要很多爱的人,得到的爱越多,写的越好噢!)
第四十三章剑妖现世?
轰隆的雷鸣还在极高远的天空里回荡,隔着青山大阵来到此间,变得有些沉闷,却像鼓点一样惊心动魄。www.uu234.ccwww.uu234.cc
天光峰顶再次变得死寂一片,人们震惊对视,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荒唐了。
首先是方景天破境通天,自隐峰归来,便要挑战柳词真人立下的遗诏,怀疑井九的来历。
接着井九自承身份,乃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景阳真人。
接着方景天却说,他并非景阳真人,而是一把……剑?!
那个白衣青年坐在椅中,抱着白猫,如拥雪的白玉兰。
美的异常。
却哪有什么异常?
关键问题在于,什么叫做是一把剑?
方景天平缓却又漠然的声音再次响起。
“景阳师叔当年飞升的时候,把弗思剑藏在了神末峰里,带走了不二剑还有……失踪已久的万物一。”
听到这句话,人群隐隐有些骚动。
“万物一剑是天生异宝,生具真灵,趁着师叔飞升的时候忽然偷袭,夺了师叔的神魂,继承了他的所有记忆,转生为小山村里的白衣少年,再次拜入青山门下,骗了柳词师兄与元骑鲸师兄,最终成了现在的……掌门真人。”
他看着井九神情漠然说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你。你根本不是景阳师叔,你就是万物一剑,你……就是个剑妖。”
雷鸣还在高天之上持续,轰隆不停。
如果不是有青山大阵庇护,想来天光峰顶会迎来一场大风与无数道闪电。
不知道这是方景天尽情释放了自己通天境的气息,还是他说的这些话连天空都惊着了。
人们震惊无语,一时间根本无法消化听到的这些信息。
有些宗派代表茫然想着,青山首剑不是承天剑吗?从哪里又来了一把万物一剑?
青山弟子们则是想到了入门后在洗剑阁里看到的第一本书,在剑典的第一页就有四个字。
“万物一剑”。
青山弟子们以前都以为这四个字说的是剑道大义,今天才知道那居然真的是剑名!
只是一把剑怎么可能成妖?朝天大陆的妖都是由禽兽鱼虫所变,须先有生命才能开灵识……不对,很多人忽然想到,如果那把万物一剑真如方景天说言是世间罕见的天宝,自具真灵,那么只需要时间足够,便能生出灵识,成为大妖!
人们震惊地看着井九,心想难道他真如方景天所言,是万物一剑变成的剑妖?
可如果井九是剑妖,为何柳词真人与元骑鲸这两位通天大物都没有看出来?
方景天的质问给众人带去了突如其来的精神冲击,但当人们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觉得这种说法太过荒谬。
人们始终还是更容易相信眼前所见。
万物一剑成妖的故事听着确实精彩,但坐在椅中的白衣年轻人怎么看都是位翩翩仙人,怎么会是剑妖?
人们觉得方景天肯定是被井九的真实身份吓着了,所以才会想出这么一个荒唐的理由。
风雪忽然落下,带着呼啸的风,掩去了些高空的雷鸣。
元骑鲸看着方景天面无表情说道:“不得对师叔无礼。”
南忘亦是面无表情说道:“方师兄,你没有证据,就不要瞎说。”
是啊,方景天要指认井九并非景阳真人转世,而是万物一剑成妖,总要有些理由才行。
如果只凭着一个故事,便想让世人相信他的说法,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证据?”
方景天指着庐下的井九,同样面无表情说道:“他的存在,他这个所谓的人本身……就是证据。”
没有人能听懂他的话。
“你太过完美了,没有任何缺憾,如此完美的事物本就不应该在世上出现,尤其不可能是人。”
方景天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美极近妖,多智亦近妖,最重要的是,你的修行天赋也可以说是旷古绝今……区区数十载时间,你便修至破海境,这怎么可能?”
这个时候,卓如岁举起手来,说道:“其实……还是有可能的。”
不管是他还是赵腊月又或者隐藏较深的柳十岁,都有可能在三十年之内晋入破海境,那么算起来都没有过百年之期。
方景天根本没有理他,看着井九继续说道:“当年从镇魔狱里放出冥皇、害死苍龙的那个人是你吧?”
听到这句话,满场哗然,无数道视线落在白真人的身上。
白真人沉默不语,表明中州派早就已经查清楚了真相,只是没有证据。
“当时你离开镇魔狱时的身法便已经快到极致,瞬间十余里,现在速度想来应该更快,你是怎么做到的?”
方景天说道:“剑修驭剑方能纵横天地间,你连剑都不用便能来去自如,这是为什么?”
天光峰顶变得越来越安静,只能听到隐隐的雷鸣与方景天的声音。
“我最后想问你一个问题。”
方景天看着井九问说道:“那年在西海,二师兄斩杀南趋的那道剑光……也是你吧?”
一个问题便是一声惊雷,从高空落到峰顶,在所有人的耳里与心里炸响。
来自朝歌城的完美无缺白衣公子,大闹镇魔狱的灰影,西海上震惊大陆的那道剑光……
人们对视无语,看出了心里的震惊与摇摆。
……
……
元骑鲸忽然说道:“你说的这些都只是猜想,做不得证据。”
成由天说道:“不错,掌门真人身法如仙,那是因为他是先天无形剑体,当年试剑大会的时候,各峰已有共议。”
伏望犹豫了会儿,说道:“是的,当时掌门真人与大家都是这样认为。”
“先天无形剑体?”
方景天白眉微飘,自然散出一抹嘲弄的意味,看着井九说道:“你事先做的这些安排与借口确实很好,可以解释你身上的种种异象,但你想过没有,一出戏演的时间太长,总会有时候生出懈怠,在某些细节上露出破绽来?”
从开始被指认不是景阳,而是万物一剑的剑妖开始,井九便没有说过话。不管方景天提出任何问题,他都不作回答,在有些人看来这是心虚,在顾清等人看来自然是他觉得这些问题太过无稽,根本不屑回答。
这时候他却来了兴趣,摸了摸阿大的背,看着方景天问道:“哪些细节?”
“我想问问,有人见过我们这位年轻的掌门大人驭剑吗?”
方景天望向天光峰四周的人们,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
顾清忽然想到一些事情,脸色微白。
“掌门师叔……不,师叔祖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怎么可能不会驭剑?”
雷一惊极其愤怒地站了出来,指着好些同门说道:“我们在雪原的时候,都是被师叔祖所救,大家都亲眼见过!”
方景天看着这名年轻的弟子,神情漠然说道:“你确认看到的是踏剑,还是……坐剑?”
雷一惊怔了怔,开始回想好些年前的画面。
很多青山弟子以及见过井九的修道者也开始回想,忽然发现,很少见过井九驭剑的画面。
井九当然曾经踏剑而行过,在某些不得已的时刻,因为弗思剑实在太细。
但大多数时刻,他更愿意踏空而行,踏山道而行,坐车而行,即便要驭剑,也是横坐在宇宙锋宽大的剑面上。
以前青山宗的人们以为这是他的个人习惯,不怎么在意,现在被方景天点了出来,才觉得有些怪异。
“因为你怜惜那些同类,所以不想踩着它们?”
方景天收回视线,望向井九说道:“还是说你看着这些同类被修道者奴役,心生不甘?”
井九知道就算自己解释也没人信,问道:“还有什么?”
方景天看着他微嘲说道:“还有就是你的这对耳朵了……如此完美的一张脸,为何却会生着一对如此显眼的招风耳?大家不觉得刺眼吗?因为那对招风耳就是万物一的剑锷!”
场间一片哗然。
无数视线落在井九的耳朵上。
过往数十年里,不少人曾经见过他,但往往都会被他的脸夺去了所有视线,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竟是一对招风耳。
只有神末峰的人们因为赵腊月经常去揉他耳朵的缘故,对此印象极深。
卓如岁的眼帘再次缓缓落下,眯了起来,似乎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很是有趣。
过南山怔住了,在心里不停地问着自己,这是真的吗?
雷一惊与幺松杉等青山弟子脸上满是怒意,心想师叔居然为了掌门之位说出这样的疯话,真是无耻。
元曲更加焦头烂额,不停地对着脸扇风,想要降低一些温度,驱散一些头顶冒出的青烟。
顾清不再看着地面上的汗珠,动作有些生硬地抬起头来,看着庐下的井九,微微张嘴,眼神里除了惘然还有些慌乱。
柳十岁的嘴却已经闭了起来。
那些大人物也有各自的反应。
禅子微微蹙眉,两只赤脚搭在一处,无意识地蹭着。
白真人微微挑眉,心想原来太平真人的手段落在这里,也难怪当初青天鉴会与井九如此亲近。
在她身后的中州派弟子们也处于震惊的状态里,向晚书不停地摇着头,却不知道是在否定什么。
白早抬起头来,怔怔看着庐下的井九,不知道有着怎样的心情。
放眼神末峰顶,乃至八方云台上,听到方景天的话后,唯一没有任何变化的人就是赵腊月。
她站在离井九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
……
井九揉了揉有些缺损的耳垂,问道:“还有什么?”
“还需要有什么?如此多的细节,都只说明了一件事,你哪里是什么先天无形剑体……”
方景天盯着他的脸,沉声说道:“你就是一把剑!”
天光峰顶早已无法保持安静,议论声四处皆起。
人们震惊地看着井九,眼神里的情绪早已生出变化。
方景天说的这些细节看似不起眼,合在一起,却是充满了说服力。
如果要说都是巧合,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巧到难以想象,自然也就并非真实,必有事因。
井九会怎样解释呢?
“细节……成败……魔鬼……”
井九想了想,对方景天说道:“你说的这些虽然没什么道理,不过我现在的身体确实就是万物一剑。”
轰的一声。
不是雷鸣。
是天光峰四周的千余名修道者齐齐发出的惊叹声。
他这就算是承认了?
井九伸出手指斜斜指着自己的眉边,就像指着梅边,神情平静而淡然。
“但我还是景阳。”
第四十四章一剑,好久不见
我还是景阳。www.uu234.ccwww.uu234.cc
在场的大部分人听不懂井九这句话,有些人隐约明白他的意思,却又无法确定。
“这件事情,我想解释一下。”
元骑鲸向前走了两步,视线在四周的青山剑修与云台里的各宗派代表脸上扫过。
那些议论声与哗然声渐渐低落下来。
青山剑律的威严,谁敢无视?
元骑鲸的视线最后落在中州派的云台上,就在白真人的脸上。
“景阳师叔当年飞升正要成功之时,没想到被某些无耻鼠辈偷袭,身受重伤,险些身死道陨。”
元骑鲸收回视线,看着方景天肃然说道:“值此大劫,师叔只得动用事先准备好的雷魂木,将神魂附在万物一剑上,借此回归朝天大陆,以剑为体,所以才会有你说的这些异征。”
方景天沉声说道:“他自己都承认了是万物一,师兄你何必还要替这个妖物遮掩?”
井九静静看着他,说道:“如果这样的我是一把剑,那你师父是什么?一截死木头?”
识别一个生命,究竟是躯体还是神魂为主?
一只拥有人类灵魂的黑猫究竟算人还是猫?
居住在人类躯体里的魔鬼究竟是人还是魔?
对世间的普通人来说,这是一个艰深的问题。
前朝那些被冥界恶灵占据身体的丧尸孩童,往往会被自己的母亲哭着喊着、挥舞着菜刀、护着,不让朝廷的人靠近一步,更不准对方烧了自己还能动的“孩子”,最后却导致整座城镇变成了地狱……不就是因为这个问题难以解答?
但对修道者来说,这个问题相对要简单很多。
无论元婴、剑鬼或是邪道宗派的那些灵物,都是可以脱离躯体存在的独立事物。
那么在修道者看来,判断一个人的身份当然看的是神魂。
如果按照元骑鲸的说法,景阳真人当年飞升失败,被迫转剑生,借用了万物一剑的剑体虽然感觉还是有些诡异但想来无论青山宗还是别的宗派都会认同他就是景阳真人。
刚才井九指着眉边说我还是景阳,就是这个意思。
方景天早就算到井九会怎样应对自己的发难,冷笑说道:“问题在于,坐在椅子里的你……到底是景阳师叔夺了万物一的剑身,还是万物一夺了景阳师叔的神魂?”
这是问题的关键,也是最难判断的事情。
万物一是青山首剑,但数百年前便已失踪,根本没有人知道它化成妖形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就是井九现在这样。
如果井九真的是万物一夺了景阳真人的神魂,便自然继承了景阳真人的所有记忆甚至是修道天赋。根本无人能把他与景阳真人分开来,什么题目都没有用,什么考验也都没有意义。只要他自己不承认,这便是一个死局。
“对啊!既然谁也不知道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难道就凭你的这张嘴吗?”
瑟瑟终于忍不住了,从陈雪梢身后跳了出来,冲着方景天嚷道:“什么就万物一剑了?听都没听说过,有谁见过了!”
“我确实没见过万物一,相信大师兄与柳词师兄也没见过,所以青山才会被其蒙骗。”
方景天的手在轮椅上轻轻拍了两下,说道:“好在现在的青山还有一个人曾经见过那只剑妖。”
人们的视线落在轮椅里那个枯瘦老者的身上。
从最开始的时候,众人就在猜测这名枯瘦老者的身份。
为何此人油尽灯枯,眼看着便要死了,却被方景天推到此间?
只是后来接连发生的事情太过震撼,让人们来不及去想这个问题。
方景天说道:“诸位同道,这位便是莫成峰的泰炉师叔祖。”
听到泰炉师叔祖这个名字,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
有些人则是想到,连方景天都要喊师叔祖,岂不是意味此人的辈份比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还要高一辈?
白真人与禅子、水月庵主这样的人自然知道泰炉的大名,也还记得已经消失在青山里的那座莫成峰,不由神情微变,心想此人比太平真人还要老,居然还活着?这可真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消息的传播往往比弗思剑还要快,天光峰四周的修行者们很快便知道了这位泰炉师叔祖的来历,不由哗然。
“青山宗居然还有这等辈份的师长,他怎么活到今天的?”向晚书声音微颤说道。
白真人神情淡然看着峰顶的画面,就像看戏的看客。
那年在黎明湖畔的墓园里,她站在德老太君的墓前,便已经预言过今天的到来。
只不过就连她都没想到,泰炉居然还活着,太平真人居然安排了这样的剧情,着实精彩。
白早再次低下头去,柔弱不胜风,不让人看见自己的眼眸与所思。
……
……
泰炉倚在轮椅里,看着远处庐下的井九,淡然说道:“万物一,好久不见。”
他的语气淡然,眼神却很复杂。
有杀意也有憾意。
有嘲弄也有欢喜。
至于他的声音本身,则像他的身体一样苍老而虚弱。
所有人听着仿佛都能看到那些枯瘦的文字即将涣散。
没有人见过万物一成妖后的模样,那么方景天拿出再多证据也无法证明井九不是景阳。
但泰炉在青山活的时间够长,还真的见过那把剑。
他说的话会成为最有力的证明。
井九知道泰炉师叔真的见过万物一剑,就在师兄把万物一逼进莫成峰的那一夜。
但那并不重要,现在的青山没有人比他更老,便没有人能质疑他说的话。
就像先前无人能够证明他究竟是景阳还是万物一。
“好久不见,师叔。”
谁都听得出来,他是在用景阳的身份说话。
“剑妖,到了此时还想继续蒙混过关吗?”
泰炉苍老的眼眸里隐隐现出一丝戏谑的意味。
井九清楚地接受到了对方想要传递的信息。
不管你是景阳还是万物一,今天都是死路一条。
当年莫成峰被血洗,这笔债总是要还的。
……
……
忽有风雪笼青峰。
三尺剑破空而起,直指那辆轮椅。
元骑鲸看着方景天沉声说道:“师弟,你过线了。”
现在的青山正道是上德峰一脉,承自道缘真人与沉舟真人,半道被莫成峰师长所乱,直至六百多年前,才在太平真人、景阳真人、柳词、元骑鲸以及夜哮、阴凤两位镇守联手下重续道统。
当年泰炉真人是莫成峰的天才绝顶人物,死战不降,最终被太平真人关进剑狱里。
方景天身为上德峰嫡系弟子,太平真人三徒,今日居然私放泰炉出剑狱,甚至可以视同叛门。
泰炉斜倚在轮椅里,看着元骑鲸冷哼说道:“你这个晚辈守了我几百年,现在我快死了,出来说几句话都不行吗?不要忘记,你师父当年可没有把我逐出山门,那我就还是你的师叔祖!”
“不错,泰炉师叔祖当年确实有罪,但他终究还是师叔祖,说的话为何不能信?”
方景天看着元骑鲸说道:“更何况在我看来,让一个剑妖做青山掌门,才是青山弟子最无法忍受的事情。”
……
……
随着风雪落下,三尺剑现身,峰顶的温度急剧降低,气氛急剧紧张。
赵腊月却知道元骑鲸不会做什么,因为方景天已经通天。
柳词真人化作一场春雨,青山宗便只剩下一位通天大物,虽然靠着井九的设计在果成寺里打退了中州派的步步进逼,稍微缓了些气,但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对现在的青山宗来说方景天太重要了。
方景天的地位既然重要,便很难治罪。
更何况把泰炉带出剑狱,现在看来他有很充分的理由,那就是避免青山让一个妖物成为掌门,继而世代蒙羞。
不好治方景天的罪,泰炉便能说话,井九便逃不掉剑妖的嫌疑。
这个局面怎样破掉?
她面无表情看着崖上的石地面,在心里默默想着,只有让这个老人死掉。
死,便无对证。
现在很多青山弟子们已经相信了方景天的话,认为井九就是那个剑妖。
不要说昔来峰的长老弟子、两忘峰的顾寒等人,就连过南山明显都开始有些摇摆。
在这种关键时刻,没有人会向泰炉动手,哪怕是吃了神末峰两顿火锅的卓如岁。
身为青山剑律,元骑鲸也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杀死泰炉,落人口实。
井九也不能亲自出手,因为那落在世人眼中便是杀人灭口。
那就只能自己来了,问题是她现在是游野上境,怎么能杀死一位高出三辈的师长?
泰炉年老体衰,甚至可以说油尽灯枯,但怎么想都应该是位境界高深至极的强大剑修,自己怎么杀?
更何况方景天的双手一直在轮椅上,那可是位新晋通天。
必须先扔猫。
赵腊月看着青石地板上的积水与雪屑,在心里这般想着。
然后她开始默默运转剑元,准备施展出九死剑诀里威力最大、损耗最大、也是最凶险的第七式。
……
……
当方景天说出井九不是景阳,而是剑妖时,顾清便抬起了头。
他看着庐下的井九,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有些茫然,微微张着嘴,看着就像一个受到极大精神冲击的孩子。
有些人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不禁有些同情与感慨,心想遇事从不乱的顾清今天也终于乱了。
没有人知道,那些都是表象。
看似紧张惘然的神情下,是一颗依然平稳跳动的心脏与较诸平日更加冷静的大脑。
顾清比赵腊月想的更多。
方景天为什么能从剑狱里带出泰炉真人?
夜哮大人为何没有阻止,它是什么想法?
这是不是表明元骑鲸师伯有可能被方景天说服,相信师父真的就是那只剑妖?
当前的局面怎么破掉?
泰炉真人必须死。
不能让师父亲自动手。
自己才是游野初境,怎么才能杀死对方?
几年前在冰风暴海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破境,却一直强行压制着,那么就在今天吧。
破境时会引发天地灵气的暴发,那时候的第一剑会拥有成倍的威力,出剑者肯定会受到反噬,但值得冒险一试。
更何况赵腊月肯定也会出手,还有那个家伙。
当然,方景天师伯就在轮椅后面,那么……只有请白鬼大人动一动了。
顾清看着趴在井九怀里的那只白猫,再次快速推演了一番所有细节,觉得成功有几分可能。
那么便开始吧。
想着这些话,他已经悄无声息来到了小庐的侧后方。
第四十五章一拳,一个通天
赵腊月向前踏了一步。www.uu234.ccUU小说
数道剑光自她的衣裙里散出,发绳无声而断,黑发散开,便如泼墨。
同时,顾清向侧方踏出了一步,散发出来的气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提升。
宇宙锋无声而起,便要伸向井九怀里的那只白猫。
从始至终,他们两个人没有对视一眼。
这种默契存在于所有的青山弟子之间,更何况是神末峰上的人们。
当年在桂云城,赵腊月与柳十岁杀洛淮南时,也是如此。
没有人想得到,赵腊月与顾清会忽然出手,或者说没有人敢这么想,尤其是后者。
在所有人看来,顾清脸色苍白,神情茫然,明显已经被发生在他师父身上的事情震住了。
感受到他的气息狂暴提升,人们才震惊发现,他竟在破境!
破境是修行里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事情,稍微受到打扰便会失败,修行者往往需要做很长时间的闭关准备无论丹药还是道法或者意志然后在师长或者阵法的保护下开始。
像顾清这样当众破境,真是极其罕见的事情,难道他就不担心出问题?当然更没有人会想到,他的真实目的是借破境之时的天地灵气异动杀人,都以为他今天受到的惊吓太多,走火入魔了。
人们之所以想不到顾清会选择当众破境,那是他们不知道神末峰闭关以及破境的光荣传统。井九这个异数不提,顾清与元曲以前破无彰境的时候便很随意,赵腊月甚至是在追杀太平真人的过程里破了游野中境!
当顾清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候,赵腊月已经准备斩出九死剑诀里威力最大、也是最为凶险的那一剑。
自衣裙里飘出的微暗剑光、随黑发轻飘的剑意,那都是后天无形剑体催发至极致的征兆。
只要白猫被宇宙锋送至方景天的脸上,她便会出剑。
……
……
忽然有风起。
不是罡风,却吹散了所有的气息。
顾清散发出来的那些狂暴气息被吹散了。
赵腊月散发出来的杀气也被吹散了,就连后天无形剑体的剑光,都被这风吹的有些黯淡,似乎随时可能消失。
天光峰间的云海生起无数巨浪,翻滚不安,丝缕如剑,看着令人生畏。
青山诸峰的长老弟子纷纷驭剑而避。
八方云台也随之远去。
云海掀起的巨浪卷向天空,隐隐化作一道剑形。
这不是真实的飞剑,而是剑意的实质化。
那道剑意给人一种岁月漫长的感觉,却又像刚初生的凶兽那般暴虐嗜血。
能让天地生出感应,云海自行拟形的剑意……这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
凌乱的黑发在风里狂舞着,苍白的脸上隐隐出现数道血线,赵腊月盯着轮椅里的枯瘦老者,眼里满是愤怒的情绪。
顾清的破境被这道强大的剑意直接打断,情形更是糟糕,喷出一大口精血。
泰炉真人看着赵腊月与顾清二人欣赏说道:“你们这两个晚辈如此弱小,居然敢动念杀我……不愧是我青山弟子。”
云海恢复了平静,那些云台也停止了离开。
布秋霄看着峰顶那辆轮椅,眼神有些凝重。
柳十岁在他身后,悄悄收起了管城笔,就像是刚才什么都没有准备做。
布秋霄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如此老朽,居然还有如此威势,当年岂不是通天上境!”
昆仑派掌门何渭看着那边,脸色苍白,喃喃说道:“青山宗……到底有多少个通天?”
云台距离天光峰顶有数里距离,何渭的声音也不大,泰炉真人却依然听到了。他转头望向那边,翻了一个白眼,带着暴虐与轻蔑的意味说道:“如果我不是通天上境,太平小贼不早就杀了我?为何要把我在剑狱里关这么多年?”
云海已静,那道巨大至极的剑影却依然未散,就在天地之间,俯瞰着所有生灵。
看着这幕画面,各宗派的修行者震惊无语。
谁能想到这位泰炉真人死期已近,但境界依然高深至极,剑道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果然不愧是青山宗辈份最高、资历最老的老怪物!
接着有人想到,莫成峰当年有如此恐怖的剑道怪物,居然还是被血洗,泰炉真人更是被囚禁在剑狱里六百多年……
那当年的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又可怕到了什么程度?
……
……
天光峰顶的风雪,是随着三尺剑一道出现的。
先前那刻,风雪被剑风吹散,转眼间便再次聚集,然后落下。
数息时间,泰炉真人的身上便多了些积雪,脸上多了数道裂口,却没有血流出来。
纵然他当年是剑杀天地的怪物,值此油尽灯枯之时,也不可能是元骑鲸的对手。
“我的精血已干,活不了多久,你何必急于一时?”
泰炉真人全无惧意,看着元骑鲸怪笑说道:“难道你担心我把这个剑妖给杀了?”
元骑鲸沉默收剑。
雪渐停。
风依然拂白衣,极劲。
井九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被囚剑狱六百年,泰炉师叔果然悟出了一些新的剑道路数,如果让他临死前大闹一场,还真会出问题。
他望向赵腊月与顾清,眼神温和而认真,然后唇角微扬,笑了起来。
没有人想到,以赵腊月与顾清的境界,居然敢对泰炉师叔动杀念。
就连他都没有想到。
然后他望向了峰顶的那一边。
“当初我就认为应该直接把你一剑杀了,但师兄惜才,觉得你能想明白,留给青山后人用用也好。”
井九看着泰炉真人说道:“你想不明白,就应该早早死去,用如此痛苦的方法苟延残喘这么多年,不辛苦吗?”
泰炉真人微微眯眼,没有想到他居然知道自己的续命苦法。
紧接着,泰炉真人闻到了一道淡淡的焦糊味道。
那是用了数十年的老铁锅边缘火起的味道,也是火石在地面高速摩擦的味道。
这不是因为年老体衰而产生的错觉,而是通天大物的自主感应。
这种感应意味着杀意,也可能意味着死亡。
“你这个剑妖难道想杀我灭口?”
泰炉真人看着井九嘲弄说道。
下一刻,井九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再下一刻,井九来到了他的眼前。
如此诡魅而快速的闪掠,自然带起了风,风带起了衣袂。
衣袂里飘出了十余道剑光,比赵腊月先前的剑光明亮不少。
“先天无形剑体!”有人惊喜喊道。
“不!他果然就是剑妖!”有人恐惧叫道。
……
……
修行界都流传着井九身法如鬼似仙的说法,亲眼看见过的人并不多。
直到这一刻,人们才知道原来传说毫无虚假,有些人也因此更加相信方景天的话。
如此诡魅的身法,如此难以想象的速度,甚至远在中州派的天地遁法之上,除了飞剑还有什么能做得到?
井九来到了轮椅前。
方景天没有动。
不知道他是信任泰炉真人的意剑本事,还是有别的原因。
泰炉真人看着他,在神识里说道:“你不该停下来,不然以你的速度,还真可能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井九:“无论在何处出剑,我的剑都是一样的快。”
泰炉真人:“可问题就在于,你不应该用剑来杀我。”
云海里的那道巨大的意剑已经消失。
那剑穿过遥远的距离,来到天光峰顶,在泰炉真人的身前布下了无数道屏障。
那些都是密密织在一起的剑意。
便是再强大的仙剑,也无法穿过。
井九当然知道这些屏障是什么。
他用来囚禁太平真人与雪姬的“千里冰封”,就是脱胎于莫成峰的这种诡秘剑诀。
“就算你是万物一剑,终究还是剑。居然想用剑体杀我,你真让我很失望。”
泰炉真人在神识里遗憾说道:“看来你果然不是景阳,他绝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
这段神识里的对谈在现实世界里只用了极短暂的片刻时光。
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井九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
他从椅子上站起。
他离开那间小庐。
他来到峰顶对面。
他站在了那辆轮椅前。
他举起了右手。
向着泰炉真人轰了过去。
……
……
是的。
是轰了过去,而不是斩了下去,也不是劈或斩。
他的衣袖与手臂上也没有闪现出剑光。
相反,他的拳头里却散发出了无数道黑光,黑光里又夹杂着一些金色。
那些黑光极其浓郁,看着就像是冥界的夜色一般。
那些金色极其尊贵,看着就像是朝歌城的皇位一般。
泰炉的眼里流露出极其古怪的情绪,大概是在想,既然你是一把剑,怎么会用拳头?
喀喀声响里,那些由剑意织成的、看似不可突破的屏障,就像是冰块一样纷纷碎裂。
井九的拳头穿行而过,落在了泰炉的胸口上。
轮椅散成齑粉。
天光峰震动。
云海骤散。
蓝天如瓷。
青山无声。
……
……
泰炉真人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井九,似乎在问,难道你是一直在等着我离开剑狱来这里?
井九嗯了一声。
清风拂过泰炉真人的身体,把他变作了无数粒光尘。
光尘随风而去,渐渐变得黯淡起来,就如真正的灰尘,落在崖间云里,再也无法找到。
无数道震惊的视线落在井九的右手上。
泰炉真人就被这么轰死了?
就算井九是修行界历史上最年轻的破海境,但他还是破海境。
就算他是景阳真人转剑重生,他也还是破海境。
一个破海境,怎么可能用如此简单而直接的方式杀死一名通天大物?
看着井九的右手,布秋霄的神情更加凝重,明显多了很多警惕的情绪。
白真人的眼神微动,似乎在推算着什么。
禅子叹了口气,满满的都是麻烦的味道。
就算井九是万物一剑,右手再如何锋利,泰炉真人也能挡住。
不是他的拳头厉害,而是他握着的东西厉害。
那些参加过问道大会的修道者,比如白早与卓如岁还有奚一云、柳十岁,忽然想起了一幕有些相似的画面。
当时在青天鉴旁,井九只用了一拳头便废了白千军,如果不是白真人出面,白千军肯定当场就死了。
那时候的井九用的是左手,手里握着的是那道长生仙。
今天呢?他居然能一拳打死一名通天,右手里握的究竟是什么?
第四十六章蓝衣童子一封信
那辆轮椅以及坐在轮椅里的泰炉师叔都变成了飞灰。www.uu234.ccwww.uu234.cc
井九没有再看一眼,转身向小庐走去。
不管今天的局面最终会走向哪里,泰炉师叔的结局在四年前便已经注定了。
是的,在四年前他便已经决定会在今天杀死对方。
按境界与寿元来算,泰炉师叔早就已经应该死了,却一直在剑狱里活着。
那是因为他选择了那种极致痛苦的秘法,强行续命。
为了多活几年能承受那种痛苦的人,必然不会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这样的人物在离开之前,必然会做些大事,把数百年的囚徒生涯与痛苦尽数燃烧成狂暴的火焰。
井九四年前做出决定后,便要考虑之后的事情。
青山不能生乱,剑狱更不能乱,因为雪姬还在里面。
泰炉师叔必须死。
按照青山门规,他不便杀死被关在剑狱里的泰炉师叔,那便让方景天把你带出来吧。
当然,这件事不是今天的重点。
顺手。
……
……
泰炉真人是被方景天从剑狱里冒险带出来的,是他指认井九的最大凭恃,现在就这样死在了他的身前。
奇怪的是,从始至终方景天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出手。
这里没有什么阴谋,也不是那对师兄弟联手,可能只是因为那只白猫一直盯着他。
就像这时候,井九转身向着庐下走去,那只白猫蹲在他的肩上,依然冷漠地看着方景天。
方景天看到了青天大阵外的流云,还有一只若隐若现的、冷酷而无情的白色巨影。
阿大的意思非常清楚,如果你动,我就动,而且是往死了动。
你才破境。
我已经通天很多年。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方景天最后选择了什么都没做。
他是太平真人的徒弟,最正统的上德峰一脉,自然不会因为泰炉真人之死而愤怒。
但井九亲自出手镇杀泰炉真人,而且居然真的成功了,这确实让他有些吃惊。
“你觉得杀人灭口有用吗?”
方景天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井九没有理他,路过顾清的时候,伸手把他拎了起来,带回庐下,然后轻轻一掌拍到他的头顶。
啪的一声轻响,数十道精纯至极的剑意,被灌进了顾清的身体里,开始修复他千疮百孔的经脉与道树。
顾清盘膝坐下,闭着眼睛,重新继续破境。
先前他破境的时候,被泰炉真人用意剑慑压,身受重伤,甚至修行之路都会到此为止。
现在看来,井九轻飘飘的一掌便解决了那些问题。
井九看了赵腊月一眼。
赵腊月慢慢走了过来,微低着头,心想自己还是没有听话,不知道会不会被教训。
井九取出一颗丹药放到了她的手上。
赵腊月很自然地接过服下,问都没有问这是什么,然后看了元曲一眼。
元曲醒过神来,赶紧跑到庐下,恭恭敬敬站在了师父的身后。
……
……
神末峰的人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天光峰顶很是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
无数道视线落在庐下,带着些好奇、羡慕以及荒唐的情绪,当然最多的还是惊骇。
所有人都亲眼看着,井九忽然出现在那个轮椅前,一拳轰出……泰炉真人便死了!
即便这位青山最长的前辈已然油尽灯枯,是将死之人,但毕竟是位通天境的大物,怎么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呢?
“是冥皇之玺?”布秋霄沉声问道。
修行者们不禁哗然,看着井九的视线再次变得不一样。
方景天看着井九声音微冷说道:“冥皇之玺居然也被你骗到手里了?”
井九抬起头来,环视四周,视线所过之处,俱皆安静。
一拳轰杀泰炉真人后,他的威势竟与元骑鲸差相仿佛。
井九说道:“当年冥皇入镇魔狱,说好冥皇之玺由青山保管,我是青山掌门,这玺在我手里有什么问题?”
方景天望向那辆轮椅先前在的地方。
石上有数道裂痕,飞灰已然无踪。
他抬起头来,望向井九面无表情说道:“用冥皇的玺,杀我青山的长老,你这个妖物未免也太嚣张了些。”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又看了元曲一眼。
得到师父的指示,元曲哪里敢怠慢,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向前走了一步,清了清嗓子,说道:“寅卷三册十七疏副例里说过……”
人们不禁怔住了,心想这是在做什么?
过了片刻,有些青山弟子才醒过神来,知道他是在说青山门规。
青山门规很复杂,分作五卷十七册,范围极广,除了上德峰上那些不苟言笑的长老,普通青山弟子想记住十分之一都是奢望。但在元曲这里,青山门规就像孩童开蒙时读的三字经一样,竟是被他清清楚楚、一点不漏地复述出来。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从青山门规各卷里挑出了七条门规,都与井九镇杀泰炉真人有关,非常精准。
这七条门规说的都是同样的两个意思。
一,冥皇之玺以及任何青山派的宝物,都可以由掌门私下保管。
二,泰炉真人离开剑狱便是死罪,掌门可以不问而诛。
井九是青山掌门是井九,那当然可以留着冥皇之玺,当然可以直接把泰炉真人杀了。
至于用什么杀,这重要吗?
各派修行者尤其是青山弟子们很是吃惊,心想此人怎么会对青山门规如此熟悉?神末峰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没人注意到元骑鲸的神情,他看着侃侃而谈的元曲,眼神有些温和,有些欣慰。
……
……
今天来参加青山掌门即位大典的修行者们,至少已经确定了一个事实。
这位年轻的青山掌门绝对不是朝歌城井宅的二公子,但他到底是景阳真人转世还是想要混天换日的剑妖?
更多的人现在倾向于后者,因为方景天的那些话,也因为泰炉真人的出现以及死亡。
任谁来看,井九都是在杀人灭口。
他雷霆一击便送走了唯一见过万物一的泰炉真人,现在谁还能揭穿他的真面目?
最关键的是,他现在是青山掌门,杀的干净利落,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有问题,又有什么办法?
方景天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以你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完全释放出冥皇之玺的威力,像先前那样的一击,你最多只能出一次,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井九把阿大放到膝上,用手指梳了梳毛,没有说话。
阿大忽然觉得有些惊悚,蓬松的白毛本能里飘了起来。
他现在的脸色很苍白,明显是受了冥皇之玺的反噬,正处于虚弱的状态,却是无人敢动。
看着椅中的他,人们的视线里充满了畏惧、茫然与不甘。
如果在别的故事里,他这时候真是像极了大反派。
“难道你能把所有不服你的青山弟子都杀了?就算白鬼大人助你,但我们还有夜哮大人!你休想堵住天下众人的悠悠之口!”
青山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道充满恨意与怒意的声音。
井九没有看那边,望向着远处的云海,说道:“你们想怎么说与我无关,我是谁也不需要向你们解释。”
如果需要向别人解释自己是谁,这真是世间最可笑的事情。
就算所有青山弟子乃至整个天下的人都认为我不是景阳,那又与我何干?
这就是他的态度。
……
……
元骑鲸沉默了。
方景天沉默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包括先前那个带着愤怒与恨意喊出话来的青山剑修也沉默了。
天光峰顶一片安静。
忽然山道上传来一道声音。
“太阳不需要证明自己是太阳,是因为有无数直接或间接的证据以及经验证明了这一点,它是不言自明的真理。但哪怕你拥有景阳真人的所有记忆,就像他一样自恋,你终究不是真的太阳,也不是真理,所以你是应该被证明的,而且你也是可以被证明的。”
人们吃惊地向着山道上望去。
一个穿着宝蓝色华衣的小童正在山道上行走,想来应该便是他发出的声音。
那个小童拱手在前,衣袖如海水般淌落,遮住了自己的脸,更有人注意到他的脚竟是没有挨着地面。
难道这个蓝衣小童竟是飘过来的?
小童的声音有些清稚,吐字卷舌有些刻意,偏中州中音。
很多人下意识里想到,难道这是中州派隐藏的某个杀招?
紧接着,所有人都推翻了这个想法。
因为人们清楚地感受到了蓝衣小童身上散发着阴冷的气息,而像大泽令等强者更是没有听到他的心跳声!
这个蓝衣小童究竟来自何处?
……
……
过南山等两忘峰弟子,久经战阵,直觉敏锐,知道此人是敌非友,震惊想着此人是怎么通过的青山大阵?
想着这些事情之时,蓝海剑已经带着十余道飞剑破空而起,把那个蓝衣小童围在了中间,随时可能斩落。
“露出你的真面目!”
蓝衣小童缓缓放下自己的双手,袖子如海水分开,露出了一张脸。
那张脸很是稚嫩,额前的刘海像叶子般搭着,眉眼很是秀气,气息清冷,甚至可以说是冰雕玉琢一般。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小童的脸上竟隐隐透着某种异光。
修行者们齐皆哗然。
这名蓝衣小童居然是个冥界妖人!甚至可能是冥界的皇族!
今天青山宗召开掌门即位大典,他是如何来到峰顶的?又是凭什么敢来这里?来送死吗?
在很多人想来,这名蓝衣小童既然是冥界的皇族成员,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这里,必然是位实力境界极恐怖的强者。下一刻,蓝衣小童便有可能变身成为如山般的魔鬼,向着人族修行者发起疯狂的自杀性攻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蓝衣小童看着围着自己的那些青山飞剑,脸上满是害怕的情绪,瘪了瘪嘴,竟是险些哭了出来。
“各位同门不要这么凶好不好?”
蓝衣小童一脸无辜说道:“我只是一封信而已。”
过南山剑眉微挑,说道:“你来送什么信?”
蓝衣小童叹气说道:“你听错了,我不是来送信的,我就是那封信。”
元骑鲸忽然想到那年在天光峰顶跳下去的那封信,沉默不语。
蓝衣小童转身望向庐下的井九,说道:“我是家师太平真人写给你的一封信。”
……
……
(宋伊人同学生日快乐,我就不写信了,因为不知道地址,也不认识,咳咳。)
第四十七章信的内容是一招剑法
天光峰四周的修行者们再次震惊。www.uu234.cc
因为太平真人这个名字。
能从这名冥界皇族子弟嘴里听到太平真人的名字,其实并不令人意外。太平真人当年的数大罪状之一,便是与冥界勾结,意图毁灭人族。此次青山内乱的幕后明显也有太平真人的影子,方景天能从剑狱里把泰炉真人带走肯定与他有关系。
但白真人等各宗派的大人物都以为这次太平真人也会像以前那样,藏身在幕后,远远操控着这一切,却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亲自出手了,而他出手就是……写了一封信。那封信里究竟是什么内容,为什么一定需要这个冥界的皇族子弟亲自来?
按照蓝衣童子的说法,他也是太平真人的传人,难怪看着过南山的飞剑时会称那些青山弟子为同门。
“居然又收了一个?”
布秋霄看着峰顶那名蓝衣童子,脸色沉凝如水,说道:“而且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魔头越来越嚣张了!”
……
……
蓝衣童子慢慢飘向峰顶。
蓝海剑等十余道飞剑围着他,随之而行。
元骑鲸确认这个冥界小童没有威胁,挥了挥手,示意不用太警惕。
过南山等人收回飞剑。
蓝衣童子拍了拍胸口,额上如叶子般的刘海随之微飘,看着有些可爱。
他向着小庐飘去,路过那座石碑时,下意识里看了元龟一眼,眼里忽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元龟没有睁眼。
蓝衣童子赶紧收回视线,来到椅前,飘在空中,对着井九拜倒,认真地行了一个大礼。
井九问道:“你就是阿飘?”
童颜入冥后的开始一段时间,蚊子曾经送回来过一些消息。
他很容易便算明白了所有事情。
是的,这名蓝衣童子便是冥师为井九选择的未来冥皇,也就是与童颜在冥界下了好几年棋的阿飘。因为井九与冥师的约定,阿飘被童颜带到了朝天大陆地面,通过青帘小轿来到青山,在隐峰里做了些事,现在出现在天光峰顶。
如果这一切都是太平真人提前算好的,那真的很可怕。
问题是太平真人为何会让有可能成为未来冥皇的阿飘出现在青山大典上,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他谋算了如此长的时间,做了这么多年准备,究竟要做什么?
“是的。”阿飘跪在空中,对井九说道:“感谢真人对晚辈的看重,只是入门有先后,在您准备收我为徒前几年,我已经拜在了老师的门下。”
井九说道:“无妨。”
阿飘说道:“多谢真人体谅。”
很简单的两句对话,却隐藏着很多意思。
那些意思自然会被有心人听出来。
更何况阿飘说这两句话明显就是有心的。
很多人怀疑井九与冥界有勾结。这种怀疑并非此时才有,那年中州派在果成寺对青山宗逼颇甚急,结果冥界祭司们忽然先后出现在冷山,然后被青山宗诛杀……当时修行界就已经在怀疑了。
今天看起来,这些怀疑终于要落到实处。
井九问道:“你不怕我像杀死泰炉师叔那样杀死你?”
“泰炉真人擅离剑狱,本就该死,我虽是太平真人的徒弟,今日弃暗投明前来青山示警,为何要死?”
阿飘一脸无辜说道,仿佛自己真的很无辜。
这句话真是乱七八糟极了,但乱完之后竟似乎还有几分道理。
卓如岁与元曲则是看着这个冥界小妖脸上的表情便觉得有些眼熟,又有些不舒服。
井九没想杀他,问道:“信呢?”
阿飘站起身来,理了理衣领,看着他正色说道:“真人知道你不会承认自己是剑妖,甚至算到你不会辩解,会直接杀了泰炉真人。因为你夺走了景阳真人的神魂,继承了他的全部记忆与性情,就像他一样不喜欢麻烦,而且懒。”
“而你的问题是……”他转过身来,望着对面的方景天认真说道:“你一朝通天,必然有些自以为是,以为请出泰炉真人便能如何,哪里知道,那是都是无用功罢了。”
这话真是说的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斥责。
方景天却是安静听着,因为这是代师传话。
这些年他在隐峰里闭死关,与外界断绝来往,并不知道师父太平真人的安排。
直至那声竹笛响起,满山野花开遍,他终于破境通天,才离开洞府。
现在想来,那只竹笛应该便与这个可爱的冥界小童有关。
事实证明师父对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他确实有些自以为是。
泰炉真人无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就算现在泰炉真人还活着,也无法把井九从青山掌门的位置上掀下来。
神魂与肉身,究竟哪个才是我之为我的凭据?
泰炉真人只见过那个剑妖的外形,又如何判断井九是谁?
这依然是个无解的问题。
“嗦了。”井九说道。
阿飘受教,飘至峰顶半空里,回首望向庐下的他,说道:“你是应该被证明的,也是可以被证明的。”
先前他还在山道里,便曾经说过这两句话。
重复,自然是因为重要。
无论是白真人还是布秋霄,又或者是禅子、水月庵主等修道界的大人物,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
这是青山宗内部的大事,保持沉默便是保持尊敬。
但就在这个时候,禅子忽然说话了。
他赤足走到云台边缘,看着峰顶那个蓝衣童子问道:“你如何证明他是景阳,或者他不是景阳。”
“我不需要证明他是不是景阳,我只需要证明他是万物一剑,那么他自然就不是景阳。”
面对着禅子的询问,阿飘很是平静淡然,仿佛先前那个在青山飞剑下怯生生的蓝衣小童并不是他。
因为他这时候是太平真人写的信,说的都是太平真人想说的话。
“如何证明他是万物一?”
阿飘说道:“方景天找到的那些细节只是线索与嫌疑,泰炉真人的指认只是人证,终究没有实在的证据。”
如果要破案,线索便是索引,人证便是灯光,但只有物证之类的事物才最可信。
问题是这种事情哪里能有什么物证?
“你自己就是证据。”阿飘望向井九说道。
这句话看似与方景天最开始说的话一样,但谁都知道肯定不同。
果不其然,阿飘接着说道:“我有一种方法,可以让你自己证明你就是万物一。”
白真人也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走到云台边缘,问道:“什么方法?”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被送到一个村子里,跟随老师学习了好几年。”
阿飘说道:“那几年时间里除了最基础的琴棋书画、吃喝玩耍,我就只学会了一招剑法。”
能被太平真人收为传人,能成为下一任冥皇的备选者,他的天赋自然不凡。
用了数年时间,被太平真人耳提面命着,他却只学会了一招剑法,可以想见那招剑法是何等样的了不起。
阿飘看着井九说道:“那招就是承天剑法的归一式。”
听到这句话,别的宗派修行者没什么反应,青山其余诸峰的弟子也是如此,只有天光峰的人们很是诧异。
天光峰学的便是承天剑法,但哪里听说过什么归一式?
不要说过南山、卓如岁等年轻弟子,就连墨池等长老,都没有听说过这招承天剑法。
方景天也没有听说过承天剑法的归一式,但猜到了是什么,眼神微亮。
元骑鲸微微挑眉。
伏望、成由天等峰主闻言动容。
……
……
修行界一直以为青山首剑是承天剑,但事实上承天剑只是一个剑鞘。
真正的青山首剑是一把叫做万物一的妖剑。
甚至可以说,整座青山便是从万物一剑而来。
无数年前,青山开派祖师便是在这片青秀群峰里拾到了这把妖剑,经过无数年尝试,终于找到了控制它的方法。
那就是他亲手打造的承天剑鞘,以及与之相应的一式剑法。
其后历任青山掌门,都会拿着承天剑鞘,控制万物一剑,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称得上是真正的掌门。
只是很多年前,随着道缘真人与沉舟真人先后突然死去,万物一剑忽然消失在了青山群峰里。
太平真人带着尸狗在青山里暗中找了好些年,都没有找到。
谁曾想到,这把剑居然落在了井九手里。
当然,也有可能井九就是那把剑。
阿飘说的归一式,就是那一招控制万物一的剑法。
“真人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万物一吗?很简单。”
阿飘看着井九说道:“烦请您把承天剑拿出来,让我用这招剑法试上一试,您看如何?”
青山群峰静寂无声。
远处剑峰上的铁鹰都没有飞起。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所有人都望向了井九。
承天剑就在他的手里。
如果他愿意拿出来,让阿飘用归一式试一试,便能证明他不是那个剑妖。
如果他不愿意拿出来,那……答案便出来了。
太平真人的这封信,原来就是指向他的这一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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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我是我之因果的所有指向
承天剑法的归一式自然难学。www.uu234.ccwww.uu234.cc
以阿飘的天赋,也要心无旁鹜地学上好几年才能掌握。
但对于那些通天境大物来说,想要掌握并不是太难的事。
关键还是在于隐秘。
除了做过青山掌门的人,没有人知晓这一式剑法。
如果让别人掌握了驭使万物一剑的方法,青山掌门还怎么坐得稳?
没想到,太平真人居然会把这一式剑法传给了阿飘。
……
……
剑狱深处。
那条幽深的通道尽头。
雪姬裹着被子蹲在竹椅上,看着假窗上的假雪山冰峰,仿佛几万年也不会看腻。
忽然她转过身去,望向天光峰的方向,黑溜溜的眼眸里闪过一道亮光,嘤嘤叫了两声,满是轻蔑与嘲弄。
……
……
南蛮深处。
一座荒废的山神庙里。
青鸟落在枝头,看了眼庙里有些眼熟的神像,微微歪着脑袋,有些疑惑。
下一刻,它落到地上,用爪子拨动浮土,把青天鉴露出来的一角重新盖上。
忽然不知道感应到了些什么,它转首望向青山方向,咕咕叫了两声,还是充满了疑惑。
……
……
不管是嘤嘤叫还是咕咕叫,都是叫。
承天剑法的归一式就像是一件能够识人吞魂的法宝,它叫你一声,你敢应吗?
天光峰顶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等着井九的决定。
井九坐在椅子上,右手缓慢而稳定地摸着白猫的背,没有说话。
如果他是景阳真人,完全可以把承天剑拿出来,让阿飘证明自己的身份。
为何直到此时他依然没有表态?要知道拖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引起疑心。
“承天剑是青山掌门圣物,岂能交给你这个冥界妖人?”
赵腊月神情冷漠说道。
太平真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算到这句话?
阿飘看着她说道:“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我可以把归一式转教给元骑鲸师兄,让他来试。”
没有人不相信元骑鲸的德行,他与太平真人早已师徒反目,而且他是青山剑律,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
至此,太平真人便堵死了井九的所有退路。
高空里的那些雷鸣早就已经停了,天光峰顶安静无声,就连白猫打呵欠的声音都是那般的清楚。
时间缓慢流逝,气氛变得越来越凝重,越来越紧张。
过南山等青山弟子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沉重,就连雷一惊与幺松杉等人都开始觉得茫然。
井九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拿出承天剑鞘的意思。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有些黯淡,心想暂时先让元骑鲸拿着又如何,何必非要与太平真人赌这口气?
是的,在场至少有一千三百余名修道者,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井九的想法。
那些不知道井九想法的人,自然生出了别的想法。
在他们看来,井九不敢拿出承天剑鞘,便表明他就是万物一剑。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里的情绪渐渐变了。
由信任变成猜疑,由平静变成痛苦,由疑惑变成得意,由茫然变成憎恶。
……
……
“难怪你小时候就那般天才……”
当年把井九与柳十岁接引至南松亭的上德峰弟子吕师有些痛苦地想着。
“当年的你便那般懒散却又傲然,就因为你是那把妖剑吗?”
在洗剑溪畔对井九颇有照顾的天光峰弟子林无知有些猜疑不安地想着。
“难怪在青山试剑的时候能够越境胜敌,还能断了过南山的剑,哪有什么先天无形剑体,原来你竟是一个剑妖!”
云行峰主伏望想着这些年的事情,憎恶想道。
……
……
悬铃宗所在的云台上。
瑟瑟看着天光峰顶,看着依然安坐在椅中的井九,神情很是紧张。
她的双手垂在身边,握紧成拳,不停在心里喊着:拿出来啊!拿出来啊!
在她身前的轮椅里,悬铃宗主陈雪梢却很平静,美丽的眉眼间甚至还有些懒散的意味,带着些遗憾说道:“原来是只剑妖啊……难怪生得如此好看。”
……
……
在场千余名修行者里,还有一个人与陈雪梢有着相似的反应。
玉山师妹把双手抱在身前,看着不远处的井九,明亮的眼睛闪啊闪的,就像夜空里的星星。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心想难怪掌门师叔居然是剑妖啊,难怪这么好看。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有些着急,想说让对方让让,忽然发现竟是师伯,吐了吐舌头,退了回去。
伴着微雪,元骑鲸落在了天光峰顶。
他看了眼阿飘,看了眼方景天,看了眼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
风雪未疾,如柳絮般飘着,让人觉得有些堵得慌,有些心闷。
就在所有人觉得有些受不了紧张气氛的时候,他忽然感慨说道:“就算他是万物一,又能怎样呢?”
不知道青山宗隐秘前史的人们哗然一片。
就连那些普通的青山弟子也是如此,不明白行事向来严肃方正的剑律师伯为何会这样说。
如果井九真的是天剑成妖,那当然就应该被捉拿,甚至被杀死。
青山宗的各位峰主以及一些资历深的长老却保持着沉默。
因为他们都知道万物一剑对青山宗意味着什么。
无数年前,朝天大陆南方出现一把妖剑,天地生出感应,灵脉相聚,隆而为峰。
峰间剑意自养,源源不断产出飞剑,这便是现在的云行峰。
开派祖师便是得到了这把妖剑,才悟得剑道真义,开创了青山宗。
没有万物一剑,便没有青山宗。
这是实际意义上的说法,也是精神意义上的说法。
“你们错了,因为他是剑妖,而不是剑灵。”
阿飘的声音在天光峰顶回荡着,平静而坚定。
很多人,尤其是像元骑鲸、方景天这些曾经很熟悉太平真人的人,在这一刻都生出了一种错觉。
那个飘在空中的蓝衣童子不是来自冥界的皇族子弟,也不是一封信,而就是写信的太平真人。
有些人甚至在阿飘的身后,仿佛看到了一个仙人的巨大身影。
阿飘来到庐前,俯视着井九,说了三句话。
“如果你是万物一剑的真灵,当然理应受到青山宗万代供奉。”
“但当景阳真人带着你飞升的时候,你忽然生出了贪欲,夺了他的神魂为己所用。”
“你杀了他,你还吃了他,你当然就是一个妖怪。”
成由天神情微变,心想如果真是如此,那即便是万物一剑只怕也留不得了。
伏望的眼神里寒意骤深。
只有南忘依然看着远处,神情漠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飘看着井九继续说道:“更不要说,你骗了青山掌门之位后,还与冥界勾结,妄图再立冥皇。那些冥界祭司为什么会死在冷山?你与冥师之间究竟有什么交易?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你需要证据吗?”
听到这句话,布秋霄转身看了柳十岁一眼,说道:“稍后你不准动。”
白真人心想这还真是太平真人的作派,就像当初青山宗要灭西海剑派,他便去了西海,拿自己当了一个靶子。
这次他要灭掉景阳或者是万物一,用的还是相似的法子,只是不知道那个冥界的蓝衣童子为何会愿意这样做。
井九也想知道答案,对阿飘问道:“那人许了你什么?”
如果阿飘今天没有出现,那么明天就会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再过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他便能得到冥皇之玺,成为冥界的统治者。
太平真人给出怎样的条件,居然能让他连冥皇都不做?
“老师对我很好。”
阿飘说道:“而且他答应带着我在人间修行学习,可以让我不回去。”
这个条件看着很简单,甚至有些荒唐,但如此仔细一品,便能知道其中意味。
对冥界的人们来说,来到朝天大陆生活就像是飞升。
可以随便问一名朝天大陆的修行者,飞升与当神皇怎么选,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原来如此。”
井九没有再多说什么。
论及对冥界的了解,他确实不如那人,没有算到这一环,也是正常。
……
……
到了此时,事态已经逐渐清楚。
绝大多数人都已经相信了方景天的话。
井九并非景阳真人转世,而是夺取了景阳真人神魂的剑妖万物一。
场间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云台上的各宗派强者们神情严肃。
青山诸峰的长老与弟子们看着椅中的井九,眼神里满是警惕的神色,有人甚至已经唤出了飞剑,时刻准备发起攻击。
高空里忽有阴云飘来,遮住了阳光,接着有雨点飘落,不知何故竟是穿过了青山大阵,落到了崖间。
不是春雨温柔,而是风雨欲来。
“真人想问,你一直以景阳自居,现在你与冥界勾结,众叛亲离,眼看着便要被镇压进剑狱,是何感受?”
阿飘看着井九问道。
这句话里的每一段单独拿出来都是一个故事,而且可以加上一个也字。
那都是太平真人曾经的经历。
井九说道:“并无感受,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些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真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阿飘说道:“也许直到现在你都认为自己是景阳真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自己都忘了……你其实就是万物一?”
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诛心一剑。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自身的记忆,得到了一段新的、完整的记忆,从而认为自己就是那个人,结果最后才发现,这一切都是虚妄。那该是何等样的无助与悲伤?
所有听到这个问题的修行者都沉默了。
是啊,这也是一种可能。
也许井九醒来的时候,便已经继承了景阳真人的记忆,从而认定自己就是景阳真人。
如果是这样,那他有什么错呢?
很多青山弟子还有别派的修行者都这样想着。
比如成由天、梅里还有林无知,还有水月庵的甄桃等人,他们看着孤单坐在椅子里的井九,忽然生出很多同情。
白真人却是微微挑眉,不明白太平真人眼看着便要把井九关进剑狱里,从而大获全胜,为何会问出这句话来?
“也许有人觉得他是想替我找一条生路……不,他只是习惯性要在最后的道理上也要获得胜利。”
井九说道:“他想让我产生自我怀疑,觉得自己真有可能是万物一,只有如此他才算是赢了这一局。”
阿飘沉默了会儿,说道:“但你确实不知道自己是谁,至少无法证明。”
我是谁?
这是一个听着极其简单的问题。
但如果多想一些,却会让很多人生出畏惧,就像深渊。
我到底是谁?
……
……
我出生在朝歌城,那是一个腊月,天上飘着雪。
我是天生道种,自幼天赋出众,从不弹琴作画,只是读书准备修行。
我很小的时候便被接进了青山,直到今日,已经是神末峰主。
我是赵腊月。
但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同样生着凌乱短发、眼眸黑白分明的少女。她坚持认为自己才是赵腊月,而且拥有完全一样的容貌与记忆。那么我该怎样证明,我才是真正的赵腊月?怎样说服她,她并不是赵腊月?
还是说,赵腊月这个概念本来就不是我,或者说可以随时脱离我。
只是朝歌城、雪花、时节、天赋、容貌、身体、喜好……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所有关于赵腊月的记忆,那我就不是赵腊月了吗?
那时候的我又会是谁呢?
……
……
“这确实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赵腊月被一道淡然的声音从沉思里拉了回来,才发现井九正看着自己。
她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没有问题。
井九看着青山群峰里的修行者们说道:“但身为修道者,首先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禅子伸手在云里拈来一朵野花,看着他认真说道:“那么你到底是谁?”
井九说道:“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
禅子笑道:“果然吾师。”
……
……
(马克思: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