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青鸟有信,井外有天
那个年轻人是中州童颜。m.www.uu234.net
小荷在不老林多年,自然知道这位中州派天才弟子的长相,很是吃惊,心想他为什么会忽然来果成寺?然后她注意到童颜脚上的鞋已经烂了,更夸张的是,他的手指上还残着很多黑泥,与世人印象里的中州仙师模样完全不符。
来不及多想,小荷追了上去,说了几句话。
童颜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先前在山道上看到小荷时,他还以为对方是来果成寺里求香拜佛的小狐妖,没想到居然是那个传闻里骗走柳十岁的应城小荷。
“以你中州弟子的身份,自然能进果成寺,但不代表能见到你想见到的人。”
小荷看着他说道:“我不能进果成寺,但只要进入寺内,却能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童颜想着柳十岁与井九的关系,点了点头。
……
……
塔林里传来脚步声。
柳十岁去后园打水了,卓如岁闭着眼睛不肯醒来,赵腊月只好走到门槛前。
看到小荷带着童颜来到这里,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警惕。
中州派的镇山神兽麒麟刚刚在果成寺里大闹一场,然后惨遭偷袭受伤离开,童颜这时候来做什么?
柳十岁端着热水走了过来,看到眼前的画面也是愣住了。
小荷看到他没事,很是惊喜,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水盆,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柳十岁说道:“给公子洗脚。”
小荷听着自然不喜,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轻声说道:“这种事情还是我来吧。”
她端着水盆走进禅室,看到佛像前那个背影,感受着淡淡的皇气威严,生出极大惧意,身体发软,险些把手里的水盆摔到地上。
柳十岁赶紧接过水盆,对着神皇说道:“自己人。”
神皇没有转身,也没有说什么。
如果小荷不是狐狸精,神皇对她稍有好感,先前那一刻她的妖丹便有可能被震碎。
小荷知道真的发生了大事,不敢在禅室里停留,对柳十岁轻声说了几句话,便退了出去,老实地站在塔林里。
在这里等着总比在寺外等着强,能与柳十岁隔得近些,还能看到他,足够了。
另一边,赵腊月听完童颜的解释,双眉微挑,面无表情说道:“井九不见客。”
她的眉很浓,如墨笔画成,挑起便如剑,话语同样锋利,不是不便见客,而是不见客。
童颜不喜欢她的眉,也不喜欢她的语气,但既然是求人,也不能发脾气,说道:“五天前我离开云梦,日夜兼程南下往青山去,半途才知道他可能在果成寺,万里迢迢而来,就算他不肯帮忙,也应该见一面。”
赵腊月看着他背后的笠帽,更加警惕。
笠帽这种东西,她与井九在世间游历的时候,戴过很多次,无论是南河州的、豫郡的、双河山的、海州的,各式各样的笠帽都见过,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笠帽。
五天前,麒麟已经来到果成寺,那时候童颜离开云梦应该与此事无关,可他为何要急着去青山找井九?
这时,禅室里传来神皇的声音:“让他进来。”
……
……
童颜走进白山禅室,来到榻前。
柳十岁在用温水给井九擦脚。
白猫被挤的没有位置,很委屈地把身子缩成一团。
柳十岁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看着脸色苍白、右臂变形的井九,童颜的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身体微晃,险些昏了过去。
他挖了六年的洞,要避开云梦大阵与麒麟的感知,精神整整绷了六年。
他带走青天鉴,连夜逃出云梦山,更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
好不容易,他终于见到了井九,井九却是这副模样。
任谁处在他这样的境况里,都会支撑不住。
赵腊月不知道童颜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说道:“现在你看到了,不管你想他帮你什么,他都没办法再帮你。”
童颜沉默了会儿,忽然把身后的笠帽取了下来。
赵腊月有些警惕,但看着神皇站在佛像前没有转身,知道没有危险。
童颜伸手把笠帽撕碎,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
那是一面青铜镜,镜面上有很多花纹图案,还有很多裂痕,看着十分古旧,奇怪的是,青铜镜的那些花纹图案里,还残着很多冰雪,不知为何始终未化。
赵腊月没有见过这面青铜镜,却能感觉到这面青铜镜里散发出来的玄妙意味,更加警惕。
柳十岁看到那面青铜镜,神情微异问道:“这是青天鉴的模型?”
在云梦山回音谷深处的洞府里,他看过的青天鉴是一个五十丈方圆的青铜境阵。
童颜说道:“这就是青天鉴。”
柳十岁这次真的吃惊了,看着他说道:“你居然把青天鉴带在身边?”
像青天鉴这样的天阶法宝,整个朝天大陆也找不出来几个,童颜就算是中州派的天才弟子,境界也不过元婴期,带着青天鉴在世间行走,那与找死有什么区别。中州派怎么会允许他这样乱来?
神皇转身望向青天鉴,叹道:“生者多哀,皆是如此。”
童颜不知道他的身份,看着他的容颜,感受着他的气度,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很是吃惊,心想果成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井九因何沉睡不醒?
神皇挥了挥手,一道带着远古气息的火焰落在了青天鉴上。
火焰渐渐熄灭,青天鉴表面残着的那些冰雪也融化成水,渐渐干涸。
嗡嗡嗡嗡。
禅室里响起这样的声音。
青儿挥动着翅膀,从青天鉴里飞了出来。
小女孩的身体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便会消散。
赵腊月心想这又是什么?
神皇说道:“没想到此生居然还有机会见到一位天宝真灵。”
青儿看了他一眼,本能里感到畏惧,尤其是她现在已经非常虚弱,随时可能消失。
紧接着,她注意到藏在床尾的那只白猫,也有些不安。
然后,她才发现沉睡里的井九。
她惊呼一声,飞到井九脸上,不停地转圈,显得焦急至极,就像找不到家的迷途小蜜峰。
“你还没教我怎么变成真正的人,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啊!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她不停地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与恐惧。
井九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在众人的视线里非常清楚,但还是没有醒来。
青儿忽然感觉到什么,抬起小脸嗅了嗅,然后循着味道飞到井九的左手处,扑了下去,抱住他的手便不再放开。
“怎么了?”童颜问道。
青儿转身望向他,高兴说道:“他的手里有仙气!”
青天鉴被镇压在地脉里六年时间,里面的世界便等于冰封了近两千年,她的灵体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如果不能找到解决的方法,很有可能就会死去。问题是像青天鉴这样的天阶法宝,朝天大陆有谁能够修复或者说医治?
青儿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井九。
井九对她说过,他曾经见过天宝真灵,而且比她还要更完整,还对她说过很多这方面的事情。
所以童颜带着她离开云梦山后,便连夜向青山赶去,半途才收到书信知道井九在果成寺,又折向此间。
但青儿怎么也没有想到,井九的情况居然比自己还糟糕。
好在现在有了井九手里的仙气为补,她的灵体便可以维持不灭,至少不用担心立刻便会消失。
青儿抱着井九的左手,高兴极了,哪里肯放开,不停地吮吸。
井九左手泄露出来的仙气全部进入了她的灵体,禅室里的仙气自然越来越淡。
没过多长时间,卓如岁便从冥想里醒了过来,惊慌失措喊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然后他看到童颜和死死抱着井九左手的青儿,大吃一惊,喊道:“这到底是怎么了?”
……
……
在禅室外的塔林里,众人简单的交谈了一番。
童颜依然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腊月自然也不会把果成寺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不过现在局面看起来似乎不错,那些散溢出来的仙气让青儿纳入灵体之内,井九的情形稳定了很多,现在只需要考虑如何对付那道仙识。
童颜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说道:“青天鉴能够容纳的仙气数量有限,用不了多久这个过程便会终止。”
卓如岁不解问道:“青天鉴是天阶法宝,就只能容纳这么一点仙气?”
童颜说道:“青天鉴被冰封的时间太长,里面可以吸收仙气的生灵都还没醒来。”
这句话已经隐隐透露了些东西。
便在这个时候,禅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打嗝声。
众人走回屋里,发现青儿坐在井九身边,小手不停揉着微胀的肚子,灵体不再透明,明显稳定了下来。
赵腊月看了童颜一眼,心想这叫用不了多久?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不用怕!”
青儿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发出啪啪的可爱响声。
说完这句话,她飞了起来,纵身一跃跳进了井九的身体里。
就像是一只青鸟飞进井里,然后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
……
遥远的虚境里,一道剑光正在前行。
柳词真人是青山掌门,境界深不可测,飞剑的速度却始终是个问题,他也没有办法,连剑都没有,能飞出什么花来?
收到果成寺那边的来信,他顾不得真元损耗,便离开天光峰,向东海而来,眼看着便要抵达,忽然道心微动,掐指一算,知晓了井九现在的情形。
“这样也行?”
柳词微微一笑,转身就回。
此去青山路遥,还要好长一段时间,如果再往前面飞些,岂不是回去要的时间更长?
……
……
云梦山深处,雾气深沉,即便是剑修也很难视物。
麒麟如山般的黑影在里面缓缓移动,吸噬着灵气充沛的雾气,缓慢修复着身体里的伤势。
他在果成寺被玄阴老祖偷袭,这时候正在养伤。
他有些不解的是,当时自己化形为人,境界神通不及平时百一,按道理来说,玄阴老祖应该能重伤自己,但回到中州派后,却发现伤势不如想象里那般重,只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便能回复如初。
雾气忽然狂暴的运转起来,麒麟向着天地散发恐怖的杀意,因为他感觉到……白刃留下的那道仙识就要灭了!
紧接着,他感知到了另外一件事情,无比震惊,顾不得伤势未愈,直接来到了地脉深处。
云梦大阵散发着连他都感到不舒服的威压,他眯着眼睛向着前方望去,眼神骤变,隐藏在面部肌肤下的那些筋脉骤然涨粗,仿佛要破壁而出,显现出血红的颜色。
地河与岩浆平行流淌,仿佛永远不会相遇,而原先摆在天寒枢上的青天鉴已经不见了!
神识微转,麒麟便发现了那条地道。
它顺着地道飞了出来,发现这里是云梦山边缘的一个洞府。
洞府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残留着极淡的一些气息。
啊!
麒麟发出愤怒的啸鸣。
洞府里狂风大作,附着阵法的石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变成酥脆的薄皮,簌簌落下。
……
……
麒麟的啸鸣,传遍了整座云梦山。
所有的雾气都仿佛变得沉重起来。
中州派的所有弟子包括那些隐居的长老都走出了洞府,向着掌门真人所在的山谷望去,震惊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雾重便会露多,打湿了树叶,仿佛迎来一场很罕见的雨水。
白早收回手指,轻轻摩娑着指间的露水,直至变成轻烟化去无形。
她走到崖畔,望向遥远的东海方向,沉默不语。
两年前她便猜到了一些什么,麒麟的怒啸便是证明,而她并不需要。
童颜在半路上收到的那封信,本来就是她写的。
……
……
年节还没有完全过去,果成寺外的村子里偶尔还会响起爆竹的声音。
麒麟降世,老祖现身,神皇出掌,青山一剑,去年最后那天发生了无数大事,对人间没有任何影响。
本来就是两个世界,想要相通是难事,本就不需要相通。
清晨的时候,井九的身体里飞出了一只青鸟。
青儿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他的身体里看到了些什么,甚至直到很久远后的未来,她也没有说过。
“天宝真灵,生而藏天下。”
这是井九在青天鉴幻境里告诉她的一句话。
她望向依然沉睡的井九,心想如果青天鉴就是我的天下,那你的天下在哪里?
在古老的神话里,青鸟是仙人传书的信使。
今天她没能带出什么消息,却有另外一个消息传到了果成寺。
神皇看完手里的符书,递给了赵腊月,然后继续站到佛像前,沉默不语。
赵腊月看完符书,想了想,递给了柳十岁。
卓如岁有些无奈,心想我入门可比他更早,你也太记仇了。
柳十岁看完了,才轮到卓如岁看,最后落到童颜的手里。
童颜是当事人。
朝天大陆所有宗派和朝廷都收到了这封符书。
中州派称童颜叛派,请天下正道修行者杀之,任何宗派或个人收留,必被云梦山视为不共戴天之敌。
童颜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双眉还是那样淡,因为皱都没有皱一下。
“我该走了。”
他把青天鉴用布包好系到背上,向寺外走去。
第一百六十三章井九醒来,水月庵便有了春天
以青山与中州的关系,按照故事的常见发展,童颜应该走不了多远,便会被赵腊月等青山弟子喊住,然后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故事。www.uu234.net但直到童颜的身影消失在塔林那边,青鸟跟之而去,禅室前始终没有声音响起。
赵腊月的想法很简单,如果需要帮助,童颜会开口。
卓如岁的想法也很简单,中州派的事情与青山有什么关系?
柳十岁的想法最简单,他根本不信。
他对赵腊月说道:“我觉得这是一个阴谋。”
童颜是白真人的亲传弟子,前途无限,尤其是在洛淮南死后,更是下代掌门的不二人选。
当然,如果白早要做掌门的话,他就是掌门夫君的不二人选。
无论怎么看,他都没有偷走青天鉴,叛出师门的道理。
柳十岁觉得不对劲,是因为他有过类似的经验。
他也曾经被逐出青山多年,而那就是一个局。
“不重要,因为与我们没有关系。”
赵腊月说道:“现在重要的是他什么时候才会醒。”
禅室里,神皇依然站在佛像前,闭着眼睛,渐渐要把自己也站成了一尊佛像。
柳十岁望向井九,说道:“我觉得他快醒了。”
床榻角落里响起一声猫叫。
十余日来,这是白猫第一次发出声音。
它赞同柳十岁的判断。
柳十岁看都没看它一眼。
赵腊月也没有理它,坐到蒲团上,继续等待。
卓如岁走到榻前,望向井九的脸,腹诽道睡着了也这么好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权威判断:“确实要醒了。”
神皇睁开眼睛,望向佛像的右手。
那里本来应该握着一根金刚杵,现在则是空空如也。
所有人都感觉到,井九有醒来的迹象。
赵腊月对卓如岁说道:“你把白鬼大人抱回青山。”
卓如岁愣住了,心想这是要做啥呢?
在赵腊月看来,井九带着白鬼大人出山,是防着太平祖师这样的高人来杀自己,既然它始终不肯出手,那留在井九身边便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她不想井九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白鬼想起那天发生的事,从而觉得不愉快。
床榻角落里再次响起一声猫叫,有些委屈。
卓如岁走到榻前,把它抱了起来。
白猫抓着他的肩,回头望向赵腊月,又叫了一声。
赵腊月坐在蒲团上,看着井九的脸,没有理会。
卓如岁忽然倒吸一口冷气,低头望向刺进自己肩里的锋利猫爪,心想这关我屁事呢?
……
……
卓如岁抱着白猫离开后的第九天,井九醒了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的简单,仿佛他真的只是睡了一觉,没有任何凶险。
他看着赵腊月与柳十岁的神情,知道他们在担心自己,说道:“我不可能醒不过来。”
柳十岁心想那是当然,赵腊月却说道:“那可未必。”
神皇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尊佛像也在看着井九,沉静的眼眸里带着悲悯。
井九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这句话很令人吃惊。
修道者不应该做梦,因为他们道心不移,神魂稳定,睡眠时就算不是空明境界,也应该无思无觉。
井九做梦,难道是他的神魂被那道仙识影响的太过厉害?
“在那个梦里,我看到了燃烧的星云,如流星雨般的飞剑。”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讲述梦里别的内容。
在那个漫长却又短暂的梦里,除了这些记忆深刻的画面,还有一些人。
不是现实世界里的人,而是青天鉴幻境里的人。
在梦里,他看到张大学士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在南方的原野里,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呐喊着什么,就像是七十岁的老翁生出来了一个儿子。
他还看到了海上的一艘大船,船甲板上覆着厚厚的冰霜,一对男女正在相拥着取暖。他认得那名男子是曾经服侍了自己好些年的太监,他不认识那位女子,却知道她就应该是那位写出更无一个是男儿的青楼名妓。
在梦里他还看到了很多人,最后他看到了皇城外汇聚起来的楚国百姓,对着皇宫跪拜不止,表达着对他的怀念,请求他的归来,然后他就醒了。
井九望向自己的左手。
仙在里面非常平静。
那道仙识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最精纯的仙气。
柳十岁高兴说道:“恭喜公子。”
神皇微微一笑,转身向禅室外走去。
国务繁忙,他在果成寺里停留了十余日,早就应该离去。
鹿国公终于再次现身,来到榻前给井九叩头行礼,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您若有时间,还是去朝歌城看看吧,陛下压力有些大……”
井九望向禅室外。
神皇站在那座小石塔前,不知在想什么。
……
……
井九让神皇带了封信去水月庵,然后开始思考禅子的事情。
几年前来到果成寺,知道禅子去了白城,他并不如何在意,但现在果成寺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尤其是太平的消息也应该传了过去,禅子依然没有回来,那就表明雪原边确实出了真正的大事。
他让赵腊月请来讲经堂的长老,才知道雪原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刀圣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雪国女王的后代长大成人后,双方会先战上一场,就像兽群里的领袖一样。”
讲经堂长老脸上的皱纹很深,满是忧虑说道:“七年前雪原里便有了动静,刀圣传书,禅子便赶了过去。”
井九说道:“母子相残,与我们何干?”
讲经堂长老说道:“不管是何方输赢都无所谓,如果败者当时便死的话。问题在于,如果输者没有死,而是被驱逐出雪原怎么办?”
井九问道:“女王的孩子何时成年?”
讲经堂长老说道:“这种事情以前从未有过,谁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有可能数百年,也有可能就是现在……”
井九心想难怪果成寺遇着这样的大事,禅子都不敢离开白城。
雪国在朝天大陆的最北方,如果被逐出雪国,便意味着来到人间。
不管是雪国女王还是她的那个孩子,无论是谁来到人间,都意味着人族的大灾难。
既然无法判断那位输家何时来到人间,那么曹园与禅子便只能一直在白城盯着。
讲经堂长老离开后,井九摆了一盘棋。
柳十岁与小荷回菜园给他熬药。
禅室里只有他与赵腊月两个人。
赵腊月看着棋盘,心想这是在做什么呢?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并不是天下大势,也与雪原无关。
雪国女王与她的孩子可能有一位来到人间,即便是他也感到了极大的压力,但现在他的境界太低,管不了这些事。
这局棋是他在复盘与师兄之间的这一局。
重生以来,这是他与师兄第一次正面交手。
师兄用了两位遁剑者以及留在果成寺里的前缘故人。
他用的也是前缘旧事,比如神皇与青山剑阵。
两个人都犯了错。
井九没有算到他留在果成寺里的故人是渡海僧。
阴三没有算到他居然敢把赵腊月当成最后的杀着。
看着棋盘上散乱落着的棋子,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起身走到禅室外,看着那座小石塔,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站在寒冷的冬风里,衣袂轻飘,看着有些令人担心。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扶住他的左臂。
井九的右臂变形严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原。
“我以为你真醒不过来了。”
赵腊月的声音很平静,心情却绝非如此。
井九看了她一眼,才注意到她的头发不知何时剪短了,凌乱的厉害。
赵腊月说道:“我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短发。”
井九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用意,用受伤的右手摸了摸她的头,表示自己很欣慰。
赵腊月接着说道:“只是有些可惜。”
井九说道:“短发也需要打理,等我手好,再来给你梳。”
赵腊月说道:“那就好。”
柳十岁与小荷端着药壶回到禅室。
井九知道那些名贵的药物对自己的伤势没有任何好处,但不想拂了二人的好意,主要是解释起来更麻烦,端过药壶一饮而尽。
小荷很是吃惊,险些喊出声来,不是因为药汁太烫,而是按照果成寺里高僧的方子,这可是三天的药量,您怎么就一口喝了呢?
柳十岁深知公子的性情,知道他是嫌麻烦,不以为意,但因为某些原因,自己却有些尴尬。
给自己讲经的那位前辈是太平师祖,他却没有对公子提过这件事情,而且公子的身份……
想着这些事情,他心神微乱,咳嗽了起来。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真气冲突的问题更严重了?”
柳十岁不敢撒谎,说道:“是。”
小荷很是担心。
井九说道:“去一茅斋,这个问题总要解决掉,至于你的担心,只要你不主动生事,布秋霄也不敢如何。”
柳十岁说过严书生以及管城笔的事情,当时他想着实在不行,便让十岁重回青山,看看黑狗的想法有没有改变。但经过果成寺这次的事情,他已经改变了想法,那条黑狗终究是师兄的狗,十岁还是与它少接触为好。
柳十岁知道他的想法变化,不由怔住了,半晌后小心翼翼问道:“这算是……逐出山门?”
被逐出青山这种事情,他已经有过两次经验。
放眼历史,也只有太平真人与他有过这种成就。
如果还要再被逐出青山一次,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了了。
“任何事情不要多想。”
井九看着他干净明亮的眼睛,想着当年的往事,心情有些复杂。
他不希望柳十岁成为第二个师兄,所以不想十岁与黑狗接触过多,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十岁与年轻时的师兄真的很像,都是那样的执着。
果成寺的阵法忽然生出感应。
寒冷的冬风穿行在松林与塔林之间,带起些微细尘。
一顶青帘小轿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赵腊月与柳十岁都见过这个青帘小轿,知道是水月庵太上长老的轿子,不禁有些吃惊,心想对方来果成寺做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他们感到吃惊。
“我在神末峰等你。”
井九对赵腊月说了一句话,走到青帘小轿前,掀开布帘。
帘内没有人,空空荡荡。
他坐了进去。
青帘小轿破风而起,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水月庵就在那处。
看着消失在阴云里的青帘小轿,赵腊月沉默不语。
当初井九炼化仙的时候,她便觉得有些问题,因为他显得很着急。
这时候他刚刚醒来,身体虚弱至极,却立刻便要离开果成寺去水月庵,还是那般着急。
你究竟在急什么?竟是一刻也不愿停留?
还有就是为什么是你在神末峰等我,而不是我在神末峰等你?难道你会比我先回去?
……
……
水月庵也在东海畔,离果成寺不远。
没用多长时间,坐在青帘小轿里的井九便闻到了海风的腥味,片刻后又闻到了桂花的香味。
青帘小轿落在水月庵深处。
他掀开布帘走了出来。
水月庵主正在等他。
这位庵主长相清秀,在与以美貌著称的水月庵里,并不如何起眼。
她眼神平静而清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普通的邻家少女。
水月庵是梅会大派之一,在修行界里的地位极高,如果有人真以为这位庵主就是个普通少女,那就是找死。
井九单手行礼。
庵主看着他严重变形的手臂,说道:“辛苦了。”
井九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庵主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他沿着湖边向静室走去。
她清楚师姐这些年熬的如何辛苦,对青山宗与井九自然没有什么好感。(统一设定,庵主是三月的师妹……)
湖畔的树比最开始的时候少了很多,井九不知道与自己的建议有没有关系。
他不喜欢桂花的香气,但桂树枝斜于湖面之上的画面确实有些美丽。
静室的墙上开着一个圆洞。
如果从室里往外看,湖景便成会成为扇面,如果从室外往里看,便能看见圆融的禅意。
井九只能看见沉睡中的过冬。
静室的门在那边,他直接从圆窗里走了进去。
下一刻,静室里散放出无数道金光,夺了所有的湖光山色。
水月庵进入了春天。
第一百六十四章好多的尘缘
那些比春意更加清新,比醇酒更加柔润的气息,都是仙气。顶 点 X 23 U S
大部分的仙气都灌进了过冬的身体里,还有些散发到了静室外。
庵里的所有花树都开始盛开,湖里的锦鲤开始欢腾。
水月庵阵法启动。一道约数十丈方圆的轻纱,在天空里飘舞不定,看着就像一方极大的手帕。如果何看到这幕画面,应该会联想到自己的浣溪纱,只是这座阵法当然要比浣溪纱的威力大无数倍。
仙气至纯至微,即便是有大阵隔绝,还是难免泄露丝毫出去。
水月庵附近的山丘瞬间变成绿色,野花渐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远方蔓延而去,看着就像是真正的神迹。
那些仙气来到数十里外的通天井畔时,已经淡的难以察觉,还是轻而易举地激发了四周刻印时山体里的经文符咒,泛出金色的光泽,威力变大数百倍,深不见底的阴森地洞里传出事物被烧灼的声音以及无数声微弱的惨叫。
通天井里的阴灵鬼物死伤惨重,发出恐惧的呜咽声,然后声音渐远,不敢再在表层停留,窥视人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水月庵静室里的金光渐渐敛没,一切回复了正常。
过冬依然闭着眼睛沉睡,但脸色不再那般苍白,多了些好看的红晕。
井九知道应该没问题了。
几年在西海底,她被西海剑神一剑斩中,经脉与生机尽断,按道理没有再活下来的可能,但她的意志与心境实在是太过强大,在井九的帮助下居然撑到了现在。
长生仙上附着的那道仙识已经被完全炼化,只剩下最纯净的仙气。
如此多数量的仙气灌进她的身体里,再重的伤也能治好。
他走出静室,向庵主告辞。
水月庵主就像一位普通少女,心思也与普通少女没有太多区别。
看着他救回了师姐,她有些感激,看他这时候便要告辞,却有些不悦。
师姐还没有醒过来,你就要走,这是什么意思?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不敢见她?
井九自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当年他与连三月决裂的时候,这个小姑娘还在庵里静修,没怎么见过。
他没有坐青帘小轿,直接离开了水月庵,来到了不远处的通天井畔。
经文符咒还在散发着淡淡金光,幽冷的地洞里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动静。
他站在崖畔,看着深不见底的里面,默然想着中州派还有几张仙?
当年那张仙自天外飘落,直接镇住冥皇。他用了整整六年时间,冒了无数风险,才炼化了这张长生仙。如果中州派再用仙出手,青山该如何应对?
他的意识去往遥远、寒冷而空旷的那片宇宙,看着那方黑色的冥皇之玺,推算出大概再过三年,自己便能再应付一张。
在镇魔狱里随冥皇学会魂火之御,便意味着他有了使用冥皇之玺的资格,只是他的境界还是有些低。
然后他望向自己扭曲变形的右手,心想宇宙锋看来不能立刻给顾清了。
……
……
通天井起了一阵风。
井九乘风而上,直入虚境,驭剑归青山。
游野境界无法在虚境里长时间停留,但他是特例。驭剑的速度自然要比马车快无数倍,而且他的驭剑速度更是快至惊人,当暮色笼罩青山的时候,他也来到了九峰上方,看到了如金线般的洗剑溪。
青山大阵生出感应,自然分开一条通道。
很多人都看到了那道剑光,感受着那道剑光里的锋锐气息,惊叹不已,心想这就是那把斩伤麒麟的宇宙锋?
两天前,卓如岁回到青山,在昔来峰大殿里做了回报。
青山弟子们都知道果成寺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小师叔的敬仰之情愈发不可收拾。
看着那道仿佛要破开天地的凌厉剑光,众弟子齐齐行礼。
剑光落在神末峰顶。
顾清与元曲迎了上来。
井九把宇宙锋扔给顾清,说道:“这是你以后的剑,先熟悉一阵,不过我可能会再借着用几年。”
顾清不觉惊喜,反而有些茫然与不安,心想这是怎么了。
元曲很是羡慕,心想自己的师父会不会也从果成寺里带些好东西回来?
入夜时分,天边闪过一抹血色的剑光,赵腊月回来了,当然没有带什么墨丘的土特产。
弗思剑不愧是青山最快的那把剑。
都是从果成寺里出发,她比井九只慢了半天时间。
当然,井九中途去了趟水月庵,还在通天井畔发了会儿呆。
洞府深处。
赵腊月望向他的左手,确认仙已经不在了,接着望向他变形的右手,问道:“这怎么办?”
“我闭关数日,想想办法。”
井九说的很淡然,似乎这是很小的事。
但连他都还想不到办法,说明他的伤势问题很大。
被渡海僧用舍身法里的般若天下掌偷袭,他的身体再如何特殊,也受到了不可挽回的重伤。如果他炼化那道仙识后,直接用仙里的仙气疗伤,自然可以瞬间恢复,但他把所有的仙气都给了过冬,没给自己留一丝。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洞府。
井九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想,便是思考。
除了伤势、严重变形的右手,他还在想别的一些问题。
中州派的仙,雪国的内乱,师兄的意图,朝歌城里的局势,青山里的那几只鬼或者妖。
他向来不理世事,便是因为世事令人心烦,不惹红尘,因为红尘太乱。
他本以为自己历劫重生,这一世要做的事情便是了断前世因果,斩切过往尘缘,没想到却是越来越多。
这真是令人厌烦的事情。
他随意打了个响指,把所有思绪都从脑海里逐出,进入道心通明的境界。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脚步声,睁开了眼睛。
白猫从洞府深处走了出来,脚步落地无声,眼神有些复杂,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井九有些意外,它没有回碧湖峰,还是留在了这里。
白猫走到他的身前,抬起右爪把寒蝉从头顶拿下来,轻轻放到边上,然后对着他喵了两声。
它的叫声并不凄厉,也不婉转,能够清楚地听出无奈与歉意。
我很老了,我真的很怕死,所以当时没敢出手。
井九表示理解,说道:“没事,我也很怕死。”
白猫爬到他的膝盖上趴下。
井九揉了揉它的头。
……
……
(本卷终)
第一章剑峰生于天地间
寒星黯淡,青铜色、出匣惊飞风雨。m.www.uu234.net龙鳞三尺,虎气千年,彷佛精灵堪语。
记得当时,曾带故人荒陇,此道于今如土。挹神光、重见冠裳楚楚。
宾旅。鸣佩中原历聘,只解识、寸心相许。回首苏台,鱼肠忽起,散乱长铍无数。
试吊要离坟草,鸱夷潮水,一样英雄难诉。对州来君子,恩仇忘否。
(望远行,咏延陵季子剑,清:曹贞吉)
……
……
神末峰当然不止一座洞府。
除了猿猴,便只有井九清楚别的那些洞府在哪里。
峰顶道殿里的洞府看似只是一座,其实里面别有洞天,可以直通苍穹,也可以通往孤峰里的无数幽静地。
山腹深处有处洞府,地面有一方由整块山玉雕凿而成的池子,表面光滑无比,里面的盛的并不是水,而是某种淡金色的液体,散发着柔润的光毫。
井九闭着眼睛躺在池子里。
淡金色的液体淹过他的颈,遮住他比玉池表面更加光滑洁白的身躯,只有苍白却依然绝美的脸露在外面。
不知道这些淡金色的液体是什么事物,散发出无比纯净的灵气,虽然远远不如当初他左手里握着的长生仙,却比适越峰的药园灵气浓郁无数倍,难道这些液体是无数颗丹药化进了水里?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井九睁开眼睛,从玉池里站了起来,洞壁上镶着的夜明珠感应而明,照亮洞府。
那些淡金色的液体从他的右手指尖淌落,落回玉池里,颜色似乎淡了很多。
他的右手依然严重变形,就像一把扭曲的剑。
淡金色的液体淌落,他的身体瞬间干净,没有残留一滴,不知道是液体有些古怪,还是他的皮肤太过光滑。
井九走到石壁前,挥手打开隐门,取出提前备好的那件白衣穿上,然后重新关上门。
在这很短的时间里,能够看到隐门后是一处体量更广的洞府,里面摆着些许杂物,堆着无数晶石。
原来玉池里的那些淡金色液体都是由晶石化成。
以玉池的体积,想用液化的晶石填满至少需要数百块,已经超过中等宗派的一年所需,他却用来泡澡?
……
……
井九当然不是在泡澡。
虽然他是朝歌人,但绝大部分的岁月都在青山里度过,早就养成了南方人的习惯,而且他很懒。
他是在养伤。
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次伤势太重,需要认真想些办法,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当年在神末峰里还藏了这么多晶石。
在玉池里浸泡了这么长时间,剑丸与臂骨表面的裂痕已经修复如初,但右手的伤势没有任何好转。
他把右手举到眼前,做了几个动作。
严重变形的右手行动很是不便,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而古怪。
他摇了摇头,把右手负到身后,向着上方凌空而起。
……
……
沉重的石门开启,带起些微烟尘。
顾清与元曲从殿里走出,崖下的猿猴们叫了数声。
崖边的白猫睁开眼睛,寒蝉险些摔到崖下,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抬了起来。
赵腊月从竹椅上翻身而起,望向从洞府里走出的井九,问道:“如何?”
井九没想到刘阿大没在她怀里,然后才想明白是为何,说道:“还是有些问题。”
渡海僧是果成寺的律堂首席,以真实战力论应该能排进前五,当他动用天下般若掌这种壮烈的舍身法时更是可怕。
井九是游野中境,放在年轻一代修行者里是毫无疑问的最强者,与渡海僧相比还是差了很多。
最关键的是,他的境界不足以发挥出身体的真实能力。
他的身体很特殊,当年刚入青山宗便能在剑峰里杀死碧湖峰的左易,凭的便是这一点。
这给他带来了很多好处,比如不容易受伤,如此他才能在当年在青山试剑里折断过南山的剑,才能与压制了境界的麒麟周旋了那么久,但相应的也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具身体如果真的受了重伤,便很难恢复。
……
……
剑坏了就要去修,人伤了便应该去治。
青山里都是修道者,自然用不着医生,适越峰的丹药便可以解决大部分的问题。
井九却去了云行峰。
无数云雾笼罩着这座山峰,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带动自行游走,却终年不散,大概因为这个原因才会叫云行峰。
他与赵腊月站在峰前,看着这幕画面,没有想起当年,反而同时想到了中州派的云梦山,虽然后者并没有去过。
云行峰的弟子们看到他们,很是吃惊,赶紧上前行礼,询问二位师叔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青山飞剑如果损毁严重,通常会被送到云行峰进行修复,再送入峰里的乱石间自行蕴养洗炼。
云行峰的弟子们以为井九前来修剑,紧张之余又有些激动,心想难道今日能够看到那把传闻里的宇宙锋?
果成寺一役有很多秘密,井九与麒麟的那一战却在卓如岁的刻意宣扬之下成为青山这些年来最出名的事。
谁都知道莫师叔的那把黑铁剑在小师叔的手里历劫重生,晋升成为仙阶飞剑,青山弟子们自然很是好奇。
遗憾的是,他们没能看到宇宙锋,因为井九要修的剑不是这一把。
他与赵腊月并肩向云行峰上走去不知道是遵循某种极古老的规则,还是他依然不喜欢驭剑。
云行峰里乱石嶙峋,断崖陡峭,满眼荒凉,没有一点绿意,也没有生命。
到处都是剑意,在崖间、石间、云雾里若隐若现。
井九带着赵腊月很快便到了云行峰中段,消失在了云雾里。
云行峰弟子们各自散去。
终年不散的云雾能够遮住弟子们的视线,却挡不住井九与赵腊月的目光。
不管是先天无形剑体还是后天无形剑体,都有一双能够看破虚实的剑目。
“我们这些旧人还是习惯称这里为剑峰。”
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感受着无处不在的剑意,井九说道:“据祖师们推测,青山灵脉的天杀眼,便在剑峰地底深处,只不过那里剑意太过凌厉,没有人能靠近查看。”
赵腊月说道:“历代祖师就用这里泄出的杀机灵气炼剑藏剑,所以云行峰才叫做剑峰?”
井九摇头说道:“天地自行成峰,峰中生剑,故而称为剑峰。”
赵腊月有些不解,心想难道不是先有青山宗再有剑峰?
井九说道:“数万年前,这座山峰自行蕴养出了一把剑,开派祖师凭此悟出剑道真义,才有了青山宗。”
赵腊月很吃惊,当年在洗剑溪畔学剑的时候,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些,剑经上也没有相关记载。
如此说来,那把剑从某种意义上就是青山之祖?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数万年来,这座山峰依然在源源不断地生出新的飞剑,剑归青山,最开始时并不是剑修死后把剑留传给晚辈弟子,让对方继承青山的剑道精神,而就是很简单的字面意思。”
赵腊月若有所思说道:“剑自青山出,剑修用了一生的时间,结束后自然应该还给青山?”
井九带着她继续向上。
云行峰越往上,雾气便越深重,剑意也越来越凌厉,而且密集。
那些天地自生的、前代师长临死前归还的飞剑,藏在乱石里、插在崖缝里,到处都是。
某些飞剑有柄,有的则是无柄,插在崖石里就像钉子,还有一种就像是铁匠铺里刚打出来的剑胚,颇有些原始古拙之意,随意躺在乱石里,或像树枝般插在岩石间,很难被分辩出来。
赵腊月心想这种应该就是剑峰生出的飞剑,只是想要蕴炼出锋芒,不知道还要几千年时间。
崖间的那些飞剑忽然微微震动起来,发出极低沉、无法被听到的嗡鸣。
赵腊月听不到那些声音,但身处其间自然能感觉到剑意的变化,神情微变。
她曾经在这里以剑意淬体数年时间,才练成后天无形剑体,对这里的环境与那些剑意都很熟悉,不明白为何这些飞剑会表现的如此骚动,望向井九身后,心想难道与宇宙锋有关系?
宇宙锋被布带裹了很多层,敛没了所有明亮与锋芒,看着很不起眼,依然系在井九的背上。
“吵死了。”井九说道。
那些飞剑顿时安静了很多。
井九望向剑峰某处。
宇宙锋破布而出,化作一道明亮清寂至极的剑光,穿过层层云雾,插入崖间某处自行开始蕴养。
他不是来还剑,只是觉得这剑的性子太过清冷,锋芒太盛,怕顾清控制不住,所以拿到剑峰来养养。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想来这里看看能不能养好自己的伤。
按道理来说,作为一名绝世天才剑修,应该很懂如何修剑,可他真没什么经验。
当初不管在上德峰还是神末峰,他都常年闭关,不见世人同门,很少与人战斗,经历过的那几场,剑下往往无一合之敌,飞剑相遇极少,他把最快的不二剑与最快的弗思剑换着用,根本不会损坏。
云雾更深,赵腊月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亮起一抹剑光,看清四周环境,觉得有些熟悉,然后便看到了崖上的那个洞。
当年她就是在这个崖洞里盘膝坐了三年。
井九问道:“舒服?”
这是问长时间坐在崖洞里会不会舒服的意思。
赵腊月看着他的脸,自然想起当年忽然跳到自己身前的他,唇角微微翘起。
“还可以,而且剑意自崖内生,感受比较充分。”
井九挥手在那个洞旁又开了一个洞。
两个洞的形状很像,离地面都约三尺,只是后者要略大一些。
赵腊月坐了进去,井九坐进旁边的崖洞里,然后同时闭上眼睛。
井九来剑峰是为了治伤,赵腊月则是有别的原因。
从果成寺追杀阴三到大泽,在途中她强行破境,晋入游野中境,难免还是有些问题。
井九让她来剑峰再次剑意淬体,稳定境界。
这种方法很凶险,放眼青山也只有他与赵腊月能够做到。
只是这种方法也不能长时间、多次使用,不然可能剑煞隐成,有伤道心。
井九与赵腊月有剑意守心,向来无视外物,闭上眼睛便进入空明状态,呼吸渐缓,直至渐无所闻。
云雾飘至,坐在崖洞里的他们仿佛变成了两尊石像,若隐若现。
半年后,青山迎来了又一个夏天,大阵开启云涡,任由雷雨落下,数十道飞剑离峰而起,在雷暴里淬洗,碧湖峰则是不断引去闪电,湖面被照耀的明亮无比。
洗剑溪畔的洞府里,一名年轻弟子看到这些画面,心神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意志变得更加坚定。
第二天清晨,他孤身登上了云行峰,决意今天一定要登至最高处,找到属于自己的飞剑。
傍晚时分,浑身衣衫被割破的他,终于爬进了云雾,来到上段。
四周的云雾忽然散开,他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处断崖边,眼前是两个崖洞,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石像。
他好奇走到崖洞前,伸手摸了摸石像,却发现竟然是人!
那名年轻弟子吓了一跳,心想难道是剑归青山的前代师长遗蜕?
如果真是如此,自己先前的动作何其不敬,他赶紧跪下,对着崖洞叩拜行礼。
就在他的膝盖触到地面的那一瞬,云行峰忽然震动起来!
狂风呼啸,云雾高速游走,山峰深处传出极其怪异的磨擦声,仿佛山崖将要倾塌。
年轻弟子脸色苍白,心想难道是自己对长辈不敬的行为竟是引发了天谴?赶紧重重磕了几个头,便转身往山下逃去。
风云变色,自然不可能是因为一名年轻弟子的行为。
云行峰的异动引发很多关注,十余道剑光自各峰飞出,都是破海境的长老。
碧湖峰主成由天来了,上德峰的迟宴来了,就连南忘都离开了清容峰。
昔来峰主方景天在最高处,神情严峻,看着远方某处。
云雾正在散开,剑峰将要显出真实,说明青山剑阵正在启动。
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难以想象的强敌来犯,再就是青山剑阵在天下发现了哪位遁剑者的信息,准备远程诛杀。
崖洞里,赵腊月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淡了很多的云雾和天空里的那些剑光,神情微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井九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第二章老狗
今年海州城的夏天要比往年更热一些。
可能是因为海上暖流的问题,也可能是因为再没有巨大的飞鲸从海上吸来海水化作雨水落下。
云台之役后,西海剑派退入大海深处,在海州的影响力渐渐消退,很多中小宗派趁机杀了进来。
海州正街上曾经有座酒楼,老板娘是个狐狸精。
这座酒楼被不老林强者南筝等人变成了废墟,但因为位置太好,隔了些年又重新出现了一座酒楼。有趣的是,这座酒楼居然和以前一样也做火锅,而且不止是海味火锅,还有益州风味与北方风味。
一个戴着笠帽的客人走进酒楼,点了一人食的小火锅,随意吃了些酒菜,便付钱离开。酒楼前的石阶上洒着水,那名客人走过时,笠帽下的脸被水面反照了一瞬,竟是黑色的,不知道是带着面具还是如何。
伙计很快便把那个桌子清理干净,火锅里吃剩的汤被倒进泔水桶,一张小纸条则是被送到了后厨。
那张纸条最后送到了某个包厢里。
包厢里的火锅很大,不是鸳鸯锅,红色的汤汁看着就像是血,又像是果成寺里的落日,散发着辛辣的味道。
阴三右脚踩在椅子上,动作有些不雅地捞着锅里的黄喉与肚片,清秀的脸上没有汗水,只有满足的神情。
玄阴老祖坐在他的对面,看完纸条上的内容,问道:“真人,地址已经拿到了,我们何时出发?”
阴三专心吃着火锅,随意说道:“吃完再说。”
……
……
火锅这种食物妙就妙在,如果你愿意就可以一直吃下去,只要不停往锅里加汤与食材。
所以直到半夜,阴三与老祖才离开了酒楼。
他们走出海州城,来到海边,穿过海里散落的礁石,向着大海深处走去。
他们此行不是前来凭吊云台遗迹,也不是来取什么宝物,而是要去找一个人。
在深沉的夜色与涛声陪伴下,他们踏海而行,走了很长时间,来到一处偏僻而寻常的小岛上。
小岛上生着一些绿色的植物,没有什么妖兽,只有些蜥蜴在夜里捕食。
按照纸条上的地图,老祖走到一丛不起眼的小草前,感慨说道:“不愧是老家伙,这阵法布的真好。”
那丛小草没有任何特殊的气息,也没有阵法的痕迹,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谁能想到这居然是通道的入口。
阴三感受着那条通往地底深处的通道,说道:“居然藏在与世隔绝的海底,难怪这么多年都没人能找到他。”
在幽暗的通道里,他们走了很长时间,按照估算已经来到数百丈深的海底,终于看到了一扇沉重的铜门。
铜门上刻着一些简单的图案,有花有鱼,笔法古拙,散发着淡淡的气息。
老祖看了两眼,说道:“我能破开,但会惊动他。”
“我来吧。”
阴三抬起右手按在铜门上刻着的一条怪鱼上。
大概百余息后,铜门上的那些花忽然张开花瓣,仿佛活了过来,那条怪鱼也似乎活了过来,想要从他的掌下游走,去给里面的人通风报信,却无法挣脱。
阴三摸了摸那条怪鱼,指间仿佛带着春风,让它平静下来。
沉重的铜门缓缓开启,没有带起一点灰尘。
无数的海水从里面涌了出来。
阴三与老祖很平静,没有躲避,也没有惊讶。
他们飘在海水里,看着眼前的画面。
铜门里是海底的世界。
奇形怪状的鱼在游动,带着光点的异花在招展。远处隐隐有巨大的恐怖身影,不知道是哪种凶猛的海兽。
阴三知道这些都是假的,神情平静,把双手负在身后,随心意向前方飘去。
藏在海底的那个家伙有些意思,境界一般,阵法与精神能力倒是不弱,竟是发现了自己的到来。
他不担心对方的反击,只是不想对方有所准备、最后宁肯自杀也不愿意神魂受制。
那些巨大的恐怖身影越来越近,竟是一群鬼目鲮!
那些鬼目鲮向着阴三扑了过来。
阴三理都不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堆礁石处。
一头鬼目鲮把他吞了进去,然后便变成了光点,散于海水之中,再没有半点痕迹。
阴三飘到那堆礁石前,蹲下身体,望向藏在石缝里的一条小丑鱼。
小丑鱼的视线与他的视线接触。
“你是什么人……居然能看穿老夫的阵法?”
小丑鱼说话了。
他能感觉到阴三最多就是游野境,为何能够不受自己的神识影响?
阴三笑着说道:“这种雕虫小技,还是不要在我面前用了,另外我先提醒你一句,在稍后的谈话里请不要自称老夫,因为在我面前你没有这种资格。”
说完这句话,他打了一个响指。
啪的一声轻响,那些鬼目鲮尽数化作光片消失,随海水摇摆的异花与成千上万只怪鱼消失,就连海水都消失无踪。
这里确实是在海底,但不是在海里,而是一处深藏地底的洞府,地面很是干燥,连一滴水都没有。
洞府里的陈设很是奢华,沿着墙有一排青松盆栽,玉髓池里有数十条锦鲤,在一具白骨里游来游去。
白骨便是鬼目鲮,锦鲤是怪鱼,青松是异花,一切都是假象。
“你算命的名气极大,养些锦鲤倒也正常,只是那具白骨是怎么回事?”
阴三收回视线,望向一位老人。
这位老人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双眼深陷,不知已经盲了多少年。
他就是刚才那只小丑鱼,也是在世间已经消声匿迹多年的天近人。
……
……
天近人是位大人物。
他远不是阴三所说算命名气极大这么简单,当年他执掌白鹿书院,被世人认为一言能断生死,能窥天机。
便是洛淮南与景辛皇子这样的人,都想得到他的点评。
他与西海剑派的关系很深,又受了方景天的拜托,想在旧梅园里杀死井九。
遗憾的是,他不知道井九的境界虽然低,神魂力量却是强的不像话,自然失败了,然后被禅子逐出了朝歌城。其后便是云台一役,白鹿书院被裴白发带着无恩门弟子一把火烧光,他见机奇快,抢先逃走,藏在这个洞府里直至现在。
他被禅子重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复原,所以哪怕洞府处于西海的势力范围,依然不敢冒头,极为小心,谁知道竟被人找上门来。
“那是我的童儿,因为练功太过急进,走火入魔而死。”
天近人“望”向那具白骨,神情似乎极为惋惜。
那可能是一个很感人或者很邪恶的故事,阴三不打算探究,说道:“我来找你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到底是什么人?”
天近人微低着头,声音微沉,显得很是警惕,来人精神力量极其强大,道心如海,深不可测,远胜呈现出来的境界,让他很自然的想到当年的井九,甚至他一种感觉,来人比当年的井九念力还要强大。
阴三看着他微笑说道:“是我问你问题,不是你问我问题。”
天近人说道:“布阵十年,我不相信你能破开,就算你的神魂再强,也没有用。”
对方看破了洞府的幻境,脱离了他的精神干扰,不代表能够破开真正的阵法。
阴三没有说话,直接闭上眼睛,念力从身体里散发出去。
洞府里的空气里忽然出现无数光线,然后渐渐凝结,形成一条条的线与图案。
天近人看不到画面,却能感受到,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心想对方的神魂怎么会强到这种程度,居然能够用念力逼出阵法的本体,然后意图强行破之!
洞府里变得越来越明亮,那些线与图案就像涂了粘稠的蜂蜜,垂垂欲坠,眼看着便要断开。
嗡的一声。
洞府再次变成海底的世界,那些恐怖的鬼目鲮出现,却不敢游向阴三,那些散着光点的异花摇摆的更加厉害,似乎想要离开海底的泥沙逃走。
渐渐的,那些鬼目鲮与怪鱼还有异花都变淡了很多,随着海水的冲洗,开始分崩离析,变成缕缕青烟。
青烟里,阴三闭着眼睛,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阵法到了崩溃的最后阶段。
天近人的脸色却不再苍白,反而平静了很多。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深陷的眼窝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如黑洞般的深渊。
只是瞬间,无尽的海水便卷着鬼目鲮、怪鱼、异花灌进了他的眼窝!
就连阴三的神魂也被吸了进去!
这种神魂间的争斗,最是凶险也最是简单,只看谁更强大,便能吞噬或者控制住对方。
阴三并不在意,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禅宗某些僧人、某些远古神兽以及井九,再没有谁比自己的神魂更强大。
就在这个时候,天近人忽然笑了起来,皱纹变得更深,充满了阴冷与嘲弄的意味。
“太平真人,你习惯了控制他人的神魂,但有没有想过,自己被人控制的感觉?”
阴三神情微变。
他的衣衫随海水轻飘,向着天近人的方向。
“他与我的神魂已经联在一处,你还不出手,更待何时!”
天近人厉声喝道。
玄阴老祖忽然出现在阴三的身后。
他来到洞府后,便仿佛消失一般,直至此时,忽然散发出全部的气息!
狂暴的气息充斥着洞府,稀疏的发如剑般直指天空,这时的老祖哪里还像一条老狗,就是真正的魔神降临人间!
他在果成寺里受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需要落掌便能把阴三拍死,或者震散他的道树!
阴三闭着眼睛,说道:“你想死?”
话音落处,老祖忽然闷哼一声,浑身上下感到了一阵寒意。
那是来自剑的寒意!
那道寒意远在数万里之外的青山,却能让他感觉的无比真切。
很明显,在如此危险的时刻,阴三解除了道法,青山剑阵瞬间便找到了他的位置!
就是因为这道寒意,他在冷山荒原的地底不天见日的躲了数百年时间,难道他还要继续躲下去吗?
就在这个时候,极高的天空里传来一道剑意。
明明只是一道剑意,却仿佛是无数道剑同时发出,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生出,挡住了那道寒意。
按照玄阴老祖与对方搭成的协议,在控制阴三之前,如果青山剑阵落下,对方要替他挡住一瞬。
那可是青山剑阵!
哪怕只需要挡住一瞬,朝天大陆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西海剑神!
“你以为我真的是狗吗!”
玄阴老祖的脸上满是暴戾的气息,极其强横的一掌拍了下来。
啪的一声轻响。
他的手掌落在了天近人的头顶。
……
……
洞府里的阵法尽数溃散。
无数海水从天近人深陷的眼洞里喷涌而出,那些怪鱼与异花也喷了出来,击打在洞府石壁上,变成碎末。
“你居然……”
他脸色苍白,惊怒至极,无神地“看”着玄阴老祖。
只来得及说出三个字,他的声音便消失了,眼窝里也不再有海水流出。
他的人还没有死,神魂已经完全被阴三控制。
阴三睁开眼睛,举起手来。
玄阴老祖以最快的速度把头伸到他的手下。
阴三摸了摸他的头,表示赞赏。
玄阴老祖顿时感觉到来自数万里之外的那道寒意消失了。
但那道如潮水般的强大剑意还在高空。如果让西海剑神发现这里的事情,暴怒一剑斩落,他也难以应对。趁着青山剑阵把西海剑神留在高空的时间,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很快。
玄阴老祖与阴三来到一百多里外的陆地上,靠着夏田里刚割下来的稻草堆,不停喘息。
“演的不错,但那句话有些过于夸张。你真以为我是狗吗?动杀着的时候谁会说这些废话?”
阴三转头看着他认真说道,就像是戏园里的师父在教刚入行的徒弟。
玄阴老祖一脸媚笑说道:“主要是那句话发自真心,不吐不快,不过只来得及说了一半而已。”
阴三好奇说道:“下半句是什么?”
玄阴老祖正色说道:“是的,我就是真人的一条老狗,忠心耿耿!”
第三章不管黑狗还是白狗,只要够狠就是好狗
玄阴老祖确实已经很老了,但天近人比他更老。m.www.uu234.net按照井九的推论,六百多年前天近人离开南海,代表雾岛老祖南趋寻找传人,最终以接引者的身份选中剑西来,那么他现在应该至少是七百多岁。
他的修行天赋普通,精神强度却是世所罕见,修行七百多年,念力可动天地,按道理来说很难遇到敌手。遗憾的是他擅长给人算命,却没算到自己的命如此不好,先是在朝歌城里遇着井九与禅子,现在又遇着阴三这等人物。
最关键的是,他以为这是自己与玄阴老祖设的局,哪里想到最后自己变成了局中人,自然惨败,甚至连自杀都没来得及,便被阴三完全控制了神魂。
“你这个局其实挺好的。”
阴三看着玄阴老祖说道,满是欣赏的神情。
老祖很不好意思,揉了揉发红的鼻头,说道:“和真人在一起时间长了,总能学到些真经。”
阴三逃离青山剑狱后,先去南海找了雾岛老祖,带着西王孙重回大陆,埋下重夺不老林的前因,然后去冷山荒原里找到玄阴老祖,从此共同游历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玄阴老祖是阴三的保镖、仆人、捧哏、清客以及老狗。
没有人愿意做狗,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大魔头。
以玄阴老祖的魔功境界,要杀死阴三是非常容易的事,只需要动动手指,甚至吹一口气。
问题在于,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阴三究竟用的什么方法让青山剑阵发现不了自己。
他也不想再回到冷山地底。
不见天日的岁月实在难熬,尤其是他已经出来了,哪里还有勇气再回去?
如果他想摆脱阴三,扯断颈间的那条狗链,便要找到一个方法杀死阴三之后依然不被青山剑阵发现。
他曾经动过大泽畔那个龟壳的主意,但后来发现萧皇帝居然是阴三最坚定的追随者,只能放弃这个想法,然后他很自然地想到另一位遁剑者,视线落在遥远南海的雾岛上。
在果成寺里,他通过后厨里的那位胖和尚,联系上了投奔西海剑派的苏子叶,表明自己的身份,提议西海剑神与自己一道做些事情西海剑派是雾岛一脉,这件事情虽然隐秘,但他这样的老魔头并不难猜到。
无论是杀死阴三还是井九,对西海剑神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只要他知道了这两个人的真实身份。
最开始的时候,老祖想的是杀死阴三后,用雾岛的方法遮蔽气息,不让青山剑阵发现自己,后来发现阴三对初子剑很感兴趣,于是他想到了一个更完美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在阴三试图控制天近人的时候,他忽然暴起偷袭,反而让天近人控制住阴三的神魂,找到那个躲避青山剑阵的方法。
就像阴三说的那样,这个局真的很好,甚至可以说完美,只有一个问题。
阴三知道了。
……
……
阴三没有明说,只是给了玄阴老祖一个教训。
他明知道井九还藏着后手,不管是神皇还是青山,却没有对老祖说,就这样平静地看着他被柳词一剑贯穿,身受重伤,险些身死。
老祖在大泽畔醒过来后,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一切,当即**着身体从血桶里爬出来,跪到他的身前,痛哭流涕地表达悔意,请求他的原谅,反手就把西海剑派卖了出去。
阴三从稻草堆里抽出一根稻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看着远方初升的朝阳,有些疲惫说道:“以后不要这样了。”
老祖赶紧站起身来,像蒙童一样站着,双手紧贴着裤缝,说道:“再也不敢了。”
他差点死在果成寺里,这样的教训足够深刻,同时也让他想明白了白鬼那天为何始终没有露面。
青山镇守,便是他全盛时期对付起来也会觉得有些麻烦,可那位在真人面前竟是乖巧的真像一只被阉了的猫,为什么它会如此害怕真人?
果成寺后厨的那个胖和尚已经暴毙而死,再也吃不着蘸腐乳的馒头,裹着苏子叶的烤肉。
海州城里那个酒楼,是老祖与西海方面约好的联系地点,谁能想到那居然也是不老林的产业。
相知满天下,无人不通君,从西海到东海,从雪原到蓬莱,整个朝天大陆都在真人的注视之下。
真人现在不再无所不能,但似乎依然无所不知,这种感觉实在是令人感到恐惧。
他只是不知道果成寺里,玄阴老祖对麒麟的那一击看似凶残,却没有带去什么真正的伤害。
看着稻堆上的那个面容清秀、神情淡然的年轻人,玄阴老祖在心里叹了口气,问道:“真人已经知晓了初子剑的下落?”
天近人躺在稻堆下面,闭着眼睛,还有气息。
阴三看了他一眼,说道:“还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
做为南海雾岛最初来到朝天大陆的接引者,天近人知道很多秘密,对西海剑派更是熟悉至极。
玄阴老祖满脸媚笑说道:“恭喜真人。”
阴三从稻堆上跳了下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向远方走去。
老祖拎起天近人,就像一条老狗叼着骨头,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向着朝阳初升的方向而行,不知道要去哪里。
……
……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这句话赵腊月曾经听井九问过。
那是很多年前在海州城的时候,他们是清天司通缉的要犯,参加四海宴的各宗派修行者准备围杀他们。
云雾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散开,山崖间的剑意越发凌厉,生出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哪怕没有见过,赵腊月也已经猜到,这是青山剑阵的味道。
太平真人闭死关后的三百年里,青山剑阵从来没有启动过,甚至连启动的征兆也没有。
最近一年里,青山剑阵居然连续两次出现启动征兆,剑峰两次显露在天地与诸峰弟子眼前,令人震惊。
去年底青山剑阵那次启动是要远距离诛杀果成寺里的玄阴老祖,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就在她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云雾重新回到峰间,青山剑阵平静下来,说明目标已经消失。
想启动青山剑阵很难,想让它停下来更难。
井九知道那人就是师兄,只有他才如此了解青山剑阵的运作模式,把青山剑阵变成万里之外的一把剑。
他用这把剑逼着玄阴老祖留在身边当保镖,自然也可以借青山剑阵的势,做一些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无法做到的事,就像先前那样看青山剑阵先前对准的方向,他想对付的人很可能是剑西来。
青山九峰里有鬼,比如方景天,比如那些隐藏更深的人。
四大镇守里,鸡犬没能升天,但必然也会倾向他,阿大胆小两边不敢得罪,元龟只知道睡觉。
而青山剑阵就像是他的一个玩具。
不管怎么看,师兄在青山的底蕴依然强大,如果将来真的正面开战,谁胜谁负还真未知。
井九已经确定是白刃仙人把自己打落红尘,烟消云散阵肯定被师兄做了手脚,只不过那个手脚可能做在很多年前,比如四百年前。可惜的是没能在果成寺里杀死师兄,如果当时他没有昏迷,一定会让皇帝不要管自己,先把师兄镇杀再说。
再隐秘的事情,终究无法瞒着所有人,如果让一茅斋等正道宗派知道师兄逃走了,必然会大动干戈,至少中州派肯定会借此生事。当年师兄在朝天大陆引发的那么多血雨腥风,没有人能忘记。
如今风雨便要再来。
换作以往,井九不会太担心,但现在他太过弱小。
他望向自己的右手,沉默了很长时间。
严重变形的右手,就像是被绳子捆死了的盆中梅。
如果是真的梅花,或者还能从这种畸态里寻找到一些别样的美感,但这是一只手。
修道者向往极致,所以当年青山里很多师长看着井九便觉得他肯定很有前途,因为他的脸太完美。
不再完美,那就是有问题,也不是难看那么简单。
右手是他真正的锋芒,无法修复,会严重影响到他的战力以及将来的修行。
在剑峰里静养半年,情形只是稍好了些,以这个速度,他想要完全修复右手,只怕还要几千年。
井九有些郁闷,对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情绪。
当然,他本来就很少有什么情绪。
换作当年,渡海僧这样的禅宗高手,他一指头就戳死了,哪里会受如此重的伤。
他想起赵腊月与柳十岁追杀师兄时的事情,问道:“那根骨笛连十岁的剑都斩不断?”
赵腊月说道:“我的也不行。”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去上德峰。”
……
……
上德峰很寒冷,峰间大部分是耐寒的松树,看着并不如何好看,主要是太过单调,看的时间久了,总会有些腻。
井九与赵腊月站在峰下,已经能够感觉到前方传来的寒风。
上德峰是青山九峰里最森严的地方,严禁普通弟子随意进出。
他们如果不想亮明身份,便要想办法自己进去。
赵腊月想着剑律大人的冷酷性情,说道:“我让元曲过来开路?”
师父让徒弟过来做任何事情都很正常,比如走后门之类。
“这里我比他熟。”
井九带着赵腊月向峰里走去,没有顺着山道而行,而是直接走进了松林里。
寒风拂着树枝,松涛阵阵。他对这里确实很熟,明明没有道路,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厚厚的松针,却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方向,很快便来到西麓的一片山崖,找到了一处洞府。
这里的温度要比峰下更加寒冷,如果不是修道者,只怕需要裹上好几件棉服,才能撑得住。
赵腊月跟着他走进那座洞府,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应该已经荒废多年。
在洞府的最深处有一堵石墙,她伸手摸了摸,发现表面滚烫至极,有些吃惊地发现,原来整堵墙居然都是火玉。
石墙上附着一道禁制,井九挥手除之,带着她继续向里行走,穿过数道狭窄的石缝,走进一条幽暗的通道。
越往通道深处,温度越低,越来越冷,石壁上凝着的冰霜越来越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通道终于走到尽头,那是一处断崖。
崖前是深渊,或者说是一个通往地底的大洞,一道天光从极高处落下,照亮了洞底。
一只如山般的巨大黑狗静静躺在洞底。
天光照亮它身上光滑、没有一丝杂质的黑色毛皮,看着就像是最名贵的缎子。
井九带着赵腊月飘下去。
黑狗睁开眼睛,居高临下看着他们,眼神幽冷而漠然。
“她是神末峰主赵腊月,它是尸狗。”
井九为他们做介绍。
黑狗缓缓低头,表示见过了。
赵腊月认真行礼。
黑狗再次闭上眼睛。
井九看着它沉默了会儿,转身向剑狱里走去。
剑狱里也很寒冷,空气非常干燥。
通道两侧囚室里散溢出来的气息非常可怕。
这些囚犯有的是恐怖的大妖,有的是冥部的强者,有的是双手染满鲜血的邪修。以赵腊月的性情,她应该对这些囚犯的故事很好奇,说不定还想找机会过来试剑,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看都没有看那些囚室一眼。
“这间囚室里关着的是泰炉师叔,你应该称师叔祖。”
井九发现赵腊月没有反应,转头望去,发现她在想什么事情竟是想得出神了。
“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忽然觉得,神末峰里要不要养只狗?”
赵腊月醒过神来,看着他认真问道。
井九想了想,说道:“元骑鲸不会同意。”
赵腊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用双手比划了一下长度,说道:“我是说养这么大只狗。”
井九不明白,问道:“为什么忽然想着要养狗?”
“现在峰上有猴子,有猫,有蝉,对了,还有你带回来的那匹马,养只狗怕什么?”
赵腊月说道:“我们出去的时候还能看门,总不能指望那只懒猫吧?”
“为什么要养狗?”
“狗很忠诚。”
“为什么?”
“尸狗大人很帅。”
二人随意说着话,来到了剑狱深处的一处大厅。
大厅的地面是青石铺成,四周有灯,比剑狱别的地方要明亮很多,也温暖很多。
二人的右手方有条通道,在灯火的照耀下通往极深处,尽头有间囚室。
通道与那间囚室外,都布满了朝天大陆最凌厉的剑意。
感受着那些剑意,赵腊月神情微变,下意识里看了他一眼。
“这些都是我当年的剑意。”
井九带着她向通道尽头的囚室走去。
前些年他来看柳十岁的时候,只是看了那间囚室一眼,没有过去。
因为他不想去看囚室里的画面。
既然是他的剑意,自然随着他的踏入而自行解开。
没用多长时间,他与赵腊月便走到囚室前,推门而入。
囚室里的布置很周全,有床有桌,有各种器具,有引来的细泉,甚至还有法器不停幻出蓝天白云。
剑狱里这样的囚室仅此一间。
赵腊月看着床上的那具白骨,已经猜到这里曾经关押的是谁。
只是太平真人逃离剑狱才三十年,为何就变成了一具白骨?
井九走到床前,发现那具白骨的右臂已经齐肘而断。
“原来如此。”
整座青山,他与师兄对万物一剑这四个字的理解最深。
所以那把飞剑看着不像是剑,而是笛子。
井九静静看着那具白骨,仿佛看到了很多画面。
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囚室里,师兄沉默地修行,用尽无数岁月,忍受极致痛苦,最终把自己的手臂练成了飞剑。
然后,他把右臂从身体里撕扯下来。
能承受多少痛苦,便意味着当年井九与柳词、元骑鲸的背叛给他带去了多少痛苦。
这些痛苦,现在想来都是恨意了吧?
赵腊月明白了井九的意思,视线从白骨的断臂处移到他变形的右手上,心想果然是师兄弟啊。
第四章一眼无辜神末峰
天近人的洞府位置是西海剑派方面故意泄露给阴三,想要与玄阴老祖配合,做成这件惊天动地的买卖。顶 点 X 23 U S
那个戴着笠帽,走进海州城酒楼的男子,是双方都能接受的中间人。
西海剑派的局失败了,而且败的很羞辱,损失很惨重,但那名戴着笠帽的男子不担心会受到什么责罚,因为他在西海是客卿,自身身份也很特殊,而且除了这件事情,他还有很多别的重要使命,相信西海剑神对他会有足够多的耐心。
离开海州城后,他没有回西海剑派,而是通过清天司的关系,乘坐朝廷的车辆,穿越数州数郡之地,来到了豫郡。
豫郡之北距离云梦山已经不远,遇到正道修行者的机率也越来越大,他不想遇着太多的麻烦,直接去了桂云城的珍器阁,拿出一份罕见、但价值普通的千年莲子拍卖。
这个约定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他不清楚对方安排的人是否能够坚持到现在。
更何况对方现在已经离开了中州派,下落不明。
那颗千年莲子当天夜里便被人买走了,第二天便送进了云梦山。
第四天的时候,戴着笠帽的男子便看到了白早。
他说道:“我没想到来的会是你。”
白早依然像往年那般柔弱,声音更加淡然,说道:“我更想知道你是谁。”
那名男子摘下笠帽,然后取下脸上的黑色面具,露出了青色的脸。
白早微微挑眉,说道:“你知不知道,如果让正派弟子知道你在桂云城,你必死无疑?”
世间邪修众多,奇形怪状的也很多,但有着一张青色的脸的人很少,苏子叶微笑说道:“我现在是西海剑派的客卿,他们没有理由杀我。你应该清楚,很多年前我就不再是玄阴宗少主,玄阴宗与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白早没有再说什么,问道:“何去了白城,你找我师兄做什么?”
苏子叶深深看了她一眼,说道:“千年莲子落在你的手里,你就应该知道我与童颜最初的计划。”
白早说道:“师兄对我说过。但我始终不明白,就算你获得了剑神的信任,又如何能够杀死他?”
苏子叶说道:“我对他说过我有办法,是因为我刚好知道有两个很可怕的人对西海动了心思。”
白早说道:“连你都觉得可怕,与他们联手,岂不是与虎谋皮?”
苏子叶说道:“我要找的是谈白二位真人。”
他曾经是玄阴宗的少主,以天赋绝佳著称,当年甚至还在洛淮南之上,但他远远没有资格与中州派的二位真人谈判。
只有一种解释,他是一名中间人,代表的是那两位很可怕的人的意志。
白早说道:“他们要什么?”
苏子叶说道:“西海剑派覆灭之后,灵脉归我玄阴宗。”
白早说道:“世间没有人值一条灵脉。”
苏子叶说道:“当初童颜答应从昆仑山分出一道灵脉给我,我现在只是改了一下选择,中州派既然自视为正道领袖,难道好意思去把西海的灵脉都占了?”
白早微笑说道:“你才说过,你早已不是玄阴宗少主,玄阴宗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苏子叶说道:“如果能把这件事情办好,玄阴宗自然会重新成为我的。”
白早忽然问道:“与果成寺的事情有关吗?”
苏子叶说道:“那些老人一根手指就可以捏死我们,我们做好信使的本分便好,别的不要问。”
白早说道:“放心,我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苏子叶说道:“包括井九。”
白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童颜到底出了什么事?”苏子叶问道。
白早说道:“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苏子叶微微一笑,就像绿色的树叶被风吹动,望向窗外的桂云城街道,说道:“当年洛淮南在这里被人杀死,你应该很清楚,那是童颜在为你报仇。”
白早说道:“你想说什么?”
“洛淮南死了,童颜叛了,青山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两家号称正道领袖,现在看来却比我们这些邪道还乱。”
苏子叶收回视线,看着她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
……
青山确实有些乱,但井九和赵腊月还不知道。
回到神末峰,井九把宇宙锋扔还给顾清,说道:“走时再给我。”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心想又要出去?这可不像你的性情,难道是剑狱里太平真人的白骨提醒你了什么?
顾清接过宇宙锋,发现剑上清冷空寂的感觉稍微弱了些,或者说那种感觉更深的浸入了剑体里。
元曲好奇地凑了过来,眼里满是羡慕。
顾清笑了笑,把宇宙锋递到他手里,开始向井九与赵腊月报告事情。
这些年与神末峰有关联的事务都是由他处理,比如宝树居、比如朝歌城,很是繁杂。这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雪原方面击退了一次小型兽潮,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朝歌城方面的气氛渐斩发生变化,支持景辛皇子的大臣们再次上疏,似乎想做些什么,悬铃宗决意在三年后召开一场清心大会,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老太君真的要撑不住了。
赵腊月又看了井九一眼,心想难道你离开是要去悬铃宗,帮瑟瑟杀人?
顾清接着说道,这半年里没有任何人发现童颜的踪影,从朝歌城与中州的一些动静来看,云梦山里的大人物们非常生气。然后他想着井九当年交待的事情,把玄阴宗这些年的发展与当前情形很详细地说了一遍。
“这种小事说这么仔细做什么?”
井九心想顾清怎么也变得如此嗦了,看来也应该去学一下闭口禅。
赵腊月再次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说要杀王小明?”
十年前,玄阴宗改宗为教,王小明便是首任教主。
在世人眼里,这位邪道的新生强者很是神秘,赵腊月却不会忘记他的名字。
井九早就已经忘了这件事情,这时候被赵腊月提醒才想起来,示意顾清继续。
顾清心里觉得好生无辜,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取出一封剑书双手递给赵腊月,说道:“青山召集诸峰议事,因为师姑您闭关,所以延迟到现在。”
赵腊月有些意外,心想居然又要青山议事,这次又是因为谁,总不会还是因为柳十岁。
“确实是柳十岁的事情。”顾清看着她的神情,苦笑说道:“卓如岁师兄着实是个大嘴巴,果成寺里的事情说的太多,终究还是说漏了嘴,被人知道柳十岁曾经出现过。”
当年柳十岁第二次被关进剑狱,神末峰什么都没有做,一晃便是这么多年过去,其实有很多人猜到柳十岁已经离开,只不过没有证据,没人有胆子质问上德峰。
现在确定有人曾经在果成寺里见到过柳十岁,那些人当然要借此生事,方景天不需要亲自出面,自然有昔来峰的长老,要求上德峰与神末峰给出解释。
赵腊月第四次看了井九一眼,心想卓如岁这样做,到底是掌门真人的意思,还是他自己有什么想法?
井九想着当年在昔来峰大殿里的议事,便觉得无聊,直接向洞府里走去,理都没有理顾清。
顾清一脸无辜地望向赵腊月,赵腊月把手里的剑书递还给他,跟着井九走进洞府。
就算有人想要借此事攻击神末峰,她也不在乎,现在已经确定井九的身份,掌门与剑律在上,谁敢放肆?
……
……
昔来峰大殿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确认赵腊月与井九离开了剑峰,青山议事才开始,但直到现在神末峰还是没有来人。
方景天坐在首位,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人忽然打了个呵欠。
很多人望了过去,发现是卓如岁。
墨白二位长老、过南山等弟子现在都在雪原抗敌,代表天光峰来参加青山议事的人是他。
“诸位师叔看我做什么?我可没承认见到柳十岁了,果成寺的和尚怎么说与我无关。”
卓如岁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说道:“就算果成寺的和尚没说谎,那不也先得问上德峰?”
他的看法与赵腊月一样。
果成寺里的那一剑,让他非常清楚师父与神末峰的关系,他根本不相信,柳十岁这件事情能引起多大的波澜。
至于上德峰与神末峰的关系,他则是完全不知情,但身为天光峰弟子,能找上德峰麻烦的时候,向来不会手软。
诸峰师长心想这话倒也有道理,应该被关押在剑狱里的柳十岁,忽然被人发现出现在果成寺,不论怎么看,都是上德峰的问题。于是那些视线,都落在了上德峰长老迟宴的身上。
迟宴的脸色很难看,他是真不知道这件事,沉声说道:“诸位稍待片刻,我上德峰总会给个说法。”
……
……
在柳十岁离开剑狱这件事情里,上德峰最无辜,现在却要承受最大的压力,自然很不高兴。
于是,神末峰顶便迎来了一场风雪。
那道带着风雪而来的三尺剑,代表着剑律元骑鲸的意志。
赵腊月在闭关。
顾清的反应也不比她慢,提前就已经下了山。
刘阿大带着寒蝉躲进了洞府深处,陪赵腊月一起闭关。
神末峰只剩下一个人。
他需要单独面对冷酷而可怕的三尺剑。
元曲跪在三尺剑前,一脸无辜说道:“太祖叔公,您可不能怪罪到我头上啊。”
三尺剑里传来元骑鲸漠然的声音:“井九呢?”
元曲指着云海外说道:“师叔早就走了。”
……
……
顾清去了洗剑溪。
正好洗剑阁下课,师长们先离开了教室。
林无知与梅里师叔说着什么向溪畔走来,看到顾清不禁有些意外。
神末峰这些年没有再收弟子,按道理来说,不会来洗剑溪。
林无知是掌门真人的亲传弟子,梅里师叔更是境界极高的二代师长,在清容峰里的地位不低,他们这些年一直在洗剑溪畔教导新入内门的年轻弟子,在有些人看来很是可惜,但包括顾清在内的很多人,则是对他们非常尊敬。
顾清微笑行礼,说道:“我想找一个人。”
林无知与梅里师叔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的兴趣,同声问道:“谁?”
顾清回想了一番师父离开之前的形容,用手指在空中勾勒出一张脸。
用手指在空气里画出的图案,连真实都谈不上,林无知却看得很清楚,微异说道:“平咏佳?”
顾清说道:“看来他的天赋给师兄您的印象很深。”
林无知摇头说道:“这个孩子天赋确实不错,但性情……稍微有些古怪,成天都喜欢乱想一气。”
梅里师叔颇感兴趣问道:“你要收徒?”
顾清笑着说道:“我自己都没把剑学好,哪有资格收徒,是师父的意思。”
林无知神情微变,说道:“小平运气不错啊。”
梅里师叔笑了笑,说道:“先确认神末峰找的是不是他再说。”
片刻后,那名叫做平咏佳的年轻弟子被喊了过来。
顾清看着他问道:“前些天你是不是去过剑峰?”
平咏佳脸色苍白,心想难道自己亵渎前代师长遗骸的事情被发现了?声音微颤说道:“去过……”
顾清接着问道:“在剑峰里有没有见到两位师长?”
平咏佳再无侥幸心理,一脸无辜说道:“弟子眼神不好,真不知道那是……”
顾清笑了笑,心想确实有些神末峰的作派,难怪会被师父一眼瞧中。
他没有再说什么,对林无知与梅里行礼,便驭剑离开。
平咏佳怔怔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心想这是怎么了?
梅里师叔与林无知对这个年轻弟子微笑说道:“恭喜。”
……
……
(本以为夜里才能写出来,没想到能挤出些时间,就赶紧写了,直接发了,但明天不能确定情形,所以今后这些天更新时间无法定在晚上八点,字数也不会多,只能尽量保证更新,保证不了的话再提前和大家报告。)
第五章磨剑
井九坐着宇宙锋,离开神末峰,破云而出,随云落在云集镇上。www.uu234.net
他走进那间酒楼,待锅里的白汤熬低一指时,马车便到了。
车顶的琉璃窗已经换了新的,顾家的安排还是那样的妥当。
数日后,马车到了朝南城,井九去了宝树居,留下一个名单便再次离开。
宝树居东家看着名单上的那些法宝名称,汗水在脸上不停流淌,心想这些法宝要不然便是某宗派的镇派之宝,要不然就是流失已久的传奇事物,自己到哪里找去?
井九没有再坐车,买了顶笠帽,步行离开了朝南城,没用几天便来到了大泽畔。
夏天时节的大泽,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般有湖风可以送爽,反而因为被蒸发的水汽笼罩,显得特别闷热,哪怕一动不动也会随时出一身汗,就像宝树居那位可怜的东家一样。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小镇街道上一个人都看不到,只有蝉与青蛙的叫声交织不断。
井九的身体即便是熔浆也能泡几个时辰,自然不会因为暑热而流汗,他戴着笠帽站在街上,静静地听着蝉声与蛙鸣,还有隐藏在这些声音后方的细微动静。
青山剑修进入承意境界后可以感知数十丈内的所有声音,比如虫鸣草动,井九的感知能力更是要强大无数倍,如果他不是用果成寺的禅宗功法屏蔽了部分感知能力,便是寒蝉摩拳擦掌的声音在他耳里都能像是雷鸣一般恐怖。
此时他五识尽开,小镇乃至大泽里的声音顿时全部涌进耳里。
西面那个院子里有几个老男人把脚泡在水桶里打麻将,污声秽语不绝,就连那些老男人指腹与麻将牌上的图案磨擦的声音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你要胡筒一色,摸个幺鸡这么兴奋做什么?
接着他听到了大泽里的很多杂音,悉悉不断,那是虾在吃泥,鱼在吃草,然后都被大鱼吃了,最后那只贪心的大鱼被一只木头假鱼钓出了水面,成为了渔夫今晚的盘中餐,那么渔夫又是在为谁辛苦呢?
井九戴着笠帽走在无人的街道与闷热的暑风里,没有因为这些声音发疯,也没有生出太多感慨,只是认真而专注地寻找着自然天地杂音里的那丝不自然,而这用去了他整整两个时辰的时间。
小镇阴暗的排水沟里有一只蚌壳,声音就来自于此处。
蚌吐水是很常见的事情,虽然这只蚌壳很小,表面有些干,看着就像是只死蚌。
井九走到排水沟前蹲下,对这只蚌说道:“你与青山之间的仇最浅,事实上如果不是师兄挑唆,那些仇怨可能都不存在,我想我们可以商量一些事情。”
那只蚌壳微微动弹了一下,没有给出更多的回应。
井九要找的是萧皇帝。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也没有想到这位遁剑者居然生活在蚌壳里,但想着那句在蚌壳里做道场,这似乎又是很自然的事情。
蚌壳只是伪装,真正护住萧皇帝、让他成功避开青山剑阵的搜寻的还是那块龟壳。
井九的右手就算没有受伤,也不见得能切开那块龟壳。
萧皇帝的声音从蚌壳里透了出来:“你们一直都知道我生活在这里,但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凭什么把真人出卖给你?难道你还能承诺不杀我?”
井九说道:“你误会了,我来找你不是因为那件事,只是想朝你借龟壳一用。”
萧皇帝语带无奈说道:“我要把龟壳借给你,岂不是自寻死路?”
井九想了想,发现确实如此,无论如何萧皇帝也不可能答应自己的要求。
他看了眼变形的右手,心想那只能再找别的法子。
这个时候,大泽湖面忽然生起一场大风。
萧皇帝说话时散溢出来的气息惊动了一直严密监视着小镇的大泽强者,对方正在用风雨道法赶过来。
青山与大泽的关系很好,但相见也是麻烦,井九直接转身离开。
……
……
那只河蚌可能潜入了大泽深处,也可能躲进了某家院落里的水井里。萧皇帝在大泽的眼皮下藏了这么多年,青山剑阵也弄不死他,只要他不出来谁都没有办法,而且如果他不发出声音,就算井九也没办法再找到他。
井九在湖水里向前行走,挥手驱散那些恼人的水草与无知的小鱼,想着走进大泽前最后听到的胡牌欢庆声,心想原来那些凡人玩的是庆城麻将,难怪一手筒子摸个幺鸡也这么高兴。
大泽极为广阔,水也极深,越往深处,天光越来越淡,水草渐稀,变成荒芜的白色沙石地,无知的小鱼也渐被丑陋凶猛的大鱼、怪兽所取代。当井九走到深约百丈的大泽中心时,湖底已经没有一点天光,黑暗的如夜一般,当然这对他的视线没有带来任何影响,当那条泛着银光的异种蛟远远游过来时,他早早便停下了脚步。
静止中的他就像一块真正的石头,没有气息也没有味道,没有生命的感觉,不要说是天银异种蛟,就算是更高阶的神兽都很难发现他的存在除了苍龙与尸狗这种特殊的存在。
以往离开青山他都会带着刘阿大,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遇到很大的麻烦、很强的对手,这次离开青山他是为了治伤,自然不会去招惹那些强敌,没有人能发现他的存在,自然也就没有麻烦。
数日后,他从湖里走了出来,水从笠帽、衣服上不停淌落,打湿了脚下的沙地。
这里已经是数百里外的大泽北岸,浅水里是密密的青色芦苇,前方是密密的树林,没有什么人烟。
井九心意微动,剑火从身体里散溢而出,迅速蒸干身上的湖水,却忘了自己还戴着笠帽。
笠帽化作青烟消失,他的脸便露了出来。
数十只沙鸥从湖上盘旋而归,准备落回芦苇里的窝,忽然看着沙滩上的他,受了惊吓,叼着的小鱼如雨般落下。
井九伸手切断十余根芦苇,就像给赵腊月单手结辫那样,做了个简陋的帽子戴到了头上。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树林里。
没有人知道他来过这里,更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哪怕是青山里的鬼也不知道。
……
……
随后的十余日里,井九一路向北,不停寻找疗伤的方法。
果成寺里,渡海僧舍身一击看似寻常,但既然是太平真人的雷霆手段,自然非凡。
在北上的旅途里,井九很少歇息,只是偶尔会咬几口山风,喝些露水。
他不会感觉到饥渴,只是想做些应景的事,让自己显得更像一位仙人,听说仙人的运气不会太差。
他把自己记得的以及师兄笔记里标注的前人洞府找了一个遍,又去了几座很著名的矿山,都没有什么收获。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觉得自己的右手越来越难看。
虽然知道这是错觉,但他还是无法忍受。
某天夜里,他站在崖畔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沉默想着如果朝歌城里的那东西也治不好自己的伤,那该怎么办?
……
……
来到朝歌城时,盛夏还没有过去,烈阳把街道照耀的闪闪发光,根本没有阴影的存在空间。
行人或者撑着伞,或者戴着笠帽遮阳,井九戴着在豫郡新买的笠帽,行走其间并不起眼。
走进那条小巷,来到井宅门口,他习惯性回头望了一眼太常寺。数年前新修的太常寺与以往那座一模一样,但不知道是不是没有雨水滋润的缘故,那些乌黑的檐角不再像以往那般散发出森然的意味,只是一味的死气沉沉。
井宅门上挂着锁,想来人都出去了,不知道是访友还是探亲。井九看着那把锁,认真地想了想,但还是没想起来今天是不是朝廷官员休沐的日子,也没想起来钥匙藏在哪里,于是直接把那块青砖推了进去。
他只想着替井家节约一把锁,却没想着鹿国公府里会因此损失一件名贵的瓷器。
走进书房,确认一应陈设还有棋盘上的棋子与当年没有任何变化,井九点了点头,然后望向早已恭敬站在那处的鹿国公世子鹿鸣,说道:“让你父亲来一趟。”
鹿鸣松了口气,通过地道回到国公府里,看着那件摔成碎片的均窑大器,叹了口气,赶紧准备入宫的事宜。
没到半个时辰,正在与神皇陛下商议国是的鹿国公便赶了回来,气喘吁吁通过地道来到井宅。
在果成寺里他对井九说,陛下现在的压力有些大,希望井九来朝歌城一趟,没想到井九没到一年便来了,这让他觉得自己的意见很受井九重视,心情非常愉快,眉开眼笑说道:“真没想到您来的这么快。”
井九不知道他为何如此高兴,说道:“我要去太常寺,中州那边还盯得紧吗?”
鹿国公怔了怔,才知道原来他来朝歌城与自己说的事完全无关,苦笑说道:“苍龙已死,镇魔狱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空壳,中州派看着便会觉得羞辱愤怒,哪里会理会太常寺里的事。”
下午的时候,井九扮作管事随着鹿国公进了太常寺,然后便消失在了院子里。
太常寺深处有一条新修的地道,通往镇魔狱深处,在入口四周种着很多青竹,还有很多野花。
在偏僻的角落里,有一丛紫花。
井九来到那丛紫花前,说道:“在你颈上系了一段时间的铃铛,就是从这里拣回来的。”
说完这句话,他才想起来刘阿大今次没有随自己出来,这时候还在神末峰顶。
他摇了摇头,伸手挖开紫花下的泥土,动作很注意,没有伤着紫花的根须。
紫花下的泥土里埋着一截白色的事物,触手温润,却有一道淡淡的煞意,绝非美玉,也不是法宝。
那是一截骨头。
井九拿起那截骨头认真观察,说道:“实心,你怎么能吹出曲子来?”
说完这句话,他才想起来冥皇已经死了好些年,自己答应他的事情还没有办。
……
……
当年他潜入镇魔狱时,曾经在那方碧潭也就是苍龙的胃里看到了一截大妖的骨头。
碧潭里的毒液非常可怕,腐蚀能力极强,不要说修行者的肉身,就算是法宝与仙剑,都无法存留。
那位大妖肯定很强大,甚至可能与禅子的义父同级,才能做到妖骨不灭。
冥皇临死前,曾经用这截妖骨吹了一道冥河摇篮曲。
当时在朝歌城听到这首曲子的,除了人族的绝世强者们,还有井九。
……
……
回到井宅。
井九走进书房,布置了一个阵法避免被打扰。
他卷起袖子,把扭曲变形的右臂搁到妖骨上,一前一后磨擦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动作很慢,似乎是在寻找完美的角度与力度,接着动作越来越快,快到肉眼根本无法看见。
他已经掌握了角度与力度,更重要的是,他确认了自己的方法是正确的。
那截妖骨真的很特殊,如此高速的摩擦,竟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片刻后,井九停下动作,抬起右臂看了看,露出满意的神情。
在一般人看来他的右臂没有任何变化,但他自然知道还是有些细微的改变。
是的,他就是在磨剑。
多年前在碧湖峰顶,他曾经说过要用刘阿大的骨头来磨剑,那是在吓它,这次却是真的。
剑不再锋利,自然需要重新打磨一番。
这个道理他懂,只是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磨刀石。
世间哪怕再坚硬的磨刀石,遇着他的右手也会迎手而解,就算是青山里的法宝与飞剑也支撑不住片刻。
直到那天在剑峰上,他与赵腊月说到师兄的骨笛,想到了冥皇临终前吹的笛曲,接着才想到了这截妖骨。
当然,如果萧皇帝愿意把龟壳借给他用用,那可能才是最好的磨刀石。
书房外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一对年轻的男女,似乎在争吵,又似乎在哭泣,然后渐渐无声。
井九没有理会,专心磨剑。
他的右臂在妖骨上高速摩擦。
骨粉渐生,伴着淡淡的焦味。
他神情不变,伸出左手在空中抓下无根水,洒在右臂与妖骨上。
嗤嗤数声响,磨剑的声音变小了,骨粉被打湿,也不再飞起,渐渐堆积在桌上。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井九早就知道有人,没有理会。
一个少女站在书房窗边,眼睛微红,明显刚刚哭过。
她看着书房里的画面,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你这是在磨手皮?噫……好恶心。”
第六章不管陈茶还是骨茶,都是好茶
井九没有抬头,继续磨着那截妖骨,神情专注。m.www.uu234.net
在高速的磨擦里,妖骨不停地抛出骨粉,落在桌上,里面似乎夹杂着很多晶粒,闪闪发光。
那名少女看出他不是在磨皮,很是好奇,竟连伤心都忘了,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井九心想自己就不应该怕伤了这个小姑娘主动撤了阵法。
不管你与井梨是什么关系,如此聒噪总是不好的。
那名少女趴在窗台上,看着他继续问道:“难道这是玉泥磨出来的脂粉?真好看。”
井九抬头看了她一眼,心想要不要把她弄昏过去。
少女看到他的脸顿时怔住了,下意识里捂住嘴巴,才没有发出尖叫声,失神道:“你真好看。”
真是全无新意的说法,井九不再理她,低头继续磨剑。
那位少女的视线在他的脸与那堆晶晶亮的“脂粉”之间来回,喃喃道:“难怪小姑说女子的容颜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居然有人用软玉做脂粉,这真是过于奢侈了,即便她家是朝歌城里最顶层的人家,她也不敢做此想法。紧接着她想到,难道就是因为自己花钱少,没能用上这等极致的脂粉,不够好看,所以梨哥才不肯答应和自己私奔?
“你……您能不能给我一些这种脂粉?”
少女看着井九哀求道:“我不求能像您这般好看,有十分之一也好啊。”
井九自然不会理她,继续专心磨剑,务求保证每一次出手的角度与力度都极其完美。
再如何罕见的画面,看得时间长了也会变得无趣,半个时辰后,那位少女终于在窗边消失。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井宅院门被人从外推开。
井商带着父亲与妻子去了朝歌城外的赵园避暑,虽然两家关系极为亲近,怎样也不可能出问题,但毕竟是别家的庄园,而且赵家在朝歌城里的底蕴深厚,远非他这个太常寺官员能及,所以住了十来日便回来了。
井夫人带着仆妇去煮饭备菜,井老爷子去东厢房关心自己养的鸟有没有瘦,生怕孙子忘了喂食,井商则是第一时间提着水桶与清扫用具来到书房,准备像平常里那样,把里面的桌椅擦洗一遍,务求一尘不染。
只要他人在朝歌城,每天都会做这件事。
所以不管井九哪次来,看到的都是一尘不染、没有任何变化的同一间书房。
井商推开书房的门,确认今天里面的陈设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多了一个人,吃惊说道:“啊!您……你回来了?”
井九在专心磨剑,不想被打扰,但看着井商手里提着的水桶与臂弯里挂着的抹布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
刚开始他准备说这些年辛苦了,又觉得好像以前哪次说过,于是问道:“吃了吗?”
井家人刚从城外赵园回来,自然没有吃饭,后厨里生起的饭香与菜叶清香也是证明。
井商误会了他的意思,请他去花厅一起吃饭。
井九自然不会把时间花在吃饭这种无趣的事情上,但还是随他去了花厅,准备用宝贵的时间来与这家人说些闲话。
说闲话是他最不擅长的事情,他看着满头银发、神情有些尴尬的井父,微微点头,心想顾清送的丹药看来不错。
井梨对着他恭敬行礼,眼里满是孺慕之情。
井九没有问他与景尧皇子一道读书修行的情形,看了他两眼,说道:“进度慢了些,实在不行还是去青山吧。”
听着这话,井商很是惊喜,心想居然会有这等仙缘?
井梨却有些郁闷,他已经是承意境界,皇族血脉的景尧都比他远远不如,宫里的金供奉都说他天赋卓异,结果这还慢?再就是有可能去青山,他当然知道是极其难得的仙缘,可那样的话,自己岂不是真的要与诗儿分别?
……
……
井九不知道井梨在想什么,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
由青山镇守亲自开蒙,只要愿意便能随他学剑,对任何修行者来说都是最美好的开端。
但修道这种事情,不管由谁领进门,终究看的是每个人自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谈不上可惜。
井九回到书房,继续专心磨剑,手速越来越快,很快便把在花厅里浪费的时间找了回来。
他的手臂与那截妖骨之间发出极其轻微的磨擦声,还有一种温润的感觉,听着很是悦耳。
至少对他来说很动听,甚至称得上美妙。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他没有休息过一刻,甚至就连姿式都没有变动一丝。
直到窗外传来脚步声。
井九停下动作,感觉到手臂有些酸痛。
对他来说这是很罕见的事情。
那截妖骨确实太硬,主要是他的动作太快。
如果把一次磨擦算作一次出剑,这三天三夜里他至少出了十万剑。
哪怕是再白痴的剑修,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出了这么多次剑,想来也能明白剑中真义,更何况是他。
通过三天三夜的磨剑,他对剑道的感悟又有了新的认知,也为之消耗了很多精神。
“给我倒杯茶。”井九说道。
井家人自然不会来打扰他,来到窗外的还是那名少女。
她在府里是最小的孙女,向来极受祖父宠爱,不要说阳春水,管你什么季节的水都是不会沾的,自然包括茶水。
按道理来说,听着井九的话,她应该发脾气,至少会表现出来几分娇气,但不知道是因为想要得到那些“脂粉”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她竟是推开书房的门,真给井九倒了一杯茶,然后乖巧地站在旁边。
井九接过那杯茶喝了口,视线微垂,说道:“你认识我?”
少女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声音微颤说道:“我知道您是井九仙师。”
井九想起柳词与卓如岁的习惯,发现这样很省事,于是嗯了一声。
嗯这个字很有趣,随着音调起伏,可以表现出无数种意思。
有的时候表示同意,有的时候表示疑惑,有的时候表示愤怒,同样是尾音微挑,却还有发问以及挑衅两种功能。
对于青山宗的懒人们来说,确实是应该掌握的技能。
井九自然是在发问。
少女怯怯说道:“听梨哥说过,您是他的小叔,说您仿佛真正仙人,那天回府后我才想起来,应该是您。”
井九说道:“嗯?”
少女赶紧说道:“梨哥没有对我说过别的事情,我也没对别人说过您在朝歌城。”
井九说道:“嗯。”
少女放下心来,看着桌上那堆晶晶发亮的粉末,终究忍不住好奇心,轻声问道:“您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井九说道:“磨剑。”
少女怔住了,心想剑在哪里?
井九说道:“以后不要来了。”
少女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鼓起勇气,便准备说出在府里想了三天的那番话。
“不要说。”
井九说道:“任何故事我都不想听,告诉井梨我喝了你一杯茶,就这样。”
少女再次怔住,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声致谢,便跑出书房去找井梨。
井九放下茶杯,继续开始磨剑。
这杯茶是冷的,而且已经放了三天三夜。
如果那名少女注意到这点,也许他会做的更多些,比如让宫里出道旨意直接指婚。
……
……
初秋的时候,那截妖骨终于被他磨完了,变成了桌上的一堆骨粉。
井九走到窗前,举起两只手,以高远的天空为背景,仔细地观察对比了半晌。
他的右臂修复了很多,已经看不出来明显的变形,但与左手还是有些差别。
比如手指关节有些突出,就像是木棍上串着的糖葫芦,而且手腕处依然还有些扭曲。
手腕处的扭曲程度其实很小,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看出来,但依然让他觉得很刺眼。
他的眼里容不得钉子,也容不得任何的不完美。
他需要继续磨剑,可是那截妖骨已经磨没了,该去哪里寻找新的磨剑石?
宇宙锋从书架上破窗而出,以奇快的速度绕到井宅外,轻轻点中一块青砖。
青砖下陷,石球滚动,国公府里又损失了一样珍贵的器物。
片刻后,鹿国公气喘吁吁地来到书房里,心想又要出什么事?
“拿回去喝了,对身体有好处。”
井九指着桌上那堆骨粉说道:“味道可能有些怪,用浓茶送服。”
第七章分茶
这截骨头来自某位不知名的大妖,自然珍贵,但苍龙的胃都无法消化,只有被磨成粉才能发挥出效用。www.uu234.net
井九很满意自己的安排,不管是没有浪费方面,还是人情世故方面。
赵家与井家自有顾清照看,每年送来丹药,不用他管。
做完这件事情,他转身向屋外走去,准备去寻找下一个磨剑石。
鹿国公确认他是真的不记得自己在果成寺里说的话,带着无奈挽留道:“陛下现在压力很大,您要不要进宫看看?”
景尧皇子长大成人,也意味着景辛皇子被幽禁了好些年,那些有着中州派背景的朝臣与各势力再次不安分起来,从前年开始便有奏章被递到宫中,请求陛下施恩。果成寺一战后这种压力更是变得越发清晰,因为中州派和很多人开始怀疑,皇族与青山之间是不是达成了什么新的协议。陛下可以说自己是去祭拜,适逢其会,但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呢?
“把景辛杀了,或是送到果成寺里当和尚,自然无人再闹。”
井九不懂帝王权术,也没有关心过,给出的意见非常直接。
从逻辑上来说,这确实是解决当前问题的最佳方法,当年他就是这么建议的,问题在于最佳方法不代表是最合用的方法,不说激化矛盾这种事,只说父子二字也是麻烦。
鹿国公被这句话震撼的不知如何言语,不敢再继续与井九讨论这方面的事情,想到一件事情,禀报道:“那箱金叶子,几年前我擅作主张退给了李公子,您看如何?”
井九心想李什么?什么公子?
看他神情鹿公国才知道他是就忘了,自失一笑,说道:“就是大原城里的那位太守公子。”
那年井九与过冬在世间游历养伤的时候,曾经在大原城外的庵堂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在那里他们遇到了一位会弹琴的李公子,后来那位李公子家道中落,就连最后一幅祖传古画都被所谓朋友骗走了。离开大原城时,井九给那位李公子留了一箱金叶子,没想到他最后还是送到了朝歌城,送到了鹿国公的下属的门人的手里。
后来那幅画被找了回来,那位朋友自然没有什么好下场,顾清办事总是这么让人放心。
井九想起了这些事,嗯了一声。
鹿国公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这声嗯好生高深莫测,顿时紧张起来,说道:“李太守上奏章请立景尧皇子为储,才会招来这些祸患,但他受贿一事铁证如山,实在无法翻案,能出来回大原城做个富家翁,已经算是不错。”
井九又嗯了一声。
鹿国公这次听出这声嗯的意思了,那是平静而沉稳的肯定,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三千院养伤是在十年前,鹿国公到现在都还记得这件小事,就像井商到现在还记得每天都打扫整理书房,井九觉得自己有必要给出回应,于是答应鹿国公进皇宫一趟。
治国和修道一样都是很难的事情,但前者更麻烦,更嗦,更无趣。
井九不擅长,也不愿意去想,在宫里只是与皇帝喝了会儿茶,说了些闲话,比如水月庵里发生的事情。
神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他这时候还是个少年,这个笑容或者可以用促狭来形容。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不准问。”
神皇挑了挑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望向他的右手,问道:“能治好吗?”
“再去云梦山拿一张仙,立刻就好。”
中州派自然不可能再拿出一张仙,井九的话可以理解为打趣,也是在表示此事艰难。
神皇想了想,说道:“不知道你准备怎么治,如果需要丹药法宝之类的事物,宫里或者还能找到一些。”
“有事让卷帘人告诉我。”井九摆摆手,转身向殿外走去。
他的伤非丹药能治,宫里倒有些不错的宝物,问题是层阶再高的法宝或是天材硬度不够也白瞎,比如那颗鸟蛋。
另外一座宫殿里,胡贵妃牵着景尧皇子的手,站在树下翘首期盼着井九的到来。
不管是她还是景尧,心情都有些紧张,前者是想着井九与陛下之间的关系与这几年朝歌城里的动静,后者则是拜见祖师带来的压力。但他们没有等到井九的到来,只等来了井九已经出宫的消息。
胡贵妃有些失望,低声埋怨了几句。景尧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却比母亲看事更加通透,劝说道:“祖师无心世事,乃是真正神仙般的人物,能见是缘,不能见则罢。”
胡贵妃撇了撇嘴,说道:“若他真的无心世事,境界再高又对吾儿有何好处?”
“母亲这便是错了。”
景尧笑着说道:“祖师是祖师,我是徒孙,祖师境界越高,我便越好,若祖师境界天下最高,我便天下最好。”
这个道理就是如此简单,连十五岁的少年都能懂,偏生那些想得多的人、比如胡贵妃却想不明白,或者说不愿相信如此简单的道理。当年很多青山弟子也没有想明白,才会对神末峰上闭关不出的景阳真人有如此多的怨念。
……
……
鹿国公府的秋天如朝歌城别的地方一样,都很清冷,只是被远处传来的烧树叶味道添了些烟火气。
那位瞎子门客坐在院中,侧着脸,听着院墙外树叶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忽又听着屋子里的动静,神情骤变,心想,这对败家爷们今天又准备祸害哪件宝贝?
鹿国公的卧室里有个花架,后面连着一个极隐秘而精巧的机关,只要机关被触动,花架上的事物便会倒下来。
二十三年里,在这里陆续摔落,变成碎片的名贵瓷器已经有好几件,足够在朝歌城里盘下一座极好的宅院。
鹿鸣捧着一件粉彩镂空转心瓶,小心翼翼地搁到花架上,确认没有晃动,不会出事,才松了一口气。
转念想着,这瓶子的最后下场终究还是摔碎,他不禁觉得自己先前的小心翼翼实在有些可笑。
“现在朝廷里有很多人在猜测,陛下与青山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协议,怎么猜的人都有,实在是可笑至极。”
鹿国公端起茶杯,饮了口秋天喜欢的黑茶,说道:“他们哪里知道,这根本不是青山想要进入朝歌城,与中州争锋,而是陛下要借青山的这把剑。”
鹿鸣说道:“问题在于,青山宗这边始终只有神末峰出面,仙师修道尚短,只怕到时候镇不住场面。”
鹿国公看了儿子一眼,心想你知道个屁。
他没有说出这句话,鹿鸣却是通过父亲的眼神读懂了,悻悻然想着,你什么都不说,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鹿国公想着陛下的交待,感慨说道:“以往我以为井九仙师乃自在仙人,不通世事,今日才明白原来一法通万法通,便是演技,仙师也是极好的。”
鹿鸣不明白,问道:“此话何解?”
“这些年仙师一直装着不知道卷帘人是朝廷的眼目,连我都信了,这演技难道还不好?”
鹿国公又想到井九给自己的东西,对儿子说道:“晚饭后召集全家,为父有重要的事情说。”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就自己家里的人,你迟姨母那边就不要惊动了。”
……
……
晚饭过后,国公府众人如往常一样,准备饮些茶,说些笑话逗国公开心,却发现今夜的气氛有些奇怪。
早就应该端上来的茶始终没有上,坐在首位的国公有些心不在焉,世子爷也经常走神,不时望眼后面。
迟姨母是国公夫人的幼妹,去年随自家老爷进京谋差,受邀一直住在国公府里,也是个极精明的老妇人,见着势头不对,便以头疼为由,带着儿媳妇与几个孙女提前避走。
紧接着,所有的管事下人也都离开了花厅,房门紧闭,鹿家三代人面面相觑,心想这是要做什么?尤其是这些年账上做了不少手脚的大房,更是紧张至极。
鹿鸣走到后面,提出一个大茶壶,用手摸了摸壶身,望向鹿国公担心说道:“有些凉了,会不会不好?”
鹿国公说道:“茶不紧要,关键是那药。”
鹿鸣媳妇赶紧起身,说道:“先前熬的时候我自己盯着的,没让任何人过手。”
鹿国公对这个儿媳妇向来很满意,摸须微笑说道:“那便没事,给大家分了吧。”
……
……
碗里的茶汤看着黑黑的,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但国公府里的主子们都精明至极,看国公等着迟姨母走后才说话,再看鹿鸣两口子分茶时的慎重模样,再看每个碗里的茶汤几乎完全一样多,自然都清楚这茶汤必然极其名贵,待国公发话后,二话不说便端起茶汤往嘴里倒去。
茶汤的味道确实有些怪,里面混着粉末,感觉有些像冷山那边喜欢吃的面茶,又有些像豫郡的面糊,散发着淡淡的糊味与腥味,着实有些难以入口。好在还没有收拾,碗筷都在,有些人直接拿起筷子便开始拨拉,一时间厅里到处都是这种声音,仿佛又开了一席饭似的。
有年纪小些的孙子孙女闻着碗里传来的腥味便不想喝,却被自己父母强行灌了进去。
众人的神态与反应都落在了鹿国公的眼里,他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欣慰。当年他选定幼子鹿鸣承爵,另外两个儿子当然会有意见,但他们消化的很好,把意见与愤怒变成了捞钱的动力,没有做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足见精明。
像国公府这样的地方,善良与温厚可以有但不重要,精明的眼光与审时度势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看着所有的茶水都被喝光了,鹿国公再次摸了摸自己的长须,说道:“很好,我不会告诉你们这些茶汤里是什么,好处自然会慢慢显现,你们好好体会便是。”
……
……
大妖之骨自然是极好的补品,是真正的可以延年益寿的东西。
延年益寿这种效果,说实话只有等到死的那天才能感受到。但国公府里都是聪明人,既然猜到有极大好处,心意自然影响感受,生出很多美好的感觉,有的人甚至觉得自己飘了。
比如鹿鸣媳妇。
众人散后,她与鹿鸣扶着老国公回到房间,觉得一路行来,脚下如踩绵云一般,又觉得眉心有些隐隐发热,忽然生出极大勇气,啪的一声,跪在了鹿国公的身前。
第八章地底有朵燃烧的荷花
看着这幕画面,鹿国公父子吓了一跳。m.www.uu234.net
鹿国公狠狠瞪了鹿鸣一眼,心想你难道又去青楼了?不是和你说过,要小心些,再小心些!
鹿鸣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次没有体会到父亲眼神的意思,不然一定会大呼冤枉。
鹿国公更加恼怒,重重地咳了一声,心想难道还要我这个做公公的亲自去扶吗!
这次鹿鸣明白了,赶紧把妻子扶了起来。
鹿少奶奶在国公府里的地位向来有些特殊,不是因为她是世子夫人,而是因为她是宰相最疼爱的幼女,最关键的是,当年她与鹿鸣成亲的那天,鹿国公忽然半途消失,在朝歌城里闹出极大的笑话,包括鹿国公在内的国公府众人因为此事一直都对她带着几分歉意与不好意思,自然对她很是容让尊重。
“清寒啊,你这是做什么呢?”
鹿国公看着儿媳妇和颜悦色问道:“有什么事就说,为父一定给你作主。”
鹿少奶奶知道公公误会了,赶紧说道:“与鹿鸣无关,我想求的是另外一椿事。”
听到这句话,鹿国公没有觉得轻松,眉皱得更紧,问道:“何事?”
鹿少奶奶想着不远处那户人家,鼓起勇气说道:“儿媳想请您去与井家说说……”
鹿鸣脸色不豫说道:“那门亲事不是没有议了吗?”
鹿少奶奶低头说道:“我那个侄女比我当初在家里还受宠,这两年觅死觅活,弄得阖府不安,家里实在没办法了,才想着从井家那边劝劝。”
鹿国公说道:“当初我替井家提亲,你家一口回绝,现在我还能说什么?”
鹿鸣冷笑说道:“你家只想着井商官位低,却没想过梨哥可是尧皇子的伴读,而且他家的底细可不止如此。”
鹿少奶奶叹道:“现在朝歌城有谁不知道井家出了位了不起的仙师,但我父亲当年可是在一茅斋读的书……”
鹿鸣挑眉说道:“一茅斋虽与中州派更亲厚,但和青山并非对手,这又如何?”
“可你不要忘了,我家几位兄长还有那些亲戚,谁与云梦山没有关系?”鹿少奶奶苦笑说道,然后转身望向鹿国公恳求道:“公公,您与井家说说,让梨哥不要再和小七见面了,不然这事儿只会越闹越难看。”
……
……
井九自然不知道这件事情。
事实上,卷帘人是朝廷的耳目这件事情他也不知道。
离开皇宫前,他对神皇说有事就让卷帘人通知自己,完全是想着卷帘人遍布整个朝天大陆,无论自己在哪里应该都能找到。至于神皇怎么让卷帘人传递消息,在他想来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因为卷帘人已经替他送过好几次消息。
离开朝歌城后,他没有驭剑,也没有坐车,避开官道,在丛山峻岭里向着西北方向行走,连续几天都没遇着一座集镇,只是偶尔在山谷里远远看见一间冒着烟的民宅。
别的修道者或者会借这段时间入世感悟,但正如他对赵腊月说过的那样,他觉得这种做法没有太大意义,至少对他自己。本就没有心劫,何必强要制造一些,然后再图谋破之?
七天后他路过了居叶城。
说路过其实很勉强,事实上他是从居叶城南面四百里的群山里路过,只不过秋天的天气太过清爽,他的眼力又实在太好,才能看到居叶城那个小黑点。
居叶城离白城七百里,加上这四百里便是千里之外。
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绝不会踏进雪原千里之内的地方。
当年梅会道战他被太平真人设计,困在雪原六年时间,他不想再有这样的经历,更不想再与雪国女王朝面。
从居叶城往西便是冷山,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荒凉的原野、发黄的野草,孤伶伶的野山,看不到任何人烟。
朝天大陆绝大部分的邪道宗派与散修,都被正道宗派赶到了这片荒凉的世界里,看似平静的原野下不知隐藏着多少妖怪与凶险。正道修行者在这里很容易出事,所以除了像方景天、越千门这等级数的强者,很少有人单独来到这里。
井九走到一处野湖畔坐下。
冷山之所以叫冷山,自然是因为这里气候寒冷,尤其是这几年雪原寒潮渐盛,还是秋天便已经如往年深冬般难熬。野湖水面上已经结了很多薄冰,把蓝色的天空切割成很多碎片,也把那张完美的脸切成无数美丽的细节。
井九看着湖面,心想世间最坚硬的事物是什么?不就是自己咯。
他现在境界不算太高,还能找到一些事物磨剑,不然待境界再高一些,剑随人起,就算一茅斋的龙尾砚也没有任何用,所以他必须现在就把右手完全治好。问题是那截妖骨已经磨成了粉末,再去哪里找同等级别的妖骨?
难道自己真的要去汝州翠屏县,把那个山妖的坟挖开看看?但那个山妖遇雷劫而死,只怕尸骨当日便化作了青烟,当然就算尸骨犹在,他也不便这般做,不然那个小和尚肯定会翻脸。
或者去一茅斋,通过十岁借龙尾砚用用?如果布秋霄不同意,那就抢?如果柳词不好意思帮忙,那就偷?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有趣的无趣的,他轻咬一口寒意十足的湖风,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天光渐淡,时间渐移,湖景渐深,直至夜色来临。
他的呼吸渐无,气息亦无,却没有死意,只是如湖畔的一块石头。
第二日清晨,朝阳照亮湖面,带来一些暖意,凝住了风里的湿意。
几滴露珠在那张完美的脸上出现,缓缓淌落,直至流进他的唇间。
井九睁开眼睛,如荷花般醒来。
他望向那片野湖,经过一个夜晚的寒意侵染,水面的薄冰已经尽数凝在了一处,变成明亮的镜子,反耀着晨光。
冰层下方隐隐传来轰隆隆的沉闷声音,那不是湖里有妖兽在吼叫,也不是地动,只是冰层自己的声音。
就像他来到冷山,也是自己的意思。
他早就有了想法,只是没有拿定主意,才会在野湖畔坐了一夜。
一夜时间过去,野湖冰封。
他起身走到冰面上,数道凌厉的剑意,从轻轻飘舞的白衣里散发出来。
悄无声息,他便从冰面消失,进入了湖里,只留下了一个浑圆的洞口。
黑黑的洞里,湖水轻荡,发出好听的声音。
想来夜里,这个洞便会再次冰封,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来过这里。
……
……
朝天大陆地表曾经有很多与冥界相联的通道。
最著名的便是海洋深处的那个大漩涡,其次便是东海畔的通天井。
冷山里也有一条通道,那便是聚魂谷,只不过很多年前,这条通道便已经被中州派的前代大物封印。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井九坐了一夜的野湖与聚魂谷某条旁支地脉相连。
他很少踏足世间,自然也不知道,但太平真人的笔记里有过记载,所以想着来试试运气冥界擅长驱使妖兽,柳十岁在浊水里遇到的鬼目鲮便是证明,聚魂谷的通道虽然被封印,但当年大战后应该还留着一些大妖的骸骨。
通天井被称为天坑,聚魂谷底的通道便是地缝,如蛛丝般极其复杂,而且狭窄难行。
从湖底进入地缝,世界便进入了黑暗的世界,即便以井九的剑目,也只能看清数十丈外的画面。
当然,地缝千折百回,基本上没有什么机会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
地缝里隐藏着很多凶险,比如邪修,比如擅长隐匿的妖兽,甚至还可能有冥界的妖灵。
走进地缝没有太长时间,井九便感受到了很多道气息。
那些隐匿在黑暗里的气息,有的警惕,有的凶蛮,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强大。井九并不在意,因为在这样黑暗的世界里,再敏锐的妖兽也很难发现他的存在,他昨夜的犹豫不是畏惧,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顺着地缝走了数个时辰,他来到一处相对空旷的地下洞穴里。
这个地下洞穴非常奇妙,四周的潮湿岩壁里似乎有某种引力,站在其间,根本分不清楚上下。如果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过长,感觉失调,非常容易迷路,再想走回地表会变得非常困难,甚至很可能会被困死在迷宫般的地缝里。
井九散出剑识,感知着地底深处那道极遥远的气息,知道就是这里了那些大妖的骸骨在数十里深的地底,如果沿着地缝走过去,就算完全不迷路,也至少需要数十天,他从一开始就想的是别的方法。
他准备取下宇宙锋,想了想却停下动作,把右臂上的袖子卷了起来,又仔细系好,露出微有变形的右手。
他踏空而起,身体倒转变成头下脚上的姿式,伸出右手。
白衣轻飘。
嗡的一声。
地底洞穴里响起一阵狂风,引来很多妖兽在远处窥视。
井九消失了。
他直接破开坚硬的岩石,向着地底深处飞去。
他就像是一把真正的剑,伸在前方的右手就是剑锋。
石屑被切开,溅射而出,可以想见其速度。
有些奇怪的是,越往地底走,空气却没有变得湿润,而是更加干燥,就连那些岩石沙土也变得蓬松了很多,井九飞的越来越快。有些强大的气息感应到他,也来不及发起攻击,就算来得及攻击,又如何能够攻击到在岩石里的他?
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他的右手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井九有些意外,居然能够挡住自己的右手,那事物得何其坚硬,难道就是自己寻找的妖骨?
他用剑识感知岩石外面的空间结构,身形微动,便钻了出去。
这里已经深入地底十余里,空气异常闷热,昏暗的岩浆就在十余丈外缓缓流淌。井九的右手与坚硬的岩石高速摩擦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滚烫无比,此时遇着空气,顿时散发出光亮,竟比那些岩浆还要更加耀眼。
在昏暗的地底,他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般醒目。
他走到那件被撞飞的事物前面。
那是件层阶不低的法宝,煞气浓重,还带着令道心不安的血腥意味,不知道残害了多少无辜生灵,才炼制而成。
井九微微挑眉,把那件邪派法宝拣了起来。
嗤的一声,那件法宝被他的右手烫出了几道青烟,受损不轻。
坚硬的事物不代表能承受高温,比如钻石。
这件法宝明显也是属于这种。
不远处传来一声惊怒交加、带着荒谬意味的厉喝。
“哪里来的小贼,居然敢偷……不!居然敢毁老夫的法宝!”
第九章天上有只看景的寒蝉
狂风呼啸,一道身影掠至井九身前。顶 点 X 23 U S
岩浆河流有些暗,但总有微光,更何况井九的右手就像是燃烧的火把,足以照亮眼前的画面。
那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两只眼睛泛着绿光,披头散发,就像是真正的野兽一般,邪恶的气息如黑夜般浓重。
这名邪修的实力很强,才能在如此深的地底修行,想来在冷山很是出名。
井九看了他一眼,确认对方的境界要比自己高。
接着他望向右手里那件法宝,确认这东西虽然不耐烧,但硬度不错。
片刻功夫,那件法宝便又被他的右手烫出一道青烟,那名邪修脸上露出心痛与暴怒的情绪,厉声喝道:“找死!”
伴着这声厉喝,井九手里的法宝煞气骤盛,数十只怨魂与阴灵向着他的脸扑去,就像飞蛾一般。
洞穴里的温度骤然冷了数分,就连岩浆河流也变得更加暗淡。
那些怨魂与阴灵无形无质,可以直接攻击修行者的道心元婴,对正道修行者来说最是棘手。
这名邪修在聚魂谷下方用了一百多年时间收集了数千只怨魂与阴灵,才把本命法宝炼养成真正的魔器。
井九直接把这件法宝拿在手里,怎么看都确实是在找死。
那些怨魂与阴灵像阵风般落在他的脸上,却如撞在崖壁之上,没能渗进去,反而四处飘散。
井九不准备让这些怨魂与阴灵散开,眼里生出一道明亮的剑光。
擦的一声轻响,那些怨魂与阴灵哀鸣不断,变成无数碎片,向地面飘落。
从他眼里生出的并非真实的剑光,而是一道无比纯正的剑意,越是无形无质的事物,越容易被斩断。
被斩碎的怨魂与阴灵只有数十个,那名邪修虽然吃惊于井九的剑意凌厉,却也并不在意,冷哼一声,准备继续攻击。
井九哪里会给他这种机会,数十道剑意自指间散出,在法宝四周斩落,接着手掌一翻,便把那个法宝收了进去。
那名邪修神情骤变,发现自己再也感觉不到法宝的存在,不由震惊至极,心想难道对方斩断了自己与本命法宝之间的神识联系?但这怎么可能!就算是世间最锋利的剑,也做不到!
修行者与法宝之间的神识联系是一种带着因果意味的无形连线,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被磨灭,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被斩断,不管是宇宙锋还是井九未受伤之前的右手都做不到。
事实上,井九没有用剑或者剑意斩断那道线,只是让剑意暂时缠住那些线,然后把那件法宝送去了别的地方。
那个地方真的是别的地方。
不在此地。
不在冷山。
甚至不在朝天大陆。
在某个遥远而寒冷的黑暗空间里,飘浮着几个黑色的盒子和一把竹躺椅。
竹躺椅上蹲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甲虫,正是青山镇守白鬼大人的专用头饰寒蝉。
寒蝉趴在竹椅上,看着远方那颗比星星大、比太阳小的火球,心想那究竟是什么呢?
忽然,一件血色的法宝出现在它的眼前,挡住了远方的火球,散发着阴暗可怕的气息。
它有些好奇地伸出细足,轻轻拨弄了一下。
那件法宝里的怨魂阴灵,发出无声的恐怖嘶哮,向它扑了过来。
寒蝉吓了一跳,从高处滚到椅面上,赶紧躺倒装死,腹部的甲肢快速磨擦了数下,放出了一些什么东西。
它做的这些准备有些多余,因为那些怨魂阴灵根本无法靠近它,刚刚离开法宝表面,便被黑暗空间里的某种无形力量消融成了虚无。
还没有跑出来的那些怨魂阴灵感受到了本能最深处的恐惧,哪里还敢出来,拼命向法宝最深处挤去。
寒蝉等了会儿,发现没什么事,用有些别扭的动作翻过身来,顺着竹躺椅的扶手爬到椅背上,看着那只法宝里如潮水般涌动的怨魂阴灵,心想这又是什么呢?
……
……
那名邪修境界高深,见识不凡,很快便想明白对方并没有斩断自己与本命法宝的联系,而是把法宝送到了某个自己的神识无法抵达的地方。
按照修行界的认知,只有一种地方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那就是空间法器开辟的小空间。
此人究竟是谁,居然能拥有空间法器这般罕见的法宝?
那名邪修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推算着井九的身份,心想此人难道是哪家名门大派的长老?
禅宗最擅芥子神通,但他不认为井九是禅宗大德,道理很简单,因为井九有头发,而且他也不认为井九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生着那样一张脸如何避得开红尘?
井九身形微动,便去到了数十丈之外,似是拿了法宝便要离开。
换作平时,邪修面对这种名门正派的高手,哪怕境界明显不如自己也会放对方一马,但这时候自己的本命法宝还在对方手里,而且如果能够夺了那件空间法器,不要说名门正派的高手,就算是玄阴教的长老他也要试着杀一杀!
阴风骤起,那名邪修化作一道黑烟,向着井九呼啸而去。
井九衣衫轻飘,轻点岩浆河流表面,向着远处掠去,似想借着岩浆的高温阻止一下邪修的追击。
邪修无声冷笑,心想自己在地底火河旁住了一百多年,想用这种手段对付自己,真是痴心妄想,意念微转,便开启了隐藏在洞穴四周的阵法。
轰的一声,洞穴上方的崖壁忽然垮塌下来,把井九压进了岩浆河流里!
岩浆河流看着暗淡,实则温度不知多高,只听得嗤的一声,井九消失的地方生起一团火焰。
说来奇怪,修成幽冥仙剑的井九,身法怎会如此之慢,而且他为何没有像先前那般,直接用右手破地离开?
那名邪修掠至岩浆河流畔,看着正在渐渐消失的那团火焰,脸上没有喜意,却有些忧色。
他不担心杀死此人会引来那些名门正派的报复,这里是冷山,深在地底十余里,谁知道人是他杀的?
关键问题是,那人被炽热的岩浆吞噬,必然尸骨无存,如果那件空间法器也被损坏了,那可怎么办?
邪修挥动衣袖,一道无形的力量平空生出,把岩浆河流分开一道豁口,露出里面明亮而鲜红的颜色。
轰的一声,那些明亮而鲜红的岩浆忽然爆了,就像一只巨兽被捅穿了一个伤口,鲜血狂暴地喷涌而出。
无数滚烫而致命的岩浆向着那名邪修喷去,看着就像是一道恐怖的火瀑布。
邪修在岩浆河畔藏身一百多年,自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烧死,神情凝重,祭出又一件魔器。
那些滚烫的红色岩浆被挡在了他的身前,看着像是一墙红色的玉墙。
红色的玉墙是半透明的,里面忽然出现一个黑色的身影!
井九破墙而出,带着无数道岩浆与无限光明,冲向那名邪修。
那名邪修眼里闪过一抹惊意与杀意,厉啸一声,双手带着阴森寒冷的黑烟,拍向井九的脑袋。
啪的两声轻响,邪修的两只手被井九准确至极地抓住了。
井九出手就是出剑。
哪怕他现在境界不够,但朝天大陆也很难找到几个人比他出剑更快、更准的人。
邪修感觉到极其清楚的痛意从手腕上传来!
井九握住的就是他的手腕。
他的手腕上出现一道肉眼可见的伤口,向外不停溢血。
尤其是被井九右手握住的左手,已经可以看到森然的白骨,眼看着便要断掉。
邪修眼里满是震惊不解的神情,但依然不认为自己会死。
在他看来,井九的境界修为远远不如自己,就算带着能够避火的法宝又能如何?
他忍着手腕间的剧痛,盯着井九眼睛厉声喝道:“去……”
伴着这声厉喝,更多的阴森寒冷的黑烟从他的手里散出,眼看着便要把井九吞噬。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黑烟消散无踪!
卟的一声轻响。
那名邪修的咽喉里忽然生出一截剑锋。
那剑纵使染着血水,依然给人一种孤清寂冷的感觉。
井九静静看着那名邪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邪修的表情也没有变化,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认为自己不会输。
难得的出手机会,居然以剑穿喉,难道以为这样就能杀死一名真正的修行强者?你以为这是凡人打架吗?
看来此人应该是哪个大派隐修多年的长老,常年闭关,很少出世游历,难得出来一趟,身上带着极珍贵的空间法宝与避火珠之类的事物,身法境界不弱,却完全没有战斗的经验,那就真的应该去死一死了。
那名邪修想着这些事情,张嘴便要吐出魔婴。
对方就在他的眼前。
魔婴可以很轻易地进入对方身体,吞噬掉对方的元婴或者剑鬼。
但下一刻他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魔婴没能到嘴里。
甚至,魔婴可能都没听到他的命令。
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身体所有的感觉。
……
……
如果只是被剑刺穿咽喉,对修行者来说,确实不是致命的伤害。
问题在于这把剑很宽,宽到可以坐在上面不觉得硌屁股。
这剑甚至宽到可以坐两个人,如果那两个人有闲情还可以在上面下盘棋……
宇宙锋就是这样的一把剑。
虽说这剑在果成寺里被麒麟撞落了很多铁垢,体型不再像最开始那般夸张,但还是很宽。
至少比一个人的颈要宽很多。
所以当我们说宇宙锋刺穿一个人的咽喉时,往往就是在说,它把那个人的头砍了下来。
这时候宇宙锋就插在那名邪修的颈间,剑面完全隔绝了头颅与身体,真的很不像一把飞剑,更像是民间变戏法时切断人体的那种大铁片。
那名邪修的头颅落向地面,脸上依然带着惊怖与惘然的神情,身体也随之落下。
地面是涌上岸来的岩浆,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热意。
再厉害的修行者,只要不是通天境的大物,都很难在岩浆里存活下去,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井九这样特殊。
但他没有罢手,谁知道这名邪修在岩浆河畔藏身多年,有没有学会什么应对岩浆的手段。
宇宙锋再次斩落,同时他右手隔空虚点,剑意纵横于地底洞穴里。
那名邪修的头颅与身体还没来得及落到地面,便被斩成无数碎片。
不管什么魔婴、魔轮、魔胎,都变成了碎片,接着被井九衣袖轻拂,送进了缓缓流淌的岩浆河里。
岩浆河面生出数百朵极小的火苗。
第十章一昼夜太短,只争万古
(前面几章的错字都改完了。大家平时如果看到错字,麻烦在本章说里提醒我一下。大家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每条本章说我都会看……)
……
……
数百朵火苗渐渐消失,就像消散在风里的火星。
那名邪修应该是位很出名的人物,在聚魂谷底隐藏多年,集魂炼器,想必所图甚大,日后回到地面,只怕会掀起很多风浪。
但他就这样死在了井九的剑下,没有掀起半点浪花,甚至连名字都没能留下。
想到这点,让人不禁有些感慨。
看着岩浆河流里的画面,井九闭上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是感慨,对不认识的人,他向来没有这些多余的、不必要甚至有害的情绪,他只是在调息回复剑元。
杀死那名剑修看似简单,其实很难。
那名剑修境界高深,魔功了得,对地底洞穴与岩浆河流的了解也很深。
即便是青山宗的破海境长老,也很难在这里轻易杀死此人。
井九是游野中境,即便真实战力不止于此,想要杀死这名邪修,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消耗了不少精神。
那些精神不是战意,是推演计算的养分。
他拣起那件法宝的时候,那名邪修还没有现身,他便做了两件事情。
他让宇宙锋悄无声息去往河流远方等着,同时裹住宇宙锋的布被他收进了左手里。
那团布在随后的战斗里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被河里的岩浆燃烧成一道火焰。
要算死一名境界修为远在自己之上的对手,任何细节都不能出问题。
那名邪修看着布团引发的火焰,以为是他在岩浆里燃烧,难免有所松懈。
没有修行者能在岩浆里存活,除了通天境大物,或者身有异宝。
那名邪修没想到井九还活着,还能掀起如瀑般的岩浆攻击自己,更没想到一把很宽的仙阶飞剑早就已经在身后的幽暗里等着自己。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怎能不死。
准确来说,那名邪修不是井九用剑杀死的,而是被他算死的。
井九推算清楚了这场战斗所有的走向,当然那些推算不见得都会实现,因为邪修的想法与应对随时会变,不过整体框架已经确定,某些细节变化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
这才是真正的青山剑道。
太平自然极擅此道,他也不差。
从小山村开始,井九一直表现的不通世务,记性还有些不好,实则只是世务这种事情对他没有什么意义,若落在修行或是剑道上,自然大大不同。
……
……
岩浆河流缓缓流淌,没有涛声,只有与河岸摩擦时发出的低沉声。
井九睁开眼睛,望向河面。
河面邻着空气,温度渐低,重新变回幽暗的模样。
那名邪修应该死透了。
他取出那件法宝看了两眼,神情微异。
这件法宝的本体是一个鳞片,却不知道是哪种生物的鳞片,从重量与体积来看,那种生物应该不小,但远不如苍龙那般夸张,甚至没有鬼目鲮大。
生命的层级与大小没有绝对关联,不然他在遥远海里的那位朋友,就应该是这个世界里的最强者,好吧,那个巨人确实也很难找到什么对手。
剑识落下,井九在这件法宝里感受到了极其精纯的火意,明显不凡,本主极有可能就是生活在地底岩浆里的火蛟或是别的异种妖兽。
只是可惜鳞片剥落的时候,那个本主还没有成熟,鳞片真性不存,被那名邪修苦炼多年才勉强变成法宝。
鳞片里蕴含着如此精纯的火意,应该很能御火,先前被他的右手烫出几道青烟,完全是因为那名邪修强行灌注了很多怨魂阴灵进去,反而破坏了鳞片的本质。
井九摇了摇头,心想那名邪修不擅炼器,有些可惜了如此美质的材料。
他没有太过遗憾,像这样的良材与法宝他见得太多,而且他要这件法宝是因为它足够坚硬,可以拿来做磨剑石。
既然拿来磨剑,这法宝最终肯定会变成粉末,也就不存在浪不浪费。
……
……
岩浆河流缓慢地流动,偶尔表面撕裂开来,射出如墙般的红光,照亮幽暗的洞底。
摩擦的低鸣与偶绽的火焰,对井九没有任何影响,他坐在河边,右手在法宝上不停摩擦,神情专注,随着法宝的磨损不时调整入手的角度与力度。
这件由鳞片炼成的法宝确实很硬,而且不是一味的硬,与镇魔狱里那位大妖的遗骨相似,手感很好,温润如玉,只可惜稍微有些脆。
数日后,只听得啪啪几声响,那件法宝裂成了极小的碎片。
无数只怨魂与阴灵从法宝里涌了出来,带起阵阵阴风。
按道理来说,法宝碎裂,再无事物可以控制这些怨魂阴灵,它们应该按照本能逃离,然后顺着地缝去往地面或者更深处,去寻找血食与魂食。
但这些怨魂阴灵眼睁睁看着井九磨了数日法宝,本能里生出一层更深的恐惧,根本不敢离开,就这样飘浮在他的身周。
如果有人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残害无辜生命,炼制魔器的邪修。
这便是认主了吗?
换作别的故事里的主角,或者会把这些怨魂阴灵收在身边,看看怎么处理才能得到最大的好处,井九却理都不想理,直接准备离开。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三百年前,雪国兽潮再次南下,人族强者尽数去援,柳词与元骑鲸带着诸峰强者去了兰陵雪原,青山便只剩下些年轻弟子。
冥师带着部属趁着这个机会,通过青山大阵,潜至神末峰,想要夺回冥皇之玺,然后被他一剑斩之。
除了冥师,其余的冥部强者都死了。
柳词回来后,劝他把尸体处理一下,他因为懒就拒绝了。
事后,那些冥部强者残留的魂火在神末峰里飘了很多年,最后变成了怨灵。
井九还是没有理会,反正那些怨灵影响不了他,也吓不住有资格去神末峰拜见他的那些晚辈。
数百年后,他提着赵腊月再登神末峰,又遇到了那些怨灵。
这说明了一个道理,既然这件事情与你有关,那么你就别想着偷懒。
即便能偷一时懒,三百年后你还是得亲自动手。
如果他不理会这时候悬浮在身周的那些怨魂阴灵,说不得多年后还是他的事。
他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摇了摇头,握住宇宙锋一剑斩落。
那些阴灵触着这道清冷的剑意,便碎成最细微的尘粒,就此归寂。
那些怨魂却没有立刻散去。
宇宙锋从河流里带起无数红热的岩浆,组成数百个有些模糊的文字,仔细辩认似是果成寺里的某篇经文。
火光照亮幽暗的洞穴与那些怨魂的脸。
那些怨魂的脸渐渐模糊,戾气渐渐消失,最终化作清光,散于无形。
不管是阴灵还是怨魂,没有法器加持便无法发起潮水般的恐怖攻击,而且他先天不惧邪秽,自然能够轻易一剑斩之。
但事实上这一剑绝不简单,复杂到了极点,甚至已经接近完美。
除了他再没有人能斩出这一剑,就连他自己如果不是在果成寺里听了六年的佛经也做不到。
井九把法宝的碎片扔进河里,然后凌空而起。
他不准备离开,古战场里的无数妖骨在下面等他,想到这点,便是他也有些期待。
他倒转身体,伸出右手。
嗡的一声轻响。
幽暗的洞里生出一阵微风。
他消失了。
地面上出现一个浑圆的洞口。
火热的岩浆从下方的石缝里涌进洞里,重新填满,然后渐渐变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
融岩成河,说明已经深入地心。
不管是正派还是邪道,人族修行者很难在如此酷热的环境里生活。
井九没有再遇到隐匿的强者,也不知道这算运气好还是运气糟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破开岩壁飞了出来。
这里是一个极其巨大的地底洞穴,洞顶与地面有数百丈高,显得非常空旷。
一条由火热岩浆形成的河流,在地面不停流动。
如果不是那些岩浆太过炽热明亮,奔涌太急,撞击河岸发出轰隆的巨响,他甚至会以为还在先前那条河边。
人不可能踏进两条一样的河里,但兜兜转转,总会遇到相似的风景。
他落在河畔,向着远方望去。
明亮而高温的火河向远方绵延了十余里远,然后在某个地方忽然分岔,变成了两条河。
不是一条河向东一条河向西,而是一条河向上一条河向下。
有些人经历这样的事情,看到这样的画面,可能会生出些感慨,井九还是没有。
就算有,也看不出来。
河里不停喷出火焰与更可怕的岩浆,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
下一刻,他转身向缓坡上走去,感受到前方的气息越来越清楚,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无数年前,缓坡那边曾经是人族与冥部厮杀的古战场。
聚魂谷被中州派封印之后,古战场沉降到了地底最深处。
那好像是三万年前的事情,中州派刚开派不久,正处于第一个全盛时期,但他有些不确定。
多年过去,人族强者遗骸肯定早就已经被运走安生安葬,那些冥部强者的尸体也没有留下,想要在这里找到那些强者留下的法宝与修行秘籍更是痴心妄想。不过他找的是那些妖兽的骸骨,人族修行宗派再如何贪婪,剥皮取肉夺丹,想来对那些沉重而巨大的骨头也没有兴趣。那些妖骨除了硬没有任何用处,泡茶喝对修行者也没有意义,刚好留给他来用。
井九这样想着,来到缓坡最高处,向着下方望去。
这边的洞穴更加巨大,地面是一片黑色的原野,足有数十里方圆。
河流的火光照亮洞穴,洒落原野,就像是晚霞一般。
晚霞里的原野上,散落着数百具巨大的妖骨,投射出更加巨大的黑影。
这些死去的妖兽依然保持着当年战死时的模样,还是那样巨大,那样恐怖。
这片曾经的古战场似乎没有经过数万年时光,但还是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
井九来到一具白色的大妖骸骨前。
从骸骨外形看,这个大妖有些像普通的大象,却要大十倍有余。
井九最感兴趣的是这只大妖的牙骨。
他伸出左手,却摸了一个空。
那根长约十丈的巨大牙骨就这样碎了,变成满天雪花,洒了他一身一脸。
紧接着,那座大妖的骸骨像狂风里的草屋般散架,塌落在地面,同样变成了粉末。
井九沉默了会儿,走到另外一具大妖骸骨前,伸出左手尾指。
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大妖骸骨散架垮塌,变成黑色原野上醒目的白色粉末。
数万年。
一切都已腐朽。
镇魔狱里的那截妖骨在苍龙的胃里泡了很多年、被他的右手从夏天磨到初秋,才磨成粉末。
原野上的这些大妖骸骨,却是触之而溃。
数万年的时光已经来过,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已经炫耀过它的力量。
时间的伟力,果然才是天地间最锋利的那把剑。
井九站在数百具巨大的骸骨间,沉默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离开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心,衣袂轻飘带起一道微风。
数百具巨大的骸骨缓缓坍塌,想来再过些年,便会与黑色的原野融为一体。
井九没有回头看一眼,向晚霞起处走去,回到河畔坐下。
河里的岩浆跳跃着,迸发着,如倒挂的瀑布,如雀跃的生灵。
轰隆声不绝于耳。
河流向前而去。
逝者如斯。
当不舍昼夜。
但若有万古可期,何必不舍。
井九平静想着。
第十一章顺流逆流
舍得昼夜,还是要争朝夕,如此万古才更长。m.www.uu234.net
按道理,井九想完那句话后便应该离开,但他没有起身,还是坐在河边发呆。
离开青山是为了寻找磨剑石,现在镇魔狱的妖骨没了,聚魂谷底的妖骨也都变成了尘埃,又该往哪里去呢?
他还是那个不理世事的人,在某些细微处终究发生了些变化,比如他偶尔会离开青山,游历的时候身边经常会有人,不管是顾清还是过冬,又或者是赵腊月,现在竟有些不习惯一个人,觉得有些无聊。
他没有取出竹椅,岩浆河畔的温度太高,随时会溅出火来,万一把竹椅烧了,那太可惜。
他也没有拿出瓷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很少玩堆沙的游戏。
他忽然站起身来,收好白衣,向岩浆里走去,宇宙锋在后面静静跟着。
他不是被数万年时光震撼的心灰意冷,决定投河自杀,焚身以火,只是想去洗个澡。
火红的岩浆就像是金色的水般,被他从河里捧起浇在脸上,然后顺着身体淌落,在河面溅起数百朵火星。
除非是那些道炉与仙阶法宝产生的阳罡之火,很难有火焰能够伤到他,包括这些炽热而恐怖的岩浆。
岩浆的温度极高,他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滚烫的意味,身体难得地感受到微微痛意,继而生出舒爽。
蒸汽浴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按摩也不行,没想到今天却在地底的火河里发现了类似的乐趣。
井九觉得很舒服,干脆躺进了岩浆里,用双手枕着后脑勺,望着洞顶石壁上的晚霞图案,有些出神。
……
……
很多修道者其实都没有想明白,飞升与长生之间其实并没有不可切断的关联。
飞升不意味着长生,那些离开朝天大陆的前代仙人说不定早就死了。
长生也不见得一定要飞升,就井九的观察,天光峰顶的元龟至少还能活几万年,甚至更久。
长生,是为了活着。
飞升,是为了出去。
活着与出去都是为了可以不停地寻找新的乐趣。
这种乐趣包括但不限于生命本能的享受,更多指的是发现你不了解的知识、你没有接触过的法则、你没有想象过的未知世界。那么在岩浆里洗澡、像泡温泉一样泡在岩浆里面自然也是一种。
按照井九的行事,他就算偶尔会有这方面的乐趣,也不会在这种乐趣里停留太久。
因为这种新奇的经验依然是可以推算出来的,是意料之中的。
今天他在岩浆里躺了很长时间。
进入地底之前,他在野湖边坐了整整一夜。
当初在东海畔的通天井,他往下面看了很长时间。
都是因为犹豫。
行前他已经算到,聚魂谷底应该很难找到合用的妖骨,甚至可能会有些危险,但还是来了。
因为这里离深渊很近,那边就是冥界。
他不愿意去雪原,因为雪原危险,他更不愿意去冥界,因为那边也很危险。
按道理来说,他根本就不应该犹豫,直接转身离开便是,为何这时候要躺在岩浆里,看着满天晚霞发呆?
……
……
很少有人知道井九喜欢什么。
柳十岁只知道他喜欢躺在竹椅上,所以不管在天光峰还是在果成寺都没忘了种几丛竹子,好方便修补竹椅。
顾清只知道他喜欢看雪,所以每年落雪的时候,便会主动和元曲从道殿里搬出来,把临窗的好位置留给师父。
赵腊月只知道他喜欢自己留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所以她偏偏不干,但还是坚持要他给自己梳头。
但就连他们三个人都不知道井九真正不喜欢什么。
有很多事情他不愿意做,那是因为懒,或者觉得无意义,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欢。
比如他不吃火锅,只是觉得吃这个动作并无意义,不代表他不喜欢火锅。
当年在上德峰,师兄与元柳二人吃火锅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坐在旁边看。
这种习惯一直留存到现在。
现在,他很喜欢看赵腊月吃火锅。
朝天大陆无数座酒楼里,都有被他看残的白汤。
只有过冬知道答案。
井九最不喜欢的事情就是欠人。
不管是情还是钱还是别的事物。
当年烟消云散后,在遥远的外界,他的身体依然留着一口浊气。
那便是未结的因果,未尽的未缘。
飞升失败便是因为这些,他自然极不喜欢。
所以重生以来,他很注意这些方面,以往欠的那些都想法弥补,偏又多了些新债。
最大的债主便是冥皇。
在镇魔狱里,冥皇传他魂火之御,他答应帮冥皇找一位继承者,把冥皇之玺与魂火之御都传给那人。
十三年过去了,他还没能把这件事情做完。
他把宇宙锋放入宇宙里,闭上眼睛,向着岩浆下方沉去。
岩浆密度很高,普通人如果不被烧成灰烬,也无法沉下去,但他自然不同。
他顺着岩浆河流向远方流去,就像一块石头。
十余里外便是河道分岔的地方,一道河流向上,一条河流向下。
顺流逆流,河流自己会做选择。
这是不负责任的随波逐流还是果成寺的和尚们喜欢说的随缘,或者还是懒?
可能井九自己都没有答案,他只能明确地感觉到,随着在岩浆里越来越深,身周的温度越来越高,他右手稍微变得软了些,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顺着岩浆河流飘了很长时间,某天忽然撞到了一个东西,睁开眼睛,发现拦住去路的是一道墙。
这道墙是透明的。
岩浆河流遇到那堵墙,无法继续向前,激荡而回,形成无数个小漩涡,生出无数团火苗,看着就像几千个灶眼。
如果回到地面,只能看到天空,看不到墙,所以这里是地底。
井九背着双手走到那堵透明的墙前,望向远方。
这道墙很高,绵延不知多少里,根本看不到尽头。
那边是幽暗的深渊。
深渊的那边便是冥界。
想要成为人族正道宗派领袖,强大是必须的条件,但绝非全部,你还必须为了人族担起很多责任,付出很多代价,比如镇守人间与冥界之间的通道。
朝天大陆那些历史悠久、声名显赫的宗派都有自己镇守的通道。
无恩门镇守的是万寿山底通道,东海畔的通天井则是由水月庵与果成寺共同监视,一茅斋镇守的是千里风廊。
中州派地位最高,实力最强,责任自然也最大,苍龙化身镇魔狱镇守朝歌城,同时还要负责聚魂谷底的通道。
这道绵延不知多少里的透明巨墙应该便是中州派的封印,从散发出来的气息看,确实强大至极,坚不可摧。
青山宗没有镇守的冥界通道,因为南方水泽丰润,地底裂缝被充塞,但同样付出了很多。
如果说中州派付出的是神兽被困以及封印所需的强**宝与阵法,青山宗付出的便是剑与血。
井九背着双手站在透明巨墙前,静静凝视着那边的深渊。
十三年前,冥皇也是隔着一层透明而无法打破的屏障,静静凝视着那边的深渊。
当时冥皇的视线里满是对故乡的怀念,此时他的眼神却要复杂很多。
他的视线穿越深渊,落在极远处的冥界。
冥界的地貌与天空与这边很相似,也有险峻的山峰,但没有太阳,光线极度晦暗,只能凭着地火照明。
一条略显明亮的河流在群山间蜿蜒流转,给两岸的生命带去光亮与希望。
井九收回视线望向自己的右手。
在岩浆河流里浸泡了这么长时间,他的右手软了一些。
他一直背着双手,实则是在用左手揉捏右手的食指。
那根食指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实则更加锋利,已经快要回复完好时的程度。
井九伸出食指,点向身前的透明巨墙。
那道透明墙似乎没有厚度,也没有任何弹性。
这听上去很普通,但细思起来则是件很恐怖的事情,甚至可以说难以想象。
也不知道三万年前中州派封印此地时,前代仙人究竟用的什么阵法,又消耗了多少法宝。
一声轻响,井九的指尖落在透明墙面上。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回馈,他挑了挑眉,浑身剑意骤然暴发。
数千道极其细微又凌厉至极的剑意,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就像被风吹落的柳叶一般,四处打着旋。
脚下的几块黑石被切成粉碎,河里的岩浆表面出现了无数裂缝,而且无法弥合。
哪怕在果成寺里面对玄阴老祖时,他也没有进入这种状态,而当渡海僧偷袭时,他又受到了仙的影响。
重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展露出最强的模样。
瞬间,他的脸色便变得极度苍白。
啪的又一声轻响。
他的指尖似乎刺进了透明的墙里,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用肉眼去看,哪怕凑在他的指头那里去看,都不会看到任何变化。
井九有些疲惫,这一指似乎耗尽了他的剑元。
他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修行。
透明巨墙在他的眼前,清楚显出深渊与更远方的冥界,就像是一幅巨画,等着他醒来再次欣赏。
七十息后。
岩浆河流忽然变淡,一道阴影不知从何处生出,落在了他的身上。
井九睁开眼睛,望向透明巨墙的那边。
那道阴影里的味道非常阴冷而诡异,他并不陌生。
这是某位冥部大人物的投影。
冥部现在想影响朝天大陆,绝大多数时候只能采用这种方式。当年中州派元婴长老魏成子暗杀赵腊月不成,逃亡路上便是被冥师三弟子用影子杀死,青山弟子简若山私下调查左易被杀一案,也是在监利城外的破庙里死于同样的手法。
这位冥部大人物很强大,境界远远超过现在的井九,相信他的影子想要杀死井九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但在井九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甚至连警惕都没有。
他早就知道对方会出现。
因为对方本就是他喊过来的。
……
……
“你是谁?”
透明巨墙的那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眯着眼睛,没有眉毛的脸上流淌着彩色的光线,却依然压不过他的衣衫。
他穿着一件宝蓝色的衣服,颜色非常鲜艳,在满是黑白与隐隐火光的背景里,显得异常醒目。
冥界没有蓝色的天空,没有绿色的原野,只有枯燥的黑白灰暗色调,普通民众的衣饰也一般是这种颜色,只有地位极高的贵族才有资格着彩。
当初在镇魔狱里,井九初见冥皇时,冥皇便穿着五彩的衣裳。
这人衣衫的颜色如此醒目,自然在冥部的地位极高。
这人得到井九的传讯,居然能在七十息的时间里,穿越深渊来到这里,速度实在惊人。
三百年不见,果然更强了。
井九想着这件事情,有些感慨。
那人神情微沉,散发出一道强大的气息。
就像冥界里的绝大多数一样,他也很矮小,约摸只有四尺高,但此时随着气息散出,给人的感觉却无比高大,仿佛就连这道透明巨墙都快要拦不住他。
如此强大的气息,放眼朝天大陆也没有几人,只怕与柳词处于相同层次!
井九说道:“既然你知道蚊子的来历,便应该猜到我是谁,我不相信太平没有对你说过镇魔狱里发生的事情。”
那人静静看着井九,问道:“你到底是谁?”
井九说道:“我是执玺者。”
蚊子。
玺。
那人沉默了会儿很长时间,问道:“陛下还活着?”
井九摇了摇头。
那人说道:“如果陛下死了,为何蚊子里还有他的魂火?”
井九说道:“我说过,你应该知道他死前我就在他的身边。”
那人望向深渊下方那条安静的冥河,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交出冥皇之玺,我今天不杀你。”
井九说道:“你觉得我应该怕你?”
那人抬起头来,盯着井九的眼睛,声音毫无情绪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井九说道:“我当然知道你是冥师。我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你想听吗?”
比如三百年前,你差点被某个人一剑砍死。
是的,这位气息深不可测、与柳词同级的蓝衣人便是当今冥部的最强者冥师。
他静静看着井九,忽然问道:“你要什么?”
井九说道:“那只蚊子里有冥皇的魂火,足以说明你的正统性,可以助你平息冥部纷争,你抓紧时间选择一位合适的皇位继承人,送到人间让我看看。”
冥师眼睛眯的更加厉害,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井九说道:“这是冥皇临终前交待我的事情。”
冥师面无表情说道:“当年陛下去了人间,结果再没有回来,你觉得这种事情可能再发生一次?”
井九说道:“新皇如果没有得到我的认可,冥皇之玺便不会回到冥界。”
冥师说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你是对我冥界有恩,可是……你自己要什么呢?”
还是先前那个问题。
井九对冥师说道:“你有没有考虑过和青山联手,除了太平?”
冥师微笑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井九说道:“我说过我还知道很多别的事情,比如你是太平在冥部收的弟子。”
听到这句话,冥师神情微变。
井九继续说道:“按照入门年龄来算,你应该在柳词与元骑鲸之后,所以你就是小三。”
冥师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道:“既然你知道我与真人之间的关系,还想劝我与青山联手?”
井九平静说道:“我很擅长说服他的弟子背叛他。”
第十二章神末峰的小东西们
冥师没有什么反应。m.www.uu234.net
他没有看着井九的脸若有所思便答应了请求,也没有向深渊里呸一口。
“野草燃烧起来必会燎原,人间的普通人死光了,一定会轮到冥界。”
井九问道:“太平的野望难道没有让你不安?”
“不穿衣服还能侃侃而谈,能够穿越如此高温的岩浆河流,我真的很好奇你的脸皮究竟有多厚。”
冥师看着他的下体,认真说道:“冥皇之玺居然在你这种人的手里,这让我比较不安。”
井九才想起来,为了防止长时间的岩浆浸泡损毁已然不多的白衣,自己走进岩浆河流的时候便已经脱了衣服。
身无寸缕,就是他此时的模样。
接着他想到当年在镇魔狱与冥皇初见的时候,自己也没有穿衣服。
自己与冥界果然有些犯冲,不亲自下去而是让冥师把人送上来,这个选择看来是对的。
井九想着这些,没有取出衣服穿上的意思。
既然这种状态让冥师感到不安,那么他想要说服对方,保持这种状态比较好。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到脚下传来一丝震动,转身向着岩浆河流上游望去。
岩浆河流里忽然生起无数道浪头,从远方向着透明巨墙咆哮而来,更远处隐隐有道若长堤般的惊天巨浪。
河面急剧升高,很快便淹到他的脚下,接着继续向上。
岩浆疯狂地拍打着崖壁,激起千堆火。
井九踏空而起,看着下方奔涌恐怖的岩浆火浪,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隐隐听到一声愤怒的咆哮,那并非河流的声音,然后感应到了一道强大的神识威压。
冥师也听到了这声咆哮,感应到了那道威压,神情微变,心想火王怎么会醒了?
透明巨墙隔绝人间与冥界,便是通天境的大物也很难穿过,而且以他的境界修为根本不惧对方,只是有些意外,那个小家伙向来习惯在岩浆里沉眠,为何会忽然醒了过来,而且表现的如此愤怒?
冥师对井九说道:“你的事情,我会仔细考虑,十年后冬至那日,你在通天井畔等消息。”
井九说道:“你很着急?”
在他想来如果连冥师都不想与那道威压的主人朝面,那么自己更应该尽快离开。
冥师微微一笑,说道:“如果让它看到我们在一起,中州派一定会指责你勾结冥部,我这是为你考虑。”
说完这句话,他背起双手,像小童般飘走,很快便消失在深渊里。
井九收回视线,转身望向岩浆河流的上游,心想如果那道威压的主人与中州派有关,那便应该是当年封禁聚魂谷一事的后续,为何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就连师兄的笔记里都没有记载?
那道威压越来越近。
如堤般的巨浪也随之而来。
很快,巨浪很快便到了他的脚下,轰向那道透明的巨墙。
轰的一声巨响。
崖洞摇晃不安,不知落下多少石头。
火红的岩浆冲天而起,把他卷进了河里。
就在他落进河里的那瞬间,看到了一个画面。
一只金色的鲤鱼从狂暴的岩浆河流里跃了起来,摆动身躯,把崖壁上的那些阴影撕扯下来,吞入腹中。
那是冥师留在人间的投影,他离开的时候没有收回,故意留给这只金色鲤鱼吃掉。
这也是他留给井九的问题,如果答不好,真的有可能送命。
井九怎样才能说服那只金色鲤鱼,他没有与冥部勾结,只是想说服冥师与自己合作?
没有人会相信这么荒唐的事情,事实上,在漫长的历史里这种事情只在太平真人与冥皇身上发生过一次。
而且首先他需要弄清楚,这只金色鲤鱼究竟是什么,居然如此厉害,连冥师的影子都能吃掉。
啪的一声轻响,那只金色鲤鱼重新落回岩浆里,溅起一蓬火浆。
狂暴的岩浆遇到透明巨墙折回,经过井九身体时,流势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这些变化被岩浆准确地传给了金色鲤鱼。
金色鲤鱼速度奇快地向井九游来。
密度极大的岩浆似乎对它没有任何影响,甚至仿佛变成了润滑剂,让它游的更快。
很快,金色鲤鱼便来到了井九的身前,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井九也在看着这只金色鲤鱼,注意到它摆尾的时候,本就在燃烧的岩浆火苗竟会变成幽蓝的颜色。
难道它的身体温度比岩浆还要高?
这只金色鲤鱼绝非凡物,只是生的有些像鲤鱼。
井九心想,那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只金色鲤鱼忽然嘟圆了嘴,像吐泡泡般问出一句话:“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
……
“你算什么东西,居然也想学小师叔那样?”
一名青山弟子盯着平咏佳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说道:“没剑你就别想参加承剑!”
初春天气,青山迎来了又一次的承剑大会,在洗剑溪旁学习了数年的内门弟子们紧张而又兴奋地等待着诸峰师长的挑选。平咏佳自然也不想错过机会,悄悄来到洗剑溪尽头的断崖前,却被一位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同窗拦了下来。
他看了眼断崖上那些被云雾遮住的高台,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也怪不得别人,更怨不得神末峰上那位顾师兄,只能说自己过的太糊涂了些,既然这一年里那边始终没有什么消息,这次也没有传信,自己来做什么?
今次参加承剑大会的内门弟子素质都不错,当然没有办法与井九那一年相比。
那年除了井九,还有赵腊月与柳十岁,顾清下一次才拜到井九门下,但首次亮相也是那一年。
那届承剑大会出了两个天生道种,两个无形剑体,还有顾清这位已经确定的帝师,真是数百年难得一遇的盛景。
自然没有人会忘记那届承剑大会最特殊的地方。
井九与赵腊月都选了神末峰,顾清也去了神末峰,就连柳十岁与神末峰的关系也很特殊。
神末峰传承重续,锋芒渐露,从那之后所有参加承剑的弟子都把神末峰排在了首选,只可惜除了那个明显走了后门的元姓少年,再没有谁有机会。甚至连续好几届,神末峰都没有参加过承剑大会,洗剑溪旁的弟子们渐渐绝了心事。
诸峰师长就在云雾里的高台上,还有些站在崖间的山道上,听说因为雪原的事情前来观礼的宗派少了很多,但果成寺与大泽和悬铃宗还是来了人,其中属于神末峰的那座高台,已经空置多年。
溪畔忽然骚动起来,甚至响起数声惊呼。
那座高台上出现了一道身影。
神末峰来人了!
……
……
元曲看着溪畔那些激动的年轻弟子,很自然地想起自己参加承剑大会时的画面。
那时候他扮演的角色是井九的坚定支持者与呐喊鼓吹者,这些年里他偶尔会回想,如果当年不是如此,那即便有太祖叔公这层关系,自己也不见得能上神末峰。接着他感应到了四周投来的关注视线,不禁暗自叫苦,心想自己在神末峰就是个打杂兼送信的,为何师父偏要自己来做这件事。
那些视线里自然满是探询与疑问,今年神末峰为何会出现在承剑大会上,准备选谁?
这种事情自然是不好问的,问了也没有人会说,不然稍后争夺弟子的时候会遇到很多麻烦。
但有人不在意这些,玉山师妹得了师长的吩咐,从上德峰的石台处走了过来,好奇问道:“谁啊?”
元曲自然不会回答,苦笑说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
……
承剑大会开始,年轻弟子们走到溪面上,开始演练自己的飞剑,然后满脸希翼地望向……元曲。
元曲始终没有开口。
其余诸峰弟子里也有很多赵腊月与井九的崇拜者,但在这样的气氛里难免还是有些不悦。
这个时候,平咏佳走了出来。
他已经准备放弃,但看着神末峰忽然来人,心里忽然生出很多希望。
主持承剑大会的昔来峰长老看着他皱起了眉头,问道:“你的剑呢?”
平咏佳低声说道:“还没拿。”
“没剑?”
那位昔来峰长老的声音忽然拔高了数分,喝道:“没剑你参加什么承剑!”
平咏佳再次变得不自信起来,喃喃说道:“我……”
昔来峰长老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幽幽说道:“你要敢学井九当年那样说自己忘了,我这时候就把你揍一顿。”
平咏佳摊开双手,一脸无辜说道:“弟子确实是忘了啊。”
世间再无井九这样的人。
所以他哪里可能是忘了取剑。
一年多前,他看到碧湖峰顶雷暴洗剑的画面,深受震撼,暗自下定决心,便去了剑峰取剑。
谁曾想到,他历经千辛万苦才登上剑峰,没能找到自己的剑,却遇着了两个人。
然后,顾清专程到洗剑溪畔找了他一次。
接着,有只猴子给他送了一封信,顾清在信里说让他不要急着取剑,等着安排。
到这个时候平咏佳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了怎样的好事,那便是真的白痴了。
于是他再没有上过剑峰,老老实实、欢天喜地在洗剑阁里读书、修行,一直到了今天。
他真的很冤枉,绝对没有忘记门规与取剑,问题在于,顾清是不是忘了那封信?
没有剑自然无法演剑。
骄傲的洗剑阁同窗们自然也不会挑战他。
平咏佳站在溪水石头上,觉得好生尴尬。
就在这个时候,雾里高台上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你可愿承剑天光峰?”
“你可愿承剑清容峰?”
洗剑溪畔一片哗然。
无数道视线落在两座石台上。
梅里师叔与林无知对视一眼,有些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微微一笑。
那天顾清去洗剑阁找平咏佳的时候,他们都在场。
神末峰看中的弟子,他们怎能错过。
元曲也很吃惊,赶紧走到崖畔,说道:“等等,等等,这孩子可是小师叔先看中的。”
轰的一声。
洗剑溪畔顿时变得更加热闹,崖上同样如此。
诸峰师长走到崖畔,向下方望去,就连大泽、悬铃宗的客人也走了出来,显得极为好奇。
井九是年轻一代最强者,是世所公认的剑道奇才,他志在必得的弟子,剑道天赋该是何等样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