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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大道朝天txt下载     大道朝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二章不打诳语的僧人们

    鹿国公离开是要急着把新发现的线索禀告神皇。顶 点 X 23 U S

    渡海僧暂停审案,也是因为相同的原因。

    事情牵涉到中州派与景辛皇子,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审已经不再是场间这些人能够决定的事情。

    太常寺与清天司的官员还有各宗派代表纷纷离开太常寺。

    大泽等派有些幸灾乐祸,昆仑等派有些担心,更多的小宗派则是恨不得今天没有出现过。

    张遗爱自然无法离开,被带进了太常寺的一间厢房。

    渡海僧坐在门外的蒲团上,这便是亲自看守的意思。

    看着窗外透进的天光,张遗爱想起了很多事情。

    他离开云梦山已经多年,山里的风景与人物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相较之下,朝歌城里的人和事他更加熟悉,他也更熟悉自己清天司指挥使的身份,而非别的。

    厢房窗户上还没有干透的桐漆的味道,他也很熟悉。

    太常寺所有建筑都是在废墟上面重新修建,他亲自监工,只用七天时间便完成了。

    厢房门被推开,越千门走了进来。

    张遗爱有些意外,对方来见自己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渡海僧为何没有拦着?

    “大师愿意给中州派颜面,同意我来劝你说出事情真相。”

    越千门看着他说道,眼神寒冷至极。

    他想表达的意思自然与说出来的完全不同。

    张遗爱面无表情说道:“师兄究竟想说什么?”

    越千门眼神更冷,无声说道:“你疯了吗?怎么能把皇子府牵连进来?”

    “我在朝歌城里好好做着自己的官,你们却让我不停为你们做事……”

    张遗爱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后来更是要让我帮你们往镇魔狱里送人,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处境?”

    他一开口,越千门的脸色便变得极为难看,眼神微寒,示意他赶紧闭嘴。

    张遗爱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说道:“你们往镇魔狱里送的人惹出了这么大的事,难道还指望我一个人背着?”

    越千门再也忍不住了,微怒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张遗爱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如果龙神之死与那人有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越千门推门而出,看了眼蒲团上的渡海僧,知道对方全部都听到了,含怒而去。

    渡海僧缓缓睁开眼睛,说道:“我会把这些都记下来。”

    张遗爱走到门前,掀起前襟坐在门槛上,说道:“辛苦大师。”

    ……

    ……

    当天夜里,刚刚平静下来的朝歌城再次迎来一场动乱。

    神卫军铁骑的蹄声如雷般回荡在城里,街面震动不安,仿佛镇魔狱再次出事。

    清天司灯火通明,官员们整夜未眠,整理着档案,开始自查。

    官员们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某个地方,于是数百神卫军铁骑直接包围了那个地方。

    景辛皇子府。

    ……

    ……

    太常寺昨夜清静如常,在晨光里迎来看似平常无奇的一天。

    张遗爱洗漱后与渡海僧一起用了早餐,两碗小米粥与三张薄素饼,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多吃了半个咸鸭蛋。

    除了他们二人,最早来到太常寺的不是鹿国公或者哪家宗派代表,又是越千门。

    景辛皇子府被神卫军围得水泄不通,但没有人敢阻拦他离开。

    越千门是皇子府客卿,当然知道不老林借当年暗杀赵腊月一事威胁皇子府送了一封信进镇魔狱。

    更准确来说,这件事情本就是经过他的同意才能进行。

    镇魔狱是龙神真身,不要说已经凋零的不老林,就算更厉害的势力想在里面动手脚也不可能。

    而且他确实很想知道,不老林送进镇魔狱那封信的内容,所以收到真人的信后同意了梁太傅的动作。

    他没有把这当回事,但谁能想到……龙神居然死了!

    而朝廷及修道界里有些人明显想要把龙神之死与那封信联系在一起。

    不!他们是已经把龙神之死与那封信联系在了一起,神卫军连夜包围皇子府便是明证!

    他赶在所有人之前来到太常寺,便是想提前与渡海僧说些话,挽回一些局面。

    晨光熹微,晨鸟未起,太常寺的檐角在后园里印出一道有些怪异的影子。

    渡海僧与越千门站在影子里轻声说着话。

    “事情的真相便是如此,那个人确实是不老林的人,我们要查某些事情却审不出来,最后只好送进了镇魔狱。”

    听到这段话,渡海僧沉默了很长时间。

    越千门的意思很清楚,中州派审不出来,便只好送进镇魔狱去让苍龙吃掉,那样或多或少也能得到一些信息。

    这种行为大违正道,传出去后对中州派的声誉又会是极大的伤害,他却坦然承认,在任何人想来应该便是实情。

    渡海僧却不这样想,看着他平静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但不代表好骗。”

    越千门脸色有些难看,说道:“确是实情。”

    渡海僧静静看着越千门说道:“你说那人已经死了,并非逃离镇魔狱的那人,可有实证?”

    越千门脸色有些难看,镇魔狱的囚徒死伤惨重,很多囚徒连尸身都没能留下来,能到哪里找证据?

    他神情微冷说道:“难道大师真准备深究到底?”

    果成寺历史悠久,底蕴极深,但中州派在修道界以及朝天大陆的地位更高,而且双方关系向来不错。

    现在中州派不惜自曝家丑,给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答案,渡海僧却不肯接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渡海僧平静说道:“事情没有查清楚,自然要继续查下去。”

    越千门微怒说道:“龙神已经死了,我们自己都不想追究,为何还要查?”

    “昨日我便与张指挥使说过,苍龙化身镇魔狱,身死地动,这便不是中州派一派之事,你们不想追究,不意味着此事就此结束。越长老应该没有忘记,禅子曾经答应过冥皇,一定会把这件事情查清楚。”

    渡海僧静静看着他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越千门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

    ……

    晨光渐盛,林雾渐散,各宗派代表与官员们再次来到太常寺。

    没有什么寒喧,鹿国公直接说出了众人最想知道的消息。

    “陛下震怒,要求必须查出此案真相。”

    鹿国公看着越千门面无表情说道:“陛下还要我代问越长老一句话,中州派究竟想做什么?”

第七十三章离开然后又回来的那个人

    所有人都明白神皇陛下的怒意从何而来。

    如果苍龙出事真与梁太傅送进镇魔狱的那个人有关,那这到底是不老林余孽弄出的事端,还是皇子府想做什么?

    皇子府的手居然伸进了镇魔狱,陛下如何能不生气?

    还有一个猜想现在看着最真实,最可怕,也最会让神皇惊怒。

    这是中州派的阴谋!

    他们往镇魔狱里送去一个关键人物,想把冥皇送给苍龙吃掉,以此帮助苍龙飞升!

    感受到落在自己上的数十道视线,越千门的脸色更加阴沉。

    如果可以,他这时候恨不得直接出手把在场所有人都杀了,也不想承受这样的目光。

    那个被皇子府送进镇魔狱的不老林信使已经死了,绝对不是逃出镇魔狱的那个人,他坚信却无法解释。

    最关键的是,中州派为何要把一个不老林的人送进镇魔狱去?

    越千门曾经给过渡海僧一个答案,但对方不肯接受。

    中州派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景辛皇子当年收买不老林刺客刺杀赵腊月,后来被对方威胁这个答案如果公诸于众,景辛皇子便完全废了,就算中州派尽全力保住他的性命,他还如何能够成为下一代的神皇?

    ……

    ……

    因为中州派的沉默与不配合,对镇魔狱之变的调查自然无法深入。

    为了避免局面变得更加复杂,没有过多少天,关于此事的处理结果便到了太常寺里。

    景辛皇子不准离开皇子府三年。

    苍龙的遗骸就留在了太常寺地底。

    可能看在苍龙惨死、中州派主动提出此议的份上,他们送人进镇魔狱的事,神皇没有深究。

    有些意外的是,张遗爱没有受到任何惩处,甚至连训戒都没有一句,依然继续做着清天司的指挥使。

    与神皇曾经表现出来的震怒相比这些惩处措施不值一提,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

    中州派看似全无损失,但有心人自然明白并非如此。

    中州派老祖惨死却无法做些什么,更还要把苍龙的遗骸留在朝歌城里,这便已经难堪到了极点。

    追查真凶,或者借着追查真凶发飙也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苍龙死于冥皇之手,而冥皇又是谁放出来的?

    张遗爱没有受到任何惩戒,原因更清楚,那是因为神皇喜欢他的这件事情里表现出来的态度。

    越千门甚至怀疑他当日是不是故意说出梁太傅的名字,把这盆脏水泼到中州派的身上。

    看着不远处的张遗爱,越千门神情微冷,心想就算你以后在朝歌城里做神皇的狗,难道白真人就会放过你?

    “这件事情就此结束,以后谁都不要再提。”渡海僧看着各宗派代表与官员说道。

    很多宗派代表直到这次才知道原来冥皇居然被关押在镇魔狱里,而镇魔狱便是苍龙,震惊之余自然明白事情轻重,纷纷应下。如果让世人知晓这些秘密,知道苍龙居然吃人,那还了得?

    修道界最擅长掩盖这些事情,直至时间久远,再也无人记得,就像当年青山宗的大事。越千门想着那些往事,望向角落里的迟宴,这位青山宗上德峰长老在会议上始终一言不发,这让他感觉有些怪,警惕渐生。

    “从镇魔狱里逃走的那个人一定要查出来。”他收回视线,对渡海僧与鹿国公说道。

    事情不准再提,不意味着结束,中州派如果想要挽回自己的声誉,重新获得主动权,便要查清楚这件事。

    鹿国公说道:“当日那人逃离镇魔狱的时候,越长老与他最近,可有什么想法?”

    “我说过,那人至少是化神期修为。”

    越千门想想那道黑影难以想象的速度与身法,微微皱眉。

    一位昆仑派长老沉声说道:“各宗派里这等境界的高手数量并不多,逐一排查并非难事。”

    “已经查了。”

    和国公从外面走了进来。

    渡海僧看了他一眼。

    和国公摇了摇头。

    看到这幕画面,越千门再次生出不安。

    “各派化神期以上的长老,其时或在各自洞府静修,或行别事,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和国公将手里的一块玉佩交给渡海僧,望向越千门说道:“不是朝廷查的,这是卷帘人的结论。”

    很明显,他知道中州派不会相信朝廷与各宗派自查的结果。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清楚如此多高手当时的位置与动向,朝天大陆只有卷帘人能够做到。

    但为了做到这件事情,卷帘人应该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既然逃离镇魔狱的那人并非正道宗派长老,那便只可能是散修、邪道高手,这该怎么查?

    越千门的脸色很难看,却没有再说什么。

    ……

    ……

    各宗派代表离开了朝歌城,太常寺重新恢复了安静。

    鹿国公端着茶碗,看着碗里琥珀色的茶汤,沉默不语想着事情。

    这件事情进行的太顺利了。

    这种顺利的程度甚至让他觉得有些怪异。

    首先让他觉得有些问题的便是渡海僧。

    这位果成寺大德在前期的调查里有意无意引向镇魔狱内部,最终让中州派查到了自己身上。

    然后便是卷帘人的调查。

    如果说这是神皇想要借机打击中州派,废掉景辛皇子,张遗爱的反水很好理解,可是卷帘人与果成寺为何会配合?

    果成寺确实与皇族亲厚,但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

    更关键的是,所有的这些调查最终完美地掩盖了那个真实的身影。

    鹿国公当然知道从镇魔狱里逃走的那个人不是什么不老林的余孽,而是井九。

    在这次调查结束之后,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这种可能。

    不老林往镇魔狱里送的那封信到底是什么内容,会不会与井九有关?

    鹿国公想着这些事情,根本忘了喝茶。

    天光微暗,茶汤颜色更深,就像酸红枝木。

    鹿国公抬起头来,看到走进太常寺里的那道身影,脸色顿变。

    在世间消失三年,偏在这样的大事之后,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出现了?

    各宗派高手刚离开朝歌城,不知道多少眼睛还在盯着这里,难道您就不怕出事?

    他想起身去迎,但哪里敢动,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井九像逛街一样走进了太常寺。

第七十四章新的开始

    井九没有穿着那件白衣,而是穿着件普通的布衫,还是像平时那样戴着一顶笠帽。www.uu234.net

    宽大的笠帽完全遮住容颜,而且有剑罡隔离,就算有人从笠帽下方望去,也看不清楚他的眉眼。

    鹿国公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他来,主要是日夜思念的缘故,当然也有井九风仪太过出色的原因。

    忽然井九在他的眼前消失了,鹿国公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自己是思念成疾,所以眼花了?

    他赶紧伸出手指在茶碗里蘸了些茶水揉在眼睛上,再定睛望去,发现井九已经到了数十丈外的草地旁,震撼想着仙师这三年究竟学了何种道法,竟然有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朝歌城的修复工程进行的极快,太常寺自然是第一批,而且原则是修旧如旧,所以太常寺深处依然有一片竹林。

    在竹林深处还是有条通往地底的斜长通道,很多工吏在通道四周忙碌着,从里面运出很多东西。

    活着的苍龙与尸骸自然是两回事,庞大而坚固的龙躯来做监狱没有任何问题,但内部自然要加上很多设施。

    井九走到很偏僻的一个角落里。

    那个角落里生着一束淡紫色的野花,在风里轻轻摇摆。

    井九伸手从那束紫花里取出一个铃铛,又从袖子里抱出白猫,仔细系在它的颈间。

    刘阿大有些别扭,转动脖颈,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引来好几只蝴蝶。

    猫爪破风而起,把那些蝴蝶赶走,它的脸上满是不喜不甘的神情。

    不喜自然不是不喜铃铛,而是不喜欢井九做的事。

    不甘自然不是不甘被系,而是不甘直到最后它也没能与苍龙痛快地战上一场。

    井九说道:“那时候它已经废了,就算你上去把它咬成数截,也是胜之不武。”

    刘阿大微嘲看了他一眼,心想世间哪有胜之不武这种东西。

    井九说道:“你们相争数千年,最终它死了,你还活着,那你就是胜了这场龙虎斗。”

    刘阿大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

    它望向地底,眼里生出一些怀念与很多厌憎。

    怀念不是想念。

    它与苍龙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哪怕是打出来的感情也没有,它怀念的是自己曾经踏云而行的年轻岁月。

    厌憎却是真实的,青山镇守最不喜欢的便是云梦山这两个装腔作势的家伙,尤其是苍龙,贪吃而且白痴,最关键是吃相极其丑陋难看。

    井九在看那束淡紫色的花,带着淡淡怀念。

    他的朋友很少,但冥皇算一个。

    在镇魔狱里三年时间,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入定,与冥皇交谈不过数十日,但够了。

    吾友有一颗天真赤子心,沉静可亲,便如冥河。

    想着师兄当年留在笔记里的话,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

    师兄的朋友也很少,冥皇肯定算一个。

    不然当年师兄不会做这么多准备。

    其实不管是师兄还是他都清楚,冥皇被那道仙击中,便很难活着离开镇魔狱。

    现在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因为这终究算是出来了。

    ……

    ……

    果成寺里,夕阳远照。

    阴三坐在白山静室前的石阶上,手里拿着一卷佛经在看。

    暮色落在他的身上,他也在暮色里,画面很美,略有些苍凉。

    玄阴老祖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满是佩服的神情。

    朝歌城里镇魔狱出的大事,想来是真人的安排。

    他只是往镇魔狱里送了一封信,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真人……真乃神人也。”

    老祖走到阴三身后,真情实意说道。

    阴三站起身来,看着夕阳下的塔林,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如此开心?”

    玄阴老祖说道:“因为真人终于出了当年的那口恶气。”

    当年阴三带着冥皇回到人间的时候,玄阴老祖正是极盛之时,自然知晓这个秘密。

    阴三说道:“不错,确实痛快很多。”

    玄阴老祖接着说道:“而且青山终究是真人的青山,中州派受到打击,自然是美事。”

    阴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很少像摸狗那样摸玄阴老祖的头。

    阴三当然不愿意景辛当皇帝,因为那是中州派的选择,更重要的是那个皇子算是白家的传承,这让他不安。

    所以他才会借着不老林的旧事,把景辛拖进镇魔狱这件事情里。

    朝歌城的消息已经传回果成寺。

    大部分如他所料。

    他清楚苍龙的贪婪,了解井九的手段,唯一想不到的是冥皇如何从太常狱里出来。

    现在想来,这应该与井九有关。

    结局很美好。

    他送了那封信进镇魔狱,镇魔狱便毁了。

    中州派遭受严重挫折,景辛想要继位变得越来越难。

    唯一的遗憾就是井九还活着,看来想要杀死他确实有些麻烦,难道要亲自出手了吗?

    然后阴三想起来……冥皇死了。

    他不伤感,因为知道冥皇的想法如果死亡就是自由,怒海也要投奔。

    阴三走下台阶,来到暮色塔林里,把佛经放进某个石塔,取出那根骨笛举到唇边。

    修长而稳定的手指在那根血色的红线间移动,奏出一首曲子。

    这首曲子很平淡,只是悠悠。

    不远处松涛渐静,夕阳更红。

    老祖的视线一直盯着那根骨笛,眼神复杂至极,待笛声起后,渐渐归于淡然,坐到石阶上,露出一抹笑容。

    ……

    ……

    离开太常寺,井九便回了井宅,敲开门看到一个少年。

    天色尚早,井商自然还在太常寺里办公,井妻回了娘家帮忙,井父则是去街上转圈,家里只有井梨一个人。

    井梨怔怔看着他,问道:“请问您找谁?”

    井九摘下笠帽,散了剑罡。

    井梨看着他的容颜,顿时吃了一惊,说道:“小叔,您回来了?”

    井九想了想,说道:“你叫……井梨。”

    井梨发现叔父这一次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再次吃惊,然后很是高兴,笑着把他迎了进去。

    井九走进宅里,随意看了看四周,发现三年时间不见,园子已经大了三倍,当然井梨也大了三岁。

    说了几句话,井九回到自己房里,发现棋盘上的棋子似乎被谁动过了,怔了怔才想起来,井宅离太常寺很近,应该在前些天的镇魔狱之变里尽数变成了废墟。

    看似眼熟的一切居然都是新的。

    井九若有所思。

    白猫从他的袖子里钻了出来,跳到窗台上,半蹲着望向园里。

    井九看了它一眼。

    他自然看得出来井梨已经开始修行。

    当年在小山村里,他教柳十岁的也是玉门吐息法。

    刘阿大没有理他,心想老子命数无限,收个徒弟没太多想法,要你管?

    忽然它耳朵微颤,似听到什么,跳下窗台便消失在草地里,只留下一串铃声。

    井九走到窗前,看着那株与当年很相似的海棠树,心想井宅重修必然是鹿国公亲自办理,那么地道应该还在。

    正想着这些事情,忽有风至,海棠花落,如粉雪一般。

    海棠花里,白裙轻飘,少女翩然而至。

    此情此景,仿佛当年。

    白早看着他神情微异。

    井九以为她要问镇魔狱的事情。

    他准备好了要说什么。

    关于镇魔狱的事情,他一无所知。

    这三年他一直在皇宫秘地里修行,前些天因为地动干扰,所以提前出关,境界尚未……

    “你怎么……似乎更好看了?”

    白早怔怔说道。

第七十五章一朵花落的时间

    听到这句话,井九有些不解。

    在他眼里,自己还是从前那样,却不知道在别人眼里,他的气息更加清冽,仙气十足。

    直到想起冥皇当时的提醒,井九才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恰在这时,有风穿庭而过,花气袭来,落在他的脸上。

    他咬了一口,体内气息微浊,飘忽的感觉减弱了些许。

    白早眨了眨眼睛,心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但还是觉得井九与几年前有了很大的区别。

    “你来朝歌城做什么?”井九问道。

    时隔数年再相逢,忽听着这样的问题,换成别的女子,想必会失望直至幽怨。

    但白早知道他性情便是如此,并非刻意冷漠或是保持距离,只是笑了笑。

    “我来景辛皇子府是早就说好了的事情。”

    她离开云梦山的时候,朝歌城里还一片安静,谁想到镇魔狱会出这样的大事。

    景辛皇子府现在已经变成一座监狱,她自然不会再去,于是便来井宅看看。

    她不知道井九在这里,但也是为他而来。

    所谓偶遇,总要有人先往对方走去。

    井九说道:“我也刚出来不久。”

    按照他的性情,自然不会主动说自己这些年里做了些什么。

    白早问道:“这几年你在哪里?”

    “我在皇宫禁地里修行……”

    井九说出提前便预备好的答案。

    白早沉默了会儿,说道:“顾清现在是景尧皇子的先生,你在皇宫静修三年,青山究竟准备做什么?”

    井九说道:“我不喜欢景辛,最近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他没有资格继任神皇之位。”

    他不同意景辛继任皇位与镇魔狱的事情无关,甚至与当年景辛想杀赵腊月也无关,他就是简单的不喜欢这个人。

    后来知道景辛的母亲是白真人的徒弟,他的态度便更加坚定。

    白早说道:“难道青山宗真不介意下代神皇的身体里流淌着狐妖之血?你不要忘记,到时候胡贵妃会是太后。”

    “景辛不会成为神皇,这是必然的事情,所以景尧就是唯一的选择。”

    井九的语气很平淡,却有种不容抗拒的意味。

    白早感觉到他语气里显露出来的气息变化,确认他的境界有所突破,认真说道:“恭喜你。”

    她是真的很开心。

    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当初在雪原里,井九为了让她能在极度严寒里活下来,整整燃烧了六年剑元,后来更是似乎受此影响,境界始终停滞不前。现在不管井九的境界究竟提升了多少,有没有到无彰上境,但只要有变化,就是好事。

    井九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感知到她的金丹已经圆满,甚至有了成婴的迹象,这便等于是到了青山宗的游野初境。

    虽然不如赵腊月快,但一个先天不足气虚的弱女子,能够破境如此之快,天赋与勤奋确实都很了不起。

    当然这也是因为丹珠古经很适合她。

    井九说道:“如果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水月庵请教一下,这套功法的根基便出自于此。”

    听到水月庵,白早不知道想到什么,轻声说道:“我总觉得今后的修道界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太平了。”

    井九说道:“世间从未有过真的太平。”

    白早走到窗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但不像现在有很多事情正在发生,我不确定那些事情会带来怎样的结果,云梦山这些年也极为不顺,接连出事,似乎暗中有谁在对付我们。”

    井九没有说话。

    苍龙之死给中州派弟子带来的精神冲击,要远远超过当年洛淮南的死亡。

    白早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他,神情专注而认真,就像在欣赏一幅画。

    井九问道:“怎么了?”

    白早说道:“真好看。”

    井九说道:“你看过。”

    白早说道:“我怕以后看到你的机会越来越少,所以趁着还能看到的时候多看几眼。”

    镇魔狱出事,越千门与向晚书等中州派修行者想要进去,却被朝廷拦住。

    事后调查时,向来以宽仁闻名的果成寺律堂首席渡海僧却表现的如此强硬,让中州派极为狼狈。

    这些事情里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中州派与青山宗支持的下任神皇人选不一样,这是无法解决的问题。

    两大正道领袖最近十几年稍微好转的关系眼看着便要再度恶化。

    作为未来的中州派掌门,白早再如何喜欢井九,又如何能与他在一起,双方只怕连朋友都很难做下去。

    看着窗前柔弱的少女,井九沉默了会儿,走出屋去来到海棠树下。

    夕阳已经西斜,暮色渐浓,枝头落下的花瓣仿佛燃烧起来。

    宅外的街道依然冷清,只能听到修建房屋的声音。

    白早回到海棠树下,仰头看着他。

    “修道修的是自身,我们应该接受宗派、出身、姓氏、血脉……这些先天事物的影响,但不能被其影响。”

    井九的声音就像暮色里的落花,看似热情,实则冷淡。

    白早说道:“我们一直想要超越宗派、出身甚至血脉之间的限制,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说的我们是自己与童颜还有死去的洛淮南,是过南山等两忘峰弟子,是各派里那些有抱负、有追求的年轻人。

    井九当然知道这些,因为柳十岁也是这样的人,想了想说道:“祝你们成功。”

    他不喜欢与两忘峰相似的味道与作法,不意味着他希望这些年轻人失败。

    “刚才你提到水月庵,让我想起一件事情。”

    白早说道:“过冬师妹也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但也许我们不应该称她为师妹。”

    井九眼神微动,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早说道:“这是童颜师兄说的。”

    井九对过冬有印象。

    当年朝歌城梅会,他与赵腊月离开去见天近人,在山道上听着琴声传来。

    那是初学者的琴声,却能惊慑天地。

    当时他就觉得,这琴声颇有故人之风。

    过冬师妹不是师妹。

    故人之风便是故人。

    从树头落下的海棠花,忽然静止在空中,停在井九眼前。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他眨了眨眼睛。

    海棠花继续落下。

    井九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问道:“过冬在哪里?”

第七十六章家长里短

    白早说道:“童颜师兄不知道,而且他就连自己去了哪里也不肯告诉我。m.www.uu234.net”

    先前她感觉到有事将要发生,便与此有关。

    三年前,童颜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回山后对于发生了何事完全闭口不提。

    井九想了会儿,说道:“没事。”

    他说没事,白早便安心了很多。

    虽然她的境界要比他高很多,但或许是雪原上的经历,让她对他拥有难以想象的信任。

    她忽然注意到井九今天穿着一件布衫。

    她抬起手,手指在微显粗糙的布衫表面移过,好奇问道:“那件白衣呢?”

    井九说道:“白衣是用天蚕丝做的,比较少见。”

    其实神末峰顶还有很多件白衣,但是用一件便少一件。

    在镇魔狱里便毁了三件白衣,这让他有些不安,所以出来后便改穿了布衣。

    “天蚕丝……是不是雪原里,那个……茧里的丝?”

    白早脸色微红问道。

    井九说道:“应该差不多。”

    白早不知想到什么,看着他有些出神。

    井九没有留意,伸手接住梢头飘落的一朵海棠花,沉默不语。

    天蚕丝再如何珍惜罕见,终究还能找到,但当年那个用天蚕丝给自己做衣服的女子……肯定是不会愿意再给自己做了。

    此时暮色更浓,花瓣显现出怪异的颜色,就像是镇魔狱里那座青翠山谷里的五彩缤纷。

    井九想起冥皇,想起师兄的笔记,想起故人这两个字,忽然想去看看。

    无数年来,不管在上德峰还是神末峰,他都很少有去别处看看,探望故人的想法。

    今天这个想法在他的心里却出现的自然,而且无比明确。

    他不准备去见过冬。

    那个女人太麻烦。

    但他可以去看看她。

    当井九看着自己掌心里的花瓣时,白早在看他的脸,各有心思。

    夕阳下树,树下一对年轻男女,画面很是好看。

    忽然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白早转身望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站在后园门口,神情有些紧张。

    想到自己痴痴望着井九的画面,可能被这个少年看了去,白早有些不好意思,对井九说道:“过几天再来找你说事。”

    井九说道:“我要离开朝歌城了。”

    白早以为他要回青山,有些失望但没有说什么,只是提醒他不要忘记几年后的云梦大会,便就此告辞。

    普通人告别时往往会说,不要忘记几天后的饭局。

    修道者的相约则往往会以数年为时间单位。

    二者之间的差别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心酸。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有心酸的部分与道理。

    白早离开井宅后,白猫从井梨身后踱了出来,颈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井梨小脸涨的通红,都快要哭出声来,说道:“小……小叔,我不是故意的。”

    井九知道他肯定是被刘阿**着过来的,自然不会怪他。

    至于刘阿大为何要他来打断自己与白早的谈话,换作以前井九不理解,现在他则是早就已经懂了。

    “没事,去玩吧。”

    井九把白猫从地上拎起来,抱在怀里转身向房间走去。

    井梨确认了咪咪果然是叔父的猫而不是妖怪,开心地笑了起来,拍着手掌往后园跑去,声音就像铃铛一样清脆。

    ……

    ……

    暮色消退,黑夜来临,花厅里灯火通明,井梨与家人低声说着白天的事情,吃着晚饭。

    井九坐在房间的阴影里,看着手里的那朵落花,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顾清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从皇宫里回到了井宅。

    过去三年他一直都住在这里,只有最近十几天他与井家被赵府一道接了过去。

    说到此事,顾家商行有些不甘心。

    只不过这里是朝歌城,顾家做事再如何周到,再如何有钱,也没有与赵府争的可能。

    顾清先去了花厅,像往常那样关心几句井梨的学习、井商在太常寺里的工作,忽听着井梨的话,不由怔住了。

    他抱拳为礼,在井家人了然的微笑注视下转身出了花厅。

    他用最快的速度来到房间,推门而入,惊喜说道:“师父,你回来了?”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拜了下去。

    井九收起掌心里的那朵花,望向他说道:“起来。”

    顾清又是高兴,又有些好奇,还有很多担心,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敢问。

    “这三年我一直在镇魔狱里。”

    “剑鬼的问题解决了。”

    “从镇魔狱里逃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我。”

    “冥皇是我放出来的。”

    井九用最简单的四句话解答了顾清心里的所有疑问,还没有忘了补充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不对?”

    顾清这时候已经基本完全掌握了情况,猜到师父来朝歌城进镇魔狱,就是要去找冥皇学习解决剑鬼问题的方法。

    要说井九这些事情做的对不对?一名青山弟子居然私入镇魔狱,私会冥皇,学习冥部妖法,最后甚至把冥皇放了出来,直接导致中州派镇山神兽苍龙惨死……这些事情里有一个对的吗?

    顾清自幼便在两忘峰里做剑童,接受的都是顾家与青山的正统教育,怎样也无法理解井九做的这些事情。但他是徒弟,难道还能指责井九做错了什么?千言万语最后只是汇成了一句话:“师父……这样的事情太危险,以后还是要小心些。”

    回顾镇魔狱三年,最麻烦的时候自然是出来时忽然被苍龙的神魂截住,但直到那时候局面还处于控制之中,他相信冥皇知道自己的想法,就如自己知道冥皇的想法。

    真正最危险的时刻,其实没有人看到,包括当时在虚境里的那些通天大物们。

    那时候苍龙再次动用壶中天地,把自己变成泥水里的小黑蛇,白猫在废墟里盯着它,准备上前把它撕成数截。

    如果不是井九如鬼魅一般出现阻止了白猫,那不管他与师兄、皇帝、果成寺如何想,如何安排,都会失去效用。

    中州派与青山宗必然开战。

    好在那些事情没有发生。

    “我准备离开,你有什么打算?”井九对顾清问道。

    顾清想了会儿,说道:“弟子当然想回青山修行,但……如果师父需要我继续留在朝歌城,我便留下。”

    井九说道:“这边的事情还算重要,但总及不过你自己的修行,三年时间已经足够,你也回吧。”

    顾清很是高兴,心想终于可以回青山了,也不知道峰里的那些猴子现在过的怎么样。

    铃铛轻响,白猫跳上窗台,喵呜叫了一声,意思就是:快回,快回。

第七十七章过冬你到底是谁?

    当天夜里,鹿国公送井九与顾清进了皇宫。

    胡贵妃提前便知道了消息,把景尧洗得干干净净,没用半点香水脂粉,换了件素色衣衫,便在殿里等着。

    当年赵腊月去南河州,宝树居东家也是如此打理自己,不得不说世人对青山仙师的印象总是这样刻板……而正确。

    对今日的小皇子井九明显比上次更满意,没有说几句话,便让嬷嬷带进去睡了。

    景尧小皇子被母亲提醒了好久,难免有些紧张,最后告辞时说的师祖二字竟有些微微发颤,显得极为可爱。

    井九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说道:“不是装的,皇子比以前聪明多了。”

    真正聪明才会不装小聪明。

    胡贵妃是真的不聪明,怔了怔才明白井九与顾清在说什么,向顾清投去感激的眼神。

    然后她望向井九紧张问道:“这便是要带他去青山吗?”

    小小年纪便要被送去青山苦修,作为母亲她自然不舍。但她更明白现在景辛被幽禁,自己的儿子便成为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想把手伸进这座殿里,与其在这里担惊受怕,不如远离。

    “我只是过来让你安心,虽然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

    井九说道:“青山弟子只是给他一个身份,后续如何看他父亲的意见。”

    说完这句话,他便与顾清离开了宫殿,在夜色里望向皇宫深处,算是与神皇告别。

    ……

    ……

    星落平野,离亭曲水,朝歌城墙的影子很是清楚。

    顾清问道:“师父,用车吗?”

    神末峰上的人都知道井九有个怪癖,那就是与驭剑飞行相比,他更愿意走路或者坐车。

    顾家专门为他做了一辆车,曾经把柳十岁与小荷送去果成寺,现在还停在云集镇上。

    如果井九想坐车,顾清便会让顾家会把那辆车飞运过来,他们只需要在朝歌城外的通渠县等半夜时间。

    井九说道:“不用,我这时候要去一个地方,你自回青山。”

    顾清有些意外,连夜离开朝歌城本就有些奇怪,居然宁愿驭剑也不坐车……

    师父究竟要去哪里,居然会如此着急?

    想着井九在镇魔狱里闹出的动静,顾清哪里敢就此离开,坚持留下来陪他。

    井九自然不会与他客套,主要是懒得劝说,把白猫从袖子里拎出来,递到他怀里,说道:“你坐后面。”

    说完这句话,铁剑从他的身体里闪现出来,静悬夜色之中,反耀着星光。

    经过碧潭三年腐蚀,铁剑表面的烧融痕迹更加光滑,但没有变小,反而更加宽广,足够容纳数人乘坐。

    顾清关心的却是别的问题,惊喜地看着那道铁剑。

    井九入无彰境多年,始终无法纳剑入体,便无法养成剑鬼,于是他才会离开青山潜入镇魔狱。

    现在铁剑已经与他合而为一,这表明他已经完全解决了问题,那岂不是游野可期?

    铁剑破空而起,在星光下向着西北方向疾飞,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

    井九坐在前方,顾清抱着白猫坐在后方。

    即便有井九身躯挡着,从四周游过来的罡风,依然让他的脸有些微微刺痛。

    要知道他现在的境界已经颇高,居然会被罡风所扰,表明铁剑飞得极高而且极快。

    顾清很是惊讶,心想莫师伯的飞剑只是普通,为何在师父手里却像是仙阶飞剑一般。

    至于罡风如此强烈,为何井九却浑若不觉,顾清完全没有想过。

    他没有腹诽井九的脸皮厚,而是在他的心里师父本就不是普通修道者,自然不能以普通修道者的标准来衡量。

    关于这一点,除了赵腊月便要数他最为坚信。

    ……

    ……

    铁剑落在荒原上时,暮色正浓,残阳如血照着北方的雪原,让那处显得无比神秘而凶险。

    居然只用了如此短的时间便从朝歌城来到这里,顾清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被罡风吹了一天,身体早已僵硬,脸上刺痛不已。

    井九的布衣也被罡风割出无数道口子,变成布带在风里飘舞翻飞,看着就像个漂亮的乞丐。

    暮色下的雪原里很平静,所谓神秘凶险只是人们的赋予的感**彩。

    雪国女王应该还在哺育婴儿,哪有心思理会人类在想什么。

    白城的居民并不知道这些秘密,只知道雪国妖兽已经多年没有出现,在城里举行着一场又一场的狂欢。

    这里的居民都是信徒,信奉的宗教是风刀教与禅宗的某种结合体,有些癫狂,却又无比真挚。

    数百道彩幡把白城打扮的如同新娘一般,从井九所在的山崖望去,那些彩幡其实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白城红崖间的那座小庙。

    井九静静看着小庙,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顾清的身体终于暖和了些,声音微颤说道:“师父,你是在找人吗?”

    井九嗯了一声,说道:“听说过冬经常会在这里出现。”

    顾清很意外,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

    不是白早,居然还有过冬?

    那不是水月庵的弟子吗?听说长相颇为寻常……好吧,师父不需要在意长相这种事情。

    “师姑曾经在这里等师父等了一年多时间,就在那间小庙。”

    顾清忽然认真说道。

    井九知道他的意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我知道。”

    ……

    ……

    铁剑再次破空而起。

    没用多长时间,他们便来到了白城南方七百里的居叶城里。

    夜色已深,街上依然热闹,很多旅商还在吃饭,同时交换着有用的信息。

    朝天大陆交换信息最方便的地方不是青楼,也不是酒楼,而是医馆。

    那些在匾上刻着海棠花、桅子花、各种各样花的医馆。

    看着匾上那朵认不出来的花,井九摇了摇头,他与卷帘人已经打过数次交道,还是不理解这种做法的用意。

    顾清抱着白猫走了石阶,敲响医馆的门。

    医馆半夜也会接诊,但很少见到二人一猫的组合。

    而且这两个人形容有些狼狈,但明显没病,难道病人是那只闭着眼睛的猫?

    “贵客,我们不会治猫……”

    那名伙计话还没有说完,便收了回去,把他们赶紧迎进医馆,然后重新关上大门。

    井九摘下笠帽,把脸露了出来。

    顾清抱着白猫站在椅后。

    井九坐在椅子里。

    桌上有三杯茶。

    杯里的热茶凉透之后,大夫终于回来了。

    “仙师要的急,一天时间实在没查到什么,还是以前的那些消息,还请莫怪。”

    大夫苦笑说道,心想昨夜你才在朝歌城里要的消息,今天你便来了居叶城,什么消息也飞不过你啊。

    井九说道:“请讲。”

    大夫说道:“没有任何人知道过冬的来历,她仿佛就是突然出现的一个人。”

    井九说道:“何时?”

    大夫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玉握在手里,说道:“这要说到连三月多年前便开始闭关静修,求破通天之境……”

    没等他说完,井九说道:“这是假的,多年前她便已经通天。”

第七十八章改派立教

    连三月境界与辈份都极高,可不知道为什么没能突破通天境.

    这是修道界的常识。www.uu234.net

    井九却平静淡然、干净利落地说这是假的。

    医馆里的空气忽然安静,满是尴尬的意味。

    大夫的神情变得有些窘迫,说道:“知道是知道,谁都知道,但水月庵没有昭告世间,没有承认,我们便不敢这样认为,便如贵派剑律一般,而且若连三月早就已经通天,闭关那便只可能是为了最终大道,我们更不敢评价。”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继续。”

    “十五年前,过冬忽然出现在水月庵,说自己是连三月的关门弟子,连三月闭关不出,从哪里收的徒?但不知为何庵主与太上长老都默认了她的身份,而且据说她在庵里的地位颇为特殊,没有谁管她,任其自由行事。”

    大夫继续说道:“她第一次在世人眼前出现便是您也参加过的那次梅会,拿了琴道第一,其后行踪依然飘忽不定,只是多次被人发现在白城里出现,但您知道的……那间庙我们不敢离的太近,所以具体情形不知。”

    井九问道:“另外那件事?”

    大夫取出另一件玉握在手里,说道:“三年多前云台覆灭,童颜其时已经不在云梦山,不知去了何处,半年后自西南归来,依然守口如瓶,直到前些天,白早去朝歌城,童颜在寒食谷里设宴送别,桌上有盘红菜苔。”

    井九不吃东西,自然不觉得那盘红菜苔有何特别。

    “不是当季食物,寒食谷四季分明,就算可以用阵法培育,也不值当用来种红菜苔。”

    顾清在他身后轻声解释说道:“童颜自西南回,再加上红菜苔,他可能在宝通禅院停留过。”

    大夫看了他一眼,很是佩服,心想不愧是顾清。

    井九问道:“三年前西南可有什么大事?”

    “云台覆灭偏北,除此之外还有几件事情值得注意。”

    大夫把那几件事一一说来,接着又说道:“玄阴少主苏子叶不知为何忽然出现在益州,被不老林下毒刺杀,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谁曾想现在他还活着,还成了西海剑派的客卿,此事已经得到正道诸派的默认,算他是弃暗投明。”

    顾清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这真是越投越不明。”

    井九起身道谢,带着顾清离开了医馆。

    顾清有些不解,心想没见着师父给对方些什么,就这么走了?

    卷帘人的情报向来很贵,而且今天他们给的消息很值钱过冬还好,主要是童颜方面。

    从西南归来以及一盘红菜苔,这两个看似不起眼的消息,落在有心人眼里,便可以推算出很多事情。

    井九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当年他开始与卷帘人打交道的时候,双方会用信息互换,可能是因为他给的信息太过古老或者有用,卷帘人对他一直有结好之意,但后来卷帘人对他的态度越来越恭敬,甚至可以说是予取予求,就像是他开的一般。

    夜色里的居叶城依然热闹,街道两侧到处都能羊肉的味道。

    井九带顾清走进一间酒楼,要了间最高处的包厢,点了个鸳鸯火锅,一半是清水,一半像火焰。

    当年与赵腊月在世间游历的时候,他养成了每至一地便要点个火锅的习惯,但并不会真的吃。

    就像他看见井梨与景尧这种小孩子偶尔会问要不要抱,但不会真的抱。

    顾清是他的徒弟,也不怎么吃东西,不宠小孩子。

    师徒二人坐在桌子两侧,看着大葱段与那几颗花椒在两种颜色的汤水里不停沉浮。

    酒楼下方,老板把那片金叶子从嘴里拿出来,忍不住抬头看了顶楼一眼,心想真是两个怪人。

    井九与顾清不是对着火锅发呆,而是在思考,同时也是在听酒楼里那些食客的谈话。

    居叶城地处大陆北方,天气严寒,与冷山和雪原都比较近,相对危险。

    城里没有太多普通民众,旅商、武士与修行者数量却不少。

    这里的消息更加繁杂,自然远远不如卷帘人,但偶尔也会出现一些有用的东西。

    ……

    ……

    镇魔狱的事情隔了十余日,终于传到了居叶城,酒楼里的人们自然谈的便是此事。

    “那条苍龙只怕有百里来长,横在朝歌城上,就像是海市蜃楼把昆仑山搬了过去,我家主公在城外看着那画面,险些昏了过去!四掌柜连夜写信来与我说,最后苍龙与冥皇大战三百回合,谁都奈何不得对方,只能同归于尽,冥皇被天火烧死,苍龙落下尘埃,当时只听得一声巨响,半座朝歌城的房子都被压垮了,地面裂开无数道裂缝,其中最深的那条足有数百丈深,地河倒灌而成,现在竟是变成了一条大河!你们莫要不信,将来去朝歌城便能看见。”

    “真是荒唐!就算苍龙是云梦山的神兽,也没可能这么长,不然他平时停在朝歌城何处?”

    “先前就对你说了!苍龙平时就藏在地底!它就是传说里的镇魔狱!那些囚犯都在龙腹里!”

    这句话说出来又引起酒楼里一阵惊呼,顿时变得更加热闹。

    有人语带唏嘘说道:“听说最后苍龙被冥皇控制住神魂,死得极惨?”

    有人冷笑说道:“活该!中州派自诩名门正派,居然纵容苍龙吃人,这算什么神兽?比妖怪都不如!”

    “我呸!那些邪派妖人与冥皇的话如何能信?龙神于人族有大功,你们竟敢侮辱它,真是令人发指,不得好死!”

    话不投机,又有烈酒助兴,持着不同观点的人们激烈地争执起来,最后很自然地演变成了一场乱斗。

    酒楼里顿时乱作一团,拳风与碗碟乱飞,只是不管是哪方都没有动兵器,更没有动用修行手段。

    那些支持中州派的外地客商竟是吃了大亏,被赶出了酒楼,因为和幸灾乐祸的人比起来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

    居叶城是风刀教的地盘,风刀教当年能够在北境立足,便是强行镇住了昆仑派,这里的人们怎么会喜欢昆仑派的靠山?而且这里离冷山很近,城里很多修行者与商家与那些邪派、散修都有瓜葛,怎么会站在玄门正宗中州派一边?

    那些支持中州派的外地客商被赶走后,酒楼很快便回复平静,打翻了的铜锅重新被支起,新切的鲜羊肉带着热气被端了上来,划拳的声音取代了先前的骂娘声。

    酒楼外的街上忽然响起密集的蹄声,夜空里隐有飞鸟破空之声,紧接着响起的便是惊呼声。

    “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名男子从街上冲进了酒楼,对着楼里的众人喊道,满头是汗。

    有认识他的食客递过去一碗米酒,问道:“什么事情?”

    那名男子把米酒一饮而尽,喘着气说道:“三日后,玄阴宗改派立教!”

    人们本没有当回事,依然吃着喝着,指着那名男子笑着说些什么。

    听到这句话后,酒楼里的吃喝声忽然消失,变得一片死寂。

    玄阴宗要改派立教?

    对朝天大陆别的地方的人来说,改派立教只是改个名字,算不得什么。

    但对于这些熟知冷山历史,与邪道散修们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居叶城民众来说,这当然是大事。

    不是所有邪派都有资格称为教,或者说,教这个字不能乱用。

    风刀教当年是不入流的小门派,如果不是曹园横空出世,只怕也会因为名字惹来大难。

    因为,当年朝天大陆曾经有过一个血魔教。

第七十九章冷山里的热血少年在看着你

    千年前,血魔教是邪道共主,势力极其强大,哪怕后来被中州等正道宗派联手剿灭,影响力一直延续至今。www.uu234.net

    血魔教还有很多法器、秘法也流传了下来,成为现在很多邪道宗派的镇派法宝与隐修之法。

    这些宗派声称自己是血魔教的正统传承,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在黑暗的世界里拥有更高的地位。

    柳十岁当初得到的那颗鬼目鲮妖丹上附着的秘法,便是流失在世间的血魔教秘法之一,而且是最高级的血魔功。

    这种血魔功可以完美地遮掩妖丹气息,帮助他的境界在短时间里提升无数倍,确实厉害。

    可以想象,如果他真的叛出青山,应该会受到很多邪道宗派的欢迎。

    玄阴宗改派称教,难道是想成为第二个血魔教?

    数百年前玄阴宗确实极盛,称得上邪道第一大派,但后来在与青山宗的争斗里惨败,祖坛被毁,三代老祖变成了不见天日的遁剑者,其后便一直低调蛰伏,为何忽然变得如此嚣张?

    如果说是想以此立旗,带领势衰多年的邪道群魔重振声威,难道玄阴宗就不担心被正道宗派群起而攻之?

    酒楼里的人们从震惊里醒来,纷纷议论起此事。

    “如果要称玄阴教,那教主是谁?还是苏七歌吗?”

    “苏七歌早就废了。”

    “说起来苏宗主当年走火入魔确实有些蹊跷。”

    “蹊跷?谁不知道那是魔胎长大成人之后,为母报仇,偷袭成功,最终把自己父亲变成了一个废人。”

    “噤声!称那位为魔胎,你是不想活了?”

    “你也真是胆心,现在都什么时节了,还用担心这些?”

    如果放在往年,即便是在风刀教坐镇的居叶城里,在满是酒香与肉味的酒楼里,依然没有人敢直接称苏子叶为魔胎,因为怕让玄阴宗的妖人听着,在暗中给害了。

    但现在苏子叶已经被逐出玄阴宗,去了西海,改邪归正,居叶城里的人们哪里还会怕他?

    “不知道苏少宗主在西海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有怎样的反应,新教主想必就是传闻里那位,真是神秘的狠呢……”

    有人感慨说道。

    井九在楼上听着这些事情,沉默不语。

    如果过冬是他猜想的那位,那才是真正的神秘。

    火锅里的白汤快要熬干了。

    大葱段斜斜地搁在锅沿,有些发软,边缘微焦,看着就像神卫军打废了的灵气炮。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明白了过冬想做什么。

    童颜、苏子叶、益州、宝通禅院、改邪归正、这些词语就像最细微的水滴,在他眼前飘了起来,变成一团雾。

    一条道路在雾里若隐若现。

    原来你们想杀剑西来。

    井九摇了摇头,望向顾清说道:“裴白发最近在哪里?”

    顾清怔了怔,说道:“云台一役后,裴先生一直在万寿山静修。”

    青山宗与无恩门世代交好,他自然知道这些消息,只是不明白师父为何会忽然关心此事。

    井九沉默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摇头不是感慨,不是惋惜,不是嘲弄,只是否定。

    剑西来是杀不死的。

    就算加上裴白发,还是杀不死。

    ……

    ……

    居叶城外,铁剑破空而起。

    顾清坐在后面,紧紧抱着白猫,问道:“师父,我们要去玄阴宗吗?”

    井九说道:“不,我们去西海。”

    想要从雪原到西海,最近也是最方便的道路便是由居叶城穿过冷山,直低海畔,再沿海岸线南下。

    如果他的目的地不是西海范围里的海州城,而是西海剑派所在的群岛,那么到时候只需要继续向大海深处而去。

    黑色的铁剑在夜色里仿佛隐形一般,没有带出任何剑光,悄无声息前行,但还是惊动了某些人。

    数十道刀意在夜色里渐渐显现出来,如一道锁链,离开居叶城向着荒原而去。

    风刀教知晓玄阴宗立教的消息后很是重视,竟是派出了这么多高手。

    别的正道宗派就算知道这个消息,也无法在短时间里赶过来。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井九这样飞,高速的罡风是真的可以吹死人的。

    星光微暗,刀光如雪,一名身材瘦削的风刀教强者在夜空里显现出身形,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井九闭着眼睛,没有理会。

    以如此快的速度驭剑,便是他也需要凝聚心神。

    顾清站起身来,取出剑牌,说道:“青山弟子过路。”

    感知剑牌上的青山剑意,那位风刀教强者有些意外,还是让开了道路。

    只是瞬间,铁剑已经便去了数里之外,越过了那些刀意,消失在黑夜里。

    顾清连一声多谢都没来得及出口,只好坐回剑上。

    铁剑入荒原渐深,地势渐不平,前方群山险峻显于星光之下,正是传闻里的冷山。

    冷山面积极大,生活着无数邪魔外道与心狠手辣的散修强者。

    事实上如果不是邪道势衰,加上内部纷争不断,毫不团结,风刀教未必就能守得住居叶城。

    尤其是刀圣一直在白城的情况下。

    夜空里偶尔可以看到带着煞气的魔影黑烟,显得极其嚣张,与朝天大陆别的地方完全不同。

    越往冷山深处去,这种情况越是常见。

    邪道宗派的山门大阵与地脉相连,很难被攻破,最麻烦的是,那些地脉深处往往会有缝隙与深渊相连,甚至可能出现冥部妖人。所以除非是破海境的强者,正道修行者很少会单独进入冷山,以免遇到危险。

    铁剑在冷山边缘飞行,应该不会出事。

    顾清第一次来到传闻里的冷山,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好奇,为了看清远方一道黑烟,甚至不顾寒冷探出半个头。

    白猫在他怀里很是不满,心想你看归看,为何要把我抱这么紧,真把我当暖炉了吗?

    忽然,顾清的眼里露出一抹惊意。

    远方的群山里忽然生出无数火焰,把那道黑烟直接烧成了虚无!

    不管那道黑烟是哪家邪道宗派的强者或是散修,都必然死了。

    那些火焰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如此厉害,哪怕隔着千里之远,依然能够感受到恐怖的威力。

    在如此深沉的夜色里,那些火焰就像真实的太阳那般刺眼。

    “是烈阳幡。”

    井九睁开眼睛,向那边望去。

    顾清这才知道原来那里便是玄阴宗的山门。

    作为曾经盛极一时的邪道大派,玄阴宗虽已凋蔽,底蕴依然深厚,烈阳幡便是明证。

    这个传闻里用了数千名童男火祭才炼成的极恶魔器,即便是通天境的大物也很难降服。

    井九看着远方的玄阴宗山门,警意微生。

    他的警惕不是因为烈阳幡。

    很多年前他便与烈阳幡打过交道,虽然真正出手的师兄。

    他的警意来自于一道杀意。

    玄阴宗山门那边,有人正在看着他。

    那人非常想要杀他。

第八十章小明教主

    那片仿佛要把黑夜点燃的火焰里有双眼睛正在看着井九,充满了怨毒与杀意。www.uu234.net

    这两种情绪是如此的浓烈,甚至快要变成实质的存在,从烈阳幡里出来。

    世间想杀井九的人不多,但肯定有。

    可对他如此仇恨,杀意如此之强的人很少。

    井九静静看着那处,眼神渐渐变得锋利,就像真实的剑。

    ……

    ……

    遥远的冷山深处是玄阴宗的山门。

    深夜时分,峡谷里依然满是燥意,没有半点湿润的感觉,这是受到了地底火脉的影响,也与烈阳幡有关。

    改派立教可能会引起正道打压,玄阴宗自然很是谨慎,很早便启动了山门大阵。

    隐藏在崖壁里的某处高台畔,有人正在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洞府深处有个软榻,前任玄阴宗主苏七歌瘫痪后,便一直躺在这里。

    高崖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盯着苏七歌的眼睛,压低声音说道:“就算一切如你所愿,你也不可能成为教主!”

    作为玄阴宗硕果仅存的七代长老,他的境界极为高深,这两年更是掌握了玄阴宗的大权,但现在脸上早已没有当初智珠在握时的感觉。因为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所谓掌握都是假的。

    苏七歌漠然说道:“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放弃了,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在乎教主这个名头?”

    高崖沉声说道:“你最好希望风刀教与昆仑派不会出手,不然如果山门有事,你就是毁派的罪人!”

    苏七歌说道:“曹园成佛之前,本就邪气凛然,昆仑更是积弱多年,烈阳幡出,难道何某人还敢前来窥探?”

    高崖厉声说道:“但你不要忘了,昆仑身后还有云梦山!”

    苏七歌耷拉着眼皮说道:“镇魔狱事变,青山与中州的注意力都会放在朝歌城,不会理会我们。”

    改派立教是他的主意,这些都是他阐述过很多次的理由玄阴宗应该抓住这个机会,举起大旗,召募更多的邪派高手乃至散修强者,以此增强实力,但在这个过程里不会扩张,更不会去招惹那些正道大派。

    道理说来都有道理,落在实处却往往并不现实。

    高崖脸色极其难看,正准备继续驳斥,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转身望向峡谷外,说道:“有人窥视!”

    话音方落,峡谷里无由风起。

    这风极其干燥,就像无形的火焰,舔过所有事物。

    不管是高崖还是榻上的苏七歌都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无比刺眼的光线,笼罩了整个峡谷,台畔的那个背影却没有被吞没,而是显得更加黑暗。

    烈阳幡自地底火脉而起,招摇而涨,化作无数火焰,将数十里外的一道黑烟卷杀。

    这幕画面让高崖心神震撼,难以自己。

    他看得清楚,那道黑烟乃是一名冷山的著名散修。

    那名散修境界虽不及自己,也相差不远,在烈阳幡前,竟毫无抵抗之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高崖与苏七歌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不安,不再继续争吵。

    一位是前任宗主,一位是七代长老,他们对烈阳幡自然极为熟悉,今天却感觉异常陌生。

    烈阳幡在他们手里,只能做为山门阵法的基础,抵抗外界攻击,哪像现在这般恐怖而强大。

    原因也很清楚,因为玄阴宗驭使烈阳幡的古老秘法早已失传……

    苏七歌就算是宗主,也没能让烈阳幡认主。

    直到那人来到玄阴宗,带回了秘法。

    高崖与苏七歌看着台畔的那道背影,眼神有些复杂。

    最开始发现那人掌握着最古老的玄阴魔功,高崖很是惊喜,想借他赶走苏子叶,然后把他当作傀儡。

    苏七歌也有相同的想法。

    但他们都失败了。

    那人拥有远超年龄的坚忍、无情冷酷,就像是天生的邪道中人。

    最后,他竟是根本无视高崖与苏七歌的想法,直接把整个玄阴宗握在了手里。

    “远处有青山宗的飞剑。”

    那人毫无情绪说道。

    高崖急声说道:“宗主请谨慎!”

    苏七歌几乎同时说道:“请宗主三思!”

    如今烈阳幡威力大增,玄阴宗气势正盛,别的正道弟子说杀也就杀了,但那是青山宗的飞剑……

    玄阴宗与青山宗有解不开的深仇,也有极深的恐惧,如果真与青山宗开战,难道玄阴宗要再迁一次派吗?

    那人向着台前走了两步,身体微微颤抖,垂落身侧的双拳上黑烟缭绕,似乎很激动。

    他有只腿是瘸的。

    他的眼里满是杀意与怨恨。

    没有人能看到千里之外的画面,他能够看到铁剑上的井九,是烈阳幡的帮助。

    烈阳幡认主之后,本就魔功渐成的他境界再次暴涨。

    换句话说,他现在很强。

    所以,他有很强的冲动去杀了井九。

    他渐渐平静下来,双手不再颤抖,缭绕的黑烟渐渐散去。

    放弃是因为隔得太远,他不确定烈阳幡能不能杀死对方。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还有赵腊月……”

    他叫做王小明。

    他出生后没多久,生活的小村庄便因为两名修行者的战斗而被泥石流吞没。

    清天司官员施丰臣救了他,把他一手养大。

    少年时期,他在清天司库房里做力工,有一名叫做七十二的工友。

    当时他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去义父家里做菜,喂鸡。

    十二年前,施丰臣通过太子府买通不老林刺客暗杀赵腊月,事败之后在井九面前自杀。

    第一个看到现场惨状的人便是他。

    他拿着义父留给自己的修行功法离开了朝歌城,在旧庙与山野里艰难地前行。

    他在瀑布下与山洞里连逢奇遇,甚至学会了玄阴宗最古老正宗的秘法。

    经过几番尝试,在高崖长老的帮助下,在前任宗主苏七歌的暗中配合下,他来到了玄阴宗。

    就连洛淮南都无比警惕的苏子叶,被他逼的像条丧家之犬,远遁西海。

    四年后他终于清除了苏子叶留在玄阴宗里的嫡系,成为了神秘而可怕的新任宗主,也将是明天的教主。

    但他修行的目标非常清楚而确定,不会因为别的事情而迷惑,所以他一直很冷静。

    他知道那些奇遇的背后必然隐藏着什么。

    无所谓。

    故事里的主角往往都是这样的,夜幕的上方有只巨手正在操控着你的人生,某天才会揭晓事情的真相。

    可是那些故事里的主角,最后总会把那只巨手碾压成碎片。

    王小明知道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他还知道更多。

    “我知道你想用这件事情引来更多人的注意,把我推到幕前,以求乱中取得生机,甚至最好让我被杀死。”

    他看着榻上的苏七歌说道。

    “我知道你表面上与他争执,其实已经暗中联手,想要把我变回当初那个傀儡。”

    他望向高崖长老说道。

    洞府里死寂一片。

    峡谷里的光线渐渐淡去。

    苏七歌沉默不语。

    高崖很吃惊,没想到这个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居然能够识破自己这些老狐狸的心思。

    “我不懂什么阴谋诡计,我只知道在陌生的环境里,所有人都是陌生人,而陌生人就是敌人。”

    王小明对他们说道:“如果我能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那么我就不会被骗。”

    高崖沉默了会儿,说道:“就这样死在你的手里,着实有些不甘。”

    他是玄阴宗的七代长老,境界深厚恐怖至极,就算是青山宗的破海上境强者也不是他的对手。

    但这里是玄阴宗核心,也是山门大阵的核心,拥有烈阳幡的王小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当初既然你利用我来控制烈阳幡,现在便要接受我随时可以用烈阳幡杀死你的事实。”

    王小明说道:“但你们有杀死我的想法非常合情合理,所以我不生气,我可以给你们一次机会。”

    高崖神情微变,说道:“我应该怎么做?”

    王小明说道:“服从我,向我祈求宽恕。”

    “你不是神魔。”

    苏七歌忽然开口说道:“我曾经以为自己是神魔,结果走火入魔,最后变成了一个废人。”

    “我当然不是神魔,神魔不会像我这样承受如此多的痛苦与折磨。”

    王小明眼神坚定说道:“我只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所以我才会先承受这些,然后一切得偿所愿。”

    ……

    ……

    烈阳幡里的那双眼睛消失了。

    井九收回视线,重新闭上眼睛。

    铁剑再次加速,向着西方的夜色深处而去。

    落在后方的那些风刀教强者,也感应到了冷山深处的异动。

    看着那片渐渐敛没的火焰,风刀教的强者们心情都有些沉重,向着某座山峰汇合。

    玄阴宗真的很嚣张,关键问题在于,烈阳幡的声势为何如此惊人,远超过往两百年里的记载。

    有人问道:“先前过去的是何家道友?”

    那位瘦高的风刀教强者说道:“青山宗的前辈,不知是哪位长老。”

    众人看着远方那个快要消失在夜色里的小黑点,心想速度如此惊人,只怕还不是普通长老。

    ……

    ……

    前方隐约传来涛声。

    瞬间,涛声便清楚如雷,落在耳中。

    井九睁开眼睛,望向眼前的大海。

    天已破晓,晨光落在海面上,把海水染成复杂的颜色,说不清楚是蓝还是金,有种诡异的美感。

    这里在海州城北三千里,很是荒凉,即便是海水也是冷的,鱼也很少,死寂一片。

    沿岸的礁石上,偶尔散落着几只肥硕的海兽,也不知道平时以何为食。

    铁剑停在一处礁石上,稍作歇息。

    白猫从顾清怀里探出头来,好奇地望向不远处一只肥硕的海兽,似乎想要去尝尝味道。

    顾清小心翼翼地抱着它,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井九一眼。

    离开冷山后,井九没有说话。

    他觉得师父有心事。

    这很少见。

    “回去后查一查玄阴宗那个人是谁。”

    井九忽然说道。

    驭剑飞行的时候,他想了想是谁想要杀自己。

    要说仇家,除了桐庐,便只有当年与赵腊月游历时,死在弗思剑下的那些人与妖,以及朝歌城里的那些人。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柳十岁惹过的那些麻烦。

    没有结论。

    顾清有些意外,说道:“好的,查出来后?”

    井九说道:“能杀的时候就去杀了。”

    当初与白早被困雪原,他便想着用弗思剑传讯赵腊月,让她十年后把洛淮南杀了。

    现在他在外面,自然会自己动手。

    海面忽然生起千层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轰鸣的声音。

    井九的声音被掩了下去,顾清却听得很清楚。

    他怔了怔,心想如果要灭掉玄阴宗总坛……怎样才能说服掌门与剑律师伯呢?

    看来这件事情得落在元师弟和猴子们身上了。

    白猫有些无聊,打了个呵欠,接着却很快闭嘴,向着大海深处望去,眼瞳缩成黑粒,显得极为警惕。

    海里的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扑打在岸上,溅出无数雪。

    前方隐约可以看到了一道黑线正以极快的速度靠近。

    很快便看清楚了,那居然是一堵数丈高的水墙。

    铁剑再次飞起。

    片刻后下方传来一声雷鸣般的闷响,水花如利箭般射向空中,打湿了顾清的衣裳。

    顾清望向大海深处,看到了更多的恐怖白浪,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狂风呼啸,夹杂着腥味与咸味,还有他最熟悉的剑的味道。

    在遥远的大海深处,有两位强大至极的剑修正在战斗。

    那两道飞剑震起的浪花,即便隔了数百里甚至千里之遥,来到大陆时,依然如此恐怖。

    如果身处其间,那会是怎样的感受?

    昨夜他看到的烈阳幡,即便全力施展,只怕也不过如此。

    是谁在那里战斗?

    ……

    ……

    (说好的明天开始两更,今天忽然有心情,就把写出来的四千字一起更了,明天中午不会有更新,但晚上肯定会像今天一样更新两章的量,其实一直在犹豫,到底是两章还是干脆一大章更新出来,大家不妨给些建议,另外小明教主不是刻意玩梗,而是从开始的时候,就希望这个别的故事里的主角能有一个最大众的名字,因为要把他拿来作代表人物,明天见。)

第八十一章潮来又潮去

    (按照昨天大多数读者的反馈,那我就先用大章了哈,以后还是每天晚上八点更新,有事会和大家说的。www.uu234.net另外,虽然这章里写了一句大海都是水,但我有些愕然地发现,现在我写东西真的是毫不灌水啊,美丽极了。)

    ……

    ……

    翻滚的海浪激起无数水花,变成雾气笼罩着海面,随狂风卷动,让温度急剧降低。

    礁石上的青苔被浪头剥离,那只肥硕的海兽早已潜入海底。

    铁剑向着西海深处走去。

    水雾越来越大,渐与天空里的阴云相接,阳光都被挡在后面,天地一片阴晦。

    在惊涛骇浪之间高速飞行的铁剑很难被发现。

    井九看着西海深处,对顾清说道:“如果有事就扔猫。”

    白猫看了井九一眼,喵呜了一声。

    它不是在表示不满,而是在向井九发出警告。

    就算有水雾阴云与海浪的遮掩,但如果这般过去,还是会被对方发现。

    藏猫猫这种事情,当然猫最擅长。

    井九知道它说的有理,对顾清说了声坐稳。

    铁剑从高空急降,一头扎进了翻滚湍急的海水里。

    大海里都是水,阻力极大。

    井九坐在铁剑前端,抬起右手指向前方,一道柔润而清楚的剑意,从指尖散出。

    高速迎面撞来的海水就像是坚硬的石壁,但不知为何,遇着那道剑意便会变得异常柔软,伴着无数低沉的、雷鸣般的爆响,自行分开一条道路。

    当年穿过那片死寂的寒原时,井九也是同样的姿式。

    只不过那时他用的是适越峰的六龙剑法,今天用的是另外一种。

    看着这幕画面,顾清很吃惊。

    师父就连天光峰的承天剑都会,还传给了自己,他当然能接受师父懂得碧湖峰的潮来剑法,只是师父的潮来剑法使的未免也太好了些,只怕现在的碧湖峰主都不如他……

    有潮来自然有潮去,低沉雷鸣起,海水如潮般分开,在铁剑的四周形成透明的水墙。

    各种各样的鱼类与海藻高速后退,变成无数道颜色不一的线,偶尔还能看到相对远处海兽巨大而茫然的眼睛。

    黑色铁剑载着二人一猫在西海底高速前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铁剑速度渐渐变慢,雷鸣之声归于寂灭。

    远方海水里出现无数黑色的巨柱,看着就像是竖立的鲸鱼。

    那些黑色巨柱其实是浮岛淹没在海水里的部分。

    这里不是蓬莱神岛,而是西海群岛。

    直至今日,这片偏于西海深处的群岛在名义上依然属于鲛人所有,只不过多年前便被西海剑神抢为了山门。

    铁剑停在西海群岛外远处,没有任何声音,像截断木般继续下沉,直至来到极深的海底才停止。

    这里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事物。

    井九向上望去,眼瞳里生出一抹剑火,便看到了碧蓝的天空。

    顾清现在的境界也颇深厚,学着师父的法子以剑火洗目,视线也终于穿透了眼前的黑暗,看到遥远的海面。

    从黑暗的海底望去,遥远的海面就像是一块蓝宝石,无比美丽。

    当然,那块蓝宝石也可能是天空。

    蓝宝石的表面有无数道裂缝。

    那是高空里的数百道白色的气流,也是海水里的线条。

    那些线条是由气泡组成的,连绵数里之长,正在缓慢地消散。

    顾清仰头看着这幕壮丽而神奇的画面,震撼的完全无法言语,甚至忘记了自己在海水里。

    这就是那两位剑道强者在天地间留下的痕迹吗?

    紧接着,又有剑光从极高处落下,没有任何声音。

    西海表面出现无数道极深的裂缝,最深的约有数百丈,离铁剑的位置已经很近。

    如此柔软的海水,在这些剑光之前仿佛改变了性质,似乎粘稠了无数倍。

    要知道这只是外泄的丝毫,可以想象那些剑光的真实威力是多么的恐怖。

    顾清曾经在朝歌城的皇宫里见过冥皇与苍龙之间的战斗。

    那场战斗是神魂相争,虽然玄妙,以声势论却远远及不上此时高空里的两道飞剑。

    剑光斩碎层云,海涛不平,远方一轮朝阳在其间沉浮不定,把海水照亮了些许。

    顾清看到了无数死鱼,甚至看到更远处有几只小鲸鱼的尸体正在缓缓沉降。

    他忍不住望向井九,神情有些紧张。

    他已经隐约猜到,两位绝世强者应该是西海剑神与无恩门的裴先生。

    问题是师父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通天境强者之间的战斗,不是谁都有机会亲眼目睹,对任何修道者来说,都是极难得的机缘。

    问题是这里在海底,距离两大剑道强者的战场如此之近,万一哪道剑光落在自己这些人身上该怎么办?

    如果说师父是想要帮裴先生,以我们的能力能帮什么?

    顾清下意识里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白猫。

    此时,海面忽然安静下来。

    无数像碎石一般的东西,从高空坠入海里,如暴雨一般,在海里划出无数道极细的线。

    紧接着,有人落入了海里。

    那个人一动不动,灰白的头发被随着水流起伏,就像是海草一般,然后渐渐被血染红。

    ……

    ……

    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故事里都是主角。

    只是有的故事是喜剧,有的是悲剧,有的很文艺,有的很婆媳,有的很热血,有的很传奇。如果有人觉得自己是更大故事的主角,那他必然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比如生的特别好看,家世特别好,或者天赋卓异,或者经历与众不同。

    王小明觉得自己是主角,便是基于这些道理。

    何也是这样认为的。

    在修行界他以好运著称,即便现在知道这些好运的背后隐藏着真相,也没有影响他的看法。

    有这样一位亲姨妈,他不是主角,谁是?

    既然是主角,便要参与到故事里来,不能成为观众,更不能远离现场,去蹈什么红尘。

    从宝通禅院往果成寺的旅途没能完成,他违逆了过冬的意愿,悄悄去往海州,乔装打扮成一名渔夫,驾舟深入西海,等着在即将发生的这个大故事里闪亮登场。

    他不是好名也不是好热闹,但这件事情发端于宝通禅院,两个朋友因他而结识,更是自家长辈定下的计划,如此危险,他怎么能放着不管?

    他驾着渔舟在西海上飘了很长时间,没敢靠近西海群岛,也不敢离童颜选择的战场太近,以免引起某些人的怀疑。

    今天清晨,两道剑光毫无征兆地出现,斩碎了晨光。

    西海剑神与裴白发的战斗就这样开始了。

    天地变色,海生巨浪。

    只是瞬间,他的渔船便被巨浪击散,沉入海底。

    何不敢飞起,抱着一块木板,在源源不绝的大浪里飘着。

    他感受着高空里那两道磅礴而可怕的剑意,感觉自己就像是飘在水面上的一只蚂蚁。

    直到这时候他才想明白,修行界以强者为尊,真正的主角只能是真正的强者。

    在这个故事里他没有资格做主角。

    不过他本就没想过有能力参与到杀死剑神的行动中,只是想过来看看,看看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帮忙的地方。

    至于怎么帮他也不知道,事实上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看明白童颜那个简单至极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意思。

    海水不停地冲洗着他的身体,让他的思绪变得有些混乱。

    裴先生已经出手,是桐庐还是苏子叶完成的最后一步诱使?他们两个人有没有暴露?他们准备什么时候逃出来?对了,自己的浣溪纱究竟能坐几个人?以前总是独来独往,从来没有机会试过,早知道应该先去一趟大泽。

    他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忽然发现前面涌来的浪变得小了些。

    风消云散,便是碧海蓝天。

    何抬头望向天空。

    一道身影从极高的虚境落了下来。

    片刻后,又一道身影从虚境里落了下来。

    两道身影先后落入海中,溅起小至不起眼的水花,渐渐向海底沉去。

    更远处的西海群岛方向,隐约有数十道剑光亮起。

    ……

    ……

    从漆黑的海底向海面望去,就像从井底看着天空。

    那片天空对青蛙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天空里的人也很发现井底阴影里的它。

    铁剑停在海底,没有人能发现它的踪迹。

    不知道是不是抱着白猫的缘故,顾清发现自己的灵气时刻回满,根本没有气息不足的问题。

    海面涟漪渐平,归于平静,然后再次生出两朵水花。

    裴白发掉进了海里。

    西海剑神也掉了下来。

    顾清脸色苍白,右手紧捏剑诀,随时准备出手。

    井九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沉默注视着前方的海底。

    西海剑神向着下方缓缓沉降。

    他的身形很高大,纵然横躺在海水里,依然给人一种威严十足的感觉,就像是尊雕像。

    无数道极细微的剑意,在他的身躯表面缭绕,看着就像是电丝一般。

    海水在他的身周轻柔游走,凶恶的海兽们纷纷向着更深处、更远处避走,显得惊恐至极。

    阳光穿透海水落在他的脸上,散发出玉一般的白色,鼻梁与下颌的线条略有些生硬。

    他向着海底慢慢沉落,始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一般。

    数十里外的海底,裴白发也在向海底沉落。

    他同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散开的白发在海水里飘动,血水已被洗清。

    两大通天境强者的战斗,结局难道竟是两败俱伤?

    西方的海面上生出数十道剑光,刚出群岛便分作两队,一队向着西海剑神而来,应该是准备救援,一队向着裴白发的位置而去,意思更加清楚。

    顾清再次望向井九,瞪圆了眼睛,心想现在必须出手了,不然裴先生必死无疑!

    就连白猫这时候都伸出前爪,挠了井九一下它没有看着裴白发,而是盯着西海剑神所在的那片海水,心想既然此人是青山宗的大敌,如此好的机会怎能错过,你应该让我前去杀了他。

    井九没有理会顾清。

    他也在看着西海剑神,视线却没有落在西海剑神的身上,似乎怕惊动了什么,右手则是紧紧地按着白猫。

    ……

    ……

    离开西海群岛的飞剑分成了两队。

    很自然的,地位更高、实力更强的长老与弟子们前去救援掌门,其余人则是向着更远处去。

    杀死裴白发当然是大功一件,但那很危险,而且谁不愿意掌门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

    苏子叶以客卿身份加入西海剑派,这两年颇得剑神看重,自然不为西海门人所喜,平日里便颇受排挤。

    他这时候当然是要去裴白发那边。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便与十几名西海剑派弟子来到那片海上。

    飞剑向着海面斩落,西海剑派的隐潮剑法在这种环境下威力极大,很快便破开海水,显现出裴白发的身体。

    苏子叶的脸色变得更加幽绿,气息骤冷,伸手把裴白发从海里抓了出来。

    西海剑派弟子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一片绿叶从苏子叶嘴里飞出,迎风而涨,变成通体莹绿的一只飞舟,瞬间破空而去,向着东面疾驶!

    西海剑派弟子们这才知道苏子叶竟是要救人!

    海面上暴喝连连,众人驭剑追击而去,不曾想海里忽然生起一堵水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道水墙隐着淡淡的绿色,就像是混杂了很多水草,散发着诡异的腥臭味道,应该是蕴着剧毒。

    西海剑派弟子们躲避不及,撞到了那堵水墙上,纷纷坠落,顾不得追击,赶紧剑守道心,服丹驱毒。

    ……

    ……

    其余的西海门人已经进入那片的海底,来到了西海剑神身边。

    桐庐在最前面。

    他并非在场辈份最高、实力最强之人,但他是剑神最看重的弟子,所以没有人与他争这个位置。

    阳光落在西海剑神的脸上,有些发白。

    看着仿佛沉睡的师父,桐庐的脸色更加苍白,眼里满是挣扎与痛苦,双手微微颤抖,脚下的西冷飞剑嗡嗡作响。

    有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厉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西海剑神依然闭着眼睛,仿佛无所察觉。

    海水被剑光照亮,森然而连绵不绝的剑意自四处而来。

    桐庐左肩被斩开一道血口,退至数百丈外,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西海剑派众人盯着右手执剑的桐庐,眼里满是警惕与荒唐的神情。

    你是西海剑派年轻一代弟子里的翘楚,深受掌门重视,即便当年云台一役时表现的如此糟糕,掌门也没有重责……你居然想杀死掌门!难道你忘了掌门是你的师父!真是大逆不道!

    谁也没想到,更加荒唐的事情还在后面。

    一名西海剑派弟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靠近西海剑神,手掌一翻便落在他的胸口!

    ……

    ……

    西海剑神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很漠然。

    ……

    ……

    嗡的一声闷响。

    海水狂流。

    剑意森然。

    近处的西海剑派门人被尽数震向远方。

    ……

    ……

    那名出手暗杀的西海剑派弟子无声后退,黑发在水里倒飞,半遮容颜。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脸。

    原来,西海剑神根本没有昏迷。

    他是装的!

    但在这种时候,少女的眼里依然看不到任何惧意,平静如常。

    因为她是过冬。

    在她的修行岁月里,已经遇过太多不普通的人与事。

第八十二章让我们忘了那片海

    西海剑神在海水里直起身体,望向海水里不停后退的过冬,眼神漠然。

    这个动作让鲜血再次从他的身上涌了出来,染红四周的海水。

    此时的他身受重伤,实力远不及平时。

    裴白发当年曾经败给过他,但在万寿山关闭潜修多年,境界再有提升。

    今日虽然再次被他击败,也让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但他很清楚裴白发不是今日杀局的最后手段。

    要杀他,裴白发做不到。

    这是他对自己的判断,他相信那些敢设局杀他的人也必然会如此判断。

    这个判断里有着难以想象的自信。

    他没有压制伤势,落入海中,假装昏迷不醒,便是要等着真正的杀招出现。

    即便桐庐准备出手的时候,他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他没有想到,桐庐有些犹豫,真正出手的却是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少女。

    森然而凌厉的剑意,随着那些血水离开西海剑神的身体,向着远方斩落。

    过冬向着海水深处退去,身体渐要消失在阴暗里。

    一张白手帕出现在她手里。

    啪的一声轻响。

    手帕上出现一道裂缝,向着两边散开,露出丝线的断截面,如金似玉。

    这块手帕竟是用极其珍贵的天蚕丝织成。

    剑意再临。

    过冬手里又出现一块手帕。

    手帕上再次出现一道裂缝,然后散开。

    啪啪啪啪。

    海水里响起一连串密集的声音。

    数十张手帕裂开,如蝴蝶一般飘舞。

    再没有什么能够挡住那道剑意。

    过冬衣襟微裂。

    一道光毫生出,然后碎成无数光点。

    护身法宝也碎了。

    过冬微微仰脸,一串血珠从唇角飘出,静悬在海水里。

    她的身体也静悬在海水里,再没有动作。

    她的眼神依然平静,没有任何对死亡的恐惧。

    ……

    ……

    看着远方海水里的少女,西海剑神的感觉有些怪异。

    以她的年龄来说,境界已经算是相当高,但对他来说这种境界不值一提。

    可是他感知的很清楚,如果他刚才是真的昏迷不醒,少女的那一掌绝对可以杀死他。

    这与境界无关,只与眼光与经验有关。

    无论是气息还是别的,都表明她确实很年轻,但他没有见过如此老练,甚至冷酷的出手。

    视线从海水里飘散的手帕处收回来,他传过去一道神识。

    “你是水月庵的谁?”

    过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童颜设计的这个局里没有她。

    但她知道童颜的意思。

    她还没有恢复境界,依然来了西海。

    裴白发不是杀招,桐庐不是,苏子叶也不是,她才是。

    可惜的是,她还是没能杀死剑西来。

    现在出手,确实还是勉强了些。

    她在心里想着。

    西海剑神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动怒。

    他转身望向正在向着远方飞走的那只青舟。

    整个西海都感受到了他的磅礴神念。

    “这是你们的局,我来赴局,但你们还是输了。”

    ……

    ……

    青色飞舟是玄阴宗的魔器,速度奇快,此时已经远离西海群岛两百余里。

    但没有事物能比神念更快。

    风平浪静的天地间忽然响起雷鸣。

    那是西海剑神的话。

    苏子叶低着头,忽然说道:“不用装了,那边已经失手。”

    裴白发缓缓睁开眼睛,说道:“我就算睁着眼睛,也是瞎的。”

    灰暗的眼眸里映着灰暗的天空,没有什么神采。

    这句话似乎有深意,又似乎没有。

    苏子叶看着他,神情有些怪异,说道:“他太强,杀不死。”

    裴白发说道:“是的,我对你说过。”

    苏子叶说道:“但你还是要杀他。”

    裴白发说道:“总要有人杀他。”

    苏子叶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可是你要死了。”

    “正是因为我要死了。”

    裴白发停顿了片刻,说道:“而且我确实要死了。”

    苏子叶沉默了会儿,忽然闪电般出手。

    一声轻响。

    他的右手深深地插进裴白发的胸口。

    几乎同时,裴白发一掌拍落。

    虽然重伤将死,但他终究是位通天境的大物。

    这一掌,如云归山,清淡自如,避无可避。

    啪的一声轻响,裴白发的手掌击中苏子叶的头顶。

    苏子叶的小臂上覆盖着一层浅浅的鳞片,鲜血从鳞片上流淌出来。

    裴白发的手背上满是皱纹,散发着白烟。

    苏子叶脸色苍白,身体颤抖,显得极为痛苦,汗出如浆。

    裴白发神情漠然,甚至看着别的地方。

    “不要啊!”

    海面上忽然传来一声极其震惊的大喊。

    晚了。

    苏子叶的手从裴白发的胸口里抽了出来,手里是一颗破碎的心脏。

    裴白发的手绵软无力地滑落,就像是轻轻摸了摸苏子叶的脸。

    苏子叶的脸比先前更加苍白,如雪一般。

    裴白发声音微弱说道:“小舟从此逝。”

    苏子叶低声说道:“再见。”

    裴白发闭上眼睛,没有了气息。

    海面上再次传来愤怒的喊声。

    “我要杀了你!”

    狂风忽作,一道如雾如纱的法宝,带着水气落下,罩住了青舟。

    水月庵的浣溪纱。

    何浑身是水,如疯了一般扑了过来。

    ……

    ……

    一位通天境大物的离去,总会让天地给出某些反应。

    湛蓝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一团云。

    在无比广袤的世界里,这云刚好挡住了太阳,不偏不倚。

    整个西海都变暗了。

    西海剑神最先感知到裴白发的死去。

    他沉默了会儿,然后轻轻地挥了挥衣袖。

    在海底看不到海水的流动,但随衣袖而起的海水,其实狂暴至极。

    就像他的这一剑,随意至极,而且也看不到,但无比可怕。

    过冬无法避开这道剑,更无力离开。

    都死了,她也应该死了。

    西海剑神知道这个不平凡的少女必然有她自己的故事,但他不想听。

    知道,往往也是一种因果。

    ……

    ……

    剑光落下。

    海水分开。

    空空如也。

    ……

    ……

    一剑斩空。

    过冬从原地消失了。

    再出现时已经到了数百丈外。

    西海剑神微异,望向那处。

    那里的海水密布着气泡,画面有些模糊。

    但他看得清楚,带着过冬逃走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只是微微一怔,那名年轻男子便带着过冬去到了更远的地方,身法飘忽不定,玄渺难言,就如鬼魂一般。

    西海剑神破海而来,来到空中。

    他望向海面,视线渐渐变远,然后再次出剑。

    森然的剑意笼罩住海面。

    无数血水像利箭般,从他身体表面射出。

    一道冷艳的剑光斩落在十余里外,悄无声息。

    他不再理会那处的情形,转身望向数十里外的那只青舟,挥动右手,又是一道剑光斩了过去。

    ……

    ……

    那件如雾如纱般的法宝,紧紧地缚住青舟,让它无法离开。

    何像疯了一般,向苏子叶扑了过去。

    苏子叶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浣溪纱里多了一片青叶。

    何落在纱上,抱住从空中落下的裴白发遗体。

    怀里的身体已经没有温度,老人胸口上的血洞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何脸色苍白,失魂落魄,根本没有注意到远方海上过来的那道剑光,眼看着便要死了。

    海面生出一道浪花。

    顾清驭剑而出,挡在何的身前。

    以他现在的境界如何挡得住西海剑神的一剑?

    电光石火间,他想起师父离开前交待自己的那句话。

    “如果遇着问题,扔猫。”

    顾清毫不犹豫,把怀里的白猫向着那道剑光扔了过去。

    白猫在天空里飞了起来,四肢伸展开来,长毛随风而飘。

    剑光来临,仿佛有闪电生于海面。

    白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身周风云交会,挡住了那道剑光!

    轰的一声巨响,无数巨浪如山一般,横在海面之上。

    顾清哪里还敢犹豫,用浣溪纱笼住何,向着东面驭剑疾走。

    不知何时,白猫已经回到顾清的怀里。

    它低头舔着右前爪,指间隐有血迹。

    ……

    ……

    如山般的巨浪落入海里,溅起无数水花,如暴雨一般。

    暴雨落下,苏子叶转身,面无表情看着顾清带着何离开。

    何被拖在那张网纱里,看着就像是被拖去屠宰场的猪,不时与海面磨擦,带起一朵朵浪花。

    看着这幕画面,苏子叶忽然笑了笑。

    没用多长时间,他回到了西海剑派众人所在的地方。

    “幸不辱命,裴白发死了。”

    他望着天空里的那道高大的身影说道。

    原来他早就已经叛了。

    西海剑神既然知道这个杀局,又怎么会被杀死。

    桐庐向他的脸上呸了一口痰。

    苏子叶可以避开,但他没有,静静地站在原处。

    啪的一声轻响,那口痰落在他绿色的脸上,显得越发白腻恶心。

    “你就是一坨脓痰,发绿而且发臭。”

    桐庐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苏子叶没有辩解,依然沉默。

    西海剑神看着桐庐面无表情说道:“那你又是什么呢?”

    桐庐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师父,我希望你是完美的。”

    西海剑神说道:“没有人是完美的,除了死人。”

    桐庐说道:“虽然弟子并不是这个意思,但这句话也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西冷飞剑离开他的脚底。

    他从天空里落下。

    一道剑光闪过。

    西冷飞剑擦过他的咽喉,带出一道血线。

    桐庐的身体落在了海面上。

    受到冲击。

    他的头颅与身体渐渐分开。

    在海面上渐渐分离。

    渐渐沉没。

    西海剑神沉默了会儿,说道:“你没有躲,说明你有愧疚,这样很好。”

    他是看着苏子叶说的。

    但不管是苏子叶自己还是四周的西海剑派弟子,都觉得这句话是对桐庐说的。

    海面上很安静,浪声轻微不可闻。

    苏子叶问道:“后来出现的人是谁?”

    “是青山来人。”

    西海剑神的声音毫无情绪。

    苏子叶微微挑眉,童颜设计的这个局里没有青山弟子,难道是过冬请过来的?

    西海剑神望向数十里外的那片海。

    那人的身法如此之快,不知道是青山宗哪座峰的长老,但既然被自己一剑斩中,必死无疑。

    除了柳词与元骑鲸,青山九峰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只是最后挡住自己那剑的人又是谁?

    他应该用神识确定一下那处的情况,但今天他被裴白发伤的太重,而且……他有些累。

    西海剑神转身向着群岛飞去。

    苏子叶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位绝世强者似乎老了些。

    ……

    ……

    海面偶尔有死鱼飘来,数量不多,引得几只鸟落下啄食。

    有些死鱼被海浪冲到了沙滩上。

    沙滩上还有死鸟、断木和白色的泡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海浪退去,沙滩上出现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井九躺在地上,过冬趴在他的怀里。

    海水从湿漉的发间滴落,落在井九的脸上,让他醒了过来。

    井九看着她的脸,发现还是看不出任何熟悉的地方。

    过冬也在看他的脸。

    井九的脸很好看。

    相隔如此之近,换作别的女生,哪怕是在这种境遇下,应该也会有些羞涩,但她没有什么感觉。

    “你准备躺到什么时候?”

    井九说道:“应该会很久。”

    她这才知道他受了伤,无法起身。

    海浪的声音渐远。

    过冬从他怀里转出身来,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用去了她所有的气力。

    她的视线落在井九身体上,才知道他的伤比想象的更重。

    井九的身体几乎被斩断了,只有椎骨还连在一起。

    他的腰间有一个极大的豁口。

    如果从上面望下来,甚至可以看到他身下的沙地。

    这画面很血腥,但事实上没有什么血。

    鲜血早已被海水冲掉,断开的肌肉与内脏都被洗的发白,看着很是光滑,没有什么杂质与污垢。

    过冬神情微异。

    不是因为井九受了如此重的伤还活着,而且没有因为痛苦叫出声来。

    也不是因为西海剑神隔着十余里的那一剑居然有如此强大的威力。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的脏器会像你这样干净。”她说道。

    井九问道:“你看过很多人的脏器?”

    过冬说道:“没有人比我看的更多。”

    井九心想,这是理所当然。

    烽火连三月。

    数万人死在你的手下。

    这种画面你自然见的最多。

    ……

    ……

    (这片海是镰仓高校前站对面的海,这个人就是她了。章节名:让我们忘了那片海,是一句歌词。)

第八十三章行路难

    “我见的死人很多,所以判断不会错。www.uu234.net”

    过冬看着他说道:“你真的要死了。”

    井九说道:“我知道。”

    他伤势极重,脏腑尽断,血气已无,哪怕是再珍贵的灵丹妙药也很难救回来,除非能拿到一张仙。

    过冬说道:“在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井九说道:“你见过我。”

    过冬说道:“就算你是景阳的再传弟子,也不可能这么厉害。”

    能带着她从西海剑神的剑下逃走,不是那些所谓的年轻天才能够做到的事情。

    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必然会震动整个朝天大陆,或者没有人相信。

    过冬不相信他只是那名叫做井九的青山弟子。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现在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但眉眼还是那样完美,看着越发不像真人,就像一尊玉雕。

    西海剑神躺在海水里时,也有相似的感觉。

    “我建议你转成剑鬼,最终可能还是会涣散,但总能多活一段时间。”

    过冬的提议看似很简单,却显露了她的见识、道法造诣深得难以想象。

    井九没有办法把自己再转成剑鬼,想要活下来需要用别的方法,说道:“把你的线借给我用用。”

    听到这句话,过冬眼神微冷,问道:“你究竟是谁。”

    井九还是没有回答,缓慢地抬起右手、伸出食指。

    过冬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也伸出了一根手指。

    两根手指在海风里相遇。

    一触即分。

    却无法真的分清楚。

    一道极细的、粘稠的丝线在渐渐分离开的两根手指之间出现。

    这根细丝线是透明的,随风而凝,迎风微动,显得极为坚韧。

    在阳光的照耀下,丝线闪发着金玉般的颜色,只是极淡。

    细丝是从过冬的指尖冒出来的。

    画面看着就像是春蚕吐丝。

    黑铁剑出现,静静悬在沙滩上,就在两个人肩头接触的地方。

    井九把那根极细的丝粘在铁剑的剑锋上。

    铁剑带着那根丝来到他的腹部,微微颤抖起来。

    过冬不明白他在做什么。

    铁剑实际上是在极小的范围内移动,只不过因为速度太快,所以看着就像是在颤抖。

    没有过多长时间,铁剑带着那根极细的丝,到了井九腹内另外的地方。

    “我在缝背后的皮肉,这时候在修补椎骨上的裂口。”

    井九解释道。

    过冬无法坐起,看不到那里的画面,只觉得这件事情太过荒唐。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的天蚕丝居然被这个男子缝进了身体里,她感觉更是怪异。

    天蚕丝是世间最细又最坚韧的丝线,用来缝合伤口最是完美。

    只是除了过冬还有现在的白早,没有谁能找到这么多天蚕丝。

    铁剑带着天蚕丝在井九的腹内高速移动,不停缝合。

    数十息时间后,椎骨上的裂口修复完毕,铁剑移动到别处,开始缝合内脏。

    需要缝合的当然不止是内脏本身,也包括表面的那些粘膜与血管,要求更加精确细微。

    但铁剑的速度没有变慢,反而更快,带出道道残影。

    “怎么感觉更快了?”过冬问道。

    井九说道:“修复骨头看似简单,其实麻烦,里面那些灰白色的纤维很细,而我的骨头很硬。”

    过冬说道:“你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情?”

    井九说道:“研究过。”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铁剑缝合了两截断肠,开始缝合别的。

    缝合内脏结束之后,便是肌肉,最后是皮肤。

    海风吹着斜阳,时间渐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铁剑结束了颤抖,静静悬在两个人的身前。

    如金似玉的天蚕丝随风而断,收进指尖。

    过冬望向他的腹部,发现那里光滑如常,只是多了一道极细的血线,再看不出来别的问题。

    “你这手艺应该去做大夫。”

    井九说道:“主要是西来的剑够快。”

    那来自十余里外的剑光太锋利,所以伤口才会如此平整光滑。

    如果伤口处狼籍一片,就像这片海滩一样,那处理起来会麻烦很多。

    当然,这个世界上能够把他的身体斩断的事物本来就很少。

    过冬注意到他直呼西海剑神为西来。

    这样的问题已经太多。

    “这就好了?”她问道。

    井九说道:“不,这只是缝在一起,接下来要让它们自己长好,这需要很长时间,不过我不会死了。”

    过冬说道:“那么,现在轮到我要死了。”

    她受的不是外伤,而是致命的内伤。

    为了确保能够杀死西海剑神,她出手的时候离他很近,遭受的损伤自然也极重。

    西海剑神的那一剑,直接断了她的三处道脉。

    她这时候身体看似完好,其实颈部以下已经完全无法动弹,就像是瘫痪的病人,而且生机还在渐渐消散。

    井九的铁剑就算能缝好最细微的伤口,也没办法治好她的伤。

    “你不会死。”

    井九说出这句话后,觉得这画面、这对话似乎曾经发生过。

    数年前,或者数百年前。

    过冬看了他一眼,说道:“是吗?”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斜阳更斜,晚霞更艳,海面仿佛在燃烧。从远处飘来的死鱼越来越多,引来更多的海鸟,不停向海面落下,然后再次飞起,发出喧嚣的叫声,远远看去,就像是无数粒火星。

    井九转头望向她的脸。

    紧闭的眼睛就像是两条线,不长不短的睫毛是更多的线,嘴巴是线,鼻梁也是线。

    这是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与以前的她并不一样。

    当年的她谈不上绝世美丽,但可称夺目,不管是在黑山怒河间,还是在繁华人世里,只需一眼便能记住。

    不过,不管是哪个她,反正他都一直看不懂,就像她应该也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你的境界还不如现在的我,却想杀西来,究竟在想什么?你在通天境里停滞了数百年,始终无法突破,在我飞升之后,终于决定用那个最凶险的方法,以求破茧而出,蜕化新生……那你为何还要像以前那样活着,为了这些并不重要的事情耽误自己的修行,浪费自己的时间,甚至不惜付出生命?裴白发是时日无多,你呢?”

    井九看着她的脸,想着这些问题。

    夜色渐至,满天繁星,把海滩照亮。

    过冬睁开眼睛,映着星光,非常明亮。

    水中星就是天上星。

    眼前人是什么?

    她静静看着井九,没有说话。

    井九也没有说话,他觉得这样很好,不像很多年前,她不停说着道理,很是烦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过冬睫毛微动,说道:“你说过我不会死。”

    井九说道:“是的。”

    过冬说道:“那我为什么觉得你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或者说一个应该死了的人。

    井九的唇角慢慢翘起,形成一道很好看的弧线,用礼貌的微笑当作回答。

    “你的脸确实好看,但不要把当作对付我的武器,好看这种概念只是生命延续时的对更优秀血脉的选择……”

    过冬说道:“而我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井九认为她说的很有道理,但不感兴趣。

    他不喜欢听道理,也不喜欢讲道理,只对赵腊月说过一些。

    而且很多年前他便已经听过冬说过类似的道理,那些是他很想忘记的烦人回忆。

    他只是想来看看她,并不准备相见,没想到局势所迫,还是相见了,而且隔得如此之近,就在眼前。

    怎么办?井九直接闭上了眼睛。

    过冬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看着井九的脸,忽然得出一个结论。

    虽然自己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但好看的脸确实要比难看的脸令人心情愉快。

    无论道心还是禅意都不会完全抹杀生命最深处的那些东西,忘情并非无情,不然那就会成为非人。

    她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自然可以轻易接受,所以她就这样看着井九的脸,看了很长时间。

    繁星静穆,永恒不动,只是随时间而变幻明暗,晨光渐盛时,悄然隐去身影。

    井九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用剑识自观,确认身体里缝合的内脏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然后他望向脚尖,尝试着动了动,发现右脚的大拇指已经可以自主动弹。

    一夜时间过去,椎骨里的那些灰色的细束终于连上了,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缓慢地收起右腿,动作缓慢而笨拙,很是僵硬,就像模仿人类的傀儡。

    右腿屈起,脚底踩在沙滩上,他慢慢转身,手掌落下,撑住自己的身体,然后一寸一寸起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缓慢,画面看着就像放缓了数十倍。

    过冬说道:“你就像只变色龙。”

    井九没有理她,仍然专注地做着自己的动作,直至最后变成了坐姿。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微微蹙眉。

    能让他的表情发生变化,必然是最极端的痛苦。

    昨日缝合伤口时,他用果成寺的禅功封闭自己的六识。

    当年他在神末峰顶刚突破至承意境界便遇着雷暴,就是用这种方法避免被雷声震昏。

    但封闭六识会对内脏、肌肉乃至经络的修复再生造成严重的影响。

    井九如果想尽快康复,便只能放弃,凭意志熬下去。

    好在意志这种事情,他从不欠缺。

    他深吸了一口微咸的海风,确认内脏的缝合处没有裂开,脸色稍微好了些,手掌落在过冬的头发上,抚摸了两下。

    过冬睁大眼睛,问道:“你要做什么?”

    井九抬起手掌。

    无数道极细的丝线被他的手掌黏扯了出来,在海风里软飘,闪发着好看的光泽。

    这些丝线也是天蚕丝,只是不知道怎么能被他从过冬的身体里扯出来。

    “你喜欢到处跑,所以要先把你捆住。”

    井九把手里的天蚕丝缠在过冬的身体上,就像在裹布一般。

    过冬自然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说道:“听说当年在雪原里,你救白早也是用的这种方法。”

    井九说道:“是的,但这救不了你。”

    西海剑神的境界比偷袭白早的洛淮南高出无数倍。

    过冬的伤势也比当初的白早重无数倍。

    天蚕茧与水月庵的静修秘法只能稳住她的伤情,却没有办法治好。

    过冬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究竟是谁?景阳居然把丹珠古经都留给了你……难道你是他与南忘的后人?”

    井九心想还是这般麻烦,自己就不应该来。他自然不会回答她的话,低头继续手上的动作,把丝线往她的身上缠绕,裹的越来越厚,位置也越来越上,过了胸口与颈,便要到脸。

    “如果你想顺便堵住我的嘴,可以试试。”

    过冬的眼神变得沉静而可怕。

    她没有青山弟子那样的口头禅,语气很淡然。

    但朝天大陆历史上亲手杀人数量最多的前三名里肯定有她的位置,所以她的威胁要更真实,更有力量。

    井九想了想,改变了原先的打算,把天蚕丝沿着她的脸裹了起来。

    没过多长时间,海滩上便出现了一个很大的蚕茧。

    过冬的脸露在外面,就像襁褓里的婴儿。

    很可爱。

    井九把天蚕丝缠回她的腰间,在那里系了一个扣,然后把另一头系死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召出铁剑,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再次苍白,双眉紧蹙。

    他提着过冬向海滩后的树林里走去。

    更准确地说,不是走,而是挪动。

    好在他系线的位置非常精确,蚕茧的平衡很完美,没有影响行走。

    傍晚时分,他终于走出了那片树林。

    大概两三里路。

    新换的布衣再次被渗出的血水打湿。

    井九已经适应了这种程度的痛苦,不再皱眉,只是速度却无法变快。

    这时候的他连驭剑都做不到,更不要说用幽冥仙剑,只能用自己的双脚慢慢挪动身体。

    树林外是一条泥路,崎岖不平,车轮与牛蹄印已经淡去,看来平日里少有人至。

    井九提着过冬向远方慢慢走去。

    他想起当年与柳十岁离开小山村,跟着莫师重回青山时的旅途,不明白为何当时自己会觉得走路很好。

    然后他开始想念顾家的那辆马车。

第八十四章山居以观白骨及沧海

    (昨天那章最后有句话把吕师写成莫师了,向大家报告一下,不好意思。)

    ……

    ……

    神末峰顶,薄雾渐散。

    顾清跪在赵腊月身前。

    不管井九还是赵腊月都不喜欢弟子跪来跪去,但今天他必须跪,因为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赵腊月看着崖畔的空地,想着以前那里的竹椅,沉默了会儿,问道:“这是几天前的事情?”

    顾清说道:“七日前。”

    元曲站在一旁,有些焦虑想着师叔云游三年,刚出来,结果又失踪了?

    赵腊月问道:“他有没有交待什么事情?”

    顾清本想说没有,忽然想起铁剑过冷山时发生的那件事,说道:“师父说要查出玄阴宗现在的宗主是谁,然后能杀的时候就去杀了。”

    赵腊月说道:“那就去查清楚,准备一下。”

    顾清心想师父的意思应该是他自己去杀,转念一想,师父这次可能是真的回不来了,不由难过至极。

    那天碧海蓝天里的一剑,他看得很清楚。

    面对西海剑神的全力一剑,谁能活下来?

    峰顶的气氛有些低落,但不是所有人都像顾清这样难过。

    白猫趴在玉榻上抱着寒蝉在睡觉,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这次离开青山,它没能与苍龙战上一场,也没有机会偷袭剑西来,就是在朝歌城里哄了几年小孩子,确实没什么意思。

    井九是死是活,它完全不关心,如果死了更好,要知道它恨不得那对师兄弟赶紧死掉,而世间像它这样想的人应该还很多。

    它忽然睁开眼睛,想起那五段雷魂木还在上德峰底,不由眼瞳微缩,心想井九你还不能死啊……我可没办法把雷魂木从那条死狗处拿回来。

    元曲也不如何难过,只是有些担心,因为他并不是很清楚西海剑神的一剑意味着什么。

    赵腊月的平静则有些令顾清担心。

    崖边没有竹椅,有个人。

    何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

    裴白发的遗体今日由方景天亲自送回无恩门,不知道到时候万寿山会是怎样的画面。

    苏子叶是他信任的朋友,所以他才会在益州城出手相救,又介绍给童颜认识,才有了这样一个针对西海剑神的杀局。

    谁能想到,苏子叶早就已经暗中背叛了他们,西海剑神提前就知道了这个局,又怎么会出事?

    裴先生死了,桐庐死了,过冬生死未知……这些都是他的错。

    何坐在崖边,看着眼前的雾气,眼里也蒙上了一层雾气,声音沙哑而低沉。

    “都是我的错。”

    赵腊月走到崖畔,背手站在他的身后。

    顾清与元曲以为她准备劝慰何。

    谁也没想到,她忽然一脚把何踢到了崖下。

    听不到废物的碎碎念,世界终于清静了些,她心里的郁结也稍微疏散了些。

    “适越峰说那件叫做浣溪纱的法宝应该出自水月庵。”

    赵腊月望向愣住了的顾清,说道:“你把他押回去。”

    崖下传来何夹着痛意的喊声:“我不要去尼姑庵!”

    赵腊月没有理他,转身进了洞府。

    元曲才知道原来师父的心情非常糟糕。

    顾清的感受更清楚,哪里敢说什么,赶紧喊猿猴去崖下捞人。

    ……

    ……

    云梦山就像是真正的仙境。

    崖畔青松望远,高台入云不见,仙鹤翔于其间,掠过彩虹,去远方摘回一些仙果。

    童颜站在高台畔,看着眼前的画面,沉默不语,本就极淡的眉毛,在天光的照耀下,仿佛要消失了一般。

    青松微动,缎带如云,然后敛于袖间。

    白衣少女在松上出现。

    她应该在朝歌城,不知因为何事,匆匆赶回了云梦山。

    “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早盯着童颜的眼睛问道。

    西海深处发生的事情已经传至大陆。

    无恩门主裴白发为报当年之仇,在海上再次挑战西海剑神,失败而死。

    其后水月庵弟子过冬意图再次刺杀,依然失败,被一名青山长老救走,半道被西海剑神一剑斩中。

    桐庐与此事有涉,弑师未成,绝望自杀。

    白早知道这件事情与童颜有关,甚至可能就是他布置的。

    童颜当初不肯对她说,她就不问,但现在情形不同。

    她隐约猜到救走过冬的不是什么青山长老,而就是井九。

    前些天在朝歌城井宅里,她与井九说起过冬的时候,就觉得井九的反应有些奇怪。

    她必须回云梦山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们在宝通禅院定好的局,第一层便是现在世人看到的这样。”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过冬前辈不相信苏子叶,认为他会叛,但剑西来太傲,必然会赴局,所以她隐身其后,成为局里的一个变数。”

    白早说道:“这是第二层?”

    童颜说道:“不错,只有我与过冬前辈知道这一层,我反对过,她没有听。”

    白早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么……第三层呢?”

    童颜平静说道:“没有第三层。”

    白早说道:“师兄,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我比谁都更了解你,你想事情从来不会这么简单……”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第三层意思其实很简单,我与苏子叶还有裴先生都认为剑西来无法杀死,他太强了,就算师父出手也不见得能做到。所以这次的西海之局其实只是前半段,我们只想让苏子叶真正得到剑西来的信任,至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需要等着去看。”

    白早难以置信说道:“死了这么多人,只是要让苏子叶得到信任?你也说剑西来太强,就凭他怎么能成功?”

    童颜说道:“苏子叶向我保证,他绝对有办法能够杀死剑西来,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相信他。”

    白早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们把桐庐骗了,把过冬前辈骗了,把裴先生也骗了……”

    童颜说道:“裴先生当然知情,如果他无法战胜剑西来这便是最好的选择,至于桐庐……如果剑西来真的死了,他一定会自杀相殉,那么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白早说道:“过冬呢?如果她真是你说的那位前辈的话,你怎么敢算计她?”

    童颜看着远方在云海上翱翔的那只白鹤,说道:“她既然想我们走她的道,就会理解我的做法。”

    “可是现在井九也死了……”

    白早说道:“他并非我们的同道人。”

    “救过冬前辈的那个人是井九?”

    童颜微微挑眉说道:“这不可能。”

    白早说道:“相信我,那个人就是他。”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他可能不会死。”

    白早颤声说道:“你为何这么说?”

    童颜收回视线,伸手抹掉师妹颊畔的泪水。

    说到井九死时,白早便哭了。

    童颜看着她微笑说道:“当年我们也以为你和他死在了雪原,后来呢?”

    白早说道:“师兄,像你这样精于棋道的人真的这般无情吗?”

    童颜说道:“你要记住,棋道说的是生灭死活,容不得多情,我如此,井九同样如此。”

    ……

    ……

    海风穿过树林后便小了很多,干燥的泥路没有变得尘土飞扬,但行走起来依然极为困难。

    井九提着过冬一路行来,在路边看到了一些破损严重的房屋,烂成絮状的渔网,还有些家畜被啃食后的骨架,就是没有看到人。微冷的星光照耀着这些事物,生出一种衰败而恐怖的感觉。

    很明显,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居住,想来应该是不远处有厉害的妖物。

    想到这种可能,井九并不担心,反而觉得终于有了目的地。

    他现在身受重伤,无法驭剑,但普通妖兽又如何能伤得了他。

    离开泥路,循着那些痕迹走到不远处的山中,没有走多远,便在乱石长藤间发现了一个石洞。

    石洞很宽阔,而且干燥,深处有一大堆骨头,可以看出来大部分是鲸骨与鱼骨。

    洞壁上残留着清楚的、铁扫帚刮过般的痕迹。

    这是一只毛发坚硬、擅长入海的妖兽,不知道是熊怪还是何物。

    井九把过冬放在那堆骨头上,拄着铁剑慢慢走回洞口,向着山下望去。

    此时夜色已深,星光正盛,以他的目力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数里外,一只山般的妖兽正向着海边移动,将要入海的时候,回头看了山洞一眼。

    那只妖兽明显有些不舍离开,却因为莫名的恐惧不得不离开。

    看着那只妖兽消失在海水里,井九有些遗憾,他本想着这只妖兽的级别如果够高,可以取出妖丹让过冬吃掉。

    昨夜在海滩上,过冬已经服过水月庵的丹药,但对她此时的伤势,更鲜活的药材往往更有效用。

    没想到那只妖兽居然如此警惕敏感,早早便跑掉了。

    井九有些不解,心想自己伤重,而且气息无丝毫外泄,为何会把这只妖兽吓走?

    他没想到自己在镇魔狱里停留了三年时间,一场大战又沾染了很多味道,才过数日时间,自然还是残留了不少。

    而且他偶尔也会抱抱刘阿大。

    这就等于说中州苍龙与青山白鬼的味道,现在都在他的身上。

    不管是多厉害的妖兽,远远闻着风里的气息,自然都会吓得要死,不逃还能如何?

    ……

    ……

    星光从洞外折射而入,照亮洞里的画面。

    白骨堆里有个茧,茧里有个人。

    过冬的脸露在外面。

    她在沉睡,天真如婴儿。

    这个画面很有意思。

    井九心想如果何在就好了,可以画下来。

    他在白骨堆前坐下,盘膝开始调息静养。

    第二天清晨,过冬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被放在白骨堆里,她没有不满,也没有什么不适应。

    就像那天在海滩上说过的那样,她杀过的人太多,见过的白骨太多。

    她知道井九一直醒着。

    “你在想什么?”

    井九睁开眼睛,说道:“我在想是应该把你送回水月庵还是白城。”

    这里离白城要比水月庵近些,但还是很遥远。

    以他们的伤情,根本无法走过去,也没有办法通知山门,如果想要通过别人传递消失,又怕不安全。

    过冬说道:“东南四百里外,有座大原城,城外有家庵堂,我们去那里。”

    这里在朝天大陆北方,不是青山宗的势力范围,但庵堂却是各州各郡都有。

    井九想了想,觉得不错,说道:“我来安排,你这时候应该睡觉。”

    天蚕丝茧是一种类似于冬眠的方法进行修行或者疗伤。

    过冬当然明白,说道:“有事喊我。”

    井九撑着铁剑挪到洞外坐下。

    远方最后那几颗星辰正在隐去,海上朝霞极红。

    无数云气从海面来。

    云气遇着前方一道延绵向北的山脉,渐渐抬伸,有些终于成功地翻越过去,变成无数道丝缕。

    它们将会成为春雨,滋润那边的土地与生命。

    那处将有小溪江河,然后入海。

    如此往复。

    井九有所感。

    因果便是如此,不知起于何处,实则互为指向。

    他缓缓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时,已经是十余日后。

    他用剑识内观,确认伤势再有好转,但还是无法进行剧烈的运动。

    比如驭剑离开,比如持剑杀人,比如跃至数百丈外被雾气浓罩的山崖里,但已经可以做些比较简单的事情。

    铁剑离开他的身边,飘回山洞里,在地面与洞壁上高速移动,发出轻微的磨擦声。

    看似极钝的剑尖,刻下无数繁复而细致的花纹。

    做完这些事情,他起身走回洞里,来到白骨堆前,发现过冬的脸色好了些,有了些红润。

    她的伤势稳定的不错,虽然无法根治,但至少短时间里不会死。

    看着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井九沉默了会儿。

    他有想过为何到现在她还猜不出来自己是谁,但转念一想当年在梅会上自己也没能认出对方,便告释然。

    他与她在这方面都有些笨。

    井九把她喊醒,顺手把铁剑收进体内。

    过冬看着这画面,想起那个传闻,说道:“都说你修行遇着问题,停滞不前,现在看来似乎有进展?”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说道:“我去办点事。”

    过冬说道:“哪里?”

    井九说道:“那边好像有个山村,不远。”

    ……

    ……

    翻山越岭对现在的井九来说是件很困难的事,好在有铁剑帮助,而且只需要翻过一座山岭便看到了那个山村。

    他曾经在柳家的小山村里生活过一年时间,知道该如何与人打交道。

    在某家外摘了顶笠帽戴好,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他用一片金叶子买到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这里是哪里,最近的大城有多远,哪家有车?

    然后他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问题。

    村里唯一有车的人家是县城退下来的一位官老爷。

    就是不远处那座大宅子,据说有好几辆大车。

    那位退休官员不可能借车给任何人,而且脾气很不好。

第八十五章风景都看透

    那位退休官员姓孙,被村民们称为孙老爷,前些年从县城搬回村里,修了幢极大的宅子,深居简出,村民们只能看见管事与家丁,很少有机会能见着他本人。m.www.uu234.net

    很简单的几条信息,足以敷衍出一个故事。

    那位孙老爷必然是位有故事的人,回到山村最大的可能是为了避祸。

    井九如果去查,肯定能查出事情的真相,但他没有什么兴趣,远远望了几眼,便离开村庄,踏上回程。

    在离开村庄的过程里,他顺手拿了谁家晾在外面的一件衣服,撕成布条,把铁剑系在背上。

    深夜时分,他才翻山越岭回到洞前。

    星光如雪,把山野照的清楚无比。

    一只像小山般的妖兽躺在洞前,浑身是血,已经没有呼吸,不知死了多久,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道。

    洞外的山石上到处都是缺口,满地碎石,还有被妖兽如钢刺般的硬毛擦出的痕迹,可以想象妖兽的力量何其巨大,死前的挣扎何其激烈,声势惊人。

    井九看了妖兽一眼,确认它的妖丹没有什么用处,绕开尸体走进洞里。

    石壁与地面上的那些花纹图案已经模糊了很多,阵法残破,无法再用。

    过冬看着他说道:“阵法不错。”

    井九用的是承天剑法,不过说是阵法也不为错。

    闻着洞外传来的腥臭味道,过冬微微挑眉,说道:“还要在这里停留?”

    “这就离开。”

    井九走到白骨堆里,提起茧向洞外走去。

    在星光下再次穿山越岭,背着大海而行,来到那个山村里,已经黎明将至。

    井九提着过冬走到村子最外面那座大宅前。

    孙老爷家的宅子修得极好,东南角上还有座箭楼,别说防强人,便是官府想要攻下来也要费些精神。

    大宅侧门很结实,铁皮蒙着硬木,厚约三寸,门闩更是粗的夸张。

    这些自然拦不住井九。

    他走到门前,右手挥过,里面的门闩悄无声息分开。

    大宅里很安静,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声。

    井九提着过冬来到马厩,牵出一匹马,接着找到了车厢。

    他左手拿着缰绳,看了看车厢,又看了看马。

    马睁大眼睛看着他,很无辜的样子。

    过冬问道:“不会套马?”

    井九嗯了一声。

    “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过冬情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开始教他应该如何做。

    套马赶车这种事情比修行简单多了,得到过冬指点,井九很快便搞定了一切。

    在夜色里,马车缓缓地驶出大宅,车轮碾压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声音。

    黎明前最是黑暗,也最是安静,再轻微的声音也足以惊动人。

    井九与过冬都没有做贼的经验,也没有想过这种事情,直到山道后方传来追杀声与喝骂声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着远远传来的污言秽语声,过冬再次挑眉,说道:“这么吵,我怎么睡?”

    井九知道她的性情。

    当年杀过几万人后,她对杀人这种事情再没有什么心理障碍,非常随便。

    赵腊月曾经说过自己很凶,其实她才是真的凶。

    他解下铁剑,在道旁砍下几根树枝,看似随意扔在地上。

    那几根树枝依次落在山路上,距离似乎有某种规律。

    这是一个很简易的障眼阵法。

    晨雾从山里涌来,遮住前路。

    孙家家丁被困在了雾里,无论如何走都走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眼前。

    污言秽语与辱骂声忽然停止,人们觉得有些惊恐。

    “看你们这胆子,不就是雾吗!先回去,天亮后再去村子里搜,挨家挨户!”

    一名管事破口大骂道:“这些胆大包天的泥腿子,不杀几个是真不知道规矩了!”

    ……

    ……

    听着雾里传来的这句话,井九没有回头。

    但他知道过冬在看着自己。

    ……

    ……

    那名管事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

    那些家丁在近处看得很清楚,管事挥舞着双手,惨声呼叫着,双手在空中不停地扑打着什么。

    紧接着,管事脸上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仿佛无形的力量吸噬,直至剩下一层薄薄的皮。

    只是瞬间,管事便没了呼吸,重重地摔到地上,变成了一具干尸。

    “鬼啊!”

    “是僵尸!”

    看着这幕画面,再想着雾里断掉的前路,那几名家丁被吓的脸色苍白,连声尖叫着逃了回去。

    ……

    ……

    既然是鬼,还是吸血鬼,那么偷走马车的就不是人。

    孙家老爷就算不被吓走,也不会去为难那些无辜的村民。

    离开村庄不远便是原野,井九放下缰绳,回到车厢里,让马自己行走。

    过冬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用的是什么妖法?”

    井九说道:“一个戏法。”

    车轮碾压着坚硬的泥土与更坚硬的石头,有些颠簸,这让他再次想起顾家的那辆马车。

    过冬全身在茧里,有天然的缓冲与包裹,自然不在意这些,渐渐睡去。

    此后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沉睡,就像当初白早在雪原一样。

    不同的是,她偶尔会自己醒来,与井九说两句话,问问到了何处。

    数日后,马车到了某座城外。

    这座城并非他们要去的大原。

    井九看着城里颇为繁华,赶着车进了城,路上顺了一顶笠帽,走了一段时间,终于看到了那间医馆。

    马车停在医馆外,他戴着笠帽走下车,抬头看了眼医馆匾额,走了进去。

    找医馆自然不是为了给过冬治病,能治好过冬病的大夫还没有出生。

    井九与伙计说了句话,便被迎进了医馆深处。

    阵法开启,静室无声。

    他对大夫问道:“西海那边的情形我大概知道,我只想知道过冬现在怎么样了。”

    那位大夫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两眼,说道:“阁下是……”

    井九摘下笠帽,露出了自己的脸。

    那位大夫被他的脸惊得倒吸了几口冷气,觉得牙都有些痛,说道:“您就……您就……这么毫不遮掩?”

    井九说道:“我没有新的消息,只有金叶子,你们应该不会要。”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你们卷帘人看看我这张脸值多少钱。

    那位大夫捂着侧脸说道:“仙师,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们确实不知道消息。”

    听到这个答案井九很满意,脸上自然没有显露什么,起身离开了医馆。

    出医馆门的时候,他看见靠墙放着的一辆轮椅,想了想推了出去,留下了一片金叶子。

    回到车厢里,过冬睁开眼睛,看着他搬上来的轮椅,好奇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井九说道:“我去送了一封信。”

    卷帘人一直对他礼遇有加,这让他有些不解,但既然对方愿意帮自己做事,他便不会客气,而且顺便可以再确定以及试探一些事情确定没有人知道过冬还活着,试探卷帘人对自己的态度到底能到哪一步。

    马车离开医馆,在医馆前的青树下留下几道车辙。

    那位大夫坐在医馆深处的静室里,皱眉沉思良久,心想究竟接下来的情报应该怎么写?

    伙计拿着那片金叶走进静室,把井九推走轮椅的事情告诉了大夫。

    大夫没有在意,点了点头。

    伙计看着大夫愁眉不展的模样,说道:“那位究竟是谁?出了什么事?”

    大夫没有回答他,挥手让他离开,开始书写消息。

    他一面写一面无奈说道:“我们又不是送信的。”

    是的,井九来找卷帘人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送信。

    修行界有很多门派与势力一直关心井九这些年在哪里。

    知道他曾经在朝歌城重新出现的人很少,其中就有卷帘人。

    卷帘人还知道他在居叶城出现过,只不过没有对别人说。

    今天他专程前来,就是要告诉卷帘人知道自己在哪里。

    有人再向卷帘人打听他的下落,卷帘人可能还是不会说,但如果打听消息的人是神末峰呢?

    井九就是要卷帘人帮自己送封信去神末峰,信的内容很简单我还活着。

    ……

    ……

    马车继续向着大原城去。

    在路途上,井九换了个新车厢,没有换马。

    他并不急着赶路,只是不想让人发现自己,就这样在渐深的春色里慢慢行走着,十余日,终于到了大原城外。

    大原城东南有条通往豫郡的重要官道,道上车来车往,烟尘不断,很是热闹。

    与之相较,城外东北那条穿过觉岭的官道便要冷清很多,很长时间都看不到一辆车。

    道旁溪水清澈,山间散落着各种宅院,或种着如伞的青松,或竹林成海,风景很是清美。

    阳光被松竹遮着,石板路给人一种很清凉的感觉。

    官道两边的宅院大部分都是城里富商的别业,还有几家没有招牌、却极出名的楼馆,不管饮食还是姑娘都很贵。

    马车顺着官道行走,在两条溪水交汇处,右转进入更安静的一条道路,直至水尽处,便看到一片庵堂。

    庵堂没有名字,隐在树林之间,后方有座石桥。

    车至石桥前,才能看到地上卧着的一块旧石。

    旧石上满是青苔,还有两个快要被掩去的字。

    “三千”。

    三千世界还是弱水三千?

    直到庵堂里的老尼姑迎了出来,井九才想到可能是除却三千烦恼丝的意思。

    “抱歉,小庵简陋,向来不接待外客。”

    那位老尼姑看着井九满脸歉意说道。

    过冬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出:“是我。”

    老尼姑身体微震,脸上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片刻才后醒过神来,又惊又喜说道:“是冬姑娘?”

    过冬说道:“我来庵里养伤,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来烦我。”

    这句话说的极其生硬,更谈不上什么礼貌,那位老尼姑都是满脸理所当然,带着马车进了庵堂深处。

    井九解下辔头,把缰绳交到老尼姑手里,说道:“好好养着。”

    老尼姑恭谨应下,问道:“要养到何时?”

    井九说道:“死。”

    那马看了井九一眼,眼神很是无辜。

    老尼姑带着马去了庵堂前院,自会精心照料。

    从这一刻开始,老尼姑与其余的三个女尼便一直守在前院,只是每日暮时来石桥这边叩几个头。

    庵堂很小,风景很好。

    最美的风景在一间禅室里。

    禅室的墙上开着一道圆形的窗,窗外是片小湖,湖岸有树,横出数枝。

    坐在禅室里向外望去,圆窗就像是一幅团扇,风景都是扇上的画。

    湖风徐来,井九坐在禅室里,手里端着杯清茶,时而缓饮一口,沉默不语。

    这已经是他们来到大原城的第四天。

    对面墙上,过冬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现在她的沉睡与醒来更加规律,沉睡数日便会醒来一次,只是醒着的时间还是不太长。

    “你信任庵里的尼姑?”井九看着窗外说道。

    过冬说道:“当年我修这座庵堂,只是喜欢这处的风景,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井九说道:“这里的风景确实不错。”

    过冬说道:“秋天来时,树叶渐红,更好看。”

    井九把茶杯轻轻搁到席上,说道:“看起来你很喜欢享受人生。”

    过冬说道:“如果没有这些,何必活着。”

    井九说道:“别处亦有风景,也许更加壮阔,至少会有新的趣味。”

    过冬说道:“此间风景尚未看腻,何必去别处。”

    井九说道:“为何你不通知水月庵,让她们接你回去?”

    过冬说道:“那处是庵堂,这里也是庵堂,并无不同。”

    井九说道:“你不担心她们会认为你死了?”

    过冬平静说道:“她们觉得我总喜欢惹事,也许知道我死会反而会松一口气。”

    二人没有再说什么,靠着各自的墙壁,转身望着圆窗外的湖与树。

    忽有风起,湖水生波,树枝微颤。

    仿佛团扇里的画面动了起来。

    却不知道这风来自扇里还是扇外。

    时间就这样缓慢的流淌。

    夕阳渐斜。

    井九望向过冬。

    她已沉沉睡去。

    暮色被湖水映入禅室里。

    一室皆金。

    缠绕在她身上的天蚕丝,金色却是越来越淡,越来越白。

    井九想起先前她说的话。

    当年水月庵主与她师姐好像确实是这种态度。

    真是。

    都不容易。

    既然如此,何不就这样看看风景便好。

第八十六章受不得闲愁

    窗外春深,对此可以高眠。m.www.uu234.net

    过冬再醒来时,又是数日之后。

    她望向对面,发现井九还坐在那里,仿佛一动未动,只是那杯茶不在了。

    井九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看着她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

    她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疯子?以如此低微的境界居然想去杀西来。”

    井九说道:“确实不智。”

    过冬说道:“童颜也是这般说的。在宝通禅院的菜园里他私下劝过我几次。”

    井九心想你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听人劝的姑娘。

    “我有个侄儿叫做何,挺傻,以后有机会,帮我照顾他一二。”

    过冬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我去西海是因为我觉得有可能性,只要有可能,我都想试试。”

    井九说道:“任何冒险的前提都应该是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选择。”

    过冬说道:“我的时间不多,那么我想可以等同于没有别的选择。”

    井九说道:“我说过你不会死。”

    过冬说道:“就算这次我能活下来,时间也不多了。”

    井九明白了她的意思,转头望向窗外的风景。

    春意已经深的快要发霉,不如前些天好看,更不如深秋时的红叶。

    春蚕到死丝方尽,但那并不是真的死,随后它会化成美丽的蛾子,展翅飞向更远处。

    只是飞蛾无法活太久。

    井九算得很清楚,过冬用了这种方法,留下的生命便不会太长。

    如果不用这个方法,以她的境界至少还能再活二百余年,但她便没有希望突破通天,看到别处的风景。

    而且就算她用了这个方法,飞升的希望依然很小,只是稍微增大了些,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用静水般的生命去换刹那光华的一线可能,这是一场堪称宏伟的赌博。

    如果是别的人知道过冬的选择后,可能会说这样值得吗?

    井九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如果换成他,他也会这样选择。

    这就是修道者的宿命选择,他觉得更应该称之为修道者的存在意义。

    “所以我有些着急。”

    说完这句话,过冬再次沉睡过去。

    是的,她很着急。

    她急着寻找自己的继承人,所以才在那个湖畔送出一壶美酒,还亲自参加后面一届梅会。

    她急着弥补当年的遗憾,所以才会不时前往白城,在那个庙里说些其实并没有太多意义的话。

    她会去西海,也是因为这点。

    井九走到她的身前,蹲下看着她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已经做好准备离开。

    在朝歌城里,听白早说完那番话后,他只是想来见见她。

    现在已经见到了,那便够了。

    只要她回到水月庵,他便会回青山,等准备好了所有东西,再来寻她,治好她的伤势。

    现在看来,她不愿意回水月庵,更愿意留在世间。

    就像前些年一样。

    她从宝通禅院到白城,从朝歌到西海,像阵风般,热情地在人间行走。

    她是一个本性如火、永远闲不下来的人,本来就不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数百年前,她曾经对他说过很多话,讲过很多事情,其中便有这一点。

    他没有在意过她说过些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现在那些话却全部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非常清晰。

    修道者的记忆力真的很好,但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

    井九决定留下来。

    从镇魔狱出来后,他在朝歌城里只停留了数日,便带着顾清去了西海,一路风雨兼程,罡风凌体,然后受了重伤。

    幽冥仙剑他还没有真正的完全体悟掌握,新的境界还不够稳定,需要时间好好感受,然后消化。

    消化完后也不是结束,而是真正的开始。

    入镇魔狱,向冥皇学习魂火之御后,他的修行便踏上了一条与前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无论是青山的历代先辈还是无恩门、雾岛等地的天才剑修,都没有走过这条路。朝天大陆的历史上或者有些邪魔曾经尝试过类似的方法,比如魔胎拘魂,但那只是形式相似,从本质上来说依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层次。

    如果他能走通这条修行路,青山剑宗便会开辟新的一方天地,甚至可以直接视作开宗立派。

    如此大事,自然需要时间思考与准备。

    这间庵堂风景极好,静湖声柔,无人打扰,正是思考的好地方。

    那么,就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好了。

    井九这般想着。

    ……

    ……

    春意极深,暑意将至,地处天南的青山诸峰,感受更为明显。

    有大阵隔绝,不会热的让人难受,但明显变深的密林颜色,还是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赵腊月站在崖畔,看着深得有些油腻的诸峰,微微挑眉,有些不喜。

    峰间传来猴子的叫声,声音很是欢快,回来的必然是顾清。

    他站到赵腊月的身后,低着头说道:“何跑了。”

    何的境界实力本就不凡,在年轻一代修行者里向来有天下第二之称,当他决意要跑,顾清实在没办法拦住。

    元曲站在一旁,觉得有些奇怪,心想师兄为何却没像上次那样直接跪着,只是低着头?

    “我在卷帘人那里查到一件事情,或者说是他们故意让我知道的。”

    顾清抬起头来,表情有些怪异,得到的消息详细讲了一遍。

    卷帘人给出的消息有很多细节,甚至没有错过井九用一片金叶子换走一辆轮椅。

    赵腊月沉默听着,说道:“还活着就好。”

    顾清松了口气。

    赵腊月心想,看来过冬也还活着,只是伤势比较重,说道:“你去放到金鞭溪断崖处。”

    顾清怔了怔,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块黑色石头,望向元曲。

    元曲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赵腊月说道:“我要用来练剑。”

    顾清驭剑而去。

    赵腊月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弗思剑静静悬在她的头地,微微振动,随时可能飞出。

    峰顶被艳丽的红光笼罩。

    元曲明白了师父想做什么,好生佩服。

    强大的剑修,能够隔着数十里,甚至更远的距离杀人。

    但要做到这样骇人的事情,首先你必须确定目标的位置。

    如果能够看到对方,那当然无所谓。

    赵腊月在桂华城里杀洛淮南时,便是这样做的。

    更多时候,剑修根本无法看到自己的目标在哪里。

    当初裴白发能在万寿山里,隔着千里一剑重伤西王孙,便是因为西王孙的手里拿着初子剑。

    而神皇早已在初子剑上做下了神魂印记。

    赵腊月让顾清把黑石拿到金鞭溪断崖,便是要练习这种飞剑杀人之术。

    金鞭溪断崖离峰顶有十七里地,已经到了游野初境的最远杀伤距离,所以元曲才会佩服的无以复加。

    不知道顾清有没有把那块黑石摆好。

    赵腊月忽然睁开眼睛。

    黑白分明。

    弗思剑破空而去。

    峰顶响起一声剑啸。

    数百丈高的天空里出现一团白色的湍流,然后响起一声极其震耳的爆鸣声。

    弗思剑消失无踪。

    片刻后。

    远方山间隐有动静。

    微风轻拂衣袂,剑意久久不散。

    元曲感受着这一剑里蕴藏着的杀意,脸色苍白。

    不知道金鞭溪边的顾清会有怎样的感受。

    ……

    ……

    除了青山,自然还有别人会向卷帘人打听井九的下落。

    卷帘人没有提供太多细节,比如那辆轮椅以及井九最后出现的地点,却没有忘记提及井九身后的铁剑。

    很明显,这是刻意挑选后的消息。

    人们只知道井九消失这几年是在准备破境,知道他去过朝歌城的人很少,更没有谁知道他去过西海。

    铁剑依然在……那就说明他的境界依然停滞不前,甚至就连无彰境都称不上完善。

    这让修行者们很出很多感慨。

    难道又一个天才将会就此停下脚步,然后被岁月磋砣成偶尔才会被人提起的名字?

    ……

    ……

    春去夏至。

    大原城是朝天大陆著名的避暑盛地,但还是稍微有些闷热。

    在禅室里,过冬第九次醒来。

    她身上的天蚕丝已经尽数变白,被圆窗外透进的湖风一吹,如灰般寸寸断裂,然后散于无形。

    井九问道:“稳住了?”

    过冬嗯了一声,感受到窗外的热风落在脸上,微觉不喜。

    修道者寒暑不侵,不代表他们不喜欢清凉世界,尤其是像她这样的人。

    井九注意到她的表情和眉间那抹疲惫,想了想,起身走到对面把她抱了起来。

    过冬看着他,没有表情。

    井九没有解释,直接把她抱出禅室,放在在轮椅上。

    轮椅碾压青石的声音响起。

    后面的那些天一直响着。

    井九推着轮椅在湖畔行走,在荫凉里追着风。

    现在她不再长时间沉睡,可以与他说话,但说的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多,更多时候还是沉默。

    天阴的时候,他会推着她去晒晒太阳,但过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听到她烦躁的声音。

    过了些天,暑意更深,庵堂处于深谷,风比较小,湖气蒸腾,更加闷热。

    过冬的情绪越发不好,不停地抱怨。

    井九知道她只是闲不住了,想去外面走走,便去问了那位老尼姑,附近可有风景可看。

    老尼姑说他们来时看到的两溪交汇处有一片湖,湖里生着很多荷花,风景很是不错,也比较清凉。

    大原城是朝天大陆著名的避暑盛地,井九心想若真有这般好的去处,只怕早已人满为患,担心会不方便。

    老尼姑说道无妨,大原城里知道那片湖的人很少,尤其是清晨时分更没有人,带姑娘去散散心是极好的主意。

    第二天清晨,井九便推着轮椅离了庵堂,老尼姑在后方目送离开,脸上满是欣慰的神情。

    两溪交汇处其实没有湖,只是个水潭。

    潭里生着密密的荷枝,完全掩住水面,清风徐来,粉色的荷花在晨光里鲜嫩欲滴,确实很好看。

    井九想起镇魔狱里的那个水潭,觉得有些意思。

    轮椅停在莲叶最密的水边。

    晨光渐盛。

    二人都没有说话。

    潭里忽然响起水声,荷叶乱摇,露出一个人来。

    那人对着岸边挥动双手,在水里沉浮,潭水不停灌入嘴里,已经喊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井九与过冬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那人眼里满是绝望与荒唐的神情。

    如果这时候他还来得及思考,必然会想,你们隔得如此之近,为何不救我?

    就算不救我,你们为何要这样静静地看着我去死?

    没用多长时间,那人体力耗尽,向着水底沉去,伸直的双手无助地在荷叶上拍打了两下。

    井九与过冬依然没有动。

    又过了会儿。

    井九说道:“是真的。”

    过冬有些意外,说道:“我又没有怀疑过是假的。”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以为你是想确定情况再做定夺。”

    过冬看着他说道:“我现在是残废,救也只能是你救。”

    ……

    ……

    那人躺在地上,胸膛微微起伏,不时吐些水出来,看着就像一只垂死的金鱼,

    那人很年轻,看衣饰应该是位有钱人家的公子,不知为何会清晨出现在这偏僻的水潭里,还险些被淹死。

    过了段时间,那位年轻公子终于缓过劲来,艰难起身,对着井九躬身行礼,谢过救命之恩。

    然后他转向轮椅里的过冬,想要道谢,身体却僵住了。

    轮椅里的少女看着有些虚弱,神情却是那样的平静,仿佛已经看淡生死。

    年轻公子的眼睛明亮起来,就像星星一般。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那道光。

    过冬不喜欢这种热烈的眼神,说道:“走吧。”

    井九推着轮椅离开。

    年轻公子怔怔看着他们离开,半晌后才醒过神来,赶紧追了上去,连声道谢,询问他们的来历。

    井九没有理他。

    过冬没有看他一眼。

    年轻公子想到一种可能,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好生孟浪,有些结巴说道:“二位,二位是……”

    井九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自己与她究竟应该算是何种关系。

    过往数百年里,他们曾经数次对战,胜负却不重要。

    共参大道,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不是敌人,却立誓再不相见。

    这是什么关系?

    赵腊月听过景阳真人与连三月的那些往事后,曾经有过自己的判断。

    这种关系很复杂。

    所以她面对水月庵的时候,才会那般警惕。

    现在看来,赵腊月的判断非常准确。

    轮椅忽然停下。

    因为过冬的手落在了两侧。

    “我们是兄妹。”

    她平静说道。

    听到这个答案,那位年轻公子无比惊喜,觉得天地都要醉了。

    井九眼帘微垂,睫毛不动。

    就像水里的荷花。

    忽有风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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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杀一人,十步不愿行。(大道朝天官方一群,群号码:311875513,已满,请加大道朝天官方二群,群号码:220593959,欢迎加入)大道朝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道朝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道朝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