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相比(为盟主打赏加更)
天色大亮,视野反而模糊起来,山风也开始变大,吹得二人的斗篷飘扬。
“把帽子戴上。”晋安郡王说道。
程娇娘抬手戴上。
山风带着零星的爆竹声若隐若现。
“今天是二十九还是三十?”晋安郡王忽的问道。
“三十,明日初一了。”程娇娘说道。
“那我和六哥儿留下来和你一起过个年吧。”晋安郡王笑道,“人多也热闹些,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让你不便。”
程娇娘转过头看着他。
“我知道。”晋安郡王抢过她的话,先开口说道,“没有人,也没有事让你不便,我就随口一问。”
听到这里半芹忙转过身,冲几个随从摆手。
“你们去一个告诉曹管事先别准备走,先准备过年。”她低声说道。
京城,夜色降临的时候,大街上已经没有人了,热闹喧嚣都关在了家家户户内。
玉带桥边的宅子前已经挂上了新桃符,两个小厮最后擦拭一边灯笼,院子里两个小丫头忙前忙后。
“半芹姐姐,你真不去家里啊。”
“我不去了,我去了这家里空荡荡就没人气了,这可是娘子的家,半芹,你快回去吧,我正月里去和老太爷叩头。”
说的叫半芹,答的也叫半芹,小厮小丫头们有些好奇的看过去。
门廊下两个女子笑挽着手,这边刚辞别而去,门前又是一阵热闹。
“四郎君来了。”半芹都笑着说道,忙接了过去。
门前的小厮们忙施礼,看着这个颇有些寒酸的年轻书生迈进来。
程四郎有些不安。
“我在书院就好了,还来这里做什么。”他说道。
“这里是家啊,书院都放假了,你一个人在哪里做什么。”半芹笑道,一面看着程四郎咦了声,“四郎君,这大冬日的怎么穿这样单薄,你的冬衣斗篷呢?”
“出来的急,忘了带了。”程四郎笑道,“反正车上也不冷。”
半芹没有再问,让小丫头领着进去了,自己则转身揪住程四郎的小厮。
“…家里没给送来…”小厮害怕这个大姐儿,忙低声说道。
“没送自己不会买啊,要你干什么。”半芹低声喝道。
“半芹姐姐,我,我们没那么多钱….”小厮低声说道。
“你家里没送钱来吗?你家四公子又不是我们娘子,死了都没人家人惦记。”半芹说道。
这大姐儿口舌最犀利,小厮讪讪笑。
“没,没有,不知道怎么回事,许是还没到吧。”他说道。
半芹伸手戳了他额头一下,瞪了一眼让他走开了,自己则转身进了屋子。
“….吃过饭我就回去吧…”程四郎说道。
“回去干什么?明日一早郎君和我一起去张老太爷家拜年吧。”半芹说道。
张…张?
“是先生家?”程四郎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是拜先生,是拜见老太爷。”半芹笑道。
那不是一样嘛!不,比拜见先生还紧张。
“这是一些新衣裳。”
“还特意给我做了衣裳?”
“那倒不是,是当初给范郎君他们做的,没穿过,四郎君你太瘦弱了,得改小一些…”
屋子里灯火璀璨暖意浓浓传出对话声笑声冬夜和煦。
夜色渐渐降临,京城里爆竹声也越来越密集,各家各户的灯笼都已经挂满点亮,满城璀璨恍若人间仙境。
位于山腰的道观在这夜色里倒显得更加孤单,门前悬挂的灯笼在漆黑的山林里摇曳。
后院厢房里倒是坐了不少人,不过到底一来拘束二来此时的境遇也难让他们尽欢。
“这是一些水酒,略吃几口,也算应个景。”曹管事说道。
在场的人都笑着举起来浅尝一口。
“山间乡野,粗茶淡饭,大家莫要嫌弃。”曹管事接着说道,“不过这是玄妙观的点心很有名,大家尝尝。”
屋中坐的人便举起筷子,一面道谢,一面开始吃。
院子里陡然响起爆竹声。
曹管事扭头看去,见院子里燃起篝火,金哥儿正笑着将竹竿扔进去,发出爆裂声,
“金哥儿,别胡闹,看着点,仔细烧手。”
正厅屋门大开着,灯烛亮亮,可以看到其内端坐的程娇娘晋安郡王以及二皇子。
不知是因为爆竹声还是别的什么,二皇子正大声叫了着,推翻了面前的几案。
半芹忙出来呵斥金哥儿。
“他不怕那个。”晋安郡王说道,一面伸手拉住乱扭乱动的二皇子,“他不怕爆竹,一路上听习惯了,他就是不爱坐着,一会儿就烦了。”
“半芹把熬的茶汤端来给他吃。”程娇娘说道。
半芹应声是忙去了,这边二皇子挣开了晋安郡王挪到对面的程娇娘几案前,晋安郡王伸手没抓住忙起身跟过来,但还是晚了,二皇子伸手已经抓过了程娇娘面前几案上的一个盘子,他或许是要拿点心的,但却掀翻了盘子,因没能如意哭喊起来。
屋子里顿时乱糟糟。
真不该留下来,热闹倒是热闹了,但这种热闹几个人会喜欢。
晋安郡王心中叹气,拉住二皇子劝慰,一只手拿着点心伸过来。
“玩吧。”程娇娘说道。
二皇子伸手就抓了过去,咧嘴笑了,涎水滴落衣襟上。
晋安郡王忙取过手帕给他擦,程娇娘的手又伸过来。
“你的。”她说道。
晋安郡王看她一眼笑了,因为一手抓着二皇子,一手正擦口水,没法接又舍不得不接,干脆探身伸头就着程娇娘的手将点心一口咬在嘴里。
“谢谢。”他一面嚼着一面笑着含糊说道。
这太唐突了!半芹吓得忙转过身。
“来,来,爆竹爆竹,咱们也扔几个。”曹管事则忙招呼大家,
众人打着哈哈涌过来果然拿了竹竿扔进火里,院子里噼里啪啦的响声接连而起,与山下村落的爆竹声应和。
大年初一,天色尚黑的时候,皇宫前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这么多人车马还依旧保持着鸦雀无声,更让这皇宫添了几分威仪。
百官们还在按照各自的官职排序进宫的时候,秦十三郎已经漫步在宫中酒席的大殿外了。
大殿里装饰豪华,灯火璀璨,这是一年一度的行酒宴,但却是秦十三郎第一次参加。
“那时候觉得避热闹才是热闹,现在看来,还是大隐隐于市才是正道啊。”他点头说道。
现在看来自己那时候做出的当自己是正常人的很多事,在真正的正常人眼里看来还是不正常。
“公子,夫人让你别乱走。”小厮低声提醒道。
秦十三郎已经转到一间偏殿前,听的其内隐隐热闹不由好奇。
“十三公子,这是教坊司的歌舞伎们等候唱和。”门前的内饰含笑说道。
秦十三郎点点头,正说着话教坊司的女官引着一行人疾步过来,这其中大多数是唱踏歌的女童。
秦十三郎转身要走,便见走在最后的一个女伎冲他施礼,倒有些面熟,他站住了脚。
女伎并没有说话,施礼便起身低头向殿内走。
“是朱小娘子。”秦十三郎响起来说道。
满头珠翠舞衣华丽的女伎停下脚,回头冲他一笑,再次施礼。
宫廷酒宴祭祀除了宫中专用的歌伎,还会选教坊司的伎人来,这种场合并不是谁都能入选的,尤其是已经成年的女子,选拔标准更为苛刻,清白身自然是最基本的要求,但官妓们能保留清白身的时候并不长,尤其是那些貌美的,能保留清白身长的相貌又稍逊一成,技艺好的年纪大了,年龄小的歌舞技艺上又略差一等,总之很难两全。
奴家只是想,不管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吧。
秦十三郎想起这句话,不由也微微一笑。
“朱小娘子,做到最好了。”他说道。
朱小娘子显然也明白他说什么,对于秦十三郎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还是有些惊讶,但很快她又是一笑,再次屈膝施礼,并没有说话转身低头进殿内去了。
只要做就做到最好,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秦十三郎笑了笑抬脚走开。
虽然宫里二皇子年前出了事,但伤痛还是要遗忘的,生活还是要继续的,祖宗规矩也是不能随意改变的,因此今年的年节活动并没有中断,伴着朝乐宫中的贺年酒席拉开了序幕,椒柏酒的不断的抬进去,歌声音乐声唱诗声接连不断。
天已经大亮了。
爆竹声已经散去,山下道观传来的钟声唱经声,更添了几分安宁。
身后传来脚步声,晋安郡王回过头,见程娇娘走过来。
“怎么这么早起来了?”他问道。
“我昨晚睡过了。”程娇娘说道。
“这过年你也不守一守。”晋安郡王笑道,怪不得吃过饭她就告辞了,只留下婢女随从们和他们的人一起守夜,还以为她是回避呢,原来是睡觉去了。
“你怎么不去睡?”程娇娘问道。
“昨日下午已经睡过了,晚上虽然没睡,现在倒也不困。”晋安郡王说道,“多谢你的茶汤,六哥儿睡的很好,我适才看了还在睡。”
程娇娘略一施礼,没有说话戴上兜帽抬脚迈步。
“你去哪?”晋安郡王忙问道。
“我去走一走。”程娇娘说道。
还要走?心情不好的时候走一走,那难道总是心情不好吗?
晋安郡王微微皱眉抬脚跟上,昨日心中有事未静心看,此时看去,那女子的神情的确跟以前不同,虽然神情依旧木然,但眼底的萧索藏也藏不住。
这不会仅仅是因为她被家人离弃的缘故。
“程昉。”他喊道。
程娇娘回头看他。
“出什么事了?”晋安郡王看着她问道。
“我的事。”程娇娘说道。
我的事…出了事但是是我自己的事…所以不会说给别人听么?
晋安郡王走近几步,要安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你看看我,我这么惨。”他笑了笑说道,伸手指着自己,“是不是会觉得世道也不是那么艰难?”
程娇娘看着他摇摇头。
“我比你惨。”她说道。
“我从小就离开父母,虽然知道父母也是没办法,但正是这种无奈,才更惨,我连怨恨都没地方怨恨。”晋安郡王接着说道,“我那时候虽然是小孩子,但小孩子可是更敏感的,你虽然也是被家人嫌弃,但你还有母亲和外祖母呢,再说,我不是取笑你啊,就是单纯的感慨一下,你小时候那样,倒也是一种幸运…不知不痛,无恐无怖,不像我,这么惨,就好像眼睁睁看着铡刀落下,倒数死亡的那种恐惧无助。”
程娇娘还是摇摇头。
“至少你的家人都在。”她说道,“我比你惨。”
“在,不在乎的再多也没什么,再乎的只有一个,却没了。”晋安郡王吐口气说道。
“你才一个…”她说道,话说一半停下。
你才失去一个在乎的人,而我…
“我比你惨。”她最终只是说道。
晋安郡王看着她,噗哧笑了,笑得眼睛有些闪光,视线有些模糊。
“喂,我们难道是要比惨的吗?”他说道,“连这种事也要比,这世道可真是太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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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特别累,正想偷懒不写,突然看到盟主打赏,于是我又爬起来了,把存稿加更了,至于明天的,管它呢,今日有酒今日醉吧!
这是三千六百字,再加上今日已经更了六千一百字,合计将近一万字,勉强充作新盟主“天府整编第二师”和12盟主上个月合并打赏的加更,多谢多谢厚爱,惭愧惭愧了。
第八十四章 再别
世上攀富比贵,论才争高,人人都想踩别人高一头,这样比谁更倒霉更惨的还真是稀奇古怪。
程娇娘也笑了。
“方伯琮。”她说道,“所以你要知道这世上惨的人不止你一个,世道艰难的也不止你一个,都是这样的,只要是人,都难免的。”
“所以程昉,你别难过。”晋安郡王看着她,也是微微一笑说道。
程娇娘摇摇头。
“我不难过,难过不可怕,能难过说明你还存在。”她说道,“不怕难,怕的是,不过。”
晋安郡王笑了笑,伸出手,迟疑一下拍了下她的肩头,一下便忙收回,负手先一步向前走去。
程娇娘抬脚跟上。
半芹披着斗篷追出来的时候,山路上那二人一前一后已经走远了。
“曹大叔,大叔。”她忙喊道。
曹管事在一旁应了声。
“有人跟去了吗?那些人…还在四周吗?”半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安四下看说道。
曹管事点点头。
“有人跟着,放心吧。”他说道,“娘子说得对,不用担心,要是那些人要动手早就动手了。”
半芹点点头,忙跑着追上去。
日近午时的时候,山路上车马济济,孙观主领着观中所有人也都站在路边,神情哀伤。
半芹将一张方子捧过来。
“这是安神的茶汤。”程娇娘说道,“虽然我不能治他的病,这些茶汤给他日常用些,可以减缓他的烦躁。”
晋安郡王点点头,一旁的随从伸手接过。
“你要去凉州多久?”他问道。
“还不知道。”程娇娘说道。
我能给你写信吗…可是她自己大约也不知道落脚在哪里,你能给我写信吗?…可是深宫之中怎么能送到。
晋安郡王最终点点头。
“一路顺风。”他说道。
程娇娘屈膝施礼。
“一路顺风。”她说道。
晋安郡王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
“程昉。”他说道,笑了笑,“其实,我大约也是想见见你才来的。”
说完这句话不待程娇娘说话便大步而行。
大约也是想见见你…
伤心难过的时候想要有这么一个想见的也能见的人吧。
半芹不由抿嘴一笑,虽然苦了点,但好歹还能笑一笑。
那边晋安郡王刚要上车,却见车上的二皇子跳了下来,蹒跚的笑着沿着路跑去,随从们忙要去抓住。
“让他跑吧,我跟着。”他说道,果然不再上车大步跟了上去。
“六哥儿,慢点,别急。”
看着二人沿着路一前一后,一走一跑,身后车马随从呼喝跟过去,程娇娘也转过身。
“娘子。”
孙观主忙上前神情依依不舍。
“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太平观都给你日日收拾好。”
程娇娘点头道谢,半芹扶着她上车。
车马隆隆向西而去,孙观主一直在路边站到看不到影子。
出城十里后,半芹掀开了车帘子,曹管事立刻催马过来。
“曹贵,你回去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程娇娘说道。
曹管事的脸色满是犹豫。
“娘子,那些人还跟着呢。”他低声说道。
“没事。”程娇娘说道,“他们要是想动手早就动手了,我想他们应该是轻易不愿意惹麻烦的。”
曹管事点点头应声是,看看正月初一空荡荡的原野大路,孤零零的只有他们一行远行人,怎么看都有些凄凉。
“娘子,我还是跟去吧,你这样走我真不放心。”他说道。
程娇娘收回了嫁妆,因为要出门远行不能照顾,总不能荒废着,便让曹管事留下全权负责经营,当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曹管事又是惊喜又是忐忑。
惊喜的是他竟然被娘子委以如此大权,这些两个铺子两个田庄是他亲自接收盘点的,有多少收益再清楚不过,忐忑的是一下子成为这四个产业的大掌柜,这是以前在周家想都没敢想的事,后来一想京城里管着那三个产业的小丫头半芹,他也就稍微镇定点了。
那小丫头比他可小好多呢,难道他还不如一个小丫头吗?
只是留在这里不能护送娘子鞍前马后的打点,心里还是很不安。
这些产业都是娘子筹划得来的,她去奔波辛苦,他们却在身后安享生意,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适。
“不合适?”程娇娘笑了,“你也说了,这些都是我筹划来的,并没有靠你们,那么没有你们我依旧能够筹划奔波自如,你还担心什么?”
曹管事讪讪笑了。
“跟在我身边你做的事都是我安排的,是你做还是别人做都没什么区别。”程娇娘说道,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其他随从。
见她指过来,随从们顿时下意识的催马上前一步,挺胸抬头,就差将那句看到我看到我喊出来了。
曹管事不由失笑。
“他们都可以的。”程娇娘说道,又看着曹管事,“但是我不在,这里就需要人了,需要一个能看住摊子,自己能做主也敢做主还能不胡乱做主的人。”
曹管事不由也挺起胸膛抬头。
我,我,说我呢,夸我呢这是!
“所以你跟在我身边才是我不放心的,你留下来,你放心,我也放心。”程娇娘说道。
曹管事带着几分激动,端正了神情重重的点头。
“娘子你放心,小的一定不辱使命。”他重重说道。
怎么也得比京城那个小丫头要做得好。
半芹含笑放下车帘子,曹管事转头又再次交代随从们。
随从们笑着将他围住。
“曹哥,你也太霸道了,你已经得道了,还想占着路,兄弟们还等着成事呢。”
“就是,你就安心的当你的大掌柜吧,别再想跟我们争了啊。”
“你好好干,别不如京城那个大姐儿,丢了男人的脸面。”
曹管事笑骂几句。
“你们好好的,听娘子的话,做什么都要干净利索。”他说道,“钱交给我,人就交给你们了,都好好的,好日子可等着呢。”
可不是嘛,自从跟着这娘子,日子过的可真是舒心,不用思前虑后揣测主家真实心意,那种说打就打说怎么就怎么的畅快,可不是金钱能换来的,大家哈哈笑着抱拳应声作别。
大路悠远,天空晴长。
院子里高通事伸手,空中一只鹰扑棱落下来。
“果然没治?”他转头问身后的随从。
“是,那娘子说庆王殿下病不致死,而且好得很,这摔傻不是她治病的规矩,所以不治。”随从说道。
“哟,还真守规矩啊。”高通事笑道,将手中的鹰交给仆从,一面擦手一面抬脚迈步。
“规矩也就是治不了,当时郡王都气疯了,差点打了那娘子,问那娘子是规矩不治呢还是治不了,那娘子一点也不怕,说规矩就是治不了,治不了才立了规矩。”随从添油加醋的说道。
高通事果然听到哈哈笑了,一面又点头。
“所以说这些什么神医神棍的,可能把自己摘出来了,怎么说最后都是他们有理。”他说道,“守规矩好,守规矩就好,去哪里了?”
“去凉州,好像是找什么人。”随从说道。
高通事摇摇头,带着几分不悦。
“都是不听话自以为是的小孩子啊,这大过年的就胡乱的出门,总觉得家里不好,闹点别扭就一副剔骨还肉。”他说道,“有这样的孩子,家人也都是头疼啊。”
随从应声是。
“那咱们的人…”他又请示道。
“回来吧,咱又不是程家的人,还得管着护送他家的孩子啊。”高通事笑道。
随从忙应声是。
“人手都去郡王那里,好好的相护着。”高通事说道,一面叹气,“也不想想真要在外边出点什么事,陛下和娘娘心里会多难受,本来就不好受,你们可看好了,他们掉一根汗毛也不许。”
就像对于那些弱兽家宠一样,对于弱者孩童,他一向是很富有爱心的。
随从应声是退了出去。
高通事负手在身后,踱着四方步,哼唱着好事近慢悠悠的而去。
正月十五,不止京城上元佳节热闹,天下所有州府县村都是如此。
看着这个小城里堆起的灯山,虽然比不上京城那般精巧,但想来晚上点燃时也必然璀璨生辉。
很多孩童围着灯山笑闹,站在晋安郡王身边被牵着的二皇子也啊啊的喊着要过去。
晋安郡王便拉着他过去。
二皇子围着灯山笑嘻嘻的转着看,然后便伸手去扯。
一旁的店铺掌柜顿时心疼,虽然看这些随从相护的二人身份不凡,但还是去阻拦。
“官人,我们这晚上还要用,好些人费了半月的心血呢。”他委婉说道。
晋安郡王点点头,上前拉住二皇子,低声的哄劝。
四周的人都看着这个脚步蹒跚一颠一颠,流涎水咧嘴傻笑目光神情呆滞的孩童,认得出是个痴傻儿,再看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温柔呵护,不由满是好奇。
“这孩子…”掌柜的忍不住问道。
“这孩子是个傻子。”晋安郡王答道。
这般直白的回答倒让掌柜的神情讪讪。
“他是个傻子,但也是我的弟弟。”晋安郡王神情淡然,微微一笑说道,伸手牵住二皇子,“六哥儿,我们去前边看,前边还有更好的。”
孩童啊啊呀呀的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歪歪斜斜的向前走。
“把一个傻儿养这么好,看的这么亲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看着走开的二人,掌柜的摇头感叹。
这个小城不大,一条街很快走完了,二皇子也似乎累了,直接就坐在地上哼哼啊啊的不走了。
“公子,我们换船还是坐车?”随从过来请示道。
晋安郡王看了看前方,又低头看地上的孩童,想到什么蹲下来。
“六哥儿。”他喊道。
孩童自然不会理会,继续把玩自己的手指。
“六哥儿,你不是喜欢看舆图吗?”晋安郡王拉住他的手说道,“哥哥带你去看看真正大山河川是什么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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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周末一更。
第八十五章 小事
京城,正月末里一场大雪,带来瑞雪兆丰年的喜气。
清晨的时候大街上的积雪已经被衙门组织的人力清扫干净,皇城前更是干干净净。
大殿里御史已经站在座位前,朝臣们也都各自站定,只是皇帝还是没有出现。
那边有人忍不住低声交谈一句,殿中角落的便立刻响起御史的呵斥声。
再等一刻,终于听到乐声高扬,伴着侍从官宦官先出,皇帝也走出来了,群臣跪拜,这个月的朝会便开始了。
陈绍在队列中看去,微微皱眉,皇帝的形容更加消瘦了,以往还能打起精神参加朝会,但近日看来连装精神都懒的装了。
朝会很快散了,相公大人以及三司使内制翰林等两制官被传唤进议事殿。
他们过来的时候有大太监正在和皇帝说什么,隐隐传来皇帝一声带着几分恼怒的胡闹。
“….两个皇子在外游荡,成何体统。”
“..殿下说是要接着再寻找好大夫….”
虽然只有这两句话,但就听殿下,大夫,在外三个字,陈绍等相公大人们心里都立刻明白了,这是说带着庆王外出求医的晋安郡王。
听闻过年也没回来,此时看来一时半日也回不来了。
门被推开了,大家忙收正神情,内侍躬身施礼做请,皇帝坐在御座上神情已经恢复平静,看不出喜怒,诸位大人们便开始汇报朝事,因为涉及到西北军事,殿中很快气氛变得不太和悦。
“…..钟承布狂生,仗着家世与军中将官不和,的确应该调任。”
“……郭大人,这姜文元一个人的言辞不可轻信啊,周监使可是夸赞钟承布锋锐正盛,调任西北这几个月,已经立下战功了。”
西北路的将帅之争依旧在继续,皇帝伸手按了按额头。
“此事稍后再议。”他打断了二人的争执,看向诸人,“下一个。”
三司使计财官员便站出来。
“….冯林报太仓路转运司的监察….”
听着念来亏空和贪墨数目人员,皇帝的眉头皱的更深。
“查办,查办,全部都查办,让御史台,审行院,大理寺,都去,都去,一个都不许放过。”他喝道。
这案子是要往大了办了。
对于这一点陈绍等人自然没有意见,而有意见的人也不会捡着这个时候顶撞皇帝找不自在,大殿里除了应声便是沉默。
没有一件称心如意的事,皇帝吐口气,目光扫过殿中的重臣们。
“还有什么事?”他带着几分郁郁问道。
殿中还没回话,有内侍走进来回禀高通事求见,鉴于官职以及尚未获得知制诰头衔,高大人并没有陈绍等人这般不待传唤便议事的资格。
如果搁在别的时候,高通事只能等候,但此时皇帝觉得有些闷,便让传进来,或许会有一些不那么郁闷的消息呢。
内侍的通传声传出来时,一个内侍正和高通事低语。
“…就是这般..”内侍低声说道,退后几步,“大人斟酌。”
高通事点点头,看了看手里的奏折,迟疑一下收起来,如今这个时候再说这件事只怕不合适,那应该说什么让陛下高兴一点?
关键最近真没什么高兴大事….大事不成,小事…
高大人一面迈步一面皱了眉头,想到什么神情大喜。
对,小事倒真有一件喜事,此时陛下可不管什么大事小事,只要是好事就行。
他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欢喜的神情。
“陛下…好消息啊…”
这声音在大殿里响起来,让陈绍等人皱眉,但龙椅上的皇帝则神情缓和。
“….群牧司的好消息。”
高通事这句话说出来,在场的人都有些失笑。
“群牧司今年的马粪又卖了大价钱了吗?”有人低声跟陈绍说道,带着几分嘲笑。
陈绍却没说话,他倒没注意高通事说什么,而是注意皇帝竟然让高通事进来议事,换作以前是不会让他进来的,最多待他们朝事议完之后。
看来高通事很快就能如愿加封知制诰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种外戚就应该放出去,让他们留在京里已经是祸事的开端,还要得以名验证顺的参与朝事,陛下如今要糊涂了吗?
陈绍拉着脸,高通事的话断断续续的传入耳内。
“……西北的军马损失减少了一些…”
军马?陈绍立刻一个机灵。
一些?
“这算什么大喜。”皇帝摇头说道,不过神情还是缓和一些。
“陛下,一些虽然少不足道,但这却说明他们采用的新法子很得到了验证,原本牧监每年只能供三百匹战马,供不应求时因为损耗太大,如果真的减少了损耗,那我们的战马供给数目不变,但总数却相当于增加了,陛下,我们西北的骑兵也就可以增加了…”高通事说道。
骑兵!
对于军队来说骑兵一向是将官们的心头肉,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他们能战却稀少,物以稀为贵,在这里也不例外。
为什么西贼的骑兵厉害,因为他们有马,一个骑兵能配三匹马,而他们一个骑兵却只能一匹马,如果有了充足的马,西贼还有什么可得意的!
找到了避免军马损耗过大的办法!这果然是大喜事,
皇帝坐正了身子,陈绍等人也肃正了神情。
“这个东西叫什么?”皇帝问道。
高通事打个磕绊。
“也是胡乱想出来的,没个正经名字,群牧司请陛下赐名。”他笑道。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心里都呸了声。
什么没个正经名字,是你根本就不记得了吧,顿时大家心里都明白了,这高通事本来要说的肯定不是这件事,因为通秉之后得知皇帝心情不好,才临时换了要说的事,而这件事他或许是听别人提了,但原本就没当回事。
“既然是马蹄子上穿铁,那就叫马蹄铁吧。”皇帝笑道。
因为这件马蹄子的小事,议事会在愉悦中结束了,看着得意洋洋被几个官员围住的高通事,陈绍叫住了三司使。
“群牧司的事,你们三司怎么不知道?让这小人抢了先。”他沉脸说道。
谁想到群牧司除了卖马粪还能有别的作为,三司使心中说道。
“我这就去查。”他说道。
现在知道也不晚,回禀让高通事抢了先,那别的功劳可不能让他再占了去。
被皇帝赐名的马蹄铁尚未在朝中传开,西北这边的马蹄铁已经被大家熟悉了。
龙谷城战火损毁的城堡已经修复的差不多了,新年做的装饰还没撤去,在荒凉冬日里看起来很是喜气。
城中拥窄的街道上奔驰一骑人马,尘土飞扬,马蹄铁掌脆响回荡在街巷中,引得路人纷纷看过来,带看清马儿上挂着几颗人头不由吓了一跳。
人马进了一处营堡速度并没有放慢,让这边偌大木架围栏里的马儿们一阵骚动。
“四哥,四哥!”
粗狂的带着桀骜的嗓音响起来。
马圈里正和几个兽医忙碌的一个男子站起身来,看到纵马而来的人笑了笑又摇头。
“你小声点,别惊了马。”他说道
“这战马轻易就被惊吓了就不用在这里被四哥你小心伺候了,直接送去当驮。”徐棒槌嘎嘎笑道,一面招手,“四哥,四哥,你快过来。”
徐四根无奈起身从中走出来。
“你又跑来做什么?”他问道。
徐棒槌得意洋洋的还不下马,而是催马转了几圈,让徐四根看清马上的人头。
这么狰狞的人头挂在马上徐四根怎么会看不到,他不由摇头。
“你小子,这次又几个?”他问道。
徐棒槌笑哈哈的伸出大手。
“十个!”他笑道。
“行啊,这次功赏又不少吧。”徐四根笑道。
在军中混就是要靠战功,有了战功,布衣能为官,小校能升职,兵丁能得重禄。
“俺们的敢勇已经恢复了。”徐棒槌得意的说道。
他们正说话,有一队人急匆匆走来。
“徐四根!”为首的男人厉声喝道。
这声音极其不善,徐棒槌皱眉,徐四根忙接了过去。
“宋殿直..”他施礼说道。
话音未落,那宋殿直便将手中的一物重重的砸过来。
武将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纵然冬日里也掩不住雄壮,这狠狠的甩手将东西砸中徐四根的胳膊,猝不及防的徐四根捂着胳膊闷哼一声跌倒在地,竟是不能起身。
砸过的东西滚落一旁,竟然是一块马掌。
“小子!”徐棒槌又惊又怒跳下马就冲过来。
那将官身边的人也不甘示弱立刻相护呵斥。
“干什么?想要以下犯上吗。”
在军中兵丁犯上是大罪。
徐四根挣扎着抱住徐棒槌的腿阻止他冲过去。
“干什么打人!干什么打人!”徐棒槌喊道,红着眼几乎要吃人。
将官不理会他,看着地上趴着的徐四根冷笑。
“兵强马壮是你的功劳?”他说道,“你可真敢说。”
徐四根摇头。
“殿直,小的从来没有那样说过。”他说道。
将官哼了声。
“不就是给马装上马蹄铁,咱们拿命拼来的功劳就成你的了!”他吼道,伸手指着徐四根,“以前没这东西,咱们汉家男儿击溃匈奴,马踏祁连山是什么?是狗屁吗?没了你那些祖宗们的英勇都没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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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个情节开始,过度的平缓阶段,写的吃力缓慢平淡,大家见谅,也可以攒文了,摸摸哒。
第八十六章 小闹
听到这将官的怒吼,周围的人退的更远了。
“小的不敢,小的没有敢居功。”徐四根抬头忙说道。
那将官啐了他一脸。
“我告诉你,人永远比畜生和物重要!”他喝道,浓眉高扬,伸手拍打自己,又指着身后的兵勇,“是我们击退的西贼,是我们拿命换来的军功,没你这狗屁马铁我们能打的西贼,有你这个马铁我们也打的西贼,有没有这东西,能打得西贼的都是我们。”
徐四根低头应声是。
那将官又愤愤的呸了声,这才转身带着人走开了。
徐棒槌气的几乎发疯,甩开徐四根就要冲过去,倒在地上的徐四根发出一声痛呼,徐棒槌只得站住脚急急的回来。
“四哥,你怎么样?”他搀扶徐四根问道。
“没事,没事。”徐四根说道,一面手扶着胳膊。
徐棒槌不理会他强行扒开手,揭开袖子,见徐四根的胳膊上青紫一片,几乎砸出个血洞来,顿时气的跳脚又起来,被徐四根强行喝住。
“哥,你说在这里图什么!背着后方安稳怕死的名声,捣鼓出着马铁,也没人领情,反而造人厌恶,如今你还没脱兵丁之身,俺们都敢勇了!”徐棒槌气的喊道。
躲在一旁的兽医以及其他人走过来。
“徐小哥倒是受了冤枉气了,不知哪个将官将马铁的事写进奏折,言辞夸大了几分,结果惹恼了上峰,这才煽动了这些骑兵将官们来闹事的。”一个人低声说道。
“难道这不是我四哥的功劳吗?马儿减少了损耗,这些孙子以前哪里配的上双马!还不是有了马铁!”徐棒槌喊道,“杀敌见血就是功,我四哥这样的就不算了?”
没人回答他含含糊糊打着哈哈散开了。
徐棒槌气的要吐血。
“还以为你过得怎么好呢,你看你这是图的什么!”他喊道。
“我图的是做这个事。”徐四根倒是神情平静,笑了笑说道,“功不功的也不用谁来认证。”
他说着看了面前的马圈,带着几分欢喜愉悦,一面伸手按着伤痛的胳膊。
“见效有用,没有白忙一场,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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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棒槌骑马进了营房,站在院子里说话的范江林和徐茂修看过来,有些惊讶。
出去的时候耀武扬威,回来怎么一副无精打采的,在这寨堡里谁还能给他气受?
杀敌勇猛,将官们喜欢,只争功名不争封赏,同袍们喜欢,出手大方阔绰,民夫役丁们喜欢,如今给他说媒的人都挤破头了。
“给你说媒的也不少。”范江林笑道,看着徐茂修,“还打趣他。”
徐茂修哈哈笑了,喊了声棒槌。
徐棒槌垂头丧气的应了声。
“你去哪里了?”范江林问道。
“我去堡城看四哥了。”徐棒槌低着头说道。
几个兄弟都如愿以偿分到寨堡做兵勇,只有徐四根因为马铁被朱四推荐,得郭都监允许去负责打造马掌事宜。
这半年多时候经过最初的钉马铁到烙马铁,从最初的不适伤马到如今基本上龙谷所有的骑兵马匹都习惯了马掌,可真是花费了不少心血。
但这种心血可没有他们杀敌立功被人看的到,所以到现在他还是兵丁一员,一份功赏也没有挣得。
范江林要说什么,徐茂修先开口了。
“老四出什么事了?”他径直问道。
徐棒槌鼓起腮帮子。
“没事。”他说道。
范江林抬手打了他的头一下。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也学人撒谎!”他骂道。
徐棒槌摸了摸头。
“四哥被人欺负了。”他喊道,红着眼,“还被人打伤!”
此话一出范江林徐茂修面色变了。
“真是他娘的活的不耐烦了!”范江林喊道,抬脚就走。
徐茂修伸手拉住他。
“先问清楚。”他说道,又扭头看徐棒槌,“怎么回事?”
“那些当官的不肯承认四哥的功劳,还怨恨四哥夺了他们的功劳,煽动一群人来打四哥,胳膊都被马铁砸伤了。”徐棒槌喊道。
当官的…煽动…
范江林看着徐茂修。
“问清楚了。”他说道,“你打算如何?”
徐茂修看着他一笑。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说道,松开范江林自己先迈步,“带上家伙!”
范江林哈哈笑了。
没错,管它什么当官的当兵的,自己弟兄受了委屈,第一个就要站出来,思前顾后分析利弊从来就不是兄弟!
“带上家伙,叫上他们。”他喊道。
看着六个人气势汹汹的纵马出来,另一边叼着一块炊饼的刘奎瞪大眼。
“喂,喂,你们干什么去!”他喊道,将嘴里的炊饼吐出来。
没人理会他,徐茂修等人纵马疾驰而去。
“想跑,我可看着你们呢!”刘奎喊道,几步过去抓住一匹马追了上去。
龙谷城的一处营堡内喧嚣冲天。
“怎么了?怎么了?”外边的人听到了好奇的询问。
“打架了打架了!”
听到打架顿时无数人都涌进来,年节过了,城中闲闲无事,这种热闹可不容错过。
唰拉一声响,一个壮汉被人扔出来,还没等他起身,范江林便扑过来,一腿压住,拳头就狠狠的砸了下去。
这般凶悍引得看客们一片叫好。
这边冲过去好几个人才把二人拉开,那壮汉被打的满脸血。
“你们想干什么?反了吗?”
“范江林,又是你们几个,上一次杀了上官还没够,还要杀自己人吗?”
这边的人吼道。
“上一次咱们兄弟被人欺辱敢还手,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范江林等人喊道。
转眼又打在一起。
刘奎看的目瞪口呆。
“果然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喊道,“放着西贼不杀,专跟自己人逞凶!”
他的话音未落,涌涌混乱的人中不知哪个的胳膊杵到他一下,刘奎顿时跳起来。
“….狗娘养的,打老子做什么!看着老子好欺负么!”
一面喊着直接挥拳头就打了过去。
周六郎得到消息来到官厅时,参与打架的人都已经被带到官厅里,都城的指挥使都惊动了,在官厅里大发雷霆暴跳如雷,喊着要将徐茂修等人拖出去杖责。
“….大人,我们有罪我们领,但他们有罪也不能不究!”徐茂修说道。
指挥使冷笑看着徐茂修不理会,几个小兵丁,开口理会他反而丢了身份。
“你们打人倒是别人的错?”旁边自有胥吏喝道。
“大人为何不问我们为什么打人?”徐茂修再次说道。
胥吏嗤声笑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大人来问话!”他喝道。
“小的自然不够资格被问,但这些人殴打群牧监徐四根,却是打着对都监封赏论功不满的旗号,难道大人不该问一问?”徐茂修亦是喝道。
竟然抬出了都监来压他,龙谷城的指挥使面色沉下来。
“徐茂修,你是来乱我公堂的?”他沉声喝道。
一个小小的敢勇竟然敢质问渭州路龙谷城兵马指挥使,外边看热闹的人顿时都寂静无声了。
跟那女人学的,什么事不敢做,周六郎则在心里哼了声。
“大人,小的们不敢。”徐茂修脊背挺直,“小的只是想要正个名,小的兄弟徐四根被他们打了,说他夸功,小的们不服,明明都监认定的事怎么就成了夸功?要是如此,小的的兄弟岂不是天天要被人打?小的们大人不对应当治罪,但指挥使是不是也该问问这些人的罪,要不然岂不是说他们打得对,我家兄弟就是夸功,都监大人的请功是错的…”
指挥使的脸色木然,心里却是比方才更为暴跳。
这该死的逃兵小儿!
第八十七章 有得
这该死的逃兵小儿!
这几人的来历他自然清楚,犯了事杀了人当了逃兵,在京城攀上高枝得以免罪又重新回来。
骄勇是骄勇,但这种兵却不是他喜欢的,看看,竟然跟他敢叫板,依仗什么?不就是仗着上边有人吗?
上边有人怎么了?不就是几个兵丁吗?在军中随便寻个不是,几十军棍打下去,要不了他们的命,也能让他们落个残疾,谁还能寻出他的不是?
但是他不能啊,这该死的小儿拉出都监大人,自己此时还要用以下犯上的罪名再责罚他们,只怕传到都监耳内,自己也少不得安上这么个罪名。
“徐茂修。”他慢慢喊道。
“小的在。”徐茂修应声道。
指挥使慢慢的磨了牙。
“….此事我自会查办。”他沉着脸说道。
看着退出去的徐茂修等人,再看围观人惊讶的神情,指挥使狠狠的甩袖子。
咱们走着瞧!
而这边走出官厅,徐茂修等人则是神清气爽,气也出了,打也白打了,真是痛快。
“得罪人还有什么可高兴的。”
周六郎的声音在后响起。
徐茂修回头施礼。
“世间事总是难两全的。”他说道,“况且,得罪本来就对自己不善的人,也不算什么得罪人。”
周六郎失笑,又嗤声。
还真是跟那女人学的够猖狂,他懒得再理会这些人抬脚迈步。
“大人。”徐茂修却喊住他。
周六郎的脚步停下回头。
“多谢大人关心。”徐茂修冲他一拱手施礼,笑道。
周六郎面色一僵嗤声转身大步走开了。
徐四根是见到徐茂修等人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又是惊又是急又是担心。
“你们这是做什么!”他喊道,“咱们弟兄好不容易才有了重来的机会,难道又要犯上逃命吗?”
“四哥,怕什么,你方才说的太好了,就是嘛,他们欺负四哥,就是指责都监呢。”徐棒槌哈哈笑道,脸上还带着伤,笑起来疼抽搐,看上去格外的滑稽。
刘奎在一旁哼了声。
“哪又怎么样?拿都监来压指挥使算什么得意事?”他说道,“营中将帅为天,要对付你们几个,那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你以为这次拿都监得了侥幸,指挥使就会怕了你们?真是可笑,人家只会更想怎么对你们下重手,杀不得你们,几下军棍也能打你们哥半死,谁又能说什么?就算说什么也晚了…..。”
自己刘家世代军伍,自己在军中还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饶是如此也到底出了差事被人穿小鞋,赶出西北到京城当废物养老,这几个要家世没家世要族众没族众的家伙哪里的底气?
或者是傻气吧…
这话让徐四根的神情更加焦虑担忧,徐棒槌哼了声。
“管你屁事。”他瞪眼喝道。
“都是因为你们,老子也被牵连了。”刘奎也瞪眼喊道,一面伸手指着脸上的伤。
徐棒槌嘎嘎笑了。
“吹得那么厉害,还被人打成这样。”他说道。
“还不是被你们没用拖累的!”刘奎喊道。
这边二人拌嘴,那边徐四根神情依旧难看。
“这可如何是好。”他说道,“被指挥使惦记上,做事难挑错容易,到时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老四,你放心,我们肯定没事。”徐茂修说道。
“你哪来的这么肯定?”徐四根皱着脸说道。
“因为你啊。”徐茂修笑道。
“我?”徐四根不解。
徐茂修站起来,伸手指着那边的马匹。
“我相信老四你做的这些事一定会被人看到的。”他说道,“一定会看得到这是大大的功劳的。”
“我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功劳。”徐四根说道,“其实也怪不得他们生气,没有这个以前,咱们的好男儿们照样杀敌得功,当年骠骑将军更是纵横西北无人能敌,如今有了这个,却要抹杀他们的功劳,也是不甘心。”
“他们的功劳和你的功劳不矛盾。”徐茂修说道,“只不过是被误解了,我相信假以时日大家定然会明白的。”
他说道这里又笑了笑。
“你不信你自己,不信我的话,难道还不信妹妹吗?”
徐四根笑了,才要说什么,就听得外边一阵喧闹,呼啦啦的涌进来一群人。
“徐四根,徐四根!”
乱乱是声音喊着。
“不会这么快就要来找麻烦吧?”刘奎瞪眼喊道。
话音未落,但见人群散开,适才还黑着脸的指挥使脸上笑开花的大步而来,手中举着一卷轴。
“徐四根,快,快,你获得封赏了!”他大声说道
整个牧监都轰动了。
“快去看有个养马的被举荐为官了!”
养马的当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军中有牧监,自然有官职,但这些当官的自然不会亲自养马,养马的要么是胥吏要么是兵丁要么就是夫役。
书生们科举得官职,而不读书的人的官职就得靠功劳来获得举荐,一个兵丁敢勇可以依靠杀敌来得功劳,但一个养马的靠养马得功劳还真是头一次听说。
人群涌涌而来,将小小的牧监的官厅挤得水泄不通。
“三班…管…马匹….”
徐棒槌手里举着告书大声的念着,只可惜许多字不认得,念得磕磕绊绊,让屋中的人听的一头雾水。
一个兄弟伸手夺过塞给徐茂修。
“去去,你添什么乱,让三哥念。”他说道。
徐茂修笑着接过。
“三班借职管勾路中军马事宜。”他说道。
“管勾!”徐棒槌喊道,“那岂不是和周家小子一样了!”
徐茂修摇头笑。
“那怎能一样。”他说道,“老四这个只是从九品的官身。”
这下徐棒槌听懂了。
“从九品,那也是官身!”他喊道,伸手指着一旁的指挥使,“比指挥使这个殿侍还要大!”
指挥使被当众喊得面色赤红,不过跟方才那种暴跳如雷恨不得把这几人打死心情完全不同了,他呵呵笑了,虽然笑的不情不愿,但到底是真的笑了。
官身多么难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今年快要四十岁了,从一个正名军将熬了一辈子才混到这里,而这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丁竟然一举获得九品官身,这不亚于一步登天了。
看来他背后不止是有人,而且人还不是一般的厉害。
对于厉害的人嫉恨不是明智的事,毕竟损人不利己可是傻子作为。
“徐管勾,你的官服正在路上,不日即刻送到,你看官厅是另寻还是就在这里重新布置一下呢?”他笑道。
徐四根还处在呆滞之中,似乎外界的这纷杂热闹与他无关。
“我这兄弟高兴傻了。”徐茂修笑道,对指挥使客气说道。
指挥使在徐茂修面前完全没有方才的傲气,反而很高兴他能为自己找台阶解围。
一个徐四根能获得官身,这几个人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可不能再把他们当普通的军汉看待。
看看这几个人,虽然背负曾经逃兵之名,但自从京城一趟后命运大反转,重新回到西北,杀敌骄勇,别的兵丁杀敌是为了奖赏过好日子,而他们呢,根本就不在乎钱,据说过年的时候从京城送来的钱比都监大人的全部身家都多,来的人恭敬不已,一口一个东家,既然有如此身家,还如此的拼命,真是令人惊讶不解,而这个不上阵杀敌的男人,就靠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马铁,竟然一举获得官身。
指挥使读书不多,此时此刻不由冒出一不知哪里看来的词来描述自己的感觉。
置锥于囊。
这几个男人早晚是有大作为的。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我当初获赏的时候,高兴的都哭了呢。”他自我贬损说道。
在场的人都笑起来,笑声未落,一直呆滞的徐四根忽的大哭一声,起身冲出去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看,我说吧,会高兴的哭了的。”指挥使哈哈笑道。
徐茂修找到马圈的时候,徐四根已经不哭了,坐在马圈里,手里拿着一块马铁认真的看。
“..三哥。”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徐茂修,忙高兴的笑道,“你看这个,是又加重加厚的,到时候冬日冰雪上都不怕。”
徐茂修笑着点点头,伸手接过看,一面在他一旁坐下来。
马圈里气味腥臭,二人的面前马腿马尾乱晃,但却笑的开心的如同坐在宴席上。
“三哥,现在是做梦吧?”徐四根忽的说道。
徐茂修哈哈笑了,伸手拍他一下。
“就算是做梦又如何,美梦就行啊。”他说道。
徐四根嘿嘿笑了。
“得了官身,高兴吧。”徐茂修用胳膊撞撞他说道。
“高兴。”徐四根点头,又深吸一口气,“以后做事就更方便了。”
听到他这个回答,徐茂修再次大笑。
远处的徐棒槌一脸羡慕。
“我上午还可怜四哥不如咱们。”他说道,“转眼我们见了人家就要行礼唤大人了….”
刘奎更是呆呆,抬手放在嘴边狠狠的咬了口,嗷的叫了声。
疼!
“这几块破铁竟然能换来这个?比老子们杀敌都值钱?疯了吧?”他喃喃说道。
周六郎转过身看着近前来的亲随。
“问清了,这一次是他走运了。”亲随低声说道,“皇帝知晓了,要询问,下边的人都忙起来要争抢这个功劳,别的功劳抢不过,知人善用这个都不肯放过,于是这徐四根竟然得到了节度判官、渭州路经略使以及兵马监察使三方举荐,中书门下毫无争议的一致通过,简直可谓一路畅通,前所未有的没有一丝争议的就批下了。”
那可真是好运气。
周六郎失笑,摇头。
这个也是在那女人的预料中吗?
他不由抬头看天际。
那个女人现在在做什么?
他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串手珠,其上材质狰狞,竟然是一颗颗狼牙。
正月都要过完了,再送年礼也不合适了,况且,她还不一定稀罕呢。
周六郎捏着串珠一刻戴在自己手上。
第八十八章 一年
大周乾元七年,过了正月,皇帝改了年号永和,从年中算起,所以六月的时候,永和元年就开始启用。
天气已经炎热了,大殿里更是如此,穿着朝服的官员们衣服后背已经打湿了。
朝会还在进行,御榻上并没有皇帝的身影,只有御榻下一阶摆着的一个四足凳上,大皇子端端正正的坐着。
相比于半年前,十二岁的大皇子长高了好些,所以也显得瘦了,穿着皇子朝服在这肃穆的大殿里已经初步具备几分皇家的气势。
位于队列中的高通事看着其上的大皇子带着几分欣慰的笑意。
这年号改的好,自从改了年号,日子就越发过的顺遂起来,自己如愿得到了侍制贴职,成了朝堂上几十名之中的一名,不再是单纯被冠以金吾卫上将军之类官职的国戚了,这表示他在朝堂上更有说话的地位了,而不是以前那样很多时候躲在后边靠别人来说。
自己的顺遂了,大皇子也比以前进益很多,过了年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更懂事了,功课认真,老师们称赞,皇帝也越来越倚重,而他参加朝听的时候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孩子气的,眨着眼会听的很认真。
朝会很快散了,一众官员又来到后殿,皇帝在这里等候着。
“….你觉得这件事如何?”
大皇子先进去将今日的朝会简单的汇报,其内传出皇帝的问询声。
“…我觉得李大人所言甚是,但还是派人亲自查验再做定论的好,孩儿我也不太懂,只是听书上说过,所以才想要看看….”
“你这样想很好。”
听到这对话,高通事,哦,不,如今的高殿院脸上的笑意更浓。
他是迟早要外放的,但就是走也要走的安心,如今的大皇子让他很安心。
这边门打开了,大皇子退了出来,与诸位大臣还礼,举手投足进退有据,礼节得当一丝不苟,在场的大臣们也挑不出什么错,纷纷都露出赞叹。
这个孩子果然长大了。
大皇子转身离开,在走过长廊的时候他的脚步加快了几步,本来下垂的双手收拢的手挥动,宽袖也随之摆动,带上了几分少年人的天真活动。
“娘娘,娘娘…”
大皇子的声音回荡在太后宫中,响亮而愉悦,展示着少年人的精神气
“小声点,被皇帝知道又要说你失礼了。”贵妃起身笑道。
倚在榻上的太后则带着几分慈祥笑着摇头。
另一边还坐着好几个妃嫔,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公主还有一个周岁左右的公主,见他过来纷纷问好说笑恭敬又热闹。
“失什么礼,又不是在前朝。”太后笑道,伸手招呼大皇子坐过来,“才十二岁,朝堂上一坐半日累了吧?”
又催着宫女取扇端饮子。
大皇子跪坐在太后身边,神情安然自得。
“不累,我才坐了半日怎么能喊累,父皇可是日日都要辛苦的。”他认真说道。
太后笑的更开心了,伸手抚着他的肩头连声称赞。
“还要去听讲吧。”她说道带着几分担心,“这么累可能歇息一日?”
“娘娘,一点都不累,而且先生讲的我已经背过了,不怕的。”大皇子大声说道,带着几分得意。
“四哥儿真聪慧。”一旁的妃嫔们纷纷夸赞。
大皇子脸上的笑意更浓,贵妃也是一副欣慰。
“晋安郡王和六哥儿还不回来吗?”
在这一片热闹中有个公主童声童气问道。
气氛顿时一沉。
旁边的妃嫔立刻知道孩子说错话了,忙伸手抱过公主。
“….是啊是啊,要是他们在也必然为大皇子的辛苦和聪慧高兴。”她忙说道。
其他妃嫔忙乱乱应是,又有人说起最近的新鲜事岔开话题,太后的神情到底几分恹恹。
大皇子再坐了一刻便起身告退了,妃嫔们也都着告退,太后宫里安静下来。
“玮哥儿带着六哥儿到哪里?”
太后幽幽问道。
“月前说离开衡山,听说肃州有个神医,如今应该是到了那边境内。”宫女忙低声答道。
太后伸出手掐算。
“都半年多了,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那些什么神医,都是胡乱吹捧的,他还真当真…”她叹口气说道。
“郡王….还是不愿意放弃。”宫女低声说道。
太后再次叹口气,躺下闭上眼。
“早晚的事而已。”
宫女不敢答话放好帐帘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而这边贵妃则没好气的甩开帘子。
“刘妃是故意的吧?她就怕大家忘了那个傻子吧?”她说道,“每次高兴的时候都要提起来。”
宫女内侍低着头不敢说话。
“淑慧公主都那么大了,也该好好的让人教导了,她泥瓦匠人家出身,一天天跟着她厮混能学出什么好来。”贵妃恨恨说道,“将淑慧公主送到朱贤妃那里去,她诗书大家,教养的好。”
相比于太后的感伤,贵妃的不悦,大皇子的心情没有被影响,坐在书房里,准确又流畅的背出一片经文,听着老师的赞叹,他的脸上笑意绽开。
再没有对比了,再没有那可恶的舆图了,再没有没休没止的斥责了,所有的人都喜欢他讨好他,这才是他该有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真好。
没有了那个孩子,日子果然才是好的,而他也才是最好的。
“老师,我想温习一下前日的功课,还有几处不是很明白。”大皇子坐直身子,声音清朗的说道。
陈家郊外的宅子里,为了消暑这个月一家人都搬了过来。
“十八娘,十八娘。”
陈丹娘蹬蹬的跑进院子,过了年她也长高了一些,动作也更加的灵活,跑动起来已经不显得可笑,反而是蝴蝶飞舞般灵动。
陈十八娘院子里的仆妇丫头忙伸手搀扶。
“丹娘子,十八娘在习字,莫要吵。”她们低声说道。
陈丹娘哦了声带着几分遗憾。
“这么热的天,还写字干什么?祖父说要出去吃饭。”她说道,一面踮脚向内看。
陈十八娘的书房开着门窗,绿树掩映中可以看到她端正而坐的半个身影,暗色的罩衫,束在身后的长发,不带任何头饰,这已经成了陈家十八娘的标识,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总会一眼就被人认出来。
听到这边的说话声,她微微侧头看过来。
“你和祖父去吧,我就不去了。”她说道,“我还有两张字要写呢。”
陈丹娘站在廊下往书房内张望,墙上悬挂着很多字帖,地上也铺着一些。
“姐姐,这写字有什么意思啊?”她不解的问道,“你已经写的够好了。”
陈十八娘摇摇头,看着正前方书屏上悬挂的那几张大字。
只要多练,就能和娘子写的一般好了吗
不能,有时候是天赋。
天赋吗?
陈十八娘抿了抿嘴唇,继续端正手臂写下一字。
陈丹娘有些无趣。
“你真不去啊,是去太平居呢。”她说道。
陈十八娘的停下手,抬头看着陈丹娘,想到什么微微笑了笑。
“丹娘,你,还记得程家娘子吗?”她问道。
陈丹娘点点头,但神情已经不似去年那般热烈,小孩子的记忆都是短暂的,见面时三语能熟络的分都分不开,但离别后三月便也能淡化了记忆。
程娘子离开京城已经快要一年了吧。
听母亲说她也离开的江州,不知道云游哪里去了,也许不会回来了。
现在想起来,这个人来的无踪去的也无影,别说小孩子陈丹娘了,连她都要有些记忆模糊了,似乎京城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般。
“姐姐,你还去不去啊,你要是不去,我也不会给你带豆腐回来的。”陈丹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陈十八娘的遐思。
豆腐,太平居,神仙居,还有且停寺的字。
不,她没有不存在过,她不仅存在过,还留下了很多印记,虽然别人不知道,但却时时刻刻提醒着知道的那些人。
来的突然走的淡然,短短一年间,却在京城留下这么多印记,且那些不大不小的风浪里都有她的拂袖的痕迹,而最关键是不知道她的人永远不知道她,知道她的人则难以忘却她。
陈十八娘抿嘴一笑。
“我自己也能去吃的,你们快去吧。”她笑道,“别吃撑了,长成小胖子。”
七岁的陈丹娘已经对美丑有了自己的概念,耸耸鼻头,起身蹬蹬跑开了。
夏日里相比于太平居,神仙居的生意要冷清一些,不过这并不会让大家有些不好的念头,生意再冷清也不代表人家要关门了。
半芹一面看着账册,一面飞快的摆弄着算筹,口中还没有停下说话。
“…四公子下个月要回去?怎么就要回去了?”她问道。
春灵坐在对面看着她手眼不停,一心三用眼睛亮亮,满是崇拜赞叹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半芹看她的样子笑了,又问了一遍。
“半芹娘子,你可真能干。”春灵没有答话而是感叹道。
“喊什么娘子,我和你一样,都是使唤人。”半芹说道。
“那怎么一样!”春灵一脸受惊的喊道,将小手摆的乱晃,“我是什么低贱人,怎能跟娘子一般比。”
“什么低贱人,又不是你愿意去那种地方的,人只要不知自己选的,就是干干净净的。”半芹说道,“别喊我娘子了,有我家娘子呢,逾矩。”
春灵讪讪的应声是。
“四公子说先生要入朝了,学堂暂时关了,待两年后大考时再开。”她回答适才的问话。
半芹哦了声点点头。
“是啊,老爷他又揽了新差事。”她说道,一面又叫过小厮来,吩咐租车租马又去让采买礼物,又让赶着问钱够不够,“不够先从娘子这里拿给他。”
“打借条吗?”小厮笑问道,这半年往程四郎身上贴补的钱可不少了。
“嗳,我连这点主都做不了,打什么借条。”半芹笑道。
春灵忙跟着点头。
“是啊,是啊,都是半芹姐姐在辛劳,真是辛苦,难道只能挣钱不能做主花钱吗?”她说道,带着几分不解。
半芹看她一眼。
“这话说的也不对。”她说道,“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有人搭好了梯子,我上的楼房,怎么就成了我的功劳?这是本分,人可不能忘了本分。”
“是啊是啊,我虽然是德胜楼,但我家娘子对我特别好,所以我一定会好好的伺候我家娘子,半芹姐姐,这就是本分是不是?”春灵瞪大眼认真问道。
半芹神情好转笑着点点头。
春灵便起身告辞了,转出神仙居,她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回头看了眼带着几分嫉恨。
真是油盐不进,那女人有什么好的,怎么就愿意当那女人的一条好狗!
第八十九章 归来
永和元年十月末,七月离京,在外游逛拜访了几个学兄的程四郎的马车进了江州府界,程家来接的人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忙高兴的迎上去。
看着程四郎的马车,程家的管家有些惊讶。
这是一辆上好的马车,行了这么久的路还跟新的一样,可见做工用漆料都是上等的,再回头看自己带来的马车。
程大夫人千叮万嘱咐,怕程四郎走了这么远的路车马已经不能坐人了,所以特意将家里布置的好好的马车赶来。
但这所谓的布置的好好的马车跟这个行了很久路的马车比起来反而逊了一分。
程四郎还是换了马车,不想让母亲的心思白费。
马车半日后驶到了河边,程四郎激动的掀起车帘子往外看。
算起来离开家已经一年多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原本已经淡了思乡情此时此刻全部涌过来,程四郎的眼睛都有些发红,觉得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不过说起来,还真的是有些陌生…
程四郎的视线扫过门前的小厮,微微皱眉,怎么少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不过家里老人换差也是正常的,程四郎丢开不想了,但回到院子里却由不得他不想了。
“春兰不在这里了?”他大吃一惊的问道。
自己的大丫头都换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又看着面前的小丫头讪讪躲闪,心里更是惊讶。
莫非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春兰出了什么差错?
不可能啊,春兰这个丫头他清楚的很,一心要跟在自己身边,小心谨慎怎么会犯错。
“家里出了什么事?”他这才问道,想到进门所见,虽然依旧,但怎么看上去都有些奇怪的感觉。
凋敝。
对没错,是凋敝。
程四郎心里打个寒战。
“大老爷病了。”丫头们瞒不过跪下说道。
什么病能让家里变得凋敝如此!程四郎差点吓晕过去,顾不得洗漱就冲向程大夫人这边来。
程大老爷已经能起身了,只是活动不那么灵便,看着程四郎在面前跪着哭了一刻,让人劝起来。
“知道没事,也没让人告诉你,难得在江州先生那里读书,怎好半途而废。”他说道。
程四郎又掩着脸呜呜的哭,旁边兄弟姐们都陪着流泪,程大夫人拭泪劝了他们。
“回来就好,今年能过个团圆年了。”她说道,一面又审视儿子,“瘦了好多。”
“母亲,你怎么看的。”程六娘喊道,“四哥明明胖了,你看他的脸都吃圆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程大夫人红着眼也笑了,气氛终于好了起来。
程四郎看了妹妹一眼,觉得妹妹懂事了,但看过去的时候,却觉得妹妹的脸色不如以前好,好像大了很多的岁。
这种大了很多岁并不适合用在他们家的女子身上,他们的家女子都是该被呵护的娇养的,就是说成熟了也该是说气质端庄得体,而不是让人一眼就想到年龄上去。
年龄只适合沧桑,而沧桑不该用在程家的小娘子们身上。
难道是因为父亲的病?
程四郎的胡思乱想,兄弟姐妹们已经开始别的话题,那就是程四郎带回的礼物上。
“…满满一大车。”程三郎有些夸张说道,一面拍打程四郎,“你小子是不是走了一路买了一路啊。”
“不是,都是在京城准备的。”程四郎笑道,又催着小厮去搬进来,趁着大家都在分送一下。
分发礼物永远是最开心的话题,程大老爷夫妇也很想让家里更欢悦一些,因此都跟着凑趣,很快屋子里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盒,不时的响起惊呼声。
待看到递到手上的一块玉如意,那上好温润的成色都提醒她价值不菲,程大夫人的脸色再忍不住惊诧。
“四郎,你哪里来的钱买的这些东西?”她问道。
其他正把玩自己得到的礼物的兄弟姐妹也都停下手看向程四郎。
“对啊,老四,你给我这个块砚台可不便宜吧?”程三郎问道。
程六娘则看着手里的一根八重宝簪,这种做工样式在江州没见过,肯定是京城新式样,往年她都会添置头面,但自从去年出了事,过年时无心添置,再加上家里的开销有些紧,到现在也还没有再添置。
程六娘翻着这簪子,也抬头看程四郎。
家里的月钱都已经减少一半了,这个在外读书的哥哥哪来的钱置办这么多礼物,看母亲的神色,这钱绝非小数目。
程四郎还没答话,程大夫人想起什么喊了声。
“四郎,这半年的钱我还没让人给你送去!”她喊道,自己被自己吓到了,竟然忘了,难道儿子就是靠着去年过年送去的钱一路撑到现在的?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可是,儿子这样子又不像要了命…
“没事,母亲,我还够花。”程四郎说道。
“你怎么够?你哪来的钱?”程大老爷出声问道,神情肃正,指着自己面前的一把扇子,“这把扇子得一两银子吧。”
这么贵啊?程四郎神情有些惊讶。
“父亲,这些其实不是我准备的。”他说道,一面微微脸红。
“是谁?”程大老爷问道。
“是二叔家的大妹妹的。”程四郎说道,说到这里又向外看,“对了,怎么不见二叔二婶妹妹们过来?我还是亲自去拜见吧。”
“你慢着!”程大老爷拔高声音喊道。
程四郎吓了一跳。
“哪个大妹妹?你哪个妹妹给你置办这些?”程大老爷瞪眼问道。
心中闪过的念头,让程大老爷呼吸急促起来。
“就是二叔家的大妹妹啊。”程四郎说道,“这都是她留在京城里的人给我置办的,不瞒父亲母亲,这半年也是他们给我的钱,这车,衣服什么的都是半芹姑娘给置办的,我正说去谢谢大妹妹呢…”
他的话音未落,屋子里响起啪啦的声音。
程四郎愕然看着兄弟姐们们以及母亲手里的礼物都掉落在地上,而他们的神情惊骇不已。
“你们….”他惊讶开口,话音未落便被打断了。
“你为什么提她!”程六娘尖声喊道,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指着程四郎,“你提她干什么!家里好不容易太平几日,怎么又提起她!她怎么就阴魂不散!不是走了吗?走了吗?为什么又冒出来!”
她说着越发激动,抬眼看着四周。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阴魂不散,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一直缠着他们,非要缠死他们不可!
这个扫把星!这个邪祟!
屋子里顿时乱起来,程大夫人亲自拉住程六娘安抚,带着仆妇送回去。
程四郎早已经呆傻了,出了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先别管家里出了什么事,你说说在京城出了什么事。”程大老爷带着几分疲惫说道,看着程四郎,“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
程四郎带着几分追忆。
发生了什么事呢?其实也没什么事,他到了京城,拜访这个妹妹不得,后来王十七来了,他终于见到了这个妹妹,原本以为要自己照顾的妹妹,结果没想到反倒处处受她照顾。
“我还给她钱用,怕她受周家的苛待。”程四郎说道,笑起来,“谁想到她最不缺的就是钱….”
他还亲自看过那些店铺的账册,那些钱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挣到…
“我还怕她受周家苛待,结果…”
结果甚至不用她出面,一个小厮喊一声,就能将周老爷吓得差点背过气…
虽然事后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周老爷会这么的害怕她。
“何止周老爷害怕她…”程三郎的声音喃喃响起,“我们何尝不是…”
而且我们因为不怕她,已经尝到后果了。
“什么后果?三哥,到底出什么事了?”程四郎再次问道。
程大老爷再次打断他。
“这些事,你怎么不写信告诉家里!”他手抚着膝头咬牙问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写信告诉家里!”
程四郎看着程大老爷有些讪讪。
“我知道的时候,妹妹正要回家来,我想,她人自己回来了,我还写什么信啊。”他说道。
程大老爷一口气没上来身子晃了晃倒下去。
屋子里顿时又是一阵乱。
“父亲的病到底怎么样啊?快请个好大夫瞧瞧。”程四郎急道,还有六娘,六娘看起来也是病的不轻,母亲看起来也不怎么好,这到底都是怎么了?怎么一家子都病了似的!
“什么大夫都不管用!”
赶来的程大夫人指着程四郎喊道。
“你别再提她,别再提她!别再提她就是饶了我们一家子的命了!”
“没有用,没有用。”程大老爷在室内闭着眼喃喃,“她缠住我们了,这辈子都缠住了,不管她在还是不在,我们都逃不掉了….”
程四郎被喊道愕然。
她…
她怎么了?
她不在?她去哪里了?
就在程家因为提到程娇娘而在此混乱之时,京城的大河里一艘官船正驶入京城。
十一月初的京城已经寒气袭人,但这并没有妨碍一个少年郎站在船头,迎着冬日的寒风,看着一座座彩虹般的拱桥从头上越过。
他突然想起两年前,他坐着马车沿河而行,看到那个女子和一个少年郎站在河中的船上,穿过一座座的虹桥,当时他的心里就好像有什么飞远了似的,抓不住的恐慌。
原来在河中看虹桥是这样的美丽啊,怪不得当时她笑的那样开心。
她现在在哪里呢?分开快要一年了,再没有她的消息。
船头的少年面白如玉,形容俊美,再加上一身暗青金边斗篷随风翻滚,恍若神仙下凡,引得河中岸上无数视线,更有那大胆的女子们摇手相呼,只可惜这少年如同石雕般不为外界所动。
“郡王,要径直入金水苑吗?”有人疾步走来低声问道。
金水苑是皇家园林,直接引河水充入,往年皇帝都会在其中游船。
晋安郡王点点头。
船舱里响起突然的叫声,少年木然的神情顿时变得柔和,他转身看向内里,抬手示意。
一个侍卫牵着一个孩童走出来。
孩童已经不似当年二皇子的形容,正如程娇娘所说,他能吃能睡健康的很,又因为无心肆意,这将近一年来整个人胖了一圈,没变的是依旧呆滞的眼神以及不断的涎水,更显得痴傻,令人见之侧目不忍直视。
晋安郡王的视线却一点也没移开,反而如同见了世间的珍宝一般欢喜。
“六哥儿,来。”他招手喊道。
孩童不认得召唤,闹腾着要挣开,侍卫们都已经习惯了,牢牢的抓住他送到晋安郡王手里。
晋安郡王蹲下身,和二皇子庆王平视,虽然二皇子的视线不曾落在他这里。
“六哥儿。”他说道,微微一笑,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按着他的肩头,“哥哥已经带你看过山川大河,那么现在…”
他说着站起身来,揽着孩童的肩头,一手指着前方。
“哥哥就要带你去握住这天下。”
他说罢伸出的手攥起来握成拳,又低头看着怀里傻笑的孩童。
“你的天下。”
第九十章 有心
庆王回来了。
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多人关注,甚至有人一时没想起来庆王是谁。
离开不过一年的时间,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
轻巧的四轮车,在青砖地上发出轻响,打破了皇宫的安静。
能在皇宫坐马车的只有亲王们,皇帝的亲兄弟们不多,且分封在外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人来,上一次这种马车行驶在宫中还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郡王带庆王离开的时候。
车厢内晋安郡王闭目养神,听的车轮声以及马蹄声哒哒,忽地他睁开眼,掀起车帘看向外边。
四周的内侍忙关切的询问。
晋安郡王的视线落在拉车的马匹上。
清脆的哒哒声敲击带着节奏感传来。
“马蹄子上是什么?”他问道。
“殿下,是马蹄铁。”内侍笑道。
“马蹄铁?”晋安郡王念道。
“殿下出去这么久,京城的新鲜事不知道,这个是群牧监新做的东西,烙在马蹄上能够保护蹄子,如今战马都在如此的用,减少了很多损耗,这名字是陛下赐的,宫里的马也都用上了,走起来声音也好听。”内侍笑着说道。
连马都变了,这一年变的可真多。
晋安郡王放下车帘。
太后的宫里坐满了人,都带着几分紧张看向门边。
“晋安郡王到了。”内侍的通传声从门外由远及近的传来。
屋中坐的人都直起身子,门被推开了,迈进来一个高瘦的少年人,少年人原本缓慢的脚步在踏入宫殿后加快了。
“太后娘娘。”
他疾步上前倒头叩拜声音颤抖似是哽咽。
太后的眼泪便顿时流下来了,伸手忙叫起,周围的妃嫔们纷纷垂泪。
晋安郡王原地叩拜一刻,才起身上前跪坐在太后身前,太后拉着他仔细的审视,又是哭。
“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她说道。
贵妃在一旁拭泪,一面推着大皇子。
“哥哥。”大皇子上前喊道。
晋安郡王转头看他,点点头。
“殿下长高了。”他说道。
其他的公主也都忙上前,一时间大殿里童声热闹,晋安郡王一一跟妹妹们问好。
太后拉着他往门外看。
“庆王他…”她问道。
晋安郡王后退两步。
“庆王他舟船劳顿,进宫的时候睡了,此时先送回去了。”他说道,俯身施礼,“娘娘,恕臣子没有叫醒他,娘娘,庆王已经不是以前的六哥儿了,还望娘娘不要把他当正常人看待,多多体谅。”
这话让太后眼泪泉涌,用手帕掩住嘴。
那些因为一年之久而产生的生疏的感情一瞬间都回来了。
宫殿前,太后娘娘大步而行,贵妃娘娘和晋安郡王跟在左右神情有些无奈,而在她们身后裹着五彩缤纷斗篷的妃嫔们都跟随着,大皇子公主们也都在其中,就连最小的公主也被朱妃抱在怀里。
“娘娘,你不要去了,这么冷的天。”贵妃再次低声说道。
“是啊,娘娘,六哥儿他睡不了多久,一会儿就醒了,我会带他去和娘娘见礼。”晋安郡王说道。
“按照正常来说,哀家是太后,他是皇孙,从来都是他来见哀家的规矩,但你不是说了,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六哥儿了,哀家不把他当皇孙看。”太后哽咽说道,一面毫不停步,“哀家不安规矩来,哀家去看他。”
贵妃拭泪,晋安郡王也不再说什么,神情哀戚。
“让娘娘伤心了。”他低声说道。
你才知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贵妃一面拭泪一面眼角的余光看着这少年带着几分恨恨。
尚未走到宫殿门口,就见有两个内侍飞也似的跑出来。
“殿下醒了,殿下醒了。”他们喊道,神情慌张如同见了什么可怕的事。
是在嫌弃庆王吗?
庆王已经不是个正常的孩子了,这些人是在嫌弃这个不正常的孩子吗?
太后勃然大怒。
“掌嘴!”她喝道,“什么下贱狗东西,也配来伺候庆王!”
内侍们吓得跪下叩拜,晋安郡王忙出面解释。
“娘娘,他们不是那个意思,六哥儿跟我久了,见了生人会害怕。”他说道一面疾步向内走,“请娘娘恕罪,我先进去看看。”
不待太后应允,人已经向殿内疾步而去,最后还跑了起来。
看着少年人匆匆的身影,太后娘娘再次鼻头发酸,重重的叹口气,抬脚也跟过去。
宫殿里怪异的叫喊声不时的响起,干涩尖锐,高一声低一声。
两个公主不由往后挤了挤,神情有些害怕。
大皇子虽然还稳稳的站着,但垂在袖子里的手也已经攥起。
所有人站在殿内,看着拉起的幕帐看到其内卧榻上的孩子。
一年前这孩子出事没多久就离开宫廷里,大家都没机会看到他到底伤成了什么样,况且那时候不管伤成什么样都有心理准备,但隔了一年,他们都忘了这孩子受伤了,而是只记得曾经的二皇子是什么样。
红扑扑的脸,大大的笑,亮晶晶的眼,俏皮可爱的蹦蹦跳跳。
但此时看向卧榻上的孩子,所有人都如同在做梦。
那个孩子是谁?难道那个孩子就是曾经的二皇子吗?
那已经不能说是孩子了,他们从来没见过那么丑那么吓人的孩子。
肥嘟嘟的一个团,挥舞着手臂,梗着脖子啊啊的叫,鼻涕和口水不停的留下来,他似乎发现这边很多人,便扭过头来,一个大大的白眼翻起来。
哇的一声,一个公主受不了惊吓叫出声,向后躲去。
“滚出去!”
太后怒声喝道。
妃嫔拉着公主就跪下。
“快认错,快认错。”她颤声说道,一面死命的按着公主叩头。
公主接连两番惊吓人都懵了,只是白这脸的哭。
“听不懂吗?滚出去。”太后再次喝道。
贵妃娘娘冲那妃嫔摆手,那妃嫔拭泪低着头拉着公主忙忙的退出去了。
“害怕的人,也都出去吧。”太后慢慢说道,面色阴沉的扫过身后的妃嫔公主。
没有人蠢到这种地步。
“娘娘说什么呢,怎么会害怕,那是六哥儿啊,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六哥儿啊。”朱妃拭泪说道,一面抱着怀里的小公主上前一步,“淑宁,看,那是你哥哥,那也是你哥哥,叫哥哥。”
一周大的小公主哪里会喊,也懵懂无知,倒也不知道害怕,咿咿呀呀的挥着手。
这足以让太后高兴了,她面色好转,再次扭头看向内里。
孩童的还半坐着,高高的举着手喊,晋安郡王拉下他的手,将一件罩衫给他穿上,一面又半跪下来系带子,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抬起头对着孩童笑。
穿衣,穿鞋,那手帕擦脸,喂水,始终是他一个人来,旁边的内侍倒显得多余和乱乱。
这种熟练是长久的亲身伺候才能有的。
太后的鼻头一酸,看着那个给孩童喂了几口水,伸手抚着孩童脸露出笑的少年郎。
“…六哥儿真乖。”他说道,低头跟孩童碰了下头。
“六哥儿真厉害!”
宫里的一大一小的头碰在一起,小的孩童咯咯的笑,抓着大的胳膊。
“哥哥,哥哥,还要玩,还要玩。”
太后忍不住带着几分欢喜上前一步,步子踏碎了虚幻,孩童的清脆笑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毫无意义的哼叫。
她的六哥儿再也回不来了。
太后伸手掩面哽咽,身后妃嫔们再次都跟着哽咽。
大皇子神情木木,他看到了贵妃的眼神示意,他知道自己此时应该陪着哭,但是他很哭不出来。
他看着那个痴傻的孩童,没有害怕,只有惊讶。
这是谁?这绝不是那个六哥儿,这不是那个比他漂亮比他聪敏比他更得父皇喜欢的那个弟弟了。
他的那个弟弟已经没有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过这样不是也挺好的,他的视线扫过室内的每个人,大家都在难过,都在疼惜。
这样挺好的,每个人还都爱着他,也会护着他,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多好啊。
想必他也是这样高兴的吧,要不然怎么会咧着嘴笑的那样开心。
大皇子的嘴角渐渐的浮现一丝笑。
这样多好,这样最好。
晋安郡王见到皇帝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大夫找的怎么样?”皇帝问道。
晋安郡王摇摇头。
“其实后来,就不再找了。”他说道,抬起头对着皇帝笑了笑,一面从一旁拿起一卷轴捧过来,“这是给陛下带的礼物。”
皇帝有些失笑。
“看来是真的没有再找,还有心情给朕带礼物。”他说道。
旁边的内侍接过展开,皇帝的神情微微一怔。
“…我带着六哥儿不知道该向哪里去,那一日我在山上坐了很久,看到了日出,云海翻腾,霞光散散,当真是壮美无比,我就想六哥儿喜欢看舆图,陛下也喜欢看,可是陛下大约没有亲眼看过真正的大山大河的壮美,所以我就干脆带着六哥走了一遍大山大河。”
晋安郡王的声音接着说道。
“..这是我自己画的,也没有找当地的名家,我想画都是寄情与内,如果那些名家来画,都是他们眼中的样子,我想画一画自己眼中的山川,是我自己的感受,看到这些雄山壮水的感受,想要带给陛下看一看…”
皇帝看着眼前展开的画卷,其上水墨勾勒,或者大山,或者大水,或者层峦叠嶂,或者潺潺清流,章法不好,画笔也是稚嫩,但却格外的鲜活,随着展开,他似乎也亲自站到了这些山水面前。
都说这是他的天下,可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天下,他能看到的就是京城皇宫这一片天地,再远一点就是祭祀的时候宫外那一路走过的街巷。
这是他的天下,但他却被禁锢在这小小的皇城里,想起来真是又可笑又可悲。
他也想去看看自己的天下,但别说实行了,就是稍微兴起这个念头被臣子们知道,就能吵闹指责的他似乎要亡国了一般。
天子,天子,这天下看似拥有最多却也什么都没有的就是天子了吧。
皇帝看向晋安郡王,一年不见更病弱消瘦的脸上浮现几分红晕,眼里也多了几分光彩。
“你有心了。”他点点头说道。
第九十一章 提点
世间事最难得是有心,是真心。
这一点就连拥有天下的天子都不能否认。
“是臣子本心,也是蒙陛下教养这么多年的本心。”
晋安郡王俯身说道。
“也是替六哥儿应尽的孝心。”
皇帝点点头。
“去皇后那里也看看。”他慢慢说道。
那是同样需要渴望这个孝心的人啊,哪怕有个替代的也好。
晋安郡王应声是。
走出皇帝的宫殿,夜色已经笼罩的了皇城,明亮的灯笼点了起来,前后的内侍也提着灯笼,恭敬而又小心的给他引路。
晋安郡王站在台阶上看了眼远远的宫门。
他伸出手扳着手指,似乎在计算什么。
“殿下在算什么?”站在后边的一个内侍低声问道。
“算,日子。”旁边的内侍慢慢说道,声音里有些怅然。
“算什么日子?”那内侍不解的问道。
旁边的内侍没有说话,而是看向台阶边站着的少年。
算要出宫的日子,算得自由的日子…
十一月十八日,今天这个日子,曾经是他们扳着手指算了好多次,期盼着到来的那一天,去年错过了,今年也错过了,以后,也许都要错过了。
“回宫。”
少年郎的声音低低的响起,人也转过身,大步向内而去,寒风烈烈,夜幕沉沉。
进入十一月,一眨眼就到了腊月,年又要来到了。
今年宫里的年节的气氛更浓烈了,因为皇帝心情很好,身体也好转,比起去年因为二皇子的伤导致宫中气氛低沉,今年一切都显得那么喜气洋洋。
贵妃带着大皇子走到太后宫门前时听到里面传出的笑声,除了太后的笑声,还有一个古怪的笑声。
大皇子皱眉。
“我不去了。”他调头就走。
贵妃伸手拉住他。
“庆王在,你为什么要躲着。”她竖眉说道。
“我没躲着,我只是不喜欢看到他而已。”大皇子不耐烦说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空陪一个傻子玩。”
说罢不理会贵妃抬脚走了。
贵妃叫了几声没喊住只得作罢。
“四哥儿越来越不听话了。”她说道。
“娘娘,那是殿下越来越有主见了。”身边的内侍恭维笑道,“昨日听说在朝堂上,还敢跟相公参政大人们论辩呢。”
当娘的永远以儿子为傲,贵妃娘娘浮现笑容。
贵妃娘娘迈步宫中,太后正亲自喂了庆王一口汤羹吃,只不过吃了一半洒了一半,这也足以让太后很高兴。
“玮郎,你看,六哥儿他是认得哀家了没?”她高兴的说道。
认得才怪呢,贵妃心里哼了声,看着那一脸痴笑的孩童,笑着上前。
“娘娘日日守着庆王殿下,庆王自然认得了。”她说道。
晋安郡王对贵妃施礼,又拉着庆王告退。
“再坐会儿,急着走做什么,也好久没见你们了。”贵妃说道。
晋安郡王笑着依旧告辞,拉着庆王退出去了。
“还不是怕吓到你们。”太后说道。
晋安郡王在宫里除了偶尔来太后这里外,几乎闭门不出,就是来到太后这里,只要听到别的妃嫔公主来拜见太后,便立刻就告辞了。
“我哪里会害怕,娘娘别冤枉我。”贵妃说道,又说了些年节的事,看着太后心情好了,便试探问道,“…趁着过年,晋安郡王的外边宫殿也修整一下….”
她的话音未落太后就拉下脸来。
“修整什么?他不出去住。”太后直接说道。
“娘娘,晋安郡王过了年都十八了。”贵妃提醒道。
“十八怎么了?当年平王在宫里住到三十岁怎么了?”太后竖眉说道,“谁又在背后嚼舌头呢?”
“没有没有。”贵妃忙低头说道,“我这也是好心。”
太后哼了声。
“且不说他才回来,就说庆王也离不开他,哀家不会让他出去住的。”她说道。
唰啦一声脆响,贵妃面前的碎了一个玉碟,门外的宫女立刻又退开几步,守住门不让人近前。
“说庆王离不开他?怎么就离不开了?那么多人难道还照顾不了一个傻子吗?”
“娘娘慎言!”高殿院沉脸说道。
贵妃用手扇着驱散心中闷气。
“我看留他在宫里,娘娘是还有别的心思吧,如今看着皇帝身子好了,又想着再添个孙子了,也不看看皇帝的身子才好了多久,就把那些妃嫔往他身边送,也不怕毁了龙体!”她压低声音接着抱怨道,“就算真的有人得孕了,传出去好听吗?晋安郡王今年都十八岁了!别家的孩子这个年纪都当爹了!到时候….”
“娘娘,娘娘!”高殿院越听越听不下去了,竖眉喝道,“不要命了,这话怎么能说!”
“我不说,早晚有人说。”贵妃哼声说道,到底是不敢再说,端起金盏饮茶。
高殿院吐了口气。
“其实娘娘急什么,如今他在宫里还是宫外,又有什么干系。”他说道,“陪着庆王亲历亲为,赚得皇帝和太后的感动不已,得到了,也失去了,正如娘娘所说,郡王如今已经十八岁了,书也不成,人也不成,不过也好,跟庆王倒也相配,难道娘娘还担心这样两个废物?那可真是高看他们了。”
贵妃舒了口气。
“这个我自然知道。”她说道,依着凭几,“只是,我看到那个晋安郡王心里就不舒服,他那眼神,就好像一条毒蛇,时时刻刻的冒着寒光,我一想到他留在这个宫里,我就日夜难安。”
正所谓疑邻盗斧杯弓蛇影啊,自己心里有鬼,自然会看别人有异。
高殿院摇摇头,这句话他自然不能说出来,何止不能说,这辈子还要烂在心里,再也不要想起来。
他捻须沉吟,忽地眼睛一亮。
“郡王今年已经十八了。”他说道,“别的耽搁了,这婚姻大事总不好也耽搁了吧,成了亲总不好还住在宫里吧。”
贵妃闻言亦是大喜。
“对啊,他该成亲了。”她说道,说道这里又有些丧气,“只怕皇帝和太后舍不得破了他的送子运。”
高殿院摇头笑了。
“话不能这么说,皇帝和太后也是慈悲心的。”他说道,“郡王为了庆王殿下做了这么多,难道皇帝和太后真要让他当庆王的奶妈一辈子吗?他自己都没个人照顾,真是怪可怜的。”
贵妃得到提点慢慢的点头,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没错,也不过是个少年郎,是该找个人照顾了,这世上最贴心的人只有夫妻啊。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街上不时的传来,一群孩童笑闹着跑过来,程四郎忙让开几步。
脚下的路新修过,铺上了石头,虽然前几日刚下过雪,但地上并无泥泞。
虽然回到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南程这边了,但他还是很惊讶。
这南程怎么好似一日一变。
不过想到是那娘子所为,这也没什么稀奇了。
一个弱女子竟然在京城有三份产业,这种事都能做到,还有什么事她做不到。
身后马儿得得响伴着孩童的笑闹。
“大管事回来了大管事回来了。”
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孩童在一匹马前后欢跃,这并没有让马上裹着皮裘带着帽子,一副富贵老爷形象的男人丝毫的不耐。
“去去,买糖吃吧。”他摆手说道。
牵马的小厮立刻拿出从腰里的钱袋里抓出一把钱给了孩童们,孩童们笑着欢呼着跑开了。
这曹大管事出手阔绰,半年就在江州府闻名遐迩。
与其说阔绰,不如说糟践钱,该花的不该花的,他都敢花。
钱就是用来糟践的,这便是这位曹大管事的口头禅。
不是自己的钱自然糟蹋起来不心疼,程大夫人和程二夫人都不止一次说过这话,虽然妯娌两个不说话,但在这件事却是一致的观点。
想到母亲和婶母,想到如今一家两门的生分,程四郎不由叹口气,家里兄弟姐妹包括母亲婶母在内都一致说如今的一切都是程娇娘导致的,还说她是多么凶恶忤逆的人,程四郎觉得有些可笑,他们口里的程娇娘和自己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认识的程娇娘,端庄美丽大方温婉知礼,简直是世上再没有的好姑娘…
想到这个好姑娘,程四郎不由抿嘴笑,但旋即又有些怅然,看向前方。
这个好姑娘到底去哪里了?一个孤身女子在外这么久真是让人担心啊。
第九十二章 请教
“四郎君。”
在江州府一向倨傲横行,连知府衙门都让三分的曹大管事看到程四郎笑着下马,一面拱手施礼。
这种态度恭敬的总是让看到的人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要知道曹大管事可是连程大老爷都不理,连程二夫人都敢打出去的。
恭敬,这个词在面对程家人的时候似乎从来不存在,除了程四郎这个例外。
“我没事,我就是随便转转,妹妹回来了没?”程四郎问道。
曹大管事摇头。
“不知道在外可好?这都要过年了。”程四郎问道。
“四郎君放心,娘子一向很好。”曹管事笑道,“月前写过信回来说了一切平安。”
程四郎点点头。
“那我就回去了。”他说道。
“四郎君来了就进去坐坐喝碗茶嘛。”曹管事笑着邀请道。
程四郎还要推辞,巷子里面跑来一个婢女。
“四公子。”春兰喊道,带几分喜悦。
因为金哥儿的连累,春兰被赶出了程四郎的院子,金哥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到程家要他们爹娘都一起放出来。
什么时候一个家生子敢理直气壮的跑来跟她闹,程大夫人被气的自然不肯,但程大老爷最终放人了。
“跟一个下人赌气算什么,失了身份。”他说道,“还不嫌闹的里外难看吗?”
程大夫人只得放人,金哥儿的爹娘被安排在田庄里做事,因为程娇娘也不在家,不需要丫头伺候,曹管事便让她去铺子里做事了。
春兰第一次走出宅门到外边做事,又是害怕又是不安,但因为北程这边是再也回不去了,跟四公子更是断了念想,不得不想着以后谋生,便咬着牙撑着做下来,半年的时间倒也熟络了,如今在绸缎布庄里也算是一把好手,进进出出人都喊一声春兰大姐。
“四公子,你来了,进来坐坐吧。”她高兴又激动的说道。
这两人是真心邀请,程四郎便不再客气了,跟着走进来。
当初程计的宅子程娇娘已经不住了,新宅子六月的时候盖好了,由程计负责给各人分配了房屋,最大的最好的那个院子留给了程娇娘,曹管事也没客套,让人收拾了便把程娇娘的东西搬进来,自己则带着新买的小厮住进外院。
门前铺着整齐的青砖,洒扫的干干净净,不见一丝积雪,四周的房屋错落雅致,不时的从内传出笑声。
看到他们过来,门上的一个小厮忙迎接过来。
“曹爷,程平来了,等了您半日。”他说道,话音未落,程平就从门房里走出来,笑嘻嘻的打招呼。
程计的老宅子如今给了他住,当初程计记得程娇娘的话,盖房子的时候便请了程平来看,程平也不客气指点了风水,这个宅子便被程计打着酬谢的理由赠与了,事实上大家心里都清楚,这还是看程娇娘的面子。
程平倒没客气。
“我给你们指点的风水都是极好的,你们就安心的住吧。”他得意的说道,立刻收拾了铺盖卷搬进了宅子。
“往日请你来你不来,怎么今日上门了?”曹管事笑道。
“曹爷,我替你想到一单买卖。”程平笑道,一面晃了晃手里的卦旗,“听说您要开张一个新店,那风水摆位我得给你算算。”
说这话伸出一根手指。
“只要一文钱。”
曹管事摇头笑。
“你可真是怪。”他说道,一面应声好,“明日我去找你。”
程平便高兴的告辞,曹管事又唤住他。
“你既然会看风水,怎么就不给我家娘子看一看,她这屋子摆设可好?”他说道。
程平回头笑。
“你家娘子是无命之人,我看不来。”他说道。
曹管事顿时没好气的呸了两声让他滚了。
程四郎已经被迎进家门,站在院子里看正堂上悬挂的匾额。
太平。
“是京城的送来的吗?”他问道。
“不是,是玄妙观孙观主送来的。”曹管事笑说道,“我想娘子喜欢太平二字,便自作主张挂上了。”
玄妙山上有太平观,京城有太平居,据说还曾吃过太平馒头。
太平,太平,天道无亲,为善是与,所谓太平。
“她应该很喜欢的。”程四郎也笑道。
二人进了厅堂,春兰烧了煎茶来,屋内暖意浓浓茶香滚滚,外边爆竹连连欢声笑语,永和二年缓缓的踏步而来。
虽然比不上京城,但江州府的正月也是热闹非凡,宽阔的大街上人潮涌涌,这可是个挣钱的好机会,程平一大早就举着卦旗上街,一直游荡到午间生意还是没开张。
“你知道为啥不。”旁边一个店铺的伙计已经跟他很熟悉了,依着上马石跟他闲扯。
“为啥?”程平从来都是不耻下问。
“你要的钱太少了。”伙计说道,“一文钱,你这就是太便宜了,一看就没底气,你没见别人怎么算卦,一卦千金,那才叫有底气,有气势,瞧瞧你这样,跟个叫花子似的,谁理你啊。”
他的话音才落,程平还没说话,卦摊前站过来一个人。
伙计吓了一跳,程平也吓了一跳,看着这个站在面前的人。
一个女人。
穿着墨色连帽大斗篷,帽子罩在头上,一圈白色的兔毛遮住了脸面。
女人伸手掀开一些帽子,将面容从毛圈中露出来。
伙计看的更呆呆了。
哇,好一个美人。
程平已经惊讶的跳起来。
“程娘子,你回来了!”他喊道。
程娇娘看着他神情平静点点头。
“是,我回来了,我刚进城。”她说道,不待程平说话接着说道,“我很累,进了城门,沿着街走,一眼就看到你,就累得再也走不动了….”
她说到这里,眼圈微微发红。
伙计已经听傻了,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小娘子,什么?她说什么?
一眼就看到你…
伙计的眼神斜向程平。
这个叫花子般的人….不会吧…竟然得了这么个美貌小娘子的青睐……
程平神情讶异,但对于见过这娘子嚎啕大哭等等失态的他来说,这倒也没什么吃惊了,他很快冷静下来。
这是心结又犯了。
他便坐下来,微微一笑。
“累了啊,累了就坐下来歇一歇。”他说道,一面忙将脚边的一个小凳子递过来。
程娇娘果然依言坐下来。
在她四周,丫头半芹以及随从们随意又严密的将这里隔离开,不至于被涌涌人群撞到。
程平看着这个娘子,迟疑一下。
“曹管事知道娘子你回来了没?”他问道。
程娇娘摇摇头。
“我走了很多地方,我把凉州走遍了。”她说道,“我没有一刻停留,就连村村落落的都找遍了,可是我找不到,找不到。”
这娘子又要癔症了,程平忙也坐下来,看着她。
“万事随缘,找不到就是缘分没到,不要强求。”他说道。
“不要强求?”程娇娘看着他,“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看着眼前这女子幽深的眼神,程平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又是那种绝望。
“世间万事自有定数,不信,不甘,只不过是苦了自己。”他深吸一口气说道,“娘子,人生在世,及时行乐的好。”
程娇娘笑了。
“及时行乐,我怎么能乐的起来。”她慢慢说道,眼角有泪水滑落。
“那就只有娘子能解了,别人帮不得。”程平亦是摇头说道。
程娇娘看着他一刻,站起身来走了,半芹等人忙跟随。
这娘子突然来又突然去,伙计觉得跟做梦一样,回过神来不由揪住程平。
“这谁啊这谁啊。”他一叠声的问道。
“是我族中的娘子。”程平说道,一面甩开他,看向程娇娘离去的方向,带着几分担忧皱眉,“这个娘子还真有些可怜…”
伙计嗤声,打量程平。
“可怜谁啊,谁可怜谁啊。”他说道,“瞧你穿的还不如人家的随从穿的好…”
“人可怜不可怜可不是看这个,而是看心。”程平摇头说道,目光还看着程娇娘,人潮涌涌里她的背影越发显得萧索。
忽的那娘子站住脚,转过身,又向他疾步走来。
程平不由后退一步。
“我想请教您一件事。”程娇娘看着他说道。
那种恭敬的态度又来了….这说明这女子的情绪已经恢复了。
程平扯了扯嘴角。
“不敢,不敢,你说,你说。”他说道。
“如果你知道一个人以后会伤害到你,那你要怎么样防止这种伤害?”程娇娘看着他问道。
第九十三章 求己
如果知道一个人以后会伤害自己怎么办?
这娘子问的话有意思,伙计忍不住也站上前几步。
“那自然是先揍他一顿。”他说道,一面挥了挥拳头,“给他一个教训。”
程娇娘看着他点点头。
“或者先杀掉他。”她说道。
杀掉?伙计吓了一跳,看着这个小娘子神情淡然,轻轻松松的吐出这么一句话。
杀人呐…
“对,对,那样最好,永绝后患。”伙计点点头说道。
“你是这样想的?”程平看着程娇娘问道。
是的,她就是这样想的,程娇娘看着他抿紧了嘴。
她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去凉州,杨氏祖籍凉州,先祖猎户出身,三百多年的距离她回不去,又不甘心,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断其根,挖掉杨氏的根,他们杨氏灭他们程氏的族,那么她就一定要灭掉杨氏的根。
她时时刻刻反复的记着这个念头,不去想亲族的惨状,什么都不去想,一心只有这个念头,可是她不仅没有找到姓杨,甚至都没有找到那个村落。
她记得和杨汕去过他的老家,但此时此刻记忆中的地方只是一片大湖。
一片湖…
四周荒无人烟。
这就是所谓的沧海桑田吗?
没有,都没有,找不到。
三百年,三百年杨氏的祖先还不存在。
她不甘心,踏遍了整个凉州,姓杨的自然找到过,但她根本就不知道哪个是杨家的先祖,她总不能把凉州所有姓杨的都杀了吧。
没错,她的确动了这个念头,那一晚她甚至已经站到了一户姓杨的人的家中。
“…姐姐,你是天上的仙女吗?”
那个懵懂的顽童抱着她的腿喊道。
“…你长得真好看…”
看着这样的笑脸,粉嘟嘟的笑脸,她握着匕首的手怎么也举不起来。
想想啊,想想妹妹们侄女们,想想他们程家死在杨家手下的也有这样的孩童啊,他能下得去手,自己为什么下不去?
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娘子,你是要问路还是借宿啊…”
那两个老人带着慈祥关切的问道。
程娇娘闭上了眼,她的心都凉透了。
醒醒吧,天地悠悠,亲人仇人都没有,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那你就错了。”
程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什么错了?程娇娘看向他,伙计也看向他。
“怎么错了?难道不该阻止对方?难道眼睁睁等着被人欺负吗?”他说道。
程平摸摸下巴笑了。
“怎么说呢?”他说道,伸手从袖子里捏出三个大钱,“就比如我算卦,其实能卜的只是吉凶,而很少解厄。”
“所以你才没生意。”伙计在一旁哼声说道。
程娇娘看着他却听明白了意思。
“你是说,命无可改吗?”她说道,声音里似乎带了愤怒。
无可改吗?无可改吗?那她为什么活过来,她活过来是为了继续受煎熬和痛苦吗?
看着眼前这个小娘子毫不掩饰的愤怒,小伙计忍不住撇嘴,看吧,就说这家伙不会做生意,没生意上门,有生意上门也只会惹人恼怒被打。
算卦的,就是卖嘴的,嘴要甜嘛。
“我要说的是问人不如问己。”程平神情淡然接着说道,“你来问我怎么办,其实不如问你自己。”
程娇娘看着他。
“先问你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人伤害。”程平说道。
为什么会被人伤害?为什么程氏会被杨氏伤害?程娇娘攥起了手。
她当然知道,世间事无非利害。
为什么?因为你太好了…
因为我们太好了,所以就要死吗?
程家太好了,对杨家形成了威胁,所以不容存在吗?
这世上哪个人哪个家族不是想要成为好的?难道还有人想要碌碌无为一生吗?
因为太好了所以被伤害,难道她程家就要变成不好的来规避吗?
不可能!凭什么!
程娇娘摇头,攥起了手。
“还有你现在问的是伤害你的人,而不是伤害这件事。”程平摸着下巴并没有在意她的摇头,继续说道。
人,事?
程娇娘看着他,死水一片的眼神微微闪动。
“人世,人世,人生在世,就脱不开人,没有这个人,还有别的人。”程平说道,“防人永远不如强己。”
“就是说,放下这个人吗?”程娇娘说道,一面说,一面慢慢的摇头。
不,不,不能放过他们,杨家,不能…
“这种伤害还没有发生对不对?”程平搓了搓手说道。
发生了,但,又没有发生。
“以后会发生的。”程娇娘说道,很久很久以后。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就算杀掉这个以后会给你带来伤害的人,那么别人呢?”程平看着她问道。
别人?
“就好比这路上。”程平伸手指着路上,“你走着走着遇到一条沟,一条蛇,你填了这条沟,踩死这条蛇,难道就能保证这辈子都不会遇到沟,遇到蛇了吗?”
程娇娘神情变幻。
所以…
“所以你要想的不该是去找去防这个伤害你的人,而是伤害,这件事。”程平说道,“因为没有这个人,还会有别的人。”
是这样吗?
这就是命里有时躲不过吗?就算她杀掉了杨氏,三百年后还会有朱氏牛氏来灭掉她们程氏吗?只要他们程氏一族强悍,就永远避免不了这些伤害吗?
强悍?强悍什么时候成了罪过!
强悍从来不是罪过!
“那我该做些什么…”她咬牙说道。
“让自己变的更厉害啊。”程平说道,耸耸肩头,摊手,“变得让那些想要伤害你的人连念头都不敢动。”
变得更强大!程娇娘看向程平。
所以,祖先大人也是如此的念头,人绝不会因为强悍会带来伤害而选择逃避!
没错,她们受到伤害不是因为强悍,而是因为还不够强悍,不够震慑这些人的强悍。
人都是这样,对于离自己远的,高不可攀的,敬畏不已,而一旦离的近了,反而就会觉得不过如此。
让程家更加强大,更加厉害,让杨氏一族根本就不敢动伤害他们的念头。
“大人..”程娇娘前倾,伸手扶住几案,神情激动的看着程平,“大人,求你一定要做到,一定要变的更好,一定要变的更强大…”
气氛陡然变了,程平吓的后仰。
怎么又变成他了!
“不,不。”他忙摆手说道,“不是我,是你,是你。”
程娇娘摇头,几乎要跪地俯身。
“不,不,我已经没用了,是您,是您,只有您能救救他们了,能救救我们了。”她流泪说道。
又犯心结了…
“你想啊,你知道的事,自然是你的事,跟我无关的。”程平小心翼翼的说道。
他的话音才落,一旁的半芹听不下去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就答应下来怎么了?顺着说句话那么难吗?”她急声喊道。
“可是,可是,君子怎么能胡乱许诺。”程平说道。
一旁有人冲过来抬手给了他后脑一巴掌。
“君子你个头,看风水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曹管事瞪眼低声喝道。
程平无奈的点点头。
“好,好,我知道了,我一定努力变得更好更强。”他对着程娇娘说道。
程娇娘跪地俯身。
“谢谢…大人。”她哽咽说道,“谢谢,谢谢,您一定要变得强,您要我做什么我都能去做,要钱?我把钱给你,所有的钱,要多少我去挣…..。”
果然是疯了…
“好,好,我知道了,这个以后再说。”程平牵强笑着说道,一面伸手示意,“你先起来,你先回去,回去后再说。”
程娇娘点点头。
“是。”她郑重的说道。
半芹小心的搀扶起程娇娘,曹管事和随从喝退围观的人,在街道上走开。
程平和小伙计都同时舒了口气甩了把汗。
“原来是疯子啊…”小伙计说道。
程平摇摇头,心有余悸。
“疯子也是个很厉害的疯子。”他说道,一面看着涌涌人群里的那女子的背影。
程娇娘几步之后就不用半芹搀扶,自己慢慢的目不斜视神情木然的走下去。
身后人群的喧哗说笑,指指点点还在继续,人人都在笑疯子说荒唐,没人知道这一行辛酸泪癫狂苦是多么的真实。
没有人知道。
第九十四章 随和
正月里的南程变得更加热闹起来,孩童们在巷子里跑过,妇人们也纷纷探身出来。
“程娘子回来了!”
“真的吗?终于回来了!”
大家交头接耳说笑不断,目光都看向那边的大宅院。
相比于外边的热闹,宅院里很安静,曹管事将来拜访的程计等人客气的拦下。
“累了,休息一下,该日再见吧。”他低声说道。
那是自然,风尘仆仆的归来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他们自然也是知道的,但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程计等人笑着点头。
“曹管事你没有添置丫头,烧水做饭,不如让她们来帮忙。”他又指着身后几个妇人说道。
几个妇人忙上前。
“不用不用。”曹管事再次拒绝了,“你们知道我家娘子的规矩的。”
“我就说你们不用去的,那娘子才不会用咱们当使唤人,要是去了,也只会当客人供起来。”
巷子里,上一次跟程娇娘有幸出游相伴的妇人哈哈笑道,看着带着几分遗憾回转的人们。
“…哎呀说起跟着这娘子出去这一趟,这辈子都不算白活了….那吃的喝的住的….”
虽然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但大家还是不自觉的停下脚再听一遍,每个人听的时候都会代入自己,这娘子会这样对待这两个妇人,那必然也会这样对待她们,想着这世上有这样一个小娘子如此的善待她们,每每想起来都觉得暖意浓浓。
春兰将灶火扇的更旺,炉子上的砂锅里咕嘟嘟的冒泡。
“不用旺火了,慢火炖着就行。”半芹从外边进来说道。
春兰忙放下扇子,带着几分讪讪。
“半芹姐姐。”她喊了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丫头。
“我和娘子在这里钓鱼啊,你突然跑出来才吓人呢。”
“我有个方子,许能救四公子的命。”
耳边回荡着似远似近的声音。
“怎么发呆了?”半芹笑道,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多谢半芹姐姐照顾我弟弟。”春兰回过神,屈身施礼说道。
半芹笑着也屈身施礼。
“倒要谢谢你那时候关照我家娘子。”她说道。
春兰讪讪笑了。
“我当不起,本是姐姐你先帮了我,要不是你,四公子早就没命了。”她说道。
“我家娘子说,举手之劳知恩图报不是人人都会做的,所以遇到了,要珍惜要感谢。”半芹摇头说道。
“喂,你们两个在玩什么?别烧糊了饭。”金哥儿从门外探头说道。
两个相对施礼的丫头对视一眼都笑了。
“娘子起了。”
曹管事的声音从外边传来,半芹忙应声是,和春兰一起盛了饭菜摆好食盒,捧着向内院而去。
暮色沉沉,院中灯笼点起,正堂的屋门慢慢的被拉开,呈现其中端坐的女子。
初春时候,京城的天气还是很冷。
披着大斗篷的晋安郡王在太后宫前听到其内的笑声时,转身是要走的,但却被内侍叫住了。
“殿下,娘娘请你进去呢。”内侍笑眯眯说道。
晋安郡王只得迈步进去。
大殿里暖意浓浓,香气袭人,在座的除了太后,还有贵妃和几个妃嫔,另有一个陌生的小娘子,见到晋安郡王进来,她将头低下去。
“我是来和娘娘讨上次吃的香饮子,六哥儿很喜欢。”晋安郡王施礼说道。
太后笑着示意他坐下。
“六哥儿那边离不开人。”晋安郡王迟疑说道。
“玮郎,你坐下。”太后说道,带着几分坚持。
晋安郡王只得施礼坐下。
“瞧瞧,瘦成什么样了。”太后指着他对其他妃嫔说道。
妃嫔们都看过来,那个坐在贵妃身后的小娘子也跟着抬头飞快的看了眼,便又低下头。
“哪有瘦。”晋安郡王笑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叫长开了,娘娘不觉得我更英俊了吗?”
这话逗得大家都笑起来,那低着头的小娘子也抬起袖子掩嘴。
“行了,知道你长得好,哀家说真的。”太后笑道,“他是他,你是哥哥,他是弟弟,你爱护他,不一定要亲力亲为,奴婢们有奴婢的本分,你也有你的本分,玮郎,难道你能守着他一辈子吗?”
“我当然要守他一辈子。”晋安郡王说道,“娘娘,别的我不求,我不求爵位,只求能让我留在京城,娘娘,别赶我走…”
他说这话嗓音有些沙哑。
“不走,不走,没人赶你走。”太后立刻说道,一面拍着他的胳膊,“哀家是说,你不能忘了你自己,只顾着他,也该对自己好一点。”
晋安郡王这才松口气,对太后施礼,扬起笑脸。
太后嗔怪的伸手点了点他。
“这孩子心眼直,认准谁就一根筋,小时候跟着哀家,哀家身子不好了,让他分宫出去住,你看他哭的要死要活的。”她笑着对妃嫔们说道。
“殿下是重感情的人,这样才难得。”贵妃笑道,一面有意无意的看了眼身后的小娘子,想到什么笑着伸手,“真是失礼了,阿云怎么还没见过殿下。”
那小娘子略带着几分忐忑坐直身子,后退两步,冲晋安郡王大礼。
“吴氏见过殿下。”她说道,声音轻柔。
“这是朱妃的小侄女。”贵妃笑着对晋安郡王说道,“跟随母亲来京城,朱妃特意叫进来见见。”
晋安郡王点头还礼,重新归坐,似是不经意的抬袖子遮掩轻咳一声。
跪坐在门边的一个内侍起身出去了。
“…淑慧公主在朱妃那里,高兴的很,小公主也喜欢,两个人晚上都睡在一起呢。”贵妃笑着接着说朱妃的话题。
“还是孩子们多一些热闹。”另一个妃嫔凑趣道。
晋安郡王便起身告退。
“殿下,你要的那个香饮子在朱妃那里,劳烦殿下自己去拿吧。”贵妃笑说道,一面看着身边的吴小娘子,“顺便把阿云小娘子送回朱妃那里。”
吴小娘子闻言有些紧张,头垂的更低了。
“不敢,劳烦殿下。”她低声说道。
晋安郡王笑了,一面起身。
“这劳烦什么。”他笑道。
“快去吧。”贵妃对吴小娘子说道。
吴小娘子应声是施礼告退站起身来,待晋安郡王迈步,便低头小步跟随。
看着这少年男女而去,殿内的妃嫔们交换个眼神,低声笑起来。
“怎么样?也算是郎才女貌吧。”贵妃低声笑道。
“朱家的人,教养自然是不差的。”太后点头说道,她说着叹口气,“你说得对,不能耽误玮郎了,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废了。”
“娘娘,也别太担心。”贵妃笑道,“成了家有人照顾他,和他贴心体己的就好了,这样他能照顾庆王,也有人照顾他。”
太后点点头露出几分笑意。
“是该如此。”她说道。
殿内的说话走在外边的晋安郡王并没有听到。
“你今年多大了?”他回头问吴小娘子。
吴小娘子似乎没料到他会主动和自己说话,而且开口就是问年纪,不由几分紧张。
“到了三月就满十六了。”她低着头说道。
“哦。”晋安郡王点点头,回头看她,笑了,“那你个头不小。”
女子以体态欣长优美为荣,吴小娘子脸红着将头低的更低了。
“朱娘娘家是宁州的,你也是住在那里吗?”晋安郡王接着问道,带着几分好奇。
吴小娘子点点头,大着胆子抬头看他。
“是。”她说道,日光下少年人的侧脸让人炫目,她不由脚步一软。
“你没事吧。”晋安郡王忙伸手扶。
被少年人的手扶住胳膊,吴小娘子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一时都僵住了。
“你别紧张,宫里也没什么可怕的,娘娘都是很随和的。”晋安郡王扶了一下就退开了,笑道。
正说着话,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伴着孩童的喊叫。
宫里怎么会有人这样大喊大叫,吴小娘子回头看去,就见一个矮胖滚滚的人扑过来,瞪着眼,咧着嘴流着口水,简直如同正月灯会上带着的鬼奴面具。
吴小娘子吓得一声尖叫,伸手就打,一面向后躲去。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挡住了她。
“没事没事,你别怕。”晋安郡王的声音从头上传来,“他不懂事,吓到你了,我这就带他走。”
手腕上还残留余温,人影从眼前消失,日光倾泄下来刺的她睁不开眼,待回过神,眼前的鬼奴还有少年人都不见了。
吴小娘子怔怔站在原地,恍若梦境。
太后将手中的金盏重重的放下,发出的轻响让面前的贵妃和朱妃微微一抖。
“让太医看看,别受了什么惊吓。”太后慢慢说道。
“没有没有,娘娘。”朱妃忙说道,“阿云她没事的,只是太突然了,她以为别人和她闹着玩呢。”
“不是闹着玩,庆王还是真打她啊?”太后看着她淡淡说道。
贵妃瞪了朱妃一眼。
“娘娘,这也是意外嘛,谁想庆王突然跑出来..”她迟疑一下说道。
“突然?”太后看她一眼,“你是说这时郡王安排的?是郡王故意吓她的?”
不待贵妃说话,就看一旁的内侍。
“说。”她说道。
“…郡王和吴小娘子有说有笑的,缠着吴小娘子问好多事,问她多大了,又夸她个头高,又问家是哪里…还安慰吴小娘子别紧张…”内侍说道。
这哪里是嫌弃的样子,分明是很喜欢,啰啰嗦嗦的搭讪呢。
“娘娘,我不是那个意思…”贵妃委屈的说道,“我只是说,庆王那样子突然跑出来,小孩子家难免会被吓到….”
“那就找个不会被吓到的。”太后说道,“人要是真有教养,端庄知礼,哪能是个风吹草动就被吓到,小家子气。”
朱妃是从太后宫一路哭到贵妃宫里的。
“哭什么哭,又不是说你小家子气。”贵妃没好气的说道。
“娘娘,说她就是说我,说我们家呢。”朱妃哭道。
“说也活该。”贵妃更是生气,“你就没告诉她庆王的事?你就没告诉她,庆王和郡王形影不离?”
朱妃拭泪。
“我,我哪里想到,这种时候也会带着庆王嘛。”她说道,一面忙又补救,“我这就去告诉家里人…”
“不用了。”贵妃哼了声,“知道也晚了,机会让给别人吧。”
庆王宫里,晋安郡王轻轻拍抚着睡着的庆王,神情沉沉。
“殿下,朱妃那边送香饮子来了。”内侍进来低声说道。
晋安郡王点点头,那内侍便又退了出去。
晋安郡王的视线再次落回庆王身上,自嘲的笑了笑。
“六哥儿,我还是要利用你来做枪使。”他说道,“这样想来,我和那些笑你的厌恶你的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伸手握住庆王的手。
“可是,我们还是要这样走下去,因为没有退路。”
第九十五章 掩下
睡着的庆王哼哼啊啊的嘟囔两声翻个身。
晋安郡王给他盖好被子站起身来。
“殿下,你也歇歇吧。”一角阴暗里站着的内侍低声说道。
“不了,我,随便走一走。”晋安郡王说道。
又要随便走一走啊,不知道郡王什么时候养成这个习惯了。
内侍忙拿起斗篷给晋安郡王披上,打开门跟着这少年人走了出去。
为了不惊扰别人,晋安郡王坚持给庆王选了偏僻的这个宫殿,所谓的走一走并不是去御花园或者别的什么游玩的地方,而是围着这座宫殿走。
四周侍立的内侍已经司空见惯,任着少年在面前一圈一圈的走过,似乎永无止境。
晨光大亮的时候,街门打开,程娇娘迈步走出来,身后跟着半芹,另有两个小丫头提着篮子鱼竿。
“这边的河里没有鱼。”门前的街坊看到了忍不住提醒道,“娘子要是想钓鱼的话出城最好。”
程娇娘看着他笑了笑说了声多谢。
才走了没几步,就见程平忽的跳出来。
曹管事和半芹吓了一跳。
“我想了想了还是要和你说清楚。”程平说道。
自从那日回来街上见面之后,程娇娘没有再找过程平,程平也没有刻意过来,似乎那日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程娇娘屈身施礼。
“您请说。”她说道。
“还是你要变得强,别的人都没用,只有你自己,你的危难只能你自己度过。”程平说道。
此言一出曹管事和半芹都瞪大眼。
“你这混小子!”曹管事喊道伸手就要去揪住他。
程平说完这句话扭头就跑了,曹管事追了几步也没追上。
“君子不做违心之言。”
程平的声音远远的扔过来。
曹管事气的冒烟。
真他娘的古怪性子,什么屁大的事死咬着不松口,真不亏是姓程的…
这个念头闪过他忙咳咳两声。
他可不是嫌弃自己家娘子古怪。
我变强,又有什么用?程氏一族跟她也没有关系了。
“走吧。”
程娇娘默然一刻抬脚前行。
初春的河沿上还有些阴寒,半芹摆上木凳,程娇娘便坐下来,果然将直钩甩入河水中不动了。
这动作引得街上的人好奇的看过来。
“这河里什么时候有鱼了?”还有人好奇的往河里张望。
“这河里什么时候也没有鱼,那个是程家的那个傻子。”有熟悉情况的人抱臂说道,“傻子钓鱼还管有没有鱼吗?”
这话引得其他人都围过来。
程家这个傻子的事伴着程家牵涉到官司已经传遍江州府了。
这个傻子告了自己的伯父,要争夺母亲的嫁妆。
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还真是只有傻子才能干出来,而更骇人听闻的是傻子竟然告赢了。
这个傻子可不一般啊,虽然这其中的道道民众不知道,但这不妨碍民众的智慧自己做出判断。
曹管事看着河边端坐如松的女子,冲几个随从使个眼色,他们走到一边。
“这一年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曹管事问道。
几个随从对视一眼。
“什么事都没有。”他们齐声说道。
话音未落曹管事就扬手啪啪啪三下打在他们的头上。
“出息了!”他瞪眼压低声音喝道,“还跟我瞒!”
几个随从嘿嘿笑了。
“不是要瞒着管事,是大多数时候都很正常,没有事。”他们说道。
曹管事哼了声。
“说吧,那少数时候是怎么回事。”他说道。
几个随从再次对视一眼,迟疑一下往前凑了凑。
“就是有那么一段,好象是从娘子找到一个大湖之后…”一个低声说道,一面询问另一人。
“是,就是找到一个大湖之后。”那人肯定说道。
“然后娘子的情绪就突然不对了…”先前的人接着说道。
“不过也不算不对,不就是对着湖坐了好几天。”另一人说道,“娘子以前也有过这样。”
“但是以前这样之后可没有变得暴虐…”那人便反驳道。
暴虐!
曹管事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什么暴虐?”他问道。
几个随从对视一眼,再次向曹管事这边凑了凑。
“曹爷,你知道不,我们在凉州有一段几乎要被吓死了。”他们低声说道。
后院的车马棚里,凉州回来后的车还原封不动的安置着,两个随从上前将其上布罩子掀开,曹管事皱了皱眉,不用的车用布罩子也不算什么奇怪事,但车上还用绳子捆着可就真够奇怪的…
两个随从刷拉拉的解开了绳子,这才打开了车门,曹管事看过去不由瞪大眼。
“这是…”他愕然伸手指着喊道,话喊一半就被两个随从死命捂住嘴堵了回去。
“曹爷小声!”他们低声喊道。
曹管事伸手推开他们,疾步走到车前,看着其内的一架有些奇怪的硬弩。
周家武将,对于兵器自然不陌生,但这种弩弓跟以往所见的弩弓有些不同。
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弓身三尺有二寸,弦长二尺有五寸。【注1】
虽然还未上手,但只要识货的人看到一眼心里就会叫一声好弓。
曹管事伸手拿起来,身子不由一坠。
“这得有四石吧!”他惊讶说道,他说着就要试着拉弓上弦,随从制止了他。
“曹爷,这个这样用。”他说道,一面接过,一面脚踏铁环。
曹管事看着这个随从轻松的上弦,完全没有以前那种弩弓上弦时需要的大力又怕踩坏了弩弓的担忧。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这个硬弩弓的力道可以更大。
嗡的一声响,箭瞬时飞了出去,噗的一声刺入面前的一树干上,几乎没入。
曹管事再次瞪大眼了。
“我们用铁甲试过了。”一个随从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笴,七十步外洞穿铁甲。”
曹管事倒吸一口凉气。
神兵利器!
“娘子她,她做的?”他颤声问道。
随从点点头。
“做,做这个要干什么?”曹管事颤声问道。
以前手里拿着弓箭玩倒也没什么,毕竟君子六艺也不为过,但如果弓箭换成这种硬弩的话,可就算不上君子翩翩了。
随从们对视一眼。
“杀人。”一个低声说道。
曹管事手握着弩弓身子摇晃,好,杀人,杀人对于这娘子来说也不稀奇,可是什么样的人能值得用这种神兵利器来对付啊?
这是要杀一个人还是杀一群人啊。
“…后来娘子就开始在凉州四处的走,好几次都动了杀机。”随从低声说道,“是真的动了杀机,而且面对的都是萍水相逢的人,老老少少不等…”
想起当时的情境,他们真的吓坏了。
他们不是怕杀人,但面对这些素不相识甚至对他们笑脸相迎的老少妇幼,他们真的下不去手啊,这是滥杀。
“娘子绝不是那样的人。”曹管事断然摇头说道。
遵规守矩,不欺凌弱小,那次在程家面对仆从的相围,她都不允许他们去打,跟下人们动手辱没了身份,这既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慈悲。
她绝不是无缘无故滥杀路人的人。
“是啊,后来娘子就没事了。”随从们点头说道,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然后就日夜兼程的回来了,再以后的事曹爷你都知道了。”
进了城,街上见到了程平,又是哭又是求…
曹管事点点头,将手中的弩弓拿着看,越看越心惊。
如果真像这些随从说的那般射程以及力道,这种神兵利器给了朝廷,那肯定是大功一件!
“曹爷,娘子让把这个收起来。”随从说道。
曹管事打个机灵回过神。
“这种东西别在车上放着了。”他说道,“放到地下的秘库去。”
收拾完硬弓和心情曹管事走出来,看到程娇娘还坐在河边钓鱼,就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他不由皱起眉头。
这样不行啊,什么事对她来说都可有可无,曹管事甚至想就是她得了病要死了也不会有任何情绪的反应,这小小年纪的就枯朽了可怎么好?
人活着得有点追求才好啊。
哪怕跟那个不着调的程平似的,好歹有个挣够一百文钱的追求。
永和二年四月,龙谷城的的街道上三匹骏马疾驰而过,停在一处民居前。
民居简朴,但收拾的干净,此时此刻披红挂绿显然是才办过喜事。
“四哥!你来的太晚了,罚酒,罚酒。”徐棒槌喊道,手里举着酒壶,口中喷着酒气。
“大哥,我出门了,没赶上你的大喜日子..”徐四根冲走出来的范江林说道,一面就要叩头。
范江林笑着扶住。
“你有官务在身。”他说道。
“对啊对啊现在四哥是官,我们是兵。”徐棒槌喊道。
徐茂修在后给了他一巴掌。
“你媳妇抱着孩子找你呢,在这里胡咧咧。”他说道,“想当官还不容易,你也去养马。”
“那我宁愿当兵。”徐棒槌摸着头咧嘴笑,一面乖乖的掉头进去了。
几个兄弟对视一眼都哈哈笑了。
迈进屋门,兄弟七个团坐,还多了一个,徐棒槌怀里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男娃娃,女人们进进出出将酒菜摆上来。
“一眨眼都快两年了。”徐四根说道,看着面前的弟兄们,“棒槌儿子都这么大了,大哥也成亲了…”
“是啊,就剩你们几个了,还不快点成家。”范江林接过话说道,一面伸手点着其他几人。
“我们等着立业呢。”徐茂修笑道,一面举起酒碗,“来,老四,尝尝这酒。”
“对,对,尝尝这酒比官衙的怎么样?”徐棒槌不忘说道。
“这是妹妹从江州府送来的?”徐四根说道,一面忙端起来大喝一口,连连称赞。
“你先别称赞,你猜妹妹怎么说?”一个兄弟笑道。
“还能怎么说,一定嫌弃这酒不好,让咱们免强吃着吧。”徐四根笑道。
屋子里再次笑起来。
屋外的女人们都忍不住看过来。
“还是弟兄在一起热闹。”一个女人说道。
“说到妹妹的时候更热闹。”另一个明显新妇打扮的女子说道。
先前那妇人便伸手拉住她的手,看着手腕上戴着的金手镯,一面将自己手上的也显出来。
“不知道多久就能凑齐七个了。”她笑道。
“不知道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新妇带着几分羞怯说道,“我也不知道回些什么好,大郎说妹妹什么都不缺,我就做了一双鞋子,不知道她嫌弃不。”
“怎么会,我瞧瞧你的绣活。”
妇人们便凑在另一间屋子里,一面看着绣活交流手艺,一面听着另一边屋子里传出的男人们喝酒说笑声。
但很快一阵急促的梆子声从街上传来,打破了这安宁。
“出什么事了?”
大家都走出来问道。
“能出什么事,西贼又来给老子送奖赏来了。”徐棒槌哈哈笑道,一面将儿子扔给媳妇,“这次之后咱们也能成为正名军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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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宋朝的神臂弓《宋史。兵志》《容斋三笔》卷十六《神臂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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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出事
出了什么事?
一日后大家心里又都冒出这个问题。
此时他们已经离开了温暖的家,昨日的酒气早已经散去,站在寨堡的最高处,徐茂修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敌人。
花花绿绿写着奇怪字体的如林旗帜,对于边境的兵将们来说都不陌生。
那是西贼王亲叔叔统辖的精兵。
“原来这就是那老东西的阵仗啊。”徐棒槌在一旁啐了口说道,已经混杂着血土的脸看上去滑稽的很,他咧嘴笑了,“咱终于也有机会见识见识了。”
是啊,有机会见识见识了。
以往这种精兵是绝对轮不到他们这些寨堡营兵们遇到的。
徐茂修面色沉沉,他没有说话默默的看着眼前的敌军,心里算着人数。
密密麻麻浩瀚如海,似乎数不清的人马漫天遍野,除了静待的将兵,还有西贼赫赫的骑兵来回奔驰,蹄声如雷滚滚不停,似乎下一刻就倾盆大雨。
数不清也要数。
徐茂修强忍着数完了。
“多少?”范江林问道。
“六千。”徐茂修说道。
此言一出身边的人面色都大变。
“直娘贼!姓赵的说让咱们从后边包抄,打西贼一个措手不及,这他娘的到底谁给谁一个措手不及!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西贼的主力怎么在这里!”一个将官在后骂道,一面来回踱步,重复这句话,“他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故意坑我!为什么西贼的主力会出现在这里!”
“大人。”徐茂修上前喊道,“现在不是说这个时候,现在要大人定夺怎么办。”
将官停下脚,看着身后寨堡,除了自己带来的这几百兵丁,寨堡里还有不到一千兵丁,再加上寨堡的二百民夫,算下来快要二千人了,再想想适才得到的敌人的数目,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烽火点了吗?”他问道。
身后亲随应声是。
“那,那咱们就撤吧。”将官说道。
“大人,可是现在撤的话,后方那边只怕准备不及啊。”徐茂修说道。
这里是进入龙谷城的最险处寨堡,过了这里便可以长驱直入了,想想那些得了命令在另一个方向准备迎战的队伍,无疑是把后背赤裸裸的展露给敌人。
将官自然明白这个可怕的结果,但他也明白留下将要面临的可怕结果。
“那也是赵成他判断失误酿成的大祸。”他咬牙说道,反正最大的过错肯定栽不到他的头上。
徐茂修迟疑一下。
“大人,我们不如再稍微抵挡一刻,信使也派回了,烽火已经点起来,我想一个时辰就足以给赵将军他们做准备了。”他说道,一面向前几步,指着城堡外,“而且咱们现在退守堡城,依城而战,这就有了一半的胜算。”
那倒是,跟那些骑马狂奔的西贼不同,西北兵最擅长的还是城战。
这是挑战,也是一个机会,立大功的机会,就好像守龙谷城的朱老大人一般…
将官眼神闪烁光亮起来,
“对,那年朱老大人能靠着二千余人守住龙谷城,我们怎么就不能守城呢!”他大声说道,“更况且我们只是守城一个时辰,虽然人少,但是也要让西贼知道,咱们汉家男儿的军阵不能闯,城堡不能攻!”
…………………
“大人,大人!”
龙谷城北的刘奎如同困兽一般团团转,好容易见到一个将官忙扑过去。
“可以派援兵了吧?”
那将官一脸铁青没好气的看他一眼。
“派什么援兵!还不快去奔回守城!”他喝道。
“大人,那方侍禁他们…”刘奎急道。
“他们?他们都点了烽火了,还不知道跑啊。”将官喝道甩开袖子走了。
刘奎看着他的背影,神情焦急。
“我会看着他们的,我会看着他们的,我不会让他们跑了的!”他喃喃说道,一咬牙向外奔去。
“我想他们不会。”
而此时在营帐里,周六郎站起来说道。
满屋子的视线都看过来。
对面有个将官冲他使个眼色。
“六郎坐下。”他低声说道。
为首的将官却不以为恼笑了笑。
“这是你们周家的后生儿郎,不错不错。”他点头笑道,“你说。”
“我认为方侍禁他们不会立刻弃寨而走的。”周六郎说道,深吸一口气,一面伸手指着面前的沙盘,“这里的距离不是烽火传递消息就能让咱们做好准备的,这一点西贼知道,方侍禁他们肯定也知道,所以他们一定会守城,给咱们拖延时间。”
“可是信使说西贼兵有四千之多,他们可不足二千啊。”一个将官说道。
周六郎挺直胸膛。
“咱们汉家儿郎从来不惧敌多。”他说道。
那几个一心想要挣功名的男人更不会,这可是一个大大的机会,是你们立功扬名的机会,这几个家伙可别放过!你们可别放过!你们要坚持住!
周六郎垂着的手紧紧的攥起。
张弓搭箭,羽箭如雨,位于最前方的六人几乎手不停,动作快速,力度大的箭雨穿透了城堡下的盾牌,带起一片惨叫。
“这茂源山兄弟的箭术果然了得..”方侍禁站在城门上说道,看来或许真能顶上一个时辰。
他的话音未落,一只利箭从城下而来,竟然直冲他的面门。
身旁的亲随立刻抬手挥刀,方侍禁也仰面后退一步,箭罗在地上撞倒他的腿脚上,犹自带来一阵生疼。
好箭术!
果然不愧是西贼王座精兵。
方侍禁看着城门下欢呼怪叫骑马奔腾的西贼骑兵面色更加发白,再看远处密密麻麻的敌军,手心里冒出汗水。
也许,一个时辰太长了…
因为猛烈的箭雨,城堡下的攻城兵潮水般退回去。
徐棒槌哈哈大笑。
“孙子们,让你们知道爷爷的厉害。”他看着城门下的尸首有些眼红,“只可惜待会儿带不走,这得多少功劳啊。”
“棒槌,放心吧,有的是西贼的头让你割。”一个兄弟笑道。
话音未落,城下又是一阵擂鼓声,这表示新一轮的攻城又开始了。
连这么一个小城都攻不下,岂敢称精兵,对方显然也是如此的想,带着更猛烈的攻势而来。
一阵箭雨,投石逼的城堡上的人抬不起头。
“….还有多久?”范江林大声的喊道。
“快了!”徐茂修喊道,“还有半个时辰。”
还有半个时辰..
“怎么今天这一个时辰过的这么久啊…”有人说道。
话虽然这么说,趁着城下攻击暂停,他们举起弓箭还击。
“还有箭吗?给我箭!”徐茂修大声的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待他回头才看到城门上竟然已经没多少人了。
原本站立在主位的方侍禁没了影子。
他的神情愕然。
“方大人跑了!”其他人也回过头看到了,大声喊道。
这声音让城门上顿时陷入混乱。
两个兵丁扭头就跑,却被飞来的投石砸中,脑浆迸裂。
“娘的,这软蛋!”徐棒槌喊道。
“大家不要乱,现在跑根本就跑不过西贼的马蹄!”徐茂修喊道,制止混乱的兵丁,“我们还要拖延时间。”
“徐敢勇,还怎么拖延,我们这些人根本不够!”其他人喊道。
徐茂修看着城下涌涌,又看不断飞来的箭和石头。
“我们烧城!”他说道。
库房被胡乱的踹开,尘土破筐一起砸了过来,范江林抬手挡开呸呸两声。
“这里面有油吗?”他喊道。
徐茂修冲进去开始翻找,其他三人也跟着进来,一面翻找一面将方侍禁骂的狗血喷头。
因为方侍禁的提前逃走,寨堡里的兵丁以及民夫都跟着跑了,让他们找东西十分的不方便。
“快,快,不管什么能引燃的都搬出来,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范江林催道。
很快油缸摆在了城门,四周的房屋上街上也被泼上。
“快走快走。”范江林看着差不多了忙喊道。
城门上早已经等不及的寥寥数众飞奔而下,其间有三四人没能逃过箭雨和石头的袭击,丧命在城门梯上。
西贼已经开始撞门,一声接一声的撞击着每个人的心。
“点火,点火。”范江林喊道,一面抛下火把,火光腾起,却见徐茂修向城墙上冲去。
“老三,你干什么去!”他喊道。
“不行,还不够一个时辰,我再顶会儿,不能白费了力气功亏一篑!”徐茂修喊道,一面说一面上了城墙,将散落的弩机一字摆开。
范江林嗨了声抬脚跟上去,已经跟随众人骑马而去的徐棒槌等人回头看到了便毫不犹豫的跟来。
足足十具重弩在城墙上摆好。
“去死吧你们这些狗东西!”徐棒槌喊道,一面松开了弓弦。
与此同时徐茂修等人也松开的弓弦,伴着嗡声厉响射出一片箭雨。
城门下一阵哀嚎,撞击门的动作陷入停滞。
“走,走。”范江林喊道。
他的话音才落,站在他一旁的徐茂修伸手将他抓住一推。
“怎么了?”范江林跌倒在地,大声喊道,抬头见徐茂修看着自己,眼睛瞪圆似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三哥!”
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周围的兄弟们扑了过来。
徐茂修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放慢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箭头,带着血肉的箭头,西贼的箭头一向毒辣,绞着肉。
上一次他就是被这箭头射伤了,所以才在奔逃路上发了毒疮。
上一次…这一次还是…..
徐茂修的嘴角不由浮现一丝笑。
是病,又不是命,怎么治不得。
所以这是命吧。
命里没有这个功名立业,就是没有,再努力也没有的。
能死在战场上,能这样的死去,已经足矣。
“让她别难过。”
徐茂修看着越来越模糊的兄弟们的面孔,喃喃说道,仰身跌下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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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第九十七章 死伤
出了什么事?
刘奎也发出询问,他在残留火光的寨堡里奔跑,到处都是尸首,死尸并不可怕,什么惨状的死尸他没见过,他不停的在这些死尸中翻找。
那几个混蛋呢?那几个混蛋呢?
跑了吗?跑了吗?
“我会看着你们的!我会看着你们的!”他反复的喊道,终于在城墙下翻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容。
硕大的脑袋,瞪圆的双目,胡须狰狞。
刘奎颤抖着手想要把他翻过来,却有些费力,原来徐棒槌的双手死死的抱住一个蕃人,一根长枪就是这样将两人一起穿透,又或者说是徐棒槌抱着此人撞上这根长枪。
刘奎瞪圆了眼最终也没有将他们分开,他有些茫然的站起身看向四周。
他们呢?他们呢?
他怔怔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前走。
我会看着你们的,我会看着你们!
我会看着你们的!不许跑!都回来!都回来!
刘奎发出一声嘶吼坐起来,夜风呼呼,夏日的夜空星光闪闪。
是做梦吗?是做梦!太好了!
急促的脚步声不断的响起,说话声吵闹声喊声马嘶火烧啪啦各种嘈杂声充斥。
“…死伤人数出来没…”
“…西贼的斩首有多少…”
“…尸首就地焚烧….”
“….发现存活的有十八人…还能救治…”
“..伤兵先运走…”
死伤!尸首!刘奎一瞬间浑身冰凉,不是梦!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向一个方向跑去。
密密麻麻的尸首已经清理的堆放,一边只有头颅,那是西贼被斩下的,是要运回去算作功赏的,虽然才一日的功夫,夏日里的腥臭味已经遍布,无数的蝇虫嗡嗡盘旋其上。
在一边则是自己同袍的尸首,这里的自然不会尸首分离,而是整整齐齐,那边的大坑正在挖掘,等不到天明就可以就地掩埋了。
刘奎扑过去,跌跌撞撞的在这群死尸中翻找,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他不时的停下脚噗通坐在地上,然后又爬起来接着找,再重复坐在地上,再爬起来…
“刘大你干什么呢!”有人看不下去了大声喊道,“变成娘们了吗?没见过死伤吗?疯疯癫癫的!”
是啊,有什么可疯癫的,
哪一次与西贼相遇不死人,哪一个在战场上混的不是时刻面临死亡,要是怕早就逃回去了。
他不是怕,他怎么会怕,他只是…只是…
“我会看着你们的!你们不许逃!你们都起来!都起来!”
天色大亮的时候,伴着欢呼声,西贼王的精兵一口气退了十里。
一夜的激战让龙谷城这边也频临疲惫,趁着这间隙变幻了营阵,昨日激战的锐卒被换在营阵中歇息。
身边的鼾声震天,周六郎却睡不着,激战的紧张还让他神经绷紧,心跳如擂鼓,他干脆起身走出来。
有一队人马正驰入营中,引起一片骚动,有兵丁也有民夫,看上去很是狼狈。
回来了!
周六郎顿时大喜忙疾步过去。
兵丁民夫被驱赶到一旁,爬山绕路越过敌军跋涉归来显然疲惫至极,或者席地而坐或者干脆躺在地上。
周六郎一眼扫过去,没有看到那几个人,他也没有再去细看,好像自己多关心他们似的。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入营帐。
营帐里一个将官正激动不已。
“…多谢大人派兵救援…”
面色也难掩疲惫的赵大人点头,带着几分赞叹。
“你做得很好,守城阻隔西贼,才有我们的及时调动布置,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方侍禁这次你可谓大功。”他说道。
果然大功!
方侍禁更是激动不已。
“都是大人教导有方!某们尽忠国事不敢惜命!”他挺直胸膛大声说道。
屋中的将官们也纷纷赞叹。
“待战后好好隶属,该赏的都要赏。”赵大人说道。
站在营帐门口的周六郎吐了口气,还好来得及,神情不由轻松几分,转身要走,却被赵大人留住。
“来来,方侍禁。”赵大人一面招呼来周六郎,一面对方侍禁说道,“你也要谢谢周殿值,是他安排骑兵接应你们的。”
方侍禁忙冲周六郎施礼。
“同袍事宜,都是自救,岂敢当谢。”周六郎还礼说道。
赵大人拍了拍周六郎的肩头难掩笑意,这一次真是对了,看来周监察说的对,这个周家的小子要多注意一些,尤其是他提的建议。
当时他听到周监察嘱咐的时候还有些不解,如果说听周家其他人的话倒也没什么,毕竟周家世代为将,在军中颇有威信,但这个才来西北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可听的。
周监察显然也对此存疑,但只让他这样做就是了,说这是临行时陈绍陈相公叮嘱过的。
陈相公叮嘱过的?这个小子竟然被陈相公高看?
所以当周六郎提议接援的时候赵大人便多了个心眼,现在看来果然没错,方侍禁没有让他失望,果然带兵制敌,而他接应了方侍禁也赢得威望,这样战前决策调度失误的事就不会再有人提起了,就能说的过去了。
好险,好险。
现在缺的就是一场大战击退西贼了。
“好,快去休息,还有一场大战!”赵大人大声说道。
营帐里齐声吆喝,声音振奋。
休整不敢太久,半日不到号角声就开始吹响,熟睡的兵将们立刻跳起来,没有休息的兵将也飞快的向各自的队里集结。
随着锣鼓号令长蛇阵渐渐摆出,对阵尚未集结完成,敌人的马队已经冲击过来。
箭如雨,鼓如雷,遮天蔽日的箭雨才歇,摇摆的军阵中便冲出提着斧头刀枪的锐卒骑兵,与敌阵开始砍杀。
嘶喊声震天,血腥气扑面。
周六郎带领自己所属的队列冲杀着,那些幼年时的故事,校武场上的挥汗如雨,兄弟亲长的训导,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都凝结成今日。
他挥动手中的刀斧带起一片血雾。
当日光再次西沉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西贼已经退的不见踪迹,只留下数不清的尸首,而一队队高唱着得胜歌的兵士们正挥舞着手中的刀斧,砍下这些死尸的首级,入目的土地都赤红一片。
这就是胜利和功赏的颜色,掺不得一丝侥幸和虚假。
天光再次大亮的时候,大战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蜿蜒的队列出现在龙谷城门外,得知危难接触,满城的民众都出城迎接,一面看缴获的战功。
一车车的狰狞首级,一车车的旗帜,引得城门前人山人海,喧闹声不断。
周六郎没有享受这种热闹,作为伤兵他提前进了城。
“殿值忍一下。”军医说道。
伴着话音一个箭头被刀剜了出来,扔到一旁的铁盘子发出一声脆响。
周六郎身子发抖,死死的咬住一根木棍,看着军医洒上药粉,由民夫用白布包扎。
“大人休养几日就好了。”军医说道,一面擦了头上汗,一面告退,“小的告退。”
每次战后伤兵众多,军医们忙的很。
周六郎点点头,才要站起来,就听的隔壁传来喧哗。
“出什么事了?”军医忙问道。
“有个伤兵闹着要死要活的。”民夫答道。
“好容易从死人堆里翻出来救活了,还要死,真是不惜福。”周六郎的几个亲随说道。
“他说他的兄弟们都死了,所以自己不要活了。”民夫答道,“是临关寨守寨的兵呢。”
临关寨及时报信又以少战多抵挡了西贼精兵将近一个半时辰,将近二千人只剩下不到三百人,几乎全覆没,才有了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做出调正布防。
听说是那里的伤兵,在场的人都不言语了。
“我去看看。”周六郎忽地说道。
不待人反应过来,他已经疾步出去了。
“大人,你的伤还没绑好。”民夫喊道,看着被拽离脱手的白布。
伤病营人满为患,到处哀嚎痛哭,血气弥散,腥臭熏人。
喧闹声已经没有了,但民夫和军医却被赶到了屋外,有些无奈的看着屋内。
“….这是何必呢…”
“…既然上战场生死本就难料…”
“…想开点吧…”
“…要不把他打晕…”
门外的人议论纷纷,周六郎站在其后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让让,让让,周殿值来了。”亲随们大声喊道。
这话让周围的人顿时让开了。
大战已经胜利,所有人都在欢呼庆祝,尤其是那些将官们,此时此刻竟然会有一个有品级的将官来探望伤兵,真是稀罕的事。
屋门让开了,周六郎却有些不敢抬脚。
“大人,请。”军医忙说道。
战后伤兵的情绪低落,容易因为伤残而产生郁结,如果这时候有将官安抚鼓舞也是件好事。
周六郎抬脚迈步进了屋内。
伤兵安置的地方不够,这里原来是个柴房,此时被清空,窄窄的屋子里只安置这一个伤兵。
此时伤兵躺在木板上,手臂抬着掩着脸,胳膊上的伤口还在不断的渗血,不止胳膊上,腿上头上都是伤。
“哎呀这可不行啊,伤的这么重,又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救治。”军医喊道忙过去。
他才过去,那原本似乎无知无觉的伤兵猛地挥手,将军医一把打开了。
“滚开,老子要死你们管得着!”他喊道,一双眼通红,“老子的弟兄都死了,老子为什么还要活!”
周六郎看着他,只觉得头脑轰轰。
“范江林。”他声音沙哑的说道,“你说,谁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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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