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送行
几案上的酒一一斟上。
“这是我家自酿的酒,清淡可口,最适宜女儿家饮用。”秦夫人笑着对一旁的程娇娘说道,“你尝尝。”
程娇娘还没说话,她对面的秦十三郎便先说话了。
“母亲,程娘子不喜饮酒,茶也不用,你别劝。”他说道。
秦夫人斜眼瞪他一眼。
这边的婢女已经按照秦十三郎的吩咐给程娇娘送来白水。
场中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停歇。
端坐的朱小娘子起身施礼。
四周响起赞叹声,打断了这边的说话。
“不知夫人是要听唱还是看舞?”
朱小娘子施礼问道。
“朱娘子的舞跳的好。”秦夫人说道。
朱小娘子施礼粲然一笑。
“奴新编了一舞,与诸位助兴。”她说道。
秦夫人不置可否,不再理会,而是转头又看着程娇娘说话。
朱小娘子后退几步,对琴师点头示意,琴师铮铮调了弦,轻灵之音顿起。
“山寺待梅开…”
婉转的歌声扬起。
端着茶刚吃一口的秦十三郎噗哧一声喷了出来。
他这动静引得人都看过来,场中的朱小娘子也停下动作。
“没事,没事,朱小娘子这歌…”秦十三郎笑着说道,一面接过婢女递来的手巾掩嘴。
朱小娘子抿嘴轻笑,明亮夜灯下眼波流媚,场中的少年们忍不住看呆了几分。
“回郎君,奴家曾去且停寺看那无名五字,喜爱不已,细观一日,得此灵感编排一舞,所以便以此五字为起首。”她屈膝施礼,声音婉转说道,“郎君可有觉得不妥?”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想起来了,纷纷笑起来。
“十三郎,你又不是没见过那字,这么吃惊做什么?”有人打趣道。
秦十三郎笑着伸手表示歉意。
“没有,没有。”他说道,“朱小娘子请随意。”
朱小娘子含笑施礼,那边琴师再次弹奏,铮铮叮叮歌舞而起。
躲在柱子阴影后的春灵目光死死的盯着那个少年郎君,见他专注的看着场中回旋摇曳的朱小娘子,忍不住眼睛发亮。
这世上的男儿哪个能对朱小娘子视若无睹呢…
“秦郎君真有趣…”
耳边传来旁边人的低声窃语。
“…秦郎君是故意跟朱小娘子说话的吧…”
春灵回过头。
“秦郎君是哪个?”她神情惊讶的问道。
旁边蹲着两个小厮,闻言伸手指了指。
“秦郎君就是秦郎君啊,主座上,秦家的十三公子,你来人家家里都不知道主人啊。”小厮们低声笑道。
春灵愕然转过头。
秦十三公子!
那位自幼残废,博才多学的秦家小瘸子!
他就是那个秦十三公子!
她忍不住前行几步,看着厅台前主座上那位少年郎君,少年郎君的视线已经移开了,对着一个方向正露出笑脸,动了动嘴,无声的说了句什么,眉眼皆是情义…
春灵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素衣端坐的女子也正微微一笑。
“你看你看。”秦夫人笑着用手肘撞了撞一旁的陈夫人,“不知道眉目传的什么悄悄话。”
陈夫人端着酒吃。
“传的是郎有情妾无意。”她低声笑道。
秦夫人瞪眼看她。
“你这是嫉妒。”她哼声说道,“看我家十三与着程娘子亲厚。”
“再亲厚也没用。”陈夫人笑道,用扇子拍她。
“我才不信呢,这世上人情还能胜不过一个死规矩。”秦夫人说道,停顿下,看着那已经收了笑认真看歌舞的小娘子。
此时场中歌舞妙丽,四周笑语喧哗,仆妇拥坐济济,夜灯璀璨,好一派热闹繁华,但看向那端坐的小娘子,小娘子的身边还坐着陈十八娘和陈丹娘在低声的说笑,却依旧瞬时剥离这热闹繁华,离群索居萧瑟之气扑面。
这个小人儿…..
“我就不信,真不能逗笑了她。”秦夫人自言自语说道。
……………………………
随着晨光一点点亮起,高大的三重城门楼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公子,公子,别睡。”
老仆掀开车帘,说道。
车内王十七郎已经歪倒闭眼。
“公子,城门外许有人送行…”老仆低声说道。
王十七郎闭着眼不耐烦的摆手。
“这么早起来赶路,我困死了,周家的人不都跟着呢,还有什么人送!”他说道。
这么说也对,老仆点点头,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像应该会有很多人来送…..
是想多了?
他迟疑一下放下车帘,坐在车上向前看去,周家的护卫骑着高头大马呼啦啦的十几人在前,其后便是程家娘子的马车,然后便是他们的马车,再后是两辆随行马车,分别用来装杂物。
老仆看着前行的马车,觉得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原本离京归家是他们负责的,但当那娘子开口之后,所有的事周家都办好了…
呃,为什么他会说那娘子开口之后?
愣神间,车夫勒马。
老仆回过神皱眉看去。
此时天尚早,但进城出城车马行人很多,城门口自来容易拥堵。
但所见之处并无拥堵,行人车马都被驱散开来,倒像是专门为他们出行开路一般。
专门为他们出行开路…
他又想多了吧?
“古爷,前边有送行的人,周家的人过去了。”一个随从跑来说道。
真有人送行?
“是谁?”他不由问道。
“大全说是周家夫人。”随从说道。
周家夫人?早上周老爷来送他们的时候不是说周夫人病未痊愈不便前来吗?
难道舅母外甥女情深如此?到底还要挣扎着来相送?
既然是周家的人来了,王十七郎则不能不上前。
“公子,公子,快起来,周夫人送行来了。”他说道。
“又不是送我。”王十七郎嘀咕道。
老仆可不会纵容他如此,硬是拉了起来,疾步过去,果然见一辆马车前站着被仆妇拥簇的妇人,衣饰华丽,面容秀美,此时正不知道说了什么,笑的用袖子遮掩。
哪里有半点病的样子!
“哎?周夫人在哪?”王十七郎说道,一面四下看。
老仆微微一怔,回头看自己公子。
“那个啊…”他伸手指着说道。
王十七郎皱眉看过去。
“哪有啊?”他问道。
“那个啊!”老仆再次指了指说道,看着一个随从陪笑正过去,“喏,大全去见礼了。”
“怎么来的这么晚?”秦夫人笑道,看着下了马车的程娇娘。
“夫人您病着还特意赶来…”王家的随从点头哈腰说道。
上一次他态度不好,所以被打了,这次…
看着一个仆妇抬手,随从转头,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老仆下意识的闭眼扭头。
怎么又被打了…
“你这小子,怎么跟我们夫人说话呢!”
那边仆妇还没有完,竖眉喝道,一面指着人来打走。
老仆不敢怠慢忙疾步过去。
“好好的咒人病,你是哪家的规矩?”仆妇还在竖眉喝道。
咒人病?
老仆忙躬身施礼赔罪,一面呵斥自己的人把随从拉开。
那边秦夫人才不会跟这些下人亲自生气,已经走到程娇娘面前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四周仆妇丫头都笑起来。
唯独程娇娘神情无恙。
“哎呀,还是不好笑啊,人家特意来送行的,就笑一笑吧。”秦夫人说道,伸手抚着程娇娘肩头笑。
程娇娘看着她。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裤中?”她忽的说道。【注1】
在场的人都愣了下,秦夫人第一个回过神,旋即大笑,其他人这才也反应过来,细想一遍,亦是大笑。
“你这小儿,你这小儿!”秦夫人笑的直不起腰,脸都红了,伸手捂着肚子,扶着仆妇只连连说道。
程娇娘微微一笑,对她屈膝施礼。
这边老仆拉着随从低声喝问。
“…我真没说什么就是问候一下周夫人…”随从捂着脸说道。
说实话这次打的并不疼,但随从的眼里泪水都要掉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为什么但凡他一开口就要挨打呢?太冤了!
“你认错人了,怪不得人家打你。”王十七郎打个哈欠说道,因为不是周夫人,他也懒得过去问好,“这个不是周夫人。”
果然不是?
那她是谁?看着气度以及出行的阵仗,可不是一般人家。
老仆忙询问一旁周家的随从。
“你们连这位夫人都不认得?”随从下巴扬起来,黑洞洞的两个鼻孔冲着王家的诸人,虽然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但王家的诸人都似听到了。
一点见识都没有!
“我们来京城时候短,小哥请指教。”老仆含笑说道。
“瞧马车。”周家的小厮抬着鼻子说道。
王家诸人都看马车,马车是不错啊…
“那莲花垂坠,是公主府秦家的徽记!”周家的小厮实在看不下去这群乡下人,干脆说道,“这位便是秦夫人。”
公主府,秦家!
虽然不认得人,但这个名字却是听过的,王家诸人顿时一脸惊愕。
周家再厉害,也犯不着秦家来讨好吧?
难道…
“这位,秦夫人,是来..送..送程小娘子的?”老仆磕巴说道。
周家的随从嗤声笑着打量一下老仆。
“难不成是来送你们的?”他笑嘻嘻反问道。
在秦夫人的目送中,大路上的人马渐渐化为一个黑点。
“夫人,虽然没有十里相送,如此也够了。”仆妇含笑说道。
秦夫人点点头。
“这么个古怪的小娘子,想一想,倒也真有趣。”她笑道,一面转身,抬头看不远处的城门,“怪不得这傻小子如此不舍。”
仆妇们随着她的视线也看过去,城门楼的最高处,隐隐可见站立着一个身影。
怎么能走的那样干脆呢?
怎么能一点不舍也没有呢?
到底也是相处了这么久…
从无视同杯,到正视嘲讽,再到明暗合作…
在她眼里,就没有一点点不同吗?
秦十三郎望着望不到边的天际,轻轻吐出一口气。
家世,人品,没有什么不同,都一样。
为什么就没有不同呢?
人和人怎么能一样呢?
人和人…
人…
秦十三郎猛地前迈一步,伸手抓住墙头,莫非这人不是指别人,而是指她?
人怎么看她,怎么待她…
“如果你知道我的规矩,还让不让我给你治腿呢?”
眼前浮现那小娘子的面容。
秦十三郎再次摇头笑了笑,所以,又有什么不同呢?自己跟别人也一样!
这个程娘子啊…
其实不是对别人口毒心狠,而是对自己口毒心狠啊。
秦十三郎想要抬脚转身下楼,但最终还是没有动,抬头看着无边的天际。
几只乌鸦怪叫着从屋檐上飞过。
“去,去。”
小童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晋安郡王回过头,看着被几个内侍小心搀扶的二皇子迈上来。
这边的宫殿人迹罕见已经弃用,门楼上杂草丛生。
“哎呀我的殿下,您怎么能坐在那里,快些下来,跌下去可怎么好!”内侍们看清晋安郡王,顿时喊道。
晋安郡王微微一笑,在厅楼的栏杆上晃了晃腿,没有说话也没有坐回来。
“哥哥,你怎么来这里了?”二皇子问道,一面摆脱内侍的拉扯,提着衣袍高兴的跑过来。
晋安郡王伸手拉过他,在内侍的惊呼声中抱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哇,这里能看很远呢。”二皇子没有丝毫的害怕,而是激动兴奋的挥着手喊道。
“是啊。”晋安郡王看着远方,“这里是宫里能看的最远的地方了,我小时候常想来,但没人陪我来,也没人敢让我来,如今我大了,自己能来了。”
“哥哥来这里看什么?”二皇子问道。
“我啊。”晋安郡王看着远方,微微一笑,“送个朋友。”
送个朋友?
这荒凉偏僻的地方,除了乌鸦就没别的活物吧?
内侍们忍不住打个寒战,只觉得大白天的森寒。
“殿下,殿下,快下来。”他们不再迟疑,说什么也要把人带走。
不待他们上前,晋安郡王已经举起二皇子。
内侍们捂着脸发出尖叫…
尖叫声中晋安郡王转身从栏杆上跳下来,将二皇子稳稳的放在地上。
“哥哥,哥哥,再来一次!”
二皇子兴奋的喊道。
“再飞一次!”
内侍们扑过去,将二皇子抱开,带着几分怒意瞪晋安郡王。
晋安郡王没有在意他们的不敬,哈哈笑着抬脚迈步。
“走了,走了。”他说道。
“真走了?”
陈家,一身家居长衫的陈绍,盘膝随意的坐着,听着小厮说话。
“那还能假走?”陈老太爷瞪他一眼,“这娘子,只怕都不知道什么叫欲迎还拒,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绍笑着应声是。
“当时请程娘子来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呢。”他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一年了。”
他说了这话也才刚察觉,这程娘子来京城才一年啊。
怎么感觉过了很久似的。
现在想来,自从这程娘子来了,这一年几乎没有消停过,让他惊讶了多少次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忍不住扭头看父亲身后的屏风,上面几个浅浅的印记此时看来却是很显眼。
人命..
那些都是折在那小娘子手里的人命啊…
这个小娘子,今年才及笄啊。
如此煞气的人,陈绍心里承认那秦家的小瘸子说的没错,自己的确是有些顾忌了。
听到这小娘子真的走了,他心里竟然松了口气。
回去吧,女子家,回去安心的嫁人,相夫教子吧,这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日子…..
念头闪过,陈绍又苦笑着摇摇头。
对一个小女子如此顾忌.,是该说自己谨慎呢还是自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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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摘自《古今笑》明,冯梦龙。
离开京城了,人生的脚步不可停止,也不可预测,只能继续前行,迎接未知。
第十章 谁能
九月中的西北已经寒意森森。
徐茂修已经趴在山坡上好半日了,腿脚有些麻木,有人从一旁慢慢的爬过来。
“怎么样?”徐茂修低声问道。
“火坑还有温热。”范江林低声说道。
“竟然一个人也不留,全部走光了,是为什么?”徐茂修低声说道,一面探头向前面的山谷看去。
山谷里树木不多,这是为了防止突袭以及也为了方便自己防守,所以都被砍伐了去。
一眼看过去,帐篷布包都还在,但却安静的没有人气,只有山间回响鸟鸣。
徐茂修皱眉,想到什么。
“从这里到龙谷城并没有多远..”他说道。
“哪又如何?”范江林问道。
“如果去突袭的话倒是很方便。”徐茂修说道。
范江林瞪眼。
“突袭?伏江部的头人可是在龙谷城的!他疯了才会反叛!”他低声说道。
“如果,是别人要疯呢?”徐茂修说道。
范江林还想说什么,徐茂修摆手制止。
“我们回去禀告大人们再说,由他们定夺。”他说道。
二人滑下山坡,牵过一旁的马疾驰而去。
五里外的营地里气氛轻松,虽然这一趟路途走的轻松,但长途跋涉还是很让人疲惫的,距离要到达的城堡还有几十里地了,想到将要进城可以舒舒服服的吃喝睡觉,兵将们都很高兴。
“你说什么?龙谷城有危险?”
一个指挥皱眉看着眼前二人问道。
行军按照惯例派出前探后哨,不过一路走来都是个摆设,毕竟朝廷武将的大旗在此,哪个不长眼的毛贼敢来送死。
眼瞅就要抵达城堡,这两个前探竟然说城堡有危险。
龙谷城是西北线上最大的要塞,一向重兵把守,西贼轻易不敢冒犯。
“如果龙谷城兵力空虚,也不是没有可能…”徐茂修说道。
龙谷城兵力能空虚?
“你懂个屁。”指挥骂道,摆手驱赶,“滚滚。”
“大人,我们在龙谷城待过,知道龙谷城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偷袭…”范江林说道。
这边的争执,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干什么?”几个将官询问道。
徐茂修抬眼看去,见过来的人中有周六郎。
不过周六郎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似乎大家从来都不认识。
指挥忙上前将徐茂修和范江林的话说了。
“怎么可能?”几个将官闻言也是不信,摇头,“一个归顺的蕃部没人了,就能认为是去偷袭,许是人家出去狩猎呢。”
也许真是他们多想了。
毕竟已经将近两年没有在这里了。
徐茂修和范江林对视一眼,低着头退开。
“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去看一看吧。”
忽地有人说道。
徐茂修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周六郎,不过他的视线还是没有看他们。
“….两位大人都在,小心谨慎一点好。”他接着说道,“反正看一看也没什么坏处。”
他在两位大人这里加重了语气,这两个大人一路走来,虽然表面上和气,实际上却互相拉拉扯扯,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花了这么久才走到这里。
万一这件事被有心人报上去,没事也能生出是非来。
很快商定之后,便决定让徐茂修带人先去查看。
“我不同意!”
刘奎喊道,瞪着徐茂修。
“大人,这根本就是无用之功。”
无用之功?
几个将官皱眉。
“如果真的是有突袭,这些人已经走了很久,我们的骑兵已经没有追上的可能。”刘奎哼声说道。
长距离的行动对战马四蹄蹄壳损耗很大,他们行走至今,马匹已经不能快速奔驰了,更别提追上甚至超过那些人,然后查看结果后再奔袭回来禀告…
做不到这一点,这件事的确是无用之功…
在场的人将官们默然。
“你们是为了找个机会逃走啊!”刘奎瞪眼说道。
徐棒槌呸了声。
“我们的马可以。”忽地有人说道。
大家回头看去,见是徐茂修的几个弟兄之一。
徐四根迈上前一步,面色涨红,似乎有些激动。
“我们的马可以。”他再次说道。
刘奎再次呸了声。
“你们的马又有什么不一样,再说,你们也不是双马。”他说道。
从京中出发时兵丁们都配了马,徐茂修他们七人因为程娇娘又赠送了七匹马,但他们并没有得到双马的待遇,行走没多久,官配的马便被找借口收回了。
“不一样。”徐四根说道,一向不善言谈的他因为激动更有些口拙,“我们的马不一样,我们的马,蹄子完好无损。”
这话引得众人愕然。
“怎么可能?”大家皱眉说道。
他们行走的慢一是因为两个大人受不了长途奔波,二也是因为行走过半后,马蹄子损伤,不得不放慢速度。
大家的马都损伤了,他们的马没有损伤?他们的马难道是天马吗?
“这是我们妹妹给我们的马!我们妹妹给的马,那就是很厉害的马!”徐棒槌喊道。
是她!
周六郎恍然,原来如此。
深更半夜的追来,怎么会仅仅是送几匹普通的马!
可是那些马,大家也都私下悄悄的好奇的看过,的确很普通…
徐四根已经将马牵过来了,激动的指着马蹄。
“你看我们的马,蹄子没有损伤。”他说道。
在场的人都围过来去,以前没注意,此时随着他所指看去,果然见这七匹马的马蹄上多了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一个将官问道,伸手摸了摸。
铁的…
“这是….”徐四根张口却说不上来,妹妹没有说名字,那..那在马的蹄子上,又是铁的..“是马蹄跌!可以保护蹄子不磨损。”
“就这几块铁?”有人惊讶问道,一面矮身看,就是几块生铁,看样子是烙在马掌上,除此之外没有丝毫的花样。
“就是这几块铁。”徐四根点头说道,“再加上我小心呵护,一路走来马儿便丝毫无损。”
虽然亲眼看到了,但在场的人神情还是犹疑。
“行了,此时事不宜迟,以后再说,既然你们的马没有损伤还能快速奔袭,那就快去吧。”周六郎说道。
“小周郎,这件事,的确有些没谱,单凭蕃部不见了人,就揣测其心不轨,要是惹了麻烦,你负责?”有将官淡淡问道。
这些归顺的蕃人朝廷一向优待安抚,好保证边境的稳定。
如果一个不小心背上破坏招抚的罪名,可不是好玩的。
徐茂修等人看向周六郎。
“我负责。”周六郎毫不迟疑的说道,目光依旧看也不看徐茂修等人,“我信她。”
他说罢转身而去。
信他?
在场的人看了看周六郎,又看向徐茂修等人,神情惊愕。
他们..认得?
“这还用说,不信我们,信谁啊,咱们论起来也是你哥哥…”徐棒槌说道,一面咧嘴笑。
哥哥?
站得近听到的人更是惊愕。
徐茂修瞪他一眼。
“他不是信你我。”他低声说道,“是信她。”
“她是谁?”徐棒槌问道。
“妹妹啊。”徐茂修瞪他一眼,翻身上马,“快走。”
徐棒槌哦了声笑哈哈的跟着上马。
其他弟兄也都各自拿起了弓箭刀枪上马,当徐四根上马时,却被人猛地拽开了。
“喂,你干什么?”
徐四根大喊。
那人骑着马已经先跑开了。
“我会看着你们的!想跑,爷爷先射死你们!”刘奎在马上回头喊道,举了举徐四根挎在马上的三尺弓。
“算了,老四,你别去了。”徐茂修喊道,制止要追打刘奎的弟兄们,催马,“先办正事要紧。”
夜风呼呼,战旗猎猎,城墙上的火把随风荡起冲天的烟雾。
“大人,大人,儿郎们顶不住了。”
一个身上沾染着血迹的兵丁上前喊道。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城墙上站着的一个老者一脚踹倒。
老者年约六十,须发斑白,面色黝黑枯皱,身上披甲重重,但这并没有丝毫影响到他动作的灵活。
“我家的儿郎什么时候顶不住过?”他厉声喊道,“敢乱我军心,斩!”
他的话音才落,旁边的亲随立刻手起刀落。
兵丁连惨叫一声都没有,人首分离滚落在地上。
城墙上一片死静。
“把所有的旗帜火把都点起来,所有人包括杂役都上城墙。”老将喊道,一面伸手指着城墙下。
城墙上一片迎合声,伴着杂乱的脚步声,夜色里很快城墙上旌旗如林,人密集如蚁,几乎将绵延阔长的龙谷城城门填满。
但实际上,他们总共只有不到三千人而已,白日里还伤了近百人,再加上鏖战半日,战弓强大的消耗里已经让很多兵丁手足酸软,射出去的箭软绵无力,可以想象,下一波攻城来袭时,他们的弓箭对于对方来说,不过是在铠甲上听个响而已。
老者站在城墙上,不顾身旁亲丁的阻拦,凝目看向夜色的荒野里。
虽然荒野里只有点点的灯火,但老将浑浊的双目似乎能看清夜幕掩盖下万人的西贼,他们马匹精良,披甲重重,手中弓弩利器齐备,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这座城。
“大人,消息已经送出去了,都监大人怎么还没带军回转…”一个亲将低声说道,声音里掩饰不住焦急。
“肯定也被缠住了。”老将说道。
“大人,如果还是没有援军的话,我们顶不住啊..”亲将低声说道。
老将没有看他,也没有喝命立刻斩杀。
他扭头看城内。
城内亦是一片灯火通明,虽然看不到人,但可想而知此时满成人惊恐的神情。
“顶不住也要顶。”他说道,“在我们死光之前,决不允许城内的百姓死伤。”
如果城破了,那整个西北线便必然受到重创,这种重创不止是人员财物,还是心理上的。
当然这句话老将不会说出来。
伴着他的话音落,荒野里响起一阵喧嚣。
这是西贼又开始攻城了。
老将精神一震,正要呼喝,却听城内也是一阵喧嚣,一股狼烟从后方升起。
看到这个,在场的兵将皆是面色大变。
后方有突袭!
老将疾步扑向另一边城墙,向后看去。
“大人,怎么办?”
亲随们再也掩饰不住惊慌喊道。
“怕什么!来一个是打,来两个也是打!管它一千还是一万,打就是了!”老将转过身喝道。
那因为腹背受敌的不安顿时消散,他看着沉沉的夜色,精神焕发,伸手扯下自己的铠甲,寒夜里露出赤裸上身。
因为长年熬练身骨,六十岁的老者身子虽然瘦但依旧精壮。
“战鼓!”他伸手喝道。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震天,与此相合的还有刀盾弓弩枪矛击打的声音。
万胜!万胜!万胜!
城墙上一声高过一声的齐声呼喝,随着夜风传出去。
气势如虹,不屈不挠。
就是这种声音,就是这种声音,梦里无数次响起的声音!
终于听到了!终于听到了!
匍匐在夜色地上的徐茂修眼睛都红了,浑身发抖,手死死的抠着地面。
“他们开始攻城了…”身旁的刘奎低声说道。
所有人便都看向前方,夜色里,原本匍匐在官道边土坡里的人开始如同鬼魅般冒出来,城门上的人依然发现了他们的存在,脚步声也不需要掩饰了,火把也点亮了起来,一瞬间如同漫天遍野的星火涌向龙谷城后方的城门。
“娘的..”徐棒槌就要跳起来。
刘奎一把按住他。
“你疯了!”他低声喝道。
“你瞎了啊!”徐棒槌亦是低声喝道,狠狠的揪住刘奎的胳膊。
“你才瞎了,我们只有六人!”刘奎唾沫星子喷了徐棒槌一脸,“伏江部的蕃人有几百!”
“那就看着他们去破城?”徐棒槌喊道,熏人的口气也喷了刘奎一脸。
刘奎狠狠的甩开他。
“你们的马吹的玄乎,到底行不行?怎么后边的大军还没赶来?”他恨声说道。
夜风猎猎,前方的呼喝惨叫声也越来越多。
“龙谷城肯定是空虚了,所以才被人来突袭。”徐茂修沉声说道,“仅剩的兵力肯定都在前方,且激战半日,此时后方再来敌,他们根本没有多少人可以抵挡….”
“这还用你说!”刘奎骂道,看着已经开始燃起火的城门睚眦欲裂。
“点火把。”徐茂修站起身来说道,“找四周的枯枝,能找多少找多少,都点起来…”
范江林等人立刻应声是便去。
“你他娘的傻啊。”刘奎又喊道,“再装,六个人能装出几个?能吓到谁?”
徐茂修伸手解下弓箭,看着前方。
“吓到几个算几个。”他说道。
激烈的战鼓声声不歇。
“杀啊!”
“妻儿百姓都在城内,弟兄们不能让这群贼人闯进去啊!”
伴着一声声呼喝,城墙上二三十人连番的抵挡着攻城的百人。
箭雨不断喷洒而来,一个个同伴倒下,一张张战旗跌落,闷叫惨呼接连不断。
不行了,真不行了啊…
“指挥,你看!”
忽的有人喊道。
这声音在惨叫呼喝中格外的刺耳。
这个时候看什么看?
大家下意识的抬头,不由都是一愣,虽然这一愣的代价是城下贼人的弓箭射中一个人的胳膊。
不过那人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往城墙外扑过去,死死的盯着远处。
远处似乎幽灵一般冒出点点火光,乍一看去足有几十人蜿蜒摇曳行进一般。
“有援兵,有援兵!”
城墙上的人泛起一身鸡皮疙瘩,癫狂的喊道。
似乎是迎合了他们的呼喝,乱乱的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虽然动静不大,但想必是先头骑兵。
“他娘的,老子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刘奎纵马喊道,身后拖着一丛树枝,树枝也点燃了火,在地上拉出一片火光。
“丢人?”不远处亦是如此的徐茂修大声喊道,拉弓搭箭,“这叫什么丢人,待会谁早死了,杀不了几个敌,才是丢人呢!”
伴着说话声,他手中的弓箭射出,一只接一只的没有丝毫停歇的射向前方的敌人。
火光下徐茂修手中的弓弦抖动幻成一抹虚影,利箭破空的尖啸连绵不绝。
如果站在他的对面看,就好似瀑布般箭头倾泄而来,而这个,不过是一个人射出的而已。
俗话说的一人抵十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好家伙,箭术果然不错!”刘奎脱口喊道,一面不甘示弱的拉开弓箭。
这群来突袭后方的蕃部众并没有精良的甲叶护身,徐茂修等人手中三石重弓轻轻松松的就射穿了他们的披挂,更况且精准异常的夺命部位,很快让城门前倒下一片。
哀鸿遍地,突袭自来是让人惊恐的,所以突袭的人突遭突袭也是慌乱,
攻城贼人的慌乱,更加激起了城门上守兵的精神,前反击后夹击雨点般的箭矢,远处一片的火光,让攻城的原本势在必得有秩有序的三百人的部众变得混乱起来。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前门。
“有援军,有援军来了啊!后门保住了,后门保住了!”
传令兵嘶吼着将这消息传遍每一个人的耳内。
有援兵?
赤裸上身,秋夜里汗流浃背的老将眼中也闪过一丝激动,一丝不可置信。
他手中的战鼓更加激烈,这个消息,再加上这个鼓声,震动了全军,原本已经颓败的士气大振。
城墙上步兵们再次集结战阵,将刀枪对准了登上城墙的贼人,后方已经举不动弓箭的弓箭手也再次蹬弓上箭,射出一波波箭雨。
已经攻上城墙的敌人节节败退,无法突破这最后一道防线,战事一时僵持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将的手臂已经麻木了,他死死的盯着前方,心却抛在后方。
援军呢?
援军呢?
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
所以,其实,根本就没有援军吧……
这一次,城还是要破了吧…
老将的脸上水光点点,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身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握着战旗的杂役也投入了战斗。
万胜!
万胜!
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隐隐的呼喝声,伴着呼喝声,似乎有万马奔腾。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声音再次响起,与上次不同,传令兵指着一个方向。
远远的后方的夜空里,火光映照了半边天。
万胜!万胜!
呼喝声,战鼓声越来越逼近清晰,与这边的鼓声迎合,到最后盖过了这边。
敌营中终于传来退兵的号角声,城墙下的西贼如潮水般退去。
退了,退了,保住了,保住了,他朱老七四十载从军,又一次不辱使命。
老将再也撑不住,整个人倒在了战鼓上。
万幸!万幸!
………………………
站在龙谷城前,看着到处燃烧的火,遍布的尸体,周六郎不由勒住马,十七岁的少年郎火把下神情变幻。
看着如同地狱般的场景,闻着漫天的血腥气,那是在校场上永远不会体会到的感觉。
这就是前线,这就是战场,这就是厮杀,这就是武将兵丁的天命!
周六郎忍不住嘶吼一声,将手中的弓箭对着天射出一波箭雨。
“是谁救了我们?”
看着打开的城门,激动迎接出来的兵将民众,听着为首老将的激动嘶哑的呼喝。
少年郎又有些怔怔。
是谁救了他们?
当然是他们这些拼死拼活赶来的百众兵将,是他们这些沿途点燃火爆击鼓造势的百众兵将。
但是,他们这些兵将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原本他们此时应该是在几十里外围着篝火饮酒说笑等待明日的姓程呢。
救下了一座城…
而这一切追根究地,要落到那能够长途奔袭的七匹马身上。
七匹马,不,现在只剩下五匹了,那两匹折返报信求援的马儿,一个累死在半路上,一个则累死在到达营地的时候。
如果没有那些马…
没有那些马疾驰追上且发现叛变的蕃人,没有那些马疾驰折返报信,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马救了你们…”周六郎喃喃说道。
场面喧哗热闹,没有人听到他的话。
周六郎回过头看向遥远的东方天际。
七匹马…竟然救下了一座城…..
那个女人,她赠送马的时候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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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当赞
晨光大亮,战后的硝烟还未完全散去,但城里城外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昨晚除了他们赶来,率兵出城追击西贼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大军也回转来,所有的兵将一夜未眠打扫战场清点俘获首级,将官们则商讨这次的战事。
天微微亮的时候,为了避免危险而被保护在后方的西北监察使和兵马副总管也赶过来了,不过这些事就是上层高级将官们负责迎接的事了。
忙碌过后,徐茂修等人被安置在兵营里,略作歇息。
哗啦啦的热水被倒入大木桶里,两个夫役抬着进屋内。
“兵爷,水好了,洗吧。”他们点头哈腰说道。
徐茂修点点头,随手将一把钱扔给二人。
二人激动的接住,连连道谢。
这几个好汉昨夜单枪匹马的以五人之力敢闯百人之阵,帮他们拖延了时间,也吓到了西贼,当真是大家眼中的好汉。
更没想到,这几个好汉还很有钱。
外边又传来徐棒槌的喊声。
“还有热水没?还有热水没?”
二个人立刻抢着奔出去,但还是慢了一步,被另外两个夫役抢了先。
“娘的你们懂不懂规矩?这块归我们弟兄负责。”这二人不干了,恶狠狠说道。
那两个夫役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眼前还摆着一盆大肉的时候,闻言呸了声。
“你们的?以前有活的时候怎么看不到你们?”他们说道。
眼瞅两拨人就要打起来,徐棒槌没好气的将手里的钱袋砸过来。
“都他娘的快点,吵什么吵,爷们还等着洗澡呢!”
四个人也顾不得打了,先伺候好这几位大爷再说。
“真是奇了,这几个看起来穷兵丁,竟然如此有钱…”
“有钱还当什么兵啊!真是稀奇古怪!”
大家低声议论着走开了。
热水抬来时,徐棒槌在外边得意的享受其他兵丁的羡慕。
“又不是娘们,洗什么澡..”有人酸溜溜的说道。
“哎呀在家洗惯了,这出了门一时改不了啊。”徐棒槌抬着头哈哈说道。
“你不是介石堡的徐棒槌吗?”
围观的兵丁里有人忽地喊道。
徐棒槌瞪眼看去,果然见是熟人。
“棒槌,你们不是跑了吗?”那熟人喊道。
跑这个词徐棒槌很不爱听。
“我们是去京城申冤了,朝廷已经给我们平反了,告书早就发下来了。”他说道。
那熟人便围过来,惊讶的打量徐棒槌。
“适才听人说这里有个有钱的兵爷,原来是你们啊?棒槌,你们这是发了财了?”他问道。
徐棒槌得意洋洋才要说话,听的身后屋内有噗通一声,他面色一变忙跑过去,却见刘奎已经脱的净光泡在木桶里了,正舒服的眯着眼。
“….臭不要脸的滚出来…”
城衙后厅里,各路的官将都已经见过,初步的功赏分配也商讨定了,捷报也斟酌再三获得了一致通过,于是一队队人马举着捷报奔出官厅向四面八方报捷。
官厅院子里,低等武将还没有资格进入官厅,都站在外边等候说话。
周六郎也在其中,正被几个人围着。
“好小子,好小子,刚来就敢冲前线,不愧是我们老周家的种。”一个年长的面色黝黑的武将大笑说道,一面伸手拍打着周六郎的肩头。
“堂叔过奖了。”周六郎说道,“我也没帮上什么,来了敌就退了。”
“话不能这么说,敢来就是胆气。”周堂叔笑道,“要不然你怎么没在后边护送周大人他们?”
“就是,还以为你跟叔叔们在京城养成了小白羊了呢,原来还是一头小老虎。”其他的同族兄长们也纷纷笑道。
大战过后,幸存者又是胜利者的那种欢悦气氛感染了周六郎,这是在京城在校场以及梦中绝对感受不到的残酷又喜悦的复杂滋味,少年郎咧着嘴也笑了。
正说笑着,官厅里走出来一众将官,大家忙站好相迎。
“老周。”一个男人大声喊道,冲周堂叔打招呼。
“这是龙谷城都监郭喜凤。”周堂叔低声对周六郎说道,一面站直身子抱拳,“郭都监!”
郭都监大步过来,目光落在周六郎身上。
“这就是昨晚三百好汉之一?”他说道,一面有些惊讶,“还是个孩子嘛,你们周家也太急了些,这么小的孩子送来了就?”
“回都监,儿虽年幼,杀敌报国之心不减。”周六郎挺直胸膛大声说道。
郭都监哈哈笑了,伸手拍打周六郎胸膛一下。
“好小子,有些力气,跟着小牛似的。”他笑道。
身后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听说当日派出哨探时,还是周小郎主动提及的,并说了出事自己负责?”有人问道。
事实虽然如此,但承认却不能真的这样承认。
周堂叔正要给周六郎使个眼色,周六郎已经开口了。
“不敢,是周大人和姜大人明察秋毫准许我们行事担一切后果。”他站直身子大声说道,“某们才敢冒险一试。”
周堂叔松口气笑了。
在场的人也都笑了,纷纷点头称赞。
既然点名了是周家的人,周家在军中弟兄族人众多,也博得战功赫赫,大家都要给个面子,便多多少少的都开口说那晚的事,夸奖周大人姜大人运筹帷幄,夸奖三百将士勇猛敢为,又命周六郎将昨日的事从怎么到怎么疲命追来支援讲一遍。
当然这些事他们已经听过一遍了,此时再让讲是给周六郎的机会,让大家认识记住他的机会。
周六郎神情闪过一丝犹豫。
“没事,随便说。”周堂叔低声说道,以为他怕哪里说不好惹了上将官不高兴,“只说你怎么做就行了。”
这是大家故意给他的机会,当然要着重说自己。
这种机会可不是任何都有的,看看旁边其他亲将,眼神难掩嫉妒。
周六郎抬起头,似乎下定了决心。
“其实这件事一开始真是运气.,如果没有那几个哨探的细心,以及恰好有几匹可以快速奔袭的马…”他说道。
运气?不是应该说是明察秋毫吗?
还有马?不是应该是人英勇,这关马什么事?
这种说法还是头一次,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外愣了愣,原本几分敷衍忽地被这少年郎的讲述引起几分好奇。
当一众人涌进营房的时候,徐茂修等人已经洗漱完毕,热水澡泡去了连夜激战的疲惫,换上干净的军中衣衫,正站着跟熟人说话。
“徐大哥,你们真是变样了..”那熟人打量他们啧啧说道,又回头看日常懒洋洋催都催不动的此时喜笑颜开收拾木桶的夫役们。
才短短半日,这里有几个出手阔绰兵爷的消息就在夫役们中间传遍了。
军官们差遣夫役们是朝廷律法,但兵丁们差遣夫役们就只有靠实惠了,可想而知,徐茂修等人将来的小日子肯定过的不错。
“你们真是在京城发大财了?”他好奇的问道,“那还回来当兵卖命干什么?”
徐茂修笑着摇头。
“没有,没有。”他否认说道。
正说着话,门外有一大众人涌进来。
“那几个敢以五人战百人的好汉呢?”为首的一个将官喊道,“站出来让某们看看!”
“是副指使大人。”
在场的兵丁纷纷低声说道,一面忙避让开。
徐茂修等人不敢怠慢躬身相迎,打走了刘奎刚开始洗澡的徐棒槌连身子都没顾上擦干胡乱的套上衣裳就跑出来了。
龙谷城都监大人副手目光逐一扫过几人。
“好,干的不错,是我西北军的好男儿。”他大声说道。
西北军的好男儿!
他们是西北军的好男儿!
不是西北的孬种逃兵了!再也不是孬种逃兵了!
徐茂修几人神情激动。
“为国杀敌,理所应当。”他们齐声说道。
“对了,还有你们的马呢?”慰问过后,副手大人想到什么问道,“听说行驶千里还能快速奔袭?”
徐茂修带着人过来时,徐四根一如既往的呆在马营里,神情郁郁,正和人争执什么。
因为没有了马匹,他并没有参与支援,而是跟随周大人等天亮到才到达的。
“大人,我求求你,去把那两匹死马带回来,或者就地掩埋…”他拉着一个马营小将哀求道。
“我知道你爱马成病,可,那也没有捡马尸首回来的道理啊?赶着车奔波几十里,就是为了拉两具尸首,还是马儿的尸首回来,就是咱们死了,也不过是就地一把火烧了罢了,你这马比人还珍贵?”小将一脸不耐烦的说道。
“当然珍贵,很珍贵,那是我妹妹….”徐四根点头说道。
看到好些人走过来,小将推开他忙迎接过去,得知来意,小将有些惊讶,虽然这次这几匹马功劳不小,但也没想到会惊动都监大人的副手亲自来查看。
莫非这些马真的很珍贵?
“果然是从京城一路走来的?”副手大人矮身看着一匹马问道。
歇息一夜,疲惫的马已经恢复了几分精神,被人扳着蹄子看,还有些脾气的打个响鼻。
副手大人一面看一面接着询问走的什么路,日行多少里等等问题,徐四根认真的一一回答。
听完了答话,副手大人神情惊讶,有些不可置信。
“竟然真的缓解了磨损…”他说道,“就靠着这几块铁?”
他的话音才落,人后有人接过话头。
“让我看看!”
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还带着沙哑。
众人让开路,顿时惊呼。
“朱老大人!”
来人正是坚守龙谷城避免城破的老将朱四,他当日脱了力气,被都监命人抬下好好歇息,没想到此时竟然被人搀扶着过来了。
虽然职位高一些,但都监的副手面对这位资历老将很是恭敬,亲自上前搀扶。
“老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朱老大人不说话,直接扶着人走到马匹前,推开搀扶的人半跪在地上瞪眼看着马蹄。
“果然啊,果然啊…竟然啊竟然啊…”
他一面看一面口中喃喃,身子也越来越发抖,似乎体力不支的要倒下。
大家忙上前搀扶,却被见这老将已经自己扑到在地上。
“天降神器啊,天降神器啊,我汉家儿郎的马儿再也不怕难养了!”他伏地嚎啕。
四周的人被他的嚎啕吓了傻了。
朱老大人又很快爬起来。
“是谁?是谁?”他喝问道。
虽然口齿含糊没说清,但大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立刻有人将被挤到后边去的徐四根推过来。
“你!”朱老大人一步踉跄冲到徐四根面前,猛地抓住他的肩膀。
老将虽然老,四十载的杀戮已经融入骨髓,年轻的徐四根竟然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你,将是壮我西北大军的英雄!”朱老大人狠狠的摇晃着徐四根的肩头喊道。
壮我西北大军的英雄…..
壮我西北大军的英雄!
徐四根傻了,四周的人也傻了。
“…有了这些马…马什么?…马蹄铁….咱们的军马就不会损耗那么多…”
“….损耗少了,就能得到更多的配备…”
“…如今蕃兵也加上,总共不到五千骑兵…将来一定能够变成一万…”
“…一万骑兵啊!一万骑兵啊!孩儿们,咱们能去踏平蕃贼!不破楼兰终不还!”
“….还有两匹马死在路上扔了?那怎么成,要弄回来,弄回来,当然珍贵,虽然将来不可避免被西贼学去,但能领先一天我们就多一强大一天….”
“…哦对对,我去禀告都监大人,监察使大人,兵马副指挥大人….”
伴着朱老大人的话,四周的人都忙碌起来,反倒徐四根依旧呆呆,被人撞得乱晃,一脚跌坐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徐茂修等人也呆呆好久,此时回过神来。
“我的亲娘哎,就这几匹四哥就成了壮大军的英雄了?”徐棒槌喃喃说道。
“咱们拼死累活的杀敌也不过是好汉…”另一个弟兄喃喃说道,“这几匹马怎么就能成英雄了?”
“因为,咱们杀敌到底只是一人之力得一人之果,而这些马,则能助百人千人万人之力。”徐茂修说道,迈上前一步看着马圈里悠闲嚼着草料的马儿,“就好似一人医只是医人,而万人医则是医国。”
他说罢扭头看向东方天际。
“妹妹这第三份礼,真是太大了….”
而在另一边,周六郎也正看向东方天际。
“我说小六,那几个人是你什么人啊?”身后周家堂叔皱眉问道,“你竟然把机会拱手让给他们?”
周六郎哼了声。
“他们跟我没关系,我才不认识那几个东西。”他说道,说完了微微一笑,“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周堂叔皱眉,实话实说也得分场合机会嘛。
周六郎看着东方天际,见一片黑云乌压压的过来,隐隐的雷声隆隆。
要下雨了啊!
那女人现在在做什么?
天上炸雷滚过,车里发出一声尖叫。
“不走了不走了!”王十七郎刷的拉开车帘喊道,“这雷都要把人劈开了,怎么还要赶路?这雨水眼瞅就要下来了!”
前边人马继续前行。
“我们娘子说了,这天不会下雨,一会儿雷就过去了。”一个人回头不耐烦的喊了声。
你家娘子说,你家娘子说,娘的,一路上怎么都是这娘子说!
王十七郎喊了声停车,从马车跳下来。
“公子!”从后边下马的老仆忙喊道,但王十七郎还是已经跑向前边的马车。
“程娇娘!你听不听话?”他站在马车边,伸手就扯开了车帘,气愤的喊道,“是我….”
炸雷此时炸响,盖过了王十七郎的话,半芹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如同鱼一样张合嘴巴一点声音也没,忍不住掩嘴咯咯笑了。
炸雷滚了过去,王十七郎也差点站不稳。
“你要如何?”车里的女声问道,声音平淡无波,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女人的嗓子好了,不再是那种沙哑的难听声音,但听起来也没觉得舒服。
“程娇娘,是我送你回家,不是你押我回家,这路上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王十七郎喊道,瞪眼看着车内。
车内的女子端坐如钟,黑色的裙裾散落四周如同盛开的花,从宽大金边刺绣袖口中露出的白皙修长的手中还拿着一卷书,她慢慢的抬起眼。
“听你的啊。”她说道。
王十七郎站在车边一阵失神。
如画美人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她们都如同死水一般不动,但看上去却总是美的摄人魂魄。
“公子。”
老仆的声音在后边低声唤道。
王十七郎打个机灵醒过来,美人是很美,但也不能骄纵,所谓骄纵的美人,是他要骄纵的时候才允许她们骄纵,而不是她们想骄纵就骄纵。
“听我的?”他大声喊道,“自从出了京城,哪一句听我的了?”
“回家去啊。”程娇娘说道。
王十七郎被噎的一个愣怔。
天上再次滚雷。
“别的不说了,现在立刻找地方落脚,半路淋雨可是要死人的!”王十七郎喊道。
“不会淋雨的。”程娇娘说道,微微一笑,“我们这不是听你的话,要找地方落脚吗?”
马车继续前行,王十七郎被挤到一边。
“公子,快上车吧。”老仆低声劝道。
王十七郎咬牙。
“找地方落脚?这是听我的话?除了字是我的话之外,别的还有什么是我的?”他喊道,冲前方的马车瞪眼,“不会淋雨?说的你好像跟老天爷多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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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还是肥肥~
写大章的感觉也不错,一更两更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第十二章 途中
果然雷声滚滚,但始终没有雨下,天色渐渐暗下来,两匹马从前方疾驰而来。
老仆探头看着那二人与周家为首的管事说了几句话,那管事便调转马头向程娇娘的马车而去。
“娘子,因为天不好,前方驿站已经人满了,已经没有房间,地铺都满了。”曹管事说道。
车帘被掀开。
“既然没地方了,那就继续走吧。”程娇娘说道。
曹管事应声是,没有丝毫的疑虑将命令传达下去。
一直都是这样…
老仆凝神看着前方的曹管事,目光又落在程娇娘的马车上。
一直都是这样,一切事都由这个娘子定夺。
就比如这次离京,说要带这个娘子一同回去,也不过是试探说说,他们原想周家或者把持这个傻儿不放走,或者迫不及待的打发走了了事,但结果皆不是,走还是不走,似乎根本就不是周家能做主的。
他突然想到那一日站在程娇娘门外听到的院内的男人的哭声。
当时没怎么想,此时回想起来,那时程娇娘的院中只有周老爷一个男人…
周老爷对这个小娘子哭?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老仆觉得自己大约是脑子坏掉才会想到的。
但如果不是,那又如何解释?
看看这些周家的仆从,一路上对着程娘子的态度,就可以明白周家对程娇娘的态度。
爱护,亲近,倒不多合适,确切的说是敬畏。
对自己家的外甥女爱护亲近呵护倒还说的过去,这敬畏是从何说起?
还有那个来送行的公主府秦家,还有那日灯节天街上的众人的拥簇,也许并不是因为周家得到了,相反,既有可能是周家因为她才得到天街之上的名额…..
因为她?!
老仆脑中灵光炸开,顿时人都僵直了。
莫非…..是她?
他下意识的就伸手想要揪住就近的一个周家随从。
“你们家..”他开口说道。
话音未落,耳边有人盖过他的声音高声喊叫。
“什么?”
听到车旁人传达继续前行的话,王十七郎扯开车帘子,瞪眼问道。
“还要赶路?不是说到驿站了吗?”
“王公子,前边驿站满了,住不下。”周家的随从说道,态度也不见多少恭敬,反而带着几分轻视。
这个少年公子一路上唧唧歪歪挑吃捡穿,走的快了嫌颠的身子疼,走得慢了又不愿意露宿野外,他们都恍惚错觉他们家的娘子是个男儿汉,护送的这个王家公子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果然他这话才落,那王家小娘子立刻拔高声音尖叫起来。
“住不下?怎么会住不下?有钱,驿站怎么会住不下?”他喊道,“真是穷酸!一把钱扔过去,多的是人肯拿了钱让出房间来,公子我就是有钱!公子我就是有钱买个舒服!公子我又没让你们出钱,你们装什么穷酸!”
他说到这里拍着车,一叠声的喊老仆。
“拿钱,拿钱,去把整个驿站给我包下来!”
老仆神情有些尴尬。
“公子,有话好好说….”他低声劝道。
“还怎么说?有什么可说的?”王十七郎喊道,在车上探身站起来,指着前边,“你给我停下,停下。”
虽然整个车队的人都看向王十七郎,但行进的脚步却没停下来,程娇娘那辆马车的车夫干脆充耳不闻。
“吵得慌。”程娇娘说道,放下手里的书,“停下吧。”
半芹忙掀起车帘说了声,车夫勒马停下。
“王公子,你又要干什么?”半芹下车问道。
“我要去前边驿站落脚。”王十七郎说道,“天不好又要黑了,再赶路能找到地方住吗?”
“不会下雨的。”程娇娘说道,看着他笑了笑,“可以住在野外。”
住在野地里?
“你疯了吧?有地方住不住非要住野地里!你可真是傻子!”王十七郎喊道,“我才不要睡野外被狼叼了去!”
“何必去费口舌,况且,有些时候,人比狼要可怕的多。”程娇娘说道。
要么就说是娘们嘛!遇到事就懒出头!
王十七郎呸了声。
“你懂什么!我说了算。”他喊道,“我就要住驿站!你若不听,自己走吧。”
早知道带这个女人上路这么麻烦,他才不带她呢!
这话出口,老仆的心不由紧跳了几下。
不过眼前的女子并没有催马前行。
“既然说了要同行,怎能言而无信。”程娇娘看着王十七郎说道。
哎呦哎呦这是哀求了吧?这是摆出大道理来压他了吧?
自己答应带她回家就不能反悔扔下她了是吧?
如画美人就这一点不好,说出哀求的话也这么死板板的,这句话应该合着泪来说才最合适。
“这次就算了,你再这样不听话胡乱自作主张,就别怪我不客气!”王十七郎哼声说道。
抬眼看一旁周家那位曹管事看自己眼神。
“你看什么看?”他没好气的喝道。
什么眼神!怪里怪气的!
曹管事笑了笑转开视线。
“还有,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一路行在前边,一路上还处处自作主张。”王十七郎接着说道,“去后边去,我在前边走。”
他说完催着自己的马车,果然越过程娇娘到前方去了。
半芹看着程娇娘。
“多大点事。”程娇娘摇头说道,示意她上来吧。
半芹笑着上车。
老仆有些尴尬的忙带着王家的人追上去。
“在前边就能领路了吗?”
他听到一个周家的随从低声笑道。
“这二傻子真逗!”
“娘子真是太惯着他了!”
这话实在是不能忍了,老仆转头对那随从怒目相视,带着几分警告。
那随从毫不示弱的回瞪。
人马前行错开了。
车队继续前行。
老仆忽地叹口气。
“真该咱们自己也雇些人马护送。”他说道,“这样被人丢下也不怕…”
旁边的随从咦了声,侧头不解的看着老仆。
“古爷,谁被谁丢下?”他惊讶问道。
老仆看他一眼没说话。
“要我说,娘子您真是太客气了。”曹管事说道,一面撇嘴,“这种东西….”
他脱口而出,又想到这个东西是程娇娘的未婚夫,据说还是她自己也认可的,骂人家未婚夫东西,岂不是也骂了她?
曹管事咳嗽两声,面上闪过一丝惶惶。
真是不长记性,在这娘子跟前,少说话多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了!多什么嘴!
“…这种驿站也好说,我也先过去一步打点一下。”他忙说道。
听到车内程娇娘嗯了声,才忙拍马前行去了。
“娘子,你如今脾气可真好。”半芹笑道。
程娇娘依着凭几看她一眼。
“我以前不好吗?”她笑问道。
以前程家怎么待她,周家怎么待她,周六郎怎么跳脚闹….娘子不都淡然处之。
王家公子说起来,倒真不算什么事。
半芹讪讪笑了笑。
或许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待娘子了吧,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还真有些不习惯。
“你对他厌恶生气,是因为有期许。”程娇娘说道,“觉得他应该如何如何,而不该如何如何,但又有什么道理世人都该对你满是善意?”
半芹怔怔点点头。
是啊,她就是觉得王十七郎该对娘子态度好一点…但是为什么要让人家态度好呢?
王公子跟娘子远亲无故,只不过一纸尚未定论的婚约,跟周程家相比,他不欠也不该她们的…..
“而恰恰相反,这世上他人的恶意才是常态,所以别去想别人怎么这样待你,要习以为常,别人对我喜不喜欢好不好的,又有什么关系?”程娇娘说道,拿起几案上的书卷,“又碍不到自己什么。”
碍到了,那就另当别论。
半芹含笑点点头。
“娘子看得真明白。”她说道。
程娇娘握着书的手顿了顿。
“想要看得明白,都是血泪换来的吧。”她低声自言自语说道。
虽然现在还想不起到底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些梦里所见的血泪尸首…
忘了,挺好的…
“娘子,喝口水吧。”
半芹说道,递过来水碗,打断了她的出神。
程娇娘接过慢慢的喝。
行了没多远,便到了驿站。
这是一个小驿馆,因为今日天色阴沉雷声不断,导致很多人怕下雨到此停留,此时驿站里人满为患,别说睡觉的屋子,大厅里都不能下脚了。
“我们有钱,让他们让出房间来…”王十七郎叉着腰说道,引得周围的人乱看。
老仆忙示意他别管了,自己跑去找驿丞。
结果驿站这地方钱虽然管用,但不是最管用的,这里最管用的是官诰,有官诰没钱也能住上房,有钱没官诰有时候连个单间也混不上。
很快老仆低着头回来了。
“有个大通铺能让出来。”他说道。
大通铺?王家的下人都不住!
王十七郎瞪眼。
“那就没有了,这还是花了大价钱让十个人让出来的。”老仆说道。
这边嘀嘀咕咕说话,那边程娇娘已经让人在驿站外搭营帐,这让王十七郎很是没面子,只得让人去收拾大通铺。
“别搭了,有屋子睡。”他过来说道。
程娇娘坐在马车上,正看着半芹用泥炉不知道在做什么,有香气随着风散开。
“那种屋子,我睡不惯。”程娇娘说道。
还敢耍脾气!王十七郎瞪眼。
“有屋子睡不惯,就睡得惯野外帐篷?”他问道。
“是啊。”程娇娘点点头,“我的帐篷很好的。”
王十七郎看向那边,他认为是程娇娘装京城特产礼物的车子,正被周家的随从打开,开始搬下一件又一件的东西…
毡垫、凭几、栅足案、熏炉、灯具…
抬下一张四足矮床…
一架帷帐…
一个食床…
这还没完,竟然又抬下一张屏风…
屏风!
开什么玩笑!
“你把整个家当都搬来了啊?”他瞪眼喊道,“你难道一开始就打算一路住帐篷吗?”
“哪里,只是习惯而已。”程娇娘说道。
的确只是习惯而已。
别说这个时候了,想当初她们跌跌撞撞的一分钱没有的从并州道观出来那一刻,娘子就没有在吃喝住行上委屈过。
坏的糟糕的境遇娘子能忍,但有能力的时候也绝不会委屈迁就。
“娘子,吃些点心吧。”半芹说道,捧着一方小碟子。
白瓷碟子上焦黄的团子格外诱人。
程娇娘接过。
“我累了,要吃点东西,公子见谅。”她说道,一面施礼抱歉。
王十七郎哼了声。
要吃的还要的这样假正经!
“等着,让他们准备饭。”他说道,转过身不忘抱怨的嘀咕一句,“带女人出门就是麻烦!”
看着转身大步而去的王十七郎,站的一旁一直不敢多说话的曹管事心里忍不住骂了句傻子。
“娘子,我们是等王家公子安排还是…”他恭敬的问道。
“这里的厨子做不来。”程娇娘说道。
“那小的去厨下买些肉菜。”曹管事立刻接话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
曹管事吩咐随从们架火埋锅,又赶着几个随从拿着钱进后院厨房去。
那边王十七郎走进大厅,片刻便又跳出来,别说进去守着桌子吃饭,连站进去都挤不下了。
尤其是里面很多赶路的百姓,老弱妇孺的济济蹲着,弥散着令人不太舒服的味道。
王十七郎掩着鼻子无奈的退出来。
“公子,人多,驿站说厨房做不来其他吃食,只有蒸饼和腌菜。”老仆过来低声说道。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王十七郎顿时暴跳。
住没得住,吃没得吃,岂不是让那女人看了笑话!
“给他们钱,给他们钱..”他喊道,话说一半,有人在身后咳了一声。
“这位公子。”
王十七郎回过头,老仆也扭头看去,见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站着四五个男人,一个约莫四十左右的男人带着和气,而其他四人皆是兵卫打扮,一脸风尘仆仆,说话的京城口音。
“干什么?”王十七郎问道。
“听说你们还有一个大通铺?”为首的男人问道。
“多少钱也不让!”王十七郎断然拒绝,开什么玩笑,当他是没见过钱的叫花子吗?
“我们有官诰。”那男人便微微一笑说道。
官诰?
王十七郎才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呢,好在老仆及时按住他,避免了一口啐在这男人脸上。
“官爷,既然有官诰,更好的房间也能住的。”老仆含笑说道,“何苦为难我们,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他说着话拿出一把钱塞给男人。
男人笑着又推回去。
“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
王十七郎皱眉。
“我们看公子似乎也是因为吃住犯难,所以想大家合作一下。”男人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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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省厅叱咤法医界的法医之花,意外穿成胤朝一县丞家患有孤独症的女儿,众人口中克死生母的不祥人。
为了生存下去,她绝不逆来顺受;
第十三章 不平
合作?
怎么合作?
“我们大人从京中一路奔波而来,着实劳累,但这驿站偏偏确实客满,要说我们强行驱逐这些人也是可以的,但总归是有些不忍…”男人叹气说道。
“有什么不忍的,这本就是驿站,又不是客栈,快快,将他们赶了出去,我花钱买你们两间上房。”王十七郎打断他说道。
男人笑着摇头。
“公子说笑了,这可不敢。”他说道,“这些老弱妇孺的也太可怜了。”
“可怜?可怜你们就睡野地去吧。”王十七郎哼声说道。
“但那样我们家大人也可怜啊。”男人笑道。
“那你们到底想怎么样?”王十七郎问道。
“有点难以启齿。”男人说道,“我们有官诰但是没有钱,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用官诰要房间,你呢给这些被赶出去的人一些钱,这样我们也算是有情有义。”
王十七郎眼睛一亮。
老仆也忍不住点点头。
这主意真不错。
合理合情。
“那我要两间上房。”王十七郎立刻说道,“我这里有女眷。”
男人哦了声,面色为难。
“上房按规定是给官家人住的…”他说道,“这样吧,两间单人房。”
那也行,至少不用睡大通铺,勉为其难吧。
王十七郎点点头。
“行了,古叔,你们跟着他们去办吧。”他摆摆手高兴的说道。
老仆忙点头应是,一面看着这男人。
“敢问官爷哪里办差?”他含笑问道。
“不敢,不敢,太仓路转运司下小吏而已。”男人含笑答道。
转运司啊,老仆很是惊讶,这可是掌管一方钱粮的要务衙门,关系到朝廷命脉,一向由政务理事出众的官员为任,而能在转运司下任胥吏的,自然也不是一般人。
老仆心中有些高兴,没想到行途中还能攀上这个关系,掌握钱粮,对于做着水路买卖的王家来说,可是用的上的。
“大人自谦了。”他更加恭维说道。
男人也没有再客气,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你们破费了。”他说道,转头看身后的兵卫,使了个眼色,“你们和这位老丈去办事吧,要快,大人的车驾就要到了。”
兵卫们应声是,老仆点头忙跟着去,王十七郎已经乐颠颠的奔向外边急着去说,想到什么又回过头。
“这位大人,还要让厨下准备酒菜。”他大声说道。
男人含笑点点头,看着王十七郎走开了。
驿站外的路边,周家的随从也都安置好营帐,篝火也点上了,另有三四个人搬着从厨下买来的肉菜还有两坛子酒。
“这小驿站还藏着好酒…”曹管事给程娇娘说道。
“夜间吃了驱寒,不要多吃。”程娇娘说道。
“那自然是那自然是。”曹管事连连点头说道。
“看到没,在野外就是连吃酒都不敢尽兴。”王十七郎说道,一面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带着几分得意。
“出门在外,道途之中,都不敢尽兴。”曹管事说道。
没规矩的下人!
“轮到你跟我说话!”王十七郎瞪眼喝道,一面看程娇娘,“行了,房间已经拿到了,收拾你这些东西,去住吧,至于你们…”
他看着曹管事等人,哼了声。
“大通铺住不下,你们就在这里睡吧,也免得浪费你们搭好的帐篷。”
“你从哪里要来的房间?”
坐在四足凳上穿上斗篷戴着兜帽的程娇娘抬头问道。
王十七郎越发得意,抬着头哼哼两声。
“公子我自有办法。”他说道。
正说着话,驿站内一阵喧闹。
“滚,滚,没听到爷爷说话吗?”两个兵卫将手中的鞭子狠狠的甩下去。
一个抱着孩童的老头躲避不及硬生生转身扛下两鞭子,免得伤了怀里的孩子。
孩子大哭,妇人喊叫,原本就济济的大厅里乱成一团。
“兵爷,已经让他们在这里打地铺了…”驿丞面色发白浑身冒汗的上前劝阻。
“打什么地铺,滚出去,老子们要在这里吃饭睡觉。”兵卫们喊道,一面又举起鞭子,然后看一旁,“你们,给他们钱,让他们滚出去另找地方去。”
老仆以及几个随从都看呆了。
听了兵卫的话,屋中的人都看向他们,眼中毫不掩饰愤怒。
“不,不,不是这样….”老仆忙说道,额头上有汗冒出来。
事情似乎不对啊…
但已经晚了,没人听他的话。
“我们不要钱,我们要住在这里。”有一个被驱逐的男人愤怒喊道。
有人带头,便有更多的人喊起来。
“对,我们不要钱。”
“谁稀罕你们的钱!”
“仗势欺人!还有没有王法!”
看着众人如此,兵卫哈了声,将手中的鞭子狠狠一甩。
“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啊?告诉你们,我们家大人是奉天子命去太仓办差的,还不快滚,耽搁了大人的大事,你们谁担得起?”
竟然是天使?
在场的人都神情一顿,愤怒掩了下去,只剩些无奈和不平。
驿丞神情复杂,忍不住上前。
“虽然说如此,但这些人就这样赶出去,多是妇孺老幼,这大半夜的不太好吧….”他低声说道。
“老子也不是不讲理。”兵卫似笑非笑说道,一面瞪了眼一旁的老仆等人,“还不快把钱给大家!”
老仆满头冒汗,事到如今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这里是一些钱,你们拿些再寻个住处…”他说道,一面将钱逐一递给大厅的人。
没有人接他的钱,更有人还啐了口,年轻人搀扶着老人,妇人抱着孩子,杂乱但又诡异安静的迈出大厅,而另一边,后院里也乱哄哄的走来几个人,嘴里骂骂咧咧。
“…这是仗势欺人!”
“….是哪个狗官…”
就在此时,驿站外车马响,十几个与这里的兵卫一般打扮护卫拥簇一辆马车驶来。
“冯大人来了!”
驿站里的兵卫们大声喊道,伴着喊声,不忘刷刷的抽鞭子驱赶这些人。
“快点滚出去,别耽误了冯大人歇息。”
因为这驱赶,人群更有些混乱,才被安抚的孩童又开始哭叫,驿站里大乱。
看着这混乱,程娇娘站起身来。
“你要的房,不会就是这样来的吧?”她问道。
“给钱了,又不是白赶他们走。”王十七郎说道,一面看着乱哄哄的院里,神情也有些惊讶旋即又欢喜。
竟然给钱能走这么多人!
“哎,大人不计小人过,难得咱们一路,你们也进去住吧。”他对着曹管事等人哼声说道。
程娇娘看他一眼。
“那些人是什么人?”她伸手指着院中的兵卫。
“哦,自己人,他们能帮忙…”王十七郎带着几分得意说道。
话音未落,程娇娘抬脚向前而去。
“哎哎你干什么去?”王十七郎一脸不解喊道。
程娇娘已经不再理会他,在门口路上站住脚。
“来人。”她说道。
曹管事虽然不敢靠得太近,但却总是站到能随时听到吩咐的地方,闻言立刻应声。
“给我打这些胆大妄为肆意惊扰百姓的东西们!”程娇娘说道,看着院中。
曹管事立刻招呼一声,当下七八个随从操起随身的木棍就冲向院中。
“竟然欺凌百姓,实在该打!”
伴着喊声,举着鞭子的四个兵卫顿时被周家的人围住,不由分说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
这顿打来的太突然,那几个兵卫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况且周家的随从也都是周老爷精心挑选的好身手,三下两下四个兵卫就被打翻在地上,连老仆等几个人都没幸免。
院子里的人都呆住了,回过神听到他们喊的话,顿时不知哪个带头喊了声好,然后叫好声便此起彼伏起来。
王十七郎也呆住了。
“你疯了!你干什么?”他回过神跳脚喊道。
程娇娘没有理会他,抬脚向门口大步走去,门口外停着的马车上正有一个男人下来。
这般喧闹惨叫吵闹男人也被吓了一跳,摘下兜帽看去,面色惊愕。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喊道。
来迎接的他的那太仓路转运司的胥吏也惊呆了,看着院子里举着棍棒下手稳准狠的人,不由打个寒战。
亏得他刚才快一步出来迎接大人,要不然,此时自己也被打倒在地上了…
这是什么人?
驿站里来往的多是官员,莫非是触了什么大人物的霉头?
大人物是很可怕,但他不怕。
“大人,不知道啊。”胥吏说道,面色惊异,“这些人故意生事吧!”
说着忙招呼一旁的护卫。
“还不快去抓住歹人!”
护卫们立刻拿起兵器齐声应和。
“慢着,慢着,先问问怎么…”清瘦男人忙说道。
“大人,还问什么问,上来不说就打,定然是歹人无误!”胥吏喊道,一面再次催促护卫。
他的话音才落,身后便有女声传来。
“上来不说就打,这些兵丁,果然是歹人!”
胥吏以及那位大人都转过头来,见夜色里一个裹着大斗篷的女子站定在身后。
“你胡说什么?你什么人?”胥吏竖眉喝道。
“抱打不平的路人。”程娇娘说道。
抱打不平的路人?!
有病吧?
还抱打不平!你以为唱戏呢?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
王十七郎在后瞪眼跳脚,这女人果然是个傻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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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两更。
第十四章 三言
这边王十七郎气急败坏的抬脚追过去,那边曹管事等人拖着四个兵丁还有王家的三人过来了,扔在门前。
“竟然敢欺凌百姓,真是胆大包天!”曹管事喊道。
四周一片叫好声。
“打得好!”有三三两两的人喊道。
“你们干什么?造反吗?你知道我们什么人?”胥吏喊道。
看着几个人被打了,胥吏的神情惊愕却不见惊恐,眼珠滴溜溜的飞快转动,一句话间心中念头转过万千。
这女子的口音是北边口音,随从是京城,看这些随从的气势,应该是京中哪个官宦的家眷…
扫过她的衣衫,看不出什么,扫过其后的马车,也一般般…..
身后竟然在路旁搭了营帐,想来也不是什么高官贵裔,要不然也不会是这般简单规格。
“….竟然敢阻扰三司院冯大人办差!”他紧接着喊道,似乎怕人听不清一般,大声的重申,“京城三司院的冯大人!奉天子命办差的冯大人!”
伴着他的喊声,清瘦男人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程娇娘不理会他,而是看向四周的民众。
“他们为了自己住的舒服,驱逐先来的你们夜半出门,你们说,谁是歹人?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打?”她问道。
“他们是歹人!他们是歹人!”
“该打!该打!”
四周民众轰然喊道,当然其中多是曹管事等人的声音,不过混杂在人群里倒也没人特别注意。
这突然的声响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没有驱赶,是他们自愿的,给了钱…”胥吏忙喊道,一面忙又看清瘦男人,“冯大人,你一路日夜不停赶来,他们是担心为你着想啊…”
“钱?钱有时候是很重要,但有时候却不是重要的,饿的要死的时候,需要的是一口饭,而不是一把钱,他们之所以住进客栈,就是为了托庇一晚,赶出去,纵然拿着钱又能如何?三更半夜,老弱妇幼,你让他们去哪里?”程娇娘打断他喝道,又看着周围,“你们需要钱吗?”
“不需要!不需要!”
“对啊,对啊,真是不讲道理…”
“有钱当官的就能这样欺负人了吗?”
“还打伤了人……”
四周议论声纷纷,这一次曹管事等人的声音被盖过去了。
“我们大人是奉旨…”胥吏哼了声,迈上前一步大声喊道。
话音未落便被程娇娘再次打断。
“奉旨?尔等奉天子的旨,仗势横行欺凌百姓?”她说道,不待胥吏说话,目光看向这位冯大人,“这位大人,这就是你的属下?这就是你任其肆意妄为的属下?”
清瘦男子火把下神情忽明忽暗。
程娇娘说完这句话后,也不再说话,而是看着这位大人。
站的近的人似乎觉得一阵诡异的安静,但事实上现场并没有安静,孩子的哭声,民众的议论声,被打的兵卫的呻吟声…
“混账东西!”
忽的一声厉喝,伴着一声脆响。
现场这才安静下来。
看那位胥吏捂着脸后退几步,带着几分惶恐看着清瘦男子。
“竟然敢扰民如此!还敢胡言乱语!”男子竖眉喝道,似是激动不已,身子微微发抖。
“大人,大人,我们是为你啊。”胥吏喊道。
“你们为了我随意欺凌百姓?为了我败坏天子盛德?”清瘦男人喝道,伸手一指,“本官当不起!”
火把之下男人神情激动,义愤填膺,看的周围的百姓稍微松口气,还好这个大人看起来还是个清官…不是那种官官相护的…
“你们的错是你们的,但本官难辞其咎。”清瘦男人叹气说道,一面冲四周的人拱手长揖,“惊扰了百姓,本官有罪。”
“也不怪大人啊..”
“大人也不知道嘛…”
“要不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呢…”
四周的人纷纷说道,气氛缓和了很多。
胥吏也不敢再说话了,视线落在程娇娘身上,满是恨恨。
都是这女人多事!咱们等着瞧!
那女人的视线也看过来,夜色下竟然清晰的看到那比夜色还黑的双眸,胥吏心头一颤忙垂目。
“大人,既然有罪,那就要罚…”
女声淡淡说道。
“..有几个百姓,可是被打伤了..”
什么?
胥吏不可置信的抬起头,这个女人竟然不依不饶?
他们有仇吗?
清瘦男子闻言很是惊讶,忙抬脚迈步。
“伤者在哪里?”他问道,一脸忧心。
曹管事在听到程娇娘的话之后,就寻出伤者所在,抢先几步迈过去。
其实那伤者伤的也不重,还跟着人后踮着脚看热闹,猛地被曹管事一巴掌拍坐在地上。
“..伤者在这里..”曹管事喊道。
人群忙让开,露出坐在地上被拍的龇牙咧嘴一脸痛苦的老头。
果然伤的不轻啊…
“老丈。”清瘦男子疾步过来,矮身蹲下握住老头的胳膊,一脸悲痛,“是本官管教无方!”
看着清瘦男子心痛的似乎要落下泪来,周围的人更加感叹,果然是个好官啊。
“倒也不是大人的错..”
大家纷纷说道。
“不,不,是本官的错。”清瘦男人断然说道。
“既然有错,大人要明断啊。”
程娇娘淡淡说道。
清瘦男人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程娇娘说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啊。”
这句话出口,清瘦男子猛然站起身来。
“来人,将这五人押下,削去兵籍吏身,解送到太仓府定罪。”他肃然喝道。
什么?削去兵籍吏身!
此言一出,地上的兵丁以及胥吏大惊失色。
这下事情可闹大了!他们为了得到这身份,可是费了好大力气,而且靠着这身份养着好些利益,这要是没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简直要了命了!
“大人,大人,饶命啊。”
“大人,大人,我们知错了!”
清瘦男子不为所动,负手而立。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肃容说道,目光垂垂扫过五人,意有所指。
“大人,你不能罚我们!”胥吏急道,干脆也不哀求了,带着几分急躁,“我是太仓路转运司的人…”
他这一提醒,四个兵卫也回过神来了。
“你也不能罚我们,我们是天子卫,我们是三班院的人!”他们亦是喊道,带着几分得意和不屑。
这个三司院被踹出来做着苦差事的倒霉鬼,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圣上面,哪里跟他们能比!
被当众如此反驳,清瘦男子的面色很是难看,眼中还闪过一丝无奈。
方才人群中的有人说的不错,自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大人罚不得,那百姓们罚得罚不得?”
有女声又淡淡的说道。
清瘦男子一个机灵,站直了身子。
“大胆!”他喝道,看着眼前五人,“尔等还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却欺凌百姓,坏天子圣德,本官是罚不得,本官职责无权,那就让民做主!”
他说道转身看向四周。
“各位父老,你们说他们该不该罚?”
听他竟然如此询问,在场的人都怔了怔,有七嘴八舌凌乱的声音响起。
“该罚!该罚!”
“该不该罚?”清瘦男子再次问道。
有人带了头,这一次便有更多的人开口了。
“该罚!该罚!”
暗夜里几十人的答话很是响亮。
“能不能罚?”清瘦男子又大声喝问道。
“能罚!能罚!”
这一次更多的人齐声答道。
“各位父老,你们可能给本官写联名证?”清瘦男子大声问道。
“能写!能写!”
满场响亮的喊声伴着夜风回旋。
“好,那本官如果不能为民做主,这官,不当也罢!”清瘦男子抬手挥臂喝道,面上青筋跳动,神情激动。
“为民做主!为民做主!”
一声声的喊声再次响起,掀起一阵声浪,席卷整个驿站。
听着这喊声,兵卫和胥吏面色惨白一脸不可置信。
当拿着鞭子驱赶这些民众的时候,兵卫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喊出这么大的声音来,这一声声的声浪,好似能将他们碾碎…
完了,完了…
怎么这事成了民意了?
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
民意,民意是一座大山,没人敢去碰,就连皇帝也不敢慢待!
对于这座大山,胥吏再熟悉不过,他就曾经借着这座大山,碾碎了好几个不识时务的官员。
没想到今日竟然轮到了自己…
完了,完了…
胥吏再说不出话来,面色惨白,冷汗如雨,噗通跌坐在地上。
看着跌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的兵卫和胥吏,听着身后还在不断掀起的声浪,清瘦男子只觉得自从出京后第一次挺直了脊背,第一次觉得心中的那股闷气荡出,如果不是顾忌官员身份,他都恨不得跟着大喊。
幸福来得太快他都有点蒙,甚至想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但趴在地上的王家老仆心里却清楚的很。
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是有人三言两语就让事情变成了这样!
是有人字字如刀的逼着那官员做了这个决定!
他抬起头,面色亦是惨白,透过夜色,透过影影重重的人群,看到那个已经离开这喧嚣回身向自己帐篷走去的女人。
是她,这么一眨眼,就坏了这五人的身家性命!
四周火把照耀下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夜风拉扯她的斗篷飞扬,勾勒出的身影就如同挥舞着勾枪斧镰的无常。
第十五章 两语
冯大人的其他护卫将五人押走,驿丞也热情恭敬的迎着冯大人进门,但冯大人还是先请被驱赶的民众先回去。
这种爱民的好官让民众们很是激动。
“走,走,我们写联名状去。”其中几个老持稳重的便自动招呼大家。
民众们呼啦啦的进去了,门前的热闹便散去了。
王十七郎转身,见那女人已经坐在篝火边了,就如同方才自己过去跟她炫耀弄到房间那般,适才的事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一般…
“..这几个是家奴…让他们的主子来罚吧…”
夜风吹来曹管事的话。
王十七郎回过神,看到曹管事正与几个护卫说什么,那几个护卫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立刻同意了。
“程娇娘,你,你到底在干什么?”他疾步过去,喊道。
适才的热闹并没有影响半芹,在这边又是打又是骂又是激动请命的时候,她已经将晚饭做好了。
路途之中很简单很暖身的过路神仙。
半芹正跪坐在蒲团上将涮好的菜肉盛给程娇娘。
所以程娇娘便抬头答道。
“吃饭啊。”
吃饭?
王十七郎只觉得怒气冲天。
“我让你吃饭!”他抬脚将程娇娘面前的几案踢翻了。
半芹一声尖叫。
所幸是小锅在她那边,程娇娘的几案上只摆了碗筷盘,碗筷也被程娇娘拿在手里,踢翻的几案只有盘子滚落,避免了汤汁翻滚四溅烫伤人的可怕局面。
“你小子想干什么?”曹管事第一个揪住了王十七郎,毫不犹豫的劈手一个耳光。
王十七郎被打懵了。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不对,第一次被人打…
打他的还是一个下人!
“来人,来人!”王十七郎回过神嘶声喊道,伸着手就往曹管事身上招呼,但他怎么是曹管事的对手呢,而且还有人抱住了他的胳膊。
“公子,公子,有话好好说。”老仆喊道。
王十七郎更要气疯了。
谁有话不好好说?人家先动手了,挨打的是自己啊!还他娘的要怎么好好说?
他还要喊,老仆已经又抢过话头。
“程娘子,程娘子,这次的事是我们鲁莽了…”他忙说道。
王十七郎不可置信的瞪着老仆,再看其他随从看着四周围起来的周家随从都低头噤声。
打了一顿这就被周家的人吓怂了?
“坐下。”程娇娘说道。
应声王十七郎就被曹管事按在了地上,直直的跌的屁股生疼,王十七郎嚎叫一声。
老仆却松口气一般扑过去。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他连连说道。
王十七郎又是气又是急。
“你也傻了?公子我挨打了你还跟人家道谢?”他喊道。
呃,是啊,我怎么直觉就该道谢…
老仆也愣了下,但作为一个老仆,很多时候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公子,方才的事,是我们鲁莽了。”他忙低声对王十七郎说道。
“什么事?什么事也比不上公子我被人打了事大,程娇娘我告诉你,这门亲事就这么算了……”王十七郎喊道,要跳起来,肩头却被曹管事按住。
老仆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人走过来了。
“娘子,是那位冯大人。”曹管事说道。
在场的人都看过去,见果然是那位清瘦男子走过来,身上还披着斗篷兜帽,显然还没有歇息洗漱,而是与驿丞说完话就直接过来了。
“果然来了,你干的好事,当众败坏人家名声。”王十七郎冷笑喊道。
程娇娘看向他。
“你竟然能看出我是当众败坏人家名声?”她说道,“倒也不傻。”
王十七郎瞪眼。
“那你能看出,他是来谢我救命之恩的吗?”程娇娘接着说道。
救命之恩?
这女人不止是傻子,还是个疯子!
王十七郎要跳起来,无奈被曹管事按着肩头。
说话间,冯大人已经走近来,看着程娇娘长身作揖。
“某冯林多谢娘子救命之恩。”他说道。
王十七郎一脸愕然。
竟然…..
“冯大人言重了。”程娇娘说道,一面起身还礼,“只是我家下人糊涂惹事,所以出面教训罢了。”
冯大人的视线落在老仆身上。
“多谢大人。”王家的老仆立刻上前叩拜,“小的肆意妄为,险成大过。”
呃…
王十七郎看向老仆,觉得有些抓狂…
他们一个二个的到底在说什么?
冯大人解下兜帽,露出与身形一样清瘦的面容。
“娘子的下人是为了好心,但我的属下可不一定是好心。”他叹息说道。
“好心有时候的确会办坏事。”程娇娘说道,“也不为过。”
“那要看是有心还是无心的。”冯林说道,目光闪烁看着程娇娘。
程娇娘没有说话。
场面一时凝滞,夜风呼呼。
竟然没接话,冯林有些疑惑。
“这次如果不是娘子及时喝止,某就遇上大麻烦了。”冯林便自己接着说道。
“只是教训家奴而已,大人不必多心。”程娇娘说道。
冯林看着程娇娘一刻,神情带着几分探究。
“娘子是从京中来的?”他问道。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挑起话头了,很明显是要继续攀谈,但眼前的小娘子还是没有请坐的意思。
“嗯。”程娇娘说道。
这种回答真是干脆利索。
“不知是哪一家?”冯林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某也是从京中来的。”
“平常人家,不足挂齿。”程娇娘说道。
冯林也不以为意,笑了笑。
“这到底天晚了,又是女子家,驿丞方才收拾出一间房,娘子不如且去歇息吧。”他诚恳说道。
“多谢大人,只是不用了。”程娇娘说道。
冯林目光扫过四周,已经搭起的帐篷,冒着热气香气的大锅,点了点头也没有强求。
“那就不耽误娘子歇息了。”他说道,拱手施礼。
程娇娘还礼。
冯林迈步走开。
驿站里已经收拾好了上房,冯林洗漱一身风尘,却洗不去面上的疲惫。
“大人,茶。”亲随说道,递来一碗茶,“饭菜也做好送来了。”
冯林看了眼几案上摆着的饭菜,摇摇头没有胃口,面色阴沉的接过茶碗。
“问出来了吗?”他问道。
亲随摇头。
“那几人一口咬定是为了孝敬大人,并无其他私心,更没有人指使。”他说道。
冯林冷笑一声。
“孝敬?”他说道,将手中茶碗重重的撂在几案上,“以为本官是傻子,看不出他们的心思的吗?他们的心思,就差大声的喊出来了!”
一句话喊出来,心中的怒意再难掩,起身踱步。
“深更半夜驱赶民众,这是对我的孝敬?这是把本官架到火上烤!”
“…如果这件事得逞,看着吧,不到天明,附近官员弹劾奏折就能雪片般的飞向京城!不待本官走进太仓路,御史台就能把本官押解回京!”
“..他们小兵小吏,到时候一推干净,挨些训斥,天塌下来由我这个上官顶着!”他说道,越说越生气。
“这种把戏,以为本官没见过吗?当初廖海峰奉命去查苏州盐税,结果人刚到苏州,下雪天吃了顿饭,就被当地官员弹劾扰民,直接绑回了京城,盐税没查到,反倒自己被查个底朝天,从御史台赶到岳州去,是因为什么?”
“…不就是吃饭的时候赞了一句雪景甚美,只是茅草屋略煞风景,结果就被人借口驱赶民众拆掉了草屋,他们是为了孝敬吗?他们是为了借刀杀人!知道廖海峰没别的毛病,就是一个穷酸文人爱得瑟!”
亲随跟随其后,一面低声急急的劝着大人息怒。
“我说这太仓路转运司怎么这么好心,派了人亲自来接。”冯林说道这里又是连连冷笑,“真是玩的好把戏!还竟然跟神兵营的人勾连!”
“大人,这门差事着实不好干,怪不得别的人都推脱不来…”亲随叹气说道。
转运司掌握钱粮,乃是油水最大的部门,这一动不知道要坏了多少人的利益,明里暗里多少人盯着红了眼等着对付你。
“为国岂能惜身。”冯林肃容说道,“这些把戏就能吓到本官了吗?也要多谢他们给本官提个醒!”
亲随点点头,又带着几分庆幸。
“亏的是那位娘子路见不平,要不然大人这次真难收场了。”他说道。
冯林点点头,带着几分心有余悸。
如果当时真的没有人出面,纵然他赶到阻止也难以收拾局面了,明知被人捅一刀子,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道那位娘子,冯林神情凝重一刻。
“真是路见不平?”他自言自语说道,“如今这世道,还有人这样路见不平?还是女子家?”
“或许是她身旁的那位公子的主意…”亲随猜测道。
开口说话的并不一定是最厉害的人,不开口说话的那个才是身份贵重的。
冯林立刻摇头。
“那个人什么都不是。”他说道,“长得眉眼精神,但一看就无神。”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倒是这位小娘子,看似呆呆,眉眼俱是精神,言语精明,滴水不漏。”他说道。
亲随有些怔怔,这个他可没看出来…
“她不是说是因为家仆被牵连其中,所以才如此的。”他说道,“看来的确如此了,如果这次的事落定,大人自然是难逃被罚,但这几个仆从也定然会受到牵连,这位娘子不知道是京中哪家,想必如果被牵连也到底是难免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冯林点点头。
“那倒是,萍水相逢无亲无故,她定然不是为了我。”他笑道,又摇头。
说了一时话,再加上这次有惊无险,冯林心情缓解。
“大人,吃点东西早点歇息吧。”亲随趁机忙劝道。
冯林点点头撩衣坐下来。
“那位娘子不知道做的什么好吃的。”他忽的想到什么,微微一笑道,“闻起来蛮香的。”
几案摆好,半芹将重新煮好的饭菜盛上来,那边曹管事等人已经围着大锅开始吃喝。
端着碗筷的程娇娘看了眼王十七郎。
“既然同行,最好听我的,我的规矩是,事不过三。”她说道。
王十七郎神情阴沉闻言跳起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听你的?你的规矩?程娇娘,你在我跟前有什么规矩?”他喊道,伸手指着那边的曹管事,“我告诉你,你今日不把那个打我的下贱东西打断了腿,你就休想再进我王家的门!”
他说完甩手就走。
“公子,公子…”老仆忙喊道。
王十七郎不理会很快走开了,老仆追了几步停下脚,示意其他随从都跟去,自己则迟疑一刻走回来。
“娘子。”他屈身跪坐施礼,“我家公子还请娘子多担待,我家公子不谙世事,家里派我来照顾,这次是我照顾不到,这次的事怨不得公子,是老奴我思虑不周,上了人的当,让娘子费心了。”
他说道俯身叩头。
“谢倒不用。”程娇娘说道,“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算真发生了,你们也不会有什么事,说一说花些钱也就罢了。”
那倒也是…
反正不会跟那个倒霉的官一般,他们最多也是被斥责扰民,被斥责罚些钱,下人们挨些板子就了事。
当然这话老仆不会傻了真说出来。
“不是,不是,哪有那么简单,娘子费心了,让娘子费心了。”他再次叩头说道。
“不费心。”程娇娘说道,“我只是不喜欢麻烦而已,尤其是耽搁我行路的麻烦。”
所以,在麻烦还没有找上门的时候,就出手将麻烦解决了吗?
老仆心里说道,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娘子。
“如果,如果这位大人当时不领情呢?”他忍不住问道。
如果那位大人也是如同这蛮横无理的小吏和兵卫一般呢?
“那今晚的联名状,告的就是他了。”程娇娘说道,看着老仆,“我说过了,这件事只是因为你们几个糊涂的下人。”
那也就是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抱打不平…
也不管谁是谁非。
如果那个官员糊涂,那么就助这小吏与兵卫一力,毁掉的便是这官员的身家,这样有了这种协助,那小吏以及兵卫自然不会再牵连他们几个下人。
如果那个官员清醒明理反应快,能借力打力,那就保住了自己的身家,毁掉小吏和兵卫的身家,这样也是受了这娘子的助力,感激还来不及呢,自然也不会再牵连他们几个下人。
老仆跪坐在地上,心情有些复杂。
如果知道如此,那小吏当初一定不会挑上他们几个做枪使吧。
如果没有那句我们看王公子也是因为吃住犯难,所以想大家合作一下,如今他们只怕已经心想事成了。
命运无常,一句话就是截然相反的结果。
真的是祸从口出,说话一定要谨慎三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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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更。
第十六章 手起
“你还回来干什么?”
看着老仆迈进大通铺,坐在席垫上生闷气的王十七郎大声喊道。
“你改姓程好了!反正也不认谁是你主家了!”
“公子,这件事非是儿戏。”老仆肃容说道,“你不要再胡闹了。”
“胡闹?你也信那女人的话了?”王十七郎跳起来喊道,“你听到那女人说什么了吗?听她的话,听她的规矩?啊呸!”
王十七郎喘着气,气的瞪眼。
“我倒要看看,我不听她的话,会怎么样?”
老仆心里跳了两下。
不听她的话会怎么样?一定不会很好的吧…
往常人遇到麻烦,都会想办法周全回避,她倒好,直接就把带来麻烦的人掀了,而且还不是麻烦已经找上门,而只是才起了苗头…
这种聪慧机敏立下当断的心肠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竟然能有,怪不得能让周老爷这样的年长武将在面前哭呢。
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小娘子,这门亲事倒是捡到宝了。
“你笑什么笑!”
王十七郎说完话见无人应答,再抬头竟然看到老仆在咧着嘴笑,更是火冒三丈。
都是再看自己的笑话吗?
被那傻儿笑,被那傻儿的下人打,又被自己的下人笑!
“你们就留在这里跟着那女人吧,我现在就走。”
又是动不动离家出走的把戏了。
老仆对大家使个眼色,随从们立刻习惯的上前围住,抱腿的抱胳膊的嚎哭的劝慰的哀求的好容易安抚下来,哄着洗漱换衣,又嫌弃大通铺硬臭脏不肯睡,正想法安置着,门被人敲响了。
打开门竟然是周家的随从。
“你来干什么?”王十七郎瞪眼喝道。
“我家娘子让你们过去。”周家的随从神情倨傲的说道。
过去?现在想起认错了?怕了?晚了!
王十七郎啐了口。
“滚。”他很干脆骂道。
周家的随从果然转身就滚,老仆早抢着拉住。
“小哥,娘子有什么吩咐?”他恭敬的陪笑问道。
“娘子说,你们住这里可能不安全。”周家随从慢悠悠说道,“不过,娘子也说了,去不去的随你们。”
不安全?
老仆打个哆嗦。
“哎呦哎呦她真以为自己是未卜先知了?先说不下雨…”王十七郎哈的喊道,话说一半噎了下,好像真的没下雨…反正不管了,那也是凑巧的缘故,“又说什么不安全,她以为她谁啊?”
他还要说什么,却见老仆已经转过身。
“收拾东西,去程娘子那里。”他说道。
随从们立刻应声是,开始忙忙的收拾东西。
“你们干什么?你们到底姓什么?”
王十七郎的叫骂声穿透屋子划破夜虽然深但尚未沉沉的驿站。
…………………………..
“想不到这冯呆子竟然这么机敏…竟然让他逃过一劫,看来只能放他进城了。”
“进城?这冯呆子查的一手的好账,等他进城就是你我的死期!”
驿站不远处一个村庄里,临近村边的一间院落里,屋子里还透着灯火,窗上映照两个身影,一个坐着,一个正来回踱步。
如果那被冯林打的半死的小吏如果此时在这里的话,就会认出来这二人一个是太仓路转运司的书办,一个是税吏。
税吏来回踱步,面色沉沉。
而书办则神情淡然,还端着茶碗喝茶。
“时间什么的都拿捏的很合适,怎么会没成?”他问道,“是不是刘中自作主张了?这小子仗着几分聪明,总是爱画蛇添足。”
“应该没有,方才人来说主要是因为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群人,抱打不平。”税吏没好气的说道,一面恶狠狠的咬牙,“不管他是哪里来的人,只要从我太仓地盘上过,就给我好好的长长记性!”
“抱打不平也没错,当初嘱咐他们就是要闹大,闹得民意沸腾才好。”书办说道,语气慢悠悠,不急不躁,“只是这冯呆子完全不似传闻中那么呆嘛,是我们判断失误了。”
看着这书办不仅不急,反而笑眯眯的,税吏哼了声,撩衣坐下来。
“又能查账,又不是呆子,那岂不是更难对付?”他说道,“放他进城,我们太仓路只怕要空一片呢。”
书办慢慢的抚着茶碗。
“那真是太惨了。”他感叹说道,似乎已经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个一个的官员被揪出来,剥掉官袍,押解入牢,神情悲悯。
“你就快说怎么办吧!城里的人都等着呢。”税吏急道。
“怎么办?”书办微微一笑,身子前倾,压低声音,“一个人惨,总好过那么多人惨吧?”
书办文质彬彬温温吞吞,但税吏却知道这个在转运司做了做了三十年的书办却不是外表这般。
“那你的意思是…”税吏也凑过去低声问道。
书办忽的伸出手,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下。
仲秋的夜里,天气阴凉,书办的手修长干瘦,划过税吏的脖子,就真的如同刀刃一般。
税吏打个哆嗦浑身僵直的躲开,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叫声。
看到成功的吓到他,书办哈哈笑了。
税吏有些恼火,恼火这人吓唬自己,也恼火自己在人面前露怯。
“干什么?”他不高兴的喝道。
“干这个啊。”书办笑道。
税吏摸了摸脖子回过神来,眼睛顿时瞪大。
“杀朝廷命官?”他喊道。
书办看他一眼。
税吏忙伸手捂住嘴。
“你疯了?”他低声说道,“那可是要杀头连坐的大罪。”
“那,别人死,总好过自己死吧。”书办慢悠悠的说道。
税吏神情阴晴不定下意识的摸着脖子没有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死了也不一定是被杀了的,可以是意外嘛,就好像当年吴州管库一把火那样。”书办慢悠悠说道,“咱们自然也能让太仓的管库烧一把火,但这种把戏到底是太被动了,也会给那冯呆子把柄,与其如此,倒不如…”
“让驿站烧一把火?”税吏下意识的接过话说道。
“王大真聪明,好办法。”书办立刻伸出手指笑着赞道。
税吏伸手打开他的手。
“好你的头,曹八你别给我扣这帽子,谁想出的办法谁心里明白。”他没好气的说道。
“你放心,这件事办了,没人会被追罪的。”书办笑道,盘膝坐好,“如今天干物燥,小方岗驿站又年久失修,着一把火不是很正常的事?”
税吏坐着没说话。
“况且,上边也不会让这火追查下去的。”书办又压低声音说道,“神兵营的几个人是提前被朝里的人打了招呼的,要不然你以为咱们能指使的动?冯呆子日常就爱指手画脚,早有人对他不满意了。”
税吏点点头神情稍微放松。
书办笑意淡淡端起茶碗。
“在驿站解决掉最是干净利索。”他说道,停顿一刻,压低声音,“转运使大人也是这般想的。”
转运使大人!
税吏瞪大眼,旋即又忙伸手掩嘴,似乎方才说话的是他一般。
“可是驿站里今趟住了好些人…这火要是烧起来,可就控制不住了。”他低声说道。
“那不是闹得动静更大,要说这驿站真该修修了,上头就是不肯拨下钱来,非要咱们地方出,咱们地方穷成这样,哪里修得起,一再给上边说早晚要出事,早晚要出事,这下出事了吧,等着吧,御史的弹劾一上,看他们给不给钱。”书办哼声说道。
税吏咂咂嘴,好像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快些吧,如今后半夜正是人最困的时候,最容易灯油起火,趁着天还未亮,也好办事。”书办说道,有些不耐烦的手指敲着几案。
税吏一咬牙拍了下腿。
“行,就这么办。”他站起来,狠狠的咬牙,“也不是我们跟他有仇,谁让他倒霉接了这个差事呢,要怪就怪命不好吧。”
一面站起身来。
“我亲自去看着,免得再出什么纰漏。”
书办点点头,又想到什么叫住他。
“驿站里都查清了,今日没什么要员入住吧?”他问道。
“没有,都查清了,多是百姓,然后就是几个不入流的官宦,放心吧。”税吏说道。
书办点点头,看着税吏抬脚出门。
沉沉夜色里似有脚步声杂乱的远去了。
夜色沉沉,喧嚣的驿站终于陷入一片沉静。
驿站外的程娇娘的营帐也在经过王十七郎闹腾之后安静下来。
半芹看着床榻上闭上眼睡了的程娇娘松了口气,小心的转身在毡垫上躺下来,躺下时又看到程娇娘床边栅足案上摆着的弓箭。
就算在行路途中,娘子的习惯也不改,练字,读书,以及练习弓箭。
半芹微微笑了笑,躺下闭上眼。
低低的脚步声在驿站的后院响起,但旋即隐没在黑暗中。
柴房里亮着灯,透过窗格可以看到其内地上躺着五个五花大绑身上脸上带着伤的男人,而门口站着两个兵卫,正揉着眼打着哈欠。
“什么时辰了,换班的怎么还不来…”一个说道。
“睡过头了吧..”另一个靠着墙懒洋洋的说道,话说一半,人猛地一挺,竟然靠着墙溜下去。
对面的人看到了乐了。
“你小子困成这样,战斗站不住了…”他笑道,话音未落,耳边噗的一声轻响,他瞪大了眼,伸手捂住咽喉,有血从手缝里流出来。
“有…”
最后一个音吐出来人直直的倒了下去。
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地上的五人,有些茫然的看着“睡倒”在地上的守卫。
门被推开了。
“王大!”小吏顿时惊喜的大喊出声。
税吏冲他嘘了声。
“想死啊。”他瞪眼压低声喝道。
身后又进来两人,帮着把地上的人叫醒松绑。
“王大,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不管我的。”小吏喜极而泣的说道。
税吏呸了声。
“没出息样。”他说道,一面摆头,“还能走吗?快走。”
虽然挨了打浑身疼,但相比于逃命大家还是有力气的,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屋子。
“王大,就这么算了?我们就是这样跑了,日后的身家生计也没望了…”小吏想到什么,带着几分急躁低声说道。
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先一刻只要保住命就知足,但当保住命的时候,就又想保住荣华富贵。
“放心吧。”税吏哼声说道,从衣袖中拿出一物。
隐隐的灯光下,看清此物的小吏瞪大眼。
“火捻子!”他低声喊道,再看另外两人,腰中挂着葫芦,站得近夜风里有油的味道散开,他忍不住牙关磕磕,“这是…这是…”
“快走吧。”税吏瞪他一眼低声说道,“你也想陪葬啊。”
小吏回过神不敢再多说话,忙向外走去。
税吏摆摆手,那两人沿着墙角向上房摸去。
驿站里的灯都已经被他们提前用石子打灭,黑乎乎的一片盖住了六人向外走的身影,迈出驿站的那一刻,身后火光腾腾而起。
“着火了!”
驿站内倒还没有喊声,驿站外一声喊传来,将六人吓了一跳,抬眼看去见对面不远处的营帐里篝火边守夜的四人站起来。
伴着他们的喊声,驿站内的人也都发现了,顿时喊声哭声混杂成一片。
夜风猛烈,火势眨眼汹汹。
曹管事等人已经惊醒了,看到这场面心里都惊骇不已。
“快救火!”
大家便急忙要冲过去。
“去十个人,余下的留下护着营地。”曹管事大声的指挥着。
便有人拎着尚未收起的锅等物就冲过去。
驿站里已经人仰马翻,
看着着起来的火,原本心惊胆怯都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喜悦。
想要我的身家性命,没那么容易!
小吏得意的回头看着驿站,火光越来越亮,将他们的隐身地渐渐照亮。
“你们找个地方躲起来。”税吏低声说道,一面自己抬脚要走,却见那小吏又看向外边。
“娘的,就是那臭婊子坏我们好事,害的我们挨打!”小吏恨恨说道。
看着他看去的方向,税吏也看过去,营帐里救火的人跑出去好些个,余下的也都站在营帐边,神情惊愕的对着这边驿站指指点点。
其中一个营帐里还走出两个女子。
“就是他们抱打不平坏了咱们的事?”他问道。
小吏点点头。
“还把他们好一顿打呢。”他说道,回头看了眼四个兵丁。
四个兵丁也点头。
“王大,给我火捻子…”小吏忽的说道,伸出手。
“干什么?”税吏说道,“快躲起来吧,一会儿烧完了你们好出来。”
“我先放把火让他们也热乎热乎。”小吏说道。
倒是真该给这几个不知好歹的人些教训。
税吏迟疑一下将手中的火捻子递给他,又解下油壶。
此时驿站外人乱跑,混成一片,小吏也不怕被看到,一手抓起火捻子,一手抓着油壶就混在人群里向营地这边跑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王十七郎披着斗篷,散了头发神情惊讶的看着驿站,一面不停的喊,“怎么好好的着火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因为跑来的人多,随从们都忙守着营帐阻止他们冲过来。
独有老仆陪着王十七郎,半芹陪着程娇娘站在营帐外看着大火。
相比于王十七郎的惊讶,老仆则是满脸惊骇,他看了看大火,又看向程娇娘。
真的有危险啊…..
这简直是神机妙算未卜先知!
这怎么可能?是巧合吗?
忽的他的眼睛瞪大,看到这个裹着大斗篷的小娘子猛地掀起衣衫,将手中一物举起来。
那竟然是…弓箭!
她要干什么?
就在他看过去的同时,那娘子已经拉弓搭箭,嗡的一声,长箭离弦,直向一个方向而去。
而与此同时,混入人群中跑近来的小吏已经带着兴奋将手中的火捻子一晃,另一手的油壶也做出投掷的动作。
去死吧…
就在此时一只箭带着呼啸飞来准准的射穿了小吏的咽喉。
甚至没有一丝感觉小吏就失去了生命,人也仰面倒了下去,已经随着晃动燃着的火捻子落在身上,手里的油壶也落在身上。
轰的一声,人群里突然腾起火光。
正奔跑的人群顿时轰的一声乱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惊呆了,驿站起来大火,驿站外的人也能自燃了吗?
站在阴影里的税吏以及四个兵卫也呆住了。
失手把火捻子和油壶掉自己身上了?
税吏第一个念头想到这个,但不对啊,人怎么没有挣扎?
如果是失手的话人肯定会尖叫翻腾扑灭火的,怎么会一动不动?
不好!这是着火前已经死了!
他旋即反应过来,看向那边的营帐,几丈外,夜色火光下明晃晃的箭头已经对准了他。
“过来!”
夜风里有尖亮的女声送来。
这是声音让周围的人都看过来,王十七郎也瞪大眼。
这女人拿着弓箭干什么?灭火吗?
她让谁过来?
他顺着弓箭所指的方向看去。
见火光透红的夜空下,驿站的一个角落里站着五个人,其中一个男子也怔怔的看过来。
“不听话!”程娇娘说道,松开了手。
税吏的视线看不到四周,他只看到泛着火光的箭头越来越近,在那箭头之后,夜风吹起那娇小女子的斗篷,扬起一片阴影,就如同展翅的蝙蝠。
怎么回事?
这是税吏的最后一个念头,箭矢从他的下巴上穿过,死死的钉入咽喉中,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整个人一个后退跌倒在地上,扑腾两下不动了。
看着死在眼前的人,四个兵卫终于回过神,几个大男人发出堪比女人的尖叫声。
杀人啦!
杀人啦!
四周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了,顿时更加混乱。
杀人啦!杀人啦!
王十七郎的目光一直随着箭,借着火光清楚的看到一个人是怎么转眼死在眼前的。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杀人!
而且还是女人杀人!
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他的未婚妻!
他傻了一般转过头看着他的未婚妻…
程娇娘的手中还握着弓,正从身后腰间抽出一只箭,对准了那边尖叫的兵卫。
“过来!”她再次吐出几个字。
嘈杂中那边的兵卫根本不可能听到,但王十七郎听得清清楚楚。
过来…
不听话…
就去死吧…
不听话..就会死…
王十七郎咕咚咽了口口水。
“杀人啊!”
他尖叫一声仰面晕倒过去,远离这片嘈杂混乱,陷入黑暗安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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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吴千语《医律》
金子,省厅叱咤法医界的法医之花,意外穿成胤朝一县丞家患有孤独症的女儿,众人口中克死生母的不祥人。
为了生存下去,她绝不逆来顺受;
第十七章 刀落
程娇娘手中余下的箭并没有再射出,曹管事已经让人冲上去了。
这几个兵丁手无寸铁,又受过刑,再加上这陡然的眨眼被人射杀两人,心理吓得崩溃,根本就没有反抗能力。
这不过是一眨眼发生的事,身边的人甚至还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
着火的人已经被四周的群众用土用树枝拍打扑灭了,人已经不行,烧得不成人样,周家的随从还是认出他是谁了。
“是那个煽动兵丁驱赶百姓的人。”随从低声说道,“身边有油壶…”
曹管事这才恍然,又一脸不可置信。
“娘子,这个人是要放火烧我们?”他说道。
“不知道,大概是吧。”程娇娘说道,将手中的弓箭塞给曹管事,“余下的事你来收拾吧。”
不知道,大概吧…
曹管事有些怔怔,低头看弓箭。
不知道就敢把人射死…
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么?
这可是,杀人啊!
不过,杀人对着娘子来说,又算得什么稀罕事吗?
因为发现着火及时,再加上周家的随从在京城经历过大小火灾有经验,很快组织在场的民众救火救人。
驿站的房子土木结构又年久失修烧起来就难以控制,但万幸着火的是后边的上房区,住的人到底少一些,给了人员拥挤的前院逃生的时间。
所以被烧伤的人倒是不多,多的是拥挤踩踏伤。
位于起火点的冯林也万幸的逃出来。
因为晚间生了这场闷气,他一直没睡踏实,虽然人家的目标是他的所在,这边的火势也最严重,但及时醒来的他还是挣扎着爬到门口,又加上忠心的亲随不顾危险的闯进来,连背带抗下救了了出来,只是胳膊被掉落的木梁砸伤,嗓子也被熏呛伤,性命无忧。
天色放亮的时候,驿站的火小了下去,因为能烧的基本上都烧光了,到处是一片焦黑,因为惊吓又救火疲惫的人在驿站外的路上地上躺了一片。
夜间里只顾着保命倒不觉得如何,此时命保住了再想到失去的财物家当,现场不时响起哭声。
一片废墟中,两个亲随搀扶着冯林走来。
看着这个衣衫焦黑,面色被熏得如果锅底,胳膊用衣带挂在脖子间,一瘸一拐的走来的男人,却让死里逃生的驿丞如同见了活祖宗。
“大人!”他们哭喊着接过去。
百姓们也看到了,虽然不太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官,但昨晚这个官爱民如子的形象却是深入人心,那种大难之后惶惶的不安再看到他之后,也顿时安定了很多。
“大人!”
“大人!”
无数的百姓都哭喊着也涌过去。
“冯林死了没?”
还是那个村庄的屋子里,书办再没有先前的温温吞吞,而是急声问道。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摇摇头。
“他没死?”书办面色发青,跌坐回去,“王大刘中却被人杀了…完了完了完了…..”
当从这书办口中听到完了二字,两个男人心中冰凉,这比当时一片混乱中看到同伴们死的死抓的抓更心凉。
“也不一定,也不一定。”他们忍不住忙忙说道,“火烧得很厉害,我们急着跑回来报信,没去确认,应该是死了吧,逃不出来的,我们在屋四周都点了火….”
“不管他死不死,都完了…都完了,王大刘中被当场杀了,兵丁也被抓住了…这就足够了,足够了….”书办摇头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被人杀了?”
两个男人四肢冰凉,放火杀人,他们都没有害怕过,但当穷途末路的变成自己,感觉真是难以言表。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颤声说道。
他们一直在后边,点着火冲出来时就看到小吏倒在地上浑身着火,再一错眼税吏也被一只箭射穿了脖子。
他们只看到那一边站着好些人,根本连是什么人都没看清就转身撒脚没命的跑回来了。
“现在问这个没有必要了。”书办说道,扶着几案面色惨白。
知道是谁能怎么样?过去把人家杀掉吗?
“大人,现在怎么办?”两个男人颤声问道。
怎么办?
“逃!”他吐出一个字。
逃!快逃!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胜者王败者寇,没有第三个选择。
还好他做事周全,哪怕再有把握的事也必然做好两手准备。
家人亲眷已经提前送的远远的,他的身上也带着一些足够生活一段的钱。
秋日的晨雾从身边飘过,带着浓浓的阴寒。
书办骑在马上沿着小路疾驰而去。
清晨的乡野安宁而平静,起早的农人,偶尔狂吠的狗,身后没有追兵,但书办的心情却惶惶不安,还带着一分绝望。
这一逃他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世上再没有曹书办,没有了太仓府三代积累的曹家。
相比于接下来迎接疾风骤雨收拾烂摊子的太仓路的那些大人们,他曹书办还算是幸运的,但为什么心中还是深沉黑暗。
到底是怎么就败了呢?怎么就事与愿违了呢?
真是死的输得都不瞑目啊。
清晨的原野上,一人一骑的却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仓皇远去了。
“你们要烧死本官?”
冯林说道,看着眼前被押着跪倒在地的四人。
“不,不,不是我们。”四个兵丁忙喊道,一面叩头连连,“我们也是受人指使啊。”
反正他们这些小兵小卒永远都是不重要的,事情闹得大了,最后总有上官负责,只要上边斗闹起来,他们这蝼蚁般的小人物还有可理会的,打一顿罚一顿赶出去了事。
听到这把火竟然是人故意放的,在场的民众顿时更为激愤。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不知哪个先开口喊道,更多的声音便喊起来,其间还夹杂着石块木棍砸过来。
“是太仓路的刘中指使我们的。”兵丁们喊道,“他许了我们好些钱…”
他们的话音才落,就被曹管事一脚踹倒。
“放你娘的屁,一个小小的太仓路转运司的小吏能指使你们这些天子近卫!”他骂道,“哄傻子呢!”
兵丁们连连叫屈。
“刘中呢?”冯林问道。
曹管事摆摆手,随从便将烧成焦炭的刘中以及另外一个人抬过来。
烧得那样惨,臭气熏天,四周的民众又是想看又是害怕,闭着眼掩着口鼻躲躲闪闪挤来挤去。
“好好的突然就自己烧了呢…”
“什么呀他身上带着油壶呢,显然是走了火…”
“可见是报应!”
议论纷纷中冯林由亲随搀扶着上前看这两具尸首。
虽然是文官,但冯林曾掌握刑狱,也曾查验尸体,所以没有不适和害怕,还蹲下来仔细的看烧焦的尸首,他的手拨动了一下,在那尸首的咽喉处便有铁箭头出现。
果然…
冯林忍不住抬头看一旁的曹管事。
这个管事身形虽然不高大,但是很精壮,可见是有功夫在身的,此时他的手上握着一把弓。
“好箭法。”冯林赞叹说道。
曹管事抱拳。
“多谢大人夸奖。”他含笑说道。
周围有两个随从闻言神情微微惊讶,看了曹管事一眼。
天光大亮,远处有马蹄声嘈杂而来。
“大人,附近官府的人都来了,太青路的兵马也来了。”疾奔而来的护卫下马喊道。
不远处汇集了不下数百人蜿蜒而来。
驿站起火,烧死朝廷命官,还有大批百姓,这可是要命的大事,附近县城的大小官员都赶过来了,半路上还遇到披甲严明神情肃穆杀气腾腾的官兵更是吓了一跳。
虽然还没到场,心思慎密的官员们都基本上明白了,这一定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待看到现场的惨状,所有人都神情惊愕,不管是真悲还是假悲,皆哀痛不已。
“这就是纵火的人犯,你们来看看,可是熟人?”冯林哑着声音说道。
几个官员推搡一番,到底躲不过,只得上前来,待看清地上躺着的人,几人便倒吸一口凉气。
“认得吗?”冯林冷冷问道。
“不…不认得。”三人齐声垂目答道。
冯林呸了声。
“大人,此地危险不宜久留,先请去我们太青兵营落脚吧。”一个官将下马说道,冲冯林施礼,然后又执晚辈礼,“冯世叔,我与长青是同门之宜。”
冯林打量他,点点头。
“可是钟庆,钟子渐?”他问道。
“正是小侄。”将官再次施礼说道。
“行前长青与我提到你。”冯林哑着嗓子说道。
“长青兄也写书信与我,都怪我不知世叔已经到了此地,没有及时相护…险遭大过…”将官面色愧疚说道。
冯林冷冷一笑。
“这不是你不小心的过错,这是某些人太大胆的过错。”他说道。
将官不再说什么又再次邀请他跟自己回兵营。
“不,我不走。”冯林说道,“我就在这里等着,等着让人来看一看,让陛下看一看…”
他说到这里,推开亲随,脚步有些踉跄的迈步,迈向还有余火残留的驿站。
“大人小心。”
官员亲随护卫们纷纷喊道。
冯林在这废墟中站住脚,披头散发,衣衫褴褛,面如焦炭,狼狈不堪的转过身,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点着四周。
“让天下人来看一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天下人都看一看!这些贪赃枉法的东西都是怎么样的丧心病狂!”
“我就在这里守着,我哪里都不去,就让他们太仓路把账册给本官送过来!本官就坐在着废墟上,还有,你们,去给本官打造一副棺材来…”
“…本官要学汉卧虎,带着棺材,好好的看一看这太仓路!”【注1】
嘶哑的声音传开,明明没有那么大,听到的人却觉得耳朵震的发疼。
他们抬起头看着初生的晨光下那站在废墟的里的狼狈身影,倒显得没有那么可笑,反而高大刺目不可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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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西汉末年任洛阳县令的董宣,抬着一口新油漆的黑棺材上任,表明洛阳乃京都圣地,权臣云集,若严惩贪官污吏,难免得罪一些皇亲国戚,惹下杀身之祸,所以随时准备为国殉职,只好带着棺材来上任,京师豪族贵戚莫不畏之,号为“卧虎”。
第十八章 拂袖
再三相劝,冯林也打定了主意就守在这里不走,一众官员无奈只得都留着相陪。
“你们留在这里不该是为了陪我。”冯林不咸不淡说道。
官员们反应过来,忙去核查火灾结果以及安抚死伤的民众。
这一次火灾烧死了人丁十个,伤三十三人,其中火烧呛伤十人,践踏拥挤伤二十三人,乱中遗失牛马骡子数头,烧毁的财物正在清理中。
死亡的整理尸首运送,受伤的由跟随官府而来的大夫进行诊治,有些没有受伤的民众急着离开,还有人听说官府会给贴补便留下来等着,驿站外人声嘈杂混乱,灾后的悲伤消散了很多。
人就是这样,脆弱却又坚韧的生长着。
冯林换过了衣衫,简单的洗漱,烧焦的头发用帽子掩上,大夫重新给包扎了胳膊,再迈出来时整个人的气息便焕然一新。
大约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吧,比起昨晚到达客栈的那位书生气息浓厚的他,此时的他多了几分凌厉之气。
他的视线落在门外,一眼就看到那边整装待发的车马,顿时一惊,忙举步过去。
“恩人,恩人,留步。”他伸手喊道。
曹管事松开缰绳,停下上马看过来。
“你们这就要走了?”冯林问道,目光落在马车上。
马车的车帘尚未放下,可以看到其内端坐的小娘子。
昨晚见时夜色下形容看得不太清,此时看来这小娘子比他认为的还要小,不过是十四五岁年纪,身量高,因此越发显得瘦,面色有些苍白,但大大的眼睛依旧有神。
看来昨夜的灾祸并没有给她带来很大的影响。
想来也是,有这些反应机敏行动慎密有功夫高强的随从相护,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哦,大人,那些兵丁已经交由官兵们押看,昨夜的经过也已经交代好让他们记下了,我们也都画押了。”曹管事说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那里敢说什么吩咐。”冯林摇头说道,带着几分感慨,对着马车长身施礼,“冯林再次谢娘子救命大恩。”
“大人又言重了。”程娇娘说道,在车中还礼,“这水火无眼,我们也不过是自保罢了。”
话说起来也是如此,但怎么想都觉得有哪里不对…
好像从他下了马车那一刻,事情就有点不太对…哪里不对呢,又说不上来,如果硬要说的话,大约是运气特别的好吧…
小吏故意挑唆陷害,但却有人或者因为抱打不平,或者因为自己的下人被牵连不得不出面,让这小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此次大火,又是他们人多精壮起到了灭火救助的大作用,而最关键的关键,他们竟然还活捉罪魁祸首,虽然那两个重要的人犯被当场射杀,但只要这两个人摆在这里,死的活的没什么区别。
如果没有他们捉住了这几人,就算自己没死,这场人祸最终也会不了了之,没有证据,白挨一通烧,反而会壮敌的贼胆,对自己进行更大的伤害算计。
但现在不一样了,抓住了这几人,他什么话都不用说,就把尸首往人前一摆,就足矣!
虽然从来不怕死,但要死还是要死得其所,如果这样死了,真是死也白死了。
冯林没有再说话,伸手再次长身施礼。
“娘子无须谦虚,当得起冯林的救命大恩。”他说道。
程娇娘笑了笑。
“其实如果真要这样说的话,那救大人的不是我,大人该谢的也不是我。”她说道。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有人暗中安排的?
冯林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激动的跨上前一步。
“是谁?”他颤声问道。
“你自己啊。”程娇娘说道,再次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我自己?
冯林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曹管事扬鞭催马前头领路。
“走喽!”他拉长声调喊道。
人马前行,果然是真的要走了。
“娘子,敢问贵姓?”冯林忙喊道,追上几步。
车马向前,没有人回头,很快远去了。
直到大路拐弯的时候,曹管事才回头看了眼,见驿站那边似乎冯林还站着。
“这冯林我倒也是听过,是三司门下度支司的一个判官,能进入三司且在一部中当上判官的自然有些本事,脑子很清楚,只是三司门下的通病,脑子比较轴…”他转过头,带着几分轻松说闲话,说到这里忍不住笑,“这家伙真是运气好,这次遇上咱们娘子,要不然,回头京中老爷大约要多上一份丧仪了…”
四周的人都笑起来。
“咱们老爷跟这判官大人也犯不着上礼..”大家笑道。
那倒也是,文武不同,尊卑不同,日常没有来往。
曹管事捻须嘿嘿笑。
“哎,曹爷。”一个最近的随从忍不住靠过来几分,压低声音,“你为什么跟那冯大人说,这人是你射死的?”
他说着悄悄的向身后的马车看了眼。
“抢了娘子的功劳….”
曹管事哈哈笑了,又带着几分得意。
“你们懂什么,你们不懂娘子,我是熟悉的很…”他说道,伸手捻着短须,“这事在娘子眼里都不算个事,还什么功劳…”
四周的人都投来钦佩的视线。
“是啊是啊,当初娘子就是曹爷你从江州接来的,说起来是最熟悉的…”
“如今又是曹爷你送回去,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不是,怪不得当初老爷挑人,第一个挑中你…”
大家低声笑呵呵的说笑。
曹管事面上带着笑,心里却是在不停的咆哮。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当初从江州接她来,我熟悉的是什么?是受罪!
挑中我合适?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得知被挑中后我回家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场吗?
我懂她才说是我射死的人?你们没看到当时当人涌过来时,娘子直接把弓箭塞到我手里吗?
那意思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这种意思都领会不了,怪不得我当管事,你们当随从。
“娘子干嘛不让人知道是她干的?哎呀说起来,娘子除了起死回生,竟然还有一手的好箭术。”随从摸着下巴说道,又点头,“不愧是是咱们周家的血脉..”
不愧是周家的血脉…
曹管事听到了心里有些怪怪,他不由回头看了眼马车。
什么时候起,那个让周家蒙羞从来不肯提起的小娘子,竟然能够让周家以为荣。
说笑间,一声男人的尖叫从最后传来,旋即低沉下去。
随从们都寻声看去,见是走在最后的王家的马车那里。
“王小娘子又怎么了?”有人低声笑道。
这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曹管事也笑起来,但很快板下脸。
“休得胡言。”他半真半假的呵斥,王家小公子到底是公子,而且有可能成为娘子的丈夫,心里怎么瞧不起,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这是给娘子的面子。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冲后边抬了抬下巴。
“..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是娘子干的?”他说道,“王小娘…呸王公子看到了,差点吓死,好容易醒过来,还发癔症呢。”
想起方才的事,随从们又再次笑起来。
“那是他胆子小。”大家说道。
“他胆子小是一方面。”曹管事说道,又带着几分感叹,“娘子,到底是女儿家…”
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大家也都明白了。
女儿家杀人,着实让人心生忌讳。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和她一起走,我不要再看到她!”
王十七郎抱着被子喊道。
自从醒来后,这种话就没有停下过,老仆什么法子都用了,他本来就不是妇人家不会哄孩子,看着就要撒泼打滚的王十七郎,老仆忍不住头疼欲裂。
“公子。”他一咬牙说道,“你如果再这样不听话,让那程娘子知道,她可是要生气的。”
不听话!
程娘子!
生气!
王十七郎的眼前顿时浮现一个被一支箭射穿喉咙的人仰面倒下,那人倒下后,便有一支箭冲自己飞来…
“哎呀娘啊..”他嚎叫一声将被子盖在头上缩在车角瑟瑟发抖。
车里安静了下来,老仆松了口气,但旋即又叹口气,皱起眉头。
这可如何是好…
丈夫害怕妻子,这婚事怎么能成?
日落日起,十月深秋里一阵风扫过,院子里的落叶顿时一层,只剩下光秃的枝丫摇曳。
一双木屐特意从落叶上重重踩过,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
“娘子别闹。”
院子里的仆妇看到了含笑说道。
陈丹娘拎起裙子咯噔咯噔跑向屋门。
屋内陈老太爷正与陈绍喝茶说话,面前摆着紫檀木双陆棋局。
“…事情竟然闹的这么大?这太仓路转运司也太胆大包天了…”陈老太爷说道。
陈绍点点头,虽然已经下朝多时,面色犹自怒意残留。
“还不是因为高家背后撑腰,手都伸到转运司了,真是贪的不要脸皮了!”他说道,“冯林果然带着棺材守在驿站不走了,据消息说,他的左胳膊只怕要不中用了。”
陈老太爷叹口气。
“这个冯呆子也真够倒霉的。”他说道。
“不过应该说他算运气好,大难不死,还抓住了证据。”陈绍说道,“若不然,那才叫倒霉呢。”
陈老太爷点点头吐了口气。
“是说有过路人见不平拔刀相助才得以如此?”他又问道。
陈绍点点头。
“那日因为快要下雨驿站人多,也算太仓路的贼人这次运气不好,驿站里一人一手,齐心势大嘛。”他说道。
陈老太爷哦了声没有说话。
“…皇上大怒,已经责令御史台去拿人了,又传令太清路驻军协助…这次看高家还怎么周转…倒是怕他不敢出面…只要出面…..”陈绍接着说道。
陈老太爷却似有些心不在焉,伸手拨着棋盘。
据说路人救火,又射杀了两个放完火要跑的太仓路的小吏,太仓路的人干了坏事肯定不敢大摇大摆的跑,跑的那样隐蔽,又是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能准确的一击毙命,当真是好厉害…..
路人…
路人…
陈老太爷猛地坐直身子,正说话的陈绍被吓了一跳。
“程娘子走了多久了?”他问道。
第十九章 旁观
听陈老太爷说到了程娘子,坐在门外廊下看仆妇钓骆驼的陈丹娘立刻转过身。【注1】
“爷爷,程娘子走了快要一个月了。”她答道,一面起身跑进来。
陈老太爷对她笑了笑,一面从一旁的栅足案上抽出一卷舆图。
这是从皇宫里复制来的舆图,不是家家能有,价值千金。
陈绍忙起身,帮着陈老太爷展开,陈丹娘也好奇的站在一旁看。
陈老太爷慢慢的在其上视线巡走。
“….那十天前按行程算她应该走到….”他说道,一面翻找一刻,最终手停在一处,神情有些古怪。
陈绍见父亲不说话,便也低头看去,神情顿时也有些古怪。
太仓路。
太仓路!
“父亲,你想什么呢!”他立刻微微拔高声音说道。
陈老太爷笑了,从舆图上收回视线。
“你想什么我就想什么。”他笑道。
陈绍被父亲挤兑面色有些不自在。
“我想程娘子。”陈丹娘找到接话的机会,忙在一旁接话童声童气说道。
陈老太爷哈哈笑了。
陈绍起身告退回到书房拿起书卷,看了一刻却又放下来。
冯林报来的详细文书上说,那出手相助的路人是一行二十人左右,京城方向而来,护送的是一个女眷……
女眷!
当场射杀的两条人命…
不会真的又是那个江州傻儿吧?
皇宫里,两个内侍也正展开一张舆图。
晋安郡王站过来凑近细看,手一面在图上点过。
“按脚程算,今日应该是走到这里了..”他说道,带着笑意认真的看着。
门外传来脚步声。
“殿下您慢点..”
同时有内侍故意夸张的声音。
晋安郡王没有回头,直到身后小童扑过来。
“哥哥,你在看什么?”二皇子问道,一面抱着他的胳膊。
晋安郡王甩胳膊将他带到前边。
“舆图啊。”他说道。
“舆图是什么?”二皇子问道,看着这张大大的卷轴画,“是画吗?”
其上线条弯弯点点,一点也不好看。
“舆图就是…天下。”晋安郡王笑道,一面伸手点给他,“你看,这里就是京城..”
二皇子凑近过去,一脸惊讶。
“京城?!”他说道,小小的胖胖的手指也跟着点上去,“还没有我的手指大?”
晋安郡王哈哈笑了,抬手敲他头一下。
“这是缩略,要不然这么大的天下怎么能一张纸装下?”他说道,“等再大些师傅教方宇志天文地理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二皇子哦了声,又缠着晋安郡王讲舆图上哪都是哪,晋安郡王一一讲给他听,玩闹一刻,便要他去陪皇后。
“皇后娘娘总问我功课..”二皇子扭扭不想去,伸手拉着晋安郡王的衣袖。
“那是因为皇后娘娘惦记你,你虽不是她生的,却是她养大的,她亲近你才会如此的。”晋安郡王蹲下来笑说道,“爱之深责之切嘛,你看我想要被人这样关切…..。”
他话说到这里忙停下,及时换了话头。
“…..多少人想要被人关切还没有呢。”
二皇子似懂非懂但哦了声听话的点点头。
“你对别人好,别人都会感受到,要从心里,对人好。”晋安郡王说道,一面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我知道,我能感受到哥哥从心里对我好。”二皇子高兴说道。
晋安郡王哈哈笑了,伸手捏了捏他胖嘟嘟的脸颊。
“那就快去吧。”他说道。
送走了二皇子,晋安郡王让人收起舆图,在几案前坐下来。
“殿下,该吃药了。”内侍捧来一碗药说道。
“又到时候了吗?”晋安郡王问道。
“是啊,已经秋末了。”内侍说道。
晋安郡王伸手按了按胸口,点点头。
“过得真快,不说就要忘了,是开始有点疼了。”他说道,一面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这药还得吃多少年?”
内侍在一旁坐着扳着手指。
“已经吃了五年了,再有三年就可以了。”他说道。
晋安郡王笑了笑。
“已经五年了。”他说道,带着几分惊讶,又抚着下颌,带着几分追忆,似乎回忆那往昔的时光。
虽然这时光并不让人愉快。
“过得真快。”他说道,垂下头,“什么都会过去的。”
“是,殿下,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的。”内侍咬牙说道。
晋安郡王嗯了声,没有再说话,而是展开一张纸,纸上是已经写一半的信。
内侍低头施礼起身慢慢的退出去,再回头看了眼殿中端坐的少年。
五年了…
他却清楚的记得,从高家宴席上回来的那个孩子是怎样趴在自己身上吐的死去活来…
如果不是李太医出手相救,只怕如今已经成了白骨。
纵然救了,余毒不能清净,每年秋末冬初都要吃药。
也是从那一刻起,这个孩子终于明白,有些事不是仅仅是太监宫女们的恐吓,死亡真的会发生,在这个宫殿里,他不仅仅是后妃们喜爱的吉祥兆,而且还是有些人的眼中钉。
“…而且往往那些视我们为眼中钉的,恨我们的,很多时候都是曾经喜欢我们的…”
晋安郡王停下笔,略一思索,接着落笔。
“..所以一切都会过去,苦难会,欢悦也会,大约这就是世事无常吧…”
那有一天,此时此刻也会过去?
晋安郡王再次停下笔。
此时此刻的惦念,欢喜,似乎熟悉但又陌生的朋友…
他不知不觉的攥紧了笔。
就跟身边的其他人一样,就像父王,母亲,兄弟姐妹,陛下,后妃,皇子…..
他伸手将面前的纸在手心团烂扔了出去,但还是觉得心下难平,干脆起身捡回来,左右看了看,将香炉盖子打开,纸团扔进去,很快烟雾升起。
晋安郡王咳嗽两声,将香炉盖上,看着浓烟散开,心里终于松口气舒坦了,不过转过头看着几案又皱眉。
“信还是没写…”他自言自语说道,起身走回来,“临走时也没送别,再不写封信,实在是太不像朋友的行径了…”
秋深露重,后宫里的妃嫔少了些许去处,由贵妃出头禀过太后,新修了一个凉台,可以眺望宫外不远处的枫林,火红一片煞是好看,成了近日宫中妃嫔最爱的去处。
贵妃过来的时候,太后正与妃嫔们说笑,大皇子也在,刚做了一首诗正享受妃嫔们的恭维。
“怎么不见六哥儿?”贵妃笑问道,一面示意妃嫔们免礼,在太后下首坐下来,“如今天好出来转转。”
“又忙着功课了吧?”有个妃嫔笑说道。
“皇后真是太严格了,六哥儿还小嘛。”贵妃摇头说道。
太后笑了。
“没有,适才让人去叫了,说是在皇帝那里。”她说道。
在皇帝那里?
别人尚可,贵妃的笑微微凝滞一下,想了想便站起来。
“我去叫他来。”她说道,一面看着妃嫔们笑,“顺便也请陛下来。”
这话引得妃嫔们高兴不已,纷纷催促贵妃快去,贵妃看了眼太后,太后笑着冲她摆摆手,贵妃这才施礼告退。
“殿下在福宁殿。”内侍引路说道。
贵妃一路走来,福宁殿外的内侍看到了忙迎接过来。
“娘娘稍后,奴婢去通报。”内侍说道。
贵妃点点头,看着内侍进去了,门没有关,可以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六哥儿伺候过皇后吃药才过来的?”
“….嗯,父皇我告诉你,你别跟别人说,娘娘不爱吃药,嫌苦,不看她,她会不好好吃的。”
殿里传出皇帝的笑声,那笑声里满是愉悦。
贵妃嘴角撇了撇,这个小胖子还挺会说话,知道皇帝最喜欢孝敬醇厚…
“…父皇,父皇,我知道这是父皇的天下…”
“…哦,六哥儿还知道什么叫天下?”
“…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怎么看父皇的天下呢…父皇,你看,这里就是京城,这边是泰山…这是…黄河…”
殿内响起皇帝的笑声。
“好,好,六哥儿真是聪慧,来,你既然喜欢,父皇抱你看看这天下…”
这句话传来,贵妃心中咯噔一下,她忍不住迈上前一步,探身看向室内。
大殿里明黄清瘦的身影将一个孩童抱起来,站定在墙边悬挂的织锦天下舆图前,父子二人笑容明亮,伸手共同指点着江山。
贵妃的手握住了垂在身前的绘花纱罗披帛。
“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进来吧。”
贵妃站直身子,面上笑容明媚,抬脚迈进殿内。
秋天的气息渐渐消散,放眼看去原野上原本金黄的地毯被卷走,露出的黄黑土地上农人们忙碌着冬播。
“娘子,娘子你还记得这里吗?”
从路上收回视线,看着前方隐隐可见的城门,半芹有些激动的说道。
自从过了太仓,她们所走的道路便与当初从并州归家时重合了。
“记得啊。”程娇娘说道。
去京城自然时自然也是走过的。
“不是,我是说我们一起..的时候。”半芹说道,伸手指了指自己。
程娇娘笑了笑。
“你走了之后,我的记性才好了的。”她说道。
所以当然是不记得。
半芹嘻嘻笑了。
“是同江县。”她说道。
“韩郎君。”程娇娘说道。
半芹笑着点头,车入城门,曹管事已经派人先行挑好了客栈,驱赶车马径直过去。
在客栈前下了车,车马由随从赶到后院去安置。
程娇娘戴上幂篱下车时,那边王十七郎的车上毫无动静,老仆有些尴尬的站在车前。
“公子快下来…”他压低声音说道。
“不下,我不住,我要继续走…”
车内传来王十七郎闷闷的声音。
“公子,继续走可是要露宿野外的,你不怕遇到狼吗?”老仆低声说道。
“不怕,人比狼要可怕的多。”王十七郎立刻说道。
这话倒是耳熟…
不正是那娘子说过的吗?
老仆有些哭笑不得,侧头看那边程娇娘等人已经进去了,周家的随从也赶着马车向后院,门前只剩他们两车几骑,站在一旁迎客的伙计有些不解。
“哎,几位是不是一起的啊?”他们问道。
“是,是。”老仆忙说道,一面看着车帘,“公子,你如果再不下来,那程娘子要是生气亲自来叫你….”
话音未落,车帘被掀开了。
伙计们都没看清下来的人什么样,只觉得一阵风人就跑过去了,恍恍惚惚还听到哽咽声。
“…这日子没法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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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时儿童游戏一种,骆驼是背有驼峰的一种小虫子。
第二十章 故地
客栈的窗子是直窗,半芹站在旁边透过窗棂向下看。
“娘子,娘子。”她又喊道,“我想起来了,那边就是我常去的买菜的地方…”
她说着回过头。
“哑巴家儿子的病就是从那里听到的,那次我们挣了五百个钱。”
程娇娘哦了声,看着手里的书卷。
半芹又继续看外边,此时时近傍晚,外边街上人潮散去。
当初在这里住的时候不短,再加上四周走动,说起来也算是很熟悉。
当初住的地方…
半芹不由踮起脚向外看去。
“娘子。”她又回过头,“娘子。”
程娇娘放下手里的书,看着她。
“娘子,我们出去走走吧。”半芹走近前跪坐下拉着她的衣袖说道。
程娇娘又拿起书。
“这里我没记忆,出去走什么?”她说道。
半芹笑着摇着她的衣袖。
“娘子,去嘛。”她说道,“总是闷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嘛。”
程娇娘看着她,有些惊讶。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啊。”她说道,微微一笑。
“去嘛,去嘛,娘子,我们从并州到程家,你又从程家到京城,在京城也好,从京城又回来,你从来都不是在车里就是屋里院里家里,娘子,你从来没有看过风景,游玩过。”半芹说道。
程娇娘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半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跟上去。
“娘子,你真要去啊?我就是随口说一说…”
“听你说的我太可怜了,我自己都心疼。”
“娘子,你这是在开玩笑吗?”
“应该不是,你都没笑。”
“哈哈哈哈…”
木屐声在河边的石头路上哒哒的响起,伴着孩童的欢笑。
“飞了,飞了..”
两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拍着手喊道,一面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红底蝴蝶绣金衣裙的女童指着看。
两个十几岁的小厮正一前一后的跑着,手中扯着线,天上一个大大的蝴蝶纸鸢摇摇晃晃而飞。
墙边站着四五个仆妇含笑看着。
“我也要放,我也要放。”女童喊道,一面伸出手,木屐在石头上有些不稳的走着。
小丫头们忙招呼小厮快点拿过来。
小厮小心的跑过来半跪下将线轴递给女童,然后在前边带着她跑。
女童高兴的学着方才小厮的样子举着线轴哒哒的迈步。
但她到底不会,又跑的慢,小厮也不敢逾矩上前拉着,只能看着纸鸢摇摇晃晃的落下来,落在了路上正走来的人身上…..
“哎呀!”
好几声低呼响起。
女童松开手里的线轴,带着几分不安掩住嘴。
仆妇们则收起笑,忙举步过来。
半芹伸手从身上拿下纸鸢。
“对不住对不住。”仆妇过来赔罪说道。
半芹笑了笑,看着躲在小丫头身后的女童一脸紧张忐忑。
她轻轻的发空声啐了两下。
“霉运不来,霉运不来。”她说道,一面看手中的纸鸢,“哇,真漂亮啊。”
纸鸢落在身上房上都是不吉利的事,这是他们张家的门前,整条街上很少有人来走动,因为一直小心的看着女童,倒也没注意什么时候走来这一行人,仆妇也有些不安,见这婢女没有生气,且笑容依旧,再看其后带着幂篱的小娘子也没有出声,跟随的四个随从也没有恼意,大家便松口气。
半芹笑着还礼,继续迈步向前。
“你们是要找人吗?”仆妇迟疑一下问道。
这条街上再往里没什么人家了,听这婢女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
“不是。”半芹说道,伸手指了指前边,“我们是来看看房子。”
前边路旁有几间临河的院子独立。
“哦,是要租房吗?”仆妇问道,带着几分恍然,又笑着说道,“那间房子不租的。”
“不租了?”半芹有些惊讶问道。
“是啊,有主人了。”仆妇说道。
“已经卖出去了啊?”半芹说道,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叹看向那边的院子。
门前收拾的干干净净,门头上墙上也没有乱生的杂草,显然是有人日常打理。
“是啊,是我的救命恩人的。”女童此时忍不住插话说道。
救命恩人?
半芹看向她。
这孩子…
“..你们要租房子的话,不如去东街问问…”仆妇还在热情的介绍。
“娘子,娘子,你看你看。”半芹有些激动的回头,对着程娇娘说道,一面看着女童。
看什么?
仆妇愣了下,她们随着半芹的视线看过去。
自己家的姐儿是挺好看的,都说越来越好看…
见众人视线都看自己,女童缩回小丫头身后躲起来了。
“你认得我…”半芹高兴的要说话,话说一半想到当时这女童送来时是昏迷的,就算不昏迷,三四岁的孩子哪里会记得她,她便自己笑了,咽下要说的话,“如今长这么高了啊。”
如今长这么高了?
难道以前见过?
女童从小丫头身后探出头,谨慎又不解的打量半芹。
仆妇也带着几分不解。
程娇娘向前走了几步,站定在女童身前,掀起幂篱。
女童眼睛瞪大几分,有些怔怔。
因为背对着仆妇,仆妇们只看到女童的惊讶,看不到程娇娘的面容。
“给你吃。”程娇娘说道,将手里一个袋子递过去,微微一笑。
这是半芹怕她饿,特意带了自己做的点心来,袋子是为太平居特意定做的,半芹觉得方便也留了些。
女童有些怔怔的伸手接过了。
仆妇更是惊讶,虽然还小,但最基本的规矩已经教了,怎么会伸手就接外人给的东西?
她们忙嗨了声,要上前阻止。
旁边的角门打开了。
“…瑗姐儿,快来,夫人叫你..”两个仆妇急急喊道。
这边的仆妇忙应声是,一面去拉女童,一面要拿过袋子。
程娇娘已经转身离开了。
“这位娘子,这位娘子,这东西我们不能拿…”仆妇忙说道。
“拿着吧,一些点心而已。”半芹回头笑道,屈身施礼,“算是再见的见面礼。”
再见的见面礼?
仆妇愣了下。
难道真的认识?
“瑗姐儿,你认得她?”她们不由问女童。
女童还有些呆呆。
“好漂亮的娘子啊…”她答道。
仆妇们失笑,要过点心看那娘子已经走出街口了,里面的仆妇又催促,只得作罢。
“母亲,母亲。”
女童脱下木屐,迈进厅堂。
坐着看账册的美貌夫人放下手里的卷轴,含笑拉住女儿的手。
“什么事这么高兴?”她问道。
“母亲,我见了个好漂亮的娘子,跟父亲书房里画上的美人一样。”女童眼睛亮亮的说道。
美貌夫人笑了。
“竟然真有这样的美人吗?”她顺着孩童的话说道。
“什么样的美人?”
厅外有男声问道。
屋内的人看出去,见是一个青衫年轻男子迈步而来。
“元朝哥哥。”女童高兴的喊道。
韩元朝迈步进来。
“酒醒了?”美貌夫人笑问道。
韩元朝带着几分惭愧。
“都怪姑父太能喝了。”他笑道。
“他也就这点能耐了。”美貌夫人哼了声说道。
这话作为晚辈真没法接口,韩元朝有些尴尬的抬手摸了摸鼻头,目光落在女童身上。
“媛姐儿遇到什么美人了?”他岔开话问道。
“我放纸鸢…砸在身上…美人可美了,跟画一样..”女童颠三倒四的讲道。
韩元朝听的哈哈笑。
“我不信,还有比我们瑗姐儿还美的美人。”他打趣道。
“真有,哥哥没见到。”女童说道,一面伸手,“美人还给我东西..哎?我的东西呢…”
一旁的仆妇忙上前,将一个袋子推过来。
“夫人,这是那位娘子赠予姐儿的。”她说道。
真有美人?
美貌夫人和韩元朝都愣了下。
美貌夫人要说什么,韩元朝先伸手拿过袋子。
这袋子做的精致,可见是用了心思的,韩元朝拿在手上看,见一角绣着小字。
“太平居…”他念道,念完了有些怔怔。
好似在哪里听过一般…
第二十一章 飞来
见韩元朝愣神。
“怎么了?”美貌夫人问道。
“没什么。”韩元朝回过神笑道,丢开了心思。
这边女童已经伸手从韩元朝手里拿过,倒出几个小点心。
“母亲,我能吃吗?”她高兴的问道。
美貌夫人冲她摇摇头。
“没规矩,女子家怎么如此贪嘴,还随意吃外食?”她带着几分不悦说道。
女童哦了声,讪讪放下来。
“..我们原是要阻止的,那娘子走的快,没喊住…”仆妇忙俯身说道,一面告罪。
毕竟教导的责任在她们。
“是什么人?”美貌夫人问道。
“是外地人,好像是要租房子,问到这边来了。”仆妇说道。
美貌夫人嗯了声,告诫几句,看着那袋子。
“拿下去吧。”她说道。
“扔了怪可惜的。”韩元朝说道,伸手先拿过,“姑姑不如给我吧。”
美貌夫人横他一眼。
“哪里就这么馋了。”她说道,“快回去吧,出来两天了,回去补补功课,难得你父亲回来,你快回家去吧。”
韩元朝应声是施礼告退。
看着韩元朝带着小厮骑马而去,张家送行的仆妇回转身来,其中一个临进门时停下脚向河边的宅院看去。
“怎么了?”有人问道。
“我觉得方才的那个婢子有些面熟…”仆妇皱着眉头说道。
“真是见过的吗?”那人惊讶问道。
仆妇神情怔怔努力的回想回想…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同江县紧邻着肃州,出了同江县界就是进入肃州界,马儿得得跑了一日,天黑的时候进了肃州城。
“十九哥回来了。”
看着韩元朝迈来,院子里的仆妇忙问好。
此时华灯初上,正是吃饭的时候,但奇怪的是仆妇丫头们都在屋外站着,屏气噤声。
“父亲和母亲..”韩元朝有些不解的问道。
“还没吃饭,正在说事。”仆妇低声说道。
韩元朝哦了声。
“那我过后再来。”他说道,转身要走。
屋门却被拉开了。
“是十九回来?”妇人柔和的声音传来,“快进来吧。”
韩元朝应声是,迈进屋内,父母都在,但气氛有些古怪,仔细看母亲眼皮浮肿显然刚哭过,而另一边父亲的面色也不好。
“你姑母身子还好吧?”韩父开口问道。
“好得很,姑母说知道父亲就要问这个,让告诉祖父和祖母,自从好了之后一年多连个伤风都没有过,前几日已经请大夫诊脉了,又坐了胎,因为还没过三个月,就再等等来报喜。”韩元朝含笑说道。
此话一出韩父和韩母都欢喜不已。
“那真是太好了。”他们齐声说道。
看着父母神情好转,韩元朝也很高兴,又说了些闲话,门外有仆妇说管家来了,此话一出父母的面色顿时又都不好看起来。
管家进来了,手里捧着厚厚的几卷账册。
“你要是动用家里的钱,我也不是说不行,只是怎么跟叔叔们交代。”韩母说道。
“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又不是不还了,等转运司将钱批下来,就还上。”韩父沉着脸说道。
“转运司的钱哪有那么快,还?还指望还?还了这次还有下次,那就是个无底洞,那就是个坑,不让你跳你非要跳,如今可好…”韩母顿时又拭泪说道。
韩元朝迟疑一刻。
“父亲,可是修沟渠的事?”他问道。
韩父是盘江县令,盘江县水患连年,为了整治水患,县里决定修沟凿渠,这是一项大工,赞同的多,反对的也多,赞同的说这是利民百年的大好事,反对的则是劳民伤财。
如今大半年过去了,进展缓慢,人钱粮都出了问题。
“父亲做的对,这个沟渠应该修。”韩元朝点头说道。
“谁不知道应该修,那么多人为什么都不修,偏留着你修,还不是因为难!”韩母说道。
“人人趋易避难,那国事还有人做了吗?”韩父说道,一面让官家坐下,一面拿过账册,“沟渠的进度必须加快,要不然明年赶上汛期就糟了..”
“不能再征一批民伕来吗?”韩元朝问道。
“不能。”韩父摇头,“人手增加,口粮也必然增加,转运司绝不会批的。”
“粮食比钱重要。”韩元朝点头说道,“那就多花钱吧。”
有了儿子的赞同,韩父心里的主意更坚定了,立刻开始和管家说借用家里钱的事,这些事韩元朝不便坐听,起身告退了。
“…这家里的钱就是你的钱吗?你想想要是用了,叔叔们会怎么说…父亲那里你怎么交代…”
“…我不用家里的钱…”
“…要用我的嫁妆吗?韩郎,我的嫁妆供着我们一家吃喝呢,十九哥明年还要成亲,又是一大笔花费….”
“…那就先把我名下的那块地卖了…”
“…卖地!你卖地去修水渠,你以为这就是清廉了吗?你这是打别的官员的脸,你这是媚俗求清名,你信不信你明日敢做后日就有御史参你!”
韩元朝叹口气站住脚,回头看了眼父母的院落,院子里仆妇们都低头垂目如同木桩一般。
母亲说的没错,父亲的做法是好心,但悖于人情并非正道,身为朝廷官员,要能做事,还要会做事,有时候好心并不能做出好事来。
如果父亲因此被上官指责,沟渠的事肯定免不了受影响,那这将近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说到底,还是缺钱周转。
家里的钱不能动,母亲的嫁妆也不能动,父亲的地产更不能动,说起来韩家家大业大,但真要说用钱,拿出来还真不容易。
要是自己有钱就好了。
韩元朝想到,念头闪过又笑了,摇摇头,自己有钱,只怕要等成亲之后了,那也不叫自己的钱,那是妻子的钱。
想到妻子他又笑了笑,低头看腰间垂挂的一个香囊。
“据说里面放着是从极其灵验的庙里求来的签,能够心想事成。”他自言自语笑道,拿起香囊晃了晃,院中的灯下,其上的彩绣很是精美,“那就让天上掉下些钱来吧。”
说罢他自己哈哈笑了。
“公子?”
走在前边的小厮听到回头看,不解的问道。
“没事,走吧。”韩元朝说道,放下香囊抖了抖衣衫。
还是快些回去挑灯夜读早日考取功名立业更现实。
因为昨日奔波辛苦,再加上读书睡的迟,韩元朝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由婢女伺候着洗漱更衣,拿下书房悬挂的弓箭踱步院中练习箭术。
几回合下来身骨舒展神清气爽,才要洗漱后吃饭,门外有小厮急急跑进来。
“公子,公子,外边来人说要找你。”
“找我?”韩元朝问道,一面用手巾擦拭汗水,“是哪位?”
“元朝兄,是我。”
不待小厮回答,门外便有人笑嘻嘻的答道,同时一个年轻男子摇摇晃晃的走进来,穿着锦袍束着玉带,油头粉面,再有一场风就能下雪的季节,他手里还摇着一把折扇。
看到这个人,韩元朝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此人姓郭名厚,字子均,家族也是肃州一士族大家,年纪差不多,名字也有些牵扯,韩元朝名均,而郭厚字均,虽然说同名同姓同字的人多得很,但一个城中两家又都是名望的大族,说起来还是有些别扭。
当初为了名字的事,郭家的夫人还来找过韩家,希望韩元朝改个名字,被韩夫人当场拒绝,两个妇人闹得有些不愉快,这毕竟是小事,又是妇人的事,两家的男人很快就化解了。
不过虽然表明上和好如初,但实际上关系到底一般,尤其是随着二个孩子长大,身高长相学业婚事无一不暗自攀比,所幸到现在,韩元朝一直略胜一筹。
韩元朝倒没什么攀比的心思,只不过这郭家公子总是要攀比,所以日常来往口头上免不了总要争个高下,虽然韩元朝不爱攀比,但总被人这样处处针对也是不舒服,所以能回避就回避。
没想到这郭公子竟然来家里找他了。
“是郭公子啊。”他说道,客气的笑了笑,“找我何事?”
郭公子笑着伸手拍韩元朝的胳膊。
“元朝兄真是贵人多忘事。”他笑道,“还是上次的事呗。”
韩元朝借着放下弓箭避开了郭公子的手。
“上次什么事?”他问道。
“江州先生的那本论语啊。”郭公子急道,“你考虑好了没?”
春时落榜的韩元朝从京中归来,让这次没有去参考的郭公子高兴极了,但高兴了没多久就听说韩元朝带回来一本江州先生亲手批注的论语,一时间成为全城学子想要一见的好东西。
郭公子很是不甘心,便开口说要买下来,但韩家也不是穷酸,一本书还是不值得卖了去的,韩元朝理都没理会。
今日听他又提起此事,韩元朝有些失笑。
“这还用考虑?”他说道,“这自然不能。”
“我出一千贯。”郭公子伸出手指报出一个价格。
一千贯!
韩元朝虽然不为财帛所动,也吓了一跳。
“我说元朝,这书,你可以誊抄一边,江州先生的讲义你自然也不会丢,不影响你的学业,我呢,只是要这本真迹,你看我们各得其所,这不是挺好的交易嘛。”郭公子又搭上胳膊,笑着说道,“而且,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借你钱。”
韩元朝皱眉。
“借我钱?”他问道,“我为什么要借你钱?”
“你不需要钱,你的父亲大概需要钱吧?”郭公子笑道,挑了挑眉。
修沟渠那么大的事,自然瞒不过人。
韩元朝愣了下,面色有些犹豫。
“虽然我也借不了你多少,但多少也能帮上点忙,先好歹支撑这一个月再说…”郭公子见他神色有动,便再次说道。
转运司的钱最迟年底也能给了,这马上要入冬,沟渠耗费的人力更大,如果能有多些钱应急的话…
物尽其用才是好,这本论语…
“不,这本书是朋友所赠,我不会卖的。”韩元朝笑了笑说道,伸手拨开郭公子的手。
这个死书呆!
郭公子暗自咬牙。
“我再多出五百!”他说道。
“我不缺钱。”韩元朝笑道。
“你不缺钱?才怪….”郭公子哼声说道,跟上他。
二人正说话,门外又有小厮跑进来。
“公子,有人来说找你。”
又找我?
韩元朝愣了下,今日倒是热闹。
“哪位?”他问道。
小厮摇头。
“不认得,说是京城来的。”他说道。
京城?虽然在京城结识了一些朋友,但那些人也不是京城的,都是各地赶考的学子而已,京城会有谁来找自己?
带着疑惑,韩元朝换了见客的衣裳跟随小厮来到前厅,郭公子想了想,抬脚也跟了过来。
前厅里有两个穿着薄袄戴着帽子,明显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
不认识。
“你们是?”韩元朝问道。
两人听到声音,见他迈进来,忙疾步接过来,躬身大礼。
“东家,我们是来送钱的。”他们齐声说道。
东家?
韩元朝吓了一跳。
他长这么大,被称呼过十九哥儿,元朝,再小一点当奶娃娃的时候可能被母亲称呼过小宝贝之类的酸掉牙的名号,或者被讨厌他的提名挂姓的喊韩均,或者小子,或者小儿等等等等。
但东家这个称呼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还有,他们说他们是来送什么的?
“钱,东家,你的红利。”两个男人再一次说道。
“我?”韩元朝伸手指了指自己问道。
两个男人点点头,一面从衣袖里拿出一个信封,恭敬的递上来。
“你们认错人了吧?”韩元朝回过神来问道,自然不会伸手接。
两个男人笑了。
“怎么会,小的们别的差事办不好,连东家都记错,那真是成废物了。”他们说道,“您是肃州韩氏,名均字元朝,族中此辈行十九。”
自己的姓名也不算什么秘密,打听到很容易。
是不是谁在作弄自己?
“你们是什么人?我怎么会是你们东家?”韩元朝问道,依旧不接信封。
“我们是太平居的人。”一个男人笑道,“至于东家怎么成为我们的东家,我们来得晚,就不知道了,反正文书上白纸黑字有东家你的名字,想必东家手里也有契书吧。”
太平居!
韩元朝愣住了。
而早已经听的惊讶又不耐烦的郭公子干脆伸手拿过信封。
“我看看多少红利啊,还从京城这么远送来的,真的假的啊。”他说道,打开信封,抽出一张飞钱券,待看到其上的字,郭公子的眼顿时瞪大如铜铃,“一万贯!”
他又转头看韩元朝,这个家伙果然不缺钱……
一万贯!
韩元朝也被这个话惊的呆住了。
开什么玩笑!
“这是给我的?”他怔怔问道。
“是啊,东家,这是给你的。”两个男人笑道。
一万贯!
韩元朝伸手从郭公子手里夺过飞钱。
没错,千真万确,肃州进奏院的飞钱,还是具名飞钱,清清楚楚的写着他韩均的名字!
一万贯!
天上真的掉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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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横财
“有人上门给十九郎送了一万贯?”
消息很快传到内院了,听到这个消息,韩家夫妇亦是惊讶不已,齐声问道。
“是啊是啊,老爷,这不是关键。”管家连连点头,一面伸手擦汗。
这还不是关键?
“关键是,那人称呼十九郎为东家。”管家说道,“而且说这是到目前的红利。”
东家!红利!目前!
也就是说,将来还有更多的钱,源源不断的钱!
韩家夫妇怔怔一刻。
“他,他什么时候成人家的东家了?”韩父喊道,“是什么地方的东家?”
而此时,东家韩元朝正在书房里翻箱倒柜,两三个小厮也跟着乱翻,一向整洁有序的书房里乱成一团。
“没有,没有…”
韩元朝一卷一卷的书翻过,胡乱的扔在几案上,很快几案上那个写有太平居三个字的点心袋子就被压住了。
“公子,到底是哪卷书啊?”小厮们翻的汗流浃背,不得不再次询问。
“我去年带着进京的那箱子书…”韩元朝说道。
“那可不少呢,再说回来后也不知道收到哪里呢,有没有借出去…”小厮们说道。
借出去..
韩元朝愣了下。
他现在用力的回想,却只能想起来自己曾经有那个把文书塞进书里的动作场景,但具体是什么书却死活想不起来,一点印象也没。
要是真丢了..
“要是真丢了,那两个人不会还把钱要回去吧?”小厮忍不住问道。
那可是一万贯…或者不止一万贯…
韩家虽然不是那种没见过一万贯钱的人家,但…..那也是一万贯啊!而且以后还不止一万贯呢。
“要是找不到文书,我自己就不会要了。”韩元朝说道,就算是找到文书,这个钱,他也得好好的斟酌要还是不要…
“十九郎,到底怎么回事?”
韩家父母也过来了,看着无法下脚的书房,只得站在门口问道。
“你怎么会成为什么店的东家?是京城赶考的时候吗?”
韩元朝吐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
“这事说来话长..”他说道,“又有些儿戏..”
他的话音才落,就听身后有个小厮嗷的叫了声。
“公子,是不是这个!”
韩元朝忙回头看去,见那小厮从一卷书中抽出一张纸。
“没错,就是它!”韩元朝喊道,歪歪扭扭的踩着室内的空隙过去接过。
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一张纸在几案上展平,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鲜红的官府行会印章。
“…工钱先不给,为了补偿给了一份干股…我想报答恩公,所以就转给了恩公…”
“…..恩人,如果不是恩人,我就死了,哪里还能养老小….”
韩元朝的眼前似乎又浮现那个男人惶恐激动的叩头,事实上,他连这个男人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
“你是说这份红利是这个男人报答你的?”
听完了讲述,韩父母更加惊讶,这简直太不可置信了。
“..这不到一年,一份红利就有一万贯的干股?”
这什么店啊!这也太发财了吧?
“他们还带了账册。”韩元朝说道,指了指几案,然后才看到几案上已经堆满了,忙几步过去将几案上的书卷都推开,找出厚厚的两卷账册,转身递给父亲。
伴着转身啪嗒一声有东西掉下来。
韩元朝扭头看去,见是那袋子点心。
太平居…
太平居!!
他忙伸手拿起来,翻来覆去的看。
这个不会就是那个太平居的吧?
“…这是正规账册…不是作假的,也不是胡乱随意的…你瞧有官府行会印章为证的…”韩父说道。
韩母凑过去一起看点点头。
“…生意也不怎么好啊…花费这么多…”她一面看一面说,“..怪不得一开始连工钱都给不起呢…”
再想到儿子说这店的位置,怎么看都是个行脚店。
一年的全部盈利能有一万贯就大大的不错了。
但看着看着他们夫妻不说话了,神情越来越惊讶。
“…怎么突然就生意好了?”韩母忍不住说道。
韩父顾不上说话翻看完,当然只是粗略的看个大概,但这账目清晰,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开始没有名气,生意自然不好,如果突然扬名,生意大增也是正常的。”他说道,抬头看韩元朝,“不知道它是怎么突然扬名的?”
韩元朝怔怔出声,韩父喊了两声才抬起头。
“这是什么?”韩母问道,看着韩元朝手里的袋子。
儿子身上带的用的都是家里的,除了未婚妻赠的香囊外,是绝不会用外边人的东西,尤其是这种女红。
做母亲以及女人的直觉让她有些紧张。
“这个,是从姑母那里拿到的。”韩元朝说道,笑了笑,将事情说了。
韩母哦了声,伸手拿过来,倒出一块点心,因为放在的压砸已经碎了扁了,她就手嗅了嗅,又微微的尝了下。
“嗯,不错。”她点点头赞道。
“这莫非是太平居做的?”韩父问道。
“父亲,京城到这里要走一个月呢,哪里能放这么久。”韩元朝笑道。
韩父也想到了,笑了笑。
“这太平居倒是有些意思。”他说道。
书房里一家三口团坐,四周散乱的书卷,看上去有些滑稽,而且想一下今日的事,三人也觉得有些滑稽。
“这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韩母说道,一面看着账册,“从这账册上来看,下一次再送红利来,可不仅仅是一万贯了…”
这红利太大了,目前不到一年就能抵得过她的两个嫁妆田,那以后呢?
“真没想到。”韩元朝说道,带着几分追忆,“当时也没当回事,想那个行脚店,不过是一年半载就撑不下去了,又想真开着又能多好,一份红利能有多少…”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飞钱券,账册,契书。
如果知道会是如此的多,他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收。
不,现在知道也不晚。
“这钱我不能收。”他说道。
韩父母也点点头。
“那厨子的感恩我们收,但这种钱我们不能收。”他们说道。
听了韩家三人的话,厅堂中候着的两个男人笑了。
“真让我们家大姐儿说对了。”他们笑道,“说韩东家如石奢般人物,如果是上门求助,定然会义不容辞,但如果送钱来肯定不收。”【注1】
大姐儿?
韩元朝愣了下,下意识的浮现一个辆马车,以及一个笑容炎炎的婢女形象。
难道是..
“这太平居的东家是她家吗?”他不由脱口问道。
她家?
哪个她?
韩家夫妇看向儿子有些不解,看来适才说的还不够详细。
两个男人却似乎明白韩元朝说的是谁,他们笑了笑。
“之一..”一个答道。
原来是她!
是陈相公家?
那这个…
“东家你就收下吧,我们大姐儿说了,你要是不收,我们两个就不用回去了。”两个男人笑道,“东家,我们找个养家糊口的好差事不容易,你是个路见不平能仗义的好郎君,可别让我们为难,有什么事,你们东家们去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
这话让韩家三人都笑起来。
“好了,那就收下了。”韩元朝笑道,“有什么事,是我的事,是我与你们东家的事,不为难你们。”
“多谢东家,东家果然侠义。”两个男人施礼赞道。
“你们一路辛苦了,来人。”韩父含笑说道。
便又两个小厮进来。
“你们去歇息一下,我们肃州虽然比不上京城,倒也有几个可看的风景,你们去转转。”韩父说道。
两个男人也没有推辞大大方方的道谢退下了。
厅中只剩下一家三人,对视一刻。
“那这钱,父亲先用着。”韩元朝说道,将飞钱券推给父亲,“别卖地,也别动用母亲的嫁妆。”
“这合适吗?”韩父有些迟疑。
“合适。”韩元朝说道,“适才郭子均在这里…”
“叫他郭厚,什么子均。”韩母打断他没好气的说道。
韩元朝一笑知道母亲的忌讳,笑着改口。
“..郭厚在这里,也亲眼听到看到他们给我送钱来,用不了多久,肃州城都知道我在京城有店铺,那这些钱父亲你拿着用,也再合适不过,既与咱们韩家的钱无关,也不是变卖筹钱,外人要说也没可说的地方。”
这真是再合适不过的解决办法了。
没想到事情竟然突然就这样轻松的解决了,韩父母面上不由露出笑容。
“你这孩子,去趟京城竟然还有这样的好运气。”母亲笑道,旋即一转话头,“不过,大姐儿是什么人啊?”
韩元朝整容。
“正要与父亲母亲说,不过我也不确定,与其说是我帮助了那个厨子,不如说是另有其人帮助了我和那个厨子。”他说道,一面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一般,“而且,我猜测,这个人可能是….”
他停顿一下。
“可能是什么?”韩母看儿子形容如此郑重,不由好奇追问。
“可能是陈绍陈相公家。”韩元朝说道。
陈绍!
韩家父母顿时神情惊愕。
这可比见到多少钱的红利更令人震骇!
作为一个地方县令,为官十几年了,韩父都没有见过升朝官,儿子竟然去京城赶考,就结识了一个大相公!
“我想起来她是谁了!”
而与此同时在同江县的张家,一个仆妇扔下手里熨烫的衣衫,大喊一声,就像外边跑去。
屋子里的其他仆妇吓了一跳,一个忙捡起熨斗免得烫坏了衣裳,一个则喊了几声,那仆妇已经跑远了。
“夫人,夫人,是她,是她。”
看着仆妇跪在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韩云娘有些不解,而另一边坐着的张老夫人则哼了声。
“没规矩。”她不咸不淡的说道,“云娘啊,可不能惯着这些下人。”
韩云娘微微一笑。
“是,母亲放心,媳妇有分寸。”她答道,态度恭敬,话却不软。
张老夫人撇撇嘴不说话。
如今这个儿媳妇她可不敢随意指责了,万一再气死一回,可找不到那个能起死回生的程娘子了。
“老夫人,夫人,那个婢女,就是当初给夫人治病的那个婢女啊!昨日的是她啊!”仆妇喊道,“怪不得她会说瑗姐儿又长高了..她自然是认得瑗姐儿的!”
什么?
婆媳二人都愣住了,旋即同时站起来。
“你是说那个起死回生的程娘子?”她们齐声问道。
“是啊是啊,怪不得昨日她们说要去看房子,根本就不是租房子,而是故地重游,想要看看..哎呀,哎呀,那娘子还给了瑗姐儿一袋子点心,哎呀哎呀,那婢女还见了瑗姐儿明显是认识,我,我竟然没想到!哎呀哎呀…”
仆妇还在说什么,婆媳二人都听不到了。
“母亲,那个娘子,像画上的美人一样…”
韩云娘露出惊喜的笑,是她吗?原来就是她吗?
“快,快去找!”她喊道,口中喊着,仍不解气,干脆自己也疾步出去了。
“快找,快找。”张老夫人也喊道。
找到了好让这神医留个方子,将来媳妇再闹死呀活的时侯她好有办法。
同江县城虽然不大,但找个不知姓名不知相貌不知来处去处的外地人,也不是容易的事,等三天后终于问到客栈,程娇娘一行人早已经走远了。
“应该是从京城来的,听随从的口音是京城的,但往哪里去就不知道了,四天前一大早就走了呢….”店里的伙计说道。
又是这样,不,比上一次好一些,至少知道来处。
这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啊,怎么总是见到了又见不到!
韩云娘轻轻吐口气,看着乌云渐起一场初雪要来的天空。
“要下雪了..大家加快脚步啊..”曹管事喊道,“再往前十里就要进江州的地界了…”
奔波这么久,终于就要到了,前后的人都高声应喝。
在这一片喜悦中,独有一人面色发白。
“公子,你又怎么了?”老仆上了车,看着裹着斗篷缩在车角的王十七郎,无奈的说道,“就要到家了…”
王十七郎嘴角扁了扁。
“所以我的死期要到了..”他沙哑嗓子说道,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老仆呸呸两声。
“好好的什么死呀活呀的。”他说道。
“古叔,我不要跟那女人成亲!”王十七郎抓住老仆的胳膊哽咽喊道,喊了一半又忙压低声音,似乎怕被人听到。
老仆苦笑一下,这件事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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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汉?刘向《新序?节士》:楚昭王有士曰石奢,其为人也,公正而好义。也就是急公好义的由来。
多谢大家一路相伴,五月结束,六月我们继续前行。
第二十三章 重归
江州,天上乌云遍布,初冬的风带着几分阴冷,路人行人裹紧了衣裳加快了脚步。
在河边捶打衣裳的妇人将有些僵硬的手放在嘴边暖了暖,看着桥上七八个仆妇脚步匆匆而过。
“北边今日家里来人了啊?”她跟一旁的妇人说道。
“是啊,一大早就热闹的很。”那妇人说道,带着几分艳羡,“天天能待客,天天能摆宴席呢。”
“那我们待会儿去那边转转,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不。”先前妇人说道。
北程的下人多得是,用不着也不会用她们帮忙,北程就那两家兄弟,加上孩子们总共十几个人,能吃多少,好些宴席都是齐整摆上齐整撤下。
跟管厨房的婆子们交好的话,能捡些席面下来,就足够一家人吃两天了。
一想到这个,两个妇人也顾不上洗衣了,忙忙的收拾,沿着河穿过一道角门,进入一条宽宽的巷子。
如果从空中俯瞰,这一条巷子将河边这一大片宅院分成泾渭分明的左右两边。
北边一片黑瓦屋顶,足足五六进深,其间庭院相连,回廊九曲,又有假山流水楼台亭阁点缀其间很是精巧细致。
再看另一边,多是低矮房舍,也没有讲究对称中正,其间还夹杂着各种材质搭建的棚居,越发显得逼仄。
两个妇人说说笑笑自然是转向南边。
这边也没有什么角门大门之分,随便走进一条路沿着低矮不平的路向内走去,不时有大大小小的孩童拖着鼻涕打闹着跑过,耳边夹杂着不知那家高一声低一声的说话,以及鸡鸣犬吠。
为了躲避几个跑来的孩子,两个妇人向一旁靠去,冷不防身后有人哎呀一声。
“哎呀哎呀我的脚要断了..”
男声喊道。
两个妇人回头看去,见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初冬里穿着略显单薄的青布衫,越发显得骨瘦如柴,眉眼清秀,让人心生好感,但再看时一面花哨的旗帜随风扬起,让两个妇人忙摆手躲避。
这旗帜就扛在年轻人的肩头,乱飞的旗子在他的脸上头上乱飘,显得十分的滑稽。
他有些手忙脚乱的将旗子收起来。
“你个小娘生的小骗子…躲在这里做什么!”两个妇人喊道。
“哎呀怎么骂人呢,大婶你们先踩了我的脚呢。”年轻人笑嘻嘻说道。
两个妇人呸了声,抬脚就走。
“哎哎大婶大婶,我搭的棚子一阵风又刮到了,我能借你们家的草棚子住一住么….”年轻人带着讨好的笑问道。
两个妇人更是呸了声。
“去,去,你住了,我们家的家什放哪里?”她们说道,不再理会这年轻人径直去了。
年轻人在后哎哎两声。
“真是没眼力,我可比家什值钱多了,我迟早要发达的,一饭之恩必偿,你们真是赔大发了…。”他笑嘻嘻的说道,一面摇头晃脑,一面抬脚迈步晃晃悠悠的向外而去了。
两个妇人回到家里赶着家里的孩子晾晒衣裳,自己则换了件干净的衣裳,一起往北程这边来了。
来的正是时候,午宴才撤了席,两个妇人立刻趁势帮忙收拾洗涮,忙了半日才消停。
“多谢二位娘子帮忙了。”
坐在小几子上跟人说笑半日的厨房管事娘子站起身来笑着说道,一面摆了摆手。
两个小丫头便捧着两个陶罐递过来。
两个妇人面色惊喜,但忙推脱。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拿家里的东西。”她们摆手说道。
“都是家里人,怎么不能拿,放着也是糟蹋了。”管事娘子笑道,“娘子们别客气了。”
说这两句客套话已经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都是家里人?真要是家里人,她们这些管事娘子哪里敢这样对待…..
两个妇人腹议,面上却不敢显露半点,便忙接着,再三道谢。
“今日谁来了?”她们找话问道。
“大夫人娘家嫂子。”管事娘子说道。
“是王家夫人啊,可是有日子没来了。”两个妇人陪笑说道。
“是来接人呢。”管事娘子也随口说道。“王家小公子从京城回来了,差不多今日就要到了。”
作为家里人,虽然连这边的正院子都没踏入过,但对于程家的各种亲戚却是了如指掌。
“王十七郎出门了啊?”两个妇人笑道,旋即又有些不解,王家小公子回来,怎么不回王家,回到这里来了?
“..小公子真是跟姑母亲啊,还特意来咱们家里…”她们试探笑道。
管事娘子笑了笑,没有说话。
显然不是这样…
如果是的话,管事娘子一定会把王家小公子夸上天…
但又不否认,可见是一些不便说出口的原因…
两个妇人对视一眼,眼神闪闪亮亮带着几分兴奋,看来又有故事可说了。
“..福娘子..夫人说那边的小厨房还是按老规矩准备……”
一个妇人急匆匆走来说道,话没说完,管事娘子给她使个眼色,她便住了口。
两个妇人知趣的忙告退走开了。
管事娘子这才问那妇人什么事。
“哪边的厨房?”她问道。
“能哪边啊。”妇人笑道,“那个傻子的呗。”
管事娘子面色微微惊讶,拉着这妇人走到一边。
“还留在家里啊?不是直接送到道观里吗?”她问道。
那妇人笑了。
“难道要从道观里出嫁吗?”她压低声音说道。
管事娘子的神情愕然。
“那件事,还当真啊?”她问道。
“自然是当真的。”
程大夫人的庭院里,王家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碗,面对程二夫人微微一笑说道。
程大夫人哦了声,也笑了笑。
“看来也是缘分到了。”她说道,“十七郎都亲自把人从京城带回来了,那自然是很满意了。”
看上一个傻子?这是夸呢还是骂呢?
程大夫人顿时不高兴了。
“我们十七很懂事的,知道为人解忧。”她说道,“不像有些人只会给人添乱。”
“哎呦,大嫂说谁呢?”程二夫人不咸不淡问道。
如今两个妯娌的生分几乎已经摆到明面上了,王夫人轻轻咳了一声。
“那二夫人的意思,是如何?”她问道。
作为大夫人的娘家人,自然要为大夫人撑腰。
“这门亲事难道还不够真?”王夫人含笑说道,“也是,我们还没相看嫁妆呢,是有点不当真了。”
如今嫁女之风越来越浮夸,据说有的地方已经到了说亲前请夫家来家中看嫁妆的地步了。
嫁妆是程二夫人的软肋,闻言笑了笑。
“算了,我也是白操心。”她说道,一面起身,“家里有大嫂,家外人家有舅父,我这个当后母,说不得。”
“说不得,做的。”程大夫人说道,“她就要进门了,住的用的可都齐备了?那屋子一年多不住人了,该熏的熏一熏,说不好不怕,做不好可是要给人落口实的。”
程二夫人面色发青。
“多谢大嫂提点。”她说道,草草施礼,抬脚就走了。
廊下的仆妇忙疾步跟上。
看着院子里的人去了,程大夫人才哼了声。
“怎么,你们两个现如今见面就吵啊?”王夫人问道,“这可不好吧。”
程大夫人端起茶碗。
“怎么会。”她说道,“她不懂事,我还不懂事吗?也就是说起那个孩子…别的事,也没什么可见面的。”
王夫人笑了。
“看来这个孩子还真不能在你家留着了。”她笑道。
的确是不能留了,一开始就不该留,程大夫人点点头,又看向王夫人。
“不过,这门亲事真当真啊?”她说道,叹口气,“实在是委屈我的儿了,我这心里不能想啊。”
“十七他高兴就好了。”王夫人笑道,“再说,娶了也能再娶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是个傻子,也算是恶疾,不喜欢了就休了养起来罢了,男儿家再娶算什么大事。
程大夫人点点头。
“我的儿受这么大的委屈,倒是便宜他们了。”她说道,越想越心下不平,抬头喊一个仆妇,“去那两个庄子上,告诉庄头,收成账册,一并交到公中来。”
那两个庄子已经半明半暗的被程二夫人拿了将近半年了,这突然要回来,二夫人怎么肯罢休,这岂不是又要闹了?
仆妇面色复杂犹豫。
但也不敢说什么应声是起身退出去。
果然,只要沾上这个傻儿,家里就休想安宁。
看吧,接下来又有得热闹了。
仆妇还没走出院子,便有人急匆匆的跑进来。
“夫人,夫人,来了,来了。”
来了?
王夫人和程大夫人都站起来,一脸惊喜。
“十七郎回来了?”她们齐声喊道。
仆妇却是神情犹豫。
“好像是吧..”她说道。
王夫人和程大夫人愣了下。
什么叫好像是?
“人是,是说咱们家的程娘子回来了..”仆妇结结巴巴说道。
那不就是嘛!
“怎么去接的人不先来报一声?”王夫人说道抬脚欢喜的向外而去。
程大夫人瞪仆妇一眼。
“话都不会说了?门上不习惯,那就去后门吧。”她没好气的说道,也抬脚忙忙的出去了。
仆妇神情尴尬。
“不,不是的,只是…”她还想解释,“只是看着怪怪的..”
“到了?”
另一边程二夫人也听到了消息,想了想起身,看着在一旁跟小丫头玩翻绳的程七娘。
“七娘,走,我们去接你姐姐。”
“哪个姐姐?”程七娘手眼不停,问道,“六娘她们都在家呢。”
“你那个傻子姐姐。”程二夫人说道。
程七娘顿时将手中的绳子甩下。
“母亲,不许她进门!”她喊道。
程二夫人伸手戳了下她的头。
“不许她进门,你将来就别想出门!”她说道,“快跟我走,咱们家的人,凭什么由她们做好面子得好处!”
说罢不由分说拉着程七娘向外而去。
门前已经站满了人。
“怎么这么多人?”程二夫人有些惊讶问道。
见是她来了,仆妇们忙让开路,程二夫人拉着伸手掩着脸的程七娘走出去,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前的程大夫人和王夫人,二人的神情有些惊讶似乎有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那是王家的小宝贝来了吗?怎么不上前去接着?”程二夫人撇撇嘴说道,一面看着门前,然后她也怔住了。
门前停着两辆黑漆平头大马车,初冬的阴天下,丝毫没有跋涉的风尘,反而新油过一般闪着明光,再看左右的马肥体壮毛色油光,站在马儿一旁的十五个随从,皆是一般的高壮,一看就是精心特意挑选的。
齐刷刷的两排站着,一水上好衣裳,裹着的金边大斗篷随风翻滚,直晃得围观人的眼睛睁不开
“好威风…”
“比知府大人出巡还要威风…”
“可不是就差旗号、官牌了…”
“这谁啊?”
“程家又来大亲戚了?”
巷子里河对岸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十七?”王夫人终于回过神,上前一步喊道,一面不忘左右看,心中有些奇怪。
昨日她就派人去路上接了,怎么不仅看不到刚派去的人,也看不到老仆等人呢?
这些人都是什么人?请的镖师吗?
“夫人,夫人..”
一个随从从人后挤过来,风尘仆仆,脸上还有汗水,从那十几个随从身边走过,显得狼狈不堪。
王夫人一眼认出来了,这个就是自己家的随从,以前也不觉得如何,怎么此时看来觉得有些丢人。
“小公子已经先回家了。”他忙忙说道。
王夫人和程大夫人都愣住了。
“先回去了?”她们齐声问道。
“是啊,清早就接到公子了,可是公子非要回家去,说什么也不来这里。”随从说道。
非要回家…
王夫人和程大夫人对视一眼,便看向门前的马车。
那,这是谁?
“程夫人。”曹管事一抖衣袍上前施礼。
程大夫人愣了下,看着他,似乎有些面熟。
“你是….”她问道。
“我是周家的。”曹管事说道,微微一笑。
周家的!
那,那车里这是…
车帘此时掀开,半芹先下车,她抬头看了眼四周,忍不住几分感慨。
“我护送程娘子回来了。”曹管事说道,一面侧身展开向后一指。
伴着他的动作,周家的随从们也都转身向后。
半芹打起帘子,扶下程娇娘。
原本嘈嘈杂杂议论纷纷的人群忽的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看向那个披着斗篷的小娘子。
背面的人能看到宽大拖地的斗篷,侧面的人能看到光洁的额头,高高的鼻梁,正面的人能看到长长的眉,深深的亮亮的眼。
不管哪个方向看的人却都闪过同一个念头,这是一个美人。
被母亲强行拉着的程七娘一直用手掩着面,决不让那个傻子再吓到自己,似乎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众目睽睽之下因为这个傻子而颜面无光,但很快她听到四周的嘈杂声消失了,好像所有人都同时屏气噤声。
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什么事?”
一片安静中,有男声从人群外传来,手中一杆旗子东摇西晃,将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终于被他挤到前边,前边的人差点被推下河。
“干什么!”
河边一阵骚动,年轻人被人胡乱打了好几拳,才安静下来。
“你们看什么看什么?”年轻人挨了打也不在意,一面喊道,一面看向对面,顿时眼睛瞪大,“哇,美人啊!”
程七娘偷偷的张开手缝,一个小小的摇曳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素锦裙摆晃动,露出穿着木屐的白袜…
走路走的这样好看啊…
她的手指不由再次张大,一个比程六娘个头高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比程六娘的头发黑,比程六娘的眼睛大,比程六娘的肤色白…
比程六娘美的多,不,比她认识的所有娘子都美的多的多…
这美人是谁啊?
她不由前行一步。
“你是?”程大夫人看着站定在面前的女子,下意识的问道。
“程娇娘,见过伯母。”程娇娘屈身施礼说道。
程娇娘…
程娇娘!
程大夫人的眼前浮现一个身影,暮色灯下,俏立的女子掀起幂篱,与此时屈身礼毕的女子终于重合在一起。
“你就是程娇娘?”王夫人迈上前一步,挤开了呆呆的程大夫人,带着几分欣喜,上下打量程娇娘。
怪不得,怪不得…
“比画上可美多了..”她笑道。
她就知道她儿子的眼光绝对没错,而且眉眼里哪有半点痴傻!果然是好了,还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来,进去吧,外边冷。”王夫人笑道,一面前行引路。
程娇娘再次施礼,抬脚迈步。
看她们一个外客一个后辈竟然先进门,主人程大夫人才回过神,忙跟上。
程七娘转过身,不待母亲拉着,向前跑去,一面看着前边跟随王夫人走动的女子。
而在另一边,院中闻讯赶来的程六娘四娘五娘也站住脚。
“快看,快看..”程四娘说道,站在路旁,隔着一丛含苞待放的腊梅看过去。
被王夫人和程大夫人一左一右相拥的一个女子缓步而行,暗青色的宽大斗篷随着走动飘飘。
从来没有见到过走路也能走的这样美,甚至她们都不用看这女子的面容就已经认定了这是个美人,再看清了面容,的确是个美人…..
“她是谁?”程六娘问道,手扶着腊梅枝,神情惊讶。
“她是我姐姐。”从后提裙小跑跟上的程七娘大声喊道,带着几分得意。
姐姐?
程家的人进了门,门前呆滞的人群才醒过神,顿时轰然。
“看那个美人..”
“说是谁?”
“…不知道啊…”
看着门前的热闹,曹管事得意洋洋。
“曹爷,怪不得昨日明明能连夜赶到,你却非要咱们找个客栈落脚,洗洗刷刷换新衣,这感觉真是不错。”两个随从低声笑道。
“那是,咱们娘子回家,自然要风风光光的。”曹管事说道,轻咳一声,看着恭敬上前的程家家丁,摆摆手,招呼大家进门。
程家的门前恢复了安静,两边河对岸的人群却还没有散去,依旧在议论纷纷。
河边的年轻人揉了揉鼻头,收回视线,看着四周的人群眼睛一亮,将手中的旗子呼啦抖开。
铁口直断,四个字随风翻飞。
“….有人要卜一卦吗?一钱卜卦,免费解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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