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埋怨
周六郎在院子里看着竹笕,听得衣衫摩挲以及拐杖顿响,他转头看去,见程娇娘与秦郎君走出书房。
“那余下的事,就有劳你了。”程娇娘说道,略施礼。
秦郎君还礼。
“某必当全力以赴。”他郑重说道。
拐杖声声响,秦郎君走下来,周六郎看了程娇娘一眼,见她始终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便转身也走开了。
一车一马并行在街上。
秦郎君喜言爱笑,以往这个时候,必定正说的热闹,但此时他们已经走出去好一段,始终沉默。
周六郎再一次看向秦郎君。
秦十三手拄着头若有所思。
“喂,你要怎么做?”周六郎问道。
秦郎君回过神看着他一笑。
“听她的。”他说道。
我都没有被邀请进屋,怎么知道你们说了什么,周六郎哼了声。
“她,说接下来要做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她说…”秦郎君看着他一笑,“不让告诉你。”
周六郎面色陡然大变,看着秦郎君将马鞭一甩,马儿受惊嘶鸣一声狂奔而去。
秦郎君喂了两声,看着周六郎远去了。
“开个玩笑。”他说道,有些失笑,“以前不常这样吗?怎么突然急了?”
他说罢又叹口气,摇摇头,又回头看了眼来的方向。
“早说过的,可怜啊可怜,何必啊何必。”他说道。
周六郎径直进了家门,甩下缰绳给小厮闷头就走。
“六郎!”
妇人喝声传来。
周六郎站住脚,抬头见母亲站在自己院门口,满面怒气,在她身旁几个兄弟姐妹也同样面色不悦。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周夫人流泪骂道,“你去哪里了?”
周六郎移开视线。
“我,我和十三有些事….”他闷声说道。
话没说完就被周夫人喝断。
“给我打这个不孝子!”她伸手指着喝道。
一旁侍立的几个小厮迟疑一下,抱着棍棒过来了。
周六郎站着没动,也没有说话。
“六公子,对不住了。”小厮们说道,举起棍棒就打过来。
左右两个小厮分别打在周六郎后背上。
“没吃饭吗?”周夫人喝道。
两个小厮吓的一抖,将手中的棍棒重重的打过去。
周六郎要紧牙站稳身子。
“如今家中危难,你父亲急而未归。”
伴着小厮们的棍杖,周夫人一声的喝道。
“……你兄长四处奔波,你姊妹在家日日念经拜佛,你呢?你在做什么?”
周夫人越说越气,甩开仆妇丫头,自己上前夺过棒子重重的打过去。
“…你跑去见那个女人!一天天的长在她那里!还撒谎骗我!你这个不孝子!不孝子!亏你父亲还如此疼你…”
周夫人一面打一面再忍不住流泪哭。
周六郎一动不动任凭打着,此时看周夫人如此,神情有些悲戚,他猛地跪下,抱住了周夫人的腿。
“母亲,都是孩儿的错!”他喊道。
没错都是他的错。
当初意气风发站到了程家的门前,原以为不经意的一见,无所谓的一问,结果招惹了如此的麻烦。
眼前浮现初见时那女子从厅堂里抬眼看过来的形容。
真是可笑,可笑啊。
如果当初多看一眼…
“哥哥..”
那廊下含笑听到这个称呼的就不是那个什么徐三郎什么郎的一群人,而是他吧..
“虽然说起来很牵强,但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一丝牵强的相助,她也要涌泉相报,这样的人怜悯,多愁善感。”
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当初,如果不是当初…
帮她的人就不会是那些毫无干系的外人,而他这个堂堂正正的表哥却像个傻子似的旁观……
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当初,他们一家应该和气融融。
她看病也好,办食肆也好,一起有商有量,有戒有备。
父亲也不会无知无觉的被人视为仇家,视为仇家也没什么,只是正面迎敌,总好过没有丝毫防备莫名其妙的背后受击。
都是他的错!
“母亲,你打吧,都是我的错。”周六郎喊道。
周夫人恨恨的将棍棒击打他几下,一来没了力气,二来看儿子如此也心软,最终扔下棍棒,掩面大哭。
其他的兄弟姐妹也都围过来,女子们都啜泣,男子们也神情沉重。
一时间家里哭声一片,吓得外边的仆妇丫头们战战。
老爷出事的事已经瞒不住了,但家中主子们都说没事,关系也打点好了,怎么突然哭成这样,莫非不只是降职?还可能更严重的后果?
周六郎等几个兄弟很快也醒过神,忙让大家停止哭泣进了屋子。
“六郎,你这次真是做的过了。”兄长们沉脸说道。
丫头们捧上热毛巾,待大小娘子们净面。
“就是,那女人有什么好的?竟然这个时候,你还只顾着她!”周小娘子尖声说道,将热毛巾扔下。
丫头们忙捡起来,鱼贯退出去,不过相比于进来时心里都轻松几分,原来不是周老爷的事,而是周六郎的事,还是因为女人的事。
不过相比于屋子里这些人的气愤,下人们倒很平静。
六公子天天往程娘子那里跑,上边的人不知道,下人可都是知道的。
看着丫头们出去,兄长们对周小娘子赞许的点点头。
“六郎,你看妹妹都比你懂事。”他们说道,“家中有我们,不用你奔走,但是,你也不能让大家闹心啊。”
周六郎自进来后一直坐着不说话。
“六郎,你还年轻,这天下的好女子多得是,你何必就为了她迷了心窍!”周夫人说道,抬手又要拭泪。
“我没有为了她迷了心窍。”周六郎闷声说道。
“那你天天的找她去做什么?”周夫人喝问道。
屋中兄弟姐妹都看向他。
周六郎抬起头动了动嘴唇。
“为了父亲。”他低声说道。
“你说啥?”坐的近的姊妹听到了,更为气愤,竖眉坐直身子,“亏你说得出口!要不是那个傻子,咱们家也不会这么霉运连连!你还去找她,还嫌咱们家霉运不多吗?”
“她不是傻子。”周六郎说道。
何止不是傻子,还是把所有人都玩弄于手掌之上的人。
“母亲,你看他。”小娘子们喊道。
“行了,这件事别说了。”周夫人喝道,“你父亲的事要紧!”
“是啊。”几个兄长也点头,面带忧色叹口气,“此时看来上面倒不似开始那般咄咄逼人,说情的口气也放软了,不像一开始那样谈都不能谈了。”
那女人说了,此时是最轻松的时候…
周六郎低下头。
“……是啊,不过说不定人家在私下做手脚呢,我们可不得不防。”
说到这里,他们看到周六郎笑了笑。
这小子以前也不这样啊,怎么如今没心没肺的,真的被女人迷的都糊涂了?
“六郎,你笑什么笑?”他们不悦的说道。
周六郎再次笑了笑。
“不用担心。”他说道。
“什么?”兄长们不解问道。
不用担心,不管私下做什么手脚,都不用在意,因为有人只要做一件事就足够了。
那就是面对挡路的屏障,直接掀翻干掉。
而正在做这件事的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傻子。
“没什么。”周六郎说道,垂下头。
夜色降下来时,秦郎君坐在父亲的书房里已经看了好些时候书了。
另一边一个中年男子也坐着看书,宫灯下他相貌俊雅,虽然年岁已长,但相貌气度依旧过人。
这便是秦十三的父亲,承议郎秦安,其母乃平阳公主,他却并没有靠着这份荫荣做一个安享富贵的荫补官,而是科举中了进士,才学出色,如今随侍天子,遣天章阁侍讲、同修起居注。
秦侍讲放下书卷,揉了揉酸涩的眼,目光落在儿子身上。
“你这几日忙什么?”他开口问道,“前日你去史馆找我了?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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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有双倍粉红哦,大家留一留不急着投,关键时刻再战。
第五十八章 运气
听了父亲的问话,秦郎君放下书一笑。
“没处去了,就去父亲那里看看有什么热闹可听不。”他说道。
“是打听我这里的热闹,还是政事堂的热闹?”秦侍讲问道。
“倒是瞒不过父亲。”秦郎君笑道,“周六的父亲最近出点事,我帮忙打听一下。”
儿子与周家六郎交好,秦侍讲自然知道,虽然一直奉行子孙事,长者不过问,但他还是私下留意几分。
“这件事我知道,有人控他当年对亳州军库案定罪不当所以降职待查。”他说道,“这个案子我看了,的确是他定罪不当,被罚是不可避免了。”
秦郎君点点头。
“是,父亲我知道。”他说道,一面拿过拐杖起身,“那我先回去了。”
这个儿子就是这样,一向明事理,不该说的情就不说。
秦侍讲点点头。
“不过其罪倒也不至于太重,如今西贼不稳,连吃败仗,陛下正在气头上,等过一段再周旋便好一些。”他又说道,算是给儿子一个安慰。
秦郎君果然高兴的点头再次谢过父亲。
“哦对了父亲。”他走到门口又似乎想到什么,回头问道,“吏部侍郎要选人了?”
秦侍讲微微皱眉。
他所在的史馆厅与中书门下政事堂很近,故他这里的小吏是除了政事堂吏员外消息最灵通的。
估计儿子在那里听到小吏们嘀嘀咕咕传递什么小道消息了。
“陈绍拟升任政事堂左右仆射,吏部侍郎便会空缺,大概也许吧,尚未定。”秦侍讲随意说道。
“那倒是个辛劳差事。”秦郎君亦是随意说道,不再多谈告退了。
秦郎君刚推出去,秦夫人过来了。
“十三找你说情?”她直接问道。
秦侍讲笑着摇头。
“你儿子还没你说的直接。”他笑道。
秦夫人也笑了。
“他那小心思弯弯绕绕的,别理会。”她说道,“难得他有个玩的好的人,周家的事你多少看着点,能说句话就说句话。”
“只是这话现在委实不能说,越说越是火上浇油,御史台那边正磨刀霍霍。”秦侍讲说道,又摇头,“也是他倒霉,怎么偏偏这时候被翻出这旧年的公案了。”
“不会闹太大吧?”秦夫人有些惊讶,她可没料到真的如此严重。
“看运气吧。”秦侍讲说道。
竟然要靠听天命了,秦夫人一向含笑的面上浮现几分忧色。
“怪不得十三这几日在外奔波呢,他以前可是从来不往那些地方去呢。”她说道。
那些?是哪些?
秦侍讲询问。
“我也没具体问,好似去了京兆府之类的地方吧。”秦夫人随口说道。
乱托关系,秦侍讲摇头,不过儿子一向有分寸又聪慧,不用担心。
夫妻二人说些家事丢开不再理会了。
晨光微亮时,刘校理伸手重重的拍打了窦七的胳膊一下。
窦七发出一声惨叫。
“不错,不错。”
刘校理点点头带着几分满意的笑收回手直起身子。
“能痛就说明还好。”
“爷爷,这还好啊,我太惨了。”窦七委屈说道,一面再次恨恨咬牙,“那几个人在牢里打死了没?”
“昨日一顿好大,竟然好身板扛下来了……”掌柜的忙说道。
“京兆府大牢的杀人棒下竟然能活命?”刘校理插话微微皱眉问道。
“大人不知,这几人乃是军汉,一身好功夫,就是在太平居经营食肆,也日日熬炼筋骨,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掌柜的说道,“不过也不怕,他们到底是躺下了,躺下容易起来就难……”
刘校理释然,点了点头。
“…最多让他们再多活两日。”掌柜的眉飞色舞的接着对窦七说道。
“这么快死了,岂不是浪费。”刘校理再次打断他说道。
窦七和掌柜的都一愣。
“爷爷,你的意思是要留着他们?”窦七喊道,一脸不可置信,“那些混蛋留着做什么?死了就死了…”
“死了就死了,早晚的事,急什么。”刘校理打断他说道,“就知道图一时痛快,除了痛快还有什么?”
除了痛快,还有什么?
窦七瞪眼问道。
当然还有实在的利益,这个蠢货。
刘校理正点走进公厅,不出意料,他又是最早的一个,这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
等天色大亮,其他的官员小吏也都先后而来,作为吏部司主事他的公务并不繁忙,但刘校理却不似其他那些吏员偷奸耍滑,而是认真的查看昨日处理过的公事,再认真的询问今日的事。
一直忙到午时才歇息一刻。
刘校理既没有回家,也没有如同其他官员吏员一般到外边的食肆也好行脚店也好吃饭,而是拿出随身带来的小食盒,将自己的一碗米,一碗素菜摆出来,再沏上一壶厅内供给的煎茶,午饭就解决了。
正要吃完的时候,外边传来低低的说笑声,是结伴吃饭回来的一帮小吏在絮叨说笑,听他们时而高时而低的声音,可想而知必然是传递什么小道消息。
中书政事门下,这是很常见的事。
刘校理一向不参与这是非闲言,他慢悠悠的吃饭,直到一句话传入耳内。
“……陈相公的事已经定了,肯定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那空缺出来,你们说谁有可能?”
“……咱们这里资历最大的也就是刘校理了……”
吏部侍郎!
虽然大家都明知陈绍不会再吏部久待,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走,不过皇帝身体始终不好,太子之位悬而未决,皇帝的心思也越来越难猜了。
不过如果当真的话,那就是好事,是别人家的好事,也是他的好事。
一步一步的,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么?
刘校理顿时心内翻江倒海,觉得心跳停了下,呼吸也几乎停止,他不由下意识伸手握住心口。
“大人?”一旁的随吏忙关切的问道。
耳边噗通噗通的心跳响起,刘校理慢慢的吐口气,冲随吏微微一笑。
“去劝诫一下,咱们这里距离政事堂很近,别让相公们看到乱糟糟的就不好了。”他和气说道。
刘校理一向谨慎老实怕事,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为怪,随吏笑嘻嘻的应声是出去了。
门外的嘈杂声很快消失了,一切都恢复了安静。
刘校理低着头继续吃饭,神情虽然依旧,心内却翻江倒海。
这也是他的习惯,不管悲怒喜忧,都压在心里,绝不能表于外,这么多年他已经很自信能掌控自如。
只是今日与以往不太一样,他总觉得心跳的有些快。
况且这还不过是吏员们闲谈说笑,每日政事堂内流传的消息百十来个,哪能都当真。
更况且,他是他呀,谨慎本分的他呀,怎么会因为这一句虚谈就如此情绪不稳?
刘校理不由深吸一口气。
吏部侍郎,竟然提早要来到了吗?
真是喜事啊,如果能跨入这一步,必将是分水岭的跨度。
日后中书门下省里会不会多一个姓刘的参政?
刘校理握着筷子不动,微微有些出神。
门帘响动,随吏进来了。
刘校理放下筷子,端起茶,心跳平复,鼻息间若有若无的香气缠绕。
“嗯,好香。”他不由说道,用力的嗅了嗅,看着面前的茶碗。
“新换了南州的茶,校理喝着如何?”随吏听到了忙陪笑问道。
是茶香啊,刘校理点点头,带着几分轻松。
“好茶,好茶。”他说道端起来一口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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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官职我打算唐宋乱用了,不细究了,因为前边没细究随手写了,所以要改的话太麻烦,大家就当个名字看,我也尽力少涉及,担待担待。
第五十九章 说和
婢女将晾干的纸抖了抖,挂在屏架上。
“四。”她念道。
退后几步,回头看程娇娘。
程娇娘已经站到了门外,樱花树枝繁叶茂,随着夏日的风摇摆。
距离求见刘校理已经过去四天了,郎君们也已经在监牢里关了四天了,如果不是秦郎君传来话确信无忧,真是要让人急了。
不过,尽管如此,她心里还是越来越不安忐忑。
周六郎走进来,便正看到廊下的程娇娘正在捻着手指,神情木然看天。
“还会算吉凶吗?”他说道。
“吉凶还用算吗?”程娇娘说道,“我只是在算时间。”
“算什么时间?”周六郎问道。
程娇娘看着他笑了笑。
“有好消息的时间。”她说道,放下了手。
周六郎看着她,面色狐疑。
如果说以前,他听了这话,还会想一想,但现在…
这女人嘴里说出的话,有一句可信的吗?
“我说过我不说假话,你干嘛这样看我?”程娇娘说道,微微笑了笑。
“是吗?”周六郎哼声反问。
“当然,不过,我说的话别人怎么想,就与我无关了。”程娇娘说道,转过身向厅堂走去。
周六郎还要说什么,有人敲响了门。
“程娘子,神仙居窦东家有请。”
神仙居已经重新开张了,虽然跟没开张时也没什么区别。
程娇娘和周六郎闻讯前来时,窦七也正迈进神仙居。
说起来茂源山兄弟下手很客气,除了打折了手臂,其他地方都无碍,如今手臂接好,虽然还包扎的严密,但并不影响他的走动。
“爷爷,那就这么便宜他们了?”窦七有些气急败坏的喊道,“就这么放他们出来了?”
“怎么便宜了?不是会提条件的吗?”刘校理不急不缓的说道,一面伸手按了按额头。
昨夜没睡好,虽然他一向睡眠都不好,但今日感觉特别累,似乎耳膜嗡嗡响。
是因为听到的那个消息太让人难以平静了吧。
虽然还都是私下乱传,但自来是无风不起浪,陈绍真的即刻就要升任了。
这个消息据说是从政事堂传来的,而且据说是天子近侍秦侍讲也有所耳闻。
秦侍讲跟皇帝的关系可不一般。
其实要说突然也并不突然,也不意外,毕竟自从陈绍进京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他也不是听了消息就要筹划经营的那种人。
因为,为了这一日,他已经经营了十几年了。
“爷爷,凭什么提条件就要放了他们,杀了他们也能提条件。”
窦七在耳边喊道,打断了刘校理的走神。
刘校理皱眉,伸手在鼻息间扇了扇,看着涂脂抹粉的窦七。
“离我远点,香腻腻的熏得慌。”他说道,“就知道杀了杀了,死不过是早晚的事,急什么急!眼皮子真浅!”
“那我就放心了。”窦七笑嘻嘻说道,“我还以为爷爷心软了呢。”
刘校理哼了声。
心软?那是什么东西?
门外脚步声响,掌柜的拉开了屋门。
“大人,东家,周公子和程娘子来了。”他说道。
看着迈进门的少年少女,窦七有些恍惚,曾经见过的印象已经模糊了,不过再见到人,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就连身后跟着的那个丫头都没变。
但事实上一切都变了。
冬天变成夏天,食客和东家变成了东家和东家,而且,自己还赔了钱,折了手下,断了手!
早知当日那两个少年少女会引起今日如此麻烦,当时他就该除掉他们!
果然这世上没有好人坏人,只有聪明人和蠢人。
刘校理这几日探查的消息已经确认了,周家上下果然不知道这太平居的事,甚至都不知道周老爷的罪事是谁做的,不知因自然不明白果,一群人还乱扑腾,不像这两个少年人,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惹到什么人,一想就明白的寻过来了,偏偏还不敢告诉家里。
这一切果然就是这两个少年人做出来的,自己竟然被这两个少年人耍弄了,想到这个窦七就气的要疯。
“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他先开口狠狠说道。
“是啊,真是没想到。”程娇娘亦是说道,“我都白让给窦东家一份赚钱的秘技了,东家竟然还要来抢我的,人心真是不足。”
“要不是你害我…”窦七喊道。
“都住口,都住口。”刘校理似是被吵的头疼,有些无奈的伸手示意,“冤家宜解不宜结,都坐下,都坐下,大家好好的谈一谈,闹成这样有什么好的。”
程娇娘在一旁坐下,周六郎也跟着坐下,窦七愤愤的甩了下还能动的手也坐下来。
“阿七啊,你的手要多亏了程娘子的方剂才能治好…”刘校理说道。
话没说完窦七就又跳起来。
“爷爷,我的手也是被她打断的!”他喊道。
“你若是不先打断别人的手,别人怎么会打断你的手。”程娇娘也立刻说道。
“你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说李大勺的手是我砍的?”窦七哼声说道。
程娇娘嘴边一丝笑。
“你都知道是砍的不是打断的,还要什么证据吗?”她说道。
“我打听还不行吗?那那些知道李大勺手砍掉的难道都是凶手吗?”窦七冷笑。
真是幼稚可笑!少年无知!自以为是!
以前是轻敌没有防备才栽了跟头,今日人都明明白白的站到眼前了,他难道还能傻乎乎的等着被打脸吗?
“够了!”刘校理拔高声音喝道。
屋子里安静下来。
“事已至此,不要吵了,冤家宜解不宜结,都各退一步,何必闹个没完?”刘校理语重心长说道,“既然程娘子和周公子你们找到我,信我,我就仗着年长,就来给你们做个决断,你们可愿意?”
“我自然听爷爷的。”窦七说道,再次坐好。
周六郎和程娇娘亦是点头。
“首先人不能白被打…”刘校理伸手一指窦七,说道,“…不管程娘子你们心里怎么认为,有证有据,没证没据就是你们无理,既然错了就要认罚。”
程娇娘没说话,似乎有些不情愿。
“是,我们自然认罚。”周六郎瞪她一眼,说道。
刘校理带着几分长辈的赞许点点头。
“不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念你们年少冲动,又诚心诚意给窦七治好胳膊,窦七也不要不饶人。”他接着说道,
“那要怎么罚?”窦七说道。
刘校理看向程娇娘和周六郎没有说话。
“一切皆是这食肆惹的祸,这太平居我们不要了。”周六郎说道。
窦七哼了声。
以为你们还能要?
“如此也好。”刘校理点点头,“这样也能跟跟官府说,私下和解,原告不纠,斥责一顿,罚些钱就了了。”
“便宜你们了。”窦七愤愤道。
“大人,我的人还请照顾一些,他们中一个原本受过伤,才好了没多久。”程娇娘说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待跟官府说清了,自然要放人。”刘校理和煦说道,“娘子放心。”
程娇娘和周六郎施礼道谢告退。
“且慢。”刘校理说道。
程娇娘和周六郎不解的停下起身看着他。
“这个,程娘子拿回去吧。”刘校理说道,一面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推过来。
正是当日程娇娘给他的那个方技。
周六郎面色微怔。
“这个,既然给刘大人了,便是刘大人的。”他说道。
刘校理含笑摇头。
“给这个,是托我给窦七治伤,伤已经治好,东西怎么能不还。”他说道,一面又带着几分歉意,“只是,方技到底被人看了,不过,程娘子放心,我自己家有个药铺,这次用的人也是自己的可靠人,我已经让他立了毒誓绝不用也不外传。”
这一瞬间,周六郎都有些心软,还有些怜悯。
多好的多老实正直的老人,还好,还好,就要被更老实从不说假话的更正直的人算计了。
这真是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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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解决这个情节了~这算是剧透吧?
第六十章 皆欢
周六郎神情复杂。
“大人何必如此。”他说道。
“这一切都是误会嘛,你们两家误会解开,就好了。”刘校理又含笑说道。
“那我父亲的事…”周六郎忍不住问道。
少年人太心急,藏不住事。
刘校理冲他嘘声。
“令父的事,我有所闻,还请稍待毋躁。”他和气说道,“陛下性情慈悲,过了这个气头,或许就好了。”
当然,如果过不了这个气头,那就没办法了。
刘校理含笑看着面前这少年激动又感激的神情点点头。
还是少年人好,重情义又敢作敢为,热血上头,一心一意眼里心里只看这件事,不像他们这些枯朽之人,做一件事思虑万千迟迟不敢动。
“好了,快拿去吧。”他说道,“回去跟你家人把事情说开,莫要怕,打一顿骂一顿,都是为你们好……”
他的话音未落,程娇娘向前一步。
“既然刘大人有药铺,那不如我以方技与大人合作。”她说道,“我一直想安安稳稳的行医。”
“哎呦你想的倒挺美。”窦七喊道,“赔了太平居,你就再捞个药铺是吧?你可真敢说!”
刘校理瞪他一眼制止,在和气的看着程娇娘。
“这,只怕委屈娘子了,我的铺子小…”他说道。
“那这方技我不能收回。”程娇娘说道。
刘校理似乎面对无理取闹的孩童,有些无奈的叹气。
“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何必呢。”他连声说道,沉吟一刻,有些无奈,“那这样吧,既然娘子想要行医,那就去我家的药铺吧,看病的钱你自己拿着,抓药问诊之类的钱算是我家的,有程娘子在,我家药铺的人气必然要大旺,倒是我占了大便宜,如此可好?”
当然好,能挣钱又有靠山,可比开什么食肆好多了,要知道这女人一诊病开口就是万贯钱呢。
说起来,刘校理还是赔了呢。
“不,既然托庇大人店中,那自然按规矩该拿多少就拿多少。”程娇娘说道。
“你这孩子..”刘校理摇头说道。
“行了爷爷,孙儿我还吃大亏了呢。”窦七在一旁哼声说道。
刘校理嗨了声,最终一点头。
“那好,既然程娘子开了口,我要是不接了,就好似没有和解的诚意,那就这么说定了。”他说道,一拍手。
程娇娘施礼。
“多谢大人。”她说道,抬起头微微一笑,“这真是个好消息。”
刘校理也哈哈笑了。
“是啊是啊,真是个好消息。”他也说道。
好消息…
周六郎心头跳了两下,看着相对而笑的二人。
都在笑,那么,谁又知道谁才是能笑到最后的呢。
两个骗子!都不是好东西!
周六郎起身拂袖。
看着两个年轻人离开,窦七有些愤愤。
“爷爷,这女人太没脸皮了,她竟然还敢打爷爷您的主意!”他喊道。
就像自己当初哭着喊着赠刘校理干股那样,那是赠干股吗?那是缺亲人温情吗?那是为了找靠山!
呸,呸,什么叫像自己,那岂不是自己也没脸皮!
他忙忙的啐了口摆头。
“爷爷,这女人是摆明了要借爷爷你的势再起呢。”他说道,“可不能便宜她!”
刘校理将程娇娘依旧留下,说待进药铺时才拿的方技纸拿起来小心的贴身放好,这才捻须微微一笑。
“孤女怪可怜的,无母父不养,舅父又不亲,有情人却又无情阻,她不是也说了嘛,想要在京城站住脚,这件事早晚会被归德郎将知道,知道了会如何….”他说到这里啧啧声摇头,“可想而知,少年人总得再寻个出路吧。”
哦…
窦七揉揉鼻头,眨眨眼,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那方才是爷爷你故意用话语诱她主动带着方技来药铺的?”他说道。
这话自己说出来都不明白说的什么……
“人有避恶趋利之心,这是本性,何来诱惑之说?”刘校理含笑说道,“这女子又比常人活得艰辛,什么好,什么不好,什么时候怎么做,她可清楚明白的很呐。”
窦七再次揉鼻子想。
“她借着陈相公童内翰的力做太平居,如今自然也能借爷爷你的力做药铺。”他哼了声,“真是好算计!”
“好算计,不如好运气。”刘校理笑道,只觉的心中畅快。
太平居算什么,不就是一个食肆,人人可为,他从一开始要的就是这起死回生的秘技。
什么?秘技不是已经送到手里来了?
笑话,送到手里的你就真敢接啊。
如果真想要接,那必须不得已的,当着世人的面,明明白白的说清楚了,才接。
比如,那女人在他的药铺行医,当然,没几个人知道那是他的药铺,名声大起时遇上天灾人祸,或者着火了,或者遭贼了,总之红颜薄命,人虽然不在了,但所幸生前已有弟子,秘技得以传承。
从此秘技不再姓程,而是递到了姓刘人的手上,这,才能接。
秘技在手,官场上谁人还敢再得罪他?如虎添翼,如虎添翼啊!
刘校理觉得心中激荡,恨不得放声大笑。
亮亮的笑声在厢房里响起,直传到大厅,厅堂里的伙计们都忍不住惊讶的转头看来。
谁啊?笑的这样?
刘校理伸手掩住嘴,笑声顿消,他神情惊愕。
他…方才…做了什么?
是,大笑?
这怎么可能?
他算起来有十几年没有大笑出声过,这已经成了习惯和本能了。
习惯和本能被改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看来最近他有些太不谨慎了!
“恭喜爷爷,恭喜爷爷心愿达成。”
一旁窦七不明白刘校理突然怔住神情如同见鬼是怎么了,但他明白刘校理是为什么大笑,于是忙赔笑道喜。
“喜你个头。”刘校理斥道,伸手拨开他,向外而去。
屏架上挂起七字的时候,徐茂修等人还是没有回来,秦郎君说一切都好,没有再受责打,只吃喝差一些,稍稍缓解了婢女心中越来越多的不安忐忑。
不过,其他的事都进行的很快,太平居在官府过了手续,那边怡春堂也有掌柜的上门邀请做起了姿态。
“程娘子挺急的啊。”窦七看着盖有鲜红大印的契书,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心中很是畅快。
哼,本来就是他们家的祖产,兜了一圈又回来,还更值钱了。
看着这个害的自己如此狼狈的女人,又想到她命不久矣,心中更是高兴得意,忍不住出言嘲讽。
“铁打的人在大牢里也熬磨不住,那几人与我有恩。”程娇娘说道。
窦七嗤声。
说的真好听!
“其实,娘子是赶着归德郎将回来之前,好找妥靠山吧。”他哈哈笑道。
“说对了一半。”程娇娘看他一眼答道。
“娘子,走吧,去看看李大勺的伤。”婢女说道,带着几分嫌恶看了窦七一眼。
“是啊,早点看好了,我这人不计前嫌,那些厨子伙计我都不会遣散的,让他放心。”窦七哈哈笑道。
李大勺夫妇一家昨日已经搬回家里住去了,对此阿宋嫂很是不安。
“你这有什么不安的?”李大勺看着坐立不安叹气不停的妻子问道,“让咱们回来,说明没事了,安全了,这是好事该放心才是。”
阿宋嫂坐下来,一面伸出手帮着李大勺活动手,一面叹气。
“可是,我今日去太平居拿东西的时候,隐隐听他们说…”她低声说道,说到这里又停下,神情犹豫。
“说什么也别往心里去,娘子一定会周全的。”李大勺说道。
阿宋嫂看着他叹口气。
“是,周全,不要了也是一种周全。”她低声说道。
李大勺的手一抖,从阿宋嫂的拉拽中抽回来,用力过猛剧痛让他的脸有些变形。
“怎么会不要?这是娘子特意为了韩恩公所立的!”他急道。
阿宋嫂无奈摇头。
“大郎,事到如今,谁也比不上自己重要。”她说道。
李大勺颓然坐下。
“给谁了?”他闷闷问道。
阿宋嫂沉默一刻。
“还能谁。”她说道,“窦七。”
李大勺猛地站起来,胸口起伏剧烈,低头看自己的右手,上面包扎依旧结实,但他似乎看到了血肉模糊的手,断手。
他猛地举起手,向一旁桌案上狠狠砸去。
亏的是阿宋嫂察觉他情绪不对提防着忙伸手抱住,才免得相撞。
“大郎,你疯了!”她喊道。
“要它还有何用?要它还有何用?不是还是如此吗?不是还是如此吗?”李大勺颤声喊道。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有了它我们还有别的活路,我们去找别家,找别家…”阿宋嫂哭道。
“找别家?”李大勺失笑,“找别家?不去他家还能被砍了手,我又能去找谁家?”
阿宋嫂怔怔一刻,夫妻二人顿时抱头痛哭。
“哎呀,你们这是怎么了?”
清脆的女声在外响起,让夫妻二人受惊抬起头,泪眼朦胧中见门外一个丫头正探头来看。
恍惚很久以前也有过这场景。
“我差点以为记错了呢,嫂嫂还记得我吧?”
俏丫头笑嘻嘻碎步而进。
只是这一次还跟上一次一样吗?
“是手很痛吗?”婢女问道。
李大勺夫妇忙起身一面胡乱的擦泪一面迎出来,这才看到婢女身后跟着的程娇娘。
“娘子,半芹姑娘,你们怎么来了?”他们慌慌说道。
“该换药了。”程娇娘说道,神情木然看着二人。
“阿宋嫂你们自己都忘了吗?”婢女掩嘴笑道。
李大勺和阿宋嫂怔怔看着眼前二人。
是,他们真的忘了,娘子竟然还记得,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她还记得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娘子。”李大勺迈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问道,“太平居你不要了吗?”
“要啊。”程娇娘说道。
答的这样痛快…
可见是敷衍,或者安慰吧。
“娘子,你莫要再瞒着我们了。”李大勺垂下头苦笑道。
程娇娘笑了笑。
“我说话不安慰人。”她说道,“只不过有些人听了,自我安慰而已。”
天色大亮的时候,周夫人的院子里有人急惶惶的冲进来,让正撤下饭席的仆妇们忙躲避不迭。
“母亲,母亲,不好了。”
两三个男子口中喊道迈步厅堂。
才吃过饭正由丫头侍奉吃药的周夫人一口呛了,连声咳嗽,指着进门的几人面色潮红,说不出话来。
“哥,你们干什么?”两个在屋中陪伴的妹妹急得喊道,“吓坏母亲了!”
一阵忙乱后周夫人才缓过气来。
“可是你父亲的事?”她急忙问道,顾不得吃丫头捧来的水。
“不是。”周家儿郎们有些讪讪,“是,是,那傻子…”
周夫人一怔旋即大怒,顺手拿过茶碗就砸过来。
“那傻子怎么了?你们也傻了吗?跑来吓死我!”她喝道。
“母亲,母亲,那傻子去怡春堂开堂坐诊了!”儿郎们一面躲了一面忙说道。
什么?
周夫人喘气坐好。
“是啊是啊,我们适才从街上过,看到的,爆竹连天,怡春堂大招牌已经挂出来了,神医娘子,起死回生,整条街都挤满了人看呢,热闹的很。”儿郎们忙说道。
周夫人似乎看到了那场景,爆竹彩旗人声艳羡恭维,而那女子必然一脸得意。
竟然在这个时候!
家里遇到如此难关的时候!所有人都哀戚忧心食不咽睡不眠的时候!
她竟然……
“这不要脸的东西!”周夫人恨骂道,“这是看着我们周家要倒了,她急着寻生计去了!”
说到这里,她又扭头看。
“六郎呢?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不是偷跑出去捧场了?”她竖眉喝道。
“没有没有。”仆妇们忙答道,“六公子这两日没有出门,在家好好呆着呢。”
“他在干什么?”周夫人喝问道。
周六郎收笔,旁边的丫头探头看过来。
“九。”她念道,说罢一笑想到什么,“是九九归一的意思吗?老爷大约明日晚就到京城了。”
周六郎摇摇头没说话。
“公子还要做什么?”婢女收了书案,看着窗边站立的少年,忙又问道。
因为被禁足,所以闷在家里,书也读过了,字也写过了,那去校场练武吗?
少年背对着她,慢慢的吐出一个字。
“等。”
这时候的刘校理已经忙完了上午的手头公务。
他放下了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带着几分轻松舒口气。
随吏端来茶。
“大人,今日怎么不高兴了?”他随口说道。
刘校理抬起头看他,一面伸手下意识的摸摸脸。
“我今日不高兴?”他反问道,嘴角弯了弯。
虽然还是往日那般和气面容,但总觉得有些牵强。
随吏嘻嘻笑了。
“大人太辛苦了,有些事该让他们做就放手让他们做。”他笑道,“大人,可是要做大人的。”
大人是要做大人的…
那个大人是相公大人吧……
在整个吏部来说,那才是真正的大人。
刘校理便觉得一股大笑在胸中激滚要脱口而出,未到,未到,只要没有拿到告身,就觉不能当真。
刘校理攥着茶碗的手青筋暴涨,好一刻才平息下来。
他要说些什么也晚了,那随吏已经出去了。
刘校理如释重负的倚在凭几上吐口气,心跳咚咚。
外边又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这里临近政事堂以及中书门下厅,来往的官吏多,是最热闹的地方。
刘校理不由竖起耳朵,果然听到外边又在谈论陈绍的事,这个已经不用议论了,基本已经确定了,那么吏部侍郎位置空缺也确定了…
“…肯定是刘校理…”
这句话传入耳内,刘校理倒没像前几次那样激动,因为他私下也打听了,这个传闻也不算空穴来风。
不是他狂妄,这几十年经营,如今也该到他的好事了。
要人脉有人脉,要资历有资历,要人品有人品,如果不是他,还能有谁能来?
如是真有人来了踩过自己,也必然要他不得好过,早晚寻个不是出了事远远的发配离京。
刘校理不由咬牙,口中喃喃,待不小心咬的牙关痛才惊醒,忙再次饮了口茶,茶已经凉了,外边说笑还在热闹。
刘校理起身走出来。
在通往政事堂那边的走廊上,最为凉爽,也是大家夏日纳凉的好去处,看到刘校理出来,因为人缘大好,人人都笑着冲他招呼。
“..校理来这边坐…”
“…今日吃的什么?不如跟我们出去,别总是吃咸菜泡饭…”
“….放心不用你还,我们白请你吃…”
刘校理为人和善,又开得起玩笑,不分上下,此时只是笑着任他们打趣。
正说笑闲坐,听得木棍脚步声响,便见从史馆那边走来一个撑着拐杖由小厮搀扶的少年。
少年形容俊秀,身姿风流,只可惜那一双拐杖如同一滴墨染了的好山水画。
“秦家小瘸子最近来这里几次了….”
“是来打听归德郎的事….”
“好似他与老傻周家的儿郎交好…”
原来如此,也该如此。
刘校理心中点头,面上神情依旧。
周家儿郎与秦家儿郎交好的事,他自然也早就知道了,也在筹划周全预料之中,不为怪。
倒是不来,才是有鬼呢。
来打听又能如何?有理有据,又赶上陛下气头上,除了亲儿子老子那般关系值得豁出去相护外就没有人能帮忙了,谁犯得着上赶着倒霉。
哦,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查案的人不纠了,随便拎个当年的人做替罪羊了结,但,这个人会吗?
反正我不会。
刘校理面上笑容浅浅,所以,老傻周一定要从京城滚出去,免得碍他的眼,这一点毋庸置疑,也一定能行。
今日那江州傻儿就要入驻怡春堂了,太平居也成了他的私产,太平豆腐自然亦是不再姓程,一出手就将这些人连根拔起倾家荡产,真是痛快!也告诫震慑那些暗地的蠢蠢欲动的宵小,有些人,可惹不得!
如今又极可能得了晋升的好机会,这一段真是事事如意,好消息接连不断啊。
“瞧,他过来了。”
“当然过来了,咱们这么多人,他怎肯错过…”
大家低声说笑几句,看着这个秦十三站到近前。
“小官人来了。”
大家纷纷打招呼。
秦郎君笑着施礼,然后看着刘校理,露出热情的笑。
“刘大人。”他说道,一面得得撑着拐杖走近。
刘校理忙伸手扶他。
“小官人这边坐一坐。”他和气关切的说道。
秦郎君却笑着挽住他的胳膊。
“刘大人,恭喜了。”他忽的笑道。
恭喜了…
这小瘸子来的地方是他老子的馆厅,据说消息最初就是从他父亲那里传来的…
莫非真的定了?
刘校理心跳猛地一停,旋即又快速跳动。
“小官人说笑,喜从何来?”他忙摆手笑道,“都要拿老儿我玩笑,可不敢,可不敢。”
话音未落,就听得远处有人喊。
“刘校理!刘校理在吗?”
众人说笑一停,寻声望去,见中书门下公厅那边急急走来一小吏,冲这边招手。
“刘校理,检正大人请你过去一下,快,快。”他带着笑喊道,一面遥遥拱手。
检正大人!
中书门下检正大人请他去!是什么事?日常公务也没来往要唤他?除非是人事大事,还是涉及到自己本人的……
刘校理只觉得耳朵嗡嗡几声。
“大人,喜来了!”秦郎君猛地重重的拍他的胳膊,在他耳边笑着大喊一声。
喜来了!
他就要当侍郎了!
他成了侍郎了!
刘校理忍不住哈的一声,胸中翻江倒海直向上涌来,眼前也变得有些模糊,耳边乱哄哄,似乎很多人在说话,但却听不清。
他想要大笑,笑声才出来,又想到不能笑,决不能情绪外泄被他人察觉自己的本心。
他伸出手想要抚一抚胸口,压下那股烦躁憋闷激荡。
但伸出手却不自主的击掌。
“哈!哈!”他喊道,“我是侍郎了!我是侍郎了!”
话没喊完人就一脚跌倒在地上,犹自拍手嬉笑不止。
现场的人哄了一声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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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章合一章,六千字一口气看完,省的憋得慌。
下午就无更喽哦。
第六十一章 乱乱
“刘大人!”大家乱乱的喊道,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一面喊着请太医。
“这是痰迷了心窍了!”秦郎君高声喊道,“快打醒他!”
站在最近的一个小吏闻言下意识的就扬起手,重重的在刘校理脸上打了一巴掌。
刘校理顿时不笑不拍了,但却躺在地上口歪眼斜流涎水抽搐不停。
在场的人手足无措,太医院离得远,去叫人要有好一会儿,大家看着刘校理这模样,心里多少有了定数。
这是风疾!
就算请了太医来,也是无用了!
一时间满场安静,只有四周听到消息赶来的人的嘈杂以及刘校理随身伴当的哭号。
“去怡春堂!”秦朗局忽的又喊道,“听说京中怡春堂请来了那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娘子坐诊了,不如快送去看!”
他这话提醒了正哭着喊着的刘校理的随身伴当。
那是怡春堂是刘校理的隐产,如今又有了那神医娘子在,最为安全妥当。
“去怡春堂!去怡春堂!”他也跟着哭声喊道。
对,对,那个神医娘子!
顿时人群又乱哄哄起来,毕竟刘校理人缘很好,眼瞅骤然发病,大家纷纷心焦帮忙,找来门板,一众小吏抬着飞奔去了。
怡春堂外的热闹还在延续。
窦七也不顾胳膊的伤大摇大摆的过来看热闹。
“程娘子,你躲在屋子里有什么好的。”他笑哈哈的说道,“这么多人等着看神医娘子真容呢,你以后就要坐堂接诊了,可不能要闺阁女子的姿态,早晚都要见人的。”
他自一大早来了就开始没话找话,怎么恶心怎么来,虽然这女子早晚就要没了性命,但不发泄自己心中的不痛快,窦七还是很不舒服。
一旁程娇娘正慢慢的查看药铺,对他的话不予理会。
窦七对这个反应很不满意。
“这药铺看着不错吧?”他又说道,“以后有了程娘子,更是要大大的发财了。”
程娇娘点点头。
“不错,不错。”她这次接话回答了,一面拉开药柜看了眼其内的药材。
窦七哼了声。
“错不错的,也不用你操心。”他说道。
“我不操心,谁操心?”程娇娘答道,一面推上抽屉。
窦七心里呸了声。
怎么?以为这里是太平居?背后的主子可不是你!
“是吗,那就恭喜程娘子大大发财了。”他不阴不阳的说道。
程娇娘没有再理会他,又看向别处,一副查看自己地盘的样子。
窦七心里越发不舒服,正要再出言嘲讽两句,就听外边猛地喧闹起来。
爆竹还在断断续续的响,其间夹杂着乱乱的人声车声脚步声。
“快让让,神医娘子快救命。”
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窦七站到门前,看着街道上人群分开,一群人抬着一个门板冲过来。
他不由眉飞色舞。
“哈,哈。”他回头冲内里笑道,“程娘子真是吉星,刚入驻,就有人上门求命了!”
他说罢再次向外迈步。
“真是不知道哪个倒霉催的…”他嘻嘻笑道,瞪眼向涌来的人看去,忽的面色微变,瞪大眼。
怎么跑在最前边的那随从有些面熟?
“快,快,快救救老爷。”
那伴当大声喊着,催促街上的人让开,然后一眼看到窦七。
“窦七,快些让程娘子救老爷!”他喊道。
“哪个..老爷?”窦七不由脱口问道。
许是干爷爷在官厅宣扬,所以找来的客源?干爷爷那边自然都是老爷。
人群奔近了,窦七看到门板上躺着的人。
那熟悉的官袍因为浆洗过多而发旧,此时也不像往日那样干净整洁,而是皱巴巴的上面还布满了污物。
其上的老者也不似往日那般和气可亲,而是口歪眼斜,涎水四流,放在身前的手不停的抽搐,让人观之嫌恶。
窦七只觉得双腿软绵无力,耳边嗡嗡乱响,周围人在说什么话他也听不到了,只死死的瞪大眼看着近前的人。
“哦,真是没想到,我入驻这里第一天,第一个来求诊的竟然是刘大人。”
耳边响起一个涩涩的女声,声音不大,但却如同震雷炸响。
窦七生硬的转头看去,面前的女子依旧神情木然。
“这是吉星高照呢,还是倒霉催的?”她微微侧头看窦七问道。
“刘校理疯了?”
陈老太爷惊讶的放下书卷,看着面前急匆匆归来的陈绍。
“是啊,刚刚发病。”陈绍说道,“我们适才都去药铺看了。”
陈老太爷看着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反应。
“他这人谨慎又极其爱惜自己,虽然常常吃糠咽菜的,但身子却是结实的很。”他说道,“怎么,怎么就突然疯了?”
“也不是疯了,适才诊断是,风疾。”陈绍说道,神情亦是复杂又古怪。
风疾,那还不如疯了呢。
陈老太爷神情更加无语。
疯了至少什么都不知道,看热闹的都是外人,自己却是无知无悲欢喜。
但风疾的话,那可是心里清楚,身子不动,到时候看热闹受煎熬的是自己。
“是,她干的?”他迟疑一下,问道。
这,这不可能吧?
难不成真是大罗神仙,能定人生死?
荒唐啊。
“她,也没干什么啊。”陈绍说道,神情复杂,“她还进了个怡春堂药铺去当大夫了。”
这件事陈老太爷自然也知道,这些日子他们也一直暗地里注意着事情的进展。
跟刘校理和解了,以太平居赔偿,又自愿以医术相帮。
看的他们父子有些糊涂,心里有时感叹到底是个小姑娘家,又能如何呢,这样倒也是最好的,但有时又觉得事情总是有些怪异,就在这反复思虑间,陡然就传来这个消息了。
室内一阵沉默,父子二人都各自出神。
“还有一件事。”陈老太爷忽的说道。
陈绍抬头看他。
“风疾,是不治之症。”陈老太爷说道。
是啊,这个谁都知道。
陈绍点点头,有些不解父亲说这个什么意思。
陈老太爷意味深长一笑。
“程娘子,非必死之症,不治。”他说道。
陈绍恍然,同时又悚然。
一切如此的巧合,一切如此的天衣无缝。
风疾,是不治之症,但又是不会立刻死了的,但一切都完了,这还不如那几个泼皮一般直接被射杀死的痛快!
生不如死,前途前程灰飞烟灭。
一个风疾的人,就是一个废人了,一个废人,还能对人有什么威胁呢?
陈老太爷侧头看自己的书架,其上也挂着一个字。
九.
“九天。”他喃喃说道。
九九归一,大道如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好运气?还是好算计?
“程娘子,刘大人怎么样?”
为首的官员抢先问道。
怡春堂的厅堂里站满了人,有官员,也有闻讯赶来的刘校理的家人。
堂内哭声不断。
当程娇娘从门板边转过身的时候,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她。
少女束发素衣,神情木然,在这种场合下,倒是看起来很沉重很合适,只有站在人后墙角处的窦七依旧浑身战战,他也随着人群的视线看向那女人,面色惨白如鬼。
这不是巧合,这绝不是巧合。
“还好,还好。”程娇娘说道。
此言一出满场人都松口气,更有家属们喜极再次哭起来。
“没有性命之忧。”程娇娘接着说道。
“那快请程娘子给治病吧。”家属们忙乱乱的喊道。
程娇娘看向他们摇了摇头。
“这个,我治不了。”她说道。
满场人愣住了。
“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程娇娘略一施礼抬脚迈步。
看她要走,家属们回过神忙拦住。
“……娘子,你是李道祖的弟子,还有谁比你更高明!”
有人喊道。
也有人想到要紧的事。
“娘子,诊金,诊金不用怕,我们出得起,一万,二万,三万贯都行,立刻就拿来。”
病急乱投医,病急舍的万贯家财,这都不稀奇。
只是听刘家的人喊出这话,厅中有人还是忍不住神情异样。
一向节俭,嫁女都嫁不起,曾给女婿家赊账抵嫁妆的刘家,能立刻拿来三万贯?
这边乱乱的喊,程娇娘神情依旧。
“一则,我不是什么李道祖的弟子。”她说道,“那是谣传而已。”
“横竖不管你是谁的弟子吧,你不是能起死回生吗?快请你救救我家老爷。”家属们急道。
他们急的恨不得上房揭瓦,越发显得面前的女子稳稳沉沉,还极其有规矩,再次慢慢的施礼答话。
“我是可以起死回生。”她说道,抬起头看了家属一眼,又回头看门板上的刘校理。
刘校理一如送来时的模样,双眼紧闭,嘴微张,涎水不停的流出。
“可是,刘大人病不致死啊。”她说道,“我的规矩是非必死之人不治,所以,我治不了他,真是抱歉了。”
所以因为没有性命之忧,她才说还好还好,但也正因为这还好,她不能相治。
这风疾之症,哪里还有人能治的好!
这倒是好,还是不好啊!这是运气好啊,还是倒霉啊!
在场的众人神情复杂,心中忍不住喊道。
这还不如病重致死呢!
第六十二章 不解
怡春堂里乱哄哄哭喊一片,怡春堂外围观众亦是热闹轰轰。
“这人病的可真是时候,神医娘子刚来。”
“那这么说他是运气好了哈哈哈”
“到底什么人?”
“你看来了那么多官,肯定是个大人物..”
议论纷纷的人群里,一个十二三岁的提着篮子的小丫头一直认真的听着,听到这里,不由向前挤去。
怡春堂外已经有兵丁维持秩序,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看到小丫头向前来,便瞪眼呵斥。
小丫头带着几分怯怯但却没有退后,而是踮脚向内看去,似乎看到了什么认识的人,眼睛一亮。
“快去,快去家里拿。”
厅堂里传来妇人的哭喊声。
“老爷啊,你可不能有事啊。”
伴着这哭喊声,两个衣着朴素,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男子跑出来,骑上一头瘦驴神情惶惶的驱开人群去了。
小丫头神情似有些激动,挎着篮子的身子微微发抖,转身也挤出人群。
她一路小跑,越跑越快,引得路人纷纷探究。
“哎,这不是德胜楼朱小娘子的丫头吗?”
路边有两三人被骚动挤得避让一边,闻听此言回头看去。
“德胜楼是什么?”
其中一个牵着马的小厮问道,眼里满是初入京城的惊奇惊喜。
真是乡下人,连德胜楼都不知道。
路人露出嘲笑。
“那是京中最有名的酒楼。”他们说道。
“那是朱小娘子开的吗?”小厮愣愣问道。
这话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蠢儿,朱小娘子是德胜楼的花魁。”
伴着哄笑,小厮面色涨红,旁边的少年瞪他一眼。
“休要多言。”他说道,一面解下斗笠,露出面容。
“是,四公子。”小厮说道,“咱们先去找落脚的地方吧。”
程四郎点点头,抬头环视四周。
京城果然繁华不同凡响啊。
“走吧,等歇息后,再去拜访江州先生。”他说道。
一主二仆人街道上穿梭而行。
日渐斜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周家的大门前,骑马的小厮们乱哄哄的喊紧闭的大门。
“喊什么喊!”门房的人气哄哄的喊道,打开门一看却愣了下。
“老爷!”
老爷回来了!
这一声喊让沉寂如死水的周家顿时沸腾起来。
“老爷..”
周夫人由仆妇搀扶着含泪迎出来,家里的儿郎娘子们也都神情激动又悲戚的相随。
而走进门的周老爷,风尘仆仆,满面疲惫,以及神情木然。
“怎么回事呢?”他喃喃问道。
“老爷,别急,先歇一歇,咱们再去打听是怎么回事。”周夫人哭道。
又惊又吓又长途奔袭,老爷都有些傻了。
念及如此,一家人不由更为伤心。
“不是,不是,我已经打听过了。”周老爷说道,摆摆手。
屋内的人一怔。
“我回来直接就去官厅了,可是官厅里乱糟糟的。”周老爷说道,一脸迷惑,回想刚才见到的事,“我揪住几个人,问他们到底是谁算计我,结果大家都笑着摇头,纷纷跟我说恭喜,恭喜。”
恭喜?
“他们取笑你呢!”周夫人拭泪道。
“不是。”周老爷断然摇头,“那几个人不是那种人,他们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要揭过去了。”
屋内的人再次愣住了。
“什么意思?”周夫人不解问道。
“就是说,我没事了,再等几日,就能理清了。”周老爷说道,神情如同做梦。
没事了?
“对啊,他们说,这时候顾不上我了,因为吏部的刘校理上午突然在官厅发病了,大家都忙着这个呢。”周老爷说道,然后他就被打发出来了,还有人拍他肩头说,等过几日一起吃酒聚聚。
吃酒,并非是为了吃酒,这意思就是说,没有事了。
要不然,这些人绝对会对自己避而远之的。
他忍不住揪胡须。
怎么回事呢?
“刘校理这么多年最为勤勉能干,这么老实的一个好官员突然病了,或许朝中体恤,所以宽宏放下一些案子,好以示宽宥?”周夫人说道,又问什么病。
好似这个解释最合理,也不是没有前例,朝廷优待士大夫,所以那些年长的官员在皇帝面前还能被赐坐。
“什么病却不知,已经被拉走了,探望的人都还没回来呢。”周老爷说道,再说他自己还顾不上自己呢,也没心情打听谁得了什么病。
“不过,哈,那那些背后算计我的人可真是白忙了。”他忍不住捻须笑了声,“那真是好算计不如好运气了。”
正迈进门的周六郎听到这句话,看着屋中团坐欢喜又迷惑怔怔的家人,神情有些复杂,嘴边浮现一丝苦笑。
错了,其实到底是再好运气,也斗不过好算计。
“父亲。”他唤道,迈步进门,跪坐下,看着周老爷等人,“我有话,要和你说。”
虽然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可以一多半确定事情其实并没接到消息时那么危急。
是家里妇人孩子不懂事夸大了事情,还是别的什么?
周老爷迷迷瞪瞪,但到底是心事放下一半,吃了一碗茶,又看着亲人子女们关切的形容,屋内灯火点亮,夏日的宁静的夜晚抚平了焦躁不安迷乱的情绪。
“六郎来了,坐吧。”他带着几分笑点点头,“这段日子吓坏你了吧?”
周六郎还没说话,几个小娘子嗤了声。
“父亲真是多虑了,哥哥哪里能被吓倒。”她们意有所指的说道。
还有心情博美人欢喜呢。
“这些话不要说了。”周夫人制止说道。
对外人怎么都行,但自己家人不能互相气怨愤之心。
“我有些话想单独跟父亲母亲说一说。”周六郎说道。
周老爷和夫人对视一眼,周夫人想到什么,神情微变。
“六郎,你父亲才回来,什么事重要什么事不重要,你可要分清。”她沉脸说道。
该不会那小贱婢这些日子又撺掇六郎什么了,此时就要迫不及待的说。
“孩儿知晓。”周六郎施礼说道。
兄弟姐妹们都退了出去,屋中的丫头仆妇也回避,屋子里只剩他们三人。
“父亲,刘大人得了风疾。”周六郎开门见山说道。
风疾?
那可真是糟了!
得了这种病就完了,不过是拖日子罢了。
“真是,刘大人这么一个好人,怎么得了这个?”周夫人一脸可惜又合手念了声佛,“就该让那害你父亲的歹人得才是。”
周六郎失笑。
“母亲这次算是心想事成了。”他笑道。
周夫人有些不解。
“什么心想事成?”她问道。
周六郎看着父母,深吸一口气。
“母亲不奇怪我这几日被禁足,为何还能清楚知道刘大人得了什么病吗?父亲去了官厅都不知道呢。”他没有回答,而是问道。
“你禁足,你的小厮下人一个比一个自在呢。”周夫人哼了声,当母亲难道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是,我的小厮一直在探听消息,探听有关刘大人的消息。”周六郎说道。
周夫人还要说什么,一直听着的周老爷神情微微一怔,似乎明白什么,抬手制止周夫人。
“你是说,是他?”他问道。
第六十三章 细说
是他?
他又是谁?
周夫人愣了下,但看了看丈夫儿子,没有再开口。
“娇娘治过两个病人。”周六郎却没有回到,而是突然说道。
果然要说这个女人!
周夫人顿时大怒。
“那傻儿又要做什么?”她喝道。
“母亲,她不是个傻儿,你我才是,刘校理才是。”周六郎亦是喝道。
这大约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如此和母亲说话。
周夫人被喝的神情惊愕,张口不成言。
“儿无礼了,还请母亲父亲,好好的听我说完,说完之后,再做定断。”周六郎冲母亲施礼说道,抬起头,“娇娘治过两个病人,从陈家得了一座宅子,从童家得万贯钱。”
这些事他们都知道,说这个做什么?
周老爷夫妇微微皱眉,但没有再开口。
“童家这万贯钱,母亲还想要过来替她收着。”周六郎接着说道,“只是被她拒绝了。”
周夫人面色铁青。
“..她拒绝是因为,她把钱花了。”周六郎不给母亲说话的机会立刻接着说道,“她,买下了一个酒楼。”
酒楼?
周老爷一惊,这女子,倒有些生钱的打算,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家,怎会开酒楼?这不是胡闹嘛!
而一旁周夫人则想到什么,呀的一声坐直起了身子。
“太平居!”她失声喊道。
太平居?周老爷倒不熟悉,他离京时还没听到这个名字呢。
“很有名吗?”他问道,看妻子如此惊讶的神情。
“很有名..”周夫人喃喃说道,又看着周六郎竖眉,“还没说骗我!”
周六郎没有理会,接着说。
“……之所以开太平居,要说到再早些时候。”他说道,“刚把她从陈家强接来的时候,有一次,我带着她去吃饭。”
周夫人哼了声。
那个时候,天天带着这女人出去跑,不知道私下瞒着她还有多少事!
且待你都说完,再算帐!
“那时京城外神仙居过路神仙才兴起。”周六郎说道,“我便带她去。”
“那也是应该的,自己家姊妹,她又是初来京城,什么都没见过,见识见识也好。”周老爷说道,又问,“她吃得高兴吧?”
周六郎笑了笑。
“高兴不高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神仙居的东家和厨子很高兴。”他说道,“因为那个过路神仙,是程娇娘。”
什么?
周老爷夫妇愣了下,有些没听明白。
“过路神仙的来历,父亲母亲想必都知道了吧。”周六郎说道。
那是自然,当时他们一家也去吃过的,过路神仙的来历就在神仙居墙上大字画着写着呢。
说是遇仙,不过,谁会当真。
“的确是真的。”周六郎说道,“只不过不是神仙,是人。”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外喊了声。
“曹管事!”
门便拉开,曹管事低头进来,跪坐施礼。
“将当日你和陈四老爷接娇娘进京前,最后一个落脚歇息吃饭的事将给老爷夫人听。”周六郎说道。
曹管事应声是,将那日的事细细讲来。
周老爷夫人本不是蠢人,听他讲完,再想周六郎说的话,心里多少明白了,只是惊讶不敢信。
“原来,是她?”二人惊异说道。
“也没什么稀奇,她原本就好食。”周六郎摆摆手让曹管事退了出去,接着说道,“母亲不是派人去江州打听娇娘的事,那仆妇回来说了,当初在程家,就是因为半芹做的一手好点心,闹得家里起了口角,半芹来咱们家后,也不过了了,又一再说技艺都是娘子所授……”
只不过没人信罢了。
一个痴傻十几年的人…
周六郎吐口气。
“…还有近处的,陈相公家的黄雀。”他接着说道,“如果有心,去问一问也便知道,正是娇娘在他家时做出的。”
“那个傻儿,竟然…”周夫人忍不住喃喃。
“她不傻。”周六郎再次说道。
“她不傻?”周老爷想到什么坐直身子,说道,“那过路神仙,为什么白白给那神仙居?”
白白?
周六郎嘴边一丝说不上滋味的笑,摇摇头。
“因为,神仙居东家认了个干亲。”他说道,看着周老爷,“刘校理。”
刘校理?
这话题又转回最初刘校理身上了。
周老爷夫人听的更有些怔怔,但似乎又明白些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却又抓不住头绪。
“后来神仙居搬到城里,就把原来的地方卖了,程娇娘就拿着童家给的钱买了下来,改为,太平居。”周六郎说道。
这傻儿竟然背着他们不声不响的做了那么多事?
周老爷夫妇有些怔怔。
怪不得那些时候她常常出去。
“然后,又做豆腐,她的程家豆腐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太平豆腐。”周六郎接着说道。
太平豆腐!
周夫人再次一脸惊愕坐直了身子。
“太平豆腐又是什么?”周老爷问道。
怎么他离开京城不过二三个月,怎么好像天上一日人间十年都不认得了?
“是钱…好多好多的钱….”周夫人喃喃说道。
世间的事和人,都是用价值来衡量的。
好多好多钱,这么一描述说,周老爷就明白了。
这女子做的食肆酒楼竟然打响了名声。
真是太意外了。
“这么大的事,你怎能瞒着我们?”他皱眉说道,“她自己一个女子家守着产业,岂不是要被人夺了去?”
“对啊,她一个人怎么管的过来,真是没良心,把咱们当什么呢?”周夫人也气道,又看周老爷,“你回来了正好,我也管不得她,你去和她说,那太平居咱们来管,小孩子家的懂什么,瞎胡闹。”
开什么玩笑,哪有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握着如此大的产业的?
“母亲,听我说完,你再决定去跟她要还是不要。”周六郎说道,看着周夫人神情复杂。
周夫人哼了声。
“怎么?我要不得吗?”她说道,“要是没有我家,她那些产业能保得住?”
别说一个孤女了,多少家里父母妻儿俱在,却因为死了男人,亲族也好外人也好,就如同红了眼的狼寻机侵吞了他们的家产。
这种事,京城每日都有发生,毫不稀奇,已经到了令人淡漠无视的地步。
少年人,不知世道艰难。
周六郎没有回答。
“父亲母亲说的不错,她的食肆以及豆腐那么挣钱,确实有人惦记嫉恨,很快就有泼皮来闹事。”他接着说道。
“自然是如此,这世道艰难,哪有轻易平白一个人无依无靠就能顺风顺水做下产业的?”周老爷说道。
“然后,那些泼皮就被直接当场,射杀了。”周六郎说道。
“..看看,看看,惹麻烦了…啊呀。”周老爷张口说话却突然咬了舌头,瞪眼看周六郎,“什么?射杀了?”
周夫人也瞪眼惊愕。
“对,当场,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五个,一举射杀。”周六郎说道,还伸手做了个拉弓射箭的姿势。
五个,白日,当场,射杀。
五条!人命!
周老爷差点站起来。
“惹祸了?然后呢?”他瞪眼喊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周六郎说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周老爷夫妇愕然。
“普修寺出面指证泼皮意图太平豆腐秘技,实为抢夺,罪可杀,泼皮主使者朱五畏罪自裁,证据确凿,此案,太平居无罪。”周六郎说道。
就这么简单?
竟然能让普修寺出面相护,这可就不是他们周家的面子了。
周老爷周夫人怔怔坐回去。
“就这么简单。”周六郎说道。
“那倒是幸运,没事就好。”周老爷慢慢说道,虽然他是武将出身,从小跟着父亲上过战场杀过人,但听到这个,还是忍不住心跳咚咚。
毕竟,那不是战场,对方也不是西贼,就算十恶不赦,但说杀就杀,还真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
“是谁杀的?她请的护院?”他迟疑一下问道,似乎想要证明或者否定什么。
周六郎看着他。
“父亲,你也知道的,没有主人的命令,没人会为了碍不着自己的事去杀人。”他说道。
周老爷神情变幻没有说话。
“说的啥?”周夫人还有些迷糊,问道,“是说那些人是那傻儿让杀的?”
周老爷没有回答她。
“你继续说。”他对周六郎说道,神情复杂,眼神终于凝重。
“杀了那些泼皮又全身而退,太平居也算是震慑了那些心存不良的人,但也是因为,大家猜不透太平居背后到底是什么大靠山。”周六郎说道。
周老爷点点头。
“未知才是最可怕。”他说道,“但这个,是瞒不住有心人的。”
“是,所以,有人很快知道太平居的真正东家是程娇娘。”周六郎说道,“然后,就知道了我们周家。”
周老爷看着他一刻。
“原来如此!”他喊道,伸手拍在腿上。
周夫人吓了一跳,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原来是我们替她背了麻烦!”周老爷气道,“我说呢,我日常哪里会得罪人,就算得罪了又岂会不提防?竟然不声不响的突然被人算计了!原来是如此!”
周夫人听到这里也明白了。
“这个灾星!”她亦是又气又急,没想到让她惶惶这么久的祸事竟然还是这个女子引来的祸事。
不是已经赶出去了吗?果然是一沾就霉运摆脱不掉!
“好的名声钱财她全占了,那些黑锅埋怨嫉恨全都给咱们了!”
就如同在家时给人治病时闹得乱哄哄一般。
笑脸都给了她,怨愤埋怨都给了他们。
“我早说让你把她赶走,赶回江州!你偏不听!”周夫人将手中的团扇拍响动,气的流泪,“你还说她能惹出什么事,你看看,你看看现在惹出的是什么事!破家灭门的大事!”
屋子里陡然变得吵闹起来,透过门传到院子里。
原本站在廊下的仆妇忙带着丫头们退到院门外。
“父亲母亲。”周六郎拔高声音,看着黑着脸的父亲以及气急流泪的母亲,“我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可说的!”周夫人打断他喝道,用扇子指着他,“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怪不得你父亲出事了,你一点也不急,反而天天往她那里跑,原来你们早知道!竟然还瞒着我们!你现在还想跟那小傻子说情对不对?我告诉你,休想,我这就去好好的教训她,让她知道什么叫厉害!”
“够了母亲!”周六郎拉住起身真要往外走的周夫人,喊道,“什么叫真正的厉害,你看看那几个泼皮,看看被逼走投无路不得不自尽的朱五,再看看如今得了风疾的刘校理,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厉害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
周老爷和周夫人都看着他有些怔怔。
“你在说什么啊?”周夫人问道。
怎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连不起来?这谁跟谁啊都是。
周六郎吐口气坐好。
“我接着说。”他说道,似乎刚才的对话不曾有过,语速加快,“有心人终于知道程娇娘是太平居的东家,他也摸清了我们周家,所以暗恨不已,先是算计了父亲,一心要给个教训,给世人一个警告,让大家知道得罪他们的下场,也出口气,同时他又让人砍断了太平居大厨的手。”
手!
周夫人到底是妇人家,忍不住掩嘴惊骇一下。
“到底是谁干的?”她问道,“这有心人到底是谁人?怎的如此厉害?”
“是神仙居的东家窦七。”周六郎说道,“要说起结怨,那还是一开始就结下了。”
原来如此。
不过,一个食肆的东家?
“这窦七是什么人家?”周老爷问道。
周夫人倒不关心这个,接过了话头问。
“那,如今如何?”她道,带着几分急切,“因为一个小小的什么过路神仙,惹了此多麻烦,这可如何收场?”
“已经收场了。”周六郎说道,“跟以前一样,那些得罪她的,觊觎她财物的,都死了,或者生不如死。”
周老爷和周夫人对视一眼,一脸不解。
“怎么就收场了?”他们问道。
“因为,刘校理得了风疾之症。”周六郎说道。
这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又转到刘校理身上了?
“窦七什么人家都不是,但他有个干爷爷。”周六郎说道,“便是刘校理。”
周老爷和周夫人看着儿子再一次惊愕。
等一下,等一下,让他们理一理头绪。
程娇娘,太平居。
窦七,神仙居。
刘校理,窦七的干爷爷。
乱七八糟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只涉及到这三个人,两个店,串起来你来我往竟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听起来似乎是波涛汹涌,但实际上却又风平浪静无人察觉。
周老爷终于有些明白儿子最初开头说的话了。
“父亲,刘大人得了风疾。”
“母亲这次算是心想事成了。”
怪不得进了官厅却并没有意料中那样严峻沉重,怪不得他们传达的意思是自己没事了。
这个案件说重也重,说无事也无事,端看有没有人揪着不放。
如今那个揪着他不放的人已经风疾躺下,这辈子只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就算能站起来,朝廷也不会用他了,不管他以前多么厉害,多么受恩宠,从他倒下的这一刻,他,在这官场,什么都不是了。
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废人,哪里还能威胁到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周老爷吐口气坐回去,但旋即又坐直起身子。
“你是说。”他看着儿子,四周灯火照耀下,神情忽明忽暗,声音有些涩哑,“是她干掉了他?”
她是谁,他又是谁,周老爷没有说,但周六郎点了点头。
“当然,她一定会干掉他,对于那些妄图觊觎她的人,她一向痛快的干掉了事。”他说道。
“这怎么可能?”周老爷僵硬的摇头,“这不可能,她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周六郎说道,又笑了笑,“或许就跟借力打力射杀那泼皮无赖吧,又或者跟在江州雷火劈死了小玄妙观观主以及奸夫那样吧。”
总之她就是这样做到了,且悄然无声无人察觉。
江州?
怎么又说江州?
周老爷和夫人再次盯着儿子。
“母亲,你让人去江州打听娇娘的事,却没细听,儿子细听了,当初娇娘在江州被赶出程家寄居的家庙道观,就是叫做小玄妙观,并非是如今的玄妙观,那小观里原有一个观主,生性风流,蓄养野汉,虽恶名昭昭,却一直安稳无恙,但就在程娇娘入住十天半月后,一把雷火就被劈死了。”周六郎说道,看着父母,“父亲,你相信这世上有巧合吗?”
他说着摇摇头。
“我不信。”他说道。
突然被雷火劈死了,突然得了风疾成了废人…
突然,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突然,还都是对自己大吉大利的突然。
周老爷慢慢的摇头,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
难道,那个江州的傻儿,果然是,李道祖的亲传弟子?
呼风唤雨,掌人生死…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周六郎说道,“我只知道,那些人都是觊觎她的财物或者她的人,所以….”
他说着看向周夫人。
“母亲,你现在还想去要她的东西吗?”他问道。
周夫人正因为听到雷火劈死而怔怔走神,陡然被问,吃了一惊,手中的团扇掉在地上。
啪嗒一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的刺耳。
死了,都死了,那些人,那些跟她有纠葛的,想要她的财物的…
这不是扫把星,这是灾星,不,煞星。
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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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慢谈
晨光微亮的时候,刘宅,安静的室内忽的响起一声欢呼。
“老爷醒了!”
丫头们喊道,一旁的家属们忙欢喜的涌过来。
程娘子虽然没有治,但是却提醒说这种病越早醒来越有治好的希望,因此大家又请了太医来。
经过一番诊治,果然醒来了。
卧榻上刘校理睁开眼眼神浑浊,他似乎要转头,却动不了。
围上来的人心里都凉了。
看来根本就没好转……
“老爷,老爷,你还认得我吗?”几个女眷围着哭道。
刘校理眼神昏昏,身子颤颤,口唇微动,似乎要说话,但却说不出来。
“李太医。”
被留宿在刘家的太医此时闻声从隔壁进来,立刻被家属们围住。
“我家老爷没救了吧?”他们齐齐的喊道。
这种没救的话本应该是伤痛欲绝的,但此时此刻喊出的人却是一脸期盼欢喜。
这个世道真是变得稀奇古怪了!
李太医差点一头栽倒,面色黑如锅底。
真是混帐,这些家伙其实请他来就是为了等这句话吧?
然后好让抬起找那个什么神医娘子!
“没救了!”李太医没好气的喝道,甩袖子就走,“你们爱找谁找谁看去吧!”
要是换做别的地方别的时候,一家人就该惶恐的道歉挽留了,但…
“快快,快快,抬着老爷去找程娘子!”
屋子里乱哄哄的,人仰马翻你推我搡,片刻之后安静下来了。
“师父,师父。”
屋门口的小童抱着药箱站过来,四处找自己的师父,便见屏风旁几案下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扶住几案。
“师父!”小童忙跑过去,看着适才忙乱中被推搡挤倒的师父,见他头上的簪子掉了,白发散乱,顿时忘了去搀扶,反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你这劣徒儿!”李太医气骂道。
小童这才忙伸手搀扶,用力将他拉起来。
“师父,我们还要去吗?”小童问道。
“去!”李太医喊道,一面颤巍巍的向外走,“我要去告这刘家人,欺辱我!欺辱我!我这就辞了官职,卸了朱袍,回家种田去!”
此时的玉带桥,程娇娘才吃过饭,看着被抬进来的刘校理。
“我不是说过,我治不了吗?”她说道。
“程娘子,程娘子,求求你了,李太医都说没救了。”刘家众人哀求哭道。
“你们多虑了。”程娇娘说道,“他死不了的。”
刘家众人面色哀戚。
听到说没救了,欢喜若狂,听到说死不了,反而悲痛欲绝。
这是世道真是变了。
这边双方说话,在门板上的刘校理眼神终于渐渐清明。
程娘子,程娘子,求求你救命……
一声声的话传入耳中。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程娘子……
程娘子!
“我也希望刘大人好起来,刘大人这般好人,我好想多多依仗呢。”
一个沙哑生涩的女声传入耳内。
刘校理用力的颤抖着转过头,看到面前跪坐着的女子。
似乎听到了他的动静,那女子转过头。
刘校理大约是第一次看清这女子的形容。
青色的罩衫襦裙,乌发一尾束后,面容精致,这是个美人,美极的美人,先时他只想着要了财物,并没有顾上人,他刘校理一直是个很知足的不贪心的人,但此时认真看了,便觉得要了财物之后,人或许也可以留一留。
只是或许……
美人看着他,没有移开视线,那一双眼又大又亮,白亮,以至于其中那黑瞳越发黑如沼泽深潭,令人心底生寒。
“我好容易才在京城站稳脚,我不想就这样一切烟消云散。”女子慢慢说道,“刘大人,心里也是知道的吧。”
好容易站稳脚,绝不能被人夺去,想要毁了我,那就先毁了你。
是她!是她!
怪不得他早就觉得哪里不对,他就是说事情不对!
事情不对的时候就一定不对,但他却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子,是个傻儿,就疏忽了!
这个江州傻儿!
“江州..傻儿…”
刘校理心中狂喊,而到了嘴边却含糊不清的吐出四个字。
“你看,大人能出声了。”程娇娘微微一笑说道,依旧看着刘校理,“大人这病死不了的,好事,好事。”
好事?好事?!
刘校理想要站起来,想要喊,想要骂,他想要肆意的发泄情绪,但是,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恐惧愤怒绝望瞬时袭来几乎让他窒息。
“杀了她!”他终于用力将颤抖的一只手,晃动着指向程娇娘,口中含糊喊道。
这一次,近前的人都听清了。
刘家的人有些尴尬,程娇娘则神情依旧,慢慢的坐直身子。
“老爷这是病糊涂了。”刘家的家人忙说道,又带着几分哀求,“程娘子当真治不得么?要多少钱都行的。”
“如果能赚钱,我难道会不赚吗?”程娇娘摇头说道,收回视线,看向刘家家人,低头施礼,“只是,命里无时,强求不得。”
刘家人一脸失望,却又无法。
“不过。”程娇娘又说道,侧头看刘校理,“虽然我不会治,但略知道,这种病要静心养护,保持心情畅快,这样才能好的快,否则…”
说到这里她摇摇头。
“病情只会越来越重。”她说道。
保持心情畅快?
刘校理看着这个女子,口中的含糊咒骂越发不清,终于手一垂,晕过去了。
短短一天一夜,一向连伤风发热都几乎没有过的刘校理晕过去了两次,不过不同的是,上一次是大喜所致,这一次是被气晕的。
厅堂里顿时大乱,不过依旧是没有悲伤。
“程娘子!这次是要死了吧?能治了吗?”
乱乱中有不少人大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欣喜。
这叫什么事啊!
院子里的金哥儿忍不住揉揉鼻头,京城真是个稀奇古怪的地方,长见识了。
陈老太爷忍不住大笑。
“保持心情畅快?”他重复一遍,再次哈哈大笑,“这话太狠,太毒了!憋着气,含着仇,成了废人,这怎么还能保持心情畅快?大罗神仙也做不到吧!”
陈绍亦是跟着笑,只不过笑的有些牵强古怪。
“倒也怪可怜的。”他迟疑一下说道,“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反倒不如病缓自己心里有个准备,这样的太..太让人…”
人真是脆弱啊,看上去春风得意顺风顺水似乎无可能抵,但只那么小小的手指一点,人便如同泥偶娃一般碎裂。
那一根手指,如同无法捉摸的命运,不知何时会点到自己身上,未知的才是最可怖的。
这个女子,越来越如同那样决定人命运的手指了。
在她的轻轻一点下,从江州到京城,多少人已经生死瞬变。
这样的人,是不是有些可怕?
第六十五章 后问
陈老太爷沉脸。
“三郎,你竟然觉得他可怜?觉得程娘子可恶?”他说道,“那刘校理与程娘子已然相恶不共戴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就如同两军交战,本无仁义道德廉耻可言,胜者王,败者寇,怎么论胜者恶,败者善?你如今入了政事堂,位列参政,可不要做乡愿呐。”
陈绍忙施礼。
“父亲教诲的是。”他说道,再抬起头,“儿不是觉得刘校理可怜,也不是觉得程娘子可恶,只是…只是有些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这个程娘子,委实…委实….”
他余下的话便咽下去没有再说。
委实狠辣,心狠,手狠,果然正如先前所说,别人对待挡路险阻,或者后退或者避让,而她则直接将面前的阻隔打碎打烂,还要连根拔起,一扫而平,半点不留。
而最关键的是,直到如今,她依旧无人察觉不露声色,恐怕就连那些死在她手里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杀的,哦,如今倒是有一个心里明白的,但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还不如不知道呢!
虽然是自卫,是别人先挑衅不轨,但如此一个狠辣的人,还是让人心存戒备。
人生在世,都脱不了人事,人事来往,谁又敢保证自己不会说错话或者得罪人呢。
如果得罪了她……
身边有这样一个不动声色能杀人于无形的人,实在是令人……
要知道,她还是个孩子。
陈老太爷神情沉沉。
“是啊,相比于善,大家更在意更关注的是恶。”他叹口气说道,“一恶除百善啊。”
“父亲,不能让人知道,她做的这些事。”陈绍说道。
如果让人知道这个,别人可不会像他们父子一般体恤怜惜这女子的可怜无奈,人都是更爱惜自己的。
她受了什么委屈,又面临多么险恶境遇,大家不会看到,看到了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当得知她非但没有被人所害,反而害了那些要害她的人的话,大家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行事安排如此得当,事事如意到如同掐指算好,算无遗漏,行不着痕迹,杀人不见血的人。
大家第一个念头便是,危险。
这是一个危险的人,面对危险的人,普通人会选择退避,而力量强大的人则会选择消除危险。
越强大越有能力的人,便越不会允许身边有这种危险人物的存在,而且,他们也有消除这种危险的能力。
陈老太爷点点头。
“她自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才行事有规有矩,稳稳当当,不留痕迹。”他说道,一面换个姿势坐好,“你仔细分析过没,她这次可有什么纰漏?”
“刘校理此次发病,当时口中喊的是我当侍郎了,这几日因为我的升迁,厅中对侍郎人选消息很多,据说刘校理的呼声最高。”陈绍回想道,“当时大家又在说笑,秦侍讲家的小公子经过,便跟着玩笑说恭喜,然后刘校理就疯了。”
“秦侍讲?”陈老太爷说道,“他家的小公子,去那边做什么?”
“说是为了归德郎将周家的事。”陈绍说道,眼神闪闪,“秦小公子跟周家六公子很是要好,这来往间,自然也听到大家闲谈消息,说句恭喜,也不为怪。”
陈老太爷点点头。
“不为怪,不为怪,”他连声说道,若有所思又意有所指,“很合适,很合适,很周到。”
说到这里又到底忍不住笑了。
“刘校理真是冤的慌。”他低声喃喃,“谨慎小心经营了一辈子,多少人栽在他手里,最后却被两个小儿,以刘校理的谨慎机敏,此时也已经猜到真相了吧……”
说到这里又想到那女子对刘校理诊病说的话。
要保持心情畅快才能好的快。
太他娘的狠了!
陈老太爷心里爆了句粗口。
“十三。”
厅堂里,秦侍讲喊住问安后要告退的秦十三。
“是父亲。”秦十三站住脚,转身看着他。
秦侍讲反而不说话了,看着儿子似有些犹豫。
“你这些日子,去官厅就是为了周家?”他停顿一刻,问道。
“是啊,父亲,也瞒不过的。”秦十三笑道,“没有给父亲添事端烦恼吧?”
秦侍讲摇头。
“自然没有。”他说道,又停顿一刻,“刘校理可能被擢升为侍郎的消息,你是听谁说的?”
“就常在政事堂那边的那些人啊。”秦十三说道,带着几分不安,“父亲,是孩儿犯了口舌之诫了,不该跟着笑闹,要不然刘校理也不会..”
他说道这里面色忧伤难过又自责。
“这关十三什么事?”秦夫人的声音从内里传来,“升降调任的官员多了去了,喜的悲的,也没见哪个就都跟他似的发了疯!没个见识也没个心胸!真是笑死人了!”
夫人伶牙俐齿又极其护短,秦侍讲不与妇人口舌之争,笑着摇头。
“去吧去吧,没事没事。”他对秦十三摆摆手说道。
“孩儿明日就去探望刘校理。”秦十三说道。
“不用。”秦侍讲说道,说着又点点头,强调一下,“不用了。”
虽然都是官员,但那种人家和他们这种大家世族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还同朝为官,客气一下是为人情来往,但如今嘛没那个必要了。
秦十三应声是,拄着拐由小厮搀扶着走了。
虽然已经看了十几年了,但每次看到儿子瘸拐而行,秦侍讲的眼还是刺痛。
“行了,别看了。”秦夫人的声音从内传来,“人好好的就好。”
秦侍讲理了理神情,带着几分笑迈进室内。
室内灯明珠亮,图花地垫,摆着双陆局、棋局,树下美人六曲屏。
几案坐前却没有人。
“刘校理病的有些蹊跷。”秦侍讲说道,一面在棋局前坐下。
衣衫摩挲,秦夫人由屏风后转出来,摇着手中的团扇。
“怎么蹊跷?”她问道。
“陈绍擢升也不为奇,只是刘校理继任,这消息真是莫名其妙。”秦侍讲说道,一面捻起棋子,继续未完的棋局,“今日问了,有人说是我说的。”
“你说了吗?”秦夫人在对面坐下问道,一手拂袖一手落子。
“我说是说了,但是那是因为我听十三提了那么一句,有人问我的时候,我就随便搭了话,也没说是刘校理啊,我虽然跟在陛下身边,但我也不知道是谁。”秦侍讲说道,皱眉,再次落子。
“这消息都是一张口,从哪里传来的又如何,无风不起浪,管他谁说呢,这世上的人和事,还不兴让人说了。”秦夫人无所谓说道,捻子沉思。
秦侍讲思虑一刻,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也说不上来。
“算了,也怪他心胸不广,这才多大事,就如此…真是运气也太差了点。”秦侍讲摇头说道。
“想升官想太多了,自己害自己呢,怪不得别人。”秦夫人说道,一面笑着落子,“我赢了。”
一场夜雨让炎炎夏日变得凉爽,天亮的时候雨还淅淅沥沥未停。
程四郎从马上下来,整了整斗笠,看着门前。
周宅。
没错,就是这里了。
他又回头,看着小厮手里拎着的礼盒。
“别弄湿了,抱紧了。”他嘱咐道。
小厮忙依言抱在身前,另一个小厮则上前叫门。
“找谁?”门房里有人探出头,打量门前的主仆。
程四郎施礼。
“我是江州程家四郎,特来拜见。”他说道。
“谁?”
周夫人问道。
“江州程…”仆妇回道。
这次周夫人听清了,哎呀一声,一宿未睡本就苍白的脸顿时更白了几分。
“快,打走!”她喊道,泛青的眼底闪着几分畏惧,“快,快,打走,我们周家跟程家势不两立!他们,他们欺负我们娇娇儿,我们决不相让!”
仆妇被喊得一头雾水,话都没听明白,就被周夫人一叠声的赶出去了。
算了,反正周家和程家也是势不两立,互不登门,赶走就赶走吧。
程四郎有些狼狈的后退几步,看着门前神情不善恶狠狠的周家门房,很是尴尬。
他知道程周两家闹得很僵,还曾经在程娇娘母亲的丧礼上当众打架,成为江州人很长时间的笑谈。
但那时候他还小,被小厮背着跑开了,只躲在人后看了眼,早已经记不清厉害了。
“我,我是来探望我妹妹的。”程四郎说道,这总行了吧?
“你妹妹谁啊?”门房叉腰说道。
“你这人有毛病啊。”小厮听不下去了,瞪眼问道,“我四公子的妹妹,自然是程娘子了。”
哦,对,都忘了。
“她不在这里住!”门房说道,一面摆手驱赶,“走吧走吧,别来烦人了。”
不在这里住?
程四郎很是吃惊。
“那她在哪里?”他忙问道。
回答他的是砰地一声门响,人被挡在门外。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公子,跟在家一样,也被送到道观什么的地方了吧。”小厮低声说道。
也有可能。
程四郎叹口气,看了眼周家的门。
“走吧,我们慢慢再打听吧。”他说道。
这边主仆二人离开,那边周老爷已经到了玉带桥门前。
马车停下,他在车里没动,从窗帘中看眼前的宅院咽了口口水。
这大约是他第三次来吧,第一次把这小娘子从家里赶出来,自己做做样子相送,没让进门,第二次来高兴的说秦家的提亲,被当场拒绝了,没让进门。
“父亲?”周六郎在外提醒道。
周老爷深吸一口气,掀起车帘子下车。
第六十六章 受惊
叫开门的时候,如果不是一旁的周六郎,金哥儿都没认出周老爷。
一来他来的少,金哥儿也没去过周家,再者这个老头态度恭敬和气。
“程娘子可方便见否?”他问道。
周老爷说这话抬起头,从半开的门看向院中,一个女子正从廊下看过来。
细雨如雾,形容似真似幻。
婢女将茶推过来。
“不用,不用。”周老爷有些受惊的说道。
婢女忍不住失笑。
“一碗茶,我们还是请的起的。”她说道。
周老爷有些尴尬的咳了声。
“这次,真是有劳娇娇儿你费心了。”他迟疑一下,开门见山说道。
程娇娘略一点头回礼。
“是让舅父大人受惊了。”她说道。
这才让周老爷更为受惊,差点掀翻了茶碗,见鬼一般看着眼前的女子。
施礼?道谢?抱歉?
她想干什么?
自己自从进门真的没说错做错什么吧?
这个女子这么知礼懂事?
“娇娇,余下事你就不用费心了。”他忙忙说道,“那姓刘的能抓我把柄,我自然能找他的把柄,非要让他自食恶果不可!”
“不知陛下性情如何?”程娇娘问道。
周老爷一愣,旋即明白,神情有些尴尬无奈。
“陛下性格宽厚,如今那家伙得了风疾定然恻隐,更何况这老小子一向装出好人样。”他喃喃说道,要是此刻自己跳出来喊委屈喊追罪,反而让皇帝厌恶。
“就这么便宜他了不成?”
“顺其自然吧。”程娇娘说道。
这种日常听起来是放弃无奈的话,从这女人口中说出来,周老爷忍不住打个寒战,视线不自觉的看向程娇娘。
这个江州傻儿……
一如既往的安静,身姿端庄,比自己家那些请了名师教导过的女儿们的姿态还要得体。
形容…越来越像妹妹了。
不,跟妹妹也不太相同,她的脸面多了几分棱角,这是来自程家的血脉缘故。
那么,她这份让人胆寒的心思手段又是来自哪里?
昨晚他一夜没睡,将事情反复的想了很多遍,越想越心惊肉跳。
他活了这么大年纪,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儿,凶恶的人心狠的人见了多了,但这种即心狠又机敏又做事不留痕迹杀人不见血谈笑夺人性命的,还真是头一次见。
而且她还是少年儿啊,是个少年女郎啊。
她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认输恭维献好就能让一个人变成风疾?那他就什么也不用干,天天出去给看不顺眼的人讨好卖乖去就行了。
这女子通医术,莫非是下毒?
可是太医们都诊断了,刘校理是大喜之下气血淤堵,痰迷心窍,风疾之症。
有什么毒能不是让人死而是让人得风疾?不可能的。
不过,这女人都有不可能的起死回生方剂,再不可能的事也说不定真有可能。
念及如此,周老爷的视线落到面前的茶碗上,忍不住后倾一下。
无形无迹,随时随地……
“娇娇,你放心,余下的事就交给我了,你不用再费心。”他忙又前倾急急说道,“当然,哪里做得不对,你就说,总之我们一家人齐心合力,绝不会让人随意欺负,对那些想要算计我们的人,也绝不手软。”
程娇娘微微一笑,低头还礼。
“多谢舅父大人费心。”她说道。
“不敢,不敢。”周老爷忙摆手,“是一直让你,让你受累了。”
厅中门边坐着的婢女忍不住抿嘴低头笑。
看来周老爷吓的不轻。
“还有,娇娇儿,那程家非要给你定亲,我正在力争,但听到京中的消息不得不放下赶回来。”周老爷又想到什么,一摆手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过,娇娇,你放心,这件事你也不用费心,有我在一日,他们就休想如愿。”
“那个倒无所谓。”程娇娘说道。
“是,一切按你的意思办,你说怎么咱们就怎么。”周老爷立刻跟话说道。
程娇娘再次施礼。
“别这么多礼,别这么多礼,这是我应该的,应该的。”周老爷忙说道,急忙忙起身,起到一半又想到什么,忙又跪坐下,看着程娇娘,“娇娇,还有什么事要嘱咐没?”
“没有,不敢。”程娇娘再次施礼说道,一面起身。
周老爷这才忙起身。
“留步,留步。”他说道,一面向外走,走了一半又回头,“娇娇,家里你想回去就回去,一切随你意,千万不要客气。”
程娇娘含笑再次点头。
周老爷这才陪笑一下,转身忙忙的走了,许是初次登门不熟,被院门槛差点绊倒。
婢女忍笑憋得脸红。
程娇娘带着婢女送到门口,看着周老爷坐车而去。
“六公子。”婢女视线落在一旁。
只戴着斗笠的周六郎手握马鞭站着,身上已经被蒙蒙细雨打湿,可见站立许久。
“六公子,你怎么不进来?”婢女笑问道,“是怕你父亲吗?”
周六郎看向她。
“是。”他说道。
答得这样直接干脆,婢女倒有些微微尴尬,旋即也明白了什么。
父亲都是儿子眼中的敬畏的存在,但如今却被一个小娘子吓的有些惶惶,就算心里知道,也不会想亲眼看。
“那要这么说。”婢女又笑了笑,“六公子,我想被人害怕,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
先是被人嫌弃如敝履,又被人畏惧如蛇毒,这世上大约没人愿意如此吧。
门前一阵沉默,细雨无声。
程娇娘并没有理会他们的说话,早已经转身进去了,走到院子里又停下脚,似乎很喜欢这细雨,伸出手,微微抬头仰面。
“我把这些事告诉我父母,是否不妥?”周六郎跟进来问道,不待回答,便自己又道,“我想,被人怕,总好过被人蔑视吧,再者说,纵然是怕,也到底是亲人,你不用担心什么的。”
程娇娘回头看他。
“你多虑了。”她说道,“我本来就没有隐瞒,你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有什么不妥?”
蔑视也好,害怕也好,对她来说又有什么。
周六郎吐口气。
在屋子里坐定,婢女捧茶,半芹拿着干净的手巾给程娇娘擦拭,周六郎也拿到一块,不过没有婢女伺候,他随意擦了两下就扔开了。
“你到底是怎么做的?”他问道。
“我没做什么啊,你不是都看着呢。”程娇娘说道。
周六郎嗤声。
“难道真是你送他些好东西,低头认输,十三传些小道消息,他就能欢喜的风疾了?”他说道,“他又不是傻子!”
“他不是傻子。”程娇娘说道,“他是聪明人,谨慎的,老实的,小心翼翼的聪明人。”
“你什么时候给他下的毒?”周六郎不理会她的话,直接问道。
口中问着脑子里也飞快的回想。
自从事情发生以来,他就一直在想,要下毒下药,就一定要接触,和刘校理的见面他都在场,而且都是在刘校理的地盘,吃的喝的自然不可能有机会,难不成无形无色?
周六郎看程娇娘,程娇娘正微微歪头,由半芹擦拭长发,白皙的颈部越发修长。
他忙移开视线,这女子从来不用香。
室内也淡然无香。
接触,无形。
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会给人下毒,医术之用,自然是救人助人的,岂能害人?”程娇娘说道。
周六郎哼了声,端起茶碗慢慢的吃了口。
茶味清香,入口让人心神舒畅。
他猛地想到什么。
“是药方!”他说道,攥紧手里的茶碗,看向程娇娘,带着几分猜透迷的喜悦,“你给他的方技,香囊,香囊上是不是下了毒?”
“六公子,别傻了。”婢女说道,“你没见刘大人当时碰都不碰香囊一下吗?他那样的人,会随便用别人给的东西吗?”
周六郎皱眉。
不随便用的东西,不肯舍弃的东西,那就只有…方技!
写有方剂的纸!
纸肯定没有问题,那就只有……
“那就是墨!”他抬头看着程娇娘,目光闪闪,终于想到了,“你那日,写字的时候,让婢女研磨时添加了什么?”
伴着他这句话,程娇娘看向他,停下擦拭的动作。
看她的神情,周六郎终于确信了。
“也没什么啊.”程娇娘说道,视线落在他手里的还攥着的茶碗上,“就是你吃的这种茶。”
啪嗒一声,茶碗落地,其内尚余的茶水洒落。
第六十七章 关照
周六郎有些狼狈的起身,神情惊怒的看着程娇娘。
“你,你。”他结巴两声似是口不成言。
程娇娘看着他,忽的噗嗤笑了,笑越来越大,一面伸手掩嘴。
她以往的笑都是浅浅而笑,面上可以分辨出笑意,但眼睛里并没有笑意。
此时此刻,少女的眼睛弯弯,以往让人不敢多看的双目也变得不那么逼人,反而那长长的睫毛格外显眼,随着笑微微颤动,如同蝶翅。
随着五彩绚烂的蝶翅煽动,少年郎的脸渐渐的红透,只觉得心跳如同擂鼓。
只可惜大笑无声,还是没有痊愈啊。
没痊愈都已经如此恶毒,待来日长成,还不知怎么妖孽!
周六郎拂袖起身大步而去。
听了周六郎的话,秦郎君哈哈大笑了。
笑声充斥厅堂。
少年的笑清朗如泉,不知道她如果痊愈笑声会是什么样?
她的声音沙哑,是因为天生痴傻如此不可改变还是可以治愈?
痴傻都能治愈,声音也一定会好的吧,就像最先连路都不能走,此时也是慢慢的好了。
等好了,声音会和姑母一样吗?
姑母的笑他没有印象,声音么…
“六郎,来姑母这里….”
胳膊被人打了下,周六郎回过神,看着面前秦郎君。
“我问你话呢。”秦郎君说道。
“什么?”周六郎微微不自在说道。
秦郎君审视他一眼,笑了笑。
“去不去?去问问她给你下的什么药啊?”他说道,神情别有意味。
周老爷离开程娇娘宅子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又来到刘校理的家。
刘家的小宅院不断的有人来探望,家里有些乱糟糟的。
“都忙什么呢?乱成这样?天塌了似的。”
“可不是天塌了嘛。”
“昨日李太医在太后面前把刘家告了,说他们辱医,闹着要归乡呢,太后也不太高兴,叫了皇帝来。”
“皇帝怎么说?”
“能怎么说,突遭大病,心急如焚,难免失礼,让李太医多担待。”
“李太医担待了吗?”
“没有,这次李太医不知道怎么了,硬是跟皇帝杠上了,说什么也不肯再来给刘校理看病。”
“那陛下岂不是急了?”
“陛下是急了,但太后貌似偏向李太医一些,说就算是病急,也不能拿大夫出气……”
周老爷听到这里,心里哼了声,看来这刘校理果然是运气不太好啊。
他整了整衣衫,跟在场闲谈的官员们打个招呼,便跟着往刘校理这边来了。
才短短两日,刘校理的屋子里有隐隐的气味。
但对于除了脖子能转动其他皆没有知觉的人来说,这是不可避免的。
周老爷站定在卧榻前,看着卧榻上的刘校理。
他是武官,跟刘校理这般文官没什么来往,更况且刘校理本人低调,跟他老陕周的行径截然相反,更是没有交集。
周老爷甚至都记不清刘校理原本的样子,但也知道绝不会是如今卧榻上人的模样。
脸色蜡黄,原本清瘦的面庞越发显得干瘦,似乎贴在骨头上,双颊也陷了下去,胡须干枯,双目无神,口水虽然不流了,但喉咙里似乎有呼呼声。
周老爷心中一阵发寒。
从得知刘校理动手,到干掉他,这女子只用了十天的时间。
十天,如果换做自己,对付一个文官,只怕考虑都要考虑十天,更别提从思虑安排到成功要用多少天了,只怕一年也是奇迹了。
正如夫人所说,遇上这女人,还真的没有好事。
还好,还好,自己没有真的去抢夺这女子的财物。
还好,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刘校理此时醒转过来,察觉身前有人便用力的转过头来,眼神一阵迷茫。
难道他的记忆也衰退了吗?为什么不认得眼前的人是谁?
“刘大人。”周老爷看着这老者,俯身下去,神态恭敬,低声说道,“我是,周钺。”
周钺?是谁?
周老爷再次俯身低下,除了刘校理别人看不到他的神情。
“是你多有关照的,归德郎周钺啊。”他说道,嘴边浮现一丝笑意。
刘校理顿时瞪大眼,口中发出呵呵声。
“大人,大人。”周老爷伸手握住刘校理的手,声音似是哽咽,“你莫要急,莫要担心,您对某关切周到,某深深记在心上,你放心,你好好的养病。”
他的手重重的握着刘校理不能动的手。
屋中人看来又是感动又是伤心,没有人注意到刘校理眼中的愤怒恐惧绝望,直到周老爷跟随众人退出去。
“老爷怎么又晕过去了?”
丫头们纷纷喊道。
刘家众人围上来,又是哭又是喊,好一阵刘校理才醒过来,醒过来之后立刻急急的张口说话,无奈口舌不利,好一阵才让家属们听清。
“赶快,走。”
走?
家属们面色不解。
为什么要走?走去哪里?
想必是病了觉得前途无望,担心子女后辈前程。
真是病了人就胡思乱想了。
“老爷你放心,你不能着急啊。”家眷们含泪又含笑说道,“咱们家没事,大哥儿二哥儿都接到消息正往回来,三哥儿四哥儿都将被朝廷荫补,你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又病倒在公厅里,陛下仁慈,不会置咱们家不顾的。”
刘校理越发挣扎的厉害,口舌也越来越不清楚。
不要回来,快走,都快走!
对于去而复返的周六郎,程娇娘没有意外,或许有吧,反正她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婢女将两杯茶推过来。
“六公子,还是那种茶,您要不,喝白水?”她笑问道。
周六郎端起来一饮而尽。
秦郎君含笑慢慢的吃了口。
“这是什么茶?”他问道。
“凝神补脑,舒心养气。”程娇娘说道。
周六郎一脸狐疑,仅是如此?
“哦那可真是好茶。”秦郎君笑道,“人活着不容易,思虑过多,确实该好好补养,凝神静心。”
“你们两个别跟我打哑谜,这种鬼东西到底是什么毒?”周六郎闷声说道,将茶碗放下。
“这东西没有毒。”程娇娘说道。
“那怎么就害他得了风疾了?”周六郎瞪眼问道。
“那要问他自己。”程娇娘说道,“自来病由心来,能害他的只不过是他自己。”
“刘大人是太过于谨慎小心了,其实人生在世还是要活的肆意畅快一些,该笑就笑,该哭就哭,喜怒悲怨愤,人之常情,不是都说大哭大笑也是一种治病嘛,而刘大人真是太过于自律了,这么多年,难免郁结与心。”秦郎君含笑说道。
郁结于心,再用着这舒心养气的墨茶香,一方紧一方松,一惊一乍,一露一藏,生生将弦崩断了。
就这么简单?
听着这两人一简一繁的话,周六郎似明又不信。
“这是好茶,为了打探你父亲的事,我可买了好些,特意送给政事堂吏部中书门下所有人吃。”秦郎君说道,“还特意留了一些,你要不要拿回去吃?”
周六郎瞪眼看他。
“你没关系,不用怕,你这种暴脾气,动不动就跳脚大喊大叫,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喜怒哀乐,这一辈都得不了风疾。”秦郎君笑道。
婢女忍不住掩嘴跟着笑。
周六郎甩袖起身。
“走了。”他说道,不待回应就先大步而去。
秦郎君笑着跟着起身,一直走到门口上车,却见周六郎反而勒马不走。
“怎么了?”秦郎君问道。
周六郎看了眼已经关上的程娇娘的院门没有说话。
“不急,不急。”秦郎君明白了,笑着说道,一面放下车帘。
马车与马儿驶入热闹的乱哄哄的街道。
街上繁华依旧,说笑唱闹喧哗,对于京城泱泱大众来说,谁病了谁死了谁来了谁走了,就如同一滴水落入河中,连一朵水花都溅不起来。
相比于大街上的热闹,此时的德胜楼则安静的很。
桥廊上没有花枝招展的说笑待客的妓女,也没有来往穿梭买酒知客,德胜楼的繁华只有在夜间才显。
一间房内,垂帘幕张后,端坐一个纤瘦的女子背影,似是尚未梳洗,乌发垂散,只穿着亵衣,露着白皙瘦骨肩头,只看这个背影就让人心生怜惜。
此时此刻她的身子微微发抖。
“果然,果然,当真么。”如同黄莺般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姐姐,当真的!那姓刘的得了风疾,没人能治,只能等死了。”
内里转出一个小丫头,捧着一个铜镜,面色激动的跪坐下来,咬牙切齿说道。
镜子里映照出一张如花似玉的面容,十六七岁的年纪,吹弹可破的肌肤,此时粉黛不施,秋水的般的双目泪光闪闪,只让人一眼沉醉。
“啊呀..”
美人伸手掩面,哭出来。
“爹爹,母亲,这一日终于等到了。”
这哭声传到门外,一个捧着铜盆的十岁左右的小丫头站住了脚,踌躇一刻,听得内里哭声不仅不停,反而越来越大,最后是两人似乎抱头痛哭。
小丫头歪着头似是不解,迟疑一下将耳贴近门,还没听几句,就听身后有人喊了声。
“春灵!”
小丫头吓了一跳,忙转身,看是一个打着哈欠衣衫不整的妓女。
“姐姐,有什么吩咐?”她忙含笑恭敬问道。
“朱小娘子可洗过了?”妓女问道。
“还没。”小丫头忙说道,不待那妓女再说话,就忙说道,“眉姐姐我这就再去打一盆来给你。”
妓女带着几分满意点点头。
“好,你快去吧,我就喜欢你这么伶俐,到时候跟妈妈说说,你来跟我吧。”她说道,一面笑吟吟的打量这小丫头,“你长得挺俊的,好好教导一下,也不差嘛。”
小丫头一脸感激的道谢,待那妓女打着哈欠进了屋子,她抬起头脸上半点笑意也没,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不屑。
“跟你…”她自言自语,撇撇嘴,视线又看向这边传出哭声的屋门。
不管在哪里,要跟,就要跟人上人,要做,就要做人上人。
这样才有机会让那些曾经看不起的自己不屑的自己的人,得到报应,让她们后悔去。
不止为了自己,也为了妹妹。
小丫头咬住嘴唇,眼中闪着几分光亮。
第六十八章 受苦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十天过去了。
太平居早已经恢复如常,当时徐茂修几人被抓入牢中时,吴掌柜一个人硬撑着也只停业三天,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
此时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厅堂客满,等候的人在门前凉棚下或坐或站,或者吃着免费的茶点,或者看着门匾的字说笑,完全没人知道这短短十几日,围绕这太平居发生了什么事。
徐茂修带着几分轻松从窗前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室内时又几分忧色。
一只手颤抖着握住一双筷子,伸向盘子里的菜,但很快啪嗒一声,筷子落在地上,裹着白布的手有些僵硬的停留在空中。
一旁跪坐的阿宋嫂掩面哽咽。
“再来。”程娇娘说道。
李大勺应声是,再次伸出手。
筷子落地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响起,门外的吴掌柜忍不住叹口气,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回过头,看到范江林疾步而来。
范江林指了指里面,用眼神询问,吴掌柜点点头,摆摆手。
二人走开几步。
“说了那事了吗?”范江林问道。
吴掌柜摇头。
“一来就问李大勺,三东家也在里面,还没来得及说。”他说道。
提到李大勺,大家的面色都有些忧伤,齐齐的叹口气。
手虽然接好了,但是抓握却不行,更别提将来提刀切菜做饭了。
如果是其他人,有手这个摆设也就知足了,但对于李大勺来说,摆设用的手,跟没有一样。
伴着筷子再次啪嗒落地,李大勺手也重重的落地,俯头在上。
屋子里响起男人的呜咽声。
徐茂修不忍再看,将视线转向窗外。
“娘子,娘子,你不是说能治好的吗?”
阿宋嫂哭着跪行几步,俯身在程娇娘面前,泣不成声。
“阿宋嫂,你这话什么意思?”婢女不悦说道。
“话不是话的意思。”程娇娘接过话说道,“不用急。”
婢女应声是后退一步不说话了。
“虽然接上,但能恢复如何我不能保证。”程娇娘说道,“只能慢慢的养了。”
如果养不好呢?就目前来看,纵然将来能抓握,但要想像以前那样做精细刀工,只怕是很难了。
屋子里沉默一片,只有阿宋嫂的啜泣声。
“李大勺,你几岁开始学厨?”程娇娘忽的又问道。
呜咽的李大勺停顿下。
几岁?
他有些怔怔。
好饿啊…
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吃着手指瞪大眼看着灶火上忙碌的人,香气四溢,他口水不住的流下。
学做饭就会有饭吃……
我要学做饭,这样一辈子就不会挨饿了…..
但长大以后才知道,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程娇娘说道。【注1】
婢女咦了声。
“娘子,还说不会作诗,这真是好诗。”她说道。
“不是我做的。”程娇娘说道。
“那是谁?”婢女问道。
程娇娘沉默一刻。
“不知道,想不起来。”她转头对婢女说道。
怎么说起诗来了?门外的范江林和吴掌柜对视一眼,还好屋子里的话题很快又转回来。
“你六岁跟着下厨打杂。”程娇娘说道,“到出师掌勺用了多少年?”
或许是失去往昔,李大勺很容易追忆往昔。
“我笨,学的不好。”他说道,带着浓浓的鼻音,“一直到二十三岁才掌勺,还是托窦老太爷的赏识…”
说到这里心酸痛无比。
当初赏识的窦家的人,如今废了他的又是窦家的人。
成也窦家,败也窦家,所以要这么说,其实他得到的这一切原本就是一场空么。
“你用了十七年。”程娇娘说道,“才练的如今的厨艺,觉得时间长吗?”
李大勺摇摇头。
“那时候你是用右手学厨的是吧?”程娇娘问道。
李大勺愣了下,那是自然。
“你的右手不如以前,但你还有左手。”程娇娘看着他说道,“我再给你十七年,你再重头来过如何?”
左手?从头来过?
李大勺愣愣的看着程娇娘,其他人也看向她。
“吴掌柜,大哥。”程娇娘却没有再说,而是看向门边喊道。
吴掌柜和范江林忙应声进来了。
“三哥说你有事要和我商量。”程娇娘说道。
话题就这样转开了?一旁李大勺呆滞中,吴掌柜和徐茂修对视一眼,徐茂修冲他点点头。
“是,窦七找过好几次了。”吴掌柜便坐下来说道,“托人、亲自来找我,找东家们跪着哭着,非要把神仙居送给咱们。”
“太平居是咱们的,要回来也不为过,神仙居又不是咱们的,无缘无故的如何要的?”程娇娘说道。
“他说这本就是依着娘子的过路神仙而起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吴掌柜含笑说道,“娘子,他已经吓破胆了,说别的不求,只求一条命活。”
“真是可笑,无缘无故的,谁会要他的命。”程娇娘摇头说道,沉吟一刻。
有缘有故的才会要命。
在场的人心里都说道。
“当然不是白送”吴掌柜说道,“是盘卖。”
徐茂修在一旁笑了笑。
“不过是早晚的事。”他说道。
刘校理这个靠山倒了,窦七以为这个神仙居还能开下去?
早晚要贱卖盘出,如今倒打着赔礼道歉的旗号来送人情,也太小瞧人了。
“既然是买卖,那就由掌柜的做主吧。”程娇娘说道。
应下了?那便是说要放过窦七一马了,徐茂修有些惊讶。
“妹妹,那个窦七岂不是便宜了?”他皱眉说道,“一切都是他搞出来的事体!”
徐棒槌等人已经做好了夜半去将窦七装麻袋投入河水中的准备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程娇娘说道。
这种不论男女说来都让人感到温和安然的话,此时此刻屋子里的人听了,都觉得有些怪异。
这个娘子原来也是这般菩萨心肠?但偏偏行的又多是罗刹之举。
虽然想不透为什么,但徐茂修没有再问,而是点点头。
“好,那就按妹妹说得来。”他说道。
吴掌柜高兴的应声是,在他看来,生意越大越好,更何况这也是他们受了这么多麻烦该得的补偿。
程娇娘又看向李大勺,李大勺还是一副神魂不在的样子。
“你看,我现在又多了一个食肆。”程娇娘说道,“窦家醉风楼能给你十七年的时间,我这两个店自然也能,只是看你敢不敢了。”
为什么不问愿不愿意?
屋中人心中念头闪过,带着几分不解。
李大勺看向程娇娘,嘴唇蠕动两下,没有说话。
“那曾经的十七年你受过的苦很多,而接下来的十七年,你受的苦将会更多。”程娇娘看着他说道,“而且这跟以前的苦还不同,那十七年的苦是外在的缺吃少穿,生活困顿的苦,接下来的十七年,你的吃喝生活无须担忧,你的妻儿老母无忧,但是,你却要比那十七年过的更苦,这种苦,是心里的苦,你要承受压力,绝望,别人的嘲笑质疑歧视,以及生活无忧之下的自我懈怠颓废……”
没错,拿着工钱,吃着人家赏的饭,却干不了活,付不出对等的劳作,一日两日没人说什么,一年两年呢?三年四年呢?
那种压力是能将人逼疯压垮的吧。
李大勺身子微微发抖。
“这种苦,比起生活困顿的苦更难以忍受,更痛苦,所以,你敢不敢受这个苦?”程娇娘问道。
屋子里一阵沉默,所有人似乎都在考虑,如果换做自己,敢不敢受这种苦?能不能受这种苦?
“病可不以治,命可不以医。”程娇娘接着说道,慢慢站起身来,“其实,都在自己,你想如何,我便给你如何,所以最重要最关键是,你想如何。”
李大勺深吸一口气,看向程娇娘。
“多谢娘子。”他说道,俯身施礼,“小的愿意。”
他已经两次翻身,又两次被打倒,他就不信了,他的命就真的改不了治不好,不就是十七年吗?再来便是!
阿宋嫂掩嘴再次哭泣,只不过这一次,眼中不再是绝望哀伤而是带着欢喜。
午后,程娇娘起身告辞,徐茂修相送。
“日后哥哥回家就近了些。”程娇娘说道。
适才简单商议过神仙居日后的经营布置,范江林和徐茂修各自带着几个兄弟负责两处。
因为太平居有豆腐坊,所以留下的人手要多一些,徐茂修则带着两人来城中神仙居。
“是。”徐茂修笑着点头。
“哥哥们的伤无碍了吧?”程娇娘问道。
“没事,那点皮肉伤,就是看着吓人而已。”徐茂修笑道。
“怕吗?”程娇娘看着他问道。
徐茂修笑了。
“妹妹不是说了吗?”他说道,“心里的苦远远大于外界困顿的苦,同样,外界境遇的可怕跟内心的恐惧相比,不值一提,有妹妹在,我们没什么可怕的。”
程娇娘含笑施礼。
“快去吧,别乱想了。”徐茂修笑道,伸手放下车帘。
马车慢行驶过街道,日渐西沉,街上依旧繁华,临近京兆府衙门时,路被人群堵住了。
“出什么事了?”
婢女探身询问。
“出什么事了?”车夫忙也大声询问路人。
路人一脸兴奋。
“朱小娘子在京兆府跪门喊冤呢!”
朱小娘子?
婢女对京中熟悉,但这个名字倒有些不知。
“德胜楼的前年选出的花魁!”车夫亦是兴奋喊道,“才色双全,千金难得一见呢!竟然当众跪地喊冤!她有什么冤屈?”
所谓花魁,必然不是那些娼,而是妓,既然是妓多隶属于教坊司,入教坊司的自己卖身的很少,一多半是发配充入的女子。
家中犯了事,合族合家牵连,那样的女子多多少少心里都是有冤屈的吧。
婢女坐回去,让恨不得扔下车也要去瞧热闹的车夫绕路。
“这与我们也不相干。”她说道。
只是这次婢女料错了,这件事还真与她们相干。
五日后,周老爷再次登门拜访了,神情如同上次那般恭敬,且还多了几分得意。
在屋中坐定,他没说话就先将一方契书推过来。
“这是什么?”程娇娘问道。
“这是娘子的怡春堂。”周老爷陪笑说道。
程娇娘伸手拿过,端详手中的契书。
“这么快?”她说道,虽然面色如常,但声音透出几分惊讶,显然这件事也是她没有想到的,“这么快就有人推墙了?还能推得倒?”
“是当初受刘校理陷害的一个官员的家眷,当初被他诬陷有罪,发配南州,死在途中,又奸….咳咳….逼死了其女眷,余一个年约八岁的幼女,被卖入教坊司,当时那官员夫人咬舌自尽时将一方冤屈血书并证据藏入幼女怀中,也是刘校理疏忽没有斩草除根,这么多年此女一直牢记仇恨,此次得到时机便击鼓鸣冤,虽然陛下恻隐刘校理病体,但无奈御史台揪着不肯放。”周老爷带着几分得意,眉飞色舞说道。
“哦,我知道了,那日街上说德胜楼的花魁朱小娘子,原来是她啊。”婢女恍然说道,想到那日街上所闻。
“是啊,那朱小娘子在教坊司从不怨愤,十分听话乖巧,琴棋书画歌舞学的比别人更用功十分,当日在堂上哭诉,如此不为别的,只为博得艳名,好能以身待得得力人相助,能为父母报仇。”周老爷带着几分感慨说道,“真是个刚烈女子啊。”
“单靠刚烈也不行吧?”程娇娘说道,“舅父大人也出了不少力吧?”
一个罪官余家眷顶着一个花魁的名号或许会引来多一些的关注,但要想撼动皇帝的恻隐之心,还是不够的。
周老爷嘿嘿笑了,忍不住更加得意。
“他刘校理能背后耍手段,我就不能了么?谁还没个自己人推波助澜,找一些陛下比较忌讳的罪过来,更何况,一个风疾瘫痪的大人,再也不为人所需,从这时候起,不会再有人为他所用了。”他说道。
程娇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虽然陛下恻隐,又因为他病了,不能治他的罪,但他的儿子们好几个被下了大狱待查,家财也被清查,哦,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有如此多的隐产田地….”周老爷继续说道,眼睛发亮。
这么多产业钱财,像他这样听到了眼睛发亮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而这些人一定会将刘校理的境遇再次雪上加霜。
“只是,我到底是位卑,轮不到我下手,不过,我还是把怡春堂给娘子你弄来了。”周老爷又有些惭愧,
程娇娘点点头。
“那就多谢舅父大人费心了。”她施礼说道。
“不敢,不敢,应该的应该的。”周老爷忙还礼说道,“娘子拿着这个最合适不过。”
程娇娘再次施礼,将面前的契书递给婢女,婢女高兴的收起来。
“这一次还真不错,送出去一个太平居,竟然得来一个神仙居,还有一个药铺。”她欢喜说道,又歪歪头思索,“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想要咱们的太平居,说不定还能得什么好东西。”
周老爷听得心里只抽抽,走出程娇娘家门,他又掀起车帘,看着后边正徐徐关上的宅门,可见那女子背影窈窕,身旁婢女丫头正围绕雀跃说笑,一派轻松恬静。
真是轻松啊,轻轻松松的人不知鬼不觉的就做到了这一切。
何止一个神仙居一个药铺,还有一个京官经营了几十年的家业前途灰飞烟灭啊,说不是灭族,也跟灭族差不了多少了。
谁知道谁又肯相信这一切都是这个江州傻儿背后所为!
这个江州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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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刘校理终于被踩下再无翻身之机,程娇娘在京城算是站稳了脚,生活是否就此可以一帆风顺了?
注1;《蚕妇》宋。张俞
今日一更,上班第一天忙,抱歉了。
第六十九章 好事
京城南门宝泉楼,内里传来女子们的说笑。
宝泉楼虽然比不得城中几家名店的奢华,但胜在城门外,地方大,建了好楼,还有幽静的好园子,正是夏日消暑的好出去。
鱼竿一甩,陈十八娘身边的丫头们顿时都高兴的笑起来。
“又一条,又一条。”她们拍手笑道。
看着陈十八娘将一尾鱼儿放入小瓷盆中,其中已经有两三条大大小小的鱼儿游动。
陈丹娘跺脚。
“你们别吵了。”她不高兴的说道,“你们把程姐姐的鱼都吓跑了。”
丫头们都掩嘴吃吃笑,看着这边端坐的程娇娘。
钓鱼便是她提议的,结果半个时辰过去了,她端坐如松,鱼竿都不曾抬过一下。
“程姐姐,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这里的鱼都吃饱了吧。”陈丹娘小声建议道。
“不用。”程娇娘说道。
陈丹娘从这边转到那边,看着空空的瓷盆,再看陈十八娘那边围着说笑的丫头。
“可是,十八娘都钓了好多了。”她忍不住再次说道。
“我原本没想钓鱼。”程娇娘说道。
陈丹娘皱眉不解。
“姐姐你不是说要钓鱼吗?”她问道。
一旁石头上坐着玩花绳半芹停了下。
“娘子说的钓鱼,不是为了鱼,是为了钓。”她笑道。
婢女伸手接过绳,翻出一个花。
“娘子以前也玩过?”她问道。
半芹忍不住笑了。
何止玩过,还吓的家里一个公子以为遇到鬼差点死了。
她们说话,陈十八娘那边又是一阵欢呼,陈丹娘不服气的跺脚,转头看到一旁亭子里坐着喝茶的几个姐妹兄弟。
“十六哥哥。”她想到什么喊道。
一个穿着青布襕衫的面容清俊的少年人停下说笑看过来,先看到陈丹娘,然后看到一旁背对而坐的程娇娘。
“十六哥哥,你来帮我们。”陈丹娘挥舞小手喊道。
少年人有些迟疑,旁边的姐妹兄弟都笑了。
“十六快去吧,有程娘子在,十九娘子还要帮忙,可见是遇到大麻烦了。”他们说道。
少年人这才抬脚过来。
“怎么了?”他在几步外站住脚问道。
陈丹娘跑过来伸手拉住他往池边走。
“十六哥哥你钓鱼钓的好,快帮帮我们。”她说道,“今日的鱼儿都怪了,总是不上钩。”
少年人不得已被拉的前行,站定在程娇娘身边。
女子察觉来人便抬头看过来。
树荫下日光斑驳,大大的眼睛如同跳跃的日光般闪亮。
少年人忙移开视线。
“这,这如何帮?”他说道,“也无它,耐心些便是。”
程娇娘抬手收杆。
陈丹娘大喜,欢呼声未落就看到空空的鱼钩,顿时又嗨呀一声。
“耐心我有,但如何让鱼儿上钩,就不行了。”程娇娘说道,将鱼竿递给少年人。
少年人微微红着脸,伸手接过来。
“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就是打窝下钩…”他说道,一面弯身捏了鱼饵撒出去,接着甩杆下钩。
陈丹娘高兴的笑。
程娇娘也认真的看着。
人家看的是鱼竿也不是自己,何来慌张。
少年人察觉自己鼻头上冒出的细汗。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哇。”
陈丹娘的欢呼声传来,陈十八娘含笑看过来,见那少年提起的杆子上,一尾大鱼正扬起水花。
程娇娘也露出笑。
“果然厉害。”她说道。
少年人松口气,更有几分窘迫。
“哪有,哪有,雕虫小技,雕虫小技。”他说道。
陈丹娘激动的待丫头们将鱼儿放入瓷盆里。
“我们厉害,我们厉害。”她拍手喊道,一面得意冲陈十八娘这边摆手,“我们一条鱼抵你五条。”
“你们三个,怎么也比我一个要厉害吧。”陈十八娘笑道。
“自然不是,是这位公子一个人厉害。”程娇娘说道,一面再次看眼前的少年人。
她去陈家仅仅几次,且都是在陈老太爷所在,跟陈十八娘的姐妹兄弟不认得,自然不知道如何称呼。
“这是四老爷家的十六公子。”一旁的丫头灵慧说道。
十六公子闻言忙低头施礼。
程娇娘还平礼。
这些礼节对于陈家子女来说并不陌生,他们日常由父母言传身教,再加上启蒙后先生专门教授,各种礼仪学习贯穿求学生涯。
这也是何为大家风范,待人接物言谈举止各有各的礼仪,不刻意但融会其身,不是世间任何人家都能做到的。
但这女子说是自幼痴傻,这待人接物礼仪却是周到,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与他们日常接触的男女一般无疑,甚至还要更有气度。
“且停寺,且停碑的故事讲的也好。”她说道。
自从身体恢复不忘事后,她的记忆非常的好,足以过目不忘。
当日由陈家子女相陪且停寺,便有这个少年人。
这个日常看来拒人千里不可靠近不可捉摸的小娘子竟然记得自己,少年人大喜,面容发亮。
“不敢,不敢,雕虫小技,雕虫小技。”他又喃喃说道。
“公子会这么多雕虫小技,那可真厉害。”婢女忍不住插话笑道。
看着这边你一言我一语说话,倒不再提鱼的事,那边的陈十八娘不由笑了,目光在自己家哥哥和程娇娘身上转了转,心中不由一跳。
此时心中一跳的不止她一个,另一边路上走来陈家妯娌二人正好看到这一幕。
陈四老爷的夫人眼睛微微眯起。
夏日消暑,妯娌二人在一旁的亭子里坐下,只留贴身丫头在旁,其他人都放去玩,居高临下池水边凉风习习很是舒爽。
池边钓鱼的少女少年都散开了,隐隐从园子另一边传来说笑声。
“嫂嫂,我以前问过你,这程家娘子还未说亲吧?”陈四夫人摇着扇子忽的问道。
陈绍夫人看她一眼。
这样的女子那几年傻病着,哪来的说亲,谁人肯和她说亲。
陈四夫人的意思她很是明白。
要说这程娇娘让她感谢也让她疼惜,一个女子能说了个好亲事,这辈子就算是安稳了,她在筹划自己子女亲事的时候,也会想着这女子。
不知道这女子的父母亲长是如何打算这女子的终身大事?
如果能找个自己知根知底的倒也不错。
只是这娘子毕竟有些……
“你不是说笑?”她笑问道。
孩子们的说笑声近前,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我们回去再说。”陈四夫人说道,一面看向结伴而来的少年少女们,“坐下歇歇,我们这就吃饭吧。”
午后谢过辞别陈家众人,程娇娘才进了家门,隔壁墙上就咚咚的敲响,紧接着少年人探身出来,冲院子里的的程娇娘露出笑脸。
婢女和半芹已经见怪不怪了,各自忙自己的事去。
“你最近很忙啊?”晋安郡王说道,“好几次你都没在,今日你若再不回来,我只能走了。”
“对,最近有些忙。”程娇娘说道,看着他,“你找我有事吗?”
晋安郡王露出笑脸。
“没有,我就是出来一趟也没什么别的认识的人,也没地方走,就认识你一个,就想来看看。”他说道,一面想到什么,挑挑眉,“哦,是不是忙着相亲?说了哪个人家?我帮你看看。”
程娇娘摇头。
“不是。”她说道,“我忙着开店,如今又多了两家店。”
“开店?”晋安郡王更为好奇,身子探了探,“你还会做生意?”
“不会。”程娇娘说道,“但我会找会做生意的人。”
晋安郡王哈哈笑了,连连点头。
“我也忙,这些日子,我多背了两卷书。”他说道,带着几分得意。
“那真厉害。”程娇娘点头说道。
晋安郡王笑意更浓。
“既然都有喜事,不如我们庆祝一下?”他说道。
庆祝?
怎么庆祝?
婢女放下手里的衣服看出来。
半芹婢女金哥儿在院子里围着忙碌,还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墙头上已经没了那少年人。
“你以前做过孔明灯吗?”
墙那边传来少年的声音。
握着竹篦的程娇娘手停了下。
“我记不得了,但应该是做过的。”她说道。
“因为你会做是吗?”墙那边声音问道。
“是。”程娇娘答道,手上的动作流畅。
“我没做过。”墙那边的少年说道,“不过我记得我母亲小时候给我做过,可是我太小了,已经记不清了。”
“那这么说,我们都记不得了。”程娇娘说道。
墙那边传来笑声。
“对啊,我们真是同病相怜。”少年人说道。
婢女撇撇嘴,真是莫名其妙的,哪有大白天就放孔明灯的,看来这登徒子还真是有病。
午后日光炎炎,大街上人流如织,蹲在桥头树荫下说笑的人忽的咦了声。
“看,那边有人放孔明灯。”
伴着一声喊,更多的人看过来,见不远处的宅院里摇摇晃晃并排而起两盏孔明灯。
因为是天光还亮,看上去有些古怪。
“哪家的孩子顽皮呢。”
大家很快就移开视线,孔明灯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程娇娘站在院子里,仰头看着越升越高渐渐飘远的孔明灯。
“你,给什么人祈福?”
墙那边少年的声音传来。
程娇娘看着空中。
“我不知道。”她说道。
那边有笑声。
“真巧。”少年人说道,“我也不知道。”
墙的这边那边便陷入一阵沉默,空中的孔明灯渐渐远去,在白日里明亮的天空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书院的大门此时也打开了,学子们一涌而出,如同圈禁许久的鸟儿出笼。
“四公子,我们终于可以出去转转了。”小厮欢天喜地的喊道,一面又回头看了眼绿荫掩映下的书院,心有余悸,“江州先生太可怕了,但愿下次不要再这样授课了,将人一关十天半月的,简直要命了。”
“怎么说话呢。”程四郎瞪眼责备道,“对先生不敬。”
小厮吐吐舌头。
“多少人想要这样被关着还不得呢。”程四郎说道,“若不是要上街添置一些用品,我还不会出书院,继续研读呢。”
最后一句话吓到小厮,立刻连声认错再不敢多言,只怕真的转身回去,那他可真的憋死了要。
“四郎!”
一个声音从路旁传来,带着熟悉的乡音,乱哄哄中程四郎主仆下意识的看过去,顿时呆住了。
路边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此时正有一个年轻公子摇着折扇跳下来。
“不是说京城繁华吗?你怎么跑到这种荒凉偏僻的地方来了?让我好找。”
少年公子皱眉抱怨道。
程四郎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听了这话才回过神。
“你,你,十七,你怎么来了?”他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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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一更,工作上有点小问题处理,无法静心,抱歉,明日补上。
第七十章 为何
包厢内冷盘果子酒逐一的摆上。
“够了够了。”程四郎忙说道,也没心情吃喝。
王十七郎便摆摆手。
穿着花襦裙,露出身前一片雪白,腰间束着青花布手巾勾勒出腰肢纤纤,眉眼妖娆的焌糟的妇人便停了手,接过王十七郎抛来的一把钱,冲他抛个媚眼。
“多谢郎君。”她娇滴滴的说道,一面起身出去了。
室内脂粉香气久久未散。
“果然京城妙啊,连一个卖酒的妇人都如此知趣。”王十七郎笑说道,一面伸手用折扇打了下程四郎的肩头,“你这家伙可是有福气了,来这般好地方,悠着点别亏空了身子。”
程四郎面色难看的推开他的扇子。
“我是来读书的!”他说道,“这么久还是第二次进城!”
王十七郎根本就没理会他的话,笑着又开始尝酒菜。
“你到底来干什么的?”程四郎问道,“怎么跑京城来了?”
王十七饮了一杯酒连连赞叹,又亲自斟酒给程四郎相劝。
“我啊,来接我的未婚妻回去啊。”他随口说道。
正无奈端起酒饮了口的程四郎顿时喷出来。
“你,你未婚妻?”他结结巴巴问道。
“对啊,你想不想看看她什么样?”王十七挤挤眼说道。
“我看做什么。”程四郎说道,摇头,一面再次斟酒。
那边王十七郎已经打开随身的一个画匣子,从中拿出一个卷轴。
“来,看看嘛。”他笑道。
程四郎端着酒杯眼角的余光扫了眼,画?
王十七郎手一抖,慢慢的展开了画卷。
程四郎噗嗤一声,再次喷出酒来。
“你,你,你。”他连声呛着,一面伸手指着王十七郎说道。
“对啊,这就是我的未婚妻。”王十七郎笑道,小心的将画卷起来。
“你胡说什么!王十七!她虽然是个病儿,也容不得你如此羞辱!”程四郎铁青着脸低声喝道。
“谁羞辱了?”王十七说道,一面带着几分得意的笑,“我家已经和你叔父商议定亲了。”
真的假的?
程四郎一脸惊愕。
“当然是真的。”王十七说道,一面忙忙又靠近几步,“你妹妹在哪里?我去见见。”
程四郎神情复杂,虽然这个王十七一向不着调,但这等婚姻大事想来也不会乱说。
难道家里真的同意了亲事?
“你们家,真的肯?”他忍不住问道,“要知道她可是个…”
“当然,谁哄你。”王十七郎笑道,一面将画轴放入匣子里,一面又忙忙抬头,“你妹妹在哪里?我去见见。”
说起这个程四郎才想起来。
“我也没见到呢。”他说道。
“都来京城这么久了,你还没见到?你来干什么了?”王十七瞪眼问道。
“我来读书了!”程四郎也瞪眼说道,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再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没在她的外祖家吗?”王十七郎惊讶问道。
程四郎摇头,吐口气。
能说门亲事也好,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从这个樊笼出了又跳入另外一个樊笼。
“那我们去周家!”王十七郎说道,连酒菜也顾不得吃起身就走。
因为白日里这间楼内很是肃静,他们二人的脚步声显得有些刺耳。
“十七,你慢些。”程四郎不由低声说道。
“慢什么慢?不知道怎么受苦呢,快些去解救了出来。”王十七说道。
二人急急的转弯,迎面撞上一行人。
尚未看清脸面,只见衣衫灿若云霞,清香扑鼻。
两个人忙停下脚后退。
衣衫摩挲,此行人又开始走动。
王十七抬头看去,不由呆住。
两个小丫头,一个抱着一柄琵琶,一个抱着一瑶琴,一左一右拥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妙龄少女迤逦而行。
秀丽的衣衫,轻盈的体态,一根白玉簪挽发,闭月羞花,粉黛不施,走动间双眸含情灵动,似乎察觉这边二人的注视,眼波流动扫过,转瞬人已经过去了。
王十七和程四郎呆立在原地,魂魄不宁。
“京城…果然是个神仙地啊…”
过了许久王十七才喃喃说道。
转过接连的天桥,美人迈入一间厅房,跪坐下来,轻轻吐口气,似乎卸下了什么重担。
“朱姐姐。”身后跟随的小丫头看着对镜而坐的美人,声音有些急急,“你真的不脱籍吗?京兆府的推官大人亲自要为娘子脱籍的。”
朱小娘子看着铜镜里清新秀丽的面容,朱红指甲的纤细手指一寸一寸抚过。
“已然是不洁之身,何必脱籍,与其被人说刚烈笑不洁,倒不如顶着这个身被人说玩物赞刚烈。”她慢慢说道。
“可是,姐姐,你本就是清白之身,谁会笑的?”小丫头泪光盈盈说道。
“那我就在这里待一个不笑我的人。”朱小娘子微微一笑说道,转过头,看着小丫头,“在这里能待得不笑我的人,反而在外边,我这辈子都不会待到。”
小丫头一头雾水不解。
屋门被拉开,一个小丫头捧着慢慢一盘鲜花进来。
“姐姐,新采的花儿。”她恭敬的说道。
朱小娘子看着她,笑容盈盈。
“春灵。”她说道,“这次多谢你了,如果不是你提醒不要一开始就去鸣冤,那贼人今日连如此的报应都不会得到。”
春灵抬起头,带着几分忐忑惶恐怯怯。
“婢子也只是瞎说的,想以前村子里就是这般,明明一恶人,得了病,大家却有些同情,立刻上前去问仇,反而恶人无恙呢,待大家过了这段,淡漠了,再说就好多了。”她说道。
朱小娘子点点头。
“正是如此道理,是我太心急了。”她说道,一面再次微笑伸手,“你快起来。”
春灵道谢起身。
“春灵,你果真家中再无亲人?”朱小娘子问道。
春灵摇头。
“我本想帮你赎身送出去,既然出去也没个去处,那还不如跟着我吧。”朱小娘子说道。
春灵大喜,俯身叩头连连道谢。
“谢娘子大恩,谢娘子大恩。”她说道。
“这有什么大恩的。”朱小娘子笑道,一面看向外边,“我恍惚听人说,这姓刘的恶人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遭了报应才如此,不知道那人是谁,要说大恩,那人,才是我的大恩人。”
她说罢合手闭眼默默祷祝,一面俯身拜下。
咚的一声,门被一脚踹开。
金哥儿哎呀一声后退几步差点跌倒。
“喂,你干吗?”他瞪眼看着进门的少年。
有好一段这小子不这样进门了,陡然又是如此,他心里反而觉得这才正常。
“程娇娘!”周六郎咬牙喝道。
“六公子,你又吃错药了?”婢女在廊下喊道。
程娇娘从她身后转出,臂绳束起衣袖,手中还握着一柄弓箭,鬓发微微被汗水打湿,显然才射箭结束。
她看着周六郎,神情依旧木然。
周六郎上前一步,也看着她。
“你,如今心想事成过的倒是自在,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了?”他喝问道。
“什么事?”程娇娘问道。
还装傻!
周六郎咬牙。
“十三的腿,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治?”他喝道。
程娇娘看着他,片刻之后哦了声。
“还有这件事。”她说道,“我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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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恢复二更,另补更,所以,二加一等于三~(*^__^*)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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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大贪官栽了,作为一个贪二代,余欢陪着自个老爹告别广厦豪庭金食玉器,发配关北啃窝窝、睡草席。走的时候余欢一步三回头,还是惦记着宫里那个酷帅狂霸拽破天的成王殿下。
第七十一章 言语
屁!你能忘了才见鬼!
周六郎咬牙,不就是带走你一个丫头你怎么就记到现在还没忘?
“程娇娘,别跟我装傻。”他说道,“别人对不住你的事你都记得,你欠别人的你就不记得了吗?”
“我欠谁?”程娇娘问道。
“你!”周六郎瞪眼。
“我欠你吗?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程娇娘说道,“我若是欠别人,别人还不在乎,干你何事?”
婢女似笑非笑的看着周六郎。
周六郎被她看的有些恼火,拂袖转身大步而去。
但很快他就去而复返,只不过还多了一个人。
“他又冒犯娘子了?还非要拉我来。”秦郎君说道,无奈的一笑,“就是这种脾气,娘子不要见怪。”
周六郎绷着脸坐在一旁,接过婢女递上的茶。
还是那般香气的茶。
周六郎端起来一饮而尽。
程娇娘看着秦郎君,微微一笑。
“说的好像你很无辜似的。”她说道。
周六郎面色一僵,秦郎君神色也微凝,但旋即恢复如常。
“程娇娘,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周六郎说道。
“那你说。”程娇娘说道,看向他,伸手做请。
“你!”周六郎咬牙瞪眼。
秦郎君笑着端起茶饮了口。
“是,如果不是当初我说那句得此友不悔,他也不会负疚至今,比我还要急。”他笑道,“说起来真是我的过错为大。”
说到这里,不待周六郎说话,他放下茶碗。
“这些日子,一来善后避免麻烦,二来娘子多了两个店,也忙,我便没来打扰,也是我的错。”他说道。
“其实你心里最急,只不过你能控制你的急,可怜的这个傻瓜不能。”程娇娘说道,“反而被你逼的更急。”
“程娇娘,用不着你来做好人,我是什么人我在做什么我自己知道。”周六郎喝道。
程娇娘看着他一笑。
“原来你也知道,他是这样虚伪以及装腔作势的人啊。”她说道,伸手指了指秦郎君。
周六郎气急半起身。
“程娇娘!”他喝道。
秦郎君笑着制止他。
“娘子就别逗他了。”他笑道,一面躬身施礼,“不知娘子能否给某治残腿?”
程娇娘看他一眼。
“你很想治好你的腿是吧?”她问道。
“废话!”周六郎咬牙喝道,“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当傻子吗?”
“那说不定。”程娇娘说道,“我是傻子的时候,可不觉自己是傻子,在傻子眼里,谁是傻子还不一定呢。”
周六郎再次气结。
“是,是是。”秦郎君再次笑道,“我是很想治好腿。”
“这样直说,多好。”程娇娘说道,看他一眼,“何必装腔作势。”
“谁在装腔作势?”周六郎喝道,“程娇娘,差不多就行了,你还有完没完?”
程娇娘又看向他。
“没完。”她说道,微微抬起下巴,“你又能如何?”
门重重的被摔响。
“周六,你发什么疯!”
秦郎君在后急急赶上,喊道。
“这个可恶的女人!”周六郎喊道,回头看这边。
金哥儿冲他呸了声,将门飞快的插上了。
“这就叫过河拆桥是不是?”周六郎攥着马鞭说道。
“她又没有说不治。”秦郎君摇头说道,“你跟她打着嘴仗做什么?”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样子!”周六郎咬牙气道,“非要人跪下来求她不可吗?摆出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她有没有一点良心?”
“本来就是求人家的事,难不成还要人反过来求我?”秦郎君笑道,一面用拐杖敲了下周六郎的肩头,压低声音,“亏得你喜形于外,要不然吃了人家那么多茶,早就被气出个好歹来了!”
周六郎悚然。
“十三,你要是不高兴了,就说出来。”他说道,反手抓住秦郎君的胳膊,“你别总是做出这笑眯眯不急不怒的样子来!再不然,那女人的东西,你别再吃了。”
“什么叫我做出这种不急不怒的样子来?”秦郎君笑道,“我本来就是不急不怒的嘛。”
周六郎看着他一脸不信。
“我都等了这么多年,再多等十天半月的又算什么。”秦郎君笑道,一面伸手拍了下周六郎的胳膊,“你就别瞎操心了,这件事我自己会去和她说,你别给我添乱了。”
周六郎吐口气再次狠狠的看了眼程娇娘的院门,翻身上马。
夜色摇曳中,秦郎君看到母亲回过身。
“十三,你上次说的能给你治腿的事,如何了?”她问道。
“好,很快就好了。”秦郎君点点头说道,一面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腿,这条无知无觉的腿。
秦夫人面带惊喜走过来几步,上下打量他。
“真的吗?”她问道,神情忽的激动,“果然能走了?十三,你走两步给母亲看看?”
“母亲,还没好呢。”秦郎君笑道,“你别急。”
“我不急,我不急,母亲等的,等一辈子都行。”秦夫人含泪说道,“只要能看到你走路,母亲就能闭眼了。”
秦郎君笑了,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其实,所有人都还是很在意的,而且自己也是在意别人是否在意的。
“好,我走两步。”他说道,一面向前迈步。
“十三,十三,你真的能走了!”秦夫人掩嘴喊道。
秦郎君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撑着拐杖。
能走了?
他一时间愣住。
“十三,再走一个,再走一个我看看。”秦夫人喊道,在另一边伸出手,就如同很小的时候那样。
这是做梦吧?
秦郎君闪过一个念头,陡然觉得脚下一空,人便嗨声猛地睁开眼。
夜色浓浓,夏虫呢喃,卧榻前小厮的鼾声阵阵。
他伸手在熟悉的地方摸到熟悉的拐杖。
“看来,我是有点,急了。”秦郎君喃喃说道,一手抚了抚胸口。
心跳咚咚。
望着帐顶,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天色大亮的时候,下了朝的陈绍听到了夫人的话。
“她不是说笑?”
停下更换衣裳的手,陈绍惊讶的看着夫人问道。
陈夫人点点头。
“她说不是说笑。”她说道,“虽然是才起的念头。”
换好家常衣坐下来,陈绍端起茶碗沉吟。
“这只怕不好。”他说道。
“为何不好?”陈夫人有些惊讶,丈夫不是一直很看重这个程娘子,原来欣赏都是旁观者,一旦牵涉自身,就大不同了么?
“我不是说她人不好。”陈绍忙解释道,一面斟酌下,“我是觉得不合适。”
“那怎么就不合适了?她是先前病着,是丧妇长女,是家门浅显,可四弟家一不为官,十六也不是嫡长子,将来回家里守着田产安稳过日子,还怕别人说笑?”陈夫人不高兴的说道。
陈绍哈哈笑了。
“我是说,怕她不愿意。”他说道。
陈夫人愣了下,这个有些意外。
“她,不愿意?”她问道。
那上面的话也可以反过来说了…
先前病着,丧妇长女,家门浅显,十六不是嫡长子,不用为家事奔波,守着田产安稳过日子,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陈绍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吧。”他说道。
什么这个?
是觉得他们家会瞧不起她,这亲事是施舍?
怎么会!
“弟妹也是一片好心。”陈夫人沉吟一刻说道,“既然弟妹开口了,就帮她问一问可好?要不然,只凭你我说,只怕到底心不甘。”
陈绍若有所思,其实对这程娘子他却是青眼有加,如果这程娘子是个男儿,他不用夫人来说,早就动了联姻的念头,且已经付诸实施,将自己家中族中的适龄人都挑一遍。
如果是男儿,如此聪慧又有好医术,是人人争抢的好女婿,且还因为有救命之恩能成为一桩美谈,但要是女儿身的话,总是顾虑要多一些。
“好,既然如此,我就不多想了。”他说道,“那就问一问吧。”
陈夫人见丈夫也同意便点点头。
“只是她的母亲没有了,父族又弃之不顾那么多年,好在有亲娘舅在,但偏娘舅也有些….”她皱眉说道,“我们选定了,该去问谁才好?”
说媒说亲是个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半点闪失。
陈绍再次笑了。
“夫人,糊涂了,自然是问她。”他说道,“她说让哪个做主,那就哪个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