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日渐
永和四年八月初十,太子谥号宣文,择日发丧。
但这一次没有同时进行大赦天下的诏书,也印证了朝廷对太子被谋害而横死的愤怒。
八月十一,朝廷又下发了过继晋安郡王方玮为皇子,册立为皇太子,因天子太后皆圣躬违和,国一日不可无君,所以在过继,册立太子两份诏书外,还下了一份太子监国的诏书。
进京的马车渐渐的多了起来,驿站驿馆里也变的热闹起来,迎接着来自各地的宗师郡王国公们。
“…真是没想到,为了太子殿下的大婚来的,结果竟然是喜事变丧事。”
“…吴越这边的宗师进京可比咱们早许多,你见到延平郡王了吗?”
“…来得早走得早,说是病了起不了身,昨日已经离京回吴越去了。”
走廊里两个宗师笑着低声说道,说到这里其中一个又意味深长一笑。
“…也不全是丧事,不是还有喜事嘛。”他说道,“赶上了太子大丧,又赶上了新太子册封,真是一举两得,省的我们来回跑,说不定……”
他说到这里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
“说不定连新帝登基大典都赶得上。”
另一人听到这里忙伸手拍他嘘声。
“这话可说不得。”他低声说道,一面左右看。
“怎么说不得。”先一个宗室低声笑道,“做的,难道别人说不得?”
虽然宫变已经过去几日了,京城的宵禁也解除了,但有关宣文太子的死,高凌波陈绍的谋逆,在京城才刚刚的流传开来,那一夜又是烟火又是炮弹又是卫戍军和府兵街上混战,给这件事增添了很多神秘的色彩,堪比当年太祖太宗烛光斧影。
“…不过这么说,皇帝之位还是回到了太祖一脉了。”
他们说到这里旁边有人挤过来。
“别乱说话。”来人提醒道,“听说不止是太祖一脉,行事也颇有太祖遗风。”
他说这话冲外努努嘴。
“延平郡王怎么走的?那可是被兵丁押解走的,当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留呢。”
这事大家是第一次听说,本以为是延平郡王自己回避了,没想到竟然是晋安郡王,不,太子玮不给面子。
二人神情惊讶。
“开始监国了,态度很强硬。”那人接着低声说道,“昨天还将一个大臣训斥一番呢,当着满朝人的面将奏章砸人家头上了。”
听得二人神情更惊讶了。
“这,这,跟了陛下这么久,怎么性子成这样?”他们惊讶说道,“哪里有半点陛下的宽厚仁慈?”
那人冲他们点点头。
“所以啊,大家都小心点吧。”他低声说道,“可别被当成鸡杀了。”
他们说着话,听得门外一阵喧闹。
“秀王妃到了。”
秀王妃!太子的生母!
“秀王妃难道也来驿馆了?”大厅里的人纷纷问道。
“没有。”从外边进来的人说道,“人家自然去太子的府邸了。”
“她能进东宫?皇后虽然不听政,可还掌着玉玺呢,这不是打皇后的脸吗?”
“不会还没登基,濮议之争就要开始了吧?”
大厅里立刻七嘴八舌。
“要是真的太祖遗风,性格强硬,那还真说不准。”二楼走廊里的一人摇头感叹道。
正乱纷纷间,听得外边又是一阵热闹。
“没有,没有。”有人跑进来说道,“秀王妃被赶回来了。”
此言一出满厅哗然。
“……在大门外被拦住的….”
“….连门都没让进….”
“…说如要觐见可以向宫里请求…没有私下见的道理,更不能入住郡王府了….”
“…秀王妃哭着走的…”
大厅里更多的消息散开。
原先说话的二人对视一眼。
“没想到竟然第一个被杀的鸡是秀王妃。”一人喃喃说道。
而大厅里针对这件事的议论也喧喧而起。
“真是太过了,亲生母亲竟然如此对待,沽名钓誉的,连最起码的人伦都不要了。”
“是啊是啊,做的太过了。”
二楼上的人笑了,伸手指着楼下。
“你看到没,一件事两种说法。”他说道,“不管怎么做都有人说错,见,是不孝,不见,也是不孝,做人做事,难啊。”
“这样看来,太子还是性格强硬一点好。”旁边的人含笑说道,“若不然,是这等过继的身份,又是这样乱哄哄之下上位,若性格柔绵,必然束手束脚,口水都能淹死他。”
“哦对了。”先前的人又想到什么,看向外边,“太子未住进东宫?还住在郡王府?”
“是啊。”那人点点头,“据说太子妃身体不太好,不宜动土移居。”
“太子妃不是神医吗?怎么会身子不好?”先一人笑道,“难道是医者不自医?”
“那就不知道了。”那人摇头,“太子每日皇宫和王府来往,所有朝事都在天子寝宫处置,府中不见外客也不说朝事,命妇们也没有获准探视。”
“那可真是奇怪了。”先一人笑道看向门外,“这么说宣文太子葬礼以及册封太子仪式,是见不到太子妃了。”
倒是有些遗憾呢。
………………………………………….
“外边热闹什么?”半芹问道,一面向外看去,手里捧着一碗汤药。
“没什么。”素心说道,“不管咱们的事。”
她们如今的事就是守护伺候着娘子,外边的所有事一概不用费心。
“太子妃今天怎么样?”素心问道。
半芹神情低落垂下头。
素心叹口气不再问了,二人转身迈进厅内,一眼就看到坐在室内的周箙。
周箙依着凭几闭目似乎睡着了,但当半芹和素心的走近内室时,他猛地睁开眼,待看到是她们,眼中的警惕掩下去,又闭上眼。
“六公子。”素心上前说道,“您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们呢。”
周箙没有理会。
半芹冲素心摇摇头,素心便不说话了,二人扶着程娇娘喂了药,又擦拭手和脸。
“…娘子的伤好得很快呢。”
“是啊,明天又该换药了吧?”
二人一边低声说话。
“我想起了以前了。”半芹说道,“那一次娘子也是突然昏睡不醒呢。”
素心还未答话,有人先开口了。
“不一样。”
素心和半芹扭头看周箙。
“不一样。”周箙再次说道。
那一次是昏迷,这一次是受伤,那一次是因为她自己,这一次是因为他。
周箙眼睛闭紧了紧。
“不过那一次也很凶险啊,太医也好大夫也好,都束手无策,后来还是郡王殿下一句话喊醒了娘子呢。”素心便接着说道,一面露出笑容。
半芹点点头,看着卧榻上的程娇娘。
面容虽然还发白,但不似前几日那样吓人。
只是…..
她的视线慢慢的扫过去。
不一样,那一次是睡着了,这一次,看到的人没有会认为是睡着的。
胸口没有起伏,身子僵硬的直直的….
没有心跳,没有脉息,别说让人来伺候了,就是听到了都会吓死的。
半芹垂下头眼泪啪嗒啪嗒而落。
“你别担心。”素心的话在耳边急急的响起,“上一次是郡王喊醒了娘子,这一次也一定能,太子殿下一直都在陪着娘子的,还和她说话。”
半芹擦去泪水点点头。
“是,是。”她忙说道,似乎慢一步就是否认了这个可能,视线看向窗外,日光渐斜,“今晚太子殿下是不是还是要回来的很晚啊?”
宣文太子葬礼在即,再加上自从皇帝病了以后积攒的朝事众多,太子殿下天不亮就走,日落才能回来,而且回来的越来越晚。
但不管多晚,他都会来这里歇息。
只是……
素心的视线看向周箙。
“六公子。”她走过去,跪坐下来说道,“您也熬了好几天了,您还是好好的去休息吧,别总在这里了,这样,大家都休息不好的。”
周箙似乎睡着没听到。
“六公子。”素心急道,“你这样太过分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是夫妻啊,你,你一个外人挤在这里叫什么事啊!”
“夫妻怎么了?”周箙慢慢说道,微微抬了抬眼皮,“你没听过一句话吗?至亲至疏夫妻。”
素心瞪眼看着他。
“六公子,您为什么对太子殿下不放心?”她忽的问道。
对太子殿下不放心?
半芹猛地抬起头看过来。
为什么?
太子对娘子这么好,怎么还会不放心?
周箙没有说话,垂下视线。
室内陷入沉默,门外的脚步声便清晰的传来。
“景公公。”
素心忙出来看到来人施礼。
“没事没事,殿下今日回来要晚一些,让奴婢先回来给太子妃说一声。”景公公含笑说道。
素心和半芹忙施礼应声是。
景公公便迈进内室,冲卧榻上的程娇娘施礼,又关切的问今日怎么样。
素心和半芹一一答了。
景公公又看向周箙。
“六公子您的伤如何?”他问道。
“如你们所料,我的伤已经痊愈了。”周箙说道,抬眼看着他。
这话听得总有些古怪,景公公讪讪笑了笑。
“那就好那就好。”他说道,一面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六公子,钟将军的人到京城了,您要不要见一见。”
他的话音落,周箙的视线便直直的看向他。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他。”他说道,“我曾经是他的旧部,不过现在我在卫戍营。”
景公公笑了。
“旧部才亲近嘛。”他说道。
“你有什么要问的就问吧,我困了要休息。”周箙打断他说道。
素心和半芹的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转过来转过去,眼中浮现几分疑虑。
景公公闻言再次笑了。
“是这样,殿下要论功行赏。”他说道,“不知这次卫戍军镇逆贼是否也有钟将军功劳?你当初与钟将军是怎么约定的?太子妃殿下可…..”
他的话音未落,周箙就站起来了。
“我如果说这件事不是我事先安排,更不是她见过谁跟谁说过什么,你信不信?”他说道,“我知道我做了什么,至于别人做了什么又是怎么想的,与我无关,也别问我,我不知道。”
景公公一怔旋即笑了。
“是,是,六公子说的奴婢自然信。”他说道,一面躬身施礼,“那奴婢告退了。”
景公公退了出去,屋子里恢复安静。
半芹和素心也不再说话了,呆呆的看着周箙。
周箙却没有看任何人,面色木然,撩衣坐下依着凭几再次闭上眼,虽然似乎是睡了,但他的身子绷的直直的,似乎随时都能弹起来。
看着景公公走出来,顾先生忙迎过来。
“怎么样?他怎么说?”他低声问道。
景公公摇摇头。
“跟范江林和李茂说的一样。”他说道,
顾先生皱眉。
“…..太子妃没有叮嘱我做什么……只是让我做一些东西,说是路上防身的,并没有别的吩咐……行远路备些兵器不是应该的吗?更况且我家妹妹一向行事谨慎。”
“….那些烟花?那些烟花是我请教师父做出来的,师父说有机会让我验证看到效果,然后她都拿走了,并没有说要做什么用……特意给皇后的?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啊…师父没有安排我做什么,也没有和我说什么的……你们也知道的,我师父不怎么爱说话的,我拜师我学艺,就是看了她的烟花自己悟出来的……”
“…我师父不是常说做者无意看者有心,你们是不是想多了……”
做者无心看者有意?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种事这么细致的各方各面的安排难道单靠看就能安排周全的吗?
“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他没好气的说道,“从龙之功护主大功,就算是见不得人的事,也只是说让你知我知而已,又不是要宣告于天下,这些人搞什么把戏呢。”
景公公默然一刻。
“也许,并没有什么为了殿下如今而做出的刻意的安排?”他说道,“就如那范江林说的,行路就是备兵器,李茂说的,研讨改进试验一些烟火弹之类的,周公子说的,他也不知道那时高陈要害太子,卫戍军也只是察觉城中异动所以来卫戍,也不知道其内高陈二人谋逆……”
他的话没说完顾先生就打断了。
“不是刻意的安排?难道都是人之常情?行路准备兵器的人之常情,指导弟子的人之常情,关心皇后娘娘的人之常情,对于弱太子坐江山而知道必乱的常情?”他瞪眼说道,“人之常情会做到如此?一个个的那么多人都心领神会如此?你信吗?”
的确是……太匪夷所思了,太难以置信了。
景公公搓了搓手没有说话。
顾先生看向内院,眉头皱起。
“其实这些会巫祝之术的人就是这样。”他忽的说道,“也知道是秘术不能见人,所以做事都故弄玄虚的,问了就说一些道可道非常道道不可言之类的。”
他摇摇头。
“随便吧,反正如今大局已定,过去的就不说了,只是以后行事还是不要这样自己一个人藏着掖着的好,就比如那晚从清远驿突然的往回跑,为什么不说一声,这样大家还可以多带些人,也不至于在城门牵绊太久。”
“也许太子妃殿下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出什么事……”景公公笑道。
顾先生瞪眼看他。
不知道的话跑什么跑,景公公讪讪笑了,举举手示意自己错了。
“什么都好,就是这样不好,以后呢有事希望太子妃殿下提早说,大家都是一家人。”顾先生接着说道。
以后……
景公公忍不住回头看向内宅。
“也许没有以后了。”他喃喃说道。
如果真是巫祝反噬的话,那就是无解的。
没有以后?
顾先生心里跳了一下,也忍不住回头看去,神情变幻一刻。
……………………………………………………..
夜色深深,天子寝宫内还亮着灯火,端坐在几案前的方伯琮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抬手揉了揉眼。
“父皇。”他对这卧榻上躺着的皇帝低声说道,“儿臣已经看完了,怎么处置的您都听到了,您觉得如何?”
室内沉默,自然无人应答。
“如果有不妥,请父皇指点儿臣,儿臣告退了。”他说道,施礼。
至此一旁的内侍才躬身过来搀扶他起身。
“殿下,不如留宿宫里吧。”内侍说道,“今日太晚了。”
方伯琮摇摇头,没有说话抬脚。
内侍们忙给他披上斗篷带着兜帽,拥簇着离开天子寝宫。
摇曳的灯火点缀在宫殿中,忽的在一处停下来。
看着方伯琮看向一个方向,那一处宫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内侍们心里有些不安,那里是宣文太子停灵的地方。
“殿下今日累了,不如……”内侍们低声说道。
话没说完方伯琮已经向那边走去了。
内侍们无奈只得忙招呼人跟上。
穿着孝衣的内侍宫女们纷纷退开,方伯琮慢慢的走到棺椁前,四周摆满的冰让这里如同冰窖寒气森森。
他慢慢的坐下来,看着棺椁。
“六哥儿。”他说道,“就要送走你了。”
他的话说到这里,嗓子沙哑再也说不下去了。
再也见不到了,再也没有了。
他垂下头。
“哥哥…”
耳边陡然有声音响起。
“哥哥救我….”
方伯琮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棺椁里有小小的孩童冲他伸手。
“哥哥,哥哥,救救我….”
六哥儿?六哥儿!
方伯琮狂喜起身伸手,但有人拦住了他的手。
“程昉?”他看着身侧的人,又惊又喜,“快,快救救六哥儿……”
眼前的女子面色木然,摇摇头。
“不行。”她说道,“不能救他,让他死,要不然,怎么治高凌波的罪?”
方伯琮看着她,只觉得呼吸停滞。
不,不。
“你忘了。”眼前的女子看着他,木然一笑,“你不离开京城,高凌波怎么会来杀你?六哥儿不死,高凌波怎么伏诛?方伯琮,你忘了吗?你们都是诱饵啊。”
诱饵……
都是诱饵……
“哥哥!哥哥救我!”
方伯琮猛地坐起来,气喘吁吁,入目一片昏昏,青色的帐子闯入眼帘。
旁边有视线落在身上,他猛地转过头。
窗边矮榻上的周箙正坐起来看着他。
内室帘子外有脚步声传来。
“殿下?”婢女的声音关切的传来。
是做梦的。
方伯琮坐正身子。
“什么时辰了?”他问道。
“卯初过一刻。”素心答道,“还早,殿下再歇息一刻吧。”
方伯琮看向卧榻内,程娇娘安然,他坐着身子投下一片阴影遮住她,已经瘦了一圈的身子看起来更加娇小。
他伸手轻轻的抱起她让她翻个身,再捏了捏被角,起身下来,径直出去了。
看着洗漱更衣在内侍的拥簇下离开的太子,素心和半芹转回,内室里周箙已经躺下了,面向窗侧睡着,似乎对屋子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丝毫无觉。
“这叫什么事啊。”半芹忍不住低声说道,“简直太荒唐了,殿下怎么就纵容他如此。”
“因为殿下纵容娘子啊。”素心低声喃喃,“娘子珍视的,娘子喜欢的,殿下自然也珍视喜欢包容。”
半芹沉默一刻。
“但愿娘子快些醒来吧。”她垂头低声喃喃。
………………………………………………………..
天色蒙蒙亮,城门却已经打开了,一队人马疾驰而出,在青光里给外的显眼。
“殿下,您要去哪里啊?”景公公跟上方伯琮,低声急急说道,“实在是太危险了。”
“不危险,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方伯琮说道,随着风罩在兜帽里的脸忽隐忽现,“太子就要发丧,朝事已停,孤可以走一走。”
景公公有些无奈只得跟紧。
方伯琮的马儿却猛地收住了,人看向一个方向。
“哦,殿下,那边是太子妃给茂源山兄弟还有程四郎立的墓。”景公公低声说道。
程四郎啊。
方伯琮轻轻吐口气。
“说起来,孤还没去看过他呢。”他说道,“好歹他也是因为孤而死的。”
“殿下,怎么能这么说!”景公公摇头断然说道。
方伯琮没有说话,催马过去了。
坟墓前围着栅栏,收拾的干干净净。
方伯琮下马走过去。
“……殿下也还没看过茂源山字吧。”景公公说道,“果然写的很美呢。”
那是自然。
方伯琮嘴边浮现一丝笑,目光扫过这些墓碑,忽的笑容凝滞了。
那是……什么?
他猛地上前一步。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他问道。
景公公被他的突然动作吓了一跳,忙看过去。
“这是,程字。”他凑过去念道,“哎,怎么就刻了一个字?这也是太子妃刻了吗?是不是没刻完?”
话音才落,就听方伯琮陡然大笑起来。
景公公吓的抖了抖,愕然看着方伯琮。
年轻人大笑着,仰起头,兜帽掉下来,露出形容。
“现在,可以刻完了。”
他大笑着说道。
“现在,可以刻完了!”
现在,可以刻完了!现在,可以刻完了!r1152
第八十五章 尾声
错字改
******************
天光大亮,旭日东升。
宣德门前百官命妇两列如云。
幰弩、方伞、杂花、扇曲盖缓缓第一道引路而行。
伴着这些人出现,两列百官命妇不由站直了身子看去。
其后青衣外杖、车辐棒、告止、传教、信幡,另有仪刀、戟、弓矢队列肃然。
悠扬的乐曲由远及近。
节鼓、铙鼓、羽葆鼓咚咚,箫、笳、笛声脆脆。
随着乐声百人黄麾仗,一列短戟、五色氅,一列戈、五色氅,一列仪锽、五色幡缓缓走出。
马蹄声声奔出军卫、威卫、武卫、骁卫二十人稳稳前行。
秦弧抬起头,在精挑细选身高胖瘦装扮一致的仪仗队中准确的看到了周箙。
他的面容肃正,目不斜视,身子端正的御马前行。
在他们身后皇后的车驾已经能够看到。
六青马二十四驾士左右护着皇后车驾,其左右后二团雉尾扇、四大伞、八大雉尾扇,锦花盖、锦曲盖、锦六柱如林而立。
日光下,皇后的车驾熠熠生辉。
左右两边的官员命妇齐齐的施礼叩拜。
秦弧慢慢的退出去,拄着拐转过身,蹬蹬的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淹没在鼓乐声中。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他的眼前出现一辆马车。
“倒是好架子。”身旁似乎有少年人倨傲的说道。
“应该是好沉稳。”他慢慢的说道,嘴边一丝笑,“我倒是有些惶惶。”
看着眼前似乎渐渐驶近的马车。
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呢?
马车从他上穿过,消失不见了。
秦弧停下脚,声音的鼓乐声渐渐远去。
“公子。”身后有小厮颤声喊道。
秦弧没有回头。伸手。
“公子。”小厮都快哭了,手里攥着的东西不肯递过来。
秦弧的手伸着不动。
小厮终于递过来,一个发旧的弓和一个装画的竹筒。
秦弧接过来。低头看着。
“秦十三,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弓。”少年人大声的说道。冲他扬手。
再错眼便是一群人含笑涌上前。
“这官人酿,为祝官人们登仙台,为助兴,并不敢乱了官人们的登仙步。”
“恭祝秦郎君。”
“快来,半芹姑娘交代过,只能等你来才能打开。”
“公子请。”
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屋子里点点亮起来,绚丽的,雍容的,一朵一朵绽放的牡丹….
秦弧仰头哈哈一笑,将长弓和竹筒分左右背在身上,拄着拐杖大步向前而去。
“我…有…一副画….”
“美人…为我…作….”
“葡萄..美酒…贺得意….”
“..有美人兮…见不忘…”
…………………………………………….
“拜。”
伴着内侍司仪的喊声,偌大的殿前百官命妇齐齐的施礼。
皇帝由殿内一步步走出来,看着下了车驾的皇后。
鼓乐转换,声声而亮。
“发册。”
方伯琮说道。
内侍们捧着金册,羽扇上躬身相迎。
程昉缓步而上。身旁的侍女接过金册,打开羽扇,
方伯琮伸手。程昉将手伸过去略作一扶。
“皇后升殿。”
伴着司仪的高喝,方伯琮看着程昉微微一笑,转身先行,程昉含笑抬脚跟上。
其后百官命妇四拜。
…………………………………………..
星光转换二百八十九年后,大梁,江州,冬夜。
夜风呼呼,漆黑一片的荒野上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着粗重的喘息声。
一声低呼。有人跌倒在地上,前面的人立刻搀扶。
“怎么样?”男声低低问道。
“没事没事。被绊倒了。”女声说道,一面忙起身。
“孩子怎么样?”男声问道。带着几分担忧。
火捻子一晃,燃起一点光亮,照着一男一女的面容。
他们穿着破旧似乎是那穷民百姓,但微微的火光下面容却是带着几分富态,此时二人都低头看向妇人的怀里。
一个小包被子裹得严实,妇人伸手掀开,露出其中一个粉团般熟睡的婴儿,或者是火光或者是冷风侵扰,他不由晃晃了头,将小拳头在耳边蹭了蹭。
妇人忙将包被掩住。
“没事,小少爷还好。”她说道。
男人点点头,伸手接过孩子。
“我来抱,咱们快走。”他低声说道。
话音才落,他的面色就一变。
“不好。”他说道,“追来了。”
妇人神情大变忙起身,火捻子被晃灭。
“追的这么紧。”男人低声说道,“肯定有人算路。”
“那怎么办?我们逃不了了。”妇人的声音哽咽。
“只要没被抓住,就要接着逃。”男人说道,带着几分决绝,将孩子背在身上,“我不信程家的血脉就这样断绝了。”
夜色里两个身影踉跄奔向前。
身后马蹄声声,伴着犬鸣渐渐逼近。
火把明亮,照的原野上这一队披挂严整,兵器林林的人马。
为首的勒住马。
“往哪边?”他喝道。
身后便有一个文士上前,手中拿着一个罗盘,抬头看天,又看看罗盘,又掐指一算。
“那边。”他说道,伸手指着适才男人和女人逃去的方向。
将官从腰里拿出一物,火把下可见其竹筒铁柄。
“陛下有令,凡是程氏,只要死不要活的,一个脑袋价值一个节度使。”他大笑说道。“看看我们今晚手中的突火枪能拿下几个节度使。”
身后其他人齐声呼喝,将手中的突火枪都举起来。
马蹄哒哒疾奔而去。
此时,大梁京城。司天观星台。
这座高大的楼阁下门打开,一队高大的禁卫护送下。一个裹着斗篷的男人踏入其内。
他没有沿楼梯而上,而是径直走到墙面前,旁边的侍卫将墙面用力的一推,整堵墙转动,露出一个向下的楼梯。
一步一步的走下,地室阔亮另一番天地,此时火把映照亮如白昼。
墙边铁链悬挂吊着一个伤痕累累的中年男人。
铁链穿过了他的肩头和双腿,整个人被悬挂在空中。看上去格外的恐怖。
“在自己亲手建造的地方住着比大牢里舒服了多了吧?”
脚步声停下来,清朗的男声说道。
“父亲大人。”
这个称呼此时此刻听来是如此的惊悚,中年男人慢慢的抬起头,惨白憔悴的清癯面容微微一笑。
“陛下来了。”他沙哑着嗓子慢慢说道。
来人站定一手掀起兜帽,解下斗篷,将高大的身材展露,身穿大红锦衣,在明亮的火把下带着几分炫目,他抬起头,俊美的面容冷峻。目光犀利。
“父亲。”他说道,“我再来问一遍,大梁将毁于何人之手?”
中年男人笑了。
“阿四。”他忽的唤道。
一旁站立的侍卫眉头微微跳。忍不住看过来一眼。
太常寺程隼果然狂妄,都这个时候了还敢直呼陛下小名。
杨汕肃目看着他。
“父亲,你算了一辈子,可算到了自己的结局?”他说道。
程隼笑了。
“陛下,我家阿昉怎么样?”他没有回答,而是问道。
阿昉这个名字说出来,杨汕的面容没有丝毫的变化。
“阿昉。”他慢慢吐出这个字。
“很好。”
“很美。”
“很聪明。”
“有美一人。”
“适我愿兮。”
程隼看着他始终微微笑。
“父亲。”杨汕看着他,负手肃立,“朕已经追封阿昉为孝昭皇后。她是朕最好的皇后,朕谢谢父亲为我大梁养育如此绝世无双的皇后。”
程隼哈哈笑了。
“陛下以为。我们程家是为你教养出这样的一个好皇后吗?”
他说道,晃动身子。铁链一阵乱响。
一旁的侍卫立刻站上前来。
“陛下小心。”他们说道,带着几分戒备挡住杨汕。
虽然程隼已经废人一个人,但想到程氏一族的奇才诡技,心内还是有些畏惧。
杨汕抬手挥开侍卫,看着程隼。
“我家的阿昉天资聪慧。”
“我家的阿昉过目不忘。”
“我家的阿昉耗尽合族之力养育。”
“我家的阿昉集有合族之才。”
程隼大笑着说道,苍白的面上满是欢喜和骄傲。
“我家养育出这样的阿昉,难道只是因为四岁那年遇到你吗?”
杨汕看着他。
“父亲。”他说道,“大梁将毁于何人之手?程家推演之秘到底藏在哪里?”
程隼却似乎听不到他的话。
“我的阿昉,是个好孩子。”他依旧说道,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有些悲凄,“我的阿昉,是个苦孩子。”
苦孩子三个字说出来,杨汕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旋即恢复清明。
“可是,程氏从来不怕苦。”程隼又猛地拔高声音,眼神明亮,“我家阿昉必然无惧无畏,不悲不哀,我家阿昉必定不负程氏之名。”
看着程隼越来越激动,杨汕转头轻叹一口气。
“陛下,是问不出什么的,他已经疯了。”侍卫低声说道。
似乎印证侍卫的话,程隼不再重复的说他的阿昉,而是开始唱歌。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拗口的楚音,古怪的曲调。再加上程隼晃动着被穿透的身子做出的诡异的姿态,让这间地室里变得有些阴森,看在侍卫眼里那明亮的火把也变得有些昏暗。
杨汕看了一眼程隼。转身离开了,一步一步的走上去。墙在身后合上,彻底隔绝了歌声。
大梁后宫,灯火明亮。
看着仪仗远远而来,等候在天子寝宫外的一个妃嫔屈膝迎接。
“这么晚了皇后何事?”杨汕问道,目光看也没看眼前的女子。
“陛下,上一次陛下说臣妾做的羊羹美味,臣妾特意做了宵夜。”皇后施礼说道。
“美味是上一次美味,这一次朕不觉得羊羹美味。”杨汕说道。抬脚迈进殿内。
皇后神情尴尬的站在原地,走也不是进去也不是,最终掩面疾步而去。
“这些人,就是讨好人,也那么惺惺作态,让人生厌。”
寝宫内,解去外袍的杨汕说道。
不像她。
“就是为你特意做的,难道不好吃吗?”
眼前似乎有女子斜倚而坐娇嗔。
杨汕的嘴角浮现一丝笑,但旋即隐没,他垂下视线迈步。内侍们打起帘子,看着皇帝一步一步进去了。
寝宫内布置简单,内侍们都退下去。冬夜里纵然点燃着炭火,也还是觉得冷冷空空。
杨汕站定在床边看着一旁的几案,其上盖着一块黑布。
“阿昉。”他说道,“还好有你。”
他说这话伸手掀起了黑布,露出其下一个盒子。
这是一个水晶盒子,玲珑璀璨,鲜艳夺目,再仔细看,那正中鲜艳夺目的竟然是一颗心。
心似乎才被摘下。鲜亮艳红。
杨汕伸手抚上。
“阿昉,你自己一人在这里呆了一日。寂寞了吧。”他说道,一面坐下来。“不怕,我回来了,我陪你。”
他说到这里又微微一笑。
“你也陪我。”
“我永远陪着你,你也永远陪着我。”
“这样多好。”
他说这话视线看着水晶盒子,忽的神情一变,不由双手捧起盒子,似乎要看清楚。
“来人,来人。”他猛地喊道。
寝室内的灯一盏盏的点亮,尤其是那水晶盒子四周,更是遍布。
一个干瘦的男子从水晶盒子前抬起身,眉头紧皱。
“如何?”杨汕问道。
“陛下,的确是在腐烂。”男子说道。
此言一出,杨汕猛地抬脚,那男子踉跄跌倒在地上,却不敢反抗撑起身子跪好。
“混帐。”
骂声从头顶砸落。
“怎么会腐烂!你不是说不会腐烂吗?阿昉的心,怎么会腐烂!她还要陪着朕一辈子呢!”
屋子里内侍们也都跪地战战。
“是不是这盒子坏了。”有人颤声说道,“快去再拿一个来。”
跪地的男子叩头。
“不可能,这水晶盒子绝不会坏的。”他说道。
杨汕停在他面前。
“那你说,这是为什么?”他喝道,俊美的面容有些扭曲,令人不敢直视,“我的阿昉的心为什么会烂?”
男人一咬牙。
“殿下,娘娘的心极有可能废了。”他说道。
废了?
人都死了,心自然也废了。
这些术士说的话真是古怪。
内侍们低头腹议。
“她的心怎么可能废了!”杨汕冷笑,“南宫,你别忘了,朕可是程氏的女婿。”
虽然比不上程氏族人的才学,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不是随便术士就能诳骗欺蒙的。
男人叩头。
“臣不敢。”他忙忙说道,一面迟疑一下,“臣是说,这个不是娘娘的心了,所以就废掉了。”
杨汕更是大笑。
“这个不是阿昉的心?”他说道,“这是朕亲手从她身上挖下来的!朕难道会认错朕的阿昉吗?”
男人抬起头,神情有些惶惶,是啊,那是怎么回事呢?按理说不应该啊,可是为什么偏偏显示就是如此?
为什么一个人的心会突然就不是了,就换了?
这怎么回事?
水晶盒子里的心腐烂的越来越快,就在他们说话间原本的鲜红变成了枯黑。
杨汕扑过去,死死的抱住盒子。
“阿昉,阿昉!”他大声的喊着。
不知道是太过于激动,还是别的什么,人忽的脚步踉跄,伸手掩着心口歪倒。
“陛下,陛下。”
内侍们涌涌而上,殿内变的混乱。
“太医,太医。”
杨汕已经歪倒在地上,一只手握着心口,似乎心正在被一点点的摘下,但另一手还死死的抓住水晶盒子。
盒子里的心最终化作一团焦枯的烂肉。
阿昉!阿昉!回来!回来!
………………………………………
天地间似乎混为一体,黎明前的黑暗让视线内的一切都昏昏不见。
一片沼泽中,虫鸣猛地停下了,远处有哒哒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几点绿油油的光,伴着呼哧呼哧的喷气声。
猎犬们低着头嗅着,猛地停下脚抬起头看向一个方向。
在它们身后,有马蹄声,以及明亮的火把逼近。
猎犬们叫着扑向一个方向,带起的风让茅草晃动,忽的在另一边跃起一只兔子,夜色里长箭一样奔出。
猎犬们猛地收住,调头扑向兔子,嗡嗡嗡吼叫着追去,在沼泽里溅起一片片泥水。
“在那边!”
跟上来的人马看着猎犬远去的方向喊道,一面催马跟去。
“不对啊。”文士喊道,抬头看天。
天色漆黑一片,火把下他的面色几分犹疑,伸出手掐算。
“好像不该是那边的。”他喃喃说道。
“那该去哪里?”为首的将官喊道。
文士皱眉,似乎迟迟难以决定。
“算了,先去追那边,反正就这么点地方,他们跑不掉。”将官喊道。
那也对,文士点点头。
人马便追着猎犬而去。
一番追跑,终于看到猎犬叼着一只兔子归来,为首的将官啐了口骂了一声娘,就要调转马头。
夜空里忽的亮起一颗烟火,几乎燃亮了半边天空。
“哎呀,京城出事了。”将官喊道,伸手指着。
大家都看过去,火把下神情惊愕。
“走,走,走,快回江州府。”
伴着一声令下猎犬人马乱乱的沿路返回,在旷野上疾奔而去。
沼泽地恢复了安静,虫鸣声声渐起,东方发白,黑暗褪去,青光蒙蒙。
沼泽地内茅草一阵乱晃,有人钻了出来,他的衣衫都湿透了,站满了泥水,冬日里浑身发抖牙关相撞,但他顾不得取暖,而是忙解开外袍,从贴身的胸前抱出一个包被。
另有个一个妇人颤抖着从泥水中爬出来,跌倒在地上。
“小少爷…怎么样…..”她颤声说道。
男人打开包被,看着其内。
其内婴儿还在睡着,面色红润,还吐出一个水泡。
男人忍不住笑了。
“快走。”他说道,“快走。”
他将孩子重新裹在胸前,一面扶起地上的妇人,二人跌跌撞撞的向前跑去。
天光发亮,日头升起,新的一天到来。
(全文完)(未完待续)
第二章 认亲
早上好
……………….
天光大亮,昨日的喜气还未散去,陈四老爷家挤满了亲眷。
自从坏了事后,族中各家都对陈老太爷一家避之不及,像这样济济一堂的时候还是第一次。
“没想到竟然能结一门这样的亲事。”
“娘家是西北路都监呢,世代武将之家,前程似锦呢。”
“原以为犯了事咱们家人人避之不及,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等人家来结亲,这刘家就不怕毁了前程吗?”
“据说是刘家对十六郎一见倾心念念不忘,得此缘分三生有幸,什么都不怕。”
“啊呸你这话说的也太可笑了,唱戏呢!”
“又不是我说的,是人家刘家的父亲亲笔信上写的。”
这边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却迟迟不见新人夫妇出来行礼,正猜测女方到底瞧不起他们,就见陈四夫人迎着几人进来了。
是陈绍的妻子女,热闹的屋子里便气氛一滞。
“三嫂,你们这边坐。”陈四夫人似乎未察觉,含笑让道。
陈阿李伸手拉住她。
“你别这样。”她低声说道,“她的好心我都知道了,你的好意我也知道,我的身份到底是罪身,天子定罪,官府有律,得此优待,别让流言蜚语传出来,对她对咱们家都不好。”
陈四夫人拍拍她的手。
“嫂嫂,你以为不这样做,别人就不知道了么?这一门亲事闹得这样大。多少人心里必然明镜一般。”她低声说道。“更况且。你还不知道她?她何曾是怕过什么流言蜚语的人?”
是啊,这女子做事,有时候就跟个孩子似的,怎么想便怎么做,根本就不考虑外人怎么看。
她既然给,就大大方方的接着,才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陈阿李微微一笑点点头依言坐下来。
“让十六郎他们进来吧。”陈四夫人说道。
众人闻言再次一愣。
竟然是一直在等她们一家人吗?
十六郎是一直对陈绍妻子女很好,但新人呢?要知道这可是陈绍的妻子女啊。
众人的视线便落在进来的十六郎夫妻身上。
新媳妇十八岁。身材高挑,虽然穿着新衣,但行走间也带着几分武人的爽利,在一众陌生人的注视下丝毫没有怯意。
有什么怯意啊,十万贯嫁妆做靠山,这陈家里她横着走都没人敢惹。
按照辈份,很快就到了陈阿李面前。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等着看新媳妇会不会甩脸。
“见过伯母。”新人却甜甜的喊道,端正的大礼参拜。
陈阿李忙笑着扶起,一面接过一旁女儿递来的一双袜子。
“我也没别的送你。这是我亲手做的,别嫌弃。”她和气笑道。
刘家小娘子忙双手接过。再次施礼。
“伯母好手艺。”她认真的将袜子看了,欢喜赞叹溢于言表。
说完又看着陈阿李身旁的几个女儿。
“这是姐姐们。”她再次施礼。
陈阿李的几个女儿忙还礼。
“这是妹妹吧。”刘家小娘子的视线落在陈丹娘身上,伸出手。
陈丹娘忙伸出手与她施礼,喊了声嫂嫂。
刘家小娘子便递来见面礼。
是一个小灯笼,上面画着人物故事,倒也不足为奇,跟这小娘子十万贯嫁妆的身份很不相符。
陈丹娘却眼睛一亮。
“嫂嫂我最喜欢灯笼了。”她高兴的说道。
刘家小娘子笑眯眯的递给她没有说话。
陈阿李若有所思。
认亲过后,开了宴席。
宴席很是丰盛,制作精良,让已经几个月没有见油水的众人忍不住都想要落泪。
“这下可好了,托了这十万嫁妆的福,日子终于能好过了。”
“那又不是咱们家的。”
“四房有希望了,咱们自然也有好日子过了。”
“听说刘家岳丈给十六郎在西北寻个差事。”
“武职?”
“武职怎么了?将来再转文臣就是了。”
里里外外吃喝热闹欢欢喜喜。
内里陈丹娘好奇的打量刘家小娘子的新房。
“这里住的惯吗?”她一面问道。
这种低矮的土房刘家女儿是第一次住吧。
“我小时候跟着父亲在西北住过,住在最偏远的屯堡,地窝子,你住过没?”刘家小娘子含笑问道。
听都没听过,陈丹娘摇摇头。
“你在这里住的惯吗?”刘小娘子看着她问道。
她小时候苦日子过过,但眼前这个落难的小娘子可是锦衣玉食养到现在的。
世上最苦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从神仙富贵地到荒凉蛮荒境吧,身外苦,心内更苦。
陈丹娘笑了,低下头又抬起头。
“住的惯,什么都习惯,因为,我还是我啊。”她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刘家小娘子微微不解。
“嫂嫂这样和程姐姐说,就可以了。”陈丹娘接着说道,眯眯一笑。
刘小娘子一怔,旋即有些失措。
“不,不是的。”她结结巴巴说道,“是我自己问的….”
陈丹娘依旧笑眯眯。
“那嫂嫂知道我说的程姐姐是谁?”她问道。
不知道不应该反问,而不是否认。
刘小娘子怔怔一刻,笑了。
“果然是读书人家,就是比我小,心眼也比我多。”她笑道,“我说不过你,我不说了。”
这个话题二人就揭过了,她不再说,陈丹娘也不再问。
“嫂嫂一定会拉弓射箭吧?”陈丹娘想到什么问道。
刘小娘子带着几分小得意点点头。
“我父亲能够十箭连发。我自然也不会差。”她说道。
陈丹娘高兴的抚掌。
“那太好了。日后嫂嫂能指点我。不用劳烦爷爷了。”她说道。
刘小娘子含笑看着陈丹娘。
耳边响起那位素心女官的话。
“就辛苦你陪着他们,让她开开心心的。”
这门亲事别人都有些惊讶,还有些可怜她,嫁给一个罪臣之后,又是这么远的衢州,简直倒像是她犯了罪被罚了。
“他们知道个好歹!”父亲哼声说道,“皇后娘娘什么时候看错过人,别说陈家原本就不是个一般人家。就是一般人家,娘娘也能点石成金,别的不说,就看看你四根叔,本来逃兵一个,现在混的多好,一个养马的,你爹我见了他还得大力参拜…..”
“刘奎,说话注意点,都说了不是逃兵了!”徐四根瞪眼说道。再转头看她,神情和蔼。“大姐儿,你别委屈,别认为是你父亲没得选,不得已只能让你嫁过去,娘娘她看人从来不会看错的,你的夫君,你将来的日子,都肯定是好的。”
想到这里,刘小娘子抿嘴一笑。
昨夜初见自己的丈夫,年纪虽然大了几岁,但相貌堂堂又和和气气,一看就是知书达理。
是啊,陈家虽然犯了事,但这种人家教养出来的子女又怎么会是一般人,如果他们家不坏事,哪里轮到自己得一个这样的夫君。
而且自己这样嫁进来,一家子心里都明白清楚,对自己肯定好的很,又有那么多嫁妆,吃喝不愁,这样想来果然是一门好亲事。
“好啊。”她含笑点点头说道。
伴着陈家十六郎成亲,整个陈家似乎被冲了喜,运气大转,第一个变化就是上门说亲的人多了。
家里这些年岁大了待嫁的子女纷纷都有人来问,就连陈阿李家的子女都也如此,最关键是来问的并不是以前那些不上台面的人家,要么是官宦人家,要么是乡绅豪商,这让陈家族人欢喜不已。
“这都是托了十六郎的福啊。”大家纷纷说道,对陈家四房走动越发的殷勤。
其实日子并没有多少改变,但大家的精神却好了很多。
“有几个人家不错。”
陈阿李和陈四夫人坐在一起说着儿女亲事。
“我不想让她们嫁的太远,大郎二郎他们不在家,没个兄弟仪仗,又是这般人家,出去了我不放心。”
陈四夫人点点头。
“那就在近处的找,如今十六郎有他岳丈那边照应,就让大郎他们从兵役营回来,在这里种田,十六郎替他们去。”她说道。
正如陈四夫人所说,这一门亲事一成,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世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儿子们的前程先不敢奢求,至少子女们的亲事有望了。
陈阿李带着几分欣慰,但旋即又叹口气。
别的子女们都好说,只是陈丹娘…..
罪臣之女,再加上那个曾经的先太子妃身份,让她如同寡妇一般,还不如世间的寡妇呢,至少寡妇都能随意改嫁。
陈阿李坐在屋中看着院子里那个就要满十三岁的少女走过。
“丹娘。”她不由喊道。
陈丹娘回头看着母亲一笑应声是。
“母亲有何吩咐?”她进来问道,一手拿着弓,一手拿着箭筒,“家里都收拾好了,我读了一卷书,写了一张字,现在要出去练箭了。”
陈阿李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没事。”她说道,又问,“今日还是你嫂嫂陪你去吗?”
“嫂嫂和十六哥哥出门了。”陈丹娘说道,“嫂嫂教我差不多了,我多练就行了。”
陈阿李便起身。
“我去你婶婶家,陪你走一段。”她说道。
母女二人便一同出了门,年关将近,四周零星有爆竹声响起,过往的大人孩子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比起前一段愁云惨淡哀哭声声好了很多。
“日子再难也能过下。”陈丹娘忽地说道,“母亲,还好我们当时没有寻死。”
陈阿李心内酸酸。伸手抚着她的肩头。
“丹娘。你心里不好受就别忍着。”她哽咽说道。
这孩子到现在都还没哭过。反而不正常,让人心里忐忑的很。
“母亲,我心里是有些难过。”陈丹娘说道,“只是,也并不是要忍着的那种难过。”
那是什么难过?
陈阿李看着女儿,这是事情发生后陈丹娘第一次说这件事。
“是父亲犯了错,父亲也认了错,我呢作为父亲的女儿。替父亲担着这些罪过,是应当的。”陈丹娘认真说道,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稚气,“所以这是我愿意的难过,不是需要忍受的。”
陈阿李点点头,带着几分酸涩笑了笑。
“好孩子。”她说道。
陈丹娘又笑了。
“我知道母亲你在担心什么。”她说道,转头看着陈阿李,眼神清澈澄明,“我没事,母亲。我知道这是父亲犯的错,我们是在替父亲赎错。我没有错,我们没有错,不用低人一等不用羞于见人,别人怎么看我们是他们的事,我们问心无愧就好。”
陈阿李愕然,这样也可以?
是啊,这样的确也可以,那女子不也是如此吗?
“练箭练的跟她一样了。”她笑道。
她是谁,陈丹娘领会笑了笑没说话。
“丹娘,她很关照你。”陈阿李迟疑一下说道,“你,你怎么想的。”
说起来陈绍之罪是皇室难以忍受的罪,但身为皇后的她却对她们照顾有加,陈丹娘这个敬爱父亲的孩子心里会怎么认为?
认为父亲无辜,认为他人虚情假意,认为施舍,认为怜惜,甚至认为父亲死的冤…..
“她很喜欢我啊。”陈丹娘立刻答道,带着几分随意。
陈阿李愣了下。
“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对她好,她对我好,不是应该的嘛。”陈丹娘接着说道,一面将肩头的弓提了提。
这样啊。
陈阿李怔怔一刻,对啊,就是这样而已。
她不由笑了。
“我喜欢她,我要做她那样的人。”陈丹娘接着说道。
听到这里,陈阿李嘴边的笑一凝,心里一跳。
想要做程娘子那样的人他们家可不是只有陈丹娘一个,那一个如今在庙里关着呢疯疯癫癫的。
“丹娘,程娘子那样的人,不是谁都能做的。”她沉吟一刻说道,“她机缘巧合得了名师,习得那般多的奇技,这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能比….”
她的话没说完,陈丹娘就笑着打断了,伸手挽住陈阿李的胳膊。
“母亲。”她嘻嘻笑道,“你想错了,我是说想要做程娘子那样的人。”
她在人字上加重语气。
“是人,不是名,不是技。”
“像她那样无惧无畏飒然自在的人,笑骂由人我自心中有天地的人。”
陈阿李停下脚,看着女儿。
陈丹娘对她停下来有些不解。
“我到你婶婶家了。”陈阿李看着她笑道,伸手拍了怕她的胳膊,“你去练箭吧。”
陈丹娘这才一看四周咯咯笑了,冲母亲摆摆手,转身大步去了。
陈阿李看着她的背影,面上笑容未散,眼中的忧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
所以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所选所择所得便也是不一样的。
……………………………………….
嗡的一声,长箭正中靶心,羽尾颤颤。
陈丹娘抬袖子擦了额头的汗,垂下手里的弓,忽地听闻路边林下枯草中有声响,她立刻拔出一只无头箭,再次拉弓射出。
没有听到狗叫,反而是有人大叫一声。
陈丹娘吓了一跳,忙疾步向一旁的跑去,却见坡下正有一人抬头。
这是一个与十二三岁的少年人,穿的锦衣,带着厚帽,面如白玉,凤眼长眉,他的手正拎着裤子,显然是正在…..
两厢一对眼,顿时都叫了一声。
陈丹娘忙转身跑开。
“来人啊来人有女登徒子!”
山下少年人变声期的沙哑叫声响起,震得的人耳嗡嗡。
“我以为是村头的那只大黄狗,它常常躲起来趁我练箭咬我….”
陈丹娘并没有跑走。而是等在空地上。看着那些随着喊声追过来的几个家丁。一面红着脸解释。
“我那箭是无头的,伤不到人。”
“胡说,胡说,你这个登徒子,就是偷看我的!”站在家丁身后少年人裹紧了斗篷喊道。
陈丹娘的脸通红。
“我没有。”她说道,一面屈身施礼,“冲撞公子了。”
家丁们打量这个小娘子,穿着旧布袄。素裙子,看穿着打扮是这边村子的穷人,但眉眼长得灵巧,举止形容言谈又透着大家之气。
“抓她送官。”少年人喊道。
陈丹娘有些无奈,她以前倒是听说过登徒子偷窥别人家的女眷被送官,可是从没听过有女子被称为登徒子而送官的。
家丁们也都忍不住想笑。
“送官,送官。”他们喊道,一面冲陈丹娘使眼色。
陈丹娘领会红着脸再次施礼转身跑了。
“跑了跑了。”那少年人喊道。
家丁们作势追了几步便作罢。
“追啊追啊。”少年人喊道。
“公子,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家丁们说道。
少年人才要说话,就听下边有马蹄声传来。
“二十九郎!”有男声喊道。
少年人头也不回的转身就向下跑。
“十七哥!十七哥!快来啊!”他喊道。“有个女的偷看我!”
坡下一辆马车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穿亦是锦衣华服。面白如玉,形容风流俊俏。
听到这少年人这话,他刷的打开一把折扇,其上一个硕大的王字。
“很正常很正常。”王十七郎说道,“我们这等人走到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二十九,你才出来行走,要慢慢的习惯。”
说着话又收了扇子,挑挑眉。
“长的怎么样?”
少年人皱眉想了想,方才那一眼…..
“别的没看清,眼睛很好看。”他认真说道。
王十七郎便一笑。
“那就是好看了,人要是眼睛生的美,那就是美,你看二十九郎你的眼就生的美。”他说道。
少年人哦了声。
“…很凶的,手里拿着箭,射我。”他说道,一面拿起手里还攥着的长箭。
原本还笑盈盈的王十七郎顿时坐正身子。
“会用箭!”他拔高声音喊道,原本洒脱风流的形容顿时变的有些惊恐,伸手就把少年人拽上车,“快走,快走。”
少年人惊讶不解。
“十七哥,我还没抓住她呢!你快跟我去抓她!”他说道。
“还送上前!可别去,这种女子再美也不能去招惹,二十九啊,你不懂,想当年你十七哥是废了多少工夫,连毁容的事都要做出来,才逼的那女子放了我,若不然啊….”王十七郎说道。
他的话说到这里,一旁的家丁重重的咳嗽一声。
“十七公子,别忘了老爷和夫人的叮嘱。”他提醒说道。
那个女子那曾经的旧事是不能提及的禁忌,如果说了极有可能找来泼天的大祸。
王十七郎打个机灵回过神。
“走,走快走。”他说道。
马车疾驰向前,家丁们也纷纷上马跟上。
“可是…”少年人忍不住掀起车帘看向土坡上,握紧手里的没有箭头的长箭,“我还不知道占我便宜的是谁呢!”
说到这里忍不住拔高声音。
“看看这里是哪里啊?那登徒子跑去哪里了?是哪里人啊?”
家丁们回头看了眼。
“公子,这里应该是衢州的官田,那边的村落都是屯田的屯丁。”有人说道。
屯丁啊,那就好办了,不是罪民就是移民,官府造册在录。
少年人稍微放心哼了声看着那远去的土坡。
看你往哪里跑!占了小爷的便宜就跑,没那么便宜!
****************************
嗯陈家的事就说完了,应该算交代清楚了吧。
看了书评区我知道大家想要看的是什么了,我会尽力交代。
圣诞节快乐。
下次更新是周六,嗯,周六周六,周六和秦弧要出场了。
(*^__^*)嘻嘻……(未完待续。。)
第一章 诡夜
梆子敲了三下时,灵堂前的人更少了。
两个丫头往火盆里扔了一把烧料,打了哈欠。
“姐姐,我们也去眯一会儿吧。”其中一个说道。
“这不好,咱们也走了,就没人给少夫人守灵了。”另一个带着几分迟疑说道。
先前那一个丫头撇了撇嘴。
“谁让少夫人早亡,生的姐儿这么小,能哭两声就不错了,更别提孝子孝女伺候了。”她说道,一面再次拉那个丫头,“走啦走啦,一会儿就回来了,连大公子他们都不管,咱们怕什么。”
那丫头便也起身了,二人说着话走出去了。
“所以说什么好都不如自己身子好,早早死了,挣了什么也是给别人的….”
夜风吹进来,林立的丧棒纸扎垂花刷刷响,雪白的灵堂里更加的空寂。
还未上漆的棺材前的火盆里最后一张烧料跳跃几下化作一片灰烬,三炷香也就要烧没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小的还没有桌子腿高,看着眼前的棺材得仰着头。
这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有着大大的眼睛,粉嫩的脸蛋,只是身上的袄子穿的歪歪扭扭的,头发也散着。
她怔怔的看着那还没有封口的棺材,慢慢的走过去,扶住架着棺材的条凳,两三次失败后终于站了上去,她的手扒住了棺材板,慢慢的站起来看向棺材内。
灵堂里明亮的白烛照耀下,一个年轻的妇人安静的躺在棺材里。
银盘脸擦了铅粉,越发的白净细腻,高鼻樱唇,阔额长眉,乌发云鬓,上簪九翅衔珠金钗,深蓝的精美刺绣云锦寿衣,项上挂着的彩珍珠足足绕了三圈,在白烛跳跃的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小女孩伸出手。
“母亲,母亲,起来,抱抱。”她喃喃说道。
小小的胳膊勉强架在棺材上,别说拉到那里面的人,就是伸进去都困难。
她踮起脚,一次又一次。
一声尖叫划破了灵堂的肃静。
小女孩转过头,看到两个丫头站在灵堂口,惨白的脸,惊恐的看着自己。
“母亲叫我呢。”她说道,伸手指了指棺材,特意给两个丫头解释。
这句话终于击碎了两个丫头的神经,发出一声惨叫瘫软在地上晕死过去。
占据了整条街的张家大院的喧闹瞬时蔓延开来,让初夏朦胧的月光都变得摇曳零碎。
张家大宅的最西边,有两三个小院落不属于张家所有,城中河从这边蜿蜒而过,让这里一年到头都是水渍阴暗,苔藓遍布。
急促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响起,打碎了这里的宁静。
脚步声声停在了一个小院落,窄窄的门庭挂着两盏灯,夜色里投下一片柔黄的灯影,照着门前停下的人。
这是一行四人,两男子两妇人,其中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锦绣包被。
似乎是走的太急,他们停下喘息一刻后,才有一个男子上前敲门。
灯下的木门越发显得旧的苍白,男子的手才扶到门上,吱吱呀呀一声响,门自己开了。
夜半里这声响这突然的开门,让原本就紧张的四人同时吓得哆嗦一下,两个妇人还忍不住后退一步,带着几分惊恐看着开了半扇的门。
灯光洒进一半,越发衬得余下的黑暗更加的渗人。
“程家…娘子…”男人牙关微微打缠说道,“晚上…也不关门么…”
说话的声音缓解了大家的恐惧,抱着包被的妇人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
“程家娘子..”她看向门里轻声喊道,“程家娘子…程啊..”
伴着话音陡然变成低呼,大家看到门里的黑暗处飘来一盏灯笼,同时细碎的脚步声响起。
“你们是来求医的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问道。
灯笼走近,大家便看到其后是一个鹅黄衣衫的豆蔻少女,凤眼高鼻红唇,唇下一点美人痣,灵动鲜活可人。
阴森恐惧一瞬间散去,门外的四人一颗心落地。
“是啊是啊,这么晚叨扰娘子了,我家小娘子有些不好…”抱着包被的妇人忙上前,掀开包被。
一个女童露了出来,趴在妇人的肩头,睡得沉沉。
鹅黄衫少女探身看了眼,点点头。
“好的,请随我来。”她说道。
四人便忙都进门,鹅黄衫少女回头伸手阻止。
“只她一个人带孩子进来就是了。”她说道。
两男人一个妇人便站住脚,看着那妇人抱着孩子进去了,灯笼远去,二人也消失在黑暗里,如同被什么猛兽一口吞噬一般。
昨日下过一场雨,碎石路上有些湿滑,又是临河阴暗位置的宅院,空气里湿潮的气息格外的浓厚。
小小的宅院,也不挂灯笼,两人就靠着那少女手里拎着的灯笼行走,四周的黑暗越发压人。
“叨扰你家娘子这么晚…”抱着孩子的妇人忍不住开口,似乎只有说话这种压抑的感觉才能舒缓。
“无妨。”黄衫少女清脆的答道,带着她穿过穿堂,将灯笼往后移了移,“小心台阶。”
妇人微微踉跄一下,及时的倒步站稳,再抬头便看到眼前黑蒙蒙亮着一盏灯,视线适应后,才看到自己站到了一处房屋前,屋里亮着灯。
少女快步上前,推开门。
门内的灯光倾斜而出,妇人有一瞬间的不适应,她微微侧头一刻之后才再次看向门内。
中厅一盏美人宫灯,其后一张六折云纱花绘屏风,隐隐透出其后侧卧的人影。
这就是那位程娘子吗?
“娘子,有人求医。”少女已经走进门去,轻声说道。
屏风后侧卧的人影缓缓抬起身,借着灯光可以看到乌发如水幕般倾泄而下。
“让病人进来吧。”
略有些木然的女声从屏风后传来。
妇人松口气,抱着孩子就要迈步。
“你站着别动。”鹅黄少女忙说道,自己快步出来,伸出手,“把孩子给我吧。”
妇人迟疑一刻,把怀里的女童递给少女,看着她抱着孩子进去了。
门并没有关上,妇人可以看到少女将女童抱着转到屏风后,灯影映照在屏风,一个女人的侧影投在其上,她似乎穿着宽大的袍子,随着伸手甩出一片阴影。
短短一眼,少女就弯身抱起孩子走出来。
妇人忙伸手接过,看着怀里的孩子依旧如同来时一般面色潮红的沉睡。
“陡然,受惊风邪侵入,所致,已经施针了,无碍,不会再抽搐,**了。”屏风后女声说道。
妇人大惊大喜,惊的是自己什么都没说,这边就知道病情,喜的是仅此一句就足以证明这位程家娘子果然医术了得。
“多谢娘子。”她忙忙的施礼,一面从怀里拿出一个钱袋,“叨扰娘子了。”
她的话音未落,屋子里的女声打断了她。
“这小孩子,倒不算病,你们家有病的,是躺在棺材里的那位呢,你们,真不打算,给她治一治了么?”
什么?
妇人惊愕的抬头,看着屏风后又恢复侧卧的人影,因为手拄着头,身躯呈现出起伏,与暗夜、橘灯、云纱花影交织在一起,呈现出诡异的美感。
棺材里的死人,还能治?
这程家娘子说胡话了么?
五更时分,奶妈小心的掀起帐子,锦被里睡着的女童似是被惊扰,微微的抖了下手,奶妈顿时屏住呼吸紧张起来,但女童只是抖了下依旧安睡。
奶妈便伸手到锦被里摸了摸,女童依旧没有醒来。
奶妈松口气,放下帐子,转过身,看着身后一群花团锦簇的女人们。
“怎么样?”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急切的低声问道。
“回老夫人,媛姐儿没有尿,也没有醒,从回来后到现在一直睡着,其间没有惊搐。”奶妈也压低声音说道。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女人们都如释重负。
老夫人摆摆手,自己先走出去,其他人忙跟出来。
外边天光已经微亮,院子里挂满了白灯笼,来回穿梭的都是穿孝的,看的人心沉重。
“刘道婆来了。”有仆妇疾步而来低声说道。
老夫人面色沉吟一刻。
“让她先候着吧,看看情况再说。”她低声说道。
家里丧事,这时候请来道婆收惊,外人看了还指不定怎么传闲话呢。
真是头疼。
好好的媳妇怎么突然跌了一脚,跌了一脚偏偏就没气了,要命的是,这一脚是在自己屋子里跌的,更要命的是那时候她们婆媳起了争执。
“那程家娘子说..”老夫人想到这里低声询问奶妈。
话音未落,外边忽地传来哭声,在天要亮未亮的时候,尖锐的女人哭声格外的渗人。
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
“亲家的人来了!”几个仆妇慌张的跑进来说道。
站在灵堂外,亲家大舅爷几乎肝胆欲裂。
突然接到妹妹的死讯,一家子差点惊的炸了锅,老父亲听到消息直接晕了过去,看这架势,说什么也不敢告诉母亲了,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的安抚了家人,大舅爷带着兄弟三个并妯娌家院杀了过来。
满目的缟素让他们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待进了门一眼看到空荡荡的灵堂,悲伤的亲家等人几乎气晕过去。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别说哭灵的人,灵堂前的香火都断了!
死了都被欺负成这样,生前还不知道如何艰难呢!
慌张迎接出来的妹夫顿时被小舅子们围住,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
“亲家老爷,不是不守着,是闹鬼..”有仆妇们抖着腿喊道,试图解释。
“呸,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们害死我家妹妹,现在又装什么鬼!”亲家的女人们也扔了往日贵人做派,哭骂着,又指着自己带了的仆妇家丁乱哄哄的赶着这家的下人们打。
灵堂外乱成一锅粥。
看到这一番情形,从后边过来的老夫人等妇人们吓得不敢出来。
但这躲着也不是办法啊。
“老夫人,天就要亮了。”仆妇焦急的提醒道。
家里这般闹腾,街上肯定都听到了,等天亮引来更多围观!
老夫人手脚发颤,耳边听得外边亲家们已经闹着要报官了,这要真是闹到官府,他们家世代的清名可就毁了!
几辈子的清名毁在自己手里,那她死了还怎么见列祖列宗!
作孽啊!
“老夫人,怎么办啊。”媳妇仆妇们纷纷催问。
怎么办?这时候怎么办都没法办!除非人没死!
人没死?
老夫人一个激灵。
“奶妈奶妈!”她转身喊道,“快去请程家娘子!”
------------------------
新书,更新不稳定,建议上架后再开宰。
第二章 请医
“亲家老爷,你莫要闹!”
老夫人拄着拐站立在院门外,看着鸡飞狗跳的灵堂,在她身后是一群神情战战强作镇定的妇人们。
这个时候也就别说什么男女回避了,再回避,连给老夫人撑场面的都没了。
“亲家母,你敢出来了?”亲家大舅爷喊道,“来的好,咱们这就去见官!”
“亲家侄子,你误会了!”老夫人一顿拐杖沉声说道。
“误会?”亲家大嫂站出来了,用方才一番哭闹而沙哑的声音冷笑,“老夫人,人都死了,这误会不误会的,不是你说了算?谁知道你是为了要给我们姑爷纳妾还是换个新夫人啊?”
老夫人的脸色变了变,她就知道这事瞒不住。
儿媳之所以会躺在棺材里,是因为在她屋子里摔了一跤,摔一跤是因为二人起了争执,儿媳负气转身疾走,负气转身疾走是因为自己与她说给儿子纳妾的事。
这有什么错?儿子是家中长子,成亲这么多年,至今一个儿子没生出来,女儿倒是一个接一个,难得这不是家里女人不行,她这个当娘的难道不能为了家里的香火再给儿子纳个妾吗?
这香火大事天经地义!
她有什么错!
唯一的错,就是儿媳死在她屋子里了!
老夫人攥紧了手里的拐杖,手心密密麻麻的都是汗。
“云娘没有死!”她一字一顿说道。
此言一出,满场的人都愣住了。
先是站的最近的人愣住了,紧接着一个传一个的都愣住了。
晨光要亮的这一刻,院子里的灯笼也失去了光芒,青蒙蒙的一片,对面站着的人似乎都看不清对方。
此时的老夫人在众人眼里就好像云里雾里一般。
“你说什么?”亲家大老爷喊道。
“我说云娘没有死!”老夫人开头说出来,接下来的话就顺畅了。
不顺畅也不行了,此时此刻,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这次大家听清了,不仅亲家的人惊愕,连自己家的人都吓呆了。
老夫人受刺激疯了?
被揍的狼狈不堪的姑爷护母心切,从地上跳起来,一把就揪住亲家大老爷。
“我母亲有个好歹,我和你们没完!”他喊道。
现在换自己占理了,一瞬间他心里竟然有一丝狂喜,我不用怕他们了!
眼瞅两边又要打起来,老夫人顿着拐杖提高声音。
“都给我住手!没听到我的话吗?云娘没有死!她是病了!这是在给她治病!”
屋子里两边的人都坐下,丫头们上了茶就忙忙的退出去了,以免主子们有什么不妥的言谈举动被看到。
人多口杂,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还是关起门来解决的好。
“你说摆这大的阵仗,是为了治病?”亲家大老爷问道,目光扫过对面的人。
“是,这件事除了我和那位大夫外,没人知道。”老夫人整容说道。
外间有仆妇脚步匆匆进来,在亲家大嫂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亲家大嫂把手上的茶杯立刻就扔桌上了。
“亲家母,你莫不是当我们都是傻子么?”她冷笑道,“人都看了,气都没了,身子都僵了,还什么治病!你没病吧?”
“程家娘子说是病,那就是病!”老夫人气势也不退让,肃容说道。
看着老夫人的神态,不是疯了,就是确有此事。
亲家大老爷一众人不由对视一眼。
“程家娘子是谁?”有人问道。
程家娘子是谁,这话问出来,一时没人回答。
不是他们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在两个月前,空了许久的隔壁临河宅子租出去了,人似乎是半夜搬进去的,街坊们都没看到是什么人,后来第二日才看到有一个小丫头出来采买,和和气气说话柔柔软软,是南边江淮的口音。
“是大夫?”亲家大老爷插话问道。
站在屋子里回话的门上仆妇迟疑的点点头。
“原本也不知道,前一段东街哑巴家的小儿子高热不退还满口的胡话,找了刘道婆看了只说不行了,哑巴一家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的时候,那程娘子的丫头正好路过,说这病她家娘子能治,哑巴一家只要听到能治两字什么都不顾了,抱着孩子就送去了,果然上午送去,下午就醒了还吃了一大碗饭,第二日便好的下床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般了。”她说道。
门上的都是粗使婆子,最喜听风传雨说东道西,这种神奇街坊事是最爱不过的,说到兴起不由指手画脚口水四溅。
老夫人重重的咳嗽一声,那仆妇才醒过神,想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忙缩头住口。
哪有女人是正经大夫的,不过是得了某个应症的偏方罢了。
亲家大老爷不屑。
“不是的不是的。”仆妇觉得这是有损自己消息灵通的面子,忙大着胆子摆手说道,“不止这一个,后来还有东市杀猪匠家的老娘,贪嘴多吃了桃儿,泻肚泻的人都没气了,是程家的丫头买肉时听伙计说了,便又请了她家娘子,下午抬去看,晚上送出来就没事了,第二日还能拄着拐看孙子呢。”
亲家大老爷皱眉。
门上的仆妇说起话来跟刮大风似的,讲究的是抢话头,练出一身的好本事,此时见那亲家大老爷皱眉,便做个喘息,立刻又开口了。
“自这以后,程家娘子可出名了,好多人要来求医呢,不过程家丫头说了,她家的不关门,来求医的只管进来便是了,只是有一条,非不治之症不治。”她说道。
这话让屋子里的人都好奇起来。
仆妇在这时候喘口气。
“什么叫非不治之症不治?”亲家大老爷那边一个妇人忍不住问道。
现在的话头由她做主了,仆妇稍微松口气,看来门里还是门外的人,其实都一样。
“也就是说,那些头疼发热咳嗽什么的碍不着性命的病她不看,自让去找医馆,只是那些被医馆判为不治之症待死之人她才医治。”她说道。
此话一出满屋子里都惊讶。
“这话说的真狂气。”夫人们纷纷说道。
“那不是狂气。”仆妇忙又说道,“程家娘子说了她妇道人家,不便行医之事,不过是看不得众生生老病死之苦,不得已而妄为。”
听她如此说,便有几个妇人忍不住念声佛说慈悲。
也只有这些妇人们信这种慈悲之言,亲家大老爷以及姑爷都微微撇嘴。
好一个不便行医,好一个以退为进,欲绝还迎。
“这些日子去求那程家娘子的人,果然都是病重之人,且都好了。”仆妇最后收了话头。
屋子里一阵低声交谈。
这世上奇人异事很多,看似荒诞不经,也不可一概论否。
“那我妹妹这时算是怎么回事?既然如此了,为什么还不快救治,弄这些做什么?”亲家大老爷沉声喝道。
“冲一冲。”老夫人脸不红心不跳说道,看亲家大老爷眉头跳,忙又补充一句,“是那程家娘子说的,而且还要真的不能再真,要不然起不到作用。”
“那她到底是巫还是医啊?还冲一冲!”亲家大老爷说道,面上青筋直暴。
冲一冲,差点冲死他爹娘!有这样冲的吗?
“我不是大夫,我不知道。”老夫人神情淡然的说道,“我只想救我儿媳的命,别说用丧事冲一冲,就是要我跟着躺棺材里也使得。”
看着老夫人肃穆端正的神情,亲家来的妇人们心里竟忍不住一丝惭愧。
这样对儿媳连最忌讳的事都敢做的婆婆,世上能有几个?
亲家大老爷咳了声。
“话说的漂亮没用。”他冷笑说道,但神情已经不似刚来那般不可遏制非要拆了人家的家。
在场的人都松口气,但旋即又提起一口气,看向老夫人。
是啊,话说的漂亮可不管用,关键还是。。。。
“怎么程家娘子还没请来?”老夫人竖眉喝问道,“天已经亮了!”
门外脚步声响,媛姐儿的奶妈跑进来。
“程家娘子来了?”老夫人忍不住站起来问道。
那程家娘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在场的人都忙向外看去。
门外薄雾渐退,晨光初现,空空无人,。
“程家丫头说,她家娘子因为病体未愈不出门,所以让咱们把人送过去。”奶妈结结巴巴说道。
门上的仆妇还在,闻言不待吩咐就忙凑热闹。
“对的对的,程家娘子从来不出门,都是把人送进去,还每次只能留一个家人陪同在场。”她忙点头说道。
“那快把人送去。”老夫人忙说道。
如此更合她意,免得亲家的人问东问西问出马脚来。
下人应声是就要走。
“等一等。”亲家大老爷又说话了,站起来,看着奶妈,眉头拧在一起,“你方才说什么?那程家娘子病体未愈?”
奶妈点点头。
那家丫头是这样说的。
“她自己都病体未愈,还治什么不治之症!”亲家大老爷冷声说道。
*********************
折腾了几天书名,最终还是决定叫《娇娘医经》,现在开始正常更新,日更。
第三章 复生
“我家娘子有病没病管你什么事?再说了,医者不自治你没听过吗?”
丫头站在门内,看着门口气势汹汹的男人,面对质问,气势并不示弱。
“你们要治病又不是我们要治病,难不成我们还欠你们的不成?爱看不看!”丫头哼声说道,伸手指了指门外,“把门让开,别堵着我们家的门!”
亲家大老爷长这么大除了自己爹还没人这样训过他,气的吹胡子瞪眼。
“亲家侄子,你可别再闹了,耽误了云娘救治,这,这算谁的错?”老夫人在一旁说道。
亲家大老爷更是一口气憋住。
什么叫谁的错?他妹妹这般竟然成了他的错?
“我要跟着进去。”他咬牙说道。
“这不好吧,还是让辰郎跟着去。”老夫人说道。
身后的儿子立刻站出来,催着四个男人抬着用黑布罩着的棺材往里走。
“不行,你们亲娘儿子外姓人,我的妹妹自然要我陪着去才好。”亲家大老爷冷笑说道。
那边程家娘子的丫头转身先进去。
“只能进来一个相陪的,把人抬到堂屋来就退下。”她说道。
虽然是夏日,但走在这间院子里,阴冷潮气弥散,亲家大老爷穿的屐鞋走的小心翼翼,只怕鹅卵石铺就小路上的青苔滑到自己。
棺材抬进堂屋,丫头立刻赶着人退出去了,又拦住要进屋的亲家大老爷。
“你在外边等着,我家娘子治病不见外人。”丫头说道。
这什么规矩!亲家大老爷瞪眼。
他才瞪眼,那丫头也仰头叉腰一瞪眼,抬脚进去啪的关上门。
亲家大老爷到底是个君子,还做不到非请而入,更何况还是女人居所。
屋子里传来悉悉索索走动的声音,却并无人说话。
神神叨叨的,巫啊还是医啊。
亲家大老爷负手在院子里踱步。
这叫什么事!
而门外老夫人等人也没走。
“母亲,你说的是真的啊?”儿子低声问道。
老夫人鼻子里舒了口气,没理会他。
“老夫人。”奶妈忐忑不安的凑过来,接着打扇子低声说道,“这成不成啊?要是不成。。。”
“不成?”老夫人看着小小的木门,一间影壁挡住了视线,看不清内里的景致,她攥紧了拐杖,从牙缝里挤出话,“不成的话就去告她庸医杀人!”
外地人,一主一仆,人生地不熟的,还能对付不了吗?再说,这也怪不得她,是她们自己非要跳出来揽祸的。
亲家大老爷在院子里跺了才两圈,门就被打开了。
“去叫人抬走吧。”丫头出来说道。
“怎么样?”亲家大老爷急问道,一面向屋子里看去。
棺材还原样摆在堂屋中,并不见其他人。
这屋子里真的有那位程娘子吗?该不会自始至终只有这丫头一个人装样子吧?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的猜疑,念头才闪过,屋内响起木屐走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人影出现在屏风后,这是一个女子的身影,因为穿着宽大袍子的缘故,一时间看不出胖瘦长幼,只站了一刻,女子便坐下来,丫头挡住了他的视线。
“喂,叫人来啊。”丫头不悦的说道,似乎对于窥视自家娘子很不高兴。
亲家大老爷收回视线。
“治好了吗?”他问道。
“基本上好了,就差一个药引子了。”丫头说道。
四个粗使婆子将人抬到床上退了出去。
老夫人以及亲家的男女都围过来,看着床上的女人。
女人还穿着敛衣,手脚扎着草绳,安静的闭着眼,跟在棺材里没什么两样。
屋子里的人忍不住打个寒战。
“衣裳..换吗?”有人忍不住说道。
换什么,万一没活,岂不是还要再装殓一回!
老夫人没回答而是转身看亲家大老爷。
“说要什么药引子?”她问道。
“云娘常用的梳头镜子。”亲家大老爷皱眉说道,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神情。
老夫人才不管这药引子多么稀奇古怪,连死人都敢说能治的稀奇事都说了,还有什么能惊讶到她的。
立刻有仆妇取了夫人常用的镜子来,这是一个圆月形的黄铜镜,莲花雕纹,点翠镶边。
“说压胸口上。”亲家大老爷说道,语气有些焦躁又无奈。
两个仆妇便忙小心的将铜镜抬到夫人的胸口。
“镜面向下。”亲家大老爷又想到什么补充一句。
两个仆妇忙掉个头,将铜镜面向下压在夫人的胸口上,便忙站开了。
守着这个死人,可真是觉得浑身阴寒。
屋子里一片静谧。
“然后呢?”有人忍不住问道。
“等着。”亲家大老爷没好气说道。
屋子里便又安静下来,几乎连呼吸都不可闻,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床上的女人身上。
一刻钟过去了,屏息的人们再熬不住,集体吐口气。
床上的女人还是那样躺着,一动未曾动。
“去看看有气了没?”亲家大老爷说道。
一个仆妇迟疑一刻,带着几分畏惧慢慢的站到床边,小心的颤抖着伸出手在女人鼻息下一探。
“没..”仆妇收回手,面色白白的摇头颤声说道。
屋内众人各自变色。
“亲家老夫人!这件事闹够了!”亲家大老爷喊道,积攒的怒气再次爆发出来,抓起茶杯就要砸地上。
就在此时,屋子里响起一声女人的喘息。
这喘息又重又长,就好像一人憋气许久一般。
“哎呀,压死我了!什么东西啊,快挪开!压的我喘不过气来!”吐气的之后,沙哑的女声说道。
站在床边的仆妇在喘息声起的时候人就僵了,一瞬间鸡皮疙瘩遍布,待听了这话,她连回头看都不看,嗷的一声惨叫,连滚带爬的向外扑去。
“诈尸啦!”
丫头脚步轻快的迈进屋内,丝履在木板上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动。
“娘子,人果然醒了。”她喊道,声音里难掩惊喜。
她说着话转过屏风,看到正倚在矮几上望着屏风出神的女子,在看到这女子神情的那一刻,丫头脸上的欢悦顿时消去。
女子只能说是少女,年纪十四五岁,穿着素色襦裙,外罩墨色宽大布袍,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装进去,越发显得瘦小,肤色白皙如玉,青丝乌黑如墨,一眼看去美不可言表。
只是她的双眼却黑瞳极少,白仁过多,再加上此时呆望屏风,整个人看上去如同没有灵魂的布偶娃。
“娘子!”丫头顿时跪坐在地上,抓住女子的铺在地上的衣袍,伏头在地呜咽哭泣,“娘子,醒来啊,娘子,你莫要吓半芹!”
伴着她的哭喊,那少女眼珠渐渐转动,呆滞的眼多了一丝生息。
“我…是谁啊?”她喃喃说道。
第四章 娇娘
虽然还没到江南,但夏日里这里的雨也很多,昨夜的疾风骤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本就阴潮的院子一夜见又多出了一层青苔。
咯吱门响,举着油纸伞挎着篮子的丫头急匆匆的进来,脚上的木屐在石头路上发出急促的脆响,她将油纸伞放在廊下,轻轻的对着门里喊了声娘子。
门里无人回应,但可以看到屏风后侧卧的人影。
丫头娇俏的脸上早没有了在外人前的意气风发,愁苦的叹口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拎起篮子进了旁边的厨房,不多时端了一汤碗小心的快步迈进屋内。
绕过屏风,便看到原本躺着的少女已经坐起来,丫头心中一喜,再看却又失望。
那少女的双眼依旧白仁遍布,如果不是嘴角已经不再流涎,完全就是痴傻儿一个。
“娘子…”丫头跪坐下垫席上,将汤碗放在矮几上,颤声流泪,“娘子。”
少女并无反应。
“娇娘,娇娘,外婆喂你吃饭。”丫头伸手拭泪,换个称呼说道。
少女的身形微动,眼中渐渐回转。
丫头大喜,端着碗小心的用汤勺送过来。
汤勺在少女的唇边略停一刻,张开口吃了下去。
丫头又啪嗒啪嗒的掉眼泪,但手下并不停顿,又舀了一勺送过去。
一连吃了四口,再送去时少女不张口了。
这已经不错了,丫头放下饭碗用袖子擦泪。
“你说我叫娇娘…”
忽的少女的声音传来,丫头惊喜的抬起头,才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少女的眼已经恢复了常人一般,虽然较之常人依旧白多黑少,定睛直视时会让人心生寒意。
“娘子!你醒了!”丫头一把抓住她的宽袍衣袖,喜极而泣。
少女幽幽吐口气,目光转动,虽然有些呆滞,但其内灵动渐生,她环视了一眼四周,似乎对于自己的所在很是陌生。
“半芹,这是这个月我第几次犯病啊?”她问道。
声音柔柔软软,似是无力。
“回娘子的话,第三次。”丫头半芹忙答道。
少女哦了声。
“上个月,多少次?”她又问道,“你说过的,但我记不住。”
“娘子不用记娘子不用记,奴婢记得奴婢记得的。”半芹欢喜切切说道,“五次。”
少女再次哦了声,抬手在矮几上拄住头,望着屏风若有所思,但因为眼睛的异样,看起来更像是呆滞。
丫头顿时又有些紧张,小心的审视她。
“这么说来,我病还是渐渐在好。”少女说道。
半芹松口气,忙忙的点头。
“是,是,娘子好了,娘子好了。”她说道。
少女抿嘴,似乎要一笑,但又似乎面容僵硬做不来。
“半芹,我又有些记不清我是谁,以前的事,你再和我说一说。”她说道。
“是,是。”半芹忙点头应声,一面在少女面前跪好。
现如今是大周乾元五年,娘子姓程,闺名娇娘,是江州西河程氏一族,父亲任并州刺史,原本合家居住在并州,半年前,任满举家回江州,程娇娘因为病延归独居在城外道观。
“事实上,娘子自六岁起就一直养在道观。”半芹低头说道。
“因为我生来便是个痴傻儿的缘故?”少女问道,似乎在重复加强记忆,又似乎在疑问思索。
半芹低下头。
“是。”她说道,又想到什么忙抬起头,“不是,不是,娘子只是病了,病了,看,娘子现在不是好了吗?”
少女面上的疑问思索更浓。
“那为什么,我几乎不记得这些事呢?”她喃喃说道。
“娘子病了十几年,那些事自然不记得,可是,可是娘子你不是记得老夫人吗?”半芹说道,带着几分急切。
老夫人…
少女的脑子里浮现一个白发老妇的身影,对自己露出笑脸。
我的娇娇乖乖..
“外婆..”少女喃喃唤道。
伴着这一声喃喃,她原本混沌的脑子里陡然变的激荡,似乎有很多情绪很多影像,但却又都看不清抓不住,只钻的她头疼的要炸开。
“娘子,娘子。”半芹看到她脸上的痛苦,吓得跪直身子扶住她,惊慌的喊道,一面拍抚少女的肩头。
记忆里,似乎有一双手常常这样安抚她,伴着半芹这样的动作,少女的情绪渐渐的安静下来,那种疼痛也消退了,只剩下脑子里乱糟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是程娇娘,得了傻儿病,母亲早亡,父亲再娶,我便不讨喜,说是求了仙人指点将我送去道观静养,后来还抛下我走了。”她说道。
随着情绪的恢复,她的声音也有了力气,但却失去了几分柔和,似乎口音有些僵硬,听上去呆直刻板。
半芹低下头。
说是因为病体不能远行,也说等过一段派人来接她回家,事实上,真相是什么,他们都知道。
这个傻儿自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他们程家的耻辱,如果不是程娇娘母亲坚持,在一周岁被大夫确诊为痴傻儿时,就要被溺死了。
因为照顾痴傻儿又备受夫家冷落嘲讽,程娇娘的母亲在娇娘六岁的时候病故了,程家更有借口将这个孩子赶出家门送到道观。
多亏了外祖母照顾,娇娘在道观里平安活下来,只是一年前,外祖母也去世了,舅舅舅母可不会为了外人家的孩子花费大笔的钱财,道观断了香火钱,偏这时程刺史也离开并州,独留这个孩子在道观,虽然说要来接,可是隔着千里之地,哪有那么容易。
很明显这是抛弃程娇娘了,程娇娘日子顿时艰难起来。
事实上,程家早就抛弃这个孩子了。
屋子里一阵沉默。
“半芹,难为你伺候我这么多年了。”少女慢慢说道。
半芹摇头。
“半芹的命是老夫人救的,半芹答应过老夫人,一辈子都伺候娘子。”她说道。
自从程娇娘的母亲死了后,外祖母知道程家的人靠不住,主子靠不住,下人哪有尽心的,于是特意给了两个仆妇,一个年长的,一个年幼的,一直随侍程娇娘身边,年长的妇人一年前病故了,如今只剩下半芹一个人。
少女看着她动了动嘴角,半芹已经熟悉她的神情了,知道这是在对自己微笑,她忙咧着嘴笑起来,眼里还挂着泪,看上去很是滑稽。
连笑一下都这么难啊,少女伸手摸自己的脸,就好像这个身子不是她的一般,不过好歹如今走路能走稳了,话也能说了,只是偶尔还会犯傻病失去意识,不喜阳光喜阴潮,但总的来说她的身子是越来越好了。
程娇娘..
她的手慢慢的摩挲着脸,柔滑的肌肤..
自己会对自己产生这种陌生感真是奇怪,不过,脑子里还是会浮现一些记忆,支离破碎的程娇娘的记忆,以及,一些更奇怪的记忆,比如会看病。
第五章 去往
为什么会看病?
“半芹,你不是说这大夫都是从小学习才能够给人看病的吗?”程娇娘说道,坐直身子,尽管是这个简单的动作,比起常人来,她还是显得迟缓,“我既然是痴傻儿,自然不会学这个。”
半芹看着她神情也是茫然。
想起三个月前的雷雨夜,闪雷劈了半座道观,亏的是她和娘子住的是道观最破的房子,茅草土坯还让她们有机会逃出来,但一个炸雷劈开了她们屋前的大树,雷火就在她们的脚下炸开,娘子发出了人生中第一声尖叫,然后便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就变了,不是,就好了。
眼睛能动了,不流口水了,也竟然能说话了。
“娘子,看来当初那道士说的对,要让你离家避亲住在道观是大吉啊。”半芹说道,带着几分激动。
这样吗?
程娇娘思索,但因为肌肉僵硬,面部并没有什么神情。
“可是,就算是因此我才好了,那也不该我就会凭空会治病了啊?”她慢慢说道。
是啊,半芹蹙眉思索,真是奇怪啊。
“啊。”她忽的又抚掌想到什么,“不奇怪啊。”
程娇娘将视线看向她,因为反应迟缓,看上去还是几分呆意。
“娘子,仙人既然让你好了,那你会治病能起死回生也不是什么大事啊。”半芹说道,眼睛亮亮。
啊?程娇娘呆滞一下,那,难不成这是仙人给的仙术?
“娘子,这不稀奇啊,你知道建州的杨大年吗?”半芹说道,说完又一拍头,娘子是个痴傻儿,自然不知道,她还是听老夫人在世是来探望她们的婆子说闲话时听到的,道观生活枯燥无趣,这个小小的世外闲闻便让她牢记于心,“数岁不能言,突然就能做诗了,还有还有,金溪有个农家子,才五岁,突然就能吟诗作对了。”
啊?程娇娘再次呆滞,不过这次的呆滞是因为惊叹。
这么厉害啊!
“是啊是啊,娘子,大人们都说了,这是仙人给开窍了。”半芹欢喜说道,看着程娇娘,握住双手,“娘子,你这也是开窍了,你原本三魂缺一魂,七魄缺两魄,如今仙人总算是还你魂魄了。”
啊!是这样吗,程娇娘目光直直。
“娘子,那道士原来真的不是骗子呢!也许老爷也不是故意丢下你的!”半芹因为自己说的话也恍然,忍不住惊喜出声,“娘子,要不我们还是回道观去吧,老爷一定回来接你的。”
啊?会吗?程娇娘心里摇头,只不过她的动作跟不上她的思维,一个念头的表情还没做出来就已经冒出下一个念头,所以到最后干脆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我们已经走出这么远了,再回去也不好,不如就自往家去,倒也省却麻烦。”她最终缓缓说道。
半芹点点头,自从这个以前处处受她照顾的娘子好了后,她竟然好像有了主心骨,虽然这个娘子偶尔还犯病,但她却是觉得无比安心!
程娇娘神情木然没有说话。
半芹这些日子已经多少摸透她的习性,知道这是在思索以及准备说话,便期待的看着她没有再催问。
“我们如今攒了多少钱?”程娇娘问道。
对于钱半芹每天都要数两遍,牢记于心。
“加上这次张家给的钱,便有十两银子。”她立刻答道。
租房子,给人看病以及自己吃的补药,饭食,都要花钱,每一次她挣到的钱,都会很快花完,不过这没什么,没了就停下脚,再来挣钱,如此循环往复,程家一日一日靠近。
见到那些亲人,回到生身所在的家,就能梳理这些混乱的支离破碎的诡异的记忆了吧。
“够我们行一段路了。”程娇娘说道,“你即刻就去车马行,我们晚间离开。”
即刻?今晚?
半芹有些惊讶,虽然说她们总是在一段呆不了多久,但前几次行路都是今日说走,明日安排,后日起程,这样说走就走还是第一次。
“娘子,你的身子再养养吧。”她不安的说道,“也不用这么急。”
程娇娘缓缓的动了下脸,她本意是想要摇头,但这个做来真是有些难,于是便放弃了。
“这一次因为隔壁这位夫人的病,我们已经比往日在一地多停留几天了..”她说道,她的心里有很多话要说,但无奈到了嘴边舌头却不太受控制,只得长话短说,最终只一句话,“这样,怕不好。”
不好?为什么不好?半芹有些不解。
程娇娘却不说话了,看着她。
那一双眼虽然恢复了几分生机,但仔细看却好似一幽潭死水。
半芹忙低下头。
“是,婢子这就去办。”她说道,忙站起身出去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屋外的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湿潮的气息随着凉风钻进来,这种感觉让人很舒服,程娇娘卧身躺下,精神放空,整个人又处于那种呆滞的神游天外状态。
不是她不想想事,而是她不能想,一旦想要捕捉整理那些记忆,她就会头疼会混乱,甚至还会变成痴傻儿,反而这样放空什么都不想,倒让她的身体一天一天的好起来,痴傻病也犯的越来越少了。
半芹办事很快,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当然这也主要是因为她们手头有钱的缘故,想起当初从道观走出并州府城那么一小段距离,她们可是花了七天的时间呢。
“娘子我收拾东西。”她说道,“车马行的马车晚上会过来,我们先吃了饭,这样晚上一路就不用再停了。”
程娇娘在卧榻上没有动,嗯了一声。
半芹便欢喜的起身,才起身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声说话。
“喂,神医是这家吗?”
半芹打开另外半扇还没被推开的门,看着门外两男一女,见她看过来,坐在门板上的女人大声的呻吟。
“哎呦小娘子快救命吧。”她喊道。
半芹皱眉,这么精神的样子,哪里像有病,更何况娘子说了,不再接诊。
“你的病我们娘子治不得,去医馆吧。”她说道,就要转身。
身后啪的一声,其中一个男人将手拍在门上。
“为什么治不得?别人你们都治的,为何我们的不治?是嫌我们没钱吗?”男人喊道。
半芹看着这男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倒没什么害怕。
她家娘子可是仙人开窍的神人呢。
“非也,是因为我家娘子只治频死不治的人,你家的这位娘子并无大….”她说道。
碍字还没出口,就见那男子回身抬脚直踢向那妇人的心口。
半芹和妇人的尖叫同时响起,不同的是那妇人还吐出一口血栽倒在地上不动了。
“现在,人快死了,能不能治了啊?”那男人回过身,再次伸手重重的拍在门上,看着眼前已经白了脸的丫头,凶煞煞的说道。
这不是来看病的,这是来找茬的!
半芹后退一步,但很快想到内里的娘子,又站回原地,小脸发白的咬住了下唇。
这就是娘子方才说的,不好吗?
第六章 相助
怎么办?
“你们想干什么?”半芹喊道,虽然神情惊恐但还是牢牢的堵住门。
“干什么?治病啊!”男人哼声喊道,恶狠狠的看着她,“你不是说非不死之人不治吗?现在这人快死了,你们还不快治?要草菅人命吗?”
他的话音才落,便有人笑出声。
“既然这人快死了,那就快去告官吧。”一个男声说道。
这里属于同江大族张家的祖宅之地,四周基本上没有他人闲居,唯一空着的几件房子因为地势潮湿久不住人,所以这边热闹起来时并不会引来人围观,再加上这张家正举行丧事,闲杂人等更不会靠近,怎么突然冒出人来围观,还说出嘲讽的话?
“是哪个不长眼….”两个男人凶恼的转身寻声看去。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河边走过三人一骑,马上是个年轻人,穿着长袖夏袍,带着竹笠,看上去风尘仆仆似是赶路而来,此时勒马看过来。
“大胆竟然敢我家郎君不敬!”听见这两个男人喊话,年轻郎君身旁跟随的两个青衣立刻竖眉喝道。
郎君?再看这年轻人的穿着打扮,非是平民百姓,两个男人面色便有些畏惧。
“这位郎君不知道原委,不要乱说话。”其中一个说道。
“我一直看着呐。”年轻郎君说道,一面伸手掀了竹笠,“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的,竟然有这样讹人,小六,你拿我的帖子,去问问这同江的县丞秦大人,他可管的?”
听到这郎君说一直看着,那两个男人便有些忐忑,待听到这郎君说出县丞便慌了,再看这少年郎君所行的方向,正是那办丧事的张家,这张家交往的亲朋好友皆是权贵之流,看来这位郎君的身份也非一般人。
“好,这位郎君既然要找县丞,我们就先去报官!”其中一个反应快速,似乎急怒喊道,喊吧转身大步就跑。
“你等着!”另一位男子反应慢些,但也立刻丢下一句狠话跟着跑了。
转眼间,门前就剩下那位躺在地上的妇人。
半芹回过神,看着那妇人有些不安。
“娘子,有个妇人..”她一咬牙转身冲内喊道,正要描述这妇人具体的伤情,那位郎君又笑了。
“小六,出了人命了,你们快抬着去见官,让仵作....”他朗声说道。
他的话没说完,就见地上躺着的妇人一个咕噜爬起来就跑,叮叮当当的掉在地上一物也没顾上捡起,眨眼间就没了影。
年轻郎君以及两个随从都哈哈大笑起来,半芹则惊愕一刻,旋即也笑了,不由走出几步好奇的看那地上的东西。
“那是铁板,那妇人口中吐出的想必是鸡血。”年轻郎君说道。
半芹看那年轻郎君,忙低头施礼。
“多谢郎君相助。”她说道。
“无须多礼,这是我姑母家门前,容不得这些破皮破落户撒野,平白污的脸面。”年轻郎君说道,说完不再看半芹,催马便走。
“半芹。”
屋内传来程娇娘的唤声。
半芹忙回头,不待转身,下一句话也传了出来。
“问他姓名,恩情来日相报。”
半芹立刻不再转身,而是冲那已经催马走的郎君追过去。
程娇娘的声音大约是第一次这么大,大到那位郎君都听到了,他笑着看着追过来的半芹。
“举手之劳,人人皆能,算不得什么恩情。”他笑道,说罢再不停留催马向前而去。
随从们小跑跟上,半芹赶了几步,看着这郎君到了张家门前进去了。
半芹记挂娘子忙回转。
程娇娘依旧坐在屏风后,神情木木,还有些微喘。
“娘子!”半芹惊吓不已,跪坐下来。
程娇娘看着她,眼神表达我没事,半芹心中稍定,娘子没有又变成痴傻儿。
过了一刻,程娇娘才缓缓开口。
“方才,喊出那一句话,累。”她说道。
这是解释自己方才怎么了,半芹又是高兴又是伤心。
“娘子受惊了。”她低头拭泪说道。
“不惊。”程娇娘说道,“情理之中。”
有恶人上门怎么还情理之中呢?半芹不解。
程娇娘却没有再说话,她原本想解释,但实在是说话艰难,干脆就不说了。
半芹很快也丢开不想了,娘子不怕就放心了。
“那郎君进了张家大门,又称呼这是他姑母家,年纪十七八岁。”她说道。
程娇娘略一点头,只不过这点头外人不仔细是看不出来。
“张老夫人的年纪不会有如此年轻的侄子,应该是少夫人韩氏的娘家侄子。”她说道,看着半芹,“这世上举手之劳的事很多,但却非人人愿为,半芹,我记性不好,你帮我记下。”
半芹应声是,跪行到一旁的矮几前,桌上有简单的笔墨纸砚,她提笔在一个绢本上认真的写下几个字。
“娘子,我们现在就走吗?”她想到什么又问道。
“不急。”程娇娘说道。
既然娘子说不急,半芹就不急,她转过头接着艰难的写字。
与此同时,在城中东市一间宅院内,两个大汉并那个妇人都低头跪在地上。
“倒也怪不得你们。”屋中藤塌上,坐着的一个青袍男人面色沉沉说道。
此言一出,屋门前跪着的三人都松口气,叩头道谢。
“父亲。”有一男子急匆匆进来,“那位郎君是肃州韩氏,今日奔丧而来,与这程家娘子往日并无关系。”
听他如此说,那青袍男人点点头,也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有张家或者韩家做后台便好。
“倒是我贸然了,张家韩氏丧礼,必然来往人多,我不该此时急进。”他说道,“既然如此,便徐徐图之吧。”
那三人应声是,退了出去。
“父亲,那程家娘子果然是医术高超么?如此其必有师门啊,我们逼问她药方的话,那..”男子带着几分不安说道。
“她绝非医术高超,从治好的几例来看,症状没有丝毫相同之处,但却都是抬进去没多久就好了,连后续汤药都不曾开,这不合常医理,所以定然是手有方技,能起死回生之效。”青袍男人说道,神情灼灼。
男子听了思索点头。
“如果我们曹家堂得到这等方技实乃大幸。”他说道,神情激动,似乎方技已经到手。
“那家中只有这主仆二人?”青袍男人再次问道。
男子点头。
“只有这主仆二人,只是见到那程娘子的病人当时都昏迷不知人事,而允许进去的都被留在院中,那程娘子也几乎不开口说话,所以倒不知道这程娘子相貌年纪,看影子是个二三十左右的妇人。”他说道。
“无妨,再过几日,我们就可以亲自见见了。”青袍男人说道,带着几分笑意。
男子脱了木屐穿着布袜迈进屋内坐在席垫上。
“父亲,如果到时那张家或者韩家再出面相拦呢?”他忽的问道。
张家或者韩家,都不是他们这样一个小小商人能惹的起的。
“外乡之人,无亲无故,为何相拦?”青袍男人皱眉说道,“不过到底是在张家门前,那张家一向自持身份清高避世,你们下次行事谨慎些便是。”
男子再无忧虑,欢喜的应声是。
********************
漫漫征途,正式开始了,一日两更,
第七章 知恩
晨光初显的时候,街上的人发现张家大院的丧仪一夜之间全不见了,再看张家的亲朋进出其中脚步匆匆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孝礼。
“哎排三还是排五啊?”
“埋了吗?怎么会这么快?这才第三天啊?”
街上的人不由议论纷纷。
相比于外边的热闹,张家内院里却是安静的很。
张老夫人独自端坐,神情沉沉,儿子侍立一旁,看上去也有些呆呆。
忽的听得外边一阵嘈杂,紧接着两个仆妇疾步进来,神情有些慌张。
“老夫人,少夫人和亲家的人都过来了。”她们说道。
张大少爷立刻面色发白。
“母亲!”他喊道。
张老夫人沉着脸。
如果这儿媳真的死了,韩家绝不会罢休,如今儿媳没死,问清了原委,这韩家人必然也不会罢休。
真是!张老夫人握紧了拐杖,家门不幸!
这边脚步声声,韩家的人已经进来了。
仆妇们看着被一个丫头小心搀扶着迈进来的少夫人,心里都有些怪异。
原本已经躺倒棺材里的人真的活了!
张老夫人没有动,张大少爷则看着韩家的一众人,尤其是看着韩大老爷,忍不住怯怯向母亲身后站了站。
“母亲。”少夫人进门迎头跪到,呜咽喊道,“儿媳有罪。”
此话一出,张家母子都吓了一跳。
“儿媳顶撞母亲,又自气绝脉,让母亲受惊了。”少夫人接着哭道。
这可真见鬼了!
张家母子的神情惊愕。
这边韩云娘已经接着剖白心迹,张家母子才安心下来。
韩家的人显然已经商量好了,虽然神情不好看,但并没有质问什么,韩家大老爷还出面半真半假的训斥了自己妹妹几句。
见韩家等人不是做戏,张老夫人自然也松了口气,含泪搀扶儿媳,也真诚的道歉,说自己不该过于插手他们夫妻之事,说到最后,婆媳二人搀扶着流泪。
毕竟还是要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如此这般双方都能下台,在场的人都松了口气。
重新坐回床上的韩云娘慢慢的喝了几口参汤,拿起帕子自己擦拭嘴角。
“姑姑,你真是病了啊,吓死我们了。”屋子里坐着几个子侄后辈,其中一个说道。
韩云娘擦嘴低下头嗯了声。
韩云娘醒来,张老夫人那般说辞自然再骗不了韩家大老爷,但仔细说起来这件事张家也是无辜,所以既然还要做一家人,那么家丑就能外传,因此除了几个嫡亲之人,对外的说辞还是病了要冲一冲。
“要不是那位神医,我可真就死了。”她抬起头含笑说道。
大家纷纷点头,开始议论那位神医竟然如此治病实在是闻所未闻。
“少夫人。”门外有仆妇进来,面色不安,“那程娘子家已经没人了。”
诊费张老夫人已经给过了,但韩云娘得知后,还是派人去再送谢仪,同时还要邀请亲自见上一面道谢。
已经没人了?韩云娘很是惊讶。
“是走了。”仆妇答道。
“怎么好好的走了?”韩云娘问道。
仆妇却说不知道。
“程家娘子?”一个子侄忽的问道,“可是邻门居住的哪位?”
大家都看向他。
“对,就是她。”韩云娘说道,看着这年轻人,“元朝,你竟然认得?”
韩元朝笑了。
“原来我昨日倒是替姑母报恩了。”他说道,一面将昨日的事讲了,此时说完,韩云娘的脸色沉下来。
“如此说来,那程娘子必然是避祸而去的。”她说道,手里的帕子攥住,眼中已有怒意,“去,请阿郎过来。”
程家娘子走了消息也被其他有心人很快得知了。
“竟然连夜走的?”曹家的青袍男人惊怒说道。
他们不过是一夜疏忽竟然人就走了!
外边有人急跑进来。
“老爷,查不到,昨晚从这里出城的马车有五辆,去向皆是不同。”那人跪地回道。
青袍男人更加惊讶,抓起桌上的茶杯摔下去。
“这婢子好爽利!”他恨声说道。
神医之名就要渐起,换做任何一个人也绝不会就此干脆的离开,没想到这程娘子竟然说走就走了。
“如鼠之辈,不堪大气,真是糟蹋了那好方技!”青袍男人愤愤说道,一面催着下人,“去查,五辆马车而已,追去查!”
话音未落,外边又有人跑进来。
“父亲,父亲,不好了。”这次是他的儿子,神情惊慌,“官府派人封了咱们药铺!”
青袍男人大惊。
“为什么?”他问道。
“不知道,什么都没说,就直接封了!”其子喊道。
破门的知县,灭门的知府,如果突然要封你一个铺子,能为什么?
他得罪人了!
青袍男人不由面色惨白。
能调动县令封了自己的铺子,这是要往死里整啊!
得罪了谁?怎么这么突然?
两日之后,张家少夫人用丧冲病的事传了出来,此方出自程娘子也随之传开,青袍男人终于知道自己得罪谁了,只不过那时候已经晚了。
大周乾元五年五月,同江县发生了二件令街头巷尾热闹闲谈的事,一是那张家少夫人死而复生,二是县城最大的药铺曹家堂因劣药充好被查封,但这两件事之间什么关系却并没有多少人想到。
这两个消息成了市井最热闹的话题,盖过了那位医治了几起疑难杂症的程娘子,尤其是那程娘子人离开后,更是连这个人都要被忘记了,毕竟过路的神仙不长久啊。
但有人却没忘记。
“少夫人。”一个仆妇将一张房契捧上来,“那栋宅子已经买下了。”
韩云娘伸手接过。
“这又不是她的房子,你要谢她自有别的办法,买下这不相干的宅子做什么?”张大少爷在一旁说道。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惜我连她什么样都不知道,这间宅子她住过,我买下,等她再来时我送与她。”韩云娘说道。
张大少爷摇摇头,这女人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不知其来,更不知其去,真是奇怪的人。”他说道,起身到一旁看书去了。
不知其何来,不知其何去,不知其貌,不知其名,夜里来夜里去,如今街头巷尾已经无人谈起,如果不是自己真的亲身经历其中,都要怀疑同江县有没有真的来过这个人。
韩云娘看着手里的房契,房契上写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空着,不知有没有机会填上这程娘子的名字。
第一章 路雨
一阵滚雷过去,豆大的雨砸了下来,官路上顿时人仰马翻尘土飞扬,但很快雨雾接天水蒙蒙一片。
路边的奶奶庙里不断的有避雨的人冲进来,让原本就拥挤的殿内每每一阵骚动,因为人太多,庙小,很多人都不得不站在屋檐下,雨水飞溅一头一身,咒骂声,推搡之间的吵闹声不时响起。
相比于外边的人,庙里面的人就幸福多了。
甚至还有人生起炉火,这是一个小小四方镂空砖雕温酒炉,一个穿着布衫襦裙的少女正小心的在炉子上温酒,酒香气很快散开,让更多的人看过来。
“好酒..”
还有人说道。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打扰到那位温酒的少女,她很快拿起酒壶,又在其上放了一个小铁盘,从一旁的盒子里拣出四个糕点放上去,这才拎着酒壶走到佛像旁。
大家这才看到,那里还停着一辆驴车。
进来的早就是有福气,人家连驴都不挨雨淋。
“娘子,黄酒好了。”少女说道,一面斟了一杯。
车帘微微掀开,一只手伸出来,宽袖之下隐隐指尖,接过酒盅放下帘子。
少女便回身,这边炉子上温着的糕点也开始散发焦香。
“这是什么好吃的啊?”站在附近的人忍不住问道,看着那铁盘上微黄白嫩红心的四方小卷。
光看样子就引人不已。
“爷爷。”佛桌前坐着的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再忍不住喊道,手指头已经放在嘴里允吸好一会儿了,亮晶晶的眼一刻也没离开过那小铁盘。
她依着的是个年约古稀的老者,褐色布袍,面上沟壑遍布,神情和蔼。
听到孩子的呢喃,老者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微微有些尴尬的将孩子抱了抱。
“丹娘,等回家见了你爹爹,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啊?”他低声说道,试图转移女童的注意力。
但没有什么事能抵消吃食对这么小孩童的诱惑力。
女童依着爷爷开始忍不住扭扭。
那少女已经捡起四个小卷托在小碟子里又递给驴车里的人。
这一次车里的人只伸手捡了一个。
“半芹,送与小童吃。”
内里有女声说道,声音木木直直。
被唤作半芹的少女便应声是转过身,果然端着小碟子来到女童身前。
方才女声说话,那老者已经站起来了。
“这,这如何使得。”他带着歉意不安说道。
半芹已经将小碟子递给女童。
女童虽然想吃,但还是看了看爷爷,可见家教良风。
“老丈,莫要客气,我们相伴行了一路,也算是熟识了。”半芹含笑说道,伸手摸了摸女童的肩头。
老者要道谢,那女声忽的又开口了。
“半芹,请老丈饮一杯黄酒。”她说道。
“这可使不得。”老者忙说道。
半芹唯自己娘子的话听,亲手斟了酒递过来。
此时民风开放,性子也豪放,那种推来让去的事倒显得小家子气,老者一笑,伸手接过一饮而尽,他日常喜饮酒,但黄酒很少用,此时一口吃下只觉得浑身通畅,不知是否错觉方才背部隐隐的痛意竟也消了几分。
老者送还酒杯再次道谢。
那女童也得到允许从小碟子里捏起一个小卷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姐姐,真好吃,这叫什么?”她童声问道。
“这是红豆卷。”半芹含笑答道。
“小娘子真是手巧。”老者赞道,别说小童了,他这个年长的都有些想吃。
“是我家娘子教我的。”半芹说道,面色难掩喜色。
闺阁女子也并非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烹食也在女红中占有一地之位,会做些点心也不算稀罕事,不知道这位少女为何说起来神情如此欢悦激动。
当然,如果老者知道,这位教做点心的娘子三个月前还是连话都不会说的痴傻儿后,定然不会如此想了,只怕要更为惊讶才是。
“娘子果然聪慧。”老者自然含笑点头,看了眼那驴车,“方才要不是娘子提醒说有大雨将至留步庙中,我们祖孙要是硬赶路走的话就要淋雨了,真是多谢了。”
半芹低头还礼一笑,将剩余的小食一并递给女童,转身收拾器具去了。
四周的人听了这一番对话更是惊讶不已。
那娘子竟然知道大雨将至,所以才提前在此避雨?
有人竟然能知道什么时候下雨?更何况方才雨来之前天气晴朗没有半分阴雨的迹象啊。
四周的人议论传开,议论的人更多了,看向这边驴车主仆的眼神也探究惊讶。
据说有些人能夜观星象知过去未来,莫非这小小驴车中坐着的不知道年纪的娘子便是这等人么?
便有糙汉忍不住踮脚抬头向这边看。
“那娘子是如何知道要下雨的?”他喊道,“莫不是神仙告诉你的?”
这话让庙里的人都笑起来,笑声传到外边,外边的人也忙询问,于是热闹很快散开了。
半芹有些着恼,觉得这样是在当众打趣自己家娘子。
待笑声告一段落,大家已经不在意的时候,驴车内那女声却开口了。
“不是神仙,是天告诉我的。”她说道。
此言一出,本来沉下来的热闹又起来了。
这女子的声音直直木木,听上去是一本正经,要说开玩笑可一点也不像,又或者这就是她说笑话的特征?
糙汉子第一个大声哈哈笑。
“那这位娘子,天可有告诉你什么时候雨停啊?”他又喊道。
庙里的说笑声更大了。
“这市井俗人便是如此口无遮拦,倒也无恶意,娘子不好气恼。”那老者抱着女童,对驴车这边说道。
看着主仆二人的做派,从吃到坐卧举止,必然不是日常平民,这些贵人们如此被打趣,必然心中不悦,尤其是两个女子,千万别被气到了。
老者好心的劝慰道。
半芹的确有些气恼,但又不好说什么,娘子说了让她多做事少说话。
说笑声再次小了。
“天说,就要停了。”女声再次传出来。
这娘子真是故意说笑话的吧,大家才笑完她又逗人笑了,要是大家笑着的时候说,也不至于这热闹一阵高过一阵。
这间破庙从未有过的热闹,那些因为避雨而口角摩擦的人也笑的互相解了仇。
忽的这笑声从外边先停了。
“哎,雨停了!”有人大声喊道。
一声喊带着一声喊,很快压过庙里的说笑,哄的一声,很多人都涌过来向外看去。
果然,原本瓢泼般的雨已经变的淅淅沥沥,在大家看的这一刻,天放晴了。
一阵诡异的安静后,庙里再次哄的一声热闹起来。
第二章 小道
云收雨停,空荡荡的官路上似乎一瞬间从地下冒出很多人,又变得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破庙里避雨的人说笑着散去了,不过今日所见足够他们当几日谈资了。
“听说京城那些太史局的相公们便会如此观风测雨呢…”
“那这娘子跟那些相公们一般厉害?”
人转眼散去,破庙里只剩下半芹主仆和那老者女童。
半芹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那车夫便帮着装车,赶驴出门。
老者背着女童也出门。
“娘子会呼风唤雨!”女童人小听了半日说笑似懂非懂,但是念着好吃的糕点,忍不住冲驴车这边拍手喊道。
我家娘子是仙人开窍的,半芹带着几分得意嘻嘻笑。
“不是,是看天。”驴车里再次传出话来,同时掀起了一半车帘。
此时她们已经走到庙门口,雨过天晴,日光昳丽,掀起的车门帘遮挡有些阴影,但依旧可以看到内里坐着的女子,少女。
这么小!老者吓了一跳,都不能说年轻!才十三四岁吧!
“早上出门的时候,有棉絮云。”程娇娘说道,看着伏在爷爷背上的女童。
女童哪里听得懂,老者却懂了,看云知雨看雨知晴。
“娘子博才,娘子博才。”他连声说道。
程娇娘在内低头以示还礼,看着这老者。
“老丈,你的病要尽快治。”她忽的说道。
老者已经站开让她们先行,闻言愣了下。
“娘子还会看病?”他问道。
“略通。”程娇娘说道,目光落在老者微微佝偻的背上。
外人看来这老者是因为背着女童,所以身形佝偻用力。
“那娘子说我是何病?”老者一愣之后,含笑问道。
程娇娘却是沉默。
“不知。”她答道。
老者再次愣了下。
“但我能治。”程娇娘说道。
“那如何治?”老者笑问道,神情已经带着不以为意了。
“我家娘子治病诊金可是要先付的。”半芹在一旁说道。
此话一出,老者在不掩饰笑了。
“多谢娘子了,老夫身负小童体力不支,先赶路了。”他说道,竟是直接断了话头,点点头便先一步出了庙门沿着路大步而去了。
车夫再也忍不住了。
“娘子,你们这样做生意可不行,哪有这样说的?”他说道,“怎么能说不知道病呢?就算不知道,既然能治,那编一个病的名字也好嘛。”
半芹不悦的瞪他一眼。
“我们不是做生意。”她说道。
车夫撇撇嘴。
“不是做生意,干吗还跟人要诊费?”他嘀咕道。
“因为我们需要钱嘛…”半芹说道,说完看那车夫挪揄的样子,有些恼火,“快些赶路吧,天黑前要赶到前面的城镇落脚呢。”
“我是为你们好。”车夫还有些委屈,嘀咕一句,催驴出门。
车摇晃出了庙门,日光已有些刺目,程娇娘放下了车帘子。
半芹坐在车上,那车夫赶车,一行人向前方而去。
夜色深深的时候,驴车终于停在了一家客栈前,店小二打着哈欠过来迎接,半芹跳下车认真的询问了半日,才终于冲车夫摆摆手。
“真是难伺候,那么多客栈东问西问的这个不好那个不行,折腾到天黑,你们还得多给我一日钱,还得管我一日吃住,图的什么呀。”车夫嘀嘀咕咕的牵着驴车向后院车马房。
“有钱让你挣还不好啊。”半芹冲那车夫不满的说道。
这边程娇娘已经下了车,半芹忙伸手扶着她。
在前面带路的店小二回头看了眼,见这娘子身量比丫头还要高一些,带着幂蓠从头罩到了脚,里面穿着褐色的对襟半臂,若隐若现的素色裹裙,这般装扮素的寡淡,可见这位娘子的年纪不小了,但看身形却又聘聘婷婷。
此时的穿堂里已经没有客人走动了,后面客房的灯也基本都熄灭了,夜风吹来,行走在穿堂灯笼下的女子格外的引人注目。
对面有倚楼而谈的二人,其中一个人正好看过来,不由眼睛一亮。
“这娘子好美人。”他说道。
另一人寻他视线看去,却只见程娇娘迈入房门中浅浅背影。
“元郎如今越发眼光犀利,隔着幂蓠从背影都能看出人相貌。”他笑道。
被唤作元郎的男人哈哈笑。
“所谓美人,可不是单是好相貌。”他说道。
他说这话看向那位娘子所在的房间,房屋里灯光昏暗,似乎已经歇息了。
半芹坐在昏暗的灯下,认真的数钱。
“娘子,只有三两银了。”她说道。
程娇娘倚在床头,昏暗的灯光不能驱散她身边的夜色,整个人朦朦胧胧。
“明日租车,二餐,日落前到江州城正好够。”她说道。
半芹虽然对租车餐费等等价钱很熟悉,但算起来还没有程娇娘快,因此她干脆只记价格,每次报数,待娘子直接安排行程就是了。
“娘子,就一日的路了,我们还换车吗?”半芹不解的问道。
程娇娘默然一刻。
“要。”她说道。
“嗯这个车夫是聒噪的很。”半芹点头说道。
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她下意识的想要这么做,换车,多车同行,将她自己的行踪来处去处打乱不让人察觉,这些做法让她们一路的花费平白增加很多,在常人看来,这完全是没必要的支出,可是为什么,她就想这么做?似乎在躲避什么,躲避什么呢?
是程娇娘的躲避,还是谁的躲避?
程娇娘再一次沉思,她混乱的看不清的记忆里到底是什么?
看着床边的娘子又陷入呆滞,半芹小心的装好钱袋,吹熄了灯,侧卧在席垫上闭上眼。
自从上个月犯了一次病后,这一路走来娘子没有再犯病,而且就要到家了,再也不用路途奔波,无依无靠了。
半芹的嘴边露出甜美的笑,带着几分激动几分轻松睡去了。
第二日程娇娘主仆坐上车驶出城门的时候已经快要中午了,路上车马人熙熙攘攘,程娇娘的驴车走在其中毫不起眼。
“急报,急报。”
急促的马蹄声从后边传来,路上的行人纷纷躲避,看着一队将士飞驰而过。
躲避拥挤中,一辆马车差点陷入路旁的水沟。
“父亲,你没事吧?”旁边马上一位身穿绸缎圆袍的中年男人忙下马询问。
小厮们打起车帘。
车里坐着一个老者并一个孩童。
“爹爹,丹娘要骑马。”女童张开手冲男人喊道。
老者伸手抚了抚女童的头。
“外边热,等凉快了丹娘再骑马。”他安抚女童说道,一面对男子点头,“我没事,快些赶路吧,莫要误了你的公事。”
“是儿不孝,让父一同奔劳。”男人带着几分惭愧低头说道。
“莫要说这些,赶…”老者说道,话说一半却突然停了,神情微微惊讶。
“父亲?”男人不解,喊了声,见父亲的视线看向前方一处,他也看过去。
那里有一辆驴车,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正掀着车帘对内说什么,神情有些焦急。
再看那驴子不知道怎么了,似乎方才的拥挤伤了腿脚似的,车夫正蹲下查看。
是那个娘子..
老者沉吟,她们也是要去江州府的吗?
上次在路上见他们老幼行动慢,她们主动邀请自己坐车,说是赶路免得被雨淋,一开始这话没当回事,只当是好心扶老,虽然不信她们的话,但还是信这份善心,便让女童由那小丫头抱着坐在车外同行一段。
这次要不要邀请她们同行呢?
自己家倒还有一辆车,怎么也比她们这个驴车要好要快。
但是…
老者想起那娘子说的话,会治,不知名,诊费。
他摇摇头。
“父亲?”男人有些焦急的再喊了声。
老者回过神,冲儿子点点头。
“没事,赶路吧。”他说道
中年男人看父亲神情无恙,这才松口气,又安抚女童几句,转身上马去了。
护卫开道,他们很快走到路前方。
车吹动车帘,老者下意识的看了眼外边,那辆小小的驴车一闪而过。
你的病要尽快治…
耳边浮现那娘子木木的声音。
老者伸手摸了摸腰,又摇头笑了笑。
这娘子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略通些小道而已。
车队很快在官路上远去了。
第三章 北程
因为驴车坏了的缘故,程娇娘赶到江州城的时候城门就要关了,半芹搬出程家的名号,守卫们将信将疑的放行了。
江州城内有条过城河,这条河便是当年水患时,程家举族之力硬是在江州府挖通一条河道,从此后年年闹灾的河水在江州城一分为二,再无灭城之灾,朝廷感念程家义举,不仅立碑赐牌坊,还将过城河西岸三分之一归于程家所有,因此程家俗称西河程。
程氏族人居住于此,一座三拱石桥将程氏一分为二,桥南为南程,桥北为北程,两程血缘关系已三代以外,北程秉承祖训不分家不分产延绵至今,而南程则已经是杂程混居,北富贵南已成依附。
程娇娘的父亲便是北程如今长房二爷。
所以在城门时半芹特意表明自己是北程家人,那守卫放行的才痛快一些,如果是南程,只怕没这么痛快。
如今的河水已然不是曾经的那样凶猛泛滥,纵然是夏季,河水也是浅浅,连行舟都不能,此时夜色里河边垂柳摇曳,凉风习习,景观倒也宜人。
站在河对岸,看着一道高高的青色院墙,半芹激动的指着。
“娘子,那就是咱们家。”她说道。
程娇娘看着那青墙白瓦,其后黑瓦屋顶绵绵,一眼估计最少五进深。
从这里可以看到一座高大的牌坊,黑夜里看不清其上的字。
“那边是正门。”半芹引着她过桥,一面激动的说道,“我跟着老夫人来过两次,娘子你在家长到三岁呢…”
就算是长到十三岁也没用,痴傻儿记得什么。
程娇娘扶着她的手慢慢的过桥,因为是程家地界,这里没有闲人游街逛景,河沿上散坐着的都是程家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小的玩闹,女人在河边洗衣,唧唧喳喳说说笑笑很是热闹。
见她们走过来,尤其是一个女子晚上还带着幂蓠从头罩到了脚,大家都好奇的看过来。
“这都是南程的人,大多数靠着族里照顾为生。”半芹低声说道。
二人脚步不停,过了桥便向北程而去。
这大半夜的两个女子是做什么?程家的女眷?不可能,访客?两个女子大半夜的访客?
这边歇凉的人很快议论起来。
程家的大门自然关闭了,大红灯笼映照着积善之家的匾额格外的醒目,这匾额便是当初朝廷赏赐的,这里日常也是不开的。
半芹带着程娇娘走到了西边二门边,这里是程家人日常进出的地方。
“娘子。”半芹举起手,又看身后的程娇娘。
夜风吹来,站在灯影里的程娇娘衣衫飘飘。
“敲吧。”程娇娘说道。
半芹点点头,带着几分激动敲响了程家的门。
程大夫人还没有睡,因为明日要出门,正看着丫头们选衣服。
“这衣服太艳了,去拿那件紫酱的来。”她说道。
大衣柜那边的丫头闻声立刻挑了出来,程大夫人却又嫌弃太沉闷。
最后还是跟前的梳头媳妇贵海家的选了一件檀色底子的才算是落定了。
“还是这个好,不鲜艳眨眼,抢了风头,又不沉闷。”程大夫人说道。
外边有丫头急匆匆进来。
“夫人,管家来了。”她说道。
管家?
程大夫人愣了下,这么晚了,内外回避,这管家大半夜跑自己这里来做什么?
“老爷歇下了吗?”她问道。
程大老爷今日按日子歇在小妾房内。
“管家说有事要夫人先定夺。”丫头说道。
程大夫人如今也四十多岁了,婆婆年事已高,家事基本都交给她了,既然如此,有些嫌也可以不避了。
“请进来吧。”程大夫人说道。
由丫头服侍来到客厅,管家忙施礼,面带忧虑。
“什么事?”大夫人问道。
“门外,来了个女子。”管家低声说道。
话说到此,程大夫人眼睛便是一跳,她拿起团扇轻轻煽动做掩饰。
身旁的仆妇知趣,忙挥手带着几个丫头下去,只留下贴身的两人伺候。
“说是找二爷。”管家接着说道。
大夫人心里稍微松口气,还好不是自己家的,虽然二爷也是自己家,但感觉还是不同的。
“二爷才回来半年还不到。”她说道,慢慢的放下团扇。
“说是从并州来的。”管家忙说道。
程大夫人砰的就把团扇拍在桌子上。
大老爷很快就被请过来,进门时还有些不高兴,认为是妻子吃飞醋故意不让他在小妾那里温存,待看到管家也在,面色才稍缓,及听了管家的话,脸色顿时变了。
“荒唐!”他喝道,“打走!”
“老爷,人既能从并州追来,还是先问问二弟的好。”大夫人说道。
“问什么问?这种荒唐事由不得他做主!”作为长兄又是族长的程大老爷气势汹汹。
程大夫人摇头,一面劝解,一面让人去请二爷来。
“避着二夫人。”她提醒道。
但去的人很快回来了,说二爷不在家,跟几个同僚吃酒了还没回来。
“二夫人问若是急事,她就派人去请二爷回来。”仆妇说道。
程大老爷听了很是闷气。
“整日吃酒,成何体统!”他愤声说道,“叫他回来!”
程大夫人却想到另外的事。
“那女人在哪里?”她问道。
“还在门上。”管家说道。
“别在门上,遇到了闹起来可就藏不住了,先,带进来,让人看着。”程大夫人说道。
“不行,休想进门,带走看着。”程大老爷说道。
管家为难不知道该听谁的。
门外响起丫头们说话声。
“二夫人来了。”
屋子里的人心里一惊,程大夫人下意识的站起来,门帘已经掀起来,走进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妇人,五官精巧,眉眼精明,先冲大老爷夫人施礼。
“朝廷放任了,他与几个同窗相聚一下。”二夫人含笑说道。
这是来与丈夫解围来了,大老爷听了更生气,这么贤良淑德的夫人在家,还在外边惹出这荒唐事来。
“是,没什么事。”大夫人忙笑道,“你还特意过来,快去吧,熙哥儿睡了吧,你快去歇着吧。”
二夫人年前刚生了嫡长子,二房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二夫人笑了笑,没有接话,也没有告退。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嫂嫂,既然人来了,也就别瞒着我了,大家都知道了,独我一个不知道,才更是没脸。”二夫人忽的说道,说着拿起手帕,声音已经哽咽。
一家住着,有点风吹草动谁瞒得过谁。
大老爷和大夫人面色复杂。
“青娘,你莫要急,还没问清,别多想。”大夫人只得拉住她低声安慰道。
这边正说话,门外传来二老爷来了的声音。
“大哥要找我?”
人还没进来,声音传进来。
程二老爷穿着深青长袍,带着酒气,笑呵呵的迈进来,看到屋子里人齐齐的吓了一跳。
“都在呢。”他说道,“什么好事?”
话音未落,就见妻子扑过来。
“什么好事?程栋,程二郎,你干的好事!”程二夫人伸手抓过来。
程二老爷下意识猝不及防,躲避不及,脸上顿时一道指甲印泛红。
谁也没想到一向温婉的程二夫人竟然下手如此的爽利,大夫人回过神忙去拉,大老爷也站起来。
屋子里顿时乱了。
外边的仆妇们忙赶着丫头们飞快的避开。
果然是半夜敲门无好事。
多少年后一些仆妇还记得这一场由程娇娘敲门引起的闹事,而这只是刚刚开始。
第四章 嫡长
半芹可不知道自己这一个敲门敲的里面的两个主子打了起来。
她和程娇娘已经站到了门里,不过也没被让进门房。
四周的仆从看她们的眼神也很怪异,问什么都不肯说话,一副避开的样子。
这让半芹有些莫名其妙。
“他们怎么了?”她有些紧张的低声问程娇娘,“怎么看咱们的眼神不对?”
程娇娘看着院子里。
“他们误会你的话了。”她说道。
半芹嗯了声,更加不解。
方才她激动的跟门房说,要找程二老爷,是来认亲的,并州来的。
“这有什么误会啊?”她不解的道,问完了又甩了念头,既然娘子说误会,那肯定是误会了,于是她又带着几分忐忑,“他们误会什么啊?娘子你怎么不提醒我啊。”
因为我的嘴跟不上脑子,程娇娘默然,想笑一笑,但笑还没起来,另一个念头又来了。
她看向院子里,有四五个仆妇走过来,神情阴沉。
半芹看到了忙激动的接过去。
“妈妈们,二爷可…”她说道。
话没说完,两个仆妇就急哄哄的围上来。
“二爷没在家,这么晚了,小娘子先去歇歇脚,等明日再说吧。”她们说道,说这话,一左一右就架住了半芹。
半芹吓了一跳。
“你们干什么?”她喊道,刚张嘴,就有一块破布塞她嘴里。
半芹都懵了。
“你们误会了..”她呜咽着喊道。
果然娘子的话从来都是对的。
“我是二爷的女儿。”程娇娘说道。
走向她的两个仆妇神情一怔。
什么?
这边屋子里,程二夫人低着头擦泪,程二爷自己整理被抓乱的衣衫,很显然他不熟悉做这种事,但这时候也不能叫丫头们进来看笑话了。
“给我去祠堂禁闭半个月,不许出门!”程大老爷铁青着脸呵斥道。
“到底还年轻,他又在那个位子上,难免应酬,那些女人就是个玩乐,咱们可不能为这个恼。”程大夫人抚着程二夫人的肩头低声安慰。
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程二夫人知道自己也不能闹的太过,要不然占理也成理亏了。
她擦着眼泪应声是。
“好了,人就不提了,直接弄走了,这事就当没有过。”程大夫人松口气说道,又看程二爷,“二郎,你日后断不可如此荒唐,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熙哥儿想想。”
程二爷脸色也是铁青,又是羞臊又是闷气。
门外两个仆妇急匆匆的进来。
“老爷,夫人。”她们施礼说道。
“办好了?”程大夫人问道。
“没。”仆妇答道,看了眼程二爷,神情犹豫。
“说了凭她说什么也不要听,直接塞住嘴拉走,你们当差这么久难道还不会做事吗?”程大夫人竖眉说道。
仆妇有些慌神。
“是,是,”她们说道,忍不住又看二爷,“可是,她说,她是二爷的女儿。”
此言一出,原本平静下来的程二夫人顿时又起来了。
“程二郎,连女儿都生了!你欺人太甚!”她喊道,冲程二爷扑过去。
这一次程大夫人反应快伸手拦住,自己被带的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仆妇们忙上前搀扶。
屋子里顿时又乱起来。
半芹靠在程娇娘身旁,看着四周戒备的仆妇。
“这次应该没误会了吧?”她低声问程娇娘。
“就怕传话的人说不清,或者听话的人听不清。”程娇娘说道。
这家里,还有人记得并州有个程家女儿吗?
她看向院子,高高的影壁挡住了视线,看到不到其内的宅院是何光景。
“没有!”程二爷愤愤的喊道,推开程二夫人。
程二夫人跌倒在地上拉着程大夫人放声大哭。
程大老爷团团转,抽出墙上悬挂的董器堂的宝剑。
仆妇们吓了一跳,忙跪上去拦住大老爷。
程大夫人劝了这个又劝那个,急的直冒火。
“我去看看是哪个来害我!”程二爷亦是气急败坏就像外冲去。
“你敢去见,见了就别进家门!”程大老爷颤声骂道。
程二爷没听到一般冲了出去。
“大哥大嫂,你看他急着认去。”程二夫人哭道。
程大夫人急的站起来。
这要是见了可就说不清了。
“你放心,有我在,断不会让外边的人进咱们家门,凭他是谁都不行!”她说道,顾不得再安抚程二夫人,也忙追出去。
程二爷很快来到了门口,远远的便看到灯笼下站着的两个女子,被几个仆妇围着,很是显眼。
真的有人找上门?
程二爷的脚步放慢,他是荒唐过,但是没印象外边会留下孩子啊?难道是疏忽了?
既然疏忽了,那就打死不认便是了,想必这边也是没根没据,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才找上门。
想到这里,程二爷脚步又有力起来,他沉下脸气势汹汹的过来了。
“老爷来了!”半芹一眼看到,惊喜的喊道。
程娇娘也早看到了。
这个三十左右的男子,身材偏瘦,中等身高,最近了可以看到面色白皙,四方脸,算不上多好看也算不上难看。
在他身后,程大夫人脚步匆匆跟上来。
“你们什么…”程二爷沉声喝道。
话音未落,半芹就欢悦的上前。
“老爷,我是半芹啊。”她喊道,“我带大娘子回来了。”
程二爷脚步一顿。
半芹?
是谁?
“娘子,娘子,这就是你父亲,这就是你父亲。”半芹又拉着程娇娘喊道,又是欢喜又是心酸,竟忍不住哭起来。
“先别乱喊,谁是谁父亲!”程二爷喊道。
“你这女子哪里来的?可是认错人了?”程大夫人也上前来了,沉声说道。
半芹哭的不能说话,也说不清话,程娇娘便迈上前一步,伸手掀开幂蓠。
“父亲。”她说道,屈膝蹲礼。
这女子好相貌,乍一看到真有些面熟。
程二爷和程大夫人愣住了。
“你哪个?怎么能乱喊人父亲?”程二爷回过神喝道。
“老爷,您忘了,您说会去道观接我们的。”半芹哭道,“道观被雷火劈了,我和娘子便自己回来了。”
夜空中似乎响起一声炸雷。
程二爷和程大夫人神情恍然。
还真不是乱喊父亲!还真是他的女儿!
程大老爷也呆住了。
“那个,傻儿?”他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是,老爷,是并州道观寄养的大娘子回来了。”仆妇说道。
程大老爷手里的宝剑慢慢的放回桌上。
“是她啊。”他喃喃说道,吐了口气,又想到什么,紧张起来,“周家的人也来了吗?”
仆妇一时恍惚都没想到周家的人是谁,程二夫人却想到了。
周家,自己丈夫先头的妻子的娘家,自己进门之前,还屈辱的被周家的人以长辈的身份相看过,如果不是自己娘家得力,自己还要对着一个周氏的牌位敬茶。
程二夫人不哭了,放在膝上的手慢慢的攥起来。
是她的女儿啊。
程家二房的嫡长女回来了。
“什么?嫡长女?”
内院深处,散了头发躺下的程七娘猛地坐起来。
“我多了个姐姐?”她瞪大眼问道,细白面容泛起红潮,染了嫩红指甲的尖尖葱指指着自己,“我不是长女了?”
第五章 如何
程家的灯火几乎亮了一夜。
程家两兄弟并夫人都坐在程大老爷的屋子里,仆妇熬了醒神汤送过来。
“睡了吗?”程大夫人问道。
仆妇点点头。
“两个一挨床都睡下了。”她说道。
“行礼都看了吗?”程大夫人又问道。
“看了,没什么东西,银钱没有,只有随身的几件衣裳,炉子,空的食盒,别的什么都没有。”仆妇说道。
听她说来,屋子里的四人面色都有些怪异。
靠着这些东西,就能从并州走到江州来?去趟城郊的大佛寺上香都不够吧?
程大夫人摆摆手,仆妇们依次退下了。
“那孩子离家早,我都记不清什么样了。”程大夫人看程二老爷说道,“你看着,是不是啊?”
当初周氏进门,两年无孕,一家子急的什么似的,好容易怀上了,虽说生下的是个女孩,但一家还是高兴的很,老太爷那时尚在世,亲自给起了名字,没想到长到六个月看出问题了。
“别的孩子眼睛都能跟着人了,她却呆呆直直的,别的孩子都会坐了,她却不会,勉强能翻身,原本以为是胎里带弱,好吃好喝的精心养着,但渐渐的问题越来越多,流口水目光呆滞不会说话,等到一周岁的时候,终于确诊为傻儿..”奶妈坐在席垫上细声细语的说当年事。
程七娘穿着雪青纱衣抱膝坐在榻上,八岁的她已经明眸皓齿,灵动可人。
“还是个傻子啊?”她喊道。
奶妈忙冲她嘘声。
“我的娘子,你小声点。”她说道。
“我不要。”程七娘声音越发大了,将旁边的枕头扔出去,“一个傻子姐姐,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屋子里的闹声传出去,外边值夜的丫头们都缩头不敢言。
程七娘娇生惯养,脾气一向不好,闹起来可没人敢惹。
这边的程二老爷心情也不好,只是到底不是孩子,脾气是不能乱发的。
“我哪里知道,当年她娘死了,就直接送道观去了。”他说道。
“说的什么话,你是她父亲,你都不认得,难道我们认得?”程大老爷沉脸喝道。
“那就是吧。”程二爷说道。
程大老爷气的又要起身拿宝剑,程大夫人忙劝慰住。
“当年道士说了,不让亲眷探视,送去的时候才六七岁,这女大十八变,不在跟前如何认得。”她说道。
说道女大十八变,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一刻。
“只是她们两个女子是如何走到这里的?”程二夫人忽的问道。
“是当年周老夫人留给她一大笔钱,埋在道观里,道观遭了灾,半芹挖出来,雇了人车马一路向这边来了,一个傻的一个小丫头,一路倒没人被人骗了卖了,只是钱连骗带花的都没了。”程大夫人说道。
屋子里的人点了点头,这便对了。
听着外边寂静无声,半芹从地席上爬起来,竹帘幕帐那边的程娇娘侧卧无息。
“娘子。”她压低声音说道,“为何不说咱们是如何来的?外老夫人并没有给咱们留钱啊?要是说你会看病,那岂不是大喜之事?”
程娇娘没有动。
半芹还以为她睡了,又悄悄的往回爬。
“说那个,他们不会信的。”程娇娘的声音低低响起。
半芹欢喜的转过身。
“娘子,你也没睡吧,睡不着吧。”她低声说道,声音里的欢喜难以抑制,“我们到家了。”
程娇娘笑了,心里笑,嘴上浮现的依旧是浅浅的幅度,夜色里更看不出来。
“嗯。”她说道。
“啊,娘子,你也快睡吧,明日,肯定要见很多人呢。”半芹压低声音说道,
程娇娘嗯了声,闭上眼。
夜风透过窗子吹进来,夜色宁静,偶尔隐隐传来叽叽喳喳人低语的声音,这并没有惊扰屋子里的主仆二人,这一次半芹很快入睡了,这大约是这丫头几个月来睡的最安稳的一日,程娇娘听着细细的鼾声,想要翻个身,但试了试,最终放弃了。
到家了,这里就是她的家么?
程娇娘闭上眼,沉沉的睡去了。
夜色深了,程家的四人相谈也暂时告一段落,说也说不出什么来。
“连夜派人去并州,再派人去周家,问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程大老爷说道,大手一摆做了决定。
程二爷夫妇回到自己的宅院,夫妻二人各自洗漱,程二爷抬脚就要去书房,程二夫人拦住了。
“是妾身错了,没问清就闹起来。”她亲自捧了茶蹲礼递给丈夫,低头凄凄说道。
见妻子肯认错,程二爷面子好看一些了,嗯了一声,没接茶,但也没再走。
程二夫人便挨过来,伸手拉着丈夫的衣袖。
“二郎,我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情深所至不能自己,往日你看我可是那拈酸吃醋之人?这次听说是外边的人,又半夜上门来,我真是慌了,怕了,这么节骨眼上,万一落下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二郎,我们母子可都系在你身上。”她说道,盈盈泪眼看着程二老爷。
程二老爷续弦,是东平洲彭家的老姑娘,比他小了六岁,又新当了母亲,正是最妖娆丰韵的时候,再加上这一番话,陪上那神情,程二爷先前那气早就飞走了。
“你也是,怪不得我生气,我在你眼里是那般荒唐的人吗?”他说道,坐下来,接过茶。
夫妻终于和解,好好温存一番。
“只是,她回来了,这么突然的,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才是。”程二夫人说道。
“一个傻子,有什么可麻烦的,吃喝供着就是了。”程二爷不在意的说道,打个哈欠,酒意上头要去睡。
程二夫人略沉吟一刻。
想着这个傻子的事,忽的想到另外一件事。
“二郎,方才在大哥那里,你说到的绿娘十三娘都是什么人?”她转头问道。
正解衣上床的程二老爷身形一顿。
那是方才因为吵闹时他随口说出的几个外边旧日相好的,只是在嘴边滑过跟大哥说都跟那些人断了关系,没想到当时哭的那样的程二夫人竟然听见了还记得!
这都是因为那个傻子来!要不是她莫名其妙的半夜上门,哪里会惹出这么多事!
一个傻子有什么麻烦?错了!这傻子刚来就给他惹了这么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