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小食
程娇娘归来带来的麻烦事,暂时解决了。
程二爷费了几天的功夫温存化解了那几个荒唐旧相好带来的麻烦,程二夫人暂时不用费心去管这个烫手的“女儿”。
程六娘程七娘不用在上愁自己的名字被换掉,那个傻子也被关起来,不用怕被吓到。
程大夫人不用担心二房夫妻起生分,家庭和睦,耳边也没了女儿的吵闹。
日子似乎又回归以往,平静而祥和。
半芹和程娇娘过的也不错,不用颠沛流离担惊受怕,吃喝富足,而且有了自己的小厨房,再也不怕娘子挑食了。
“娘子娘子,这样行吗?”
半芹的喊声从外边传来。
程娇娘依着凭几闭目,不知道是睡还是醒着。
半芹喊着已经喊到了门前,手里举起一块面团,黄油油的。
程娇娘睁开眼看了。
“再加一勺蜂蜜。”她说道,“然后就可以压面团。”
半芹高兴的应声是。
“啊..”她要跑开又转过身,“娘子,是用筷子撑开然后..”
程娇娘从凭几上起身,左右伸出两跟手指,虚空做出几个动作。
她的动作缓慢,半芹看的很详细。
“我知道了。”她说道,转身忙忙的跑进了小厨房。
程娇娘抿了抿嘴,这便是她的微微一笑,继续靠在凭几上。
“娘子,这叫什么?真好看啊真的是我做出来的啊。”半芹欢喜惊讶的说道。
金黄的炸食如同经线挽成扇形摆在矮几上,赏心悦目。
程娇娘看着伸手捏起一根,放进嘴里慢慢的嚼着,细甜冷脆,入口即化。
“我,不知道。”她慢慢说道。
“娘子能想到这种做法真是厉害。”半芹也折了一小根吃,说道。
程娇娘默然一刻。
这不是她想到的,而是就存在她记忆里的。
“小道而已。”她说道。
她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半芹盛了水给她。
“不过,娘子,真的不吃茶啊?”她问道。
“不吃那种茶。”程娇娘说道,端起水慢慢的喝。
半芹吐吐舌头。
“那娘子吃哪种茶?”她有些无奈的问道。
程娇娘慢慢的喝完水,放下水杯。
她的记忆没有什么恢复,除了记忆自己的反应,她自己去想去探究却什么都得不到。
比如有时候看到面食,脑子会自己跳出做法,但有时候却什么反应也没,比如怎么都吃不惯的茶,除了脑子抗拒的不肯吃,至于要吃什么样的,却一无反应。
她似乎是她,却不能自控,真是无奈的很。
“不知。”她说道。
这是回答半芹的问话,彼时半芹已经将矮几移开,她已经习惯了娘子回答慢半拍了。
“娘子,该歇午觉了。”她说道。
程娇娘嗯了声,扶着她的手站起来,越过竹帘幕帐,向卧床而去。
屋子里很快寂静无声。
外边一个仆妇探头向内看,透过竹帘帐看到内里床上女子床下丫头都酣睡,再看中厅的桌子上摆着一盘金黄酥香的吃食,丝丝缠缠叠加不知是如何做成的。
仆妇眼睛不由一亮,踮脚小心的进来,伸手掐了一小块放入口中赞叹神情更浓。
屋内有细细的鼾声和夏风一起传来。
“果然傻子,就知道吃睡。”她低声说道,撇撇嘴,“白白的浪费吃食。”
她向内看了几眼,思付一刻,将吃食连着盘子端起来转身出去了。
这间院子里被分来两个人,一个自己,还有一个粗使小丫头。
小丫头日日出去玩,此时更是没影子。
仆妇端着吃食,左右看了看出了门。
日头正盛,荷花池里的荷花都蔫了,林间的蝉鸣都有气无力,正是歇午的时候,园子里寂静无声。
仆妇端着盘子脚步匆匆的向外走,从园子穿过去,出了角门,走过一道夹巷就到了自己的家。
“喂。”
一声女孩子的喊声陡然从头顶传来。
仆妇脚步一顿,有些慌神四下看。
“这里。”女声喊道。
仆妇抬起头这才看到假山石上的小亭子里站着三个女孩子。
“六娘子,七娘子,五娘子。”仆妇忙矮身施礼。
五娘年纪最大,但却排在最后,不是这仆妇昏了头,而是这便是嫡庶之分。
“你这老货,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程七娘说道。
程六娘眼尖,看到仆妇手里捧着的盘子,忙拉拉程七娘的衣袖,指了指。
“你拿的什么?又偷公里的东西补贴自己呢!”程六娘说道。
她如今十二岁了,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也开始跟着母亲管事娘子学理家事,知道这些仆妇们最会偷摸。
安上这个罪名,轻的打出去,重的可是要送官府的,仆妇吓的噗通就跪下了。
“六娘子,老奴断不敢的,这是娇娘吃剩下的要扔了,老奴看着好好的面食被糟蹋了,所以才想拿家去给孙子吃,并不是偷拿的。”她叩头说道。
程七娘哦了声,这才知道这老奴是程娇娘那里的,因为厌恶那个傻子,捎带看这个仆妇也不耐起来。
“是那傻子的,别管了。”她拉六娘衣袖说道。
旁边的五娘抿嘴笑,又摇头。
这些仆妇果然一个二个的滑头,推到傻子身上,怎么说都是她有理,也不怕对质。
程六娘听了是傻子那里的人,也要嫌弃的丢开,但目光落在那盘金灿灿的吃食上有些移不开了。
她突然想起那日在傻子那里扒窗户时闻到的香味。
“喂,把那个拿过来。”她说道,伸手指了指盘子。
仆妇不敢怠慢,此时她已经不指望能把东西拿回家,而是这三个小娘子不再追究就好了,当下恭敬的捧上来。
“要这个干什么?”程七娘掩着鼻子,带着几分嫌弃说道,“别沾染了傻病。”
程五娘主动接过仆妇递来的盘子,笑吟吟的捧到程六娘跟前。
“妹妹,要这个玩什么?”她问道。
“我们,去喂鱼。”程六娘眼珠转了转说道。
“鱼儿吃了会变傻的!”程七娘喊道。
“傻了不是更好,咱们钓鱼就很容易了。”程六娘笑道,拎起裙子向荷花池边去。
程七娘嘟嘴。
“那我不和你玩了。”她故作威胁的喊道。
程六娘才不怕她,催着程五娘快些。
程五娘笑着拉着程七娘。
“吃了傻子的东西不会变傻的,况且这又不是她的,是咱们家的。”她笑盈盈说道。
程七娘这才哦了声,半推半就的跟着过去了。
仆妇趁机一溜烟的跑了。
轻轻一揉,酥脆的面食就散落在水面上,不多时便引来荷叶下肥大的鱼儿来吃。
“这什么东西啊,怎么日常没见过?”程六娘说道,喂了一会儿鱼,耐不住手里东西的香气看了又看。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程五娘说道。
“给那傻子吃的,跟咱们吃的自然不一样。”程七娘说道,掩着鼻子站开几步。
程六娘眼珠转了又转,伸手捏起一个放进嘴里,吓得程七娘叫了声。
“啊。”程六娘旋即也喊了声。
程五娘有些了然,听说傻子那里是单独的小厨房,却没有给配厨子,只给了一个粗使仆妇和粗使小丫头,这样的仆妇和丫头能做出什么吃食来,不过这傻子也用不着什么好吃食,对傻子来说,吃仅仅是果腹而已。
这吃食没见过,不是她们常吃的,想必就是那傻子的小厨房里单独做的,能好吃才怪呢。
但下一刻程六娘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呸呸的吐出来,反而是又伸手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好吃!”她含糊说道。
程七娘和程五娘瞪大了眼,看着有失大家闺秀风度的程六娘。
“六娘变傻子了!”程七娘喊道,拎着裙子跑开了。
程大夫人才消停三天的耳边又被女儿吵的嗡嗡响。
这个老闺女,原本想多留几年,看样子还是让她早些嫁人的好。
“母亲,母亲,我要吃这个嘛,我也要吃这个嘛。”程六娘说道,跪坐在席垫上,摇着母亲的胳膊。
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盘吃食,被掰的有些松散。
“六娘,你已经十二岁了,哪能这样馋嘴吃。”程大夫人皱眉说道。
“母亲,我不要听这个,你偏心,给那傻子做好吃的,不给我吃。”程六娘嘟嘴说道,“你还是想让她当六娘,要我当七娘!”
程大夫人头疼。
“怎么就好吃了?”她伸手捏了一块放到嘴里,眼睛微微一亮,点了点头,“嗯,不错。”
看到母亲说好,程六娘更加有底气了,吵得程大夫人实在受不了。
“去,问问那个厨子做的。”她只得说道。
不多时,程娇娘那边的那个仆妇就心惊胆战的跪在了门厅外。
这种粗使仆妇都没资格进屋门。
她以为是事发了,自己的话能哄骗家里的年轻姑娘们,但主母是如论如何也骗不了的。
这下惨了,自己要被赶出了,都怪这个傻子,胡乱折腾什么吃食。
仆妇又是恨又是怕俯身在地乱战。
“这是你做的?”程大夫人问道。
仆妇听了两遍才听清问的什么。
“不是,不是,是半芹那丫头做的。”她忙摆手大声说道。
半芹?
程大夫人想了想才想到是谁,又点点头,也是,周老夫人既然把这个丫头给那傻子伺候,可见是精心挑过的,傻子有什么需求,无非是吃饱穿暖,丫头有个好厨艺也再正常不过。
“母亲,我要那个丫头。”程六娘说道,坐直身子。
第十章莫名
虽然程大夫人替程二夫人教养程娇娘,但程大夫人还是亲自去问了程二夫人。
“大嫂,就是看中我这里哪个丫头,你只管要去就是了,更别说如今娇娘又在你这里养着。”程二夫人说道。
份内的事,并非都是情理中的事,多说一句话,累不死,但却能避免一些嫌隙。
这是程大夫人嫁为人妇几十年的经验。
“到底是二弟女儿身边的丫头,我当伯母的要说一声。”她说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她也知道二房夫妇绝对不会有任何不乐意,再说多,就显得过犹不及矫情了,她岔开话题,“我让人叫那丫头来了,问问厨艺怎么样。”
程二夫人本没兴趣见一个丫头,况且还是傻子的丫头,但既然大嫂说了,也便应允。
“你吃了那个丫头做的饭,会变傻的。”程七娘说道。
母亲们谈话,姐妹二人坐在屏风后玩双陆棋。
“那丫头又不是傻子。”程六娘对小孩子的话嗤之以鼻,同时一推棋盘,“我赢了,我把那盘子炸食都吃了,看,我还是赢了你。”
程七娘嘟嘴不满将棋盘晃得哗啦响。
“要么我真变傻了?”程六娘摇着小团扇故作认真说道,“怎么还赢了七娘你呢?原来七娘你比傻子还傻?”
她说罢用小扇子掩着嘴咯咯笑起来。
程七娘又羞又怒大哭起来。
“六娘!又欺负你妹妹!”程大夫人气恼的声音从屏风前传来。
奶妈们也碎步进来跪下训斥六娘安慰七娘,见怪不怪,很显然对于这姐妹俩来说是常有的事。
正热闹着,半芹被带来了。
“你家娘子做什么呢?”程二夫人依着本分问了句。
半芹大喜。
“娘子睡着呢。”她高兴的忙答道。
什么时候了还睡,程二夫人抿抿嘴,果然傻子就是傻子。
“这个是你做的?”程大夫人没必要跟一个丫头客气,直奔主题问道。
仆妇将程六娘吃剩的炸食推过来给半芹看。
半芹啊了声,一脸惊讶。
才发现自己的吃食被人偷了吧,仆妇以及程大夫人看着她的神情暗自说道。
“娘子不爱吃饭,所以奴婢就做了些小食。”半芹回过神忙低头说道。
当仆妇来说二夫人找她时,她跟娘子高兴的说肯定是要见娘子了。
“小食。”程娇娘吐出两个字。
不过当时她没明白,还以为娘子要吃小食,本来要去拿,但仆妇催着过去,只得吩咐那个粗使丫头给娘子端小食。
没想到这小食竟然已经在夫人这里了!
原来娘子说的小食是指夫人见她是为了小食的意思吗?
娘子怎么知道的?
天啊,娘子果然是神仙开窍的人,真是太聪明了!
半芹再抬起头,神情惊喜兴奋。
这种神情对程大夫人二夫人以及仆妇们很常见,家里的丫头某一点得到赏识被叫来问话,那种即将获得意外之喜的兴奋激动。
这丫头想必也猜到接下来有什么好运气要砸她头上了。
程大夫人微微一笑。
“你做的不错。”她说道,看向门厅外站着的一个仆妇,“桃娘子,让她跟着厨房里的朱娘子做点心吧。”
仆妇应声是。
“还不谢过夫人。”她看着半芹指点道。
朱娘子是家里做点心做好的厨娘,能跟着她,学一门手艺,多少丫头们争着抢着想要呢。
半芹有些发愣,似乎不太明白怎么回事。
“谢过夫人。”她还是依言叩头道谢,然后抬起头,“夫人要我做什么?”
“看,真是傻子,连话都听不懂!”程七娘从屏风后坐着说道。
程六娘起身走出来。
“我要你来给我做点心吃。”她看着半芹,微微抬着头说道。
半芹终于明白了。
“可是,奴婢还要伺候我家娘子的。”她愣愣说道。
“再给娇娘拨去两个丫头。”程大夫人接过话说道,又嘱咐一句,“厨娘也去一个。”
这够了吧。
“嫂嫂,哪里用的那么多?”程二夫人说道。
“她到底是病着,多些人也好。”程大夫人说道。
半芹有些呆呆。
“夫人的意思是,我以后就不跟着我家娘子了?”她问道。
程七娘起身出来,看着半芹咯咯的笑。
“果然傻的很,连话都听不懂,跟着傻子的人都是会变傻的。”她得意的说道,看了程六娘一眼,“六姐,你真要吃这个丫头做的东西啊?好好想想吧。”
程六娘还没说话,半芹开口了。
“娘子,我家娘子不傻了。”她忙说道。
程七娘和程六娘这次表情同一,都嗤的笑了一声。
“真的,我家娘子好了。”半芹说道,又指着小食,“这个,这个不是我做的,是我家娘子教我的。”
她说的话,在场的人听进去的不多,但有一个意思大家听懂了。
“六姐,人家不跟你去啊。”程七娘笑道。
程六娘拉下脸来。
“你不想去给我做点心?”她向前迈了一步,竖眉问道。
半芹有些慌神。
“奴婢,奴婢其实不会做点心的。”她结结巴巴说道,“都是娘子教我的..”
她的话音未落,程七娘就咯咯的笑,这笑声让程六娘立刻发作了。
“给我掌嘴!”她喊道,将手里的团扇狠狠的扔出来,跺脚喊道,“掌嘴!掌嘴!”
半芹惶惶,仆妇们也愣了下,但旋即一个仆妇就依言上前扬手啪啪给了半芹两耳光。
“行了。”程大夫人这才开口。
仆妇已经收了手,垂手站好。
半芹脸颊肿起来,整个人都懵了。
她自从被周老夫人买了调教一段便送到道观里,伺候程娇娘,虽然道观清苦,但由于周老夫人的钱,道观的人并没有欺负她们,程娇娘又是个傻子,安安静静的,日常也没什么活,上头也没主子管制,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打。
“不愿意就算了,下去吧。”程大夫人淡淡说道。
半芹还愣着。
“还不谢过夫人!”仆妇低声喝道。
半芹慌里慌张的叩头道谢,慌里慌张的起身,踉跄的跑开了。
“母亲,让她滚啊,让她滚啊,我不要看到这个丫头在家里!”
身后传来程六娘的声音。
看着半芹慌张狼狈的过来,来往的仆妇丫头指指点点。
半芹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不知道是臊的还是疼的。
她低着头有些慌不择路脚下差点绊倒,这才发现起身的急,把屐鞋丢在了程二夫人那里,也不敢回去取,就穿着袜子低着头慌忙的走。
石子路咯的脚生疼。
半芹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第十一章错了
程娇娘已经看了好一会儿屏风了。
屏风上画的是简单的树和美人图,以及一行字。
程娇娘看的就是这行字,这是一行篆书,她动了动嘴唇,慢慢的将其念出来。
她盯着屏风,放在凭几上的手慢慢的滑动,一点一点的描写这一行字。
她识字,也会写字,并且应该是很熟练,也许还写的很好。
手指僵硬,提转勾划完全不听使唤,但她的心里很流畅。
这真的是一个傻子的记忆吗?
一个傻子因为神仙开窍就能做到这样吗?
你是谁?
我是谁?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是半芹回来了,程娇娘停下手。
但半芹没有立刻进来,而是进了小厨房。
锅里的糖熬成糨,半芹将切好的桃子倒进去,滚了两滚忙忙的捞出,一块一块的码好放在一边晾着。
没有镜子,半芹对着缸里的水照了半天,将头发理了又理,脸上抹上了锅灰,看上去很滑稽,半芹对着缸笑了笑,哭过的眼还是很明显。
她皱起眉转了几圈,干脆将手在眼上也抹了两道,然后桃子也凉好了,她深吸一口气端着盘子轻快的向屋内跑去。
“娘子,娘子,你尝尝这次做的怎么样?”
程娇娘看着她。
半芹笑眯眯的跪坐下来,将盘子放在凭几上,用竹签扎起一个,起身递到程娇娘嘴边。
程娇娘张嘴一口吃下。
“怎么样?”半芹问道。
程娇娘慢慢的吃,没有说话。
半芹也不急,笑眯眯的看着她吃,一面叽叽呱呱的讲自己怎么做的。
“好。”程娇娘吃完了,回答道。
半芹高兴的笑,伸手摸脸,然后故作惊讶的发现了什么。
“啊呀,手上有灰啊。”她说道,“娘子,我有没有抹到脸上?”
“有。”程娇娘说道。
“哎呀好丢脸啊,不过反正也没别的人,就不洗了。”半芹笑道。
程娇娘抿了抿嘴。
“好啊。”她说道。
半芹便又扎着桃子喂她。
程娇娘吃了两个之后不吃了。
“桃核还留着吧?”她忽的问道。
半芹点点头。
“娘子,又想吃什么?”她问道。
“砸,剥出桃仁来。”程娇娘说道,“拿捣子捣烂了,给我拿来。”
半芹也不问什么,应声是就转身出去了。
地板上,沾了污泥的袜子留下一溜脚印。
程娇娘的目光看过去。
“娘子,你看这样行吗?”半芹坐在她面前捣桃仁,不时的问一句。
程娇娘倚这凭几闭目养神。
“姜还有吗?”她问道。
半芹点点头说声有。
“取来,用筷子刮皮。”程娇娘说道。
半芹哦了声,依言而行。
“娘子,只要姜皮不要姜吗?”她一面小心的将姜皮刮下一层放入碗里,一面问道。
“不要。”程娇娘说道,闭着眼听她蹬蹬的捣了一刻,“好了。”
半芹停下手,带着几分期待。
“娘子,要怎么做?煎炒烹炸?”她问道。
程娇娘伸手。
“来。”她说道。
半芹有些不解的向前挪了挪。
“来。”程娇娘再次说道。
半芹抱着碗坐过来,和程娇娘面对面。
程娇娘一手扶袖,一手从碗中挖了一块糊子,抬手抹在半芹脸上。
半芹吓了一跳,凉呼呼腻呼呼还有些刺痛。
“娘子?”她惊讶道。
程娇娘不说话,继续挖了一块给她在脸上慢慢的擦去,慢慢的抹平,左边擦完了擦右边。
半芹渐渐的不动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很快眼泪越来越多,冲去脸上的糊子已经灰黑。
程娇娘用袖子擦她的眼泪。
“等擦完晾一刻再哭,要不然,你还得重新捣一碗。”她说道。
半芹扁着嘴,用力的忍住哭。
“娘子,别用袖子,弄脏了。”她说道。
程娇娘嗯了声。
“没事,是你的袖子。”她说道。
半芹咦了声,这才低头看到果然是自己的袖子,她噗嗤一声又笑了。
“娘子。”她喊道,带着哭意又带着笑意。
夜色降下来时,半芹对着镜子照了照,脸上白白嫩嫩一如既往。
“娘子。”她高兴的喊道,“好的这么快啊!”
程娇娘躺在卧床上,似乎睡着了。
“娘子。”半芹知道她没睡,在床下的垫席上跪坐,一面散开头发,“娘子你真厉害啊。”
“我连死人都能治活,你这两巴掌算什么。”程娇娘说道。
听她提到两巴掌,半芹的情绪有些低落,她趴在程娇娘的床榻边上。
“娘子,为什么她们要打我啊。”她咕哝委屈的说道,“我也没做什么啊。”
“因为你有的,她们没有,而你又不肯,为她们所用,所以,这就是,你的罪。”程娇娘说道。
半芹似懂非懂。
程娇娘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自己也愣了,脑子里再次出现那种轰隆隆的鸣叫。
因为你太好了,你太好了,所以,你该死….
她不由伸手握住领口,大口大口的喘气。
半芹吓了一跳,慌忙的跪直身子,帮她抚顺胸口,一叠声的喊娘子。
还好这次程娇娘没有再晕过去,她喘息一刻,慢慢的平复了。
因为这次不是上次那样的难过的感觉,而是愤怒。
愤怒的痛,比不得伤心的痛,这种痛不会让她晕过去,而只会让她清醒着。
“娘子。”半芹哭着喊道,“都是奴婢的错。”
“是错的。”程娇娘说道,长长的吐口气,“是错的。”
“是,奴婢错了。”半芹哭道,用袖子擦泪。
是说那句话是错的,程娇娘心里说道,但口中实在是懒的动了,也就不说了。
喝了几口水,再三平静之后,半芹扶着程娇娘重新躺下。
夜色深了,连虫声呢喃都平息了。
半芹小心的跪坐了半日,确定程娇娘平稳无恙,才躺了下来。
“你错了。”程娇娘忽的说道。
彼时半芹已经星眼朦胧的要睡着了,惊了一下又睁开眼。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下才想到娘子这是在回答自己方才的话,有些想笑又想哭。
“你错了。”程娇娘接着说道,看着夜色,“当时你不该,自己说那么多话。”
“那奴婢应该如何?”半芹不解的问道。
“说,自己不做主,让她们,来找我。”程娇娘说道。
“为什么?”半芹问道,越发不解,“怎好推娘子身上?”
“因为,我是你的娘子。”程娇娘说道。
半芹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但娘子说的话总是没错的,她嗯了声,重重的点点头,等了一刻程娇娘不再说话,她便躺下了。
虽然不太懂,但莫名其妙的她觉得很安心,在枕头上蹭了蹭,深吸一口气舒舒服服的闭上眼。
“还有。”程娇娘又说道,“我是个傻子。”
傻子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
这一次没有半芹的疑问,回应她的是细细的鼾声。
室内便再无声,万物静籁。
第十二章周家
六月半,程大老爷派去并州的人传回消息了,证明半芹所说的是事实。
“遭了雷火,烧了一半,那边的道观散了,又以为人被拐子拐跑了,怕咱们追究道士们都跑了。”程大老爷将信件放在凭几上,对屋子里的人说道。
此时程大夫人程二老爷夫妇都在。
大家神情都有些奇怪,似乎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悲伤。
“周家那边呢?”程大夫人问道。
“还没回信。”程大老爷说道,“也不知道是没收到还是收到了不理会。”
“就是问了只怕她们也不知道。”程大夫人说道,一面看程二夫人,“当初周家老夫人供养道观,家里的人都不太乐意。”
更别提还往道观里偷偷埋下一大笔钱,更不会让周家的人知道了,要不然,周老夫人一死,那些钱必然要被拿回去的。
程二夫人点点头谢过大嫂给自己的解释。
“既然确定了,那就好好养着吧。”程大老爷说道。
大家应声是,便各自散了。
程二夫人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卸妆歇午觉,一面由仆妇伺候,一面想着方才听到的事。
成亲以来她先是在家伺候公婆三年,生养女儿后才跟丈夫去并州同住,那时候那个傻儿已经养在道观,家中从来没人提起这个孩子,丈夫更是从没探望过,虽然同在并州生活了四五年,但这个傻儿从来没在生活里出现过,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但不出现并不代表不存在,只要存在总是会出现的。
“那周家,很有钱吗?”她问道。
记得当时听父母说,周家祖上是陕边州人士,进了京为官也是武官,跟他们这等书香世家是不能比的。
当时作为亡故嫡妻娘家他们派的来见面的人粗俗不堪。
“很有钱的。”梳头的妇人闻言忙说道。
程二夫人看她一眼。
“你倒比我知道的清楚。”她不咸不淡的说道。
这些日子随着那傻儿的归来,虽然知道程二夫人不喜,但仆妇还是耐不住私下谈的都是周氏夫人的旧事。
这个梳头的妇人,是程二夫人从娘家带来的。
梳头妇人有些讪讪垂头。
“怎么个有钱?”程二夫人问道。
见夫人没怪罪,妇人松了口气。
“夫人,别的不说,你知道当年周氏…周氏嫁过来时的嫁妆多丰厚吗?”她说道。
程二夫人斜了一眼这妇人。
废话,她一个继室难道还去查点前任的嫁妆吗?
妇人面色尴尬,这就叫不好听了吗,那些仆妇们私下说的更不好听呢。
“…当年周夫人进门时,那叫一个风光啊,金银首饰布匹绢丝,二个位于城东西市好地段的铺子,两个位于郊好地好收成的庄子….”
“..那都是周家提前半年派人来咱们江州城精挑细选的…”
“..我还记得当时周夫人刚过世,由老夫人代管了一段嫁妆,听那些管事娘子说,光一个铺子的收成就足够咱们家半年的开支…”
那是真金白银财能生财的嫁妆啊。
再想如今的夫人的嫁妆…
到底非京城之地的清贵人家,不能比啊。
梳头妇人捡着能说的说了。
程二夫人暗自咬了咬牙,那又如何,嫁妆在丰厚又如何,一闭眼什么都不是。
不过…
一个铺子的收成就够半年的开支?
“那这些铺子庄子都是老爷管的吗?”她忽的想到什么问道。
那么多收益,怎么家里从来没见过?
难道那些绿娘十三娘什么的都是靠这个收益养着的吗?
“不是,不是。”仆妇一眼就知道自己夫人心里想什么,忙说道,“在大夫人那里。”
大夫人?
程二夫人摘下一根簪子,慢慢的放在桌子上。
“怎么大嫂从来没说过?”她笑道。
虽然不分家,但各方的吃穿用度都是有账的,如今婆婆不管家事,由大嫂主持中馈。
“毕竟是先头那位的嫁妆,怕说起来,夫人您忌讳吧。”仆妇说道。
程二夫人是觉得不太舒服,也说不上是哪里不舒服。
那些嫁妆早晚是那个傻儿的,她以及她的子女都用不得,但那些收益…
家里的开支都是大嫂掌管,收益自然也不用分什么大房二房的,但是…
她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嫁进来满九年了,她刚刚知道这件事,还是托那傻儿的福!
要是那傻儿一辈子不回来,她是不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啊?
“夫人,厨房的解暑汤送来了。”有丫头进来问道。
程家虽然富足,但一向秉行节俭,一日三餐,加餐宵夜,点心也都是定食定量,近日炎夏,大夫人让厨房加了解暑汤,但她自己不用,只让孩子们吃,二夫人自然跟着嫂嫂看齐,也不用。
但仆妇们该问还是会来问一问。
程二夫人转过身。
“拿来吧,我正好想用。”她说道。
“是。”丫头应声是,转身就走,走了几步才回过神。
夫人方才说什么?
“哎,夫人是说不用?”她忙低声问旁边的丫头。
那丫头打着哈欠。
“你困迷糊了?夫人明明说要用。”她说道。
啊?丫头这才明白自己没听错。
“真是奇怪,夫人怎么用了?”她笑道。
“家里的东西,夫人想用就用喽,不用也白不用。”先前那丫头懒洋洋的说道。
而此时,京城,广袤胡同,高悬周宅的大门前,一个十七八岁的英武少年正跳下马。
门房早跑出来四五个小厮抢着牵马。
少年扬手解下腰间的钱袋扔过去。
“赏你们的,吃酒去吧。”他喊道。
小厮们一片争抢。
“谢六郎赏!”他们齐声喊道。
周六郎哈哈大笑着径直进去了。
周家的宅院是按照陕边州的祖宅改造的,尤其是那一面影壁,更是直接从家里拆了运来的,花费的银钱简直抵十个影壁,一举成名,从此稳居京中奇葩家族榜,人称老陕周。
周六郎大步进了自己的院子,屋檐下,坐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长眉细眼,穿着大袖长袍,正看着面前的白瓷围棋盘若有所思,旁边跪坐两个小丫头也跟着看棋盘,叽叽喳喳的说话。
“秦郎君,这个好没意思,不如玩双陆棋吧。”她们说道。
听到周六郎的脚步声,大家都看过来,两个丫头跪直身子,再俯身施礼。
那少年却依旧看着棋盘。
“桑子,你今日怎么过来了?”周六郎衣袖一甩直接盘膝坐下,将棋盘充作凭几,手臂放上去,刷拉打乱了其上的棋子。
少年也不以为意。
“闷的慌,来你这里听听趣事。”他说道。
“我这里有什么趣事?”周六郎问道。
“听说江州府你那姑父家派人来了?”少年问道。
周六郎看身后的跪坐的两个丫头,两个丫头心虚的低头。
“那家人果然是个趣事。”周六郎说道,伸手拨弄棋子。
“是说你那个表妹的事。”少年说道,“你们怎么不细问一下,就将程家的人赶走了?”
“无用之人,与我们周家何干。”周六郎说道,面带不屑,“当初姑母不听言,非要留那等傻儿,害人害己,枉费祖母祖父养育,至于那个傻儿,祖母又犯了妇人之仁,不让她早死早托生,反而呵护喂养,猪喂养尚能食肉,痴傻儿喂养有何益?”
少年呵呵笑了。
“六郎,你那猪都不如的表妹养在并州。”他说道,“程家的人现在来问,是不是你们把她送回江州的。”
“对啊,他们来问如何?我们就该恭敬作答么?”周六郎看着他瞪眼问道。
少年看着他笑,伸手在棋盘上修长的手指划过一道。
“从并州,到江州。”他说道,“你的表妹在程家,你家不知的时候,自己回去了。”
周六郎看着他,眉头微凝。
少年再次伸手从棋盘上这一点划到那一点。
“从并州到江州,一个年幼女郎。”他含笑说道,“你说,一个无用的人是如何做到的?”
第十三章无趣
少年说完这句话看着周六郎,周六郎看着他。
人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扫翻了棋盘。
“父亲可在?”周六郎高声问道。
院外侍立的小厮忙应声回答,周六郎说着话已经疾步向外而去,转眼就没了影子。
院子里恢复了安宁,少年略活动了手。
“这里暂时也无趣了,我还是回家吧。”他说道,伸手。
跪坐的丫头忙起身,一个从身后拿出一双木拐,一个则起身搀扶少年。
院中的小厮忙去外招呼,不多时进来四个小厮,手里抬着一张行榻。
少年已经撑拐站起来,长袍垂下,身量高瘦,玉树临风,只可惜衣抉飘飘之下,一腿竟然扭曲不能触地。
丫头搀扶少年一瘸一拐的坐到行榻上。
“恭送秦郎君。”两个丫头蹲礼相送。
小厮们抬床向外,很快远去了。
程娇娘的归来,就像一阵风,渐渐的让平静的湖面起了涟漪,这并非是她想,也由不得她不想,一切理所当然却又无可奈何的发生了,人生就是如此。
半芹捡起一颗石子投入水中,荷花池里溅起一朵水花。
“娘子。”她回过身喊道,“我看到鱼了!跑到荷叶下面了!”
坐在蒲团上的程娇娘点点头,微微笑了笑。
半个月的过去了,她的身子比以前更好一些了。
身体好转的程娇娘自然不会只呆在屋子里。
阳光直晒她受不了,幸好院子里树木繁多,阴凉遍布。
半芹回身过来扶她。
“娘子,你也来看看。”她说道,“是不是比咱们道观里的鱼要好看?”
程娇娘连上个月发生过什么事都记不清了,哪里还记得道观里的鱼什么样。
她站起来,慢慢的向荷花池边走。
主仆二人站定在池水边,看着荷叶下游来游去的鲤鱼。
“不知道这里的鱼能不能吃啊?”半芹问道。
自从那日挨巴掌后,虽然没有人事后再找她麻烦,但厨房的供应一日不如一日了,仆妇漫不经心,还时不时的忘了这个忘了那个,再去取的话就粗声粗气的说没了。
“她一定是都拿自己家里去了。”半芹猜测道。
程娇娘认同她的看法。
“我把这个记下来了。”半芹说道。
程娇娘笑而不语。
半芹在道观遵从老夫人的遗命抄经卷为娘子祈福,所以跟着道观的人认了一些字,因为她的记忆不好,所以便让半芹用笨拙的字体记下她遇到的事,最初的目的是记录自己犯病的次数,好掌握分析身体状况是否好转。
此外还记下了一路所见的人所经过的事。
“哪些有恩,哪些有罅隙,记下来,不见则罢了,万一再见了,也好心里有个底,省得懵懵懂懂亲远不分。”她说道。
蝉鸣声声,炎日下树荫也变的有些萎萎。
“娘子我们回去吧。”半芹打个哈欠说道。
虽然受过一次莫名的委屈,但总体来说,日子还是过得很自在,吃吃睡睡,半芹的个头明显的又窜高了几分。
“我想要钓鱼。”程娇娘说道。
她身体好转的表现之一,就是不再那么时时的困乏了,精神的时候越来越长,想事情的时候头疼也减轻了很多,只是神思散漫还是不可掌控。
坐在这里钓鱼不知道能不能让她收拢一下神思,好更快的凝聚这混乱破碎不可捉摸的记忆。
“好啊好啊,钓鱼就可以吃了。”半芹很高兴,“娘子会钓鱼啊,太好了,娘子你先坐这里,我去找鱼竿。”
她说完就忙向院子跑去,问那仆妇取钓竿来。
程娇娘看着半芹跑走了。
“我不会钓鱼。”她说道。
荷花池边有个假山,山半腰是个平台,不高不矮,其上树荫垂垂,其下正好临水,位置距离自己的院子也不远,是程娇娘很满意的垂钓地点。
半芹坐在程娇娘身后,散落着一地的花草,她编出各种形状的小篮子。
“这次有鱼上钩吗?”她偶尔回头低声的问。
程娇娘摇摇头。
“娘子果然不会钓鱼。”半芹说道。
程娇娘笑了笑,自然是真的,只是想要钓鱼的这种感觉。
果然如她想的那样,这样坐着似乎她的精神不再像往日那样散漫。
看到娘子精神比往日好,半芹也很高兴。
除了吃睡外,这成了她们主仆新的一项必做的事,每日的午后,她们便会来此,程娇娘静坐钓鱼养神,半芹玩花编草。
程六娘这些日子却过得不太好,好像不爱吃饭了,作为家中最小的一个女儿,哥哥们都很关心。
程四郎拎着一盒点心来看妹妹。
程六娘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懒洋洋的看小丫头玩双陆棋。
“六娘,你尝尝这个,街上新开了一间点心铺子,说是京城里来的好点心娘做的,你尝尝。”程四郎说道。
程六娘依旧懒洋洋的,伸手捏了一个。
“太腻了,四哥,你没尝一尝吗?”她不高兴的说道。
程四郎讪讪笑了。
“我不爱吃这个。”他说道,“他们都说好。”
程六娘撅嘴,还没说话,外边木屐声声,程七娘进来了,身后跟着四娘五娘,脸色都不是很好,随意的将木屐一甩,进屋子里坐下来。
“以后不能出门了!”程七娘大声说道,眼睛红红,又是气又是伤心。
“怎么了?”程四郎忙问道。
四娘五娘与他见礼喊了哥哥,这才坐下来。
“四哥,你出去难道就没有被人笑吗?”程七娘看着他问道。
“为什么笑我?”程四郎不解。
他可是程家的嫡子,虽然书读的一般,但这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吧。
“所以说倒霉的是我们女子们。”程七娘一本正经的抱怨道,看向程六娘,“现在满城都知道我们有个傻子姐姐了,拿着我们取笑!”
程六娘坐起身来。
“什么?”她喊道,“怎么都知道了?那傻子又没出门!”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嘛。”程五娘柔声说道。
程六娘伸手拍着额头一脸丧气。
“天啊,我后日还要去董娘子家玩呢。”她说道。
“不能去!”程七娘喊道,“你知道我们今日出去怎么丢人的吗?严家那个小贱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我们说一家人血脉相通,聪明的人家姐妹都是聪明的,傻子的姐妹都是傻子!”
“那糟了,严家那个小贱婢肯定也要去董娘子家。”程六娘说道,搓着手,看程七娘,“那傻子虽然是你的亲姐…”
程七娘被这话说的差点跳起来。
“那也是你的亲姐!”她喊道。
“跟你相比还是差一点的。”程六娘认真说道。
一旁的程四郎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女人们聊天说话真是可笑,似乎永远说不到点子上。
“不是比这个的时候。”程四娘作为姐姐出面拉回话题,柔声说道,“总之,既然是程家的人,咱们都要被人笑的,六娘,尤其是你往日是品貌皆盛的,那些人私下眼红嫉妒,必然要趁这个机会嘲弄的。”
是啊,想她程六娘一向品貌出众近乎完人,没想到陡然冒出这么一个痴傻亲眷来,就好象是绝美的画上滴了污墨,顿时毁了。
“真是倒霉死了!”程六娘气恼的将手里的团扇摔在地上,“我们以后就不能出去见人了!都是被这傻子害的!”
程七娘却想到什么看向四娘。
“四娘,那今日严家小贱婢如此羞辱我,也是嫉羡我品貌皆盛吧?”她问道。
第十四章美人
程四娘暗道一声不好,忙忙点头应声是要把话题揭过去,但那边的程六娘还是笑了。
“你才八岁,有什么品貌盛的?”她说道。
程七娘扁嘴看她。
“我比六娘你长得好看,大家都这样说。”她说道。
“谁说的?哄小孩子的话你也当真啊。”程六娘笑嘻嘻说道。
程四郎听不下去了,忙起身告辞,姐妹们心思都在眼前的要紧事,也没人管他。
程四郎走出去松口气,听得里面女子们叽叽喳喳的已经闹起来了。
他摇摇头,穿过花园向外宅而行,一边走一边暗笑。
他亦是早知道家里来了个新妹妹,也不是新妹妹,当初这个堂妹他还略有些印象。
冬日里,躺在床上肥肥痴痴的小女童散发着臭烘烘的味道,从奶妈身后探头看过来的他,正好看到那女童冲他露出满是白仁的眼,吓得他落荒而逃。
程四郎晃晃头,摆脱这个早已经忘记的印象。
女子的嘻嘻笑声忽的从头顶传来。
程四郎愣了下,倒也没什么避讳,家里的姊妹们住在这园子的附近,日常也只有她们来这里玩耍。
不过此时家里的几个未嫁的姑娘都聚在一起拌嘴,想必是丫头们经过。
程四郎随意的抬眼看去,见不远处一个山石上闪过一个人影。
朱砂襦裙,云髻灿灿,身形娇俏。
随着路转,山石豁然开朗,看清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站在山石上,正笑吟吟的伸手扯垂下的柳枝,笑容明媚。
顽皮的丫头,程四郎不由微微翘起嘴角笑,哪个妹妹跟前的丫头?怎么没见过。
他看着的那丫头,不由放慢了脚步,那丫头扯下一段柳枝闪身跪坐下来,程四郎咦了一声,原来不是那丫头一个人,又一个女子随着丫头的闪开现身出来。
程四郎随意看去,只一眼,眼前犹如烟花炸开。
乌发垂散,齐眉发帘,烟眉细长,明瞳深邃,鼻梁高挺,薄唇凝凝,脖颈细长,一身素黑窄袖宽袍,交领而下,斑驳日影下,熠熠生辉。
只这一眼,程四郎眼中再看不到方才那朱砂亮丽的身影,眼中唯有这个素黑到极致的女子。
自来以为五彩斑斓为炫,此时方知世间夺目最无色。
他呆立在原地,然后看到那女子目光转动看过来,她不喜不怒无动无波,只那么静静的看着自己。
程四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如夜色般浓黑,幽潭般深邃。
“哎,你是哪个?”
女声响起,朱砂身影陡然挡住视线,将程四郎救回神。
程四郎只觉得脚步虚浮,忙加快脚步匆匆前行。
身后还有女声的疑问。
“是哪个啊?吓人一跳呢,他怎么不说话啊?娘子..”
是来家里做客的客人吗?
程四郎一口气走出内院,浑身还火燎燎的,直到坐在了几案前,一口气喝了一碗煎茶,才觉得神魂稍安。
“四郎,你哪里去了?”有人迈进来问道,话没说完,看到程四郎的样子咦了声,“你怎么了?怎么脸红成那样?”
“我,方才在家里见到一个美人。”程四郎喃喃说道。
来人哈哈笑了。
“你在家见不到美人才怪。”他笑道,在一旁坐下来,“咱们家的妹妹们,你敢说不是美人?”
程四郎回过神,看清坐着的人。
“三哥。”他忙施礼说道。
“果然看呆了?”程三郎笑道,“妹妹们都不在这里,你不用再做戏了。”
程四郎摇头,要说什么,又突然不想说。
那种美人,如果只可以自己看到,是多么幸运的事。
“三哥,你找我有事?”他笑道,岔开了话题。
“我刚才听到别人说,董家的三娘子要去墨守阁的诗会,我特意来叫你同去,知道你最爱看这个美人的。”程三郎笑道,一面携起程四郎的手向外走。
程四郎却有些意兴阑珊不想迈脚。
从前董三娘子在他眼里的确是独一无二的美人,但方才见过那女子一眼,这世上哪还有什么美人。
“多谢三哥,我今日不太想去了。”他说道。
程三郎很是意外,程四郎往日最追捧有才有貌的董三娘子,怎么竟然会说出不去的话?
“真见到美人了?”他奇怪的问道,出来后找下人询问,得知程四郎方才去过荷花池妹妹们那里。
“六娘和七娘又闹起来,因为七娘被六娘说长的丑。”小厮笑嘻嘻的说打听来的消息。
六娘和七娘三天一大闹,二天一小闹,对家人来说都习惯了。
程三郎哈哈笑了。
“原来如此啊,原来是被美人们吵架吓到了,怪不得蔫蔫的。”他释然说道,“还以为真见什么美人被勾了魂了!”
半芹扶着程娇娘走下山石,将鱼竿随手放在山石边上,鱼竿已经不能说是鱼竿,只能说是竿,因为根本就没有鱼钩。
“娘子,那人是谁啊?”半芹又问道。
一面取过幂蓠给程娇娘戴上。
从山石到院门口,虽然距离不远,但那一段路的日光程娇娘也有些受不了。
她就这样问着,似乎根本没想过自己是和娘子一起看到的人,自己是和娘子一起进的家门,甚至算起来,回来程家后,自己走出门的时候比娘子还要多一些。
在她眼里心里,这世上似乎没有娘子不知道的事。
而她的娘子没有让她失望。
“他从那边走来。”程娇娘说道,慢慢的抬手指了下一个方向,“年纪,十五六岁,穿的是家常衣,所以不是外客,形容随意轻松,不是小厮,父亲这边,没有这般大的儿子,这便是大夫人,那边的公子。”
半芹哦了声恍然点点头。
“娘子知道的真多。”她笑道。
程娇娘看着她抿了抿嘴。
“你。”她抬手有些笨拙缓慢的戳了下半芹的额头,“这里想一想,也能知道的。”
半芹嘻嘻笑。
“有娘子想呢,我就不用想了。”她说道。
“我,能替你想,一辈子吗?”程娇娘说道。
“娘子,半芹一辈子都要跟着你的,你可不能不要半芹。”半芹喊道。
说话时她们已经迈进了院门。
院门槛上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正抓石子玩,听见这话嗤了声。
“就这傻样也没别人要了,傻子跟着傻子当一辈子老姑娘吧!”她说道,毫不掩饰怕被人听到。
“你才傻子呢。”半芹反驳道,“我家娘子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聪明人,赵大娘今日告假没来,我看门忘了去拿米菜,你们自己想法子吃饭吧。”小丫头说道,说完扔下石子蹬蹬跑了。
半芹哎哎两声无果。
“娘子,太欺负人了,我们去告诉老爷。”她说道。
“这种事不用告。”程娇娘说道,向屋内走去,“因为明知而不问,我们去告便是自取其辱。”
半芹似懂非懂,跟上去。
“那,就算了啊?”她问道,“就没办法了啊?”
“这个么。”程娇娘说道,“倒也说不准。”
啊?什么意思啊?
半芹更加不懂了,不过只要娘子懂就好了,她就不想了,她还是想她能想也该想的事吧。
“娘子,晚上你想吃什么?还有豆腐,麦豆..”她说道,一面扳着手指数。
第十五章意外
月底是程大夫人对账的时候,这些事她已经做了很多年,闭着眼听就知道个差不多。
“怎么比上个月开支多了好些?”她问道,睁开眼。
面前跪坐一溜的管事娘子忙呼啦啦的翻看账册。
“回夫人,是二夫人那边的厨房多加了一份消暑汤。”一个管事娘子说道。
一个消暑汤不值几个钱。
程大夫人点点头,不过,二夫人一向不用,怎么突然用了?
那边又有一个娘子开口了。
“二夫人那边新裁一季衣裳。”她说道。
程大夫人微微皱眉,家里的四季衣裳都有定时裁制,怎么这节不节季不季的添置衣裳了?
但在仆妇面前她却不能一丝疑问,要不然这话传话,就变了话。
尤其是妯娌之间。
“我都忘了,这还是我说的。”她笑道。
管事娘子们笑着称夫人事多哪里能都记得,但心里却都跟明镜似的。
这么多年唯大房马首是瞻的二房终于变了。
别小看那一碗汤,一套衣裳。
对于女人们来说,最细微的反应才是最真实的反应。
各种小道消息在程家大院里暗暗的慢慢的散开了。
程大夫人对完帐,感觉这个月终于要过去了,只觉得身心有些疲惫。
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似乎没有舒心的时候。
以前不是这样的,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母亲,母亲。”程六娘的声音从外边传来,“我不要那个傻子住在家里!”
哦,对了,傻子!
程大夫人有些恍然。
自从那个傻子进家门的时候起。
仔细的想一想,但凡那个傻子在的时候,他们程家就没有顺心的时候。
小时候,家中阴郁遍布,气死了老太爷,熬死了其生母,程家的人都不敢出门。
送出去后,家里的日子一下子都好过了,长房生意兴隆,二房仕途安顺,续弦温纯,也儿女双全,程家的日子红红火火,家里家外都顺心如意,人前人后都春风得意。
偏偏这个傻子又回来了。
回来的当晚,一向温纯和睦的二房夫妇就当着他们面打了一架,让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个一向性子温柔的弟妹原来也有这样的脾气。
程大夫人再次长出口气。
“母亲,你别光叹气,快点把那傻子弄走!”程六娘摇着母亲的胳膊喊道。
程大夫人回过神。
“又怎么了?”她问道,声音有些无力。
“母亲,有她在,我都不能出门了。”程六娘说道,又是委屈又是气恼,“我今日去董娘子家赏花,被人揪着嘲弄,现如今满城的人都知道咱们家的傻子回来了。”
江州府这么大点的地,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刻就能从城东传到城西,更何况又是他们程家,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呢,知道也不奇怪。
“他们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咱们家的这个事。”程大夫人说道,“你莫要理会,怕麻烦,这些日子就不要出门了,等他们说够了,也就不说了。”
竟然要她程六娘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简直太耻辱了。
“母亲,那我一辈子都不出家门好了!也不嫁人了!还嫁什么人!谁家会愿意娶一个傻子的姐妹!”她说道,甩袖跑了。
程大夫人唤了两声没唤住,无奈的摇头。
“六娘这骄纵的性子真是不像话。”她说道。
“夫人,六娘担忧的也有道理。”一个仆妇说道。
“你也跟着一个孩子家闹?”程大夫人看那仆妇说道。
“虽然外边是女孩子们之间的笑闹。”仆妇整容说道,“但笑闹多了到底不好,尤其是,咱们家的姑娘们都是到了说亲的年纪。”
程大夫人坐直身子,停下手里轻摇的扇子。
一个傻子姐妹,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尤其是那些大家族避讳多。
晚间的时候,程大夫人就和程大老爷说这件事了。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就是有这个人,总不能说没就没了,外人如何说暂时不论,还有周家呢。”程大老爷没好气的说道。
“不如还送出去吧。”程大夫人说道,“不止并州有道观,咱们家也有。”
“送出去也是有这个人,有什么区别。”程大老爷说道,吃了口煎茶,连连赞叹,“滇南过来的煎茶就是好,可惜就是太贵了。”
“能有多贵啊,家里还差你一口茶吃?”程大夫人笑道,“那这样吧,我跟弟妹再商量一下,择个日子送她过去,当初道士也说了,在道观养着对她也好。”
一个傻子犯不着程大老爷上心,点点头不理会了。
但当程大夫人去和程二夫人商量时,程二夫人却没有像往日那样说一切由大嫂做主。
“不如再等一等。”她说道,“现在送去怕不好。”
程大夫人很意外。
“等什么?”她问道。
“周家那边不是还没消息吗?”程二夫人说道,“他们既然特意把人送来,咱们要是直接送道观里去,万一他们以此拿捏当把柄闹多不好,不如等他们说了话再送走。”
程大夫人恍然,忙点头称是。
这周家此时把人送回来,还不知道准备干什么呢,他们小心一点为好。
看着程大夫人离开,程二夫人抿了抿嘴。
“送出去,到底是我们二房的人,我是她挂名的母亲,到时候外边说起来,还不是指着我的脊梁嚼念,凭什么你捞了好处又得了好名。”她低声说道,将团扇拍在几案上,看着仆妇,“这扇子不好了,听说珍宝坊新来了扇子,你去给我挑几把。”
虽然送去道观暂时搁置了,但程大夫人还是把程娇娘的住处换了。
因为她的女儿程六娘果然连屋门也不出了,程七娘也跑来说,她们不能逛园子了,因为傻子住在园子里会吓到她们。
程娇娘对于住哪无所谓,很顺从的搬了家。
这些谁换了屋子对程家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但如果有人病了可就是大事了。
程大老爷急匆匆的迈进程四郎的院子,屋子里已经站了好些人,程四郎的奶妈正哭的不能起身。
“怎么好好的就病了?”程大老爷问道。
看向卧榻上,程四郎仰面在上,面色惨白,虚汗连连,竟然已经是呼气多出气少。
“父亲,大夫说,四哥得了相思病。”程六娘抢先说道,声音还有些难掩的笑意。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脸色尴尬。
程大夫人在床边跌坐脸色白白。
“六娘子,不是的,四郎是撞客了。”程四郎的奶妈哭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程大老爷竖眉脸拉的更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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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冲动,毕竟错过了双倍的十月,保底的十一月十二月的粉票,再争榜就不现实了,也就不快乐了,名门医女已经结束了,再可惜也结束了,所以就必须放下了。
如果大家有余力可以将粉红票投给名门医女,就不更新新书来求票了,谢谢,惭愧,逐利而忘乎所以,见笑了。
第十六章焦头
程大夫人忧愁之事不减,越发的焦头烂额。
程四郎的病一日重过一日,大夫流水般的来来去去,到最后仆妇已经提醒还是早些备后事吧。
相比于二房只有一个儿子,大房四个儿子也不会嫌多,家业必须有人才能传承,不管嫡出庶出只要姓程,就都是程大老爷的宝贝。
更何况这个儿子还是嫡出,程大夫人的小儿子,老生儿女都是格外的受宠。
程大老爷的叹气,程大夫人的焦虑愁哭,让程家上下愁云惨谈。
连一向爱吵闹的程六娘和程七娘这些日子也安稳了很多,姐妹聚在一起不再吵架拌嘴,而是忧心哥哥的病情。
家里兄长多,她们外嫁的女子才气势,这家里的哥哥们可都是她们将来的靠山。
“说是在荷花池撞了客。”程六娘低声说道。
程七娘吓得抱住程五娘。
“是病了吧,六娘别吓唬人。”程四娘说道。
“好好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程六娘说道,“三哥说了,四郎是在荷花池见了美人,才变成这样的。”
说到这里她压低声音。
“荷花池怎么会突然有美人?”她说道,“除了鬼还能是什么?”
“我不要住在荷花池!”程七娘吓得尖叫一声,喊着奶妈哭着跑走了。
屋子里的姐妹倒被她这样吓了一跳,程七娘吓跑了,屋子里一时安静,气氛有些诡异。
“胆子真小。”程六娘说道,摆摆手,“我去找母亲。”
她说罢也起身走了。
程四娘和程五娘对视一眼。
“姐姐,我们搬一起住吧,合力赶工,给母亲庆生的绣帐做得更快一些。”程五娘说道。
程四娘忙点头。
伴着程七娘搬离荷花池去住母亲的耳房,程六娘也借口帮母亲理家事住到程大夫人那里,程四娘五娘姐妹两个住在一起,每到晚间院子灯火通明夜夜不灭。
荷花池有鬼的传言愈演愈盛,小丫头们都不敢往荷花池来,一向避暑好地的荷花池越发显得阴凉起来。
程大老爷和程二老爷气急不已,将那些传谣的下人责罚一批,但却不能遏制,他们也知道遏制也很简单,一是先将女儿们送回荷花池居住,二则是程四郎快些好起来。
前者老爷们有心雷厉风行,但无奈女儿们哭妻子们不依,后者更是无力,除了寻找更好的大夫外束手无策。
“娘子,都说这里闹鬼呢..”
半芹小心翼翼的扶着程娇娘走在荷花池,左看右看,与其说扶着程娇娘,不如说是躲在程娇娘身后。
“咱们别来钓鱼了。”她说道,“你不怕吗?”
“怕什么?”程娇娘问道,“鬼怕人才是。”
“哎?为什么?”半芹问道。
程娇娘默然一刻。
半芹知道这是娘子在准备说话,带着几分期盼等待。
“不说了,太麻烦了。”程娇娘最终说道。
半芹撅嘴。
“娘子是嫌弃我笨不给我说了。”她说道。
但这两句话到底让她缓解了,不那么紧张,快走几步,高兴的指着山石。
“娘子,我们的鱼竿还在这里呢!”她喊道,高兴的先跑过去。
程娇娘缓步向前,看着半芹一扫惊惧变的雀跃的形容。
“也不是。”她慢慢说道,“我现在觉得,不说话,也挺好的。”
说了解了,不说,也是会解了,所以,说不说其实没什么。
程娇娘握住鱼竿在山石上坐下,看着涟漪的水面恢复平静。
忽隐忽现的记忆里,似乎她很爱说话也很能说,但貌似并没有快乐,勉强去探寻这块记忆时,心里泛起的是酸涩。
“娘子,日光照过来了。”摆弄花草树枝的半芹说道,用手挡着看刺目的日光。
程娇娘这才察觉肌肤炙热生疼,她不由也抬手微微挡着躲避。
人都说鬼是怕日光的,那她这样是不是就是鬼啊?
日光陡然遮住了。
“娘子,带上幂蓠吧。”半芹说道,取过一旁的幂蓠给她戴上,“稍微再玩一会儿,我们就回去。”
虽然依旧畏惧日光,但她在外边活动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这是好的现象,说明她的身体状况在一天天的好转。
程娇娘嗯了声,继续钓鱼。
荷花池果然比往日安静了很多,但也不是没有人经过。
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丫头,走到前边转弯处时,似乎再也不敢走了,将手里的一个包袱放下来,自己也跪下了。
“求求..放过..公子…”
丫头颤抖着想把一把花红纸点燃,但无奈害怕到极点,越是想快点点燃越点不着,越点不着丫头就越觉得这里阴冷古怪,如此循环,丫头几乎吓哭起来。
“你干吗啊?”
头顶上传来声音。
小丫头下意识的抬头看去,首先入目是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手里还握着一根杆子。
“鬼啊!”小丫头吓得尖叫一声,想跑却不跑不动,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半芹也吓的尖叫一声,抱住程娇娘。
“鬼啊!”她也喊道,看也不看四周。
程娇娘伸手拍了拍她,指了指自己。
半芹这才恍然。
原来小丫头是被带着幂蓠的娘子吓到了。
“你吓死我们了!”她跳起来喊道,“怎么胆子这么小!”
丝毫忘记了方才自己也吓得抱住了程娇娘。
小丫头这才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丫头,活的。
她顿时松口气,定睛看去,发现那个黑乎乎的人影是戴着幂蓠。
“你们什么人啊!故意跑来吓人啊!”她也喊道,又是气又是怕又是委屈又是难过。
“我和娘子在这里钓鱼啊,你突然跑出来才吓人呢。”半芹说道。
娘子?
家里的娘子们都不敢来这里玩了,那么这个娘子是…
“哦是那个傻子!”丫头恍然喊道。
“你才傻子呢!”半芹立刻反驳道。
搁在往日作为四公子身边的丫头,她是绝对要毫不客气的教训这个没规矩的丫头的,但此时想到命不久矣的四公子,命都没了,还不如个傻子呢。
尤其是想到自己,跟了四公子那么多年,突然人没了,她们这些丫头还不知道被打发到哪里去,做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贴身丫头,谁还能受得了去做那些粗使丫头。
看眼前这个丫头,纵然跟着傻子,但傻子至少还活的好好的,也不用担心被赶走。
丫头呜呜的哭起来。
半芹有些愕然,自己骂哭她了?
“你哭什么?你快别哭了。”她忙说道,
那丫头一声哭出来没了拘束,干脆放声大哭。
半芹有些手足无措,扭头看程娇娘,程娇娘伸手掀起幂蓠,看着这大哭的丫头。
“我们吃食短缺的问题有办法解决了。”她看向半芹,忽的低声说道。
第十七章有方
半芹将一个帕子递给那丫头。
“真就不行了啊?”她问道。
那丫头接过手帕擦泪,擦了几下又回过神。
这是傻子丫头的手帕,自己用了会不会变傻?
但别人的好心总不能当面扔了,丫头将手帕攥在手里,用力咽回眼泪。
“可不是不行了。”她说道,“老爷虽然不许说,还在四处请大夫,但大夫们来了连汤药都不开了,夫人哭的已经死过去好几回了。”
半芹哦了声。
“四公子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从哪一天开始的?”她细细的问道。
面对陌生人,丫头反而放开了心扉,一一的回答。
“面色最初是红的后来又变成白的?”半芹引导她确认。
“是啊,原以为是发热,先是服了风寒发汗的药,结果汗出来了,却停不了了,那衣服就跟水里泡似的一件一件的换。”丫头说道。
她说道这里,停了下,看着坐在山石上的还带着幂蓠的女子,安安静静如同石像一般。
“她..”她伸手指了指,对半芹问道,“这样坐着没事吧?你不送她回去吗?”
送她回去,娘子还怎么给你们四公子治病?
半芹心里嘀咕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事,我家娘子就爱这样闲坐着。”她说道,催着那丫头,“然后呢?还有什么症状?”
傻子可不就是呆傻坐着吃吃睡睡,丫头也丢开不管了。
“后来啊人就糊涂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满口的胡话。”她接着说道,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流泪,“我们四公子那么个美郎君,转眼就脱了像一般…”
美不美的都比不上好吃食诱人,半芹要知道的可不是这个,忙打断她。
“后来大夫瞧了怎么说?”她问道。
这丫头问的这么详细?
四公子的丫头有些疑惑的看着半芹。
“既然是病了,大夫们总得给个说法吧?”半芹忙说道,“哪能一点法子都没,是大夫不行吧?”
“好些大夫呢,总不能都不行。”丫头反驳道,忘记了疑惑,接着说道,“说是忧思过度,伤脑,损心…还,还,伤了什么肝啊脾啊什么的…总之说这内里都伤了,又没磕着碰着怎么就伤了内里了?”
程娇娘听到这里站起身来。
那丫头吓了一跳。
“她动了!”她脱口喊道。
“我家娘子是人,当然会动了!”半芹不高兴的说道。
丫头有些讪讪。
“娘子要回去了吗?”半芹问道,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是。”程娇娘说道。
“她说话了!”那丫头再次惊叫道,指着程娇娘,一脸不可置信。
“喂,我家娘子又不是哑巴!”半芹很不高兴,这些人背后怎么编排娘子的!
丫头好奇的打量程娇娘,只可惜隔着幂蓠看不到面容。
听说傻子都是长得歪嘴斜眼的。
半芹已经明白了程娇娘的暗示,忍着不高兴拉住那丫头。
“姐姐,我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她说道。
“什么话?”丫头问道。
半芹看了看四周,拉着那丫头走开几步。
“我有个方子,许能救四公子的命。”她低声说道。
“什么?”丫头惊讶的叫起来。
半芹忙示意她小声。
“你别喊。”她说道。
“你说真的假的?”丫头冷静下来,问道,“你,你…你会看病啊?”
那时候娘子不能出门,不能亲自见病人,一路走来,全靠听病。
她在街上打听那些疑难杂症然后回去讲给娘子听,娘子靠着听决定能治或者不能治,然后她便会出面,在街上偶遇那些病患家属,凭着一张嘴把人哄到家里来治病。
应对这些质问怀疑,半芹已经很拿手了。
“我如何会看病。”她笑道,“你知道,我是在道观里长大的。”
傻子被养在道观里,家里人都知道,那丫头点点头。
“道观里的道长们都是多少会些医术的,我见过她们给人家看这个病,可灵验了,不信你去并州问问。”半芹认真的说道。
隔着十万八千里谁去问啊。
丫头将信将疑。
“我回去给你把方子写下来,你可以试一试。”半芹说道。
丫头没说话。
“你既有这个,何不去告诉老爷夫人?”她问道。
“我不是大夫,又是…的丫头。”半芹说道,看了眼还在山石边站着的程娇娘,带着几分笑说道,“老爷夫人怎么会信我,你不一样,你是四公子从小伺候的人,情分不比别人,要不然,你也不会偷偷跑到这里来求神了。”
丫头被她说的心内恻然,主动握着半芹的手摇了摇,眼圈红了。
“姐姐你只管拿了去用,如果四公子用了不好了,你尽管指我出来领罪。”半芹说道,握住那丫头的手,“如果四公子得幸好了,姐姐,这是你的心诚福报,与我无关。”
她说到这里重重的握了握这丫头的手,满含深意的点头。
治好了四公子意味这什么,这丫头心里比谁都清楚,她的眼睛不由亮起来。
依着她的身份最好的结果是被四公子收房,但这一半的运气还要赌未来的四夫人身上,但如果自己对四公子有救命之恩,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丫头的呼吸急促起来,握住半芹的手也不知不觉的用力。
“那好,我就姑且试一试。”她说道。
半芹点点头。
“你在这里等我,我回去写了就给你送来。”她说道。
“你可快点。”丫头催促道。
半芹应声是,脚步匆匆的转过身,转过身便冲程娇娘吐吐舌头做个得意的鬼脸。
幂蓠下的程娇娘嘴角微微的浮现一个弧度。
直到迈进院子,半芹才敢说话。
“娘子,真的能治吗?”她问道。
程娇娘看她一眼。
半芹便嘿嘿的吐舌头一笑。
“该打,娘子说能治便一定能治。”她自己笑道。
程娇娘坐下来,半芹取过凭几,拿着纸墨,准备记录药方。
“不过,娘子。”半芹还是忍不住说道,“这么好的方子,真的要给那个丫头啊?我们给老爷夫人好好的说,让老爷夫人信我们,不是更好?”
“不是。”程娇娘说道。
“为什么?”半芹问道,她知道如果自己不问的话,娘子一定不会接着说话。
“因为有些事做比说容易。”程娇娘说道。
这倒是事实,半芹看着娘子失笑,娘子说的都是大实话。
第十八章喂药
程四郎的院子里白日来的人不是那么多了。
程大夫人已经哭的熬不住了,也是汤药吃着,被程大老爷强行送走。
附近的大夫都请遍了,远处的大夫还在路上,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只能听天由命了。
角门外丫头接过一个妇人递来的纸包。
“春兰,你真要这么做啊?”妇人又拉住她的手低声问道,面容紧张。
春兰点点头。
“万一…”妇人颤声说道,“就是她们认罪,那你一个被蛊惑害主的罪名也逃不了。”
“娘,别担心,我喂药的时候,那个丫头会过来,到时候出了事,别人也有见证,只说是趁我们不注意下了药,与我们无关的。”春兰低声说道,“药方子你烧了吗?”
“烧了。”妇人点头说道,“我问过药铺的人了,这方子就是惯常用的,没什么稀奇。”
“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春兰说道。
妇人面色犹疑。
“她为什么这样帮你?”她低声问道,“对她可一点好处都没啊?”
春兰抿抿嘴。
“如何没好处?她要的不过也是一条好生路。”她低声说道,“跟着那个傻子能有什么好前程,这次帮了我,万一成了,我这辈子都记得她的恩情,就是爹娘你们也会多多的私下关照她,她的这个心思,我还是知道的。”
妇人点点头。
“娘,我去了。”春兰说道。
“还有这个药引子……”妇人忙又低声说道,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个面具。
“捡了街上店铺里最丑的一个。”她说道。
春兰伸手接过,
妇人用力的握了女儿手一刻,才舍不得的松开,面色担忧的看着女儿进去了。
春兰坐在小屋子里看着咕嘟咕嘟的药锅,听的院子里有些热闹,她心内扑腾扑腾跳的厉害,站起来看过去,果然见一个丫头向院子里探头。
“你哪里的?”有丫头看到了问道。
“我家娘子让我来看看四公子。”半芹说道。
自从四公子病了来探望的人很多,兄弟姐妹们虽不能日日都来,但总会派丫头过来。
这是哪个娘子跟前的丫头吧。
“怎么以前没见过?”那丫头问道。
半芹尚未回答,春兰从屋子里端着药出来了。
“夏菊,帮我看一下炉子。”她说道。
那丫头便应声是,扔下半芹不问了。
“我给姐姐打帘子。”半芹忙快走几步笑道。
春兰嗯了声,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哦,对了,你帮我看一下,我去拿药引子。”春兰刚进去又说道,转身出来了,到厨房转了一圈,和看炉子的丫头说了两句话。
看着春兰小心紧张的样子,屋子里的半芹撇撇嘴。
有什么好紧张的,娘子开的药出的方子死人也能救活的,一个相思病算什么。
她带着几分轻松打量屋子。
程家也不是没钱嘛,这个屋子就一点也不寒酸,她的视线转到床上,忍不住啊了声。
春兰和另外两个丫头迈进来,被她吓了一跳。
“小声些。”丫头们呵斥道。
半芹伸手掩住嘴,看着床上的人。
是那位公子啊!
同时又欢喜。
娘子果然说对了,是程家大房这边的公子。
屋子里愁云惨淡,这个丫头却喜笑颜开的,几个丫头很不高兴。
“你回去吧,大夫说了,我们公子要静养。”她们说道。
半芹哦了声走了。
“哪位娘子的丫头,怎么这么没规矩。”丫头们低声议论带着不满。
这一下,对这个丫头肯定印象深刻了。
春兰认为半芹方才的反应是故意做的,如此有诚意,她心里对这个药方更加笃定几分。
“扶公子起来喂药吧。”她说道。
程四郎被扶起来,人已经不睁眼了,勉强能喂进去汤药。
夜色渐渐降下来,程四郎如同死人一般躺在床上。
因为那闹鬼的传闻,到了晚上屋子里的丫头都很害怕,能躲出去就躲出去了,越发显得的阴惨惨。
春兰站在床边,手心都是汗,身子也忍不住发抖。
药已经喂下去了,成不成,就看晚上这个药引子了。
人这一辈子,总要择个路,迈个坎。
“公子,公子。”春兰低声喊道,“公子,我来看你了。”
程四郎一直觉得很累,累到想长喘气,但却做不到,但不久前他被灌进去一碗药,那种累的感觉减轻了很多,却而代之的是无力,无力整个人都好像要飘起来。
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清晰。
“公子..我来看你了。”
来看我?是谁来看我了?
程四郎用力的想要睁眼,如同他往日想做的那样,但这一次,他竟然睁开了。
夜灯昏昏,视线模糊。
“公子!”
这声音陡然增大,也让程四郎的眼聚焦一处,一个刺青鬼面贴近过来。
程四郎吓的一声大叫,翻个白眼晕过去了。
得知程四郎那边不好了,程二夫人忙要过去,程七娘抱着她的胳膊不让走。
“母亲,有鬼啊有鬼啊,你不要去。”她哭喊道。
程二夫人又是气又是无奈,也没功夫好好的安抚女儿,只得让家里的仆妇们能过来的都过来陪着程七娘。
忙忙的来到外院程四郎这里,就听见里面哭声一片。
“不行了?”她问道,心里咯噔一下。
如今子女难养,又是这么大的儿子要是说没就没了,一家子心里真跟剜去一块肉一般。
程二夫人迈进屋子,春兰正跪在地上哭的瑟瑟发抖。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这东西哪里来的!你要做什么!”程大老爷喊道,将手里一物狠狠的摔在地上。
面具在地上碎裂开了,溅在春兰的脸上生疼。
春兰哭着叩头。
这是怎么了?程二夫人有些不解,正闹着外边程大夫人的哭声传来了。
“怎么又惊动夫人了?”程大老爷气道。
这边儿子有个好歹,妻子再受不得有个好歹,家里就过不下去了!
“非要等我的儿死我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得你才安心么?”程大夫人哭着被仆妇抬进来,有气无力的喊道。
程二夫人忙过去劝慰,程大夫人哭着被搀扶到程四郎床边。
“没事没事,你别乱想。”程大老爷说道。
程大夫人看着床上一动不动面如金纸的儿子。
“儿啊,你可吓…”她扑上去哭喊道。
话没说完,程四郎唉呦一声。
“可吓死我了!”他大声喊道,被程大夫人一压,前身瞬时抬了起来。
程二夫人以及站得近的仆妇都惊叫一声,向后跌去。
吓死人了!
这陡然的变故让屋子里的人都呆滞了。
程大夫人呆呆的看着半坐的儿子。
“儿啊,你..你…”她颤声说不出话来。
程四郎虽然面色惨白,但眼中却并非无神,只不过经不住母亲的重压暧吆一声又倒回去。
一直跪在地上的春兰猛地爬起来。
我的天!我的天!
真的好了!真的醒了!
这方子是真是的!
她撞了大运了!
“公子,公子,”春兰扑过去,跪在床边放声大哭,“你果然醒了!奴婢死了也心甘!”
第十九章奇妙
“好啊,妙啊!”
程二老爷日夜不休奔波几日请来的大夫啧啧称赞。
人都病的差点死了,有什么可好可妙的?
这大夫靠不靠谱啊?
程大老爷看程二老爷,程二老爷有些尴尬。
“廖大夫,你看看我家四郎这是如何?”他忙说道。
这个浙江道有名的神医可是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请来的,别白忙一场没有功劳也没了苦劳。
“如何?”廖大夫说道,捻须,“好了好了。”
好了?
这就好了?
“大夫,这,这怎么就好了?”程大老爷急问道。
“你这人,难不成不好才好?”廖大夫看他一眼说道。
什么话!这大夫说话的怎么这么欠!
程大老爷皱眉头。
“大夫,四郎昨日还人事不醒,委实重病,难道是错了?”程二老爷忙问道。
“错没错,只是已经被治好了。”廖大夫说道。
程家二位老爷对视一眼。
“怎么治好了?”他们齐声问道。
廖大夫看着他们意味深长一笑。
“吓好了。”他说道,“真是妙极了!”
内宅里,因为看到儿子醒来而病好了一半的程大夫人听了丈夫的话也有些糊涂。
大夫尚在,程大老爷记挂夫人这才急匆匆进来先给她吃个定心丸。
“吓好了?”她问道,“这叫什么事?”
“那廖大夫说,忧思伤神,肝结郁郁,气血凝滞,正是俗称的相思病。”程大老爷说道。
程大夫人脸色很是难看。
先前那些大夫们说的倒都是对的。
不过好好的得什么病不好,得这相思病真是丢人。
“不是说心病还需心药解,四郎可没见到那相思中的人也好了,怎么能说是相思病?”程大夫人争辩说道。
“廖大夫说,相思不一定是相思人,物,鸟花虫甚至山水风景,都可以至相思。”程大老爷说道,这几句话说出来才觉得这位廖大夫算是一位大夫了。
程大夫人松口气,有些高兴。
只要儿子不是犯了那种相思就成。
“不过咱们儿子这个是因人的相思。”程大老爷说道。
程大夫人的脸重新拉下来。
“先是饮了一剂疏风理气的汤药,接着陡然惊吓,魂飞魄动,郁结消退,气血两通,就好了!”
而客厅里廖大夫面带笑意的说道,一面再次抚掌,“妙啊,妙啊。”
陪坐的程二老爷听的云里雾里,不过也没办法,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是大夫,自然听不懂大夫们的话。
“原来是对症的汤药,是哪个大夫开的,快去赏。”程二老爷对下人说道。
下人应声是忙出去问。
“汤药极好,但还有一人也要大赏,就是那个想到用鬼面具吓你们家公子的丫头。”廖大夫说道,“如果单饮这幅汤药,倒稀松平常没什么效果,但加上这个药引子,就大妙了!”
说到这里,他再次抚掌大笑。
“妙啊妙。”他喊道,“我怎么没想到过,思而神聚,惊而神散,竟然亦可反之而行,妙啊妙啊。”
程二老爷可以肯定了,这廖大夫果然是神医,神神叨叨的!
亲自看着程四郎慢慢的吃了几口人参鸡粥,程大夫人才放心下来。
“让母亲担忧了。”程四郎虚弱的说道。
虽然人还没虚弱,但已经有些精神了。
程大夫人用手帕擦了擦眼泪,看着仆妇扶着他躺下休息,才走出来。
她的确想问问那个让四郎犯了相思病的女郎是怎么回事,但也知道如今不是问的时候,那就先解决别的事吧。
大房的堂屋里,春兰已经跪了半日了。
“说吧。”程大夫人跪坐下来,淡淡说道。
“夫人,奴婢,奴婢是觉得四公子撞了客,所以先去荷花池拜了拜,四公子却毫无起色,后来奴婢就想乡下婆子们说的,鬼怕恶人,所以就想吓鬼。。。”春兰颤声哽咽说道,“奴婢有罪。”
她说着叩头。
旁边的丫头婆子都露出复杂的神情,真是走了好运道,那位大夫的话已经传开了,说这次四公子能好了,全是这丫头吓了四公子一吓的功劳。
说起来也算是四公子的救命功臣,那日后可就不单单是个丫头那么简单了。
“你没罪。”程大夫人说道,吐了口气,“你有功。”
伏在地上的春兰呜呜的哭,哭声里难掩喜悦。
“只是这功劳不能你一个人占了。”程大夫人看着她,淡淡说道。
伏在地上的春兰身子微微一僵,心扑腾乱跳。
“夫人。。”她诺诺的抬头,“奴婢不敢居功,奴婢是有罪的。”
“那就将功赎罪,说吧,是谁告诉你这个法子的?”程大夫人说道。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春兰更是面色发白。
“夫人?”她颤声问道。
“春兰,其实四郎能不能好,你自己心里也没底是不是?”程大夫人慢慢说道,看着春兰,“我想,如果四郎真的有个好歹,你要说的就是面具是不小心掉下来的吓到了四郎,是不是?”
春兰惶惶的摇头。
“夫人,夫人,奴婢没有,奴婢不敢。”她哭道。
“你先别哭,秋葵。”程大夫人忽的喊道。
侍立在屋外的丫头秋葵立刻应声进来跪下。
“如果是你当时吓到了四公子,你当时应该做的是什么?”程大夫人问道。
“奴婢有罪,奴婢惊吓了公子。”秋葵立刻说道,神情惶惶声音颤颤,似乎她真的犯了这个错。
“春兰,这事发生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程大夫人问道。
春兰面色灰白,周围的仆妇丫头也反应过来,看向跪着的春兰。
“老爷说,你当时只是跪着哭,并没有说自己大意有错,甚至连一句面具怎么会出现在四郎面前的辩解都没说过。”程大夫人说道,笑了笑,“小丫头,那是因为,你想等等看再决定怎么说吧?”
春兰咬着下唇哭低下头不敢看程大夫人。
“说,是谁告诉你这么做的!”程大夫人猛的喝道。
这突然拔高的怒喝,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春兰呜咽一声跪俯在地上。
程娇娘的院门被人敲开时,半芹一脸惊喜。
“娘子,你又说对了!”她说道,“老爷夫人果然不好骗!”
第二十章其好
“娘子,我记住怎么说了,可是她们要是又打我怎么办?”半芹问道,跪坐席垫上不愿意起来。
程娇娘又在看屏风上的字,手一面慢慢的在凭几上描写。
“你不是他们家的人。”她说道。
半芹愣了下才哦了声了然。
“对哦,我又不是他们买来的,我是周老夫人买来的送给娘子的。”她说道,又冲着程娇娘嘻嘻笑,“我是娘子的人!”
见她明白了,程娇娘便不说话了。
“那,娘子,这次还是不说是你治好四公子的吗?”半芹又问道。
程娇娘停了下手,看着半芹,动了动嘴唇。
有时候想说说不出,真的是有些痛苦。
“目前来说,我们要小功,更好。”她有些费力的以最简单的词语说出自己的意思。
半芹有些茫然。
“他们不信的。”程娇娘说道,“信你比信我容易,先让他们信你,其他的再慢慢来吧。”
半芹还要问什么,门外等着的仆妇不耐烦了的又催促了。
“去吧,我累了不想说话。”程娇娘说道,依着凭几。
娘子身子到底是不太好,话又说的不利索,如果真的大老爷夫人来问,娘子辛苦也说不清,那就等等再说,等娘子再好些,现在自己先领了功,得些便利,让她们的日子过得好一些。
半芹再次恍然,娘子说的目前要小功更好,就是这个意思吧!
跟着娘子,她越来越聪明了!
“是,我知道了,娘子,我去了。”她高兴的施礼起身。
程大老爷已经听了程大夫人讲述的事,不过对于内宅女人这些小心思他不怎么感兴趣。
在他看来,不管是这丫头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其他人告诉她的,都不过是神汉道婆的手段而已。
觉得大夫人有些小题大做,或者这态度有些不对。
怎么又是骂又是吓的,应该赏赐才是。
“这种事怎么能赏赐呢?这怎么能说是为四郎好呢?”程大夫人沉脸说道,“竟然受人蛊惑敢如此行事,这次侥幸是好了,那下次如果人说吃毒药能怎么怎么样,她便能拿着毒药去给四郎吃!”
春兰吓的魂飞魄散哭着叩头。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的。”她哭道。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那个理,但又觉得不对。
程大老爷和程二老爷皱皱眉头。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女人们的歪理吧。
“她怎么会那么做,你想太多了。”程大老爷说道。
仆妇此时在外说半芹到了,打断了屋子里的问话。
“这就是那个…”程大老爷问道,他一时想不起那个傻子叫什么,作为长辈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面直接称呼那个傻子,只得含糊,“的丫头?”
“是,奴婢是娇娘子的丫头半芹,见过老爷夫人。”半芹施礼说道。
她施的是蹲礼,而不是跪礼,蹲礼完了,跪坐下来。
“你好大胆!”程大夫人竖眉喝道。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说这丫头的态度太大胆还是做得事太大胆。
但喝完这句话她也觉得不知道接着该怎么说。
好大胆害四公子?也不是,反而是救了命。
只是这救命又太过于鬼祟,作为程家的女主人,她实在无法忍受。
“奴婢不敢。”半芹说道。
和上一次不同,或许是由程娇娘提醒的那句话记在心里,她突然不怎么害怕程家的老爷夫人了。
“是你私下让春兰吓四公子的?”程大老爷接过话问道。
“是。”半芹毫不犹豫的答道,看了眼在地上哭的不能起身的春兰,“你们别怪她,都是我给她说的。”
“还用不着你来教我们怎么做!”程大夫人冷声喝道,“谁让你这么做的?你安的什么心?”
半芹一脸疑惑的看程夫人。
“我没什么啊,我是想救四公子啊。”她说道。
“你,你,为什么不来跟我说?”程大夫人喝问道。
“我说了,夫人会信吗?”半芹反问道,带着几分委屈。
当然不会信..
程大夫人语塞。
“那你就私下教唆春兰?你把四公子当什么?万一有个好歹..”她气道。
“不会的夫人。”半芹笑道,一面摆手,“四公子这个症状我见的多了,当初在道观里,道长姑姑们都是这样做的,很简单的。”
程大夫人咬牙不知道说什么。
“我原本是想告诉老爷夫人的,但是,你们这里不是并州,我说了只怕不信,四公子的病可不敢耽搁,如果在并州就好了,我一说是青云观的,大家肯定信的。”半芹说道,眼睛亮亮,神情采采。
她说到这里想到什么,看着程二老爷。
“二老爷,您一定知道吧,咱们并州的青云观驱鬼辟邪最厉害的。”她说道。
程二老爷被问的有些黑脸。
他恨不得这世上没有青云观,哪里还会特意去关注青云观。
再说这些求神问鬼是那些内宅妇人才会干的事,他一个官家老爷怎么会去理会。
他哼了声没有说话。
看着这小丫头神情,再听她清脆如倒豆子的声音,屋子里原本沉闷的气氛变得有些欢快了。
程大老爷甚至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
“你这丫头委实还是胆子大,你好好跟我们说,我们如何不会信?”他开口说道。
“老爷夫人,你们再信,也比不上春兰信的。”半芹说道。
真是傻子跟前的傻子丫头,这种话竟然也能说!
程二老爷以及二夫人看着半芹,神情古怪。
春兰跪在地上恨不得死过去算了。
早知道傻子的丫头靠不住!她怎么鬼迷心窍了!
“你..”程大夫人要发作。
程大老爷却抢先接过话头。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道。
“因为你们是当家老爷夫人,要操心思虑的事太多,春兰不一样啊,她的眼里心里只有四公子一个主子,只要能救四公子,别说吓一吓了,我就是说要用她的心,她也肯不犹豫的就剜出来呢。”半芹认真说道。
娘子说过了,这也就是为什么老爷夫人不好骗,而只有一颗心牵绊的春兰丫头更好骗。
春兰没想到半芹这样为自己说话,伏在地上又委屈又欣喜的大哭起来。
程大夫人皱眉,程大老爷哈哈笑了。
“妇人之言,妇人之言。”他笑道,神情却没有怪罪。
“真的,老爷,半芹没有说错,当初在道观,道长姑姑们给人治病,瞒着一家子,用捣烂的韭菜糊住病人的口鼻,这要是给那病人的家人事先说了,他们断然不肯信这样能救命的。”半芹说道。
说起这个半芹面带笑意,这当然不是道长姑姑们做的事,那些道长们就知道怎么吃韭菜,可不知道韭菜还能治病,知道韭菜能治病自然是娘子。
如果那家人知道当时屋内屏风后娘子给他们老娘糊住口鼻几乎闷死时,一定会拼命的。
“道长们说了,有些事做比说好。”半芹说道。
“说得好,说得好。”
门外有人大声称赞。
“问其果,不问其方,倒是大医圣手的做派!”廖大夫抚掌说道,“妙,妙。”
这廖大夫什么时候来的?程大老爷和程二老爷忙起身,才站起身又愣了下,厅堂外除了廖大夫外还站着一位少年。
这少年十六七岁,穿着墨色圆领袍,肤色微黑,五官硬朗,站在那里神情无波。
年纪轻轻却带着威压的气势,手扶在腰间,摆出握刀的姿势,虽然腰间并无跨刀。
这种姿势自然而随意,可见是习惯性的。
这是,这廖大夫的,弟子?
医者弟子不该带着凶杀之气啊。
那是护卫?可护卫不该带着豪贵之气啊。
这是…
“你就是我祖母送给程家娘子的丫头吗?”少年开口说道。
他目光看都没看在场的程家人,而是看着跽坐在屋内的半芹。
半芹这才回头,只一眼便觉得耀目刺眼,不由呆了,连话都忘了说。
那少年也不用她回答。
“不错,你很好。”他点点头,带着几分倨傲看着她说道。
第二十一章仗亲
我祖母?
这京城的口音?
难道是。。。
“我方才归来,在门外遇到周六郎,没想到你们原来是姻亲,便与他一起进来了。”廖大夫笑道,“老夫在京城曾在周家盘桓多日。”
管家等人也进来了,带着几分尴尬。
廖大夫门上的人都认得,见他进出并不盘问,所以当看到他与一位少年说笑进来时,大家也只当是他的人,哪里想到是姻亲客人!
这周家的公子也是过分,自己也不说一声,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进人家的家里!还一声不吭的看人家内宅的热闹!
在场的程家人面子上都有些羞恼。
武将之家果然粗蛮无礼。
“公子,您是老夫人家的人?”半芹颤声问道。
周六郎看她,点点头。
“太好了,您来了,您是来探望我家娘子的吧。”半芹欢喜说道。
周六郎没说话,看向一直被忽略的程家之主,躬身施礼。
“儿周家六郎,收到伯父送来的信,父亲命我来亲自回话。”他朗声说道。
这才是晚辈的样子,程家的人稍微松口气。
“贤侄厅堂请说话。”程大老爷说道。
周六郎再次施礼,转身随着管家引路大步而去。
半芹看着他的背影怔怔。
“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程大老爷说道,周家的人到来占据了他的所有心思,“廖大夫说了,四郎的病就是这样才好了,这两个丫头是好心,但行事欠妥,好坏相抵无功无过,就此作罢,谁也不要再提了。”
“谢过老爷,谢过夫人。”春兰哭着叩头。
半芹回过神只是低头顿礼。
程大夫人觉得有些不舒服,但也没办法,老爷和大夫都认可了这两个丫头是救了四公子,自己偏揪着这两个丫头的鬼祟行事而不放的话,委实让下人们难免觉得寒心。
“都回去当差吧,以后再有此事。。。。”程大夫人说道,她本要说再有此事定不轻饶,但又想要是真在遇到此事,这两个丫头不出手的话,儿子可是真的没命了。。。
“。。。定要来先告诉我,不管多荒唐的法子,知道你们的心意是好的,我和老爷都会信。”她缓缓说道。
有了程大夫人这句话,春兰才是死而复生的大喜。
“谢夫人,谢夫人。”她砰砰的叩头。
半芹道声谢就忙忙的走了,连礼都忘了,她急着回去跟娘子报喜。
一个失去母亲的女儿有外祖家撑腰,简直是大喜。
丫头们都退下了,程大老爷和二老爷去厅堂会见这位子侄辈的周家来客。
程大夫人和程二夫人在后堂说话,揣测这周家突然来人的意图。
“还好你之前提醒了我,要不然把那孩子送去道观,这周家的人说来来了,要见,咱们可是要费些口舌。”程大夫人说道,带着几分庆幸。
程二夫人笑了笑。
心里有些遗憾,早知道周家的人肯来,还不如让程大夫人将人送去道观呢。
程娇娘此时也知道了周家来人的消息,不过相比半芹的激动,她显得有些漠然。
当然,就算激动她也很难表现出来。
半芹跪坐在她面前,握着她的胳膊。
“娘子,这下好了,老夫人虽然不在了,舅老爷他们果然还记挂着你,不会扔下你不管的。”她高兴的说道。
程娇娘哦了声。
“是六公子来了。”半芹咬着下唇,眼睛亮亮说道,“我以前没有见过六公子呢,说是老夫人买的丫头,也算是周家的人,可是,我都不认得六公子呢。”
程娇娘看着她。
她说,是周家的人....
“六公子,多大了?”程娇娘问道。
这是半芹进来后她问的第一句话。
“看样子是十六?不,不,好像是十七?”半芹忙答道,想着那年轻公子的样子认真的猜测着。
“你说他不声不响的进了门,看了半日你们的事?”程娇娘问道。
娘子问这个做什么?半芹点头,想到那突然的声音,突然的回头所见,有些走神。
“六公子来的真及时,奴婢当时立刻就不怕了,就好像,老夫人还在的那时候一般。”她感念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不说话了,依着凭几继续看屏风上的字,这次她换了左手写字。
左右交替,两只手都能锻炼的灵活一些。
“娘子,我们要不去见六公子?”半芹在一旁又坐直身子说道,说完又坐下,“还是等六公子过来吧。”
“等他过来吧。”程娇娘说道,“他会过来的。”
半芹应声是。
“还有,你报仇的机会来了。”程娇娘说道。
半芹哎了声有些不解的看着她。
报什么仇?
程娇娘将凭几边放着的小本子拿起来,翻开一页,指了指。
日,仆妇又偷鲜萝卜一筐,娘子不得食。
周六郎很快跟着程二老爷过来了。
“怕她不习惯,人多吓到,所以住在这里。”程二老爷说道。
说完了又有些后悔,眼前这个不过是个小屁孩子,自己凭什么要和他解释,再说,这是自己的女儿,让她住哪里就住哪里,谁管得着。
程二老爷绷着脸不说话了。
“只要是家里,住哪里都好。”周六郎说道,“表妹能回家就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程二老爷大怒。
这小兔崽子,当面骂人啊!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现在就想家的很。”周六郎转头看着程二老爷认真的说道,“姑父自小就离家读书,后又外地赴任,真是让六郎佩服不已呢。”
程二老爷咳了声,神色稍缓。
“好男儿志在四方,等你长大就亦会如此了。”他点点头说道。
说着话他们已经迈进程娇娘住处的院门。
粗使仆妇和丫头施礼迎接。
站在厅堂屋檐下的半芹高兴的喊了声老爷表公子。
程二老爷自这个女儿回来后,第一次迈进女儿的院子,但是那个屋子他实在是不想进。
这孩子小时候屋子里的那种气味,陡然萦绕在他鼻息间,几乎令人窒息。
“你家娘子是醒着还是睡着?”程二老爷站住脚问半芹。
周六郎也站住脚看着站在屋檐下的半芹。
“醒着,醒着。”半芹忙说道,“我扶娘子出来。”
不待程二老爷说什么,半芹已经转身进去,不多时便扶着程娇娘出来了。
“娘子,娘子,快看,这是表公子。”半芹扶着程娇娘的胳膊说道,引她看向周六郎。
看到眼前的少女,程二老爷和周六郎都微微一怔,不过心里还没浮现对少女外貌的感触,少女就开口了。
“我饿。”程娇娘说道。
程二老爷一愣,那些美好的词汇顿时烟消云散。
周六郎眼神未闪,目光扫过程娇娘,不做片刻停留,而是落在半芹身上,看着她摇晃着程娇娘胳膊的手上,嘴边一丝笑意一闪而过。
“姑父!”他脸色一沉,转头看程二老爷竖眉瞪眼喊道,“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二章抱屈
程娇娘又被扶回屋子里,作为一个傻子,正常人的事她不需要参与。
程娇娘坐在屏风后,依着凭几,宽大的衣袍铺在地上,发鬓垂散,安安静静神情木然,如果此时有人看过来,一定会感叹一句真像个木偶娃。
不过也不一定,周六郎回头向厅堂里看了眼。
“一个傻子。”他怒气冲冲的伸手一指,然后看着程二老爷,“会说谎话吗?”
程二老爷僵着脸,门外有很多人涌进来。
“怎么了?”程大夫人和程二夫人急忙忙的问道。
周六郎的随从也都过来了,正将厨房里的东西呼啦的扔出来。
见底的米缸,枯萎的菜头,水里飘着的半块豆腐,半死不活的鱼。
院子里粗使仆妇和丫头以及半芹都跪着。
周六郎一脚踹倒面前的缸框,吓得刚进门的程大夫人二夫人忙躲。
“姓程的,我叫你一声姑父,你就是这样对待我姑姑的遗女的!”少年暴怒喝道,伸手握腰间作势要拔刀,却发现没有佩刀,转身又踹小厮,“拿我的刀来!”
周家武将暴虐,只用拳头讲话,家风如此,此时更是少年意气可真什么都敢做出来。
程大夫人忙喊着人拉住周六郎。
“六郎,有话好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她说道。
“怎么回事?”周六郎恨恨道,伸手指着地上散落的东西,“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表妹的?一个常人有手有脚也就罢了,让一个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傻子挨饿,不怕天打雷劈吗?”
程大夫人和二夫人面色微慌。
“你们怎么回事?”程大老爷转身喝道。
跟来管事娘子仆妇们立刻跪下一片。
“是奴婢无能,没有照顾好娘子。”半芹哭道。
她原本不想哭,但不知怎么的,看着地上散落的残羹剩饭,想到一路归来的艰辛,想到归来后的不安,尤其是想到那莫名其妙的一巴掌,她抬起头,看着站在眼前日光下显得越发高直的少年。
“如不能为妹抱屈,妄为男儿!”他恨声喝道。
半芹的眼泪如雨而下。
“是奴婢无能。”她俯身在地大哭道。
程大夫人已经多少明白怎么回事了,气的浑身发抖,一恨仆妇下作惹祸,二恨傻子的丫头故意闹事,遇到这种事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不说!方才在那边说的不是挺热闹,这事为什么不说,偏偏这时候闹出来,安得什么心!
“都是我的错。”程二夫人开口说道。
周六郎看向她,带着几分冷笑不屑。
“你就是那个继室?果然后娘无状!”他说道。
程二夫人的脸色唰的白了,这话要是传出去,她的名声可就完了。
“六郎,事情还没问清,你莫要乱言!”程二老爷绷着脸喝道。
“有后娘就有后爹!”周六郎立刻转向他冷笑道,“我不过说你后妻一句,你就受不了,我表妹挨饿受欺,你就跟瞎子哑巴一般!”
无礼!无礼!这哪里有后辈的样子!
程二老爷气的浑身发抖,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我原本是来看看表妹是否平安到家,没想到路上倒是平安了,到家里反而如此不平,我年轻子侄没资格说话…”周六郎不容他们说话,接着冷笑说道。
你还没资格说话,自始至终都是你在说话..
程家的人心里喊道。
“….我这就回去,让家中长辈过来,你们长辈们坐在一起好好的说!”周六郎说道,说罢拂袖撩衣大步向外走。
一个后辈都这样嚣张了,要是长辈来了,还能好好说话?才怪呢!
程大老爷似乎已经看到一群武夫尘烟滚滚凶神恶煞踏破程家的大门。
“慢着,这有什么好说的,恶仆欺主,当逐!”他竖眉喝道。
周六郎脚步不停。
“青娘失察之过,当去祠堂思过!”程大老爷一咬牙又说道。
此言一出,院子里的人都大吃一惊,纷纷看向程二夫人。
周六郎的脚步这才停下。
程二夫人咬着下唇,感觉四周的视线灼灼,令她燥热不安。
自她进门后,这大约是第一次受到指责,而且还是如此严厉的指责,并且是当着下人的面。
她以后可怎么在家中立足。
“是。”她哽咽说道。
“大哥,这不管青娘的事!”程二老爷急道。
“是,还有你!”程大老爷喝道,对于二老爷此时还护着妻子很是恼火。
也不看什么时候!哪个事重要!
“大哥,青娘身子不好,那个…孩子是由大嫂照顾的。”程二老爷却依旧说道,说完低下头。
程大老爷一脸错愕。
程大夫人吐口气。
算了,事已至此,里里外外的面子算是丢尽了。
“是,是我的错,真不管青娘的事。”她说道,一面前行几步,冲周六郎微微施了半礼,“六郎,伯母在这里认错了。”
周六郎还礼。
“谁错我不在乎,只是,希望日后不要再有这种错便是了。”他说道,“人心肉长,庙前施粥念佛,倒不如感念骨肉亲情来的功德容易。”
这少年,倒是会说话。
程娇娘抿抿嘴,垂下视线,左手慢慢的继续在凭几上描画。
这首诗词的字她已经能写了,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要一些书画过来做更多的练习?
傻子的住处不是好好说话的地方,很快人就呼啦啦的退出去了,不多时候,粗使仆妇和丫头便被人牙子过来带走了,连句哭诉都没让说,除了她们自己,其家人也一并被赶离了程府,家中所有下人森寒不已,再看向那傻子的所在时,多了几分畏惧。
消息很快传遍了程家内宅,住在程二夫人耳房的程七娘抱膝神情微怔。
“七娘别担心。”奶妈抚慰道,“夫人和二夫人并没有真的去祠堂思过,那周家的人被安抚下来了。”
程七娘还是有些呆呆的失神。
一旁的程四娘便开口了。
“当然不会了。”她说道,“伯母和母亲到底是家里的女主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晚辈去思过,就是那周家的长辈来了,也不能的。”
奶妈点头。
“四娘子说的是。”她含笑说道。
程七娘放下手跪坐,醒过神来。
“有个哥哥真好啊。”她忽的说道,眼睛亮亮,“有个这样的哥哥真好啊。”
说到这里神情怅然。
“可惜我没这样的哥哥。”她喃喃说道。
心里第一次对那个傻子有些羡慕,又有些愤愤。
那样一个傻子有这样的哥哥真是浪费!
第二十三章生隙
有这样的哥哥真好。
看着面前丰盛的饭菜,半芹欢喜的转身。
“娘子,吃饭了。”她说道,一面跪坐下来。
新来的小丫头和仆妇忙合力将饭桌抬过来。
竹帘幕帐后,卧榻之上一女子身影正侧卧。
“你们下去吧。”半芹说道。
仆妇和小丫头应声是。
“不知娘子口味,还请姑娘看着。”仆妇恭敬的说道。
“好。”半芹说道,点头还礼。
仆妇和丫头退出去,看着幕帐拉开,有一女子被半芹搀扶坐在厅堂里。
小丫头有些好奇的想要看清这女子,被仆妇瞪眼拉了把,忙低头退了出去。
“娘子长什么样?”小丫头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傻子能有什么样!快别惹事了,万一再被那周家的公子抓到把柄发作,你我可就也倒霉了。”仆妇警告道。
想到因为这一件事两家总共七个人被赶出府,这等被主家驱逐的仆从下场可想而知,小丫头吓的神情紧张,再不敢多看那屋子里一眼,只怕因为看到傻子形容不妥惹来事端。
吃过饭,程大夫人等来了程大老爷。
“他怎么说?”她急切问道。
“什么都没说,灌了一壶酒睡去了。”程大老爷没好气的说道,坐下来,只觉得气闷。
今天的事从头到尾都让他觉得气闷,偏偏又无从发作。
程大夫人何尝不是,在对面坐下,刚要说话,程二老爷夫妇来了。
程二夫人进门就哭,哭的程大夫人越发的心烦。
“嫂嫂。”她跪下大礼。
这种大礼让程大老爷夫妇吓了一跳,忙伸手搀扶。
“做什么?”程大夫人说道。
“今日当众,我有罪却推脱到嫂嫂身上,实乃不敬大过。”程二夫人哭道,却不肯起身。
说起这件事,程大夫人神情闪过一丝异样。
这边程二老爷也俯身施礼。
“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说嫂嫂的。”他低头说道。
“快别这样。”程大夫人忙左右相搀扶,带着几分嗔怪,“这算什么错,本来就是我的事,是我治家无方,让你受着委屈了。”
程二夫人拉着程大夫人的手嘤嘤哭泣。
“好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现在要紧的是外人的事。”程大老爷说道。
两边这才各自分别坐下。
“说他们家并不知…..那…那孩子叫什么?”程大老爷说道,这里也没外人,干脆的问道。
屋子里三人都微微愣了下,似乎都在想那傻子叫什么。
“叫,娇娘!”程二夫人最先想起来说道,又补充一句,“好像是周家外祖母给起的。”
程大老爷面上不喜。
“起的古怪名字。”他嘀咕一句,不知道是说这名字还是说周家的人。
“那周家六郎说不知道娇娘回来的事,这话可信否?”程大老爷接着说道。
“不知道才怪呢。”程二老爷没好气的说道,“不知道还巴巴的跑来闹!”
屋子里沉默一刻。
“今日的事,也是我们的错,递了把柄给人家,怨不得别人折辱。”程大老爷说道,“我们认了,就看这周家还想干什么吧。”
“他们还想干什么?”程二老爷怒道,“真当我们程家怕他不成?”
程大老爷点点头。
“没错,今日之事是我们矮一分在先,但他们要得寸进尺故意闹事的话,我们程家也不是任谁都能欺辱的。”他说道,“被一介武夫羞辱,丢的可不是我们程家的脸面,而是大周文人的脸面。”
自来武贱文贵,一个秀才没功名也不怕一个武官老爷。
“当初就不该结下这门亲,害得我在外被人笑。”程二老爷哼声说道。
程大老爷一瞪眼。
“你这是议父亲之过了?”他喝道。
因为说到先头的那位妻子,程二夫人一直低着头。
程大夫人拉了拉丈夫。
“二郎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胡乱揣测说他。”她说道,一面看程二老爷,“好了,都累了,去歇歇午,养足了精神,咱们可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程二夫妇告退向自己的宅院走去。
“你这几日多去嫂嫂跟前伺候。”程二老爷说道,“让嫂嫂早日化了心结。”
程二夫人微微的撇了下嘴。
“不都说开了嘛,我都行稽首大礼了,面子也够了吧,再说,我们也当时也没说错。”她说道。
程二老爷停下脚回头瞪她。
“你说什么呢?”他低声喝道。
“我说什么了?我说的不对吗?凭什么好事她都占了,骂名我来背?是她要把那傻子带去养的,怎么出了事倒任我挨骂?当时二郎你要是不开口替我说话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主动说?是不是还要看着我去祠堂思过?”程二夫人说道,眼圈发红。
“你小声点这是在外边。”程二老爷吓了一跳,忙说道。
跟随的仆妇丫头惶惶的避开。
程二夫人一甩袖子越过程二老爷快步走了。
程二老爷只觉得头疼的太阳穴突突疼。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了?!
家里这点地方,有什么能瞒得住,程大夫人后脚就知道了程二夫妇的拌嘴,她叹口气,摘下发钗。
“下去吧,这话不许再传。”她说道。
仆妇应声是,低头退出去。
“老二媳妇怎么突然不懂事了?”程大老爷半躺在榻上,皱眉不悦说道。
“你也是,怎么忘了娇娘是我养着呢。”程大夫人说道,有些无奈还有些无力。
“就是你养着,又如何?她到底是娇娘名义上的母亲,我如果不说责罚与她,那周家的人怎么肯罢休?再说,又怎么可能真的责罚与她。”程大老爷说道,吐了口气,“真是不像话。”
程大夫人在榻上另一边躺下,一面揉着眉心。
“许是因为娇娘回来的缘故,以往的日子突然变了,她一时受不了。”她说道。
程大老爷哼了声。
“我们家有这个孩子的事,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怎么现在受不了?”他说道。
程大夫人抿嘴一笑。
“知道是一回事,亲见到又是一回事。”她说道。
“我看是舒服日子过久了惯的她。”程大老爷不咸不淡的说道。
这一次程大夫人没有再辩驳,而是吐口气,换只手揉额头,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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