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御审
短短数月,沈子安已经被魏延显提拔为御前侍卫首领,仅在王景生之下。
而且,王景生无论如何,都是从前效忠魏明煦的人,如今年纪也大了,魏延显隐隐有让沈子安取而代之的意思。
沈子安漏夜来报:“皇上,听闻谢家打死了一个巡抚衙门的护卫。”
已经批完了折子,打算就寝的魏延显对这个消息显然并没有什么兴趣:“哼,他们害死的人,何止这一个。”
沈子安却继续道:“死的这个护卫,是林家大姑奶奶的嫡长子。”
“哪个林家?”魏延显忽然抬眸问道。
沈子安躬身道:“西湖侯林家。”
魏延显的眸子豁然睁开,他一直在等的时机,终于到了。
只是,如今刑部在谢文栋的手中,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都是谢文良的人。这庄案子要是交到了他们手里,怕是多半会不了了之。这也是为什么,谢家的人如今这般的猖狂的原因。
沈子安道:“虽然谢文栋坐着个刑部尚书的位置,可是却人无其才,刑部的郎官多是当初李尚书在位的时候一手提拔起来的,要想架空谢文栋也并不难。而大理寺卿黄宗戒与金陵王家是姻亲,如果王景生肯出面,事情或许尚有回转的余地。只看这件事,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魏延显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对沈子安道:“你明日一大早便亲自去一趟靖王府,对外就说九公主病了,朕请靖亲王进宫探病。”
次日早朝,朝堂上风平浪静,没有人敢提恺哥儿遇害之事,因为知情的人都知道是谢家的哥儿酒后做的糊涂事,魏延显不提,靖王府的人不提,旁人自然更加沉默不语。
而谢家的人竟然犹不自知,因为谢家的这位哥儿回府之后倒头就睡,而跟着出去的小厮,以为不过是打伤了一个巡抚衙门的护卫,一则不知道伤的那人是谁,二则也不知道那人竟然死了。
为了怕家里的主子责罚,自然是都帮小主子瞒着,这事儿在谢家是无人知晓的。
直等到早朝过后,魏明煦进宫,这事儿才算惊动了谢文良,他派人细细打听,宫里只说是九姐儿病了,谢文良不信,九姐儿为什么会忽然就病了,而且病了,进宫的应该是林芷萱这个母亲,而不该是魏明煦一人。
细细追问下去,才知道究竟,谢文良大发雷霆,在府中查问下人,一问才知,竟然是自己的不肖子谢元武,谢元武犹自宿醉才醒,迷迷糊糊全然忘了昨儿夜里发生了什么。
谢文良要打他又被自己的夫人拦着,下不了手,怒骂了谢元武一通之后,便在屋里来回踱步,想着主意,又叫来了位在刑部尚书的谢文栋商议对策。
“皇上竟然叫了魏明煦进宫,怕是想要抓着此事做文章了。”谢文良沉吟道。
谢文栋担忧道:“大哥,那我应该怎么做?”
谢文良道:“不用担心,这桩案子,到头来不过是交到刑部和大理寺的手中,我已经细问过当日跟着的小厮,虽然那帮狗奴才扬言说是侯府的爷,却也没有指名道姓,当时天又黑,那巷子里有没有灯,少有行人往来,这事儿如果推脱不成,就让谢府的管事顶了作罢。”
谢文栋有些担忧:“可是,虽然那巷子里没人瞧见,但是听说那个姑娘还活着,还有那夜元哥儿的确去过那一带的青楼楚馆,看见他的人怕是不少。”
谢文良气道:“你白做了这么多年的刑部尚书!那个女人赶紧派人去解决了她,就做成上吊自尽的模样,至于青楼楚馆里的人,他们只是看到了元哥儿,有没有看到元哥儿杀人,做不得数。”
谢文栋道:“那巡抚衙门的人呢?”
谢文良思忖良久,却忽然定了计,对谢文栋道:“你且先去照我说的办,如若不成,我还有后计。”
看着一脸阴狠的谢文良,谢文栋尚且有些怕,只是他也全听这个大哥的,没有再多问,只赶着去安排去了。
恺哥儿没了,林姝萱哭得肝肠寸断,林芷萱在一旁陪着,也是百般自责,大姐姐来京城投奔自己,想要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好好谋个前程,却不曾想,才不过一年有余,竟然就这样白白折进一个儿子去。
况且恺哥儿已经成了亲,今年年初,妻子才刚刚有孕,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竟然就这般戛然而止。
林姝萱与他的遗孀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好在有林嘉宏临危不乱,安排着上下大小事宜,林嘉宏早朝回来,魏明煦已经进了宫,林芷萱细问林嘉宏今日情形,才知道昨夜的事,今日的朝堂上,竟然无人敢提。
林芷萱一面安慰着林姝萱,一面和林嘉宏一同安排着恺哥儿的丧仪,魏明煦进了宫,直到日落方归,却没有来林家,而是回了靖王府,他派了杜勤过来跟林芷萱回话,说九姐儿一切都好,宫里也一切都好,让林芷萱安心陪着林姝萱,旁的事统统都交给他。
林姝萱如今果然崩溃,根本就离不开林芷萱,林芷萱只得先在林府住下,也不知道魏明煦究竟是何情形,杜勤似乎前所未有得忙了起来,一时顾不上常常来林府给林芷萱传递消息。
林芷萱只从日日上朝的林嘉宏嘴里得知,皇上次日上朝,就提起了恺哥儿遇害一事,而且破天荒得偏向靖王府,开始扶持魏明煦,压制谢文良。
魏延显并没有将这庄案子交给刑部或者大理寺,而是直接在朝堂上御审,由沈子安上奏了一切人证物证,矛头直指谢元武,这般风雷之势倒是将谢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魏延显当朝逼问刑部尚书谢文栋,大周朝律例第一条是什么。
谢文栋闭口不答,只说案子并没有经刑部审理,一切证据都有待核实,不敢定案。
魏延显大怒:“看来刑部尚书不是很熟悉大周刑律啊,大理寺卿!你来告诉他!”
黄宗戒见状,颤颤巍巍得上前,答:“杀人者死。”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替死
魏延显对谢文良道:“谢侯爷,你也听到了,大周律历,杀人者死。虽然谢元武是朕的表兄,可是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哪怕朕有心包庇,却也不能枉顾大周朝的律法。还请舅舅以家国天下为重,大义灭亲。”
谢文良怒不可遏,一口一个冤枉,一口一个嫁祸,又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事必须交给刑部重审,要为无辜蒙冤的谢元武洗刷冤屈。
魏延显问道,这所有的证人证物有何可疑之处,又让谢文良召谢元武上堂,当朝对质。
谢文良到底是久经沙场,不消片刻便平静下来,处变不惊得与魏延显打着太极,说也可能是来人根本就不是谢家的人,却故意给谢家抹黑。
沈子安招来的人证却切切实实得拿住了一个谢家的小厮,还是魏明煦一大清早派人守在谢府门外抓住的,正是那夜陪着谢元武去青楼的小厮之一。
沈子安对谢文良说,这个小厮都已经招了。
谢文良矢口否认,说定然是这个小厮私底下陪着自己的哥哥去喝花酒,并嫁祸给谢府的人。
魏延显让谢文良带谢元武当堂来与一众证人对质,一认便知,谢文良却只说所有的证人都是假的,而且他儿子早几日就出游在外,不在京城。
谢文良也引经据典,拿大周朝律例说事,还想倒打一耙。
却不曾想,这沈子安才思敏捷,处处拿谢文良言语中的漏洞,与小厮和一众证人不符,谢文良就是想要拖延时间,让他回去之后可以将所有的人证物证销毁,沈子安却抓着不放,丝毫不给他机会,逼着他承认了是沈家的人,却只说是沈家哪个装主子的混蛋奴才。
那青楼楚馆的姑娘却说,那位公子时常来,而且再他身上还有谢府嫡亲的哥儿身上才有的传家玉佩,还被他酒后送给了一个姑娘,那曾经是魏延显的御赐之物,番邦的贡品,绝无仅有。
谢文良那日被夫人拦着,也没有细问,不曾想谢元武竟然留下了这样重要的物证,如今只能说是被偷了。
沈子安听着他漏洞百出的话,冷笑道:“他若是谢家的下人,随他同行的谢家小厮那么多,他竟然还不知避嫌,偷了东西还敢明目张胆得带着去青楼楚馆,不拿去卖钱还随意送给一个姑娘,谢侯爷太过牵强附会了。”
一番下来,倒是叫谢文良辩无可辩,败下阵来。
谢文良没想到竟然被沈子安这样一个竖子逼得走投无路,他怒斥沈子安,让他闭嘴,魏延显却得意洋洋,亲自给沈子安撑腰,谢文良怒不可遏,竟然出言说,其实那日在小巷里逼良为娼的并不是谢元武,而是跟谢元武长相极像的堂兄谢永武。
林芷萱听林嘉宏给自己细细说着朝堂上的情形,等说到永哥儿的名字的时候,林芷萱震惊不已:“谢文栋怎么说?”
林嘉宏道:“我瞧着谢文栋也是震惊,只是半晌缓过神来,一句话都没有说。
皇上逼问他,谢永武是不是当日也在那里,谢文栋久久沉默不语。
皇上一再逼问,又让他抓捕谢永武,下狱收监。谢文栋犹豫许久,竟然同意了。”
林芷萱又气又怒,果然,谢文栋还是跟前世一模一样,胆小怕事,没有半点主张,自己嫡亲的儿子被哥哥拉出来顶罪,他竟然还逆来顺受,同意点头,简直让人觉着恶心。
谢文良这一举措,其实是在将自己的军。
是因为,永哥儿不仅是谢文栋的嫡长子,更是楚楠唯一的儿子,王景生嫡亲的外孙。
林芷萱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还没有定下心思,便果然听见外头响起了脚步声,红湘急急过来通传,说楚楠过来了。
林嘉宏与林芷萱对视一眼,便先告退,将正堂留给了林芷萱。
楚楠进来的时候,已经哭成了泪人,林姝萱没了儿子,如今楚楠的境况也与她相差不远。
林姝萱没了一个儿子,好歹还剩一个。永哥儿却是楚楠的命啊。
在武英侯府,王景生因为投靠魏明煦,所以并不曾依附,哪怕到了后来魏明煦退隐,王景生也再没有向谢家低头,楚楠在谢家的处境可想而知。
她什么都没有,丈夫的宠爱没有,公婆的喜欢没有,嫂嫂的尊重也没有,她只有一个永哥儿,那是她全部的希望。
当楚楠看见林芷萱的时候,直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阿芷我求求你,救救我的永哥儿,求求你。”
林芷萱看着那般憔悴苍白的楚楠,心痛得窒息:“楚楠,你起来楚楠……”
楚楠只自顾哭得肝肠寸断,根本不听林芷萱的话,只一个劲儿得哭着求她,求她救出自己的永哥儿。
林芷萱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在那样一个家里,好歹前世的自己,还握住了侯府的大权,而如今的楚楠呢,因为谢文良大房掌权,谢夫人钱氏更是个极难相与的。
前世是因为她成了寡妇,膝下无子,才屈居自己之下,如今她有丈夫有儿子,那刚强的性子当着谢家宗妇,还有谢家老夫人在,楚楠哪里有立足之地?
不过是夹缝中求生罢了,偏偏谢文栋又是个好色之徒,左一个姨娘又一个姨娘得娶着。
林芷萱如是想着,也是不禁泪眼朦胧。
“阿芷,阿芷,你让我死了,让我去给你们家的哥儿偿命,救救我的永哥儿吧。除了他,我什么都没有了。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楚楠死死得拉着林芷萱的手,何其可悲,谢家的人害死了林家的哥儿,自己的丈夫竟然要拿自己的孩子给旁人顶罪。
自己的儿子有难,自己不能求谢家的人,反而要来求林芷萱这个苦主:“阿芷,让我来赔你们林家的这条命,只要能替我照顾好永哥儿,替我护好永哥儿。”
林芷萱终于稳下了心神,擦了自己脸上的泪,和颜劝着她:“楚楠,我答应你,你放心,这事是谁做的,靖王府会纠察到底,绝不使一人含冤。我答应你,你相信我好不好,起来,快起来。”
楚楠这才就着林芷萱的手,颤颤巍巍得起来,泪眼婆娑得看着林芷萱,自己与她明明是相仿的年纪,可是如今她依旧温婉雍容,而自己却已经沧桑得仿佛是一个老妇了。
沧海桑田,叫人不禁落泪。
林芷萱好容易扶着楚楠坐下,给她倒了茶,宽慰了半晌,才道:“楚楠,你也看到了,谢文良是怎样的不择手段,也看清了谢文栋的软弱无能,你比我更清楚谢家的荒唐无道,更知道那个家烂到骨子里的无可救药。楚楠,那个谢家,你不能再留了。”
楚楠听着林芷萱的话,豁然抬眸,直直得盯着林芷萱的眼睛,她仿佛一下子明白了林芷萱话中的含义,从前她一直只想着忍,只想着为了永哥儿,忍辱偷生。
可是下场是什么呢?
永哥儿明明那样听话的一个孩子,谢文栋却因为厌恶自己,而根本就不看重永哥儿的才华,只想着跟那些年轻貌美的姨娘鬼混,生下那一堆只会阿谀奉承拜高踩低的孽障。
她不是没有抗争过,可是最后受苦的,依旧是自己跟永哥儿。
是祖母在离京之前与她殷殷叮嘱过的,要忍,凡是都要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竟然也成了祖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祖母在金陵过世,她也无缘见她最后一面。
可是如今她忍到最后,只等到自己的儿子成了谢家那些荒唐子孙的替死鬼。
“我要跟他和离。”楚楠冷静了下来,声音更是冷得可怕,“阿芷,如果你能救出我的永哥儿,我一定要带着他离开,哪怕让他休了我!”
什么脸面,什么贞洁,什么流言蜚语,她都不在乎了。她只要她的永哥儿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红叶
林芷萱并没有让楚楠着急回去,而是在林家先住两天,等林芷萱想详细了计策,与她慢慢商议。
只是如今林姝萱离不开林芷萱,好容易趁着哭了这么些日子,筋疲力竭的林姝萱睡着了,林芷萱这才有机会跟楚楠说了这好半晌的话。
林芷萱让蓝玉回靖王府一趟,与魏明煦叮嘱一声,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永哥儿无辜受累,若是这点子小事都办不好,林芷萱就不回靖王府了。
蓝玉犹犹豫豫得说完这话,也是胆怯得吐了吐舌头。
却不曾想,魏明煦闻言并没有动怒,反而觉得他的阿芷说着话时赌气含嗔的神情都在眼前,满眼尽是宠溺。多日不见,忽然甚是想念。
她这是相信自己,如此这般得信任自己。
魏明煦温和得笑着,对蓝玉说:“你回去跟王妃说,让她放心,我过两日去看她。”
蓝玉有些吃惊,只是觉着这些年,王爷的脾气果然是好了太多了。
楚楠说她来靖王府是受了谢家大夫人钱氏的指点,她当时求告无门,钱氏让她来找林芷萱,她自然而然得就过来了。
如今转念一想,定然是谢文良的诡计。
他想利用楚楠,将自己一军。好让自己被楚楠缠得心软,投鼠忌器,放过谢家这一次。
林芷萱这些年虽然也吃斋念佛,却不是个人人可欺的主,她知道谢文良此刻怕是早留意着林府的动作,便索性请了王景生到林府来吊唁,一面与他商议了楚楠与谢文栋和离的事。算是给谢家一个警告。
两鬓斑白的王景生,瞧着女儿那样憔悴可怜的模样,心疼落泪,和离的事,他恨不得举双手赞成:“跟着爹回金陵,爹养你和永哥儿一辈子。”
这么多年的父女离别,同在京城却因为党争而不得见面,楚楠如何能不怨恨自己的父亲,王景生又如何能不自觉对女儿深深的亏欠,只这一句话就让楚楠泪流满面,父女两人也算冰释前嫌。
而王景生的另一点考量,却是与林芷萱一样的,魏明煦既然已经出了手,怕是谢家也蹦跶不了多少时日了。
林芷萱不希望楚楠重蹈芦烟的覆辙,当初事发突然,林芷萱并没有筹备周全,虽然雪安一力护着芦烟,芦烟却终究没有夺过沐家的那场灭门惨案,如今林芷萱一定要护住楚楠。
林芷萱让王景生领着楚楠回王家等消息,就不要再回谢家去了,免得羊入虎口,等永哥儿出来,林芷萱也答应了楚楠,直接将永哥儿送到王家。
林芷萱吩咐了白回草拟和离书,楚楠签了字,林芷萱便吩咐白回送到武英侯府上去。谢文栋大闹了一场,派人将白回打了出来,拒不和离,并且闹着要到王家把王楚楠接回去。
谢文良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急着将楚楠带回谢家做人质,王景生却排兵布阵,将王家层层把守了起来,不再给谢家一丝机会。
朝廷上的事闹得如火如荼,可魏明煦始终没有露面,只是九姐儿的“病”一直没有好起来,魏明煦会时不时得进宫探病。而在朝廷上明火执仗与谢家对抗的,除了冷家新秀,靖王府旧人,最得力的,还是沈子安。
恺哥儿遇害的案子来来回回,永哥儿和元哥儿在那刑部大牢也是几进几出。这庄案子闹得如火如荼的背后,其实是靖王府和武英侯府的角力,是靖王府势力的收拢回归。
外头的消息终于是在交了七月才得了消停。永哥儿出狱,谢文良却指使谢文栋扣下永哥儿,作为牵制王景生的人质,迫使王景生投诚,助他们攻进皇城。
魏明煦暗中吩咐杜勤位在刑部侍郎的父亲杜仲救出永哥儿,两伙人在狱中相遇,眼见刀剑相向,谢文栋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儿子,终于含泪,佯装没有看见得放了手。
过了中元节,恺哥儿停灵满了七七四十九天。
魏明煦亲自来林府祭奠,也难得私下里见见林芷萱,魏明煦拉着林芷萱的手:“恺哥儿总要落叶归根,你大姐姐还沉浸在悲痛里,怕是不能理事,不如你陪着她一同给恺哥儿扶灵回乡吧。”
林芷萱看着魏明煦澄澈的眸子,这些日子,自己虽然不在他的身边,可是朝廷上的事,林芷萱一桩都没有落下,京中这些日子兵将调动频繁。如今还不到年下该进京觐见的时候,外地的将军却相继回京述职。
怕是那日子,快要到了。
“你带上疏哥儿、九姐儿一块去。我会派肃羽一路护送着你们。不要走水路,从陆路上走……”魏明煦叮嘱着林芷萱。
肃羽竟然都被他从蒙古召了回来。
“王爷。”林芷萱用力握住了他温暖的大手。
魏明煦含笑道:“不用怕,你们先回去,到时候,我会亲自去接你们娘仨回来。这么多年,我何曾对你食言过。”
林芷萱眼眸不禁湿润,自从他辞去摄政王之后,他们两个就几乎再也没有分开过。
魏明煦将林芷萱轻轻揽进怀里:“不要怕,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夜,林芷萱随着魏明煦回了靖王府,她让林嘉宏帮着林姝萱收拾东西,既然要离开,靖王府也有许多要收拾的功夫,林芷萱放心不过王府的嬷嬷,总要亲自去瞧一瞧疏哥儿和九姐儿的箱龛,免得少了这个又忘了那个。
好容易忙活完,才得了一丝空闲,与魏明煦躺在锡晋斋柔软的牙床之上,关于这些日子京城里的事,朝廷里的事,林芷萱一句都没有再多问。
她的确信得过魏明煦,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有许多话不必说,有许多事不必问。只他一个眼神,她便能懂,能知道。
原本还以为,那些心心相惜的默契,早就在这些年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寻常日子里消弭,可此刻,才恍然发现,原来那份心有灵犀早已经刻入骨髓,溶入骨血,虽然不察,却历久弥新。
魏明煦今儿早晨在吩咐人给林芷萱和九姐儿疏哥儿收拾箱龛的时候,发现了那枚被林芷萱放在首饰盒底的枫叶鸾佩,那殷红如血的颜色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就仿佛是他这辈子,对她的感情。
借着床头夜明珠朦胧的光,魏明煦将那枚枫叶鸾佩给林芷萱系在了颈上,在她耳边说着传说里的故事:“这枚枫叶鸾佩是数百年前了宗禅师开过光的,说这红叶即缘,万水千山,千回百转也能再相见。”
这些日子在林家,林芷萱想念极了他宽厚的胸膛,只是闻言却笑了,道:“这一听就是假的,佛家常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既然是禅师,又怎么会给这样一枚姻缘佩开光,还留下这样一句佛不佛俗不俗的谶语。”
魏明煦笑着看着怀中巧笑嫣然的妻子,道:“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可是野史上明明有记载,大齐太祖皇帝,的确是时隔数年,在异国他乡又遇见了当初,他随手送了这枚枫叶鸾佩的皇后。”
林芷萱用手轻轻得摸着自己颈间的那枚艳红如血的玉佩,上头还带着他温热的体温:“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那王爷可要时时记着我们的红叶之盟。”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小姐
虽然温柔缱绻总觉短,可原来分别也不难。
因为知道,并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因为相信,过不了多少日子,定然会再相见。
林芷萱只叮嘱了他,一个人在京城,别忘了天凉要加衣裳。
魏明煦也只嘱咐了林芷萱,外头不比家里,要好好吃饭,等他去接她的时候,不许瘦了。
魏明煦和林芷萱依依惜别,眉目含情,话却并不多。
九姐儿的心思却与林芷萱不同,她担心极了沈子安,她同样也知道如今是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而自己的父亲定然是坐镇军中,只管运筹帷幄的,可是她的子安却是将要上阵搏杀,带头杀敌的。
沈子安最近很忙,仿佛不能得空来看她,瞧着九姐儿那忧心忡忡,魂不守舍的模样,林芷萱恨铁不成钢得摇头,只轻轻拉了拉她,让她与自己一同上马车。
九姐儿犹自不舍得回头,却在茫茫的人群中,忽然瞧见了飞马而来的沈子安,九姐儿脸上一下子漾起了欢喜,眼眶却湿润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沈子安抬起了自己握剑的手,上头摇曳的是九姐儿亲手给他做的剑穗。
九姐儿与歆姐儿不同,她从小就不爱这个,这也是第一回,她为自己喜欢的男子打了一个璎珞,虽然不算精致,却是她的一片心意。
九姐儿也是抬手,却轻轻摸了摸自己髻上的那只含翠点金步摇,那是他送给她的。
这么多年,九姐儿一直小心收着,第一次,光明正大得戴在了头上。
瞧着立在马车下踟蹰不前的九姐儿,魏明煦拧眉,也顺着她的目光要转头看看她在瞧什么。
九姐儿见状回神,赶紧叫了一声父亲,躬身给魏明煦行了一礼,制止了魏明煦的回头,又道了一声别,这才跟在疏哥儿的身后,也一同上了马车。
车马辚辚,外头肃羽领着一众私属足有百人一路相护,浩浩荡荡得离了京城,林芷萱看着让她不省心的九姐儿,也是叹气,目光也凝在了她鬓边的步摇上。九姐儿只低着头,也不看林芷萱,也不说话。
疏哥儿年纪却小,还不懂事,在马车上一会儿就觉得憋闷了,蹭到林芷萱身边,拉着林芷萱的衣袖玩,一边道:“娘,为什么我们不坐船呀,这马车又小,还颠得浑身疼。哪有上回坐大船舒服。”
林芷萱虽然没有细问魏明煦的打算,可是心中隐约也能猜到。如今谢家连自己嫡亲的骨血都能舍得,可见已经疯狂成什么样子。这回京里的事情,自己和九姐儿、疏哥儿一定是首当其冲,魏明煦将他们送出京城是怕有个万一,他们母子落到谢家人手中成为人质,会受到伤害。
林芷萱要给恺哥儿扶灵回乡的事情,魏明煦早先就放出了消息去,说是要从京杭大运河走。怕是如今谢家的人早有埋伏。
自己回去的这一路定然不能安宁,如果走水路,一旦遇袭,船坏了烧了,只能落水,林芷萱一行人都不知水性,定然九死一生。
临行前夕,魏明煦才忽然跟林芷萱说走陆路,也是为了将谢家的那些埋伏打个措手不及。再则在陆上走,魏明煦的人手众多,也好安排。
林芷萱并没有多想,马车出了京城,一路脚程不慢,午膳只是马车略停了停,众人在马车上用的,晚膳投宿的时辰就到了直隶的白雀庵。
肃羽来请林芷萱一行人下马车,林姝萱却有些疑惑,上前来问领着九姐儿和疏哥儿的林芷萱,道:“三妹妹,我们怎么往直隶来了,这可不是回杭州的路啊?”
林芷萱自然也瞧出了端倪,却只对她道:“王爷自有安排,怕是旧路不好走,所以给我们挑了条新路,这样反而清净。姐姐不用担心。”
如此说着,众人牵引马车,整理箱龛入了白雀庵。林姝萱是个性子直的,便也没有多想,只点头应了。
林芷萱瞧着这白雀庵,心中隐动,总觉得这个庵名儿似是有些熟悉,仿佛有谁住在这里过,只是林芷萱一时想不起。
肃羽领着人将一应都安排好,林芷萱进入山门之时,登高回望,总觉得四周密密的山林之中,草木皆兵。
白雀庵也算是皇家寺庙,庵中的住持亲自出来迎接林芷萱这样的贵客,并安排禅房,摆上了斋饭。
林芷萱一行人坐了一天的马车,都是筋疲力竭,好容易坐下吃点斋饭,小尼姑们来来往往得摆弄着饭菜。
“哎呀!”忽然只听九姐儿惊呼了一声。
林芷萱急忙转过头去看,却见九姐儿拉着一个小尼姑道:“你是小姐儿吗!”
那话虽然是问,可是语气里明明都是肯定,因为小姐儿脸上的疤实在是太好认了,九姐儿绝对不会记错。
林芷萱一行人也是诧异得过来一看,果不其然,只是小姐儿的眉眼里已经没了从前的不甘和傲气,只有惶恐和哀戚。
老住持见状急忙上前来,解释究竟,还以为是小姐儿的面目丑陋,吓着了各位贵人,一面替小姐儿赔不是,一面对林芷萱解释道:“她只是个苦命的孩子,几年前她浑身是伤得昏倒在庙门口,是了静师太瞧见了她可怜,救了她性命,也就将这孩子留在了庵里照顾将养,今日不知道有贵客要来,她只不过是出来帮忙,没想着吓到了各位贵人。”
又安慰着小姐儿道:“孩子,别害怕,去找了静师太吧。”
小姐儿看着林芷萱一行人,却只是哭,也不动,倒是叫住持摸不着头脑。
林芷萱还没来得及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只见一身尼姑打扮的陈氏进来了。
她如今不复当初在林家时的代发修行,已经斩去了三千烦恼丝,剃度出家,皈依我佛。
住持似是也十分敬重她的样子,见她进来,连忙上前,道:“了静,你来了。这孩子……”
林芷萱与陈氏已经数年未见了,不曾想再见竟然是这样一番情形,陈氏上前双手合十,给林芷萱见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半生光景,仿佛都在这一声佛号里面划过了。
林芷萱跟着陈氏去了她的禅房,听她将当初遇见小姐儿的情形一一道来。
当初王夫人一行人回杭州,将陈氏安排在了这白雀庵,后来小姐儿被那戏子柳玉和设计拐跑,糟蹋了身子,甚至还怀上了那个渣滓的孩子,却又被毒打小产,坏了身子,不能再生养。
她逃了出来,一路从西北想要逃回京城,终于因为有病又累昏倒在白雀庵,陈氏在白雀庵门口救起她时,她已经如同乞丐一般了。
陈氏心软,悉心给她调养救治,这才挽回了她一条命。小姐儿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也自觉再无颜面回京城了,又耳濡目染,终究跟着陈氏,皈依了我佛。
这一切,是缘分,又或者是宿命的轮回。
林芷萱忽然想起了自己这辈子刚刚从林家苏醒的那天,陈氏来看刚从昏迷中悠然转醒的自己,那样的鲜艳明媚,那样的骄傲风光。
可也是她也害死了歆姐儿的生母,玷污了夏兰一生的名节,害她含恨自尽,也害死了林嘉宏不知道多少姘头和她们腹中的孩子。
她的功和过,林芷萱早已经数算不清,可是如今,她在这样一所孤零零的尼姑庵中,竟然救起了林嘉宏和春桃的私生女,往后余生与她相依为命。
命运仿佛是一个圈,兜兜转转,因果轮回,所有的果都找到了自己种下的因。
又因着这份了悟,相逢一笑泯恩仇。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夜话
夜里凉风簌簌,疏哥儿年纪小,只当这次出来与从前随着爹娘出去游玩打猎并没有什么不同,在马车上颠簸了一日,吃过了晚膳,累得早早睡了。
九姐儿却翻来覆去得睡不着,林芷萱听着九姐儿窸窸窣窣来回翻身的声音,略一思忖,起身披上了衣裳,轻轻拍了拍佯装睡着的九姐儿,九姐儿睁眼,林芷萱点头示意她跟她去外头坐坐,说说话,别吵着已经睡着了的疏哥儿。
九姐儿原本不想,可是此时心中也着实有事睡不着,与娘说说话也好。
便也跟着起来了,惊动了守夜的红湘,赶紧拿了衣裳来给九姐儿披上,林芷萱复又给疏哥儿掖了掖被子,这才随着九姐儿去了外间,坐在了外间的炕上。
毕竟已经入了秋,山上夜风很凉,红湘轻手轻脚得去关紧了窗子。又给林芷萱和九姐儿泡了两盏蜂蜜红枣茶,吃过了之后好睡觉。
林芷萱接了过来,让她先去睡,红湘应着退下。
林芷萱这才看向九姐儿:“担心他?”
九姐儿的手里,竟然还一直握着那只他给的步摇,红了眼眶。
林芷萱轻轻揽过了那可怜的孩子,无论在外头怎样,在林芷萱眼里,这终究是自己从小最疼爱的女儿,虽然总盼着她好,却也舍不得她有半点伤心难过。
九姐儿扑在林芷萱的怀里轻声呜咽,她有很多的担心,都没有人可以诉说,歆姐儿才有了孩子,万事都扑在了琮哥儿身上,一心一意得护着她的孩子。
从前一直都觉得歆姐儿娇弱,可是如今有了孩子,母性使然,为了琮哥儿她仿佛一切都能了。谢锦年的几番陷害,都是歆姐儿机敏,发现的端倪,为了保护她的孩子,歆姐儿也站了起来与谢锦年对抗,不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甚至也会帮着魏延显出谋划策,如何在宫中稳住谢锦年,掌握中宫局势。
九姐儿忽然发现,原来一直不声不响的歆姐儿,竟然比谁都聪明,从前她的软弱可欺,只是因为她没有必须要保护的人。而如今为了儿子,她竟然也可以这样坚强勇敢,成了一个不再需要自己保护的人。况且,因着翊坤宫失了步摇,重新整修殿宇,让歆姐儿搬回去之后,魏延显特招了隐居慈宁宫的秋菊去翊坤宫伺候歆姐儿。
九姐儿在宫里,倒是没了用武之地。再则因为当初歆姐儿那样强硬得反对过自己和沈子安,这仿佛成了她们姊妹的心结。九姐儿并没有因为当日的事跟歆姐儿道歉,歆姐儿也再没有跟九姐儿提起过这个人。
所以关于沈子安的心事,九姐儿也着实没有个可以倾诉的人。除了,一直宠爱她疼爱她的娘亲。
“娘,这根簪子,是他们家祖传的,是当初他和他母亲沦落乞讨也没有拿出来卖掉的。这根簪子就是他们沈家的全部了,可是他却送给了我。娘,他的文采武功,计谋韬略,样样出色,可是爹爹为什么总是不喜欢他……”
听着九姐儿痛苦的言语,林芷萱知道她的煎熬,她爱的人,也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够喜欢。尤其是魏明煦,他从小那样的宠爱九姐儿,在九姐儿的心里,她的父亲就是她的神,是她的骄傲,她崇拜自己的父亲胜过一切。她也不想忤逆魏明煦,可是为什么自己喜欢的人父亲却不喜欢,为什么自己看中的人,却得不到父母的祝福。
“九姐儿,你爹爹最疼爱的就是你了,你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哪怕是个女儿,他对你的宠爱,丝毫不比你弟弟少。子安那个孩子,我和你父亲都见过多次了,的确如你所言,模样、才学都是很出众的。
可是,你父亲一直不肯同意,是因为沈子安与你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公主不一样,他吃过太多的苦,性子执拗,却也圆滑世故。就譬如上一回恺哥儿的事,其实谢元武并没有将那枚玉佩落下,也没有轻易送人。
是沈子安建议皇上,派他在侯府的眼线偷了那枚玉佩,嫁祸给谢元武的。”
九姐儿从林芷萱怀里抬起头来,看着林芷萱道:“那又如何?难道那件事不是谢元武做的吗?如果没有这个证据,当时在朝堂上,又怎么可能让谢文良无话可说,一着击破。子安并没有冤枉他!”
林芷萱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可是毕竟其道不正。”
九姐儿气愤道:“谢元武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子安充其量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替天行道,无可厚非。”
林芷萱揽过激动的九姐儿,这丫头就是听不得旁人说她的子安一点不好:“娘知道,可是你父亲终究是觉得,从小疏于对他的管教,让他一个人这样长了起来,他许多行为处事的作风,与你父亲大相径庭,他处事太过圆滑机变,却少了几分刚正纯直,这是你父亲所不喜的地方。”
九姐儿道:“对,父亲就喜欢冷家那些刻板守旧、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哥儿,就他们有骨气。可是光有骨气有什么用,因循守旧,墨守成规,说话堵得人一愣一愣的,一股子书呆子气,还成日里觉着自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隐世大族,如今还不是屈居子安之下。”
林芷萱叹了一口气道:“你呀,冷家的哥儿又怎么得罪你了?他们好歹是书香门第,也是昭惠公主悉心教出来的,至少刚正不阿,没那么多歪门邪道的坏心眼子。
可是话说回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确,子安的脾性更合咱们当今皇上的心意,若论官运,子安这孩子,怕是会前途无量。我只是担心,如果他不是真心对你好,或是对你心术不正,你会吃亏。”
九姐儿仰头诚恳对林芷萱道:“娘,你知道吗?我跟他认识四年了,或许四天,四个月,并不足以让我认识一个人,可是四年,该够了吧。我和他相识微时,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没有,我也什么都帮不上他,可是我们能时常见见面,说两句话就觉着很开心。
他从来都没有央求我帮他做什么,如果他真的说,让我将他举荐给爹爹或者皇帝哥哥,我未必做不到,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提过,他想要靠他自己挣出一个出路来,好配得上我。像你们说的那种别有用心,那种心术不正,娘以为我蠢到连一个人是不是真心对我好都感觉不出来吗?
他如果是为了骗我,利用我,几个月足以,你见谁骗人骗了整整四年的?况且他现在所得到的一切不都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得来的吗?我帮了他多少?帮了他什么?”
林芷萱道:“丫头啊,你与他如果真的有将来,就不是四年,而是四十年,甚至更久,像子安这样的寒门子弟,往往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九姐儿摇头,她听不懂林芷萱在说什么,也并不相信林芷萱所说的:“如果连他都不能,那么娘怎么敢肯定,你和爹爹见了一面的那些公子哥儿就能?”
林芷萱瞧着单纯与自己抬杠的九姐儿道:“娘并不是想要在你面前诋毁沈家的哥儿,娘只是想给你提个醒儿,你还年轻,将来的路还很长。
你总有一天会看到他身上不好的地方,会让你伤心,让你绝望,原来他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你得接受,也要包容,更要学会睿智得去应对。娘希望那个时候,你还能原谅他,并像现在一样这么坚定得肯继续跟他走下去。
可娘更希望,你在做决定之前,就先认清这个人,细数他所有的好和坏,想清楚了再做决定,不要只是为了跟爹娘唱反调。如今出来也是清净,你就趁着这一路,好好想想吧。”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火攻
这一番夜谈,让林芷萱和九姐儿睡得特别得迟,直到天蒙蒙亮才略微迷糊了过去,又因着一日车马劳顿,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不过好在这上上下下的,也没有人敢来打扰催促。
等林芷萱喊人打水洗漱的时候,林姝萱她们已经用完早膳了。
疏哥儿第一次来着尼姑庵来,早早醒了,也并没有吵林芷萱,而是出去跑着玩,肃羽一直贴身跟着,生怕出一点岔子,直到疏哥儿玩腻了,嚷着要出山门去,肃羽这才上前阻拦,疏哥儿哭闹,肃羽也哄不太住,毕竟他久在蒙古,与疏哥儿并不算熟悉。
疏哥儿一个劲儿得要出去,肃羽站在山门口劝着,不经意间往外一瞥,忽然看到远处的山路上,密密麻麻似有许多人正往山上来。
肃羽一下子警觉了起来,抱起了疏哥儿,回去跟林芷萱报信,一面也让靖王府的私属都戒备起来,以防万一。
正在吃早膳的林芷萱闻言一惊,林姝萱等人都是害怕了起来,林芷萱却只顿了下手里喝汤的勺子。
照理来说不应该,魏明煦不是不知道林芷萱一行人出京的风险,现在离起事定然还有一段时日,这个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却也是最敏感的时候,谢文良还没有准备完全,他不敢轻易对林芷萱动手,否则,魏明煦定然也会不惜一切得对谢家动手。
魏明煦让林芷萱这个时候走,一定是有足够的把握谢家在林芷萱到达安全地方之前,谢家不敢这么快动手才是。难不成京城出了什么岔子?
林芷萱如是想着,吩咐肃羽道:“我们现在在山上,也算也易守难攻,靖王府带出来的人不少,你妥善安排一下,我们总是能守得住的,再派人往京城传信,此处离京城不过一日路程,如果真有个万一,撑到救兵来也并非难事。”
肃羽领命下去了,九姐儿早就坐不住了,想要跟出去看,林芷萱却叫住了她,让她安心坐下,先把早饭吃完。
九姐儿的心却全然不在这里,只觉得味同嚼蜡,陪着林芷萱刚喝完碗里的粥,便见外头肃羽欢欢喜喜得进来了,给林芷萱报喜,并带来了两个人。
林芷萱抬眼一瞧,不是旁人,竟然是道真和雪安。
再见雪安,林芷萱喜出望外,拉她进来,二人寒暄,这才问了来意。
道真在一旁道:“王爷上个月便飞鸽传书,说京中恐有变故,让我和岳父安排好杭州的一切,担心谢家的人会对西湖侯不利,岳父已经联络故旧,将杭州林府有层层把守妥当。
前几日,王爷第二封书信,让我领兵进京,护送你们母子三人西上冷家别院。那里防备森严,易守难攻,机关暗器王爷都已经命人重新修好加固,只要进了冷家别院,就万事无忧。等过了这一阵,王妃回京,我会和雪安护送林家大姑奶奶一行人,给林家的哥儿扶棺回杭州。”
林芷萱松了一口气,果然他自会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周全。
“京中的事情,有王爷压着,怕是没有那么快,咱们忽然折道西行,谢家的人未必准备周全,却宜早不宜迟。”肃羽在一旁提醒着。
林芷萱点头,与雪安拉着手,道:“有什么话我们路上再慢慢说。”
一行人浩浩荡荡得启程,临别之际,林芷萱给白雀庵捐了一笔不小的布施,只对住持说,了静师太和小姐儿是靖王府的旧人,让她千万善待照顾。
住持再三谢过,又恭送了林芷萱,并道她年纪老迈,将来也希望将这皇家宝刹的住持之位,传给了静师太。
林芷萱跟老主持道了一声谢,老主持双手合十,送林芷萱出庵。
这一路重走的,几乎就是当年自己与魏明煦西行蒙古的老路,只是遗憾当时止于老君山,如今故地重游,却是“此去经年,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般风情,更与何人说”。
林芷萱一路与雪安说着两地的趣事,倒也不算寂寞,只是九姐儿自从经了那一次夜谈,整个人都安静了很多。
这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七八日,就到了冷家别院,虽然提心吊胆,但好在有惊无险。
谢家的人还没搞清楚状况,林芷萱和九姐儿、疏哥儿便已经安安稳稳得上了山。
山上的日子,总是显得太过安静悠长,成日里不过是看看花,品品茶,弄弄棋,其实与靖王府的日子并没有多大的差别,但在如今的林芷萱看来,却是度日如年。
直到看到了在桃花坞里赏枫叶的道真和雪安,林芷萱才恍然顿悟,究竟是缺了什么——一个对弈的人,品茶的伴,弹琴的听客罢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合宫夜宴,林芷萱领着两个孩子在冷家山庄,与魏明煦不得团圆,夜里却收到了京城的来信,和魏明煦特特派人送来的月饼和烟花。
高山之上,月圆如洗,秋风微凉,绽开了漫天的烟花,疏哥儿拿着烟火棒,欢喜得跳着,林芷萱、九姐儿、林姝萱一众人看着那烟花之下的月圆,却显得格外得安静。
一伙看不清身形的人,趁着那浓郁的夜色,借着皎洁的月光,摸上了山来,冷家山庄之外,响起了刀剑铮鸣之声。
谢家的人,终于到了!
道真舍下了雪安,去查看一直在外镇守的肃羽处的情形,林芷萱却只看着天上璀璨的烟花,怕是京城今夜的烟花,也与此处的一样好看吧。
道真直到天上的烟花都燃尽了,这才回来,面色有些凝重:“王妃,山下来人不少,而且带有火器,更有火把闪烁,似乎意图火攻,王妃还是领着世子和公主先退去密道里的好,如果冷家山庄守不住,那密道可以通到山后,从另一侧出山。”
道真的话已经很是严重了,果然,不多时,就见有箭头缠着火油的火箭如同烟花一般射了进来。
道真赶紧护送着众人往密道里退。
外头的战事惨烈,在密道里尚且能听见外头喊打喊杀的声音。
九姐儿拉紧了林芷萱的手:“娘,我们这里尚且如此,这个时候的京城,该是怎么样的?”
林芷萱揽紧了九姐儿和疏哥儿,温和道:“别怕。京城有你们爹爹在呢,一定会稳如泰山。”
林芷萱的手不自觉得抚摸着那枚系在自己颈上的枫叶鸾佩:“你们爹爹答应过娘的,他一定会平平安安地来接我们。”
那是一个不眠的夜,那么久,那么长,打杀,火光,风声,炮火,脚步声杂乱无章,刀光血影,林芷萱不知道外面到底死了多少人,只看到有鲜血水流似的从密道的缝隙里流进来。
林芷萱从来没有想过,她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中,再次见到阿如,收到乌兰图雅的来信。
次日清晨,刀兵止息,疏哥儿安稳得睡在了林芷萱的怀里,外头响起了密林里固有的清越的鸟鸣声。
林芷萱看着浑身是血的肃羽和阿如,才知道原来昨夜的烟花,是在给蒙古的这只赶路的骑兵引路。
肃羽抱拳对林芷萱道:“让王妃受惊了,只是这次动乱,王爷并不想将蒙古牵扯进来,所以命我和乌兰太后暗中筹措了一只蒙古大汗贴身的精锐骑兵,扮作商贾,悄然入境的,只是麻烦也缓慢些,好容易才整顿好了人手,日夜奔驰赶过来,幸好不算晚。”
林芷萱拆开了乌兰给自己的信,没想到,她如今竟然已经成了蒙古的太后,辅佐着她的儿子,在蒙古那个云诡波谲的宫廷开始了她的传奇。
还是像从前一样,乌兰感慨多年未见,问林芷萱什么时候能去蒙古看她。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攻击
京中的情势尚不明朗,因为山下谢家人的攻势始终没有停下来,消息传不进来也递不出去。
林芷萱和九姐儿疏哥儿一行人是魏明煦的心头肉,也是唯一可以挟制魏明煦的人质。
谢文良派了大军以车轮战前来攻山,一定要拿下冷家山庄,抓住林芷萱一行人。原本一把大火烧了这山便可了事,可是如果当真杀了林芷萱和九姐儿疏哥儿等人,只不过是惹怒魏明煦罢了,魏明煦定然会拼死反击,对谢家绝不手下留情。
他只能抓活的,所以就会投鼠忌器,围而不敢猛攻。
京中魏延显亲自下了圣旨,判谢元武死刑,魏明煦亲自监斩。斩首当日,谢文良大军逼近,要求魏明煦放了他的儿子,否则,他就大火烧山,让林芷萱一行人全都化为灰烬。
魏明煦冷哼一声,丢了签子,刽子手手起刀落,在谢文良的一声惊呼之中,谢元武人头落地,给这场浩浩荡荡的丙子之变拉开序幕。
谢家放火烧山,再无回头之路,冷家的重重机关,倒是让林芷萱见识到了什么叫狡兔三窟,密道之中,水粮充足,大火过后,谢家派兵搜山,而以山石建成的冷家别院,大火过后,竟然岿然不动,一应壁垒机关,尚可运转。
大火过后,林芷萱一行人从密道里出来,冷家的兵丁、蒙古精锐、靖王府私属、庄亲王府部旧坚守冷家别院,与谢家敌军苦战十余日,久攻不克。
京城却已经传来了谢家战败的消息。
围困冷家半月之久的军队如同潮水般退去,回去襄助已经被围困的京师谢家。
一个月之后,道真已经带着人将冷家翻修整顿得差不多了,京中传来了造反被镇压下来的消息,武英侯府被判满门抄斩。
皇宫大内,魏明煦和魏延显静静得下着棋,魏延显落子,魏明煦拧眉看了一眼,这小皇帝的棋真臭,跟他的小妻子阿芷半斤八两。
魏明煦的唇角忽然不自觉得带了一抹笑意,他有些想念他的阿芷了,虽然日日收到肃羽的飞鸽传书,说一切安好,可是,他想她了。
瞧着魏明煦收了棋子,并没有想要再落子的意思,魏延显便也收了手里的棋子,棋下不过魏明煦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毕竟自己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而不是为了跟魏明煦比下棋的。
如今魏延显万事看得都很开,魏明煦很欣赏魏延显这份难得的豁达。现在的他倒是比从前更好相处了许多:“十四叔,如今朝廷动荡不安,朝局不稳,正是需要您回来坐镇的时候。”
魏明煦却道:“我老了,无力更无心了。这些年,皇上打理朝局一切妥当,只不过是因为有谢文良这样一个佞臣在左右朝局,所以才出了些乱子,如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皇上可以放心一展拳脚,实现心中的抱负了。
朝中老将犹在,还有新人辈出,只要皇上物尽其用,必然能使河清海晏,九州太平。”
魏延显还想挽留:“十四叔,朕是真心想留您,朕做这个皇帝有将近六年了,快要与十四叔做摄政王的日子一般长了,可是朕六年所做的,不如十四叔一年所作出的功绩多,朕六年所学的,都不及这些日子在十四叔身边学到的多,朕想请十四叔为帝师,有十四叔的辅佐,朕一定如虎添翼。”
魏明煦却道:“皇上,我知道你的真心,可是我此回,也是真心的请辞。如皇上所见,这些年我闲散惯了,只想做一个闲散亲王,含饴弄孙,得享天伦。朝廷上能人志士辈出,从来都不缺魏明煦一个。
靖亲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或许会留存青史,却不会再存于世了。皇上该创一个以你的年号著称的朝代了,譬如,景元之治。”
景元之治。
魏延显看着魏明煦放下虎符,告退离去的背影,默念着这四个字,踌躇满志:“子安,十四叔是真的不会再来谋求朕的皇位了,那便由你们,陪朕治理这大周朝的万万里江山,开创一个以朕的年号命名的太平盛世。”
沈子安单膝跪地,眸光灼热得对魏延显道:“是!”
立在山石之上,放眼远眺京城的林芷萱只觉得一阵恍惚,一样的景元十六年,一样的武英侯府,一样的抄家灭门,一样的满门抄斩,一样谢家女儿谢锦年被赐自尽……
前世,自己在那个冰冷的侯府里,死在瑾哥儿小小的尸体旁边,这一世,谢家没有逃脱造反的命运,而自己却逃了出来,立在那山巅之上,经历了九死一生,却终究保全了一双儿女。
可谢家却从一次阴谋嫁祸,当真经历了一场叛乱。
这世间因果的局,究竟是怎么转的,林芷萱至今还没有参透,魏明煦如今在京城的情形又究竟如何了呢?
眼前继沐家、李家、廖家之后,又一个名门显族的衰落,是不是就是故事的结局。
眼前所见的,沈子安作为朝廷的一颗新星,随着这场丙子之变,在朝中冉冉升起,同时步入鼎盛的,还有这冷家山庄从前的主人们。
那么靖王府呢?魏明煦呢?是否又会从从前的安宁,堕回权利的沼泽泥潭之中。
林芷萱的手轻轻得抚摸着颈间的枫叶鸾佩,有些出神。
“在看什么?”那熟悉得如同呼唤般的声音在飒飒秋风中响起。
林芷萱回身,便撞进了他的怀里。眼眶不争气得红了,好半晌才嗔怪道:“穿这么少,不是叮嘱过你,天凉要多加衣裳的么?”
魏明煦含笑看她:“你不是也一样没听话,我明明让他们备了那么些好东西在这里,怎么还是瘦了。”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不许
林芷萱泪眼婆娑得看着他:“事成了吗?”
魏明煦温柔得笑着点头:“只不过这场战事惨烈,靖王府付之一炬,这些日子,我一直住在宫里,内务府正在加紧重修靖王府,却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不能马上带你回家了。”
只这一句,就可见京城这一个月的腥风血雨,林芷萱担忧得将楚楠、永哥儿、朔哥儿、歆姐儿、琮哥儿、王景生、玉哥儿都问了一遍。
好在,只有玉哥儿在拼杀的时候略有受伤,却没有大碍,王景生已经辞了官,要领着楚楠和永哥儿告老还乡。
谢文栋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候斩的时候,楚楠央求了新任刑部尚书的杜仲,想要去见谢文栋最后一面。
看着被关在监狱里披头散发的谢文栋,楚楠的脸上冷漠得没有一丝神情,她将和离书摆在了谢文栋面前,最后一次让他签字画押:“这是唯一救你儿子的办法,签下这份和离书,我和永哥儿就与你再无关系。”
谢文栋握着笔,哭得浑身颤抖,刚要写下名字,却忽然撕毁了和离书,双手抓着监牢的木栅,对外头的楚楠叫嚣着:“我不签,救我出去,否则,你也逃不了满门抄斩的命!你还是我们谢家的媳妇!你也得跟我一块死!救我出去!救我出去!我不想死,不想死……”
楚楠看着眼前的那个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的人,觉得前所未有得恶心。楚楠冷漠得退了一步,躲开了他想要抓自己的手:“我今日之所以还肯来见你,是因为那天,在刑部大牢,你良心未泯,放了永哥儿离开。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永哥儿,你们谢家唯一的根苗。”
谢文栋闻言,嚎啕大哭,仰天长啸,哭嚎出声。好半晌才渐渐平静下来,拿起了笔,亲手书写了一份休书,以永哥儿并非他谢家的亲生骨血为由,休了楚楠。从此,永哥儿是个父不详的孩子,与他们谢家再无瓜葛。
楚楠拾起他扔在地上的那纸休书,头也不回得远去了,只听着谢文栋在背后的监狱里,哭嚎着:“楚楠!楚楠!我们好歹夫妻一场,救救我!能不能也想办法救救我……”
楚楠和永哥儿的性命,是王景生与魏延显谈的条件,王景生愿拼死守住紫禁城,只求魏延显放楚楠和永哥儿一命。
拿到休书,只是为了魏延显能好歹有个堵住悠悠之口的借口。
楚楠领着永哥儿离京,林芷萱尚未回京,不曾有机会相送,王景生却私底下见了魏明煦,与魏明煦拜别。
魏明煦轻轻拍了拍王景生的肩膀,说将来得空,就领着林芷萱去金陵看他。
王景生感激涕零,说将领侍卫内大臣一职交接给沈子安之后,便会领着妻小阖家离京,只留下一个有官职在身的玉哥儿,托付给魏明煦,求他帮忙照顾。
魏明煦应下了。
朔哥儿是德郡王府的女婿,自然有德郡王府的人护着,林嘉宏一家也被魏明煦早早安排到了无人问津的淑慧公主府上,躲过一劫。
京中百废待兴,林姝萱不能再等,已经与道真和雪安商量好了日子,给恺哥儿扶灵回乡。
林芷萱原本也打算跟他们一块回去,也见见多年不见的王夫人和林鹏海,如今甚是想念,也好报个平安。
魏明煦却对林芷萱道:“这里离蒙古不远了,既然我们都走到了这里,不如圆你的心愿,去一趟蒙古,给乌兰道谢吧。这一回,她帮了我们不小的忙。”
抬眼西望,仿佛极目处就是那一望无垠的草原。
林芷萱神往已久,欣然点头。九姐儿却早就坐不住了,说担心歆姐儿,想要回京,让魏明煦陪着林芷萱和疏哥儿去吧。
如今谢锦年已经被赐死,瑱哥儿也交由贤妃抚养,琮哥儿被立为太子,宫中再也没有能威胁到歆姐儿的存在,九姐儿这个老掉牙的借口实在说不过去。
魏明煦眉头紧皱得盯了九姐儿,九姐儿仰头与魏明煦对视,毫不退让。那倔强的模样,让魏明煦不禁想起了在宫里,他和沈子安的那次见面。
慈宁宫里,空荡得只有魏明煦和沈子安两个人。
魏明煦立在那里看着他,面色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他久居上位的威严,加上疆场上拼杀出来的血性,动起怒来,让好些将军元帅与他说话身子都忍不住打颤,这空荡冰冷的慈宁宫,让沈子安一进来便只感觉是进了阎罗殿。
他双手紧握成拳,上前,跪地,给魏明煦行礼。
魏明煦俯视着他,没有说话,豁然抬脚,一脚踹在了沈子安的心口窝,将沈子安踹出了五步远,剧烈的疼痛让沈子安蜷缩在地上,痛苦得咳嗽着,直至咳出血来。
魏明煦冰冷而震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好大的胆子!敢招惹本王的女儿!”
沈子安好半晌,才从那令人窒息的疼痛中缓过神来,艰难地支起身子:“我和九如,是两情相悦,这辈子,我非她不娶。”
魏明煦显然被这句不知廉耻的话激怒,大步上前,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沈子安的身子如同秋叶一般得重重装上慈宁宫冰冷的石柱,痛苦得吐出了一口鲜血。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觊觎九姐儿。”
沈子安仰头看着他:“宁欺老无力,莫欺少年穷。我沈子安虽然不比王爷,是王子皇孙,天潢贵胄,却敢承诺,可以护她一辈子。”
魏明煦冷漠得看着在地上几乎已经动弹不得的沈子安,没想到他模样俊美,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倒是还有几分骨气:“这种漂亮话谁不会说?你如今也算功成名就,皇上赏识你,将来前途无量。要想娶个公主,锦上添花,皇上也未必不会答应你。
只是本王的女儿不行!你断了这个念头,本王今日便饶你一命,如果你继续这般不知进退,本王今日就要了你的命!”
沈子安闻言,却忽然笑了,继而仰天大笑起来,神情中尽是讽刺。
魏明煦的眉头紧皱,上前一把捏住了他的喉咙:“你以为本王不敢?”
第一千零六十章 扶摇
沈子安面色涨紫,唇角带血,却还是在笑着,只好半晌,他才艰难地对魏明煦说着“舅舅,我会照顾好九如的,请你相信我。”
在这个一向布满了层层伪装、圆滑世故的孩子脸上,魏明煦第一次看到了真诚,那样坦然、认真、坚定、诚恳,跟他许诺,对他请求。
魏明煦松开了手,站起身来,看着再无反手之力的沈子安道“你想好了。如果不是九姐儿,无论你娶谁,这辈子你都可妻妾成群,浪荡荒唐。可是如果是九姐儿,你但凡敢对她有半点不好,她的父亲不会饶你。何苦自找麻烦”
沈子安仰头,不卑不亢得看着魏明煦道“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沈子安并非下流好色之人,王爷的担心多余了。”
魏明煦闻言却冷笑道“好一个贫贱之知不可忘,你当初设计顾谋铿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他是你贫贱之时给你启蒙的恩师呢”
沈子安看着魏明煦道“非常之时,总要有这样一个人,来做这样一件事。师父的性子,不适合官场,更不适合京城。”
魏明煦看着沈子安道“那么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非常之时,你想让九姐儿替你做什么”
沈子安看着魏明煦道“我会保护她,让她没有机会经历那样的非常之时。”
这句话,还是太过天真了,这天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事是完全掌控在他们手里的。他不是神,魏明煦也不是。谁都没有办法保证再没有那样一天,沈子安只是很巧妙得避过了魏明煦的问题,并没有给他答案。
可是,眼前这个孩子的确有抱负,有才干,有智谋,也有手段。是个不可多得的能臣干将。可是魏明煦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什么济世救国的英雄,夫婿贤良即可。
有多少人为了功名利禄,抛妻弃子。沈子安如今辛苦钻营的东西,等到了魏明煦这个年纪,这个地位,都变得一文不值。
“还是那句话,你配不上本王的女儿,不是因为你的出身,也不是因为你的才学。而是本王瞧不上你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心思。你好自为之。”
魏明煦拂袖而去,只留下愣在原地的沈子安,一动不动得在冰冷的慈宁宫里发呆了一夜,直到次日天明,他才收拾好自己的一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离开了慈宁宫。
魏明煦并没有答应九姐儿的请求,执意带着九姐儿去了蒙古。
蒙古草原广袤无垠,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景并没有安抚九姐儿的心。
她给沈子安写过信,可是无论托谁,那信最终都落到了魏明煦的手中,根本送不出去。
九姐儿拐弯抹角得打听着沈子安的近况,只从阿如的口中得知,他凭着在丙子之变中身先士卒,拼死搏杀立下的功绩,已经飞黄腾达,不仅接了王景生的班,成了领侍卫内大臣,而且还兼任了兵部尚书。可见皇上对他的信任。
然而他对朝廷兵权却坚辞不受,上书陈情,古来兵变,均是在于执掌兵权之人,恃宠而骄,倨傲不恭,心生异望,他坚持大周朝的一切兵权,不该由兵部统辖,而该直属皇上,只听魏延显一人调遣。
朝廷的兵将任免,也不该由吏部决定,而该由吏部和兵部提名,由皇上一人决裁。
魏延显一向多疑,经过了魏明煦和谢文良的事情之后,对兵权更加的忌讳,虽说将兵部交给沈子安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可是这样烫手的山芋,沈子安并不想接。他最擅揣摩圣意,提出的法子深得圣心,入朝不过两年,便升入内阁。魏延显对他的信任远远胜过了冷家。
如今,谢文良已除,朝中再无人可以掣肘魏延显,他又一手掌握了兵权,可以说终于做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一言九鼎的皇帝。
关于沈子安的连升三级,皇上对他的破格提拔,朝廷上自然没有人敢出言阻止。
等魏明煦领着林芷萱和九姐儿、疏哥儿在蒙古游玩了大半年,南下杭州探亲,一年之后折返京城的时候。
沈子安在朝廷上已经有了昔日魏明煦和谢文良一般的超然地位,就连冷家二老爷都不能望其项背。
只是这一回的沈子安,却不再是小皇帝的敌人,而是小皇帝亲自下诏平反的亲人。
太祖皇帝之事平西大将军沈同甫沈家的冤案已经于半年前平反,魏延显为了消除史书上关于自己残害外祖父和亲生舅舅,灭门谢家一族的污点,也给谢文佳摆正了身份,证实了自己并不是谢炳初的外孙,自己的外祖父,是平西大将军沈同甫。
沈子安一下子便成了皇帝的表兄,皇亲国戚。
在朝中炙手可热,一时无两。
他这般的英雄年少,又长得貌比潘安,朝中达官显贵但凡有适龄女儿的,无不争相与沈子安说媒,那往来的媒婆几乎快要踩烂了沈府的大门。
可是沈子安却从来都没有见过。
有些老臣别出心裁,在魏延显的面前提了此事,并毛遂自荐自家的女儿,希望皇上能给自家的女儿和沈子安指婚。
从来不管这些闲时的魏延显,如今是皇位做得舒服了,竟然也操心起沈子安的婚事来,在那些官家的女儿里,挑了几个好的,招了沈子安来,在养心殿与他品评,让他从中择一,若是摇摆不定了,都赐给他也未尝不可。
沈子安从来都不会忤逆魏延显的意思,而且说话办事,总是能让魏延显开心,他看着那悬挂一室的美人图,听着魏延显与他一一介绍,他看得出魏延显更中意光禄大夫邱家的女儿,姿容柔美,性格端庄,据说还是一个才女。
沈子安顺势说,天下的美女尽该归皇上所有,并提出要给魏延显选秀,想将这件事情推拖过去。
魏延显一愣,继而果然开心,赞赏沈子安是他的知己,越是如此,魏延显越不想亏待了沈子安,反而下旨对他道“哎,说好了是给你选夫人的,你今日必得从这里先选一个,再说选妃的事,这是圣旨,不得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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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章扶摇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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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世易
话说到这样的地步,最好的法子,就是笑呵呵得从这一众画卷之中,挑一个魏延显最看不上的,哪怕如此,这所有画卷中的女子,也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下来的,并不会差到哪里去。又能哄皇帝开心,又摆脱了那些说媒的烦扰,皆大欢喜。
沈子安的脸上依旧是温润儒雅的笑,这宽和的模样仿佛早已经印在了他的脸上,不用练习,也总是如此得体。他感觉自己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可舌头竟然难得的不听他的使唤。
与九姐儿分开,已经将近两年,他几乎连她的音容笑貌都快忘了。
魏明煦给他身上的伤,不过半月,就痊愈了,可是刻在他心里的烙印,却让他至今痛不欲生。
他甚至没有勇气,没有勇气给九姐儿写一封书信,问她的现状。因为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信都会落到魏明煦的手上。
他怕他,甚至有些恨他,因为他轻而易举得将自己因为自卑到骨子里而伪装出的高傲,彻底击碎。
这么多年,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几乎再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脆弱和真心,可是哪怕当时,自己将自己的真心挖出来给他看,他依旧觉得自己是不配的。
无论他走得多远,站得多高,在九姐儿这个天之骄女面前,在魏明煦这个摄政亲王面前,终究还是要自惭形秽的。
他再也没有勇气站在他的面前,仿佛他对九姐儿的那些真心,信纸上被自己一遍遍撕去的话语,会不会在魏明煦看来,都是一场笑话。
沈子安一个人在苦闷的夜里折断了手里的笔,走进外头的倾盆大雨,仰头看天,让自己眸子里的苦涩,全都化进雨里。
此去经年,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她是不是已经在那细风微雨的江南,二十四桥之上,又遇见了一个会吹箫的少年。
沈子安怕,甚至不敢去探听她的消息。
魏延显还在眼前跟他说着赐婚的事:“子安!子安!你觉得何如?”
沈子安回神,看着眼前的皇帝,下意识得说了一句:“皇上说的极是。”
魏延显哈哈大笑,道:“果然,你与朕的眼光最合,那就这么定了,朕便下旨,给你和护国将军曹家的女儿指婚。”
那一瞬,沈子安的脑子里是空的,可是面上不过一瞬的怔忡,便麻木得带着他得体的笑,给魏延显叩头谢恩。
指婚。
跟谁?沈子安方才没有听清。
指婚了。
皇上亲自指的婚。
好,也好吧。就这样吧。
这样,干净。
九姐儿回来了,与林芷萱还有魏明煦、疏哥儿一起。
靖王府是刚刚翻新整修过的,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出去两年,从蒙古到杭州。
刚去蒙古的时候,九姐儿还是满心的燥热,她跟蓝玉说着悄悄话,说着她对沈子安的喜欢,说她并不是小孩子一时意气,他们的感情不会被时间而磨平。
蓝玉并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不能体会九姐儿话,只是每天领着九姐儿去看草原的鲜衣怒马,飞鹰羊群。
从蒙古一路南下杭州,沿途的风景人情,让九姐儿那个被紫禁城禁锢了整整五年的心再次打开,飞扬在这自由的天地之间。
她亲登黄山,踏足云顶,原来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美景和风物,还有小桥流水江南,还有林芷萱的故居,还有金陵王家的石林,那是母亲从前住过的地方,那是父亲和母亲初遇的地方。
沈子安,这个名字,好像已经很久远了。
只是那天,当她站在金陵石林,听楚楠姨母回忆起当初她和母亲一起扮作小厮,想见父亲一面的时候。
她才霍然又想起了她的子安,想起了翊坤宫外,假山石下,那个送了她一支步摇的小小少年。
她忽然开始想念京城,想念皇宫。
外头再好,却终究不是属于她的地方。
可是,才刚回京城,她就听说,沈子安已经与人订婚了。九姐儿只是怔了一下,甚至都没有再去打听与他订婚的究竟是谁。
魏明煦回京,魏延显很开心,亲自在宫中设宴,给他们接风洗尘。
一年零八个月二十三天,九姐儿再次见到了沈子安。
他穿着朝廷一品大员的官服,被一众朝臣簇拥着,面容秀美,温和儒雅,左右逢源,仿佛鹤立鸡群,闪耀得让九姐儿自惭形秽。
遥遥对望,九姐儿看见了沈子安,沈子安也看见了她。
时光仿佛忽然回到了两年前,丙子之变前夕,魏明煦送九姐儿和林芷萱一行人出京。
他当时公务缠身,却抛下一切,从同僚手里抢了一匹人家的马,一路快马加鞭,前去给她送别。
当时九姐儿抬手,向他指了指她头上的簪子,自己也抬手,给她看自己已经戴上了她亲手打得络子。
当时,只觉得不过短暂分离,相见有期。
谁知如今相见,竟然恍若隔世。
她叫他,沈大人。
他回她,公主有礼。
宴会过半,九姐儿离席。
沈子安仿佛想起了当初,自己还是翊坤宫的小侍卫的时候,她们的那种默契。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可是鬼使神差的,他也离了席,在御花园的东暖阁,他们第一次说话的地方,他见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外头下起了蒙蒙细雨。
沈子安步入暖阁,九姐儿对他笑了一下,说:“好久不见。”
一向能言善辩的沈子安,那一刻却仿佛被人毒哑了一般,看着那样鲜艳明媚的九姐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九姐儿见他就那样怔怔得看着自己,眼眸空洞得仿佛这个人已经死了。
九姐儿从自己怀里取出了一个棉布手绢,里头包着一根细长的步摇:“物归原主,恭贺沈大人新婚之喜。”
那样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沈子安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一根根碾碎,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下意识得伸手,要去接,可一旦靠近,那根步摇就像烫手一般,让他的手复又缩了回去。
沈子安忽然笑了,可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还可以笑得那样不自然:“如果公主喜欢,就送给公主了。”
一样的地方,一样的话语,可是那时晴,这时雨。
时移世易。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抗旨
九姐儿这几天好容易收拾起来的情绪,在他这一句话别扭的语气里,险些决堤,她今日来,原本就是为了来还债的,九姐儿将簪子放在桌子上:“沈家是名门显族,沈家的东西,自然该交给沈家的人,我怎么配拿着。”
九姐儿觉着自己今日样样表现的都好,只是这句话已经离了题,九姐儿不想再与他在这里呆下去,否则,只会多说多错。
“别走!”沈子安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一把抓住了落荒而逃的九姐儿的手臂,“别走……我要娶你为妻……”
九姐儿曾经幻想过无数种沈子安来跟自己提亲的场景,他最通文墨诗词,便是情诗也能情意绵绵,又不失礼仪。
就譬如他从前与自己念过的,赤绳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圆,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指鸳侣而先盟,谨订此约。
还有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
他的词,比他的话还要让她沉迷。
所以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这样简单,直白得对她说:我要娶你为妻。
然而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九姐儿豁然回身,什么也不管不顾,扑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沈子安的身子忍不住颤抖,原来失去的痛,竟然这样的沉重,浓烈,锥心刺骨,能叫他所有的伪装刹那间溃不成军:“我要,娶你为妻。”
手里领着琮哥儿的歆姐儿,立在原处远远得看着那对苦命鸳鸯,只能叹息。
玉哥儿如今与沈子安倒是成了不可多得的好兄弟,而沈子安与九姐儿的那份非常的感情,玉哥儿自从沈子安闯宫救歆姐儿的时候,就看出了端倪。
沈家内宅书房,玉哥儿只问了沈子安一句:“你知道皇上为什么提拔你吗?”
沈子安自然清楚,因为他的圆滑机变,因为他说话做事成熟老练,擅体皇上心意,做事说话最能使魏延显舒服,因为他从来都不曾忤逆过圣意。
玉哥儿问他:“你和曹家姑娘的婚事,是皇上已经明旨昭告天下的,你想抗旨吗?”
沈子安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一旁的桌案之上,还放着九姐儿亲手给他打的络子。
玉哥儿又问他:“你熟读大周律例,抗旨不尊是什么下场,你比我清楚。你是在拿自己的前程赌,你是在拿自己的命赌啊!你以为你当堂驳了皇上的面子,让他下不来台,他还会像现在一样宠着你,纵着你?”
那就杀了她。
这样一个荒唐的念头忽然涌上了沈子安的心头,吓了他一跳。
杀了曹家的那个女儿,皇上的指婚就不成立了。
自己就可以娶九姐儿了。
沈子安忽然出了一身的冷汗,魏明煦的话如同梦魇一般得在他耳边响起。
他的没有底线,他的不择手段,他的那些所谓的计谋,在魏明煦看来不过是不入流的小心思罢了。
他从来,都不敢光明正大得喜欢她。像九姐儿对他一样。
他总是想着,如果可以不丢官弃爵就达成目的,为什么非要丢掉官位,如果可以不用死就达成目的,那么为什么还要蠢到去送死。
哪怕非要死一个人,如果可以死别人不死自己,那就让别人下地狱去成全自己的事。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这样的心思,却从来都不曾出现在九姐儿的身上。
她从来都没有干过损人利己的事,她从来都是那样光明磊落,刚正不阿,爱就不顾一切得爱,恨就酣畅淋漓得恨。
她聪明,知进退,懂道理,也有些小聪明,小谋略。
可是,如果是她,她从来都不会用伤害别人,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自己爱她,她便不顾一切得去跟魏明煦和林芷萱争取。
自己与旁人订了婚嫁,她便那样努力得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光鲜亮丽得站在自己面前,将自己送她的,所有最宝贵的,都统统还给自己。
不是恨,不是嫉妒,不是设计,不是钻营。而是那样落落大方得放手。
沈子安豁然领悟了魏明煦说的那句配不上。
他自以为是的聪明,在魏明煦眼里原来是这样的卑鄙,不堪。
他仿佛是一个行在暗夜角落里狡猾的鬼魅,仿佛得到了一切,却从来都没有感到过满足,那些权势,那些爵位,那些金钱,那些奉承,都曾经让他欢喜过,可是那欢喜却是如此的浅薄而短暂。
不过片刻,他便又回到了自己仿佛与生俱来的不安里,只能战战兢兢得侍奉君王,保全地位,得到的越多,害怕失去的也就越多。
那得到的,终究都成了他肩膀上越来越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才会被那样明亮耀眼的九姐儿深深的吸引,那个傻傻的天真的丫头啊,其实是照进他卑微黑暗生命里的光。
沈子安忽然笑了,他拿起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络子,将它重新系在了自己的佩剑上,对玉哥儿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就让我赌一把吧。”
养心殿里,他抗旨拒婚,他说,他要娶魏九如。
魏延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哈大笑着:“这是怎么了?一大清早的,就来给朕讲笑话。”
沈子安却没有笑,一脸肃然得单膝跪在了魏延显的面前。
魏延显脸上的神色也冷了下来:“朕已经给你指了婚,圣旨都发下去了!曹家都在预备着嫁女儿了,你这个时候跟朕犯什么混?!给朕滚回去!一大清早的,胡言乱语。”
沈子安双膝跪地:“皇上可下旨,说沈子安配不上曹家的千金,请曹家千金另觅良婿。”
“那你就配得上靖王府的公主?!”魏延显抓起一本奏折摔了过去,那盛怒的样子,吓得屋里的小太监鱼贯而出。
魏延显看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沈子安,却忽然笑了,那阴冷的声音如同蛇一般钻进了沈子安的耳朵里:“沈子安,朕这么多年来对你不薄,你心心念念的,还是只有靖王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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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入狱
沈子安被摘去顶戴花翎,锒铛入狱,没有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护国将军曹禺焦急前来探听圣意,魏延显面沉如水,只说了一句:“曹将军家的千金还没有与他成亲,曹家不会受他牵连。”
这一句话,几乎让曹禺的心跌进谷底。只当沈子安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否则以魏延显对他的宠爱,顶多斥责两句,绝对不至于闹到这样一个局面。
曹禺也没有多问,便即刻对魏延显表明忠心,说自己并不是来给沈子安求情的,当初的指婚,也完全都是听从皇上的旨意,如今,沈子安犯下大罪,他们曹家并不知情,便急着与沈子安解除婚约,划清界限,以表明对皇上的忠心。
魏延显对曹禺怒目而视,跪在地上的曹禺只看着自己的冷汗从额头滴落下来,好半晌,魏延显竟然答应了。
沈子安被关在刑部大牢,杜仲有些犯愁,这个犯人,皇上只说打入死牢,可是既没有交代罪状,也没有下旨让他审问,就把人这么关着,说等皇上处置。
九姐儿却仿佛知道了什么。
如今,她已经留在了靖王府,魏延显再也不用她作为人质留在皇宫,她可以承欢父母膝下,得享天伦,可是她也着实到了要出嫁的年纪。
魏明煦和林芷萱在商议着人选,上回看好的邱家的哥儿,因为过了两年,已经又许下了人家。
魏明煦觉着冷家也有几个不错的哥儿,还没有仔细商定,九姐儿就那样突兀得站在了他的面前。
魏明煦正和林芷萱说着话,见她忽然进来,都拿眼来看她,只见九姐儿一向欢喜的脸上竟然满是恍惚,林芷萱担忧得问:“这是怎么了?”
九姐儿看着自己的母亲,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直扑进了林芷萱的怀里。
林芷萱瞧着心疼,赶紧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跟娘说。”
九姐儿一个劲儿得哭着:“是爹爹,是爹爹欺负我,都是爹爹。”
林芷萱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魏明煦却明白了九姐儿话里的意思。
看着哭得那样伤心的九姐儿,魏明煦第一次有些动摇。
他以为两年,足够让这孩子忘记那些当时年少了。没想到只不过再与他见了一面,终究功亏一篑。
魏明煦觉得沈子安并不是一个心术很正的人,他心思太深,让人难以捉摸,并不适合九姐儿。
他只不过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想保护九姐儿免受伤害。
所以,他快刀斩乱麻,以一种强硬的姿态让他们分开,他以为自己带着女儿远离京城,带她去草原骑马射箭,带她去江南坐船游湖,带她去爬山看景,她就能开心,就能快乐,就能忘记一切,做回自己五年前的小女儿,心心念念的,只有自己最亲最近的父亲母亲,再没有旁人。
然后,乖巧得由着自己和林芷萱给她选一个贤良夫婿,恩爱美满终生。
可是,如今看着哭得那样伤心的九姐儿,难道是自己错了吗?
沈子安并没有伤害过她,而伤害她,让她脸上再没了往日笑容的,反而是自己这个深深爱着她的父亲。
魏明煦对九姐儿的宠溺是无与伦比的,从小到大,只要她想要,只要自己能办到,哪怕天上的星星,自己都能去给她摘下来。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曾经一度以为的,自己唯一的孩子。所以只觉得所有人都配不上自己的女儿,那些被自己挑挑拣拣的人尚且不行,更何况这个未经自己同意就引诱了自己女儿去的人。
他何等轻狂,以侍卫之身就敢勾引九姐儿,他又何等卑鄙,竟然在深宫大内与九姐儿往来,玷污九姐儿的名节。还敢大言不惭得说想要娶九姐儿,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魏明煦并没有察觉,那时候自己心中是抵触甚至怕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竟然要抢走自己的女儿。
“爹爹怎么惹你了?你说出来,娘给你讨回公道。”林芷萱抱着九姐儿哄着。
哭了好半晌,九姐儿才终于从她怀里起来,擦着自己脸上的泪水,可怜巴巴得看着魏明煦,道:“爹爹,他让我对你说,如果他宁负天下人,都不会负我。爹爹是不是可以原谅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子安毕竟已经不是一个无知的稚子了,他的性子已经养成,若说为了九姐儿转了性子,那么魏明煦是不信的。
可是他说,他宁负天下人,都不会负魏九如。
这是不是,就已经足够了呢。
九姐儿委屈得看着魏明煦:“爹爹,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魏明煦见问,只不悦道:“不过是跟他聊过几句,他跟你说什么了?”
九姐儿恼怒道:“他并没有跟我说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甚至没有跟我提起他私底下见过爹爹。
可是他说,他会娶我。”
魏明煦眉头紧紧得皱了起来。
九姐儿却擦干了眼泪继续道:“爹爹,我相信只要他想,他一定可以做到。甚至两年之前,他刚刚功成名就的时候就可以趁机请皇帝哥哥给我们赐婚,但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哪怕皇上同意,爹爹都不会同意!可是如果皇帝哥哥真的给我们赐婚的话,爹爹会抗旨吗?”
魏明煦想也不想得说:“会。”
九姐儿眸子里含着泪:“对啊,因为我是爹爹的女儿,爹爹宠爱我,哪怕抗旨,也要保护我。
就跟子安一样啊。她舍不得我因为失去他而痛苦,所以哪怕抗旨,他也要娶我。”
魏明煦很吃惊,他从未想过沈子安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他不是最在意圣心,最在意名位的吗?为了钻营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老师。
当一个机关算尽,并一直以自己的八面玲珑九曲心肠为荣的人,放下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以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光明正大得与这个世界做对抗的时候,是不是值得被原谅。
正如他说得,他改变不了自己,却宁负天下人,不肯负魏九如。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串通
在他所有的一切和九如之间,他已经做了抉择。只希望,得到魏明煦的认可。
九姐儿堵着气,对魏明煦道,既然他不喜欢他的机变,非要将事情闹到这样一个地步,魏明煦必须要完好无损得将沈子安从牢里救出来,要不然,她就终身不嫁,剃度出家。
魏明煦被气得语塞,九姐儿却扬长而去,魏明煦不满得对林芷萱道:“那个小子竟然肯为了九姐儿抛下一起仕途前程,甚至不惜性命,这样的人也太偏激了。”
林芷萱听了魏明煦的话,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狠狠得瞪了他一眼:“那王爷到底想让他怎样?你非得把那孩子活活逼死不成?差不多行了,王爷赶紧进宫去把你宝贝女婿救出来吧。”
魏明煦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他怎么就成女婿了?谁同意了?”
林芷萱没好气得推着他,给他换朝服,一面道:“人家哥儿都做到这一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让你满意的女婿,怕是还没生出来呢。九姐儿也老大不小了,你还想耽误她到什么时候?这样才貌双全的哥儿已经极是难得了,那些你不喜欢的,还不是因为你小时候将他一个人丢在外头的宅子里疏于管教?说到底都是王爷的错!
有什么瞧不顺眼的,等他成了你的女婿,你再慢慢教就是了,你只当多了个儿子。”
魏明煦听着林芷萱的这套异端邪说,只觉得隐隐哪里不对,一时又无法反驳她。
无论如何,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总比他们两个偷偷摸摸来往的好。
哎,罢了罢了。
当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当初就十分难养的小人儿,如今又长成了女人,真是雪上加霜,更加难养了。
魏明煦终究被林芷萱连推带搡得推出了锡晋斋的门,却依旧一脸不情愿的模样:“我这样没头没脑得去给他说情算怎么回事?他的准老丈人曹禺都没给他说情呢,我算他什么人?”
林芷萱瞧着魏明煦明明一大把年纪了,还为着女儿跟女婿争风吃醋的模样,只觉得好笑,便也换了朝服,跟魏明煦一块去,道:“那你陪着我进宫去看歆姐儿总行了吧。”
魏明煦没有办法了,这才与林芷萱一同上了马车。
养心殿里,魏明煦和魏延显闲话家常,因着林芷萱一直在一旁给他使眼色,魏明煦这才不得已提了沈子安的事,状似随意得问了一句,他究竟是犯了什么罪。
魏延显的脸色并不好看,只是道:“这件事朕是在给十四叔出气,沈子安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口出狂言,说要娶九妹妹为妻!他区区一个亡族遗孤,怎么配得上靖王府的公主。”
“就因为这个?”魏明煦问道。
魏延显点头。
魏明煦面沉如水:“的确胆大包天。”
林芷萱坐在魏明煦身旁,咳嗽了一声,魏明煦这才极不自然得道:“不过也是勇气可嘉……他如今,咳,也算有几分才干,还堪为皇上所有,要是为了这点小事就喊打喊杀,折损朝臣,也犯不上。”
魏延显却不以为然,肃然道:“如果就这样放他出来,岂不是由着他玷污了九妹妹的名节?若他再这般口出狂言怎么办?”
魏明煦缄口不言,林芷萱没有办法,才和颜悦色道:“我瞧着这孩子也算谦和有礼,上回见过,模样也还周正,若是他身上无有婚约,九姐儿年纪也不小了,若他真的有心,皇上与其棒打鸳鸯,不如成人之美。”
魏延显闻言一惊,继而道:“这事哪怕朕同意,十四叔都不会同意的。”
魏明煦不说话,林芷萱却道:“皇上何出此言了,我前儿在杭州的时候,还为九姐儿的婚事发愁,与王爷细细商议了,虽还没有定下人家,可是王爷对这位沈大人也是赞不绝口。”
魏延显将眸光看向了魏明煦,魏明煦见林芷萱将话说到这样一个地步了,也不好再驳了林芷萱的面子,终究是极不情愿得点头应了:“的确不错,只可惜他身上已有婚约。”
魏延显见状,只道:“没想到,十四叔竟然早就中意他,倒是朕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不过倒是巧了,前些日子,护国大将军曹禺已经以岳丈的身份来跟朕退婚了。这婚姻大事,终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充其量算是个媒妁之言,还是要看父母的。”
看着眼前的小皇帝,魏明煦忽然在想,会不会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魏延显联合沈子安演的一场戏,给自己下的一个套而已。
还不待魏明煦细想,魏延显便道:“可是他忤逆顶撞于朕也是事实,哪怕如今成了九妹妹的驸马,朕也不可过分包庇。着杖责三十,褫夺一等公爵位,罚俸半年,戴罪留任,以儆效尤。”
金口玉言,形同赐婚。
夜色绵绵,翊坤宫里,歆姐儿正与魏延显并头夜话。
“皇上怎么又非得赏了他这顿板子?”歆姐儿有些嗔怪,她怕九姐儿心疼。
魏延显道:“你是没见十四叔当时的脸色,我瞧着哪怕当时被我和王妃一唱一和得糊弄过去了,回去之后,他回过神来,定然以为是子安与我们串通好的。到时候,定然更加的不同意,哪怕有靖王妃在一旁劝着,我不打他,十四叔怕是都消不了心里的那口气。”
歆姐儿忍不住掩唇而笑:“可是,咱们明明也没有跟沈大人串通一气啊,他和王爷一样,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魏延显却有些不悦道:“是啊,所以打他这一顿板子,也是因为朕也生气!朕一直以为他是个志在四方的干将,朕引他为知己,想不到,竟然也会为了情做出这样的糊涂事来,甚至不惜顶撞朕。”
歆姐儿心思流转,温声细语得对魏延显道:“一个难过美人关的臣子,对皇上来说不是最好的臣子吗?胸怀天下的,有皇上一人就够了。臣子有本事,有才干,眼里又有皇上就够了。
皇上大可以像从前一样的宠信他,甚至可以更信任他。因为从前,我总觉得他处事太过周到,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拿不住他的弱点。而如今,皇上大可以放心用他了。”
魏延显一愣,继而开心起来,他觉得歆姐儿说得有道理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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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嫁娶
曹家退婚,魏延显在见了魏明煦夫妇当日就放了沈子安出狱,次日顺手给沈子安和九姐儿赐了婚,美其名曰保全九姐儿的名声。
魏明煦暴跳如雷,他肯定自己一定是被算计了。
林芷萱却懒得理他,与歆姐儿并礼部、内务府、宗人府一一商定了婚期、婚仪、三书六聘,嫁娶吉时,并纳彩、出降、合卺、归宁等仪程。
魏明煦看着妻子泰然自若的模样,十分确信,林芷萱定然是从头到尾知道真相的,便也连带着对林芷萱也生起了气,说九姐儿的大婚他不会出席。
只将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了林芷萱自己去操持。
林芷萱忙得焦头烂额,九姐儿的婚事,是她这么多年心里的头等大事,可一定不能马虎。
林芷萱正坐镇锡晋斋,指挥着靖王府的丫鬟婆子往来忙碌,冬梅笑着进来,林芷萱瞅了她一眼,道:“你不好生在外头好生看着那帮毛手毛脚的媳妇丫头,又进来躲懒。”
冬梅却挥了挥手,让屋里的婆子们退去,一面捧了时鲜的瓜果来给林芷萱吃,让林芷萱歇息一会儿,一面压低了声音跟林芷萱耳语:“娘娘,你猜我瞧见了什么?”
林芷萱这才歇了歇手,取了快新鲜的西瓜吃,一面瞧着冬梅耍宝似的对她低声道:“王爷正吩咐着杜勤从靖王府的地窖里头挖宝贝呢。那可是王爷自己私藏的小金库,杜勤说都是王爷自己把着钥匙的,这么些年,只见王爷往里放东西,这可是头一回往外取呢。”
林芷萱也是来了兴致:“没想到王爷竟然还背着我私藏了一个小金库。走,领着我瞧瞧去。”
冬梅却只是笑,一面扶着林芷萱下床,一面又拦着林芷萱道:“王爷满嘴里说着生气,说着不管,如今还不是为了九姐儿什么都舍得了。娘娘心里知道就行了,又何苦过去戳破,再让王爷下不来台。”
林芷萱却笑了,道:“你也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大了,正经来打趣起我们来了。”
如此说着,还是站住了脚,只觉得从炕上下来,有点头晕,冬梅觉得自己扶着林芷萱的手上一沉,连忙担忧得问是怎么了。
林芷萱却只敷衍了一声:“不碍事。”
半晌又若有所思得对冬梅道:“你过晌传沈岩来一趟。”
冬梅眸子一亮:“难不成……”
林芷萱柔柔瞪了她一眼,道:“别瞎猜。”
冬梅却无比地紧张了起来,赶紧扶着林芷萱坐下,不许她再劳心劳神,将一应事情都交给了淑慧公主,好在九姐儿大婚的事情一传出去,庄亲王夫妇、雪安夫妇,还有王佩珍夫妇并林家的一众小辈,林若萱、林姝萱、林嘉志,甚至王景生、楚楠都打算进京来恭贺,早就传了信来,说走水路,平稳又快。让林芷萱不必担心二老的身子。
这浩浩荡荡一大家子人,终究因着九姐儿的婚事,在京城重聚。
靖王府的热闹一时无两,外头车水马龙的情形,让林芷萱恍惚间回到了几十年前,自己坐在马车里,与王夫人、林雅萱一块去金陵,给王家老祖宗拜寿的场景。
就是在那时,那样的一派繁荣鼎盛之中,自己遇见了魏明煦。
自己也是跟如今一样,被一众亲戚围在中间,和众人说说笑笑,而他总是高高在上,傲立云端。
九姐儿的婚事刚定下的时候,他竟然还气得与自己分居,住到了自己的外书房去。
如今是碍着岳父岳母进京,又有那么些亲戚在家里住着,林芷萱再三派人去请,给足了他台阶,他这才搬回了锡晋斋。
却也是一个睡床上,一个睡炕上,用过了早膳,魏明煦遍离开,也总不知道他忙什么去了。
只是今日,就是九姐儿大喜的日子了,他若是还这般赌气,当真不出席九姐儿的婚宴,场面就太难看了。
林芷萱昨夜几乎一夜未眠,拉着九姐儿说长道短得嘱咐到半夜,还是冬梅再三提醒,让林芷萱不可劳累,她这才回了锡晋斋眯了一会儿,有淑慧和王佩珍一直在后半夜陪着九姐儿,帮着宫里来的嬷嬷给她梳洗打扮,讲次日的规矩。
清晨天没亮林芷萱和魏明煦就已经起来洗漱更衣,多少吃了点早膳,用不了多久,九姐儿就该来拜别父母了。
这个时候,魏明煦还要出去。
林芷萱哎呦一声,身子就软了下去,冬梅连忙扶着,却也吓了魏明煦一跳,有些担忧得过来问是怎么了,可是累着了,又责怪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都是九姐儿那丫头闹得。
冬梅连忙给林芷萱取了蜂蜜水来喝,可林芷萱昨夜统共没有睡上两个时辰,再加上刚吃了早膳,一口甜腻的东西喝下去,便忍不住吐了起来。
看着林芷萱白白的脸色,痛苦的神情,魏明煦这才真正担心起来,面色焦急得,上前亲手扶着林芷萱:“这是怎么了?快叫沈岩过来!”
林芷萱吐了好半晌,直将方才吃的两口包子都吐了出来,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些,拦着魏明煦,说九姐儿大婚的日子请大夫不吉利,又嗔怪道:“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还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魏明煦的神情先是凝住,继而大喜过望,险些要将林芷萱抱起来,好在一旁的丫头多,林芷萱也拦着。
魏明煦赶紧吩咐了人清干净屋子,免得那味道再让林芷萱恶心,又吩咐了人熬了细细糯糯的粥来给林芷萱喝,又让摆垫子,又让她再躺下休息休息。
九姐儿昨夜担心了一整晚,来时,还为了这么多年没有红过脸的父亲和母亲因着自己的婚事不和,心中满是歉疚,却不曾想,她由王佩珍并淑慧这两个全幅太太扶着进锡晋斋拜别父母的时候,林芷萱和魏明煦已经又恩恩爱爱,琴瑟和谐了。
九姐儿不明所以,却也难得地松了一口气。
林芷萱看着九姐儿,却是满心的不舍,只是如今临行拜别,那么多皇亲国戚看着,林芷萱只得含泪道:“你以后要与夫君同心同德,相濡以沫,精诚互助,衍嗣繁茂。既为人妇,就当言以率幼,不可再擅专胡为。”
九姐儿应着给林芷萱磕头。
魏明煦瞧着九姐儿,心中也是不舍,却只无奈道:“如今的一切都是你想要的了。”
九姐儿看着那样落寞的父亲,有些惭愧得低头。
魏明煦一顿,才继续道:“人都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你将来若是吃了苦头,或是后悔了……”
林芷萱轻轻咳了一声,外头迎亲的仪仗快要来了,林芷萱生怕魏明煦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结局
冷家的事情说是顺利,可来来回回,也是折腾了将近大半年才终于安顿下来。
可魏明煦一直看好的道真,却没有出来谋取功名,虽然在冷家山庄的时候,魏明煦对他颇有不满,但总的来说,还是很欣赏他的文采武功的。
魏延显恩赏冷家,道真却始终并没有露面,让魏明煦深以为憾。
林芷萱却在次年的阳春三月,收到了杭州雪安的来信,说她和道真的婚期,已经定了。
林芷萱险些要喜极而泣,冷家如今有了身价,道真一样可以还俗,归他本来姓名,求娶他心爱的女人。
雪安毕竟身子已经日渐痊愈,若是再不嫁人,难免蜚短流长。
道真不肯入朝为官,怕多半还是为了雪安吧。
若是他入朝为官,少不了要留在京城,哪怕寻求外放,终有一天也还是要回京城来的。
雪安不喜欢京城,他又如何肯带着她来这里过那殚精竭虑的日子。
毕竟庄亲王如今远在杭州,少了许多京城显贵地才有的流言蜚语,雪安的亲事也并没有大加宣扬,只秘密地写了一封信来告知林芷萱。
她说,希望自己能来。
这么多年,这对苦命鸳鸯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林芷萱定了计,决定与魏明煦带着疏哥儿,烟花三月下江南。
魏延显许了,原本林芷萱怕九姐儿在宫里憋闷,也想带着她一块去的。
却不曾想,九姐儿问了此行所需的时日,竟然要个月,便犹豫了起来,之后对林芷萱郑重其事地说“娘,如今朝廷上谢家与冷家针锋相对,后宫里头,谢锦年对歆姐姐也是百般的不恭顺,若是我走了,我怕歆姐姐受人欺负。”
林芷萱诧异于九姐儿的乖巧懂事,原本还说会让人在宫里好好的护着歆姐儿的安全,让她不要担心,陪自己一同出去走走,九姐儿从前最喜欢出去玩的。
却不曾想,那小丫头再三辞了林芷萱,非要留在宫里,林芷萱隐隐觉着这小丫头要留在宫里的目的不那么单纯,只是孩子大了,既然她不肯说,林芷萱也没有再逼问。只叮嘱了步摇和连翘好生照顾歆姐儿和九姐儿。
三月初六,林芷萱便和魏明煦从京城出发,一路往南而去,倒是羡煞了王夫人和楚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一遭回去,因着林家在杭州有旧宅,也不必借宿客栈,对林芷萱来说,很有回乡的意味。
她领着魏明煦,将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仔细看过一遍,告诉他,她小时候曾经在这里钓过鱼,在那里看过花,在此处流过泪,在那处淘气顽皮,还摔过一跤。
看着疏哥儿在自己从小生活的地方跑跑跳跳,林芷萱不禁回忆起当年,不知不觉,竟然就又过了这大半辈子。
从前一同生长在这里的故人,春桃、夏兰、秋菊、冬梅,如今都不在身旁,冬梅原本是要跟着回来的,只是她产期将近,心有余而力不足。
王夫人、林鹏海、林嘉宏、陈氏,甚至林雅萱和她那个荒唐的娘,如今都不在了。
可这林家的宅子,却并没有冷清下来。只是换了一拨人住。
岁月流转,谁曾想如今住在林府里的,竟然是自己当初在庄子里木木讷讷的大哥哥,还有从西北远道而归的大姐姐两家,他们如今都是子孙繁茂,孩子们欢声笑语地和疏哥儿玩成一片,满眼都是春意。
林芷萱只觉着恍若隔世。
林芷萱对魏明煦说,她想起与母亲在这小小宅院里的安宁岁月,当初她在假山后摔了一跤,重伤醒来的时候,曾经笃誓,此生再也不嫁人。
可谁能想到,如今自己身边,也有了他,虽然这一路走来,风风雨雨,并不是一帆风顺,可也正是那几度患难之中,方见真情。纵有跌宕起伏,终究不算辜负。
与魏明煦并肩躺在杏林居的床上,林芷萱的心情极好,侧卧着看着魏明煦,外头夜雨连连,春雷阵阵“小时候,一到了夏日打雷,我害怕睡不着的时候,都是娘陪我在这里睡的。当时我也小,像疏哥儿、九姐儿一样,只觉得娘的怀里好暖,依偎着娘,就什么都不怕了。”
魏明煦将她轻轻地揽进怀里,时光安暖,岁月静好,多想就这样抱着她,过一辈子。
因着雪安的年纪不小了,道真又是那样的出身,所以他们二人的婚事并没有铺张,没有倾城花嫁,没有十里红妆,简简单单,却让扶着雪安上花轿的林芷萱红了眼款。
出嫁前一晚,林芷萱一直在庄亲王府,陪在雪安身旁,听着雪安说那些小女儿才有的紧张。忆起从前,也是在这杭州,江南,与楚楠、芦烟,四人无忧无虑的时光。
只是可叹芦烟竟然那样年纪轻轻就去了。
引得雪安又哭了一场,抱着林芷萱道“还好,还有你在。”
林芷萱看着雪安的花轿启程,依偎在魏明煦身边,红了眼眶,却是喜极而泣,又有无限悲凉“从前以为命不久矣的雪安,如今却最福寿绵长。
从前以为最天真烂漫的芦烟,却英年早逝。
从前说好了再不嫁人的我,如今却儿女成行。
从前一心想要谋求姻缘的楚楠,如今却独守空房。
苍天捉弄,她们四个,终究是都没能得成自己想要的。
可是老天爷又如此厚爱,许了雪安姻缘,许了我儿女,许了楚楠性命,不至和亲蒙古,客死异乡。
也圆了芦烟的一段憾事。
毕竟从前她在的时候,也是那样地仰慕过林绛白,那样的幸福过。
人这一辈子,往往求而不得,可是王爷,我如今却感激苍天,他给我的,远比我所求的更好,更多。”
魏明煦瞧着泪眼婆娑的林芷萱,听着她这样一席感慨,却只觉得茅塞顿开。
人这一辈子,求的到底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
他从前费尽心机所求的,当真是能让他幸福快乐的吗?
他如今深以为憾得到的,难道不比他当初苦心所求的,强百倍千倍吗?
或许,当真如林芷萱所说,他应该感激苍天,让他那一年,在风景如画的杭州,放下了心中盘桓已久,不能释怀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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