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七章 黯然销魂(上)
不知何时,春夏之交的温暖日光,透过满天繁星似的的木制镂空天花板,照进了小楼中。那橘黄色的万点光斑洒落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倒让那淫靡的景象显得有些圣洁。
萧观音骨软筋酥的蜷在陈恪怀里,两人皆是赤身裸体,躺在散乱的衣衫上。陈恪轻抚着她那白腻滑嫩玉背,满足的一句话也不想说。
“陈郎,”萧观音换个舒服的姿势,将玉面紧贴在情郎怀里,喃喃道:“我不想当什么皇后了,让我留在你身边吧,哪怕为妾为婢我都心甘情愿。”
“嗯……”陈恪含糊的应一声,男人最冷静的时候,就是他弹夹打空之后。这一点跟女人恰恰相反……
“就知道你没胆应承。”萧观音娇嗔一声,痴痴道:“就这一会儿,就在这间屋子里……你能否忘记一切束缚,好好哄我开心呢?”
“嗯……”陈恪轻声答道,“只怕离开这间屋子后,你会更痛苦。”
“我不管了,我只要你现在。”萧观音喃喃道:“你这个偷心的贼书生,要么把心还给我,要么你得负责……”
“那好吧,”陈恪轻轻捧起她的小脚,萧观音的身上竟无一处不美,虽是天足,却也显得瘦小而俏丽,粉红色的脚掌滑腻光泽,五个整齐小巧的脚趾并在一起,趾甲闪亮如贝。
“真美。”陈恪忍不住亲吻了她的小脚,然后用一根红绳,将两人的脚踝捆在一起,声音低缓道:
“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绾……”
这古代版的爱的誓言,丝毫不比后世西方的差。萧观音不禁痴了,垂泪道:“不须玉杵千金聘,已许红绳两足缠。”
“娘子……”
“嗯?”
“为夫伺候你汤沐。”
“有劳相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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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里有精美的阿拉伯浴池,池汤温而不热。
陈恪为心爱的女人清洗每一寸肌肤,氤氲水汽中,萧观音的娇躯散发着无比的诱惑,然而此时两人心中,竟没有一点淫邪之意。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舍之情,黯然销魂者,唯别离而已矣。今日一别,千山万水,只怕今生再难相见……
美人出浴后,陈恪为她换上云衣、锦裙,还有抹胸、衣裤,双缠、丝履……待将一双绣花丝鞋套在她纤细的脚上,陈恪吻了完全汉家女儿模样的萧观音,柔声道:“娘子,我背你出去。”
萧观音伏在他的背上,搂住他的脖子,闭上眼睛,搂地越来越紧……她轻飘飘的离开了浴室,待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梳妆台前。
看到镜子里那个穿着百凤云衣,红骨朵云裙,秀发披肩的女子,萧观音笑着流下泪来:“活脱脱像个新娘子。”
“还不像。”陈恪轻声道:“来,让我来画眉。”
萧观音坐下,陈恪轻揽她如瀑的秀发,柔声道:“在汉土,男人要为心爱的女人准备称心的头面。”说着便绾束青丝,为她罩上精致的八宝冠,用一枚枚嵌着宝石的金钗固定,小心展开博鬓道:“想不到,有亲手为你戴上它们的时候。”
“别说了,不然待会儿妆都要花了……”萧观音的泪,止也止不住道。
“小娘子丽质天成,何须粉黛?”陈恪笑着,举起一面镜子,要她能看到脑后的情形,“真是个美极了的新娘子。”
看着镜中的红颜带玉,萧观音募然伤感道:“美是美了,我却不敢穿出这间屋子。”
“……”陈恪心下一片黯然。
萧观音倏然起身,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激烈到近似疯狂的亲吻起来。良久良久,才闭上眼睛道:“我想在你的印象中,永远是这个红装娘子,所以你这就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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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从醉酒中醒来的辽人,感谢主人盛情款待后,便簇拥着王爷的车驾返回。
陈恪面色深沉的立在阳台上,望着那群头戴苏幕遮的辽人女子,其中一个似有所觉,摘下面纱,手搭凉棚转回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
那女子手臂上抬,衣袖便滑落到肘部,露出一截白色的手臂,虽然距离很远,却能清楚看到,她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绳,鲜红鲜红!
陈恪伸出手,也露出手臂,手腕上同样系着一条红绳,鲜红鲜红……
辽人队伍离开很久,陈恪依然立在那里,暮色苍茫而起,已经看不清远处,他却仿佛依然能看到,那个穿着百凤云衣,红骨朵云裙,如神仙妃子般的女子……
待他终于回过神来,便见陈忠立在一旁,似乎等了很久。
“什么事?”
“王爷有请。”
“嗯。”陈恪点点头,走下楼去。
盏茶功夫到了齐王府,赵曙一家还没吃饭,正等着他呢。令他稍感意外的是,王雱也在。
陈恪道过罪,便入席吃饭,显然是轻车熟路了。
用罢晚膳,三人移步书房,宫人又上了茶,赵曙才道出正事道:“辽主白龙鱼服的事情,瞒不住了。”
“哦?”陈恪不禁暗暗惭愧,这几天满脑子都是观音奴儿,对其他的事情有些迟钝了。
“赵宗实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赵曙道:“得亏今天不是常朝,没有直接捅出来。”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陈恪皱眉道,自问辽国使团来京后,并没有任何出格之举,应该不至于露馅才对。
“是从辽国那边传来的。”赵曙道:“应该是重元父子故意泄露出来的。”
“哦?”陈恪眉头皱得更紧了。
“耶律重元这是要篡位啊。”王雱抢先道:“只是赵宗实怎么给耶律重元当起帮凶了?”
“也许是想给我找麻烦吧。”赵曙道。
“嗯。”王雱点点头,阴声道:“如果能让耶律洪基回不去,耶律重元肯定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到时候他遥尊洪基为太上皇,自己登极后,第一件事便是帅大军南下,一雪皇帝南狩之耻。但他南下,跟大宋决战是假,趁机控制军队是真,所以很可能又是一场澶渊之战。”顿一下,双掌一击道:“到那时局势大变,举国重心转到抗辽上。到时候,官家的意见无足轻重,能抵挡辽国南侵的赵宗实,将是皇位的不二人选。”
“这也玩得太大了吧?”赵曙的脸色变得很不好,他没想到赵宗实简单的一招,竟包藏着这样的野心。
“他们现在不怕玩大,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王雱冷声道:“只有乱了才能调动军队……”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赵曙悚然道:“仲方,你也这么看么?”
“……”陈恪看看王雱,本想说你也太有想象力了吧,但意识到赵曙刻意让他与自己一同议事,便有些意兴阑珊,点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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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开封府竟然派兵包围了辽国使馆,并大肆宣扬辽主耶律洪基就在其中。结果看热闹的老百姓,把个辽国使馆围得水泄不通。
赵祯得知后十分震惊,马上命赵宗实撤兵,赵宗实却以万一走了辽主,儿臣担待不起为由,要求朝廷先查明,是否确有此事再说。
这边赵祯父子还在想办法遮掩,那边辽国人却先跳脚承认了——我们的皇帝就在使馆里,他是来给南朝皇叔贺寿的,本想等南朝皇帝寿辰那天,再给皇叔个惊喜的!想不到你们却像对待仇寇一样,这就是所谓的礼仪之邦么?真让人失望!
这消息像一颗炸弹一样,引爆了大宋朝野。官家赵祯不得不紧急召集两府八相、诸位大臣,商议如何对待辽主。
大臣们自然而然分成两派,一边认为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何况两国现在还是兄弟之国,怎么能对辽国皇帝下手呢?还是将其招待一番,礼送出境吧。
另一派却坚持,要把辽国皇帝扣下,让辽人拿燕云来换。如此天赐良机,绝对不能错过。
两派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赵曙要开口,却被赵祯摇头阻止,便见文彦博站出来,沉声道:“我听说辽国皇太叔耶律重元父子,雄材大略,权倾朝野,对皇位早有觊觎之心。辽主在我国的消息,八成就是他们放出来的。一旦我们中计,他们便可名正言顺的登基为帝,尊耶律洪基为太上皇,然后率大军南下报仇。到时候,诸公谁去抵挡辽国的百万铁骑?”
“你这都是猜测,岂能因噎废食。”王拱辰不以为然道:“辽国的皇帝送到嘴边不敢吃,会让天下人耻笑我们的。”
“观辽主行事,如此荒诞轻浮。”文彦博哂笑道:“王枢相太为辽国着想了,知道这样的人为君,辽国不可避免的要衰落下去,所以巴巴的要替他们,换上个比他强的皇帝,还主动替他们毁掉盟约,老夫真要怀疑,你是不是耶律重元的奸细了。”
“你少血口喷人!”王拱辰气歪了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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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七章 黯然销魂(中)
如以往任何一次,争论发展到争吵,仍然不会有结果,但赵祯这次不会和稀泥了,待众臣争执过后,他缓缓道:“圣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辽国皇帝既然敢来汴京,难道寡人还不肯招待不成?”说着一锤定音道:“寡人明日为辽主举行欢迎宴会,诸卿都要参加!”
“遵旨……”皇帝既然这样坚决,大臣们也只有轰然应诺。
于是一道旨意下来,开封府兵丁的任务,从包围变成了保卫。
也让立在辽国使馆门口的陈恪,感到肩头担子一轻。
“这次又让陈学士赢了,”赵宗晖皮笑肉不笑道:“但愿你下次还有这样的好运……”说着一挥手道:“我们走!”他才没有兴趣给辽国皇帝站岗呢。
“……”凝望着他的背影,陈恪莫名感到不安,这种感觉已经出现很长一段时间了……从刺杀陈希亮、到竞技场爆炸案、以及这次包围辽国使馆,赵宗实一伙人都给人以破罐子破摔的感觉。难道他们真打算过把瘾就死,丝毫不顾及齐王登极后,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陈恪摇摇头,心道还是不能大意,得时刻盯紧这帮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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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四乾元节,是为了庆祝皇帝赵祯的寿辰,而设立的一个节日。按例,这一天皇帝要坐殿,文武百官簪花,依次上殿祝寿,进献寿酒。然后皇帝退入另殿,设御宴款待群臣,以及外国使臣;先由百官进酒祝寿,然后由皇帝赐百官酒食,乐坊伶人致语,同时奏乐:酒数行而罢……此外还有一系列赏赐特赦之类,十分隆重。
今年恰是赵祯登极四十周年,三代以降,享国四十年的皇帝便凤毛麟角。加之这二年风调雨顺,铜钱充足的好处也逐渐显现出来,虽然物价上浮了三成,但在民不加赋的前提下,国库收入上扬到一亿五千万贯,三司手里头一下子宽松起来。几位相公便合计着,为赵祯办一次大庆。
这种事儿没人会阻拦,因为大典之后必有重赏,百官不仅会得到财帛赏赐,还可以恩荫。哪怕是再清廉的官员,也不会拒绝这种大好事。
因此到了四月十四这天,举行宴会的集英殿,已经装点一新,殿两侧还搭起了彩饰楼棚。山楼上,教坊歌伎、舞位毕集,盛妆待命;山楼下,乐队排列,一层一层十分庞大。
丹墀两侧,歌使列队,皆服紫、红、绿党衫,系义襕镀金带,多达六百之众。山楼之后,两千军校士卒列队,以应所需。
大殿回廊正中,是大宋帝后的御座。今次又特设了辽国帝后的御座。御座两边,是宰执、禁从、宗室的座位;次西边,是大辽、西夏、高丽、于阗、回纥、大食、交趾诸国使者的座位;殿上两翼左右回廊,设朝臣百官座位。座位之前,均置长条几案,上置花样精美的诸色看盘。
快至酉时,宰执、百官、宗室、诸国使者都陆续登上集英殿,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虽然宴会尚未开始,诸国使者已经被这盛大的场面震惊了,不禁感叹大宋朝的盛世气象。
酉时一到,宫里的景阳钟,宫外大相国寺、开宝寺、白云观的钟声,便一起奏鸣,恭贺大宋皇帝万寿无疆。
钟声中,赵顼和耶律洪基相携登上集英殿,他们身后跟着曹皇后和萧皇后,今日的萧观音,穿一件九凤翔舞的绯红锦丝命服,头戴烛光摇曳的凤冠,脸上薄施脂粉,更显得明艳不可方物,如神仙妃子一般。
好在曹皇后已知天命,不至于被尴尬的比较。
执王公、使臣百官起身恭迎,两国帝后落座。
陈恪如今已是四品官,好歹能在御前混个座位,待他平起身子,不禁看了萧观音一眼,顿时发现她忽闪着一双眸子,正含情脉脉的注视着自己。他赶紧把目光收起,以免被人看出奸情。
“皇后,你看谁呢?”耶律洪基一身龙袍,样子十分威武,不经意发现萧观音在注视着某人,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笑道:“原来是陈学士。其实他是这次的接伴使、还是馆伴使,但因为咱们隐藏身份,倒一直没相见。”
萧观音红着脸低下头,心说,谁说没见?不光见了,还坦诚相见来着……
这时乐曲骤起,五十面琵琶拨弄,箜篌低唱,二百面杖鼓雷动,箫、笙、埙、篪、觱、篥、龙笛呼啸而鸣,奏响一曲《贺圣寿》,二百名盛装舞女轻舒广袖,翩翩起舞,若瑶池仙姬,美轮美奂。
耶律洪基看得啧啧称赞,对赵祯道:“南朝的盛世气象,与我北朝可谓各擅胜场。”
赵祯笑笑,举杯道:“与汝一家也。异日惟盟好是念,生灵是爱。”
“嗯。”耶律洪基自从身份曝光后,赵祯待之甚厚,其仁厚的长者风度,让耶律洪基大为心折,也举杯道:“吾一生必不南犯,亦命子孙遵守盟约,两国睦邻友好,永享和平。”
听到两国皇帝此言,阶下大臣们一起欢呼起来,然后按照等级,依次上前向官家贺寿,向辽主致敬。
但不是任何人,都为两国皇帝的约定欢喜,至少坐在下首,身着绯色窄袍、头戴金花毡帽的西夏使者,就感到大为不安……在宋辽夹缝中的西夏,立国根本就是两强对立,将对方视作大敌,这样他们才有生存空间。
这次辽国皇帝竟跑到汴京来,和宋朝皇帝把酒言欢,并约定永不开战,这对西夏人来说,简直就是个噩耗。
西夏的贺寿使吴宗,当时就坐不住了,心说不行,我得挑点事儿。轮到他敬酒时,却不先给赵祯贺寿,而是直接来到耶律洪基面前,单膝下跪,一脸狂热道:“藩国小臣吴宗,拜见大宗主国皇帝陛下。小臣本来还不情愿出这趟使,谁成想佛祖保佑,竟得仰天颜,实乃三生有幸!”
说完竟膝行上前,一把抱住了耶律洪基的大腿,于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他的靴面。
亲完了耶律洪基的脚面,他又转向萧观音,一通天花乱坠的赞美,简直把大辽皇后说成了王母娘娘,让萧观音直起鸡皮疙瘩。
大礼参拜了辽国帝后,吴宗便拍拍膝盖站起来,朝赵祯松松垮垮一拱手道:“西夏皇帝使节吴宗,代我陛下向南朝皇帝致意……”
大殿里的气氛登时尴尬起来,见那吴宗如此厚此薄彼,一众宋臣皆愤愤不平……吴宗算是把宋人琢磨透了,面子大如天,你要让他们没了面子,那是非气炸了不可。
“大胆!”果然有性烈如火的蠢材,马上蹦起来道:“你个西夏蛮子,竟敢对我陛下无礼!”
“本使如何无礼了?”吴宗睥他一眼道:“我代表西夏皇帝,与你南朝平起平坐,岂能与对宗主国一般礼节?”
“不行,你必须向我大宋皇帝重新大礼参拜!”宋朝大臣愤怒的拦住他的去路,却正中了吴宗的算计……这厮方才卑颜奴相,凸显耶律洪基是自己的主人,然后激怒宋朝人,让他们呼喝自己。只要自已一直保持强硬态度,宋人为了面子,措施必然要升级……然而所谓打狗欺主,辽主岂能看着自己被宋朝人发落?
一旦耶律洪基出声为自己说话,两国友好的气氛,便荡然无存……
应该说,吴宗的算计很有一套,但是他碰上了赵祯这样上善若水的皇帝。官家先是喝止了自家的臣子,让他们休得无礼,然后对耶律洪基笑道:“既然是你家的奴才,自然交由皇侄来发落。”
几位相公听得暗暗交好,心说陛下的功夫愈发老辣了。前半句坐实了西夏人奴才的身份,主人自然没必要跟一条狗一般见识了。后半句点明了,自己和辽国皇帝的叔侄关系……其实耶律洪基原先是不认的,但来到汴京后,为了安全起见,不得不又搬出这层关系。后来见到赵祯这么大把年纪,又很让人心折,才心甘情愿的认下这个叔叔。
现在叔叔受了侮辱,给侄儿面子,让你看着办,倒要看看你好意思,跟他一起不懂事儿么。
见皮球踢过来,耶律洪基想了想,我这赵皇叔还是很不错的,今天又是他生日,哪能不给他面子。便朝吴宗招招手道:“赶紧给我皇叔道歉,然后滚蛋。再敢挑拨我两朝关系,打断你的狗腿!”
吴宗登时傻眼了,只好俯身跪倒,还想说些什么,却想到辽国皇帝的警告,只好把话憋了回去,怏怏走下集英殿回廊。
一个小插曲后,乐曲重新响起,大殿里恢复了欢庆的气氛,舞女们翩翩起舞,山楼上的教坊歌姬齐声唱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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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七章 黯然销魂(下)
“好词好词!”一曲终了,赞叹声起。连赵祯和耶律洪基也频频点头,今夜能听到这样的绝妙好词,实在是让人难忘。
百官纷纷询问,这首《鹊桥仙》,是哪位大才子所填,莫非是苏子瞻?
“不像不像,苏轼的词风大气豪迈,断没有这样缠绵婉转。”
“直接把乐工叫来问问不就得了?”
于是把教坊的人叫过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陈学士的旧作。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他们不是不相信陈恪的水平,而是陈学士已经数载不再填词,因此都没往那他想。
“陈学士真是大才,”连耶律乙辛也忍不住赞道:“听了这词,百炼钢也能化成绕指柔。”说着看看萧峰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只见萧峰面色铁青,双拳紧攥,好似怒气充盈的样子。耶律乙辛又问了句,他才回过神,吐出一口浊气道:“没什么,我是粗人,听不懂这词有哪般好处?能吃还是能当被子盖。”
“唉,果然是粗人。”耶律乙辛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萧峰暗暗咬碎钢牙,死死盯着陈恪,他万想不到,这大胆狂徒,竟敢在大宋国宴上,与萧观音暗度款曲,把我当成空气了么?难道不知道我看过这词的上半阙么?
但他一句废话不敢多说,因为就在昨天,他在街上见到了一辆马车。马车驶过面前时,帘子忽然掀起,里面竟坐着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登时目眦欲裂,刚要扑上前去,却看到她们被钢刀架在脖子上……
陈仲方说话算话,果真在第十天上,把他的妻子从千里之外的辽国南京,弄到汴梁来了!
为了自己的妻儿,他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抬头望向耶律洪基身边,只见那张座椅空空如也……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借口更衣离开大殿的萧观音,望着满天的繁星,在心里反复吟着时隔数年才得到的下半阙,整个人都融化在情郎的甜言蜜语里。
‘原来这世上真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陈郎,奴奴有了这首词,此生便知足了……’
可是为何,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洒落在温柔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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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辽国皇帝返程,送伴使竟换成了,如今已经晋为晋王的赵曙。辽主的身份尊贵无比,由大宋下任皇帝相送,合情合理。
而且赵祯还有层用意,便是让两个年轻人好生相处,培养起一些感情,对两国接下来几十年的睦邻友好,都是大有裨益的。
这次陈恪留在了京城,赵曙不在,他得替他坐镇。
但赵曙离京之后,他一直心绪不宁。起先他以为是萧观音一走,自己心里难免空落落的。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判断,他下决心把事情的经过,跟小妹坦诚相告。因为这个绝顶聪慧的女子,总可以帮自己找到方向。
其实小妹早猜到他和萧观音的私情,但听丈夫跟自己坦白,她还是很高兴的,这说明夫妻间没有什么隐瞒……在这个年代,对于嫁给高官显贵的女子来说,这已经是奢求了。
她冷静的帮陈恪梳理了心绪,然而那种不安的感觉仍然存在,显然是因为别的事。
在小妹细致的帮助下,陈恪终于找到了不安的源头——竟然源于赵宗晖的一句话!
就是那日在辽国使馆门前,他临走时对自己的那句威胁:‘这次又让陈学士赢了,但愿你下次还有这样的好运……’
胆大包天到敢在辽国皇帝面前,跟辽国皇后诗词传情的陈仲方,能被人用言语吓住,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那种不安的感觉,确实是从那时开始的。陈恪不得不放下轻视,仔细思考这句威胁的背后了!
那是他的潜意识一直认为,赵宗实等人不会这样善罢甘休。他们依然党羽遍布朝堂,并和军队关系不错,正可谓万事俱备,绝不会因为东风不来,便放弃总攻的!
东边不亮西边亮,他们一定会想办法翻盘的……
陈恪不禁担心起赵曙的安危。在他和他的同党看来,只要赵曙安好,己方便胜券在握,只需等待那一天到来便可。但赵曙身边有玄玉率领的一众高手护卫,还有两千捧日军,就算遇上军队也能脱身。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也许夫君陷入误区了。”小妹想了想道:“这种时候,就算除掉了晋王,赵宗实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乾元节后,官家封赏百官,有爵位的晋爵一等,没爵位的升官一级。赵曙便从齐王晋为晋王,一个被视为储君的王爵!
“嗯……”听了小妹的话,陈恪发现己方之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赵曙和自己身上。却没想到,彼消此长之下,对方如果直接正面决战,肯定损失惨重。
这种情况下,如果换成自己,要么放弃,要么出奇兵、行险招,才能反败为胜!
想到这,陈恪突然打了个激灵,他意识到赵曙此刻离京,正是赵宗实一手造成的!若不是他们将耶律洪基的行踪曝光,官家肯定不会让晋王当这个送伴使。
赵宗实为什么要让赵曙离京?既然不是存心加害他,肯定是想让他在某件事发生时,恰好不在京城。
陈恪闭目冥思,他一下想到,之前的‘行刺陈希亮案’和‘竞技场爆炸案’,极可能对方故意制造出来,吸引己方注意力,结果忽略他们的真实目的!
这样一想,不禁豁然通畅。那么只剩一道填空题,他们到底有何图谋?!
夫妻俩决定各自冥思苦想,然后写下来看看,是不是猜的一样。
盏茶功夫后,陈恪看到了小妹所写的,乃‘一旦山陵崩’五个字。
小妹也看到了陈恪所写的‘效祖宗事’四个字。
两人都面色煞白,因为他们猜得是一件事!
宋朝的皇位继承,总是充满了戏剧性。宋太祖赵匡胤的‘烛影斧声’自不消提,就连真宗这样正牌的太子,在即位时都险象环生!
尽管赵光义强势了一辈子,掌控了一辈子,但悲哀的是,他刚刚咽气,尸骨未寒时,他生平最近亲的两个人便背叛了他。
一个是曾经帮助他篡位的大内总管王继恩,另一个是他的皇后李氏,这两个人险些便联手毁了太子赵恒的皇位……真的是只差一线之间。
也许是颠倒皇位上瘾了,王继恩这个背叛了太祖的死太监,在太宗驾崩后,又习惯性的背叛了,他先联络了两个同伙,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然后找到了拥有可以废立皇帝的至高权力的那个人。
李皇后!
这可不是乱说,在大宋朝,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那个人并非皇帝陛下,而是皇帝他妈——太后娘娘,远有杜太后,近有刘太后,还有未来的一系列太后,几乎每一个太后都是强权的代名词。
因为太后手里有废立皇帝的权力,而令她们的儿子们,不得不十分孝顺,否则便朝不保夕!
现在赵光义死了,他的老婆也升级为太后,一下子就成了大宋朝的最高权力人!结果因为李太后的个人偏爱……她更喜欢皇长子赵元佐,不喜欢赵恒,于是在王继恩三人的撺掇下,准备立赵元佐为皇帝!至于皇太子赵恒,该干嘛干嘛去……
哪怕事后审视,这个小团伙的计划都很可能成功。只是因为那位‘平时老迷糊、大事不糊涂’的宰相吕端突然发力,才挫败了他们的计划!
若不是李皇后、王继恩等人,是在赵光义病危之时临时起意,缺乏应变的计划,恐怕吕端再神勇,也不可能力挽狂澜。
如果要研究这个计划的可取之处,无疑最大的成功,便是将皇太子赵恒挡在宫外,他被隔离了,连皇宫都进不去。所以才任由李皇后和王继恩,在宫里翻云覆雨。
现在赵曙被隔离的更彻底,直接远离了京城!而皇后曹氏,对赵宗实的偏爱,要远甚于赵曙……如果这时节,官家突然驾崩,只怕太祖太宗驾崩后的戏码,恐怕又要重演了。
不会每次都有吕端,就算吕端再世,也不能每次都力挽狂澜!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赵祯怎可能在这几日驾崩呢?
陈恪反复向前世记忆求证,终于记得赵祯是嘉佑八年,突然得病驾崩。现在是嘉佑七年,还有一年呢!
若非病死,那只能是被暗杀或下毒了。然而赵祯身边有狄青,有忠心耿耿的胡言兑,加之赵曙也透露过,官家进一步加强了防范,尤其是防备下毒。如此防护严密、丝毫不大意的皇帝,怎会在数日内驾崩呢?
陈恪的思维,又陷入死结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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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睡一边写,好歹写完了。
第三七八章 宾天(上)
无论如何,小心无大错。
陈恪一声令下,数年来耗费巨资,铺下的情报系统,便高速运转起来。皇城内外的一条条情报,开始飞速的汇集到他的书房中。几个重要人物的活动脉络,便从嘈杂纷乱的汴京城中凸显出来!
一个月来,赵宗实一直抱病在家,据说这次是真病了,连地都下不来,人瘦的就剩一把骨头,还老是发昏说胡话:‘父皇父皇,儿臣对不起你。’他的王妃高氏进宫哭了一回,想请皇帝能去见他一面,让他安心养病。
其实这是他借故给官家出难题呢!因为皇子也是臣,臣子患病皇帝探视那是有规矩的,只要不是病入膏肓,皇帝是不会亲临视疾的。在赵宗实想来,以赵祯那种虚伪的性情,总要维持表面上的父慈子孝,所以肯定还会来一趟。
只要赵祯一来,朝臣们立时就会觉得潞王殿下重获帝宠,至少能拉回一些人气……乾元节后,赵宗实也从郡王进封为亲王。哪怕赵祯不来也无妨,因为百官会觉着他这个做父皇的薄情无义,根本没把这些过继的儿子当儿子!这对将来自己翻脸不认人,也算是个铺垫。
因此,无论谁来探视,病榻上的赵宗实,都要迷迷糊糊的喊几句父皇,再说几句皇思高厚的话,谁听了谁都要感伤落泪。一番做作之下,赵宗实的声望竟有恢复的态势。
‘这厮终究心思太盛。”看着他的情报,陈恪冷笑道:“装病就装得像点,还耍那么多心机,以为别人是傻子么?”
“不是谁都能达到孙膑、司马懿的程度。”陈慵拿起一片纸,缓缓道:“你看,他对来探望的师傅刘敞说,‘人生繁华世界,角逐名利场上,回头想想实在无味,不如悠游山水之间,做个富贵闲人,似乎更有滋味。’”
“自相矛盾,真要这么想,何苦整天喊父皇?”陈恪冷笑连连道:“他和官家有几分爱?我看满腔都是恨吧!”
“官家终究没有去看他。”陈慵笑道:“这样也好,至少让大家看清,赵宗实是没指望了。”说着猜测道:“我看他已经想退下来了,只不过他一干兄弟还不罢休,借他的名头瞎折腾。至于你说的试探,那也是人之常情,谁不都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么?”
“你这话有些道理。”陈恪点头道:“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宫里有什么变化?”
“一切照旧……”陈慵苦笑道:“皇城司在狄元帅治下,旁人想掺沙子,那是千难万难,这也让我们获取消息十分困难。不过还是联系上李公公,他说已经加强了防范,如今官家的饮食都有人亲身试过,所以不必担心。”
“嗯。”陈恪又问道:“那韩琦他们呢?”
“韩相公养了大半年,倒是病好了。”陈慵道:“但是仍不大肯理事,倒像是要交权的样子。”说着微微皱眉道:“唯一有些异常的是王拱辰,官家前些日子下了一系列调动禁军将领的旨意,竟在他那里拖住了。一个月来,真正调换了兵将的禁军并不多……难道他为了给将门撑腰,竟连自己的仕途都不顾了么?”
“哦?”陈恪眉头紧锁起来,官家调动兵将的目地,无非是给军队重新洗牌,降低将门的控制力。王拱辰阳奉阴违,只怕是为了维持将门的控制力吧。如果说他要调兵造反,陈恪是决计不信的……
但大体来说,各方面看起来都很平静,似乎是自己杞人忧天了。陈恪在屋里踱步半晌,问道:“皇后呢?”
“皇后。”陈慵有些错愕道:“皇后当然还是老样子,对了,明日就是她的寿辰,你要不要备一份贺礼?”
“按照往年的例子便可。”陈恪不甚在意道,皇后寿辰自然无法跟皇帝寿辰相比,曹皇后又是个很低调的人,向来不许惊动外臣,只叫几个交好的命妇亲属,到宫里小聚,便算是过了生日。
陈恪的继母曹氏,是皇后的亲妹妹,自然是要出席的。陈恪每年都会随一份礼,由她捎带进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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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有头绪,陈恪还是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命自己所有能调动的力量,保持警惕、随时应变。并放信鸽知会赵曙,要他一旦送走辽主,火速赶回京城。
第二天晚上,他回老宅吃饭,顺便向曹氏打听下皇后寿辰时的情形。陈恪现在都要被自己逼疯了,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希望能找出对方的蛛丝马迹!
曹氏见他表情严肃,便将所见所闻细细道来,可惜都是些三姑六婆、家长里短,浑没什么价值。倒是据说驸马李纬献上一株千年灵芝,让皇后对他刮目相看。
总之,也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陈恪只好怏怏转回。走出老宅门口,望着漆黑的夜,仿佛择人而噬的巨口,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与此同时。大内坤宁殿中,灯火通明,官家赵祯被皇后请了过来,共享千年灵芝长寿汤。赵祯原本对什么千年灵芝不太感冒,但今日是皇后寿辰,他不好拒绝,便在天黑前摆驾过来。
坤宁殿中,天家夫妻相对而坐。看着十六岁嫁给自己,如今已是白首妇人的皇后,赵祯有些歉然道:“这些年,寡人身体不好,对你实在是疏远了。”
“大官要保重龙体,无需以妾身为念。到了妾身这年纪,身子无病无灾,每日有那么多命妇陪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曹皇后鼻头一酸,摇头道:“唯一担心的就是大官的龙体,听胡总管说,你近来老是整夜无眠,这样下去怎么行?”
“唉,寡人已经习惯了。”赵祯苦笑道:“夜里睡不着,清静,倒能想很多事情。实在没事情可想,我就把这辈子从小到大的事情,一件件的在眼前过。”说着眼角浮现泪花道:“我最近总是梦见先帝、大娘娘、小娘娘,还有我那未曾见过面的母亲……还有郭后、温成,我知道自己快要去见他们了。”
曹皇后也淌下泪来,劝道:“大官莫发此不吉之言,乾元节上,白云观的一乾道长不是说,你还有一个甲子的圣寿么?”
“那都是吉祥话,谁会当真?”赵祯萧索道:“自古帝王将相,都逃不了那一日,寡人是大病过两次的了,享国四十年之久。时至今日,辽国、西夏、大理、吐蕃、交趾,周边所有国家都己和平共处,国内不识刀兵,百姓安居乐业。寡人自问以中人之姿,能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尽心尽力,无愧祖宗了。”
说着他深深望向曹皇后,看她虽然青丝变成白发,但面色还很红润,脸上仍有当年的风韵,“倒是对你,寡人满心的歉意,跟了我这几十年,却没给你留下个子嗣……”
曹皇后深情一黯,垂泪道:“是妾身不争气,官家不废了我,便是莫大的仁爱了……”
“不要这么说,”赵祯摇摇头道:“寡人自家事自家知,与你无关。”说着笑笑道:“而且,你也不必担心将来,无论如何,谁也不敢给你气受的。”
“不说这些了。”见官家愈发不祥之音,曹皇后忙打住话题道:“大官这些日子精神不好,难免胡思乱想,其实你还春秋鼎盛,只要悉心将养,必能大好。”说着擦擦泪道:“对了,我早给大官打听到个有奇效的食料方子,就是那个‘千年灵芝长寿汤’,只是一直缺一味主药。李纬那孩子倒也上心,今天借着妾身的寿辰献上来。妾身让人熬了一下午,现在正好给官家吃。”
宫女便端上个蓝釉灰瓷汤盅来,稳稳搁在桌上,另一个宫女揭开盅上的盖子,一股浓香扑鼻而来。
赵祯身子不好,一直食欲不佳,但闻到这个味后,竟食指大动道:“好香啊,你这是用什么熬出来的?”
“辅料就不提了,主药有两个,千年灵芝和千年老鳖。”皇后亲手给赵祯舀一碗道:“这可是御药房都没有的,大官喝了指定能见效。”说着双手捧着,呈在了官家的面前。
胡言兑却上前一步拦住了:“大官,这汤先赏给奴婢尝尝好吗?”
曹皇后脸上浮现出不悦的神情,赵祯笑道:“哎,你这老货也太过谨慎了。这是坤宁殿,难道还会有人来害朕?”说着便要接汤碗。
曹皇后却不给他了,而是自己舀着喝了下去。喝完之后,她看一眼胡言兑道:“放心了吧?”胡言兑怏怏的退到一边。
赵祯笑道:“你也别怨他,是寡人下令小心些的。当然不是防着皇后,唉……孤家寡人就是这个意思。”
“大官不用解释了。”曹皇后淡淡道:“宫里有时候比战场还凶险,妾身难道还不知道么?小心些总没错的。”说着也不给赵祯再舀道:“这汤,不喝便不喝吧。”
第三七八章 宾天(中)
“要喝的。”赵祯笑道:“劳烦皇后为寡人舀一碗。”
曹皇后才给赵祯盛一碗,官家接过来舀一勺尝一口,赞不绝口道:“好香好香,皇后的一番心意,寡人要多吃几碗。”便真的连喝了三碗,又和曹皇后聊到深夜,才离开坤宁殿。
其实在坤宁殿里,赵祯便感到浑身燥热,出来让夜风一吹,顿时舒服了点,便对胡言兑道:“不坐轿了,咱们走走吧。”
“都这时候了……”胡言兑为难道。
“夜游去心火,你不懂的。”赵祯披着一件玄色的披风道:“只管走就是了。”
“那好吧。”胡言兑答应了,小黄门打着灯笼在前引路,他则搀扶着赵祯,沿着回廊在内宫夜游。
望着黑洞洞的宫墙殿角,赵祯叹道:“寡人在这宫里,住了整整五十三年了。这五十三年,是那样的无奇,又那样的离奇……”他一边走,一边回忆自己从小到大,在这深宫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胡言兑朝夕陪伴着赵祯,焉能觉察不到官家的异常,他小心翼翼的劝说赵祯回宫睡觉,然而官家毫不理会,依然自顾自的在那里滔滔不绝:
“那年寡人十六岁,喜欢上了张美的曾孙女,大娘娘却坚决反对,她硬将郭崇家的孙女塞给寡人做皇后。郭皇后也是傻孩子,一心一意的替大娘娘监视寡人,你说她怎么不想想,一旦没了大娘娘在,还有她的好日子过?”
“其实寡人也一样傻,一直以为是自己生气想废后,等回过味来才明白,我是被吕夷简那帮人给坑了。”赵祯一脸黯然的喋喋不休道:“后来我想把她接回来,她却要我复立她为皇后,结果一来二去,她还没等到复立的金册,便被人害死了……”
胡言兑一看这样下去可不行,使个眼色,小黄门便抬来了一顶腰舆,然后和李宪一边一个,好说歹说,连拉带拽,才把皇帝劝坐下,赶紧抬回福宁殿。
好容易让皇帝在床上躺下,叫御医过来看了,说无妨,可能是补药导致的,便开了一剂清凉散,给赵祯服下。
吃了药,皇帝终于安静了些,胡言兑和李宪一头一个给他按摩,过了好一会儿,赵祯才昏昏睡去。听皇帝的呼吸匀称了,两个人点了息香,用红纱罩了灯烛,退到外间。
两人合计着,弄不好官家半夜还得起来,得有人守夜才行,便商量着一个守上半夜,一个守下半夜。于是胡言兑便去偏殿睡觉,李宪在外间守夜。
殿内殿外一片静悄悄的,时间分秒流逝,转眼到了子夜,李宪迷迷瞪瞪间,忽然听得龙床上一阵翻腾,他连忙进去一看,发现官家竟突然间坐了起来,赶紧上前扶住,便见赵祯面色苍白,呼吸急促,口水和鼻涕直流。
“快来人,太医,太医!”李宪赶紧高声叫道。
太医马上就到,给皇帝下了针,赵祯终于缓过来,但已经不能说话了。
“快去请皇后!”胡言兑也过来了,问太医道:“官家的情况如何?”
太医擦擦额头的汗,摇头道:“我尽力而为……”
李宪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颤,一把揪住那太医的衣领,厉声道:“什么叫尽力而为?!”
“官家这病,”太医筛糠似的答道:“恐怕非人力可为了……”
“啊……”李宪一松手,那太医险些委顿于地。
“休得胡说,赶紧救治官家!”胡言兑又惊又怒,催促太医赶紧抢救。
李宪站在一旁,寻思了刹那,便走出御堂,对自己的贴身随侍低声吩咐几句,那小宦官便跑出去,过不多会儿,便听嗖的一声,一朵红色的烟花在夜空绽开,是那样的夺目。
曹皇后闻讯正匆匆离开坤宁殿,看到天上的那朵烟花,登时目光一凝,冷声道:“去看看谁放的烟花,把他抓起来,再传令下去,没有本宫懿旨,任何人不许开宫门一丝!”
那一刻,她终于露出了自己强硬刚毅的一面,深吸口气,快步进入殿中,来到御前。便见赵祯已经气若游丝,一会睁开眼,一会儿闭上眼。
曹皇后扑到他的床前,落泪喊叫道:“大官,大官你醒醒啊!”
在皇后的呼唤声中,赵祯又睁开了眼,这次他感到眼前格外明亮。他瞪大眼睛向周围寻找着。曹皇后、内侍和太医都不明白,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在心里急切的呼唤着,赵曙呢?
这才想起赵曙已经被自己派到几百里外了。这种时候,嗣君怎能不在场?赵祯急得满头大汗,却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漏滴滴答答,敲打着众人的心,已经丑时了。
曹皇后凑近赵祯的脸庞,急切的呼唤着:“大官,大官,你还有什么话要吩咐?”
赵祯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甚至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整个人便像一截木头。
太医赶紧上前抢救,但一试官家的脉搏,不禁心惊道:“娘娘,官家快要撑不住了……”
“能让他开口么?”曹皇后强忍住慌乱和悲痛,沉声问道。
太医颓然摇头。
“啊……”曹皇后一下感到心头重逾万钧,官家还没吩咐帝国的继承人是谁呢!
“娘娘,此为非常时刻,请下旨打开宫门,召来诸位辅臣,共商大事!”李宪出声道,他身后的几个宦官也移动了脚步,只要曹皇后一点头,便要赶紧去准备墨敕鱼符。
曹皇后却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冷冷望着李宪道:“你想学王继恩么?”
虽然那位十全太监是他的偶像,但皇后拿此人比自己,那就是诛心了。李宪却不是吃素的,冷笑道:“娘娘,官家是喝了你的什么长寿汤,才会突然发病的!”
“一派胡言!”曹皇后心头突突直跳,这正是她最揪心的……来的路上她便想清楚了,此事无凭无据,自己必须矢口否认,不然就是万劫不复,“来人呐,把这个狂犬吠日的东西拿下!”
她毕竟是后宫之主,假使官家不幸宾天,她又将升级为太后,大宋朝最有权势的人。是以宫里的宦官们稍稍迟疑,还是将李宪拿下了。
“传本宫的命令,没有本宫的手谕,任何人不得离开福宁殿,违者格杀勿论!”曹皇后冷声下令,宫里的宦官宫女们噤若寒蝉。
太医们继续全力抢救,曹皇后站在一旁,心念电转起来……官家这个样子,她说不悲痛是假的,但说痛不欲生,也显得太假。几十年来,她从来不是赵祯喜欢的女人,在她前面有张贵妃,有王美人,有数不清的小家碧玉。
是的,赵祯就是喜欢小家碧玉,就是对她这样的大家闺秀没有任何好感。得不到官家的爱,她的青春年华,她的大半个人生,都葬送在这深深宫墙之内,凭什么要让她为官家痛不欲生?
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她是个聪明人,怎能意识不到,极可能是自己那碗千年灵芝长寿汤,把官家害成这样的。这方子是高滔滔献给她的,说是从某位神医那里得来的。
自己对这个养女兼外甥女无比信任,但现在看来,很可能被她当枪使了!
但理智很快浇灭了怒火,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上了她的贼船,如果把她夫妻俩推出去,他们也肯定拉上自己!
若是什么都不做,将来赵曙登极,也难免会追查此事。虽然谁也无法证明,是自己害死了官家,但凭这莫须有的罪名,赵曙就能让自己名声扫地,无颜再立于世上!
为今之计,只有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想到这,曹皇后深深吸了口气,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即将变成大宋朝最有权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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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朵红色的烟花,在宫外也看得清清楚楚。
陈府上,有侍卫专门在高处,昼夜盯着皇宫方向,待看到那朵烟花后,马上向陈恪禀报。
陈恪本来今夜便难以入眠,闻讯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按照约定,只有最危急的情况,李宪才会放出烟花。而红色的,则代表皇帝要崩殂了……
稍微清醒后,陈恪不禁惊恐莫名,自己终究还是小瞧了他们!他们终究还是做到了!
苏小妹为他穿好衣服,柔声道:“夫君,越是危急时刻越要冷静。”
陈恪点点头,轻轻抱了一下妻子的柳腰,低声道:“你让月娥这就把老宅的人都接来,还有你哥和岳父,全都躲到无忧洞里去,我怕事态严重起来,会殃及你们。”
“真会如此么?”苏小妹瞪大一双好看的眼睛,生在太平年代的人们,根本没有见过血腥,也无法想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陈恪深吸口气道:“小心无大错……”说着亲了自己的妻子,快步走出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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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进不去页面,以为被删书了呢,呵呵……
第三七八章 宾天(下)
今天是晦日,整整一夜都看不到月亮。
那一枚红色的烟花,就像一枚发令弹,让原先静谧如水的汴京城,一下子紧张到了顶点!
潞王府上灯火通明,一直‘卧床不起’的赵宗实,此刻却快速在书房中踱着步,浑身上下哪有一点病容?今夜最焦躁的便是他了,因为别人起先都蒙在鼓里,只有他两口子和孟阳,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他自然也有眼线,约定第一时间传信出来,结果等啊等,没等到自己人的信号,却看到了那枚烟花。
“这肯定是赵曙的人在报信。”听了禀报,孟阳倏然睁开眼道:“敢冒这种大不韪,就说明官家已经不行了!”
“嗯!”四月的夜里还算凉爽,赵宗实却满头大汗,用手帕擦一擦额头道:“那就,按计划行事吧。”
“呵呵。”孟阳尽管心里也跟打鼓似的,还是挤出笑容让王爷平静一下,“这些事情,待会儿韩相公和王枢相来了,由他们安排即可,都不需要王爷操心,你只要扮好你的孝子便可。”
“也好……”赵宗实笑比哭还难看,夜枭一般笑道:“他父子终于还是输给我父子了,哈哈……”
孟阳轻叹一声,今日赵祯之亡,还是拜老王爷所赐,原来一个人死了,还能比活人还厉害!
等了盏茶功夫,赵宗实皱眉道:“那老太婆怎么还不来叫我进宫?”
“可能是赵祯还没咽气……”孟阳冷静分析道:“毕竟不是毒药,他现在应该只是昏迷了。”
“那他有可能醒过来么?”赵宗实一惊道。
“不会了。”孟阳摇头道:“第二次能醒过来,便是奇迹了,这是第三次了……”
“……”赵宗实按住狂跳的心口,颤声道:“那就好。”
这时府上的家丁,将韩琦、王拱辰、吴奎三人引进来,他们都是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的,见王爷深夜相召,知道必有大事发生。但当赵宗实宣布,赵祯已经昏迷不醒,而且永远不会醒过来时,三人还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事先为了尽可能保密,赵宗实并未知会几位相公,连他的兄弟也都不知情,所以才能瞒住陈恪!
韩琦第一个反应过来,哑声问道:“请问王爷详情如何?”
一句话就让赵宗实哑口无言,这让自己如何说起?岂不承认是自己弑君?
“是这样的。”孟阳赶忙接话道:“是我们宫里的眼线冒死禀报的!”
“是不是那枚烟花?”吴奎问道。
“对。”孟阳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点头道:“就是它。”
“这样啊……”见赵宗实不肯说实话,韩琦沉默下来,显然官家之死,王爷难辞其咎。自己是不是要帮他到底?必须要评估一下风险……毕竟韩相公再没节操,乱臣贼子他是不当的,就算赵宗实成功登极,自己也要在史书上留下污点。
王拱辰和吴奎却激动起来,“这真是老天有眼,可见王爷是天命之人,谁也违逆不得!”
“只是不知道,官家有没有留下遗诏……”韩琦却幽幽道。
“呃……”众人像被泼了一盆冷水。
“管它有没有什么遗诏了!”孟阳却断然道:“这时候,两样东西才是根本,一个是曹皇后,皇帝死了,这个国家她做主。就算有什么遗诏,也可以让她废掉那个,重立英主!另一个是军队,谁手里有军队,谁能控制京城,谁就说了算!”
他这一番近似疯狂的言论,让王拱辰和吴奎也惊出一身冷汗,这是要提着脑袋干啊!
“宫门到现在没开,看样子天亮之前是不会开了。”孟阳沉声道:“当务之急,是把京城控制在手里!”
“京城防务……尽在那狄青父子手里。”吴奎露出苦笑道。
说起京城防务,自然包括三方面,一个是城内驻军,一个是城外驻军,还有就是守卫城门的力量。汴京城二十四万卫戍禁军,分归禁卫三司统辖。殿前司所辖的禁军,基本驻扎在京里。侍卫亲军步军司和马军司的军队,则在城外军营驻扎,拱卫京城。
至于城门守卫则由皇城司负责,另外大内侍卫也归皇城司统辖。
显而易见,皇城司和殿前司,才是京城防务的关键。谁掌握了这两个机构,谁就能控制京城,甚至决定皇位的废立!
要命的是,这两个衙门竟然都在狄青父子手里!而这父子俩跟赵宗实、跟韩琦、跟王拱辰的关系,那真是……差的不能再差了。
昔日之因,结今日之果。若非当年一手酿造宫闱之乱,今日又怎么面对这等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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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紧,那父子不过是拴在链上的狗。”孟阳看看王拱辰道:“没有枢相手里的调兵兵符,他有多少军队都动弹不得!而侍卫亲军步军司和骑军司的都指挥,都是我们这边的人。天一亮,便调城外驻守的两司禁军入城……”
“你要火并么?”王拱辰登时摇头连连道:“那些将门一个个油滑似鬼,是不会轻易听调的。”
“此一时彼一时了,”孟阳冷笑道:“我家王爷有曹皇后支持,而那赵曙远在河北,这大宋皇位已经没有悬念了!他们是想立下从龙之功,还是被秋后算账,全看这节骨眼上的表现了!”
“而且火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吴奎也点头道:“那狄青胆小如鼠,最怕被当成乱臣贼子,八成会乖乖靠边站,让我们接手城防的。”
“嗯,枢相不妨给他下一道命令,让他的两司兵马原地不动,”孟阳点头道:“一下就试出他的成色来了!”
“那好吧……”王拱辰这会儿也想清楚了,孟阳方才的话,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旦王爷登极,未来几十年的浮沉荣辱,全看自己今日的表现了。此时不卖命,就等着将来要命吧……
“不过有一支部队,可千万别调进京城来。”孟阳想一想道:“就是现在改叫忠武军的东川军!”宋朝的禁军序列并不固定,有时候一些部队因为需要,而调离京城,还有一些立下战功的地方精锐,会被提升为禁军,调往京城驻扎。
东川军便是后一种情况,他们因为在西南作战勇猛,而被一分为二,一半仍会东川城驻防,一半赐名忠武军,编入侍卫亲军步军司序列,驻守在汴京城外金明池老营里。
对赵宗实一方来说,这整装满员的两万人,绝对是祸胎!
“把他们调走就是。”吴奎道。
“来不及了,军队开拔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王拱辰摇头道:“而且那些南蛮子,听不听调还两说。这个节骨眼上,万一激起兵变就麻烦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不理他们,等大局已定了,还不随意炮制?”
“嗯。”孟阳点点头道:“只要把他们挡在城外,就没有威胁。他们要是敢进攻汴京城,那就是乱臣贼子。咱们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剿灭他们!”
计议停当,三人都望向韩琦,归根结底,这才是他们的主心骨。韩相公出奇的沉默,让他们心里十分不踏实。
“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能不能掌握城防。”韩琦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在这条船上时间太长,已经下不来了。况且赵宗实的赢面还是很大的,自己要是这时候掉链子,等于前面的投资全泡了汤。无论如何,得让赵宗实赢了再说!
想到这,他收拾情怀,强自振作道:“眼下确实是反败为胜的良机。我们要千方百计地稳住局面,不能乱了套。现最要紧的就是狄汉臣,他父子手掌十万大军,控制京城防务,大内侍卫也是他管着,没有此人的支持,一切都是泡影。”顿一下道:“哪怕是狄某人能保持中立,我们也能赢下这一场。”
“是,”王拱辰想了想,说实话道:“但他父子是官家的亲信,向来都是只听官家一人提调,我是管不着的。何况他们父子和陈恪的私交甚好,就怕他们坏事儿坏事。”
“狄汉臣那边不用你管,老夫去应付。”韩琦缓缓道:“你们还要做另一件事,那就是除掉陈恪!”
“啊!这可是块硬骨头,而且他人微言轻,既不能在宫里说上话,手里也没有军队。”吴奎皱眉道:“为何不等到王爷登极后,再炮制他呢。”
“是啊……”赵宗实对慢慢蹂躏陈恪,有着浓厚的兴致。
“王爷此言差矣!”韩琦冷声道:“他是赵曙一党的灵魂人物,赵曙不在京城,全部力量皆由他调动。杀了他,就废掉了赵曙一党的首脑,他们纵有反击,也是各自为战,不成气候。等赵曙返回时,早就大局已定,只能乖乖俯首称臣了。”
“可是这人很不好对付。”孟阳对陈恪的硬度,大有体会道:“他身边高手如云,只怕行刺不成。”
“这时候还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韩琦冷哼一声道:“给他安上个谋逆的罪名,派军队灭了就是!”
他说得不动声色,可听了却让人胆战心惊,四人对视一眼,心说果然还得让韩相公拿主意,这才是真正的统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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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九章 白虎堂(上)
定下宫外的机宜,赵宗实、韩琦、王拱辰、吴奎、孟阳几个,开始商议如何应对宫内。其实主要还是听韩琦说。
“不到万不得已,宫里不能乱来,不然日后我们君臣都难逃苦果,所以关键还是狄青,也不求他助我,只要他不捣乱,我们就可以稳操胜券。”韩琦沉声道。
“老公相,既然狄青的位置这么重要。”吴奎咬牙道:“难道不能把他做掉,让我们的人来管皇城司?”
“正因为他的位子太重要,才不得不谨慎从事。要是把狄青逼到对面,麻烦就大了。”孟阳倒是明白了韩琦的心意,“老公相既然说他来对付狄青,那我们放心便好了。”
“我就是这么一问。”吴奎神经质的笑笑,最初的兴奋已经消退,他开始渐渐感到恐惧了。
“必须先弄清楚有没有遗诏存在。确定没有,王爷自然可以入宫。如果有遗诏,那么说不得,必须要当机立断,控制住局面。可惜大内侍卫已经被换了个遍,所以王爷必须带兵进去。”韩琦沉声道:“只要能把兵带进去,就有把握了。”
“然后拿出我们写的遗诏,请皇后宣布。若那时官家还活着,就立为太子监国。若是已经宾天,便直接立为皇帝,登上那张宝座,便满盘皆活,胜券在握,后面随心所欲的落子即可。”
韩琦说完朝赵宗实深深一施礼道:“皇后那里,就交给王爷了!”
“嗯。”赵宗实面色一紧,重重点头道:“交给我吧!”
“文彦博那里怎么办?”吴奎问道:“这厮也是个大麻烦,要不也给他安个谋反的帽子?”
“文彦博不是陈恪。”韩琦摇摇头道:“他是堂堂宰相,门生故吏遍布朝中,那样做要出大乱子的。”顿一下道:“把他困在府里就行了,等到大局已定再放出来。”
“太复杂的计划,从来都不会成功。”韩琦最后沉声道:“诸位切记两个目的,一份传位给王爷的遗诏,同时掌握汴京的军队。除此之外,不要在任何地方多费精力。既然决定要干一场,就豁出去,不成功便成仁!”说着站起身道:“分头行动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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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那朵烟花的,不只是赵宗实一伙人。
位于皇城根下,西角楼大街上的殿前司衙门内,狄元帅已经被禀报惊醒,披一袭玄色披风,来到白虎节堂中。
“元帅,”值更官沉声禀告道:“已经隔着宫门,询问了内里的情况,少帅说,有人在福宁殿附近燃放一枚红色烟花,而后坤宁殿的侍卫便开始搜捕,并传令少帅,没有皇后懿旨,任何人不得开宫门一寸!”当夜宿值禁内的,是狄青的次子狄咏,故而有此称呼。
听说在大内发号施令的,竟然是皇后,狄青的面色大变,虎躯竟微微颤抖起来……他的心神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他的恩主,他的陛下,他一生效忠的对象,八成已经不行了……
值更官是跟他南征北战的老部下,见元帅虎目含泪,低声问道:“元帅,我们要不要应变?”
“……”没有人比狄青更清楚,他此刻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这位钢筋铁铸的军神,转瞬将悲痛压住,嘶声道:“传令各处城门官,无本帅手令,不许擅开城门!另,命两司押班以上军官,立即来衙集合,半个时辰内不到者,军法从事!”汴京城那么大,军官散居各处,连通知带赶来,半个时辰已经很紧了。
“喏。”值日官赶紧下去传令,险些与匆匆进来的亲兵撞上。那亲兵也不打招呼,便与他擦肩而过,值日官登时感觉不妥,眉头一皱道:“你什么人,站住!”
那亲兵却不理他,而是快步走到狄青面前站定,将头上的红缨毡帽向上一推。
狄青本来手握着刀柄,准备击杀这个危险的家伙。但看清对方的脸后,登时松开刀柄,一把握住他的手道:“快里面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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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相公就是雷厉风行,从潞王府出来,便直奔殿前司衙门。这也是没办法的,谁让赵宗实事先一点风都不透,搞突然袭击?这样等他被从家里叫到王府,接受现实,做出选择,再制定计划,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
不过距离开宫门仍有一个时辰,时间还来得及。他合计着搞定了狄青,还能赶上宫里开门呢。
对于对付狄青,韩琦有着充分的自信。这种自信,是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二十年前在西北战场上,他是秦凤路总管,狄青是副总管,便被自己整得服服帖帖。
后来宦海浮沉,狄青当上了枢密使,他却成了三司使,位在狄青之下,但韩相公依然像当年对下属那样,虽然多了几分客气,但绝无对待两府大臣应有的谦卑。
而狄青呢?不管官做到多大,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卑微的贼配军,不仅接受了这种上下颠倒的关系,且还像从前那样,经常去拜见韩琦的老母,并且与韩琦的儿子们平辈相称……
以韩相公今日之尊,去见这个对自己毕恭毕敬的老下属,还有什么搞不定的呢?
何况以韩相公的手段,就算贼配军翻脸不认人,他也能将他拿下,无非就是麻烦一些罢了!
正想着,大轿在殿前司衙门前停下,虽然是三更半夜,但这座肩负着汴京城防的衙门,却仍然灯火通明。只有这个衙门夜以继日的运转,京城百姓才能睡得安稳。
管家手持韩琦的名帖,向门卫走去。得知是韩相公莅临,门卫像被电击一般跳了起来,飞也似地进去通禀。
片刻之间,只见殿前司的中门哗然洞开,几十名穿簇新号服的兵卒,墨线般排成两行疾趋而出。
两排兵丁没站定,狄青便大步走出来,朝韩琦深深施礼道:“老公相夤夜前来,汉臣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韩琦双手扶起,嘶声道:“不速之客不请自来,没打扰汉臣清梦吧?”
“相公哪里话。”狄青说着便他往里让。两人相携来到二堂,狄青请韩琦入了上座,自己在一旁相陪。上茶后,方问道:“老公相深夜前来,可是为那枚红色的烟火?”
“嗯。”韩琦点点头,心说他果然看到了,“毋庸讳言,宫里出事了,老夫心下很是不安,所以赶紧来你这里。”
“老公相有何吩咐?”狄青很爽快道。
“如今汴京的城防和宫里的卫戍,皆在你父子手中掌握,不夸张的说,”见狄青这样配合,韩琦心道‘果然’,但不敢大意道:“你现在有让大宋江山改朝换代的能力!”
“老公相休出此言,”狄青悚然汗下道:“汉臣断无二心!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别紧张,老夫只是这样一比。我自然是信你的,不然也不会深夜前来。”韩琦见把他吓住,淡淡一笑道:“如今国家有事,老夫需你襄助、匡扶社稷,大丈夫建功立业,便在此时!汉臣,你可能保证听我吩咐?”
“自然无不应允!”狄青拍着胸脯道。
“那好,你把两司将佐集合起来,老夫有旨意向你们宣布。”韩琦沉声道。
“巧了。”狄青呵呵一笑道:“为防事变,下官已经将他们都叫来了,此刻应该已经到齐了。”
“如此甚好。”狄青满世界的传唤麾下,韩琦岂有不知?只不过是想试试他,有没有跟自己说实话。闻言心下大定道:“劳烦汉臣引路,老夫与他们一见。”
“喏。”狄青便起身拱手道:“老公相请!”
“请。”韩琦有求于人,自然给足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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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节堂中,百余号押班、虞侯、指挥、都虞候,副都指挥,被主帅夤夜传来,却迟迟不见发令,早等得一肚皮火气。但是在外表现,却截然不同。
相当一部分军官,虽在节堂重地,却仍交头接耳,小声骂娘……这些是将门出身,世代簪缨,仗着家门深厚,在军中盘根错节。虽然狄青治军严厉,但他们并不怕他。毕竟狄青起自配军,根基又在边军,虽然得官家信任,独掌两司。但他在禁军的底子还是浅了,想坐稳这个殿帅,是不敢得罪他们的。
另一部分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与那些人泾渭分明。他们是狄青的老部下,这些人大都出自边军,是狄青一手带出来的。这二年才陆续调入两司……
正在焦躁间,忽听得脚步声响起,众将才赶紧闭嘴起身,迎接殿帅驾临。
却见狄青身边还有一人,身穿着紫色官袍,腰缠玉带,面容冷峻,龙行虎步,不是韩相公又是谁?
众将赶紧大礼参拜。其中还有不少人满脸谦卑,参拜之外,还请安问好……这都是韩相公的老部下!
韩琦这些年专心做宰相,高洁的像雪山之巅,但当年他却是靠带兵打仗发迹的!这些军官便是他当年提拔上来的。后来掌了枢密院后,韩琦便将他们调到皇城司等要害衙门。
这些对老恩主感恩戴德的高级军官,才是韩相公独闯白虎堂的真正底气!
狄青伴着韩琦步入白虎堂,依然请韩相公高踞首座,对众将道:“韩相公有旨意宣布!”
见宰相亲自来宣旨,众将哪里不知有天大的事发生,一个个屏息肃立,侧耳细听。
第三七九章 白虎堂(中+下)
白虎节堂外火把照天、一丛丛刀枪林立,闪着令人胆寒的光。
层层卫士把守下的节堂中,韩琦立在正位上,从袖中掏出一份黄皮诏书,目光冷峻的扫一圈殿中众将士,方用他那嘶哑而威严的嗓音,沉声读道:
“上谕,着狄青为三司都部署,节制三司禁军,加侍中衔,封成国公。其所遗殿前司都指挥使一缺暂由狄咏署领,皇城司都指挥使一缺暂由皇城司都虞候慕容惟素署领,钦此!”
“臣狄青接旨……”狄青乖乖上前,双手接过旨意。
厅中众将听到这道旨意,不禁面面相觑。倒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反而开始搜肠刮肚,准备待会儿恭喜元帅高升了。
见狄青和众将都很顺从,韩相公心下彻底安定,最后一丝担忧也消失了……
韩相公的手腕,自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他宣布的这道旨意,狄青无论如何没有不接受的道理。加官进爵之外,三司都部署更是达到了武人的顶点,那是三军总司令啊!天下禁军皆归他统帅。
而且他的儿子也升官了,以三十出头的年纪,当上了殿帅,父子满门,皆位高权重,天下无两!
他似乎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除了要把皇城司都指挥使让副手署理,但也依然受他所辖。
在韩琦看来,这已经够抬举狄青的了!应该不会引起他的反弹……
只要狄青一接受这个任命,那么他的老部下慕容惟素便可以接掌皇城司,你说慕容到时候是会听狄元帅这个总司令的,还是听他韩相公的?
只要接掌了皇城,确立了赵宗实继承大位,军队还是听枢密院的,在文官手里,狄青这个三军总司令,只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退一万步讲,就算狄青突然开窍,明白其中的关节,谅他也不敢乱来。不然自己当场就以‘抗旨’之罪,将他拿下!就不信那些武将也敢乱来!
别忘了,这是大宋朝,这是武官如奴如婢的时代,这些武夫早就被打断了脊梁,抽掉了胆汁,只是一群任由文官揉捏的奴才!
就算他们突然发疯,韩相公也是不怕的,这满堂中有一半是自己的部下,自己身边还有个绝顶高手扮作随从,足以应付最恶劣的变化。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韩相公是不容自己有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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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地一声,灯花爆响。让韩相公从一切尽在掌握的良好感觉中惊醒,便见狄青依然站在那里,双手捧着诏书,一脸的发呆状。
“怎么了?”韩琦刚放妥的心,又咯噔一下,话说人上了年纪,真不该干这种太刺激的营生。光心跳过速就能要老命。
“公相!”狄青就差把那诏书横过来竖过去端详了,“这诏书怎的不是皇上亲笔所书?”
“呵呵,汉臣,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诏?”韩琦心中鄙夷道,武人就是武人,连这都不懂。面上和善的解释道:“除了中旨之外,都是两制照圣意写了,然后交政事堂颁行的。”说着淡淡笑道:“别的不认识,上面的皇帝印玺你该认识吧,这总做不了假吧?”
“下官岂敢怀疑老公相。”狄青还是那个逆来顺受的样子,露出为难的表情道:“只是这道诏书,和下官接到的一道好生矛盾……”
“什么?”韩琦浑身毛孔都炸开了,失声道:“你什么时候接到过旨意?政事堂怎么不知道?!”
“呵呵,”狄青的语气像极了韩琦道:“相公也说了,敕令之外还有中旨。乃官家亲笔所拟,不经中书门下,直接下到下官手里的。”说着竟从怀里摸出一卷黄绫,展开来。
众目睽睽之下,狄元帅的表情、神态、气势,完全变了!
之前还被韩琦的气场笼罩白虎节堂,一下子便平分秋色。只见狄青展开黄绫,双目凌厉的扫过众将道:“我有官家密旨,诸位静听!”
将军们已经被彻底弄糊涂了,只好再次躬身垂首,洗耳恭听。
韩琦心下惊骇,张了张嘴,却只能先让狄青念完了再说。便听他声如雷鸣道:
“特命平章政事狄青,兼掌皇城司、殿前司之职,非朕亲笔、面谕,盖不奉诏!”
这道密旨如一声惊雷,震得满堂将领魂不附体,显然,韩相公和狄元帅,必有一个说谎!
无论是谁,这事儿都大条了……
韩琦更是肝胆欲裂,他万万想不到,向来恪守祖宗制衡之道的官家赵祯,竟然冒此大不韪,将皇城内外,将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系于此人之身!
官家最最信任的,竟然不是与他共治天下的文官,而是大宋朝素来严加防范的武将!
殊不知,是不识好歹的文官们,蹬鼻子上脸,伤尽了官家那颗仁慈的心,才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世上没有绝对可靠的制度,却有绝对可靠的人。当制度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时,他毅然选择了把祖宗法度抛到一边,相信狄青个人的忠诚!
现在,就是考验这份信任的时候了,赵祯是将输光了一切,还是赢下这最后一场,全看狄青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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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堂中,气氛紧张到令人窒息。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狄青在宣读了圣旨后,却突然痿下来,一脸苦恼的对韩琦道:“这份中旨,是官家在任命下官的同时,秘密授予我的。今日老公相却又宣布这样一份旨意,这不前后矛盾了么?实在让人想不通……”说着把两份圣旨递给阶下的将领道:“大伙都看看……”
韩琦惊疑不定,不知道狄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这家伙真是鼻涕虫转世,手里有密旨都硬不起来,还是他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又不想事后落骂名?
心念电转,韩相公已经有了定计——必须当机立断,镇住全场再说。便沉声道:“没什么好奇怪的,两份旨意都是真的。之所以没有亲笔圣旨……”顿一下,见所有人都望向自己,他才解释道:“因为官家旧疾复发,已经不能起身,更无法写字。老夫所传这道旨意,也是官家在昏迷前口授的!”
“原来如此。”慕容惟素等韩相旧部,已经察觉到什么,忙不迭的附和起来。
“这就更奇怪了……”狄青却眉头紧皱道:“今夜宫里传出皇后懿旨,没有她的命令,各门不得擅开。”说着问自己的传令官道:“各处宫门可曾打开?”
“没有!”传令官大声道。
“可物品从门缝传出?”狄青问。
“也没有!”传令官答。
狄青便望向韩琦道:“那可真是奇怪了。下官斗胆问一句,相公的诏书是哪里来的?”
韩琦的一张老脸,腾地变得铁青。他就是傻子,也知道狄青要跟自己对着干了!登时嘶声冷笑道:“呵呵,本相有必要向你解释么?”
狄青想一想,抬起头来,目光迎上韩琦道:“有!”
“大胆!”韩相公怒声道:“狄汉臣,本相乃大宋宰相,国君病危,便是摄政!你个区区武夫,竟敢抗旨不遵,图谋不轨,你想要造反么?”
面对着韩相公的怒火,狄汉臣过往九十九次,都会马上伏低做小。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只见狄青长身而立,向前一步,魁梧的身躯笼罩着韩琦,一双虎目冷冷扫着他道:“少废话,说,那道诏书是哪里来的?!”
听到‘少废话’三个字,韩琦不啻于被抽了重重三计耳光,怒不可遏道:“反了反了,给我拿下!”
话音一落,他身边的长随便如脱兔般蹿出,一柄短剑刺向狄青小腹。
“来得好!”却忘了,狄元帅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面涅将军。虽然这些年不再上阵,但那身手功夫却愈加老辣。只见他一抄手,背上玄色的披风,便朝那刺客罩去。
那长随身手极高,也不变招,反而加劲迎了上去。整个人像一杆标枪,以短剑为枪头,朝狄青狠狠刺去。
按他的想法,那披风当如破帛一般被刺穿,根本无法阻滞自己。
谁知事与愿违,自己锋利绝伦的剑尖,竟没有刺穿披风,反而将他整个人都裹在里头。
这天外飞仙的一招,仍去势不减,须臾扑到狄青身前。只是外头裹了个披风。
狄青侧身一让,一肘击出,正中那人背部,同时一膝顶起,正中他的腹部,只听一声惨叫,高手便如麻袋般跌落地上,只是外头裹了个披风,也不知是死是活。
韩相公也身手不错,已经趁这空闪到慕容惟素身后,见自己的高手如此不济事,忙大声道:“众将听令,狄青造反败露,逞凶拘捕。凡缉凶者官升三级,将其拿下者为殿帅,附逆者格杀勿论!”
狄青站在那里,冷冷听他把话说完,才抽出腰间的秋水雁翎刀,在灯光下一挥,寒光闪闪、威风凛凛。沉声问向众将道:“信我,还是信他!”
这下是要站队了,韩琦的老部下们,已经悄没声的站在他身边。尽管因为这里是白虎节堂,除了狄青之外,众人都没带趁手的兵器,但还是不少人解下铁腰带,从靴筒里抽出匕首……
狄青的老部下也站到他这边,这些人倒是老实,手无寸铁,便将枣木椅子拆了,手持着椅腿和对方对峙。
还有三分之一的武将,是不属于两边的将门子弟,这些人最是明白,这两人里必有一人谋反,但最后谁成王谁败寇,根本说不准!
他们家大业大,看不明白眼前的光景,哪个敢轻易站边?
“不想掺和的便出去!”狄青倒也不为难他们,沉声道。
那些如蒙大赦,赶紧往门口闪。
却听韩琦幽幽道:“潞王殿下登极在即,尔等寸功不立,到时候休要嫉妒旁人!”
登时又有些人站住脚,但还有不少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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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堂中,两帮人相对而立,泾渭分明。但韩相公这边,明显占据人数优势。
“都选择好了?”狄青却满不在乎的抱着刀,冷声道:“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韩琦看一下左右,自己这边的人数,是狄青身边的两倍不止,心下大定道:“速速拿下他!”
众将得令,向前猛扑,狄青长刀一挥,便逼退一片,下令道:“退出去!”
他这方本来就站得离门口较近,身后又是多年来的生死兄弟,众人听令,毫不迟疑的撤出门去。
狄大元帅将一柄长刀舞得如水银泻地,一个也靠近不了。待手下都撤出去,他才大喝一声:“关门!”
话音一落,便听轰隆隆的铰链声,一道铁栅门缓缓落下。
韩琦见状大惊失色,“不要让门关上!”
但已经晚了,只见狄青一招横扫千军,逼退众人,然后闪身退了出去。
里面的人赶紧冲上来,想要阻止栅门下落,却见一排兵卒手持长矛、隔着栅门就是一通乱刺。
一寸长一寸强,何况是隔着栅门。韩琦的人根本无法上前,眼睁睁看着那栅门轰然落下!
白虎节堂乃殿帅府军机重地,为了保密起见,四面无窗,只有一门,且门外还有一道铁栅门,可谓防备森严。狄青选在这里接旨,绝对有瓮中捉鳖之意!
见已经被困住,韩琦分开众将,走到栅门前,冷冷的望着狄青。
狄青依然保持着谦卑道:“今天的事实在乱来。下官职责所在,不敢大意。请老公相且在这白虎堂中忍耐一时,明儿事体弄清楚了,我自与你赔情好了!”顿一下,目光扫过韩琦身边众将道:“至于诸位,多年没跟老上官叙叙旧了吧,就安心陪着老公相,好好说说话……”
“狄汉臣,你个贼配军!”韩琦受够了他这副嘴脸,暴喝一声道:“给我把门打开!”
听到他说‘贼配军’三个字,狄青勃然变色,面颊上的金印闪闪发光,竟呸得一下,一口浓痰穿过栅门,正啐中韩相公的鼻梁。
韩琦何曾受此奇耻大辱,面目狰狞如愤怒的雄狮。
可惜是一头被关进笼子的雄狮,狄青冷冷的睥睨着韩琦,声音中满是不屑与痛恨道:
“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还不一样辜负皇恩,弑君谋反!这算什么好男儿?!”
“你!”韩琦错愕一下,才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以泰山压顶之势,对狄青说得那句话:‘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才是好男儿,这算什么好男儿?’
一刹那,韩相公又羞又愤,竟气得一翻白眼,晕厥过去……
狄青睥他最后一眼,就像看一条老狗,没有任何迟疑的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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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堂中,方才在白虎堂里的军官,除了被关起来的,一个不落的悉数在此……包括那些先走出去的。
狄相公一生用兵,算无遗策。这次在自己的殿帅府中守株待兔,自然更是万无一失!殿帅府内、白虎堂外的所有守卫,全都换成他从西军带出来的子弟兵。
里面一动手,子弟兵们便将将领带来的亲兵,悉数下了兵器,看押起来。走出来的军官则被先一步请到了二堂。
此刻二堂中的将领们,没有一个面色好看的。那些不想掺和的将门军官,生怕狄元帅秋后算账。而狄青的老部下们,虽然无怨无悔站在他一边。可那被关在里面的,是大宋宰相韩琦啊!谁知道还有没有活路,他们能不感到恐惧么?
却也有些早就对朝廷充满怨恨的,心中暗暗激动道,莫非元帅要趁机学太祖黄袍加身?至少从纸面上看,狄青完全有这个条件……
一切的猜测,随着狄青步入堂中暂时停止,众将望向他们的元帅,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狄青面容冷峻,在帅位上端坐。
“元帅!”众将不敢怠慢,齐刷刷的施礼问安。
“诸位免礼。”狄青说着,竟哽咽起来,泪水扑簌而下。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你们也该知道了……”狄青肝肠寸断道:“官家已遭不测,就算没有大行,也已经不醒人事了。狄某受皇上无上信任,却不能护主上于周全,实在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铁一样的狄元帅,哪怕是在受尽冤枉,险些丧命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现在却哭成了泪人。堂堂大丈夫那撕心裂肺的悲痛,真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一时间众将也是一片黯然。
“但我现在不能死,”狄青说着胡乱用袖子擦擦泪,一双虎目通红通红,嘶声道:“因为官家托付狄某守护的,不只是他的生命,更有大宋朝的安危。如今宫里情况不明,国家储位空悬,京城决计不能乱!宫里更不能乱!”
说着他站起身,竟朝众将深深一揖道:“值此存亡断续之秋,本官恳请诸位,与我共保大宋社稷!让天下人,让那些文官看看,谁才是定国安邦的好男儿!”
“誓死追随元帅,誓死保卫大宋社稷!”众将为他的忠诚豪气所激,一起高声回应道。
那呐喊声穿过二堂,传到白虎堂中,令困在牢笼里的人等面无人色……难道我们不经意间,竟成了乱臣贼子?
“多谢诸位,听我帅令!”狄青长身而起,沉声下令道:“自此刻起,非我亲至,各处城门紧闭,不许放任何人进城,也不许放任何人出城,若有胆敢攻打城门者,即为叛军,格杀勿论!”
“喏!”众将轰然应命。
“诸位,我知道你们心中打鼓,唯恐站错了队,新君上位后,会跟你们秋后算账。”狄青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语重心长道:“本帅也不要求你们支持哪一方,只要你们恪尽职守,把自己的军营看好,把自己的城门守好,就是对国家尽忠!这样,不管谁当了皇帝,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元帅……”众将大为感动,他们都不是傻子,知道狄青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在肩上,给他们挡去了后顾之忧……
“去吧。”狄青一摆手,沉声道:“要做个忠臣好男儿!”
“是!”众将齐声应下,天已经快亮了,他们必须赶紧各自回营,坚守岗位了。
众将散去,狄青独坐帅椅,望着外面微微发白的天际,仿佛自语道:“这样安排,岂不是自缚手脚么?”
“呵呵,”他身边的亲兵发出笑声,竟然是陈恪陈仲方,他闻言轻笑道:“元帅精通兵法,自然知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元帅手掌皇城司、殿前司,自然是正兵,是我们的杀手锏!”
“杀手锏却不能轻用,一旦砸下去,局面就要稀巴烂了。”陈恪语气中洋溢着自信道:“到了出动军队的地步,就是政变了,王爷乃官家选定的储君,天经地义的皇位继承人,何至于此?!”
“我知道你的意思,”狄青轻叹一声道:“你想让晋王殿下能以最好的局面登极。”
“不错。”陈恪点点头,沉声道:“宗实一党经营两代,丝萝藤缠,盘根错节,不会因为晋王得了大统,就烟消云散了!如果不趁此机会,将其彻底消灭,等到晋王登极后,反而无法下手。那样的话,晋王顶多做个善终的皇帝,要想铲除颓风,要想刷新吏治,要想富国强兵,要想收复燕云,就全是空话!”
“好,我不动,我做你的杀手锏,让你去唱主角!”狄青重重点头道。
“我也不是主角,”陈恪摇头笑道:“主角是文彦博他们,好戏让他们唱,咱们看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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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八零章 紫禁城之巅,不见叶孤城
两人正在二堂中说话,陈忠快步进来,低声禀报道:“开封府派兵,围了文相府,说是奉命保护文相公!他们还把咱们府上也围了,只没想到已经空了……”
汴京城内还有非皇城、殿前二司的武装力量存在,那就是开封府所辖的巡铺兵。负责日常捕盗、消防、甚至扫街,不受三司所辖,甚至称不上军队,但遍布全城的巡铺加起来,也有三千人之多!
“既然他们出动军队,我派一营兵去解围便是!”狄青闻言拍案道:“那些巡铺兵不过乌合之众,一哄即散!”
“杀鸡焉用牛刀。”陈恪却摇头道。巡铺兵严格说也算不得军队,只能算是保安团吧……
“仲方,不要过犹不及!”狄青皱眉道:“你不是要让文彦博唱主角么?眼看宫里就要开门了,休要耽误了大事!”
“呵呵,元帅安心。”陈恪并不意外,笑道:“杀鸡不用牛刀,但可以用杀鸡刀。”
“杀鸡刀?”狄青目光一凝,他想不出陈恪手里,能有什么武装力量。
“元帅忘了你的皇家武学院么?”见狄青不相信,陈恪只好交底道:“下官可是你指定的第二任院判,至今已经三年了。”
“你是要……”狄青恍然,对自己一手创建的武学院,他自然十分关注,知道如今院中有近四千武学生,按说最早的一批,今年就该参加武举了。但陈恪奏请将武举考试放到秋天,并一年一比,和文举区别开来。此议得到了官家的首肯。是以目前武学院有四个级部,学生人数达到顶峰。
“这不是胡闹么。”但狄元帅并不赞同,摇头道:“他们是珍贵的种子,万一无谓死伤了怎么办?”
“我教出来的是军人,不是花瓶。元帅都说对方是土鸡瓦狗了,不正好给他们练练手?”陈恪前半段话还算豪迈,后半句就露出阴谋家的本色来了:“何况不让这帮小崽子上阵,他们家里怎么能老实?”
“……”狄青无语了,看来自己确实不是耍心眼的料。虽然陈恪在武学院,十分重视招收平民子弟,但武学生中大半还是将门子弟……谁让不上武学就没法考武举呢,考不上武举就很难提拔。
现在陈恪把武学生们拉上场,并不是手里没别的牌,而是要让他们的父兄,和赵宗实一党彻底割裂!
从白虎堂中的一幕幕,便知道这是很有必要的。狄青这个堂堂的殿帅,手里还有皇帝亲笔诏书,竟然只能获得一干老部下的绝对支持。就算那些当时两不相帮的,如果走出白虎堂的是韩相公,定然也就加入赵宗实一党了。
所以想让汴京城内的十万禁军听话的待在军营里,只靠狄元帅一纸将令、几句忠言怕是不牢靠的。现在陈恪把那些将门子弟拉上场,无疑就保险多了……将门就算不支持赵曙,为了自家子弟,也不会再挺赵宗实了。
陈学士算计起来,真是要把人算到骨头里,狄元帅不寒而栗的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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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相公府,坐落在都亭驿西边的董太师巷里,是一座高墙大院、乌头门高耸的府邸。
此刻天光微亮,相府前后门前依然火把通亮,数百名开封府兵丁,将相府大门围得水泄不通。
相府中自然也有兵丁护卫,一个个手持刀枪守住门口,神情高度紧张。可是对方根本没有进攻的意思,他们只是奉命‘保卫’相府,不许任何人进来,也不许任何人出去。
双方隔着门对峙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外面的赵宗晖是不急的,今天他的任务,就是不让文彦博进宫,完成了就是大功一件。
里面的人却急坏了,相府大厅中,文彦博的子侄、门客或坐或站,一片焦虑之情。
文相公虽然穿戴整齐,在主位上安坐如山,心里也很不踏实……
两个时辰前,他在睡梦中被陈恪叫醒。是真的叫醒——堂堂大宋状元,竟然翻墙越户,直接摸到他的卧房来了。
‘你妹的,这还是文官么?’想到这,文彦博摸一摸自己的脖子,暗道陈三这厮要取我的性命,岂不易如反掌?
当然陈恪不是为了来吓唬他的,而是情况万分紧急,不得不如此隐秘前来。
得知宫里大变,文彦博惊呆了,但他很快定下神来,只穿着裤衩,与陈恪在卧室里咬起了耳朵根。两人都是才智超绝之士,盏茶功夫,便将应变之策定下,简单说就是四个字,文主内陈主外!
文彦博负责宫内,阻止赵宗实矫诏篡位,陈恪负责宫外,控制汴京城防。就像陈恪跟狄青所说,控制了汴京城防,便立于不败之地,但这一局是小胜、完胜、还是横扫,还得看宫里的斗争结果!
交代完了,陈恪便匆匆离去,文彦博则穿戴整齐,在净室中焚香打坐。他十分清楚,就像澶渊之战之于寇准,太真之交之于吕端,接下来将是自己一生最高光的时刻!
自己在接下来一天中的表现,定将被后人反复评说,他们甚至会以这一日之偏概我一生之全,我文某人在史书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全看这一天了!
我要拿出全部的精气神,和韩琦来一场巅峰之战!让天下人看看,谁才是天圣五年进士集团中的最强者!
然而距离出门还有半个时辰,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府内外的联系被掐断,文彦博不知道殿前司那边的情况,又见对方明目张胆的包围了相府,一颗心不禁揪成了一团……莫非陈恪出了什么状况,莫非狄青那厮罔顾皇恩,投靠了潞王?还是说他无力掌控殿前司,已经被人夺了权?
作为当年迫害狄元帅的元凶,文彦博自然对狄青极不信任,也正是这种不信任,才让他产生深深的不安……
除了鄙视敌情之外,文彦博也不禁自惭,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平日在他眼中,如蝼蚁般区区巡铺兵,竟把他这个堂堂大宰相,堵在家里施展不得。
要是就这样困坐到赵宗实登极,自己才真要沦落为笑柄了!
想到这,文彦博摸了摸自己的腰带,暗道,士可杀不可辱,到时候也只能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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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文相公都有上吊的心思的时候,一阵密集的跑步声响起,又一支庞大的队伍接近了。
“你们是哪部分的?”听到响声,守在街口的开封府巡检大声问着,带着一票手下迎了上去。
夏日夜长,已经能看清对方的衣着了。开封府兵丁便见这些人,身穿着长袍短衫,全作老百姓打扮。但是看他们那整齐划一的步伐、还有杀气腾腾的气势,哪里是普通老百姓?
再说,老百姓手里能有长枪、大盾、马刀、还有弓弩么?
看到那些寒光闪闪的制式武器,巡检一下子瞳孔紧缩,赶紧吹响了警哨!
那哨声尖锐的响起,却又戛然而止,那巡检便猝然倒地。
倒地的瞬间,他难以置信的低下头来,只见自己的胸口,已被一柄飞刀贯穿……
再看那支队伍的两名头领中,一个面若桃花的美男子,已经又将一柄雪亮的飞刀拈在手中。
“娘娘腔,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边上的一个国字脸的年轻人摇头道:“飞刀是贼用的,我们当兵的都是用这个的!”说着将手中的弩箭端起,一扣扳机道:“射!”
他身后的一排弩弓手早做好准备,闻言纷纷扣动扳机。
弩箭飞射,巡铺兵们应声倒了一片,他们不过是混口饭吃的杂兵,哪里想过会把命丢了。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唉,简直是杀鸡用牛刀。”那国字脸叹了口气,不愧是陈学士的好学生。
几年时间里,这群武学生早被陈恪洗脑,陈恪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眼都不眨一下。因为那些眨眼的,都被陈院判踢出学院了。
是以接到院判命他们以便衣,保护几位重点人物的命令后,武学生们毫不迟疑,赶紧换上便服,打开武库,将盔甲套在里面,拿上趁手的兵器,便在陈恪侍卫的引导下,往城中各处进发。
来文相公府上的,是穆易乔率领的一队,在得知有开封府兵包围相府后,王山又率队前来增援。两队人马汇合一处,直扑董太师巷。
乌合之众般的巡铺兵,哪里是这些苦练打熬出来的武学生的对手?在射倒了把守街口的兵丁之后,其余兵丁便往巷子里逃窜,一边逃还一边大喊道:“快跑啊,反贼杀过来啦!”
一听有反贼,相府门口的开封府兵登时大惧,赵宗晖声嘶力竭的令他们弹压。但被武学生们以锥形阵一个冲锋,斩杀十几条人命。赵宗晖个不知死活的,还骑在马上指挥,被穆易乔一柄飞刀射中心窝,登时从马下栽下来。
府兵们见状反而如释重负,纷纷丢下兵器,朝巷尾逃命去了……
武学生们虽然感到不过瘾,但命令高于一切,他们没有追击,而是在相府门口列队。
里面的文相公已经得到禀报,慢慢戴上官帽,缓缓起身道:“出发!”
尽管是阴天,但天光已经大亮。武学生们里外三层,有前哨有断后,还有在两边房上瞭望的,护卫着文相公的轿子,向宣德门行去。
行进中,王山一边打量着周围,一边对身边的穆易乔道:“你是故意的。”
穆易乔摇头道:“听不懂你说什么呢。”
“我说赵宗晖,是你故意杀的。”王山面无表情道。
“当然是故意的啦。”穆易乔摇头道:“擒贼先擒王么,人家很棒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山冷冷道:“你杀他,是因为你认出他是赵宗晖。”说着压低声音道:“你是想让我们这些人,彻底断了跟潞王的指望。”
“嘻嘻……”穆易乔掩口一笑道:“讨厌啦,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太小瞧我了。”王山冷哼一声道:“我是我,我家里是家里!”
“其实我正是为你家里。”穆易乔面色一正,低声道:“你们家和潞王府瓜葛太深,若不杀他个兄弟,将来怎么跟他们划清界限?”
“你个娘娘腔……”王山心中一热,多年的同窗,早已胜似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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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但政事堂、枢密院和秘书省都设在宫里,是以诸位相公,并两府大小官员,以及随侍帝侧的诸位皇子、大学士,依然在宣德门前等候卯时开门。
这样的日子没有御史纠劾,气氛本要比大朝时轻松许多,大臣们聊天问好,讲讲京里官场的笑话,等着开门后便各奔去处了。
但今日的气氛却大不相同,这皆因昨夜今晨,发生的那些事。官员们已经知道,昨夜那颗红色的烟花,也知道开封府兵连夜调动,将文相公、陈学士等人的府邸包围。
这不啻于一声惊雷,炸开在平静如水的京城官场。在场的大小官员胥吏,少说也有大几百人,没有谁不被撩拨得心神不宁,紧张万分!众官员忍不住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议论一片。
当然最紧张的还属赵宗实、王拱辰和吴奎几个。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又似翘首的老鸹,焦急的等待韩相公到来……因为殿前司衙门封锁消息,他们竟还不知韩相公已经做了笼中之鸟。
尽管他们自信,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在自己这边,但是因为韩琦不到,得不到殿前司衙门里准确消息,赵宗实似觉心中有些岔气。人心里慌了,有时候不想说话,有时候又特想找人说话。
赵宗实便是后一种,他踱步到几位馆阁学士身边,笑道:“诸位聊什么呢?”
几位学士赶紧作揖相见,风度翩翩的翰林学士冯京道:“正要问问王爷呢,听说昨夜京里颇不寻常,开封府巡铺兵连夜集结,把文相公和陈学士等几位重臣的府邸包围,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赵宗实本只是寻个话头,道个开场白,却不想引来冯京一番一板的询问。他没法回答这些问题,但又不得不敷衍,勉强笑道:“奉旨办差而已,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
“奉旨……”冯京却更加奇怪道:“什么旨意?下官为何没听说。”他是内制官,皇帝的首席秘书,有此一问也算正常。但赵宗实那样回答,分明是不想细说的意思,他却非要刨根问底,心思就颇可玩味了。
“……”赵宗实这才意识到,这厮是在质疑自己,再看看旁边的几位学士,都把耳朵竖得尖尖的听这场谈话。登时,他本就焦灼不堪的心里,蹿起了无名之火,遂冷冷答道:“冯内翰这个爱打听的性子,怕是不合适掌握朝廷的机密要务吧?”
冯京虽然长得白净,但一点不怕他的夹枪带棒,淡淡一笑,正色道:“事君之臣,不容苟免偷安、垂头塞耳。昨晚宫里到底发生了何事,大家都猜测纷纷,文相公身为宰相,竟又被不明不白的包围。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不是有人图谋不轨,相机作乱!”
“冯当世,你狂悖!”赵宗实的脸一下煞白煞白,也不知气得还是吓得。王拱辰勃然变色道:“竟胆敢污蔑王爷!”
“王枢相,不是我老唐说你,”唐介虽然不在大内办公,竟也出现在宣德门前。似笑非笑的看着王拱辰道:“不要听到人家咳嗽一声,你就喘粗气。冯内翰没指名没道姓,你着急跳出来干什么?这不帮王爷倒忙么?”
唐介的毒舌在宋朝可以排前三,这位老兄素来话不多,但一句就能把你噎死。
王拱辰气得七窍生烟,好在老唐也没专骂他,转过头来又对冯京道:“你也是,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跟毛头小子是的。有啥好担心的?是非曲直,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这大宋朝的江山,乱不起来!就算有心术不正之徒,也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起先赵宗实以为唐介是各打五十大板,谁知道他竟是指桑骂槐!听得他脸色铁青,一颗心更是惊惧莫名……大臣们不都是支持我的么?怎么一个个都对我敬而远之,充满戒备?唐介、冯京这样侮辱于我,怎么没人出来替我出气呢?
原因很简单,只见天街尽头,一顶大轿稳稳落下,文相公缓缓下轿,面无表情的行了过来。
文彦博怎么来了?顾不上旁的情绪,赵宗实惊恐的与王拱辰、吴奎对视。是哪支军队为他解了围?难道韩相公失败了?
这时赵宗球才匆匆跑来,赵宗实忙走到一旁。赵宗球赶忙将陈恪出动武学院生,杀死了赵宗晖,救出文彦博的消息告诉他。
“韩相公那边呢?”赵宗实心下稍定,还好,出动武学生,只能说明陈恪手里已经没牌了!
“没有消息,韩相公进去后,便再没消息传出来。”长随小声道:“这将近一个时辰,只有陈恪的一个亲卫进去了,其余再无任何人进出殿前司。”
“……”赵宗实掏出手绢擦擦汗,心里一阵阵抽搐,暗道,怎么像是要坏事的节奏啊?
这时候,景阳钟响,卯时到了。只听得三通鼓响,宣德门缓缓洞开,禁军旗校手执戈矛,如墨线般行出,在门洞两侧排列。
紧接着,一名有些面生的老太监迈步出来,缓缓道:“传皇后懿旨,宣潞王入宫晋见。”
“怎么办?”赵宗实看看左膀右臂,满头大汗道:“韩相还没来呢?”
“不能等了。”王拱辰心下已经了然,面色阴沉道:“只怕韩相公那里遇到麻烦了。”
“啊?”赵宗实的白脸又绿了。
“慌什么,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吴奎也在一旁咬牙切齿道:“还想反败为胜,唯一的法子,就是王爷这就进宫,搞定那个老太婆,让她来宣读遗诏!”
“是啊。”王拱辰也附和道:“只要这边大局已定了,韩相那边就不成问题了!这样胜利还是属于我们的!”
赵宗实下意识摸一下自己的怀里,那里有昨夜连忙拟好的‘遗诏’,面色一阵急剧变幻,方狠狠点头。他想龙行虎步走进宣德门,谁知脚下像踩了棉花似的,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宣德门下。
“王爷请上轿。”那老宦官他自然认识,是坤宁殿的总管太监,若非如此,他都没有胆量走这一遭。
在众官员目光复杂的注视下,他坐上抬舆,进了皇宫好久,方小声道:“王公公,什么情况?”
“官家病危了……”老宦官小声道:“娘娘叫王爷进去,可能有事要说。”
听到这话,赵宗实竟连悲痛的表情都忘了摆,紧张的双手握住轿杆道:“官家还能说话么?能动弹么?”
老宦官摇摇头,低声道:“行将就木了……”
“可有遗诏?”赵宗实的心提到嗓子眼。
老宦官依旧摇头,赵宗实才长出口气,眼看就到了会通门……过了这道门就是禁内!
希望就在眼前了!
赵宗实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铁青的脸颊上又慢慢上了一点红润。老宦官刚要回头跟他说点什么,却瞳孔一缩,竟望见一名身穿蟒袍、腰缠语带的大臣,也不紧不慢的跟了过来。
“文相公,”老宦官一嗓子,把赵宗实吓得一哆嗦,“你怎么跟来了?!”
面对老宦官的质问,文彦博心中一叹,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自从他得知韩琦要缺席后,便像吃了牛鞭虎鞭豹子鞭,苦等了一夜,却被小情人儿放鸽子的少年一样,欲求不满、怅然若失!
没了韩琦来打对台,这还是决战么?只能是一边倒的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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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相去见官家。”感慨归感慨,文相公没忘了自己的初衷。他冷冷的看那老宦官一眼,“需要向你通报么?”
“官家病了,现在不见外臣。”老宦官道:“文相公请回吧。”
“你是哪里的宦官,”文彦博冷冷道:“福宁殿里有你这一号么?”
“咱家是坤宁殿的管事牌子。”老宦官是曹家的家将,在西夏战场上伤到了命根子。当时因为郭后的前车之鉴,曹家把他派到曹皇后身边保护。多少年来不显山不露水,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现在皇后在福宁殿中侍疾,让老奴出来传旨。文相公若是不信,待会儿我叫福宁殿的总管出来见你。”
“不必了!”文彦博冷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病成什么样,必须要朝廷知晓才行!不管谁出来,本相都必须面见官家才行!”
“刺探宫闱,也是宰相的职责?”老宦官也不是善茬,冷冷顶上道。皇宫内部的事,轮不到你们宰相说话,该干嘛干嘛去,别给自己找祸!
这话他说得理直气壮,会通门里外两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未经通传,外臣不得擅入,这是铁律!
之所以要彻底分离开,不光是因为老百姓所想的,皇帝怕被戴绿帽。更是为了安全起见——有人身安全,更有政治安全。
古往今来,能不需通传,随意出入皇宫的,只有董卓、曹操等乱臣贼子!
在老宦官看来,文彦博以宰相之尊,处嫌疑之地,当然不能破这个例!
谁知文相公实非凡人,只见他把脸一拉,朝那老宦官劈头盖脸的训斥道:“当然是宰相的职责!官家身系社稷安危,生病则社稷不安。宰相为社稷之臣,有社稷之责,岂能只让你们这些奴辈出入禁阅,却不让宰相知道天子起居,你们想学唐朝的太监么?!可惜这是大宋朝!”
他的嗓门是如此之大,不仅震得那老宦官和赵宗实两耳嗡嗡作响,还把一众官员引过来了……宫里情况未明,他们哪有心思上班?起先远远缀在后头,不好上前,现在见文相公发飙,便全都凑了过来。
见人越来越多,赵宗实心下极度不安,硬着头皮道:“都消消气,王公公照宫里的规矩办,文相公说得也有道理。不如这样吧,让孤先做个代表,进去看看……”
“不行!”老宦官还没松口气,便听文彦博断喝道:“王爷不能单独进去!”
赵宗实把脸一拉,冷声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这个做儿子的,去见自己的父亲,还要你个臣子批准?”
“若是官家安好,为臣者自然不该多嘴!”文彦博冷冷道:“但是官家现在情况不明,又没有立太子,王爷现在孤身进去,将来发生些什么,让人说不清道不明,还是要避嫌的好!”
“你狂悖!”赵宗实气得险些背过气去,一旁的王拱辰忍无可忍,暴喝道:“你敢污蔑王爷!”说完心里嘀咕,我怎么又重复一遍?
“事关社稷,不可轻忽。”文彦博刚要啐他,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官员插话道:“文相公身为宰相,当然丝毫不敢大意。当年先帝继统前,吕正惠公在福宁殿里直接登上御榻,把先帝的衣服解开,仔细察看他的身体,来确认是不是皇太子本人。这次确认之后,由于还要君臣分开进入大庆殿,上殿之后,吕正惠公又挑开帘子,再次确认是皇太子本人,才率百官参拜!”
顿一下他沉声道:“可见事关社稷,任何风险都不能冒,必须慎之又慎!”
“司马光,你闭嘴!”吴奎见一个文彦博还不够,又来个光光,色厉内荏的吼道,“相公们说话,有你插嘴的地方么?”
吴奎肯定不知道,这位貌不惊人的‘同修起居注’,论智慧和战斗力,竟还在文相公之上,只是这年月还没轮到他来唱主角罢了。不过要是这种时候不抢戏,就愧对他古往今来第一政治高手的招牌了。
只见司马光面对着吴奎,不卑不亢,像一位正义的天使,一字一句道:“社稷安危,匹夫有责!我有什么不能言?”说着提高声道:“如果王爷就这么进去了,却不让宰相在旁。那么过上一会儿,禁中出寸纸以某人为嗣,谁能分清到底是官家的意思,皇后的意思,亦或是王爷的意思?更甚是这位公公的意思?”
此言一出,宗实一党哑口无言,那边文彦博眼前一亮,心说这小子比我行,老夫费了半天口舌,还不如他这一击来得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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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你嗓门大,地位高,人家就一定听你,尤其是这种你死我活的关头。话要说到点上去,让对方无话可说,才能化被动为主动!
司马光的意思很明确——现在皇帝病了,而且肯定很重,谁知道会不会驾崩?要是让你就这么进去,到时候大宋的下一任皇帝,可就说不清,到底是谁决定的了!
事关下任皇帝继位的合法性,谁敢打一丝马虎眼?
哪怕你心里一百个不以为然,嘴上也不敢否认!
赵宗实几个面面相觑,竟不知该怎么反驳了,那王公公硬憋出一句道:“我看你净胡说八道,说什么吕正惠公解开先帝的衣裳,查看他的身体特征!吕端又不是太子妃,怎么会了解先帝衣服下的特征呢?”他想通过抓住司马光的错误,彻底否定他的言论。
“无知者无畏。”司马光轻蔑的看他一眼,冷声道:“那是因为太宗陛下早就私下里对他说过:‘与太子问起居!’太宗皇帝早有准备!”
“……”王公公登时灰头土脸,敢跟历史大拿较真,那真是自找没趣了。
谁知司马光却不依不饶,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道:“文相公之所以如此锲而不舍,皆是因为官家也有准备!如果尔等再加阻拦,下官拼着被治罪,也要当众宣读一段起居录了!”
此言一出,场中再次哗然,局面被司马光彻底扭转,赵宗实几人被挤兑的不敢开口,唯恐这厮真读出什么要命的东西!
尽管起居注上所录的皇帝言行,跟上谕是两码事。但起居注的记录,起码可以佐证文彦博行为的合法性!
王公公看看赵宗实,意思是要不就强行进去,让侍卫把他们拦在外头就是?
赵宗实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开什么玩笑?都到这份上了,我要是再进去,就算太后宣布了遗诏,他们也会说是假的。难道你不知道,政事堂有封驳之权么?”
封,是封还皇帝失宜诏令,驳,是驳正臣下奏章违误。
宋承唐制度,凡诏敕须经门下省,如认为有失宜的诏书可以封还,有错误者则由给事中驳正!
很显然,按照现在的节奏,就算遗诏出来,文彦博也一定会封还的!
如果韩相公在,如果已经掌握了军队,自然不需要鸟他。可现在偏偏韩相公不在,军队也没到手!自己哪有以势压人的本钱?
见赵宗实没反应,王公公心知不妙,只好说一声,“咱家进去请皇后懿旨。”说完便赶紧闪进宫去。
王公公快步走到福宁殿,进了御堂,便见皇后正坐在龙床边出神。
听到脚步声,曹皇后缓缓转过头来,声音暗哑道:“十三呢?”
“没进来……”王公公小声将门口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的讲给皇后。
“韩琦不在?”听到这个消息,曹皇后的心猛地一沉,竟有方寸大乱之感。
其实她之所以想支持赵宗实,并非因为什么感情。就算原先有感情,也早被那一碗千年灵芝长寿汤,浇得干干净净了!
曹氏是恐惧‘僭害先帝’的罪名,她知道,只有赵宗实登极,自己才不会背上这样的罪。而自己到时身为太后,他也不敢灭口。要是换了赵曙当皇帝,肯定会严查此案,然后用这个唯一能伤害到堂堂太后的罪名,将自己赐死。
谁愿意当了皇帝,还有个后妈碍眼?
但那得是赵宗实胜券在握的情况下才行。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多少年来,谨守宫眷本分,从不往国事里搅和。现在想要主导国本,实在是势不得已,为求自保而已。
如果赵宗实都自身难保了,又何谈给她保护?
想来想去,曹氏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间,她是又惧又急又六神无主,百般煎熬之际一股心火涌上,竟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老宦官赶紧扶住皇后,大声叫太医进来。太医号脉之后,擦擦汗道:“娘娘并无大碍,只是忧虑过重,心火太旺,一时承受不住。将息一阵就好了。”
于是让人端了一碗蜜枣汤,老宦官为皇后灌下。少顷,曹氏悠悠转醒,闭着眼,喝下几口温汤,却仍感觉头疼欲裂,浑身乏力。好一阵子才短促一叹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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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长的章节,检查一遍竟用了25分钟。看来还得一天……
终章 仁者天下
当然都进来是不可能的,官家的寝宫又不是菜市场……
经过一番紧急磋商,最后由文彦博、赵宗实、曹佾、唐介、冯京、司马光六人为代表,进去探视赵祯。
这其中,文彦博和赵宗实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曹佾是曹皇后的弟弟,没有娘家人到场,皇后如何安心?冯京是翰林学士,待会有何召旨需他拟写;司马光是修起居注的,要负责做实事记录,而唐介作为大宋的良心,减负监督之责。
如此组合也算是面面兼顾,足以让人信服了。
在宦官的引导下,六人进入福宁殿,然后被带到官家的内寝。
虽然他们都来过福宁殿,但进官家睡觉的地方,还是头一次。在此之前,他们大都曾幻想过,天下共主、至尊皇帝的龙床,该是何等的金碧辉煌,肯定闪瞎一双双狗眼。
然而他们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惊呆了,这难道就是天下共主的房间?
只见宫室之中,绝少金玉,幄帘之内,仅铺着颜色暗淡的素色被褥,看上去己经很久没有替换了……在民风奢侈的大宋朝,这也就是一般小吏的水平。若非官家静静躺在那里,众位大人绝对以为自己进错房间了。
那一刻,他们竟忘记了自己进来的目地,满心的机谋算计,变成了震惊、震撼、震动……
他们分明看到官家微笑站在眼前,像往常那样平淡的说道:“寡人居宫中,自奉止如此尔。此亦生民之膏血,可轻费哉?”
大宋官家赵祯,几十年来如一日,从来都是这样的自虐……
当年,他还年轻时,有一天早晨醒来,对身边的内侍苦笑道:‘昨天夜里寡人失眠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真想来一碗烧羊肉阿……’
内侍一听,忍不住要笑了,‘这还不简单?大官说一声就有,怎么不说呢?’
赵祯闻言叹了声气,摸摸自己扁扁的肚皮道,‘听说禁中一旦有什么索取,外面的就会当成每日制度,我害怕如今一时兴起,以后他们就每夜都要杀羊,这样又浪费钱,又多杀生,所以我只好忍了。’
又是当年,他在御花园中散步。走着走着,他频频回头望,结果身后的侍从们都不能领会他的意思,啥表示也没有。
等赵祯回到宫中,才急乎乎的对嫔妃道:’渴死我了,快给我倒水喝!’
嫔妃笑着端上水,见官家一阵牛饮,忍不住问道:“大官怎么不在外面要点水喝,居然渴到这个地步了?’
赵祯苦笑道:‘我看了他们几次,他们都没有端水来,如果这时再向他们索取的话,就会有人被管事的怪罪了,所以我又只好忍了。’
再有一次,他在吃饭时,见有一道从海边运来的贝。他不禁好奇道:‘这东西得多少钱啊?’
内侍回答说:‘每枚一千钱,一献有二十八枚。’
赵祯一听便搁下筷子,很不高兴道:‘我常常让你们要戒奢侈靡华之风,如今我动动筷子就没了整整二十八千钱,我实在吃不下去。’最终也没有碰一下那些贝,尽管他从小就爱吃海鲜……
其实这一千钱里,起码有九百钱进了下面人的腰包,宫里采购向来如此。但皇帝不吃,以后就没有由头发财了,内侍们事后不禁抱怨说,大户人家尚且不算吃穿用度,何况皇宫?咱们这位大官,实在是太抠门了。
然而赵祯亲政三十年,天下凡有水旱蝗灾处,必定蠲免钱粮,累积下来,免征百姓几十亿贯。若朝廷无力赈济,他还常常开内帑抚恤子民,一次就是几十万贯……
都说文景、开皇、贞观乃至咸平之治,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赵祯没有能力去削减三冗,给继承者留下挥霍不尽的钱粮,但他宁肯苦了自己,也从不加重百姓的负担。他治下的亿万子民更可以骄傲的说,我们才是数千年来,生活的最幸福的中国人!
他就这样克制自己走完一辈子,这一生没有光辉业绩,没有豪气干云,没有痛快淋漓,他只留下了一个富裕繁华的大宋朝,并让他的子民们,成为了这些财富的主人!
在中华几千年来的几百个冷酷无情、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的皇帝同行中,他是一个异数。尽管最处险恶诡诈的环境四十年,也没法改变他善良宽厚的性格……
他那双眼睛一直到老都至清至纯,始终充满了和善的注视着他的子民……
直到此刻,大臣们才意识到,他们失去了自己的皇帝,且永远不会再有这样一位仁君,关爱、信任、包容、乃至放纵着他们……
我终于失去了你,才意识你是最珍贵……
文彦博、曹佾、唐介、冯京、司马光以头触地、嚎啕大哭,如丧考妣。赵宗实也只好跟着大哭起来,起先还是假装的,但很快便哭得比谁都厉害,不过他是为自己的命运而哭,因为他愈发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已经不可遏制的滑向无边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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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们嚎啕过了,在宫人们的服侍下,除了吉服,换上青衣角带。那王老太监也换穿一身孝服,对几位正在抹泪的大臣道:“皇后悲伤过度病倒了,现正在隔间御书房歇着,请国舅爷先过去觐见。”
曹国舅看看众人,见他们都没有异议,便点点头,跟他转到隔间御书房。便见姐姐病恹恹的躺在床上,正两眼发直的望着藻井。
“娘娘。”曹国舅心中暗叹,躬身行礼道。
好一会儿,曹皇后才回过神来,看看弟弟道:“过来坐。”
曹佾便在床榻边的锦墩上坐下,姐弟俩相对无言,片刻,曹皇后一把抓住弟弟的手,竟惶然道:“今将奈何?”现在该怎么办?
曹佾勉强微笑道:“这话该我问娘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皇后先是沉默,但意识到这时候只有跟弟弟和盘托出,他才能帮自己出主意,便低声道:“官家在我那里吃了汤,回来就旧病复发,太医抢救了一夜,今早晨还是宾天了……”
“啊……”曹佾设想了千般可能,却没想到是自己姐姐害死皇帝的。
“不是你想的那样,”皇后自然看出他的心思,忙分辩道:“这世上谁会谋害官家,我也不会的!”
“那难道是意外?”曹佾问到。
“……”曹皇后摇摇头,紧咬着嘴唇道:“怕是这汤没问题,只有官家喝了才有问题。”说着便将高滔滔如何向自己,反复吹嘘这汤的妙处,说皇帝喝了必可病情好转、延年益寿,自己才着了迷似的凑齐了千年王八和千年灵芝,熬了这锅千年灵芝长寿汤!结果官家吃了便……
“是了,”曹佾闻言叹气道:“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阴谋,娘娘被他们利用了。”说着便将宫外,昨夜今晨发生的事情,讲给姐姐听。
“什么?”曹皇后闻言大惊失色道:“韩相公冒传圣旨,已经失陷在白虎堂了?”
“嗯。”曹佾点点头,小声道:“这消息还没人知道,是陈仲方看在云熙的份上,才在方才知会我的。”
“狄青好大的胆子……”曹皇后身为将门虎女,纵使站在对立面上,也不得不赞叹一声。狄元帅实在是给天下武人,狠狠出了口恶气。
“狄青可没那么大的胆子。”曹佾压低声音道:“只怕他事先得了官家密诏,才敢明目张胆的清洗殿前司!”
“你是说官家,”曹皇后悚然道:“早有安排?”
“官家身体早就不好,他想让晋王接位的心思已是众所周知。但潞王一党经营两代,眼看就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又岂能甘心?今年开春以来,接连发生了好几桩恶性事件,你说他能不有所准备么?”曹佾压低声音道:“娘娘,官家虽然仁厚,但四十多年的皇帝,岂能没有些对付宵小的手段?”
“……”曹皇后沉默了,过一会儿了才幽幽道:“想不到我弟弟,竟然成了晋王的说客。”
“我不是说客,我是为了姐姐,也为了曹家!”曹佾心说这不废话么,你知道我儿子和陈恪好成什么样了?那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我放着脚下这条阳关道不走,跟你一起过独木桥?还是架在万丈悬崖上那种。
他一脸诚恳道:“娘娘明鉴,官家宫车晏驾,晋王继承大统,已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你身为母后,正应当匡扶社稷,按照官家的遗愿,扶助晋王登极!你则为圣母太后,仙福永享,切不可再做他想!”
“……”曹皇后又沉默了良久,再次一叹道:“老身只怕晋王登极后,会问罪于我。”
“这干娘娘何事?”曹佾摇头道:“官家是有老病根的,谁知道啥时候复发?娘娘爱心拳拳,为官家素手调羹,何错之有?”
“这种事,全看他追不追究,”曹皇后低声道:“要是揭过不提,自然无事,可非要抓住不放,老身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怎么可能抓住不放,你是他的母后啊!寻常百姓还讲个‘母子相隐’呢,何况是表率万民的天家。”曹佾摇头安慰道:“娘娘只要把接下来的事情做漂亮,他感念还来不及呢!”
“老身还是不放心……”曹皇后想了想道:“若是让晋王立个誓,又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真叫人好生踯躅。”
“呵呵……”曹佾笑起来道:“娘娘真是骑驴找驴,你即将垂帘听政,官家都要看你的脸色,而不是你看他的。”
曹皇后闻言,竟然神情一松,“老身糊涂了!”是啊,我即将垂帘听政,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大宋朝一百年来,最厉害的从来不是皇帝,而是皇帝老妈……当然得能活到皇帝登极那种。因为宋朝的皇帝登极后,有一段实习期,这段时期太后是要垂帘听政的!
垂帘听政的太后们,凌驾于天子之上,陟罚臧否、号令全国!因为天子御玺在她们手中!
皇帝手里没有玉玺,就下不了旨意,只能乖乖做母亲的好儿子……更要命的是,这段实习期往往以太后的寿命为限,比如大行皇帝之于曹皇后的婆婆刘太后。
之前的刘娥实在太强悍了,称孤道寡不说,至死都没有放权,还差一点就穿着龙袍进了棺材。曹皇后虽然没有她婆婆那样的野望,但为了自身的安全,她不介意等咽气时,再将印玺交给赵曙。
想到这,曹皇后心下大定,对兄长道,“你去把文相公请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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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的一众臣子,正在官家床前哭丧,但气氛已经不如从前纯正,至少都放了三分心神在隔壁。他们都焦灼的等待着那姐弟俩谈话结束。接下来再叫谁进去,可能皇位就属于哪方了!
是的,没有遗诏的情况下,皇位属谁全凭太后的意思。尽管宫外大局已定,可如果那老太婆就是想立赵宗实的话,晋王一党也只能干点大逆不道的事儿了——软禁太后,强行登极!
这是谁都无法接受的,包括赵曙一党。明明是路人皆知的储君人选,却非得通过这种恶心的法子上位,让王爷如何接受?
倒不只是名声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将来皇位的正统性、合法性。想想太宗皇帝一生,都在跟‘烛影斧声’的传闻苦斗,就知道毫无争议的登极,是多么重要了!
这正是文彦博此番入宫的责任,如果办不到,直接找块豆腐撞死得了,哪还有脸面再见赵曙?
那厢间,赵宗实也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希望曹皇后能选择自己……
等待虽然煎熬,好在没持续多长时间,曹佾便出来了,看看几位表情各异的大臣,轻声道,“文相公,娘娘有请。”
文彦博神情一松,赵宗实如遭雷击……
文相公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腿脚酸麻,赶紧进到隔壁。
请安后,曹皇后请他就坐,当然锦墩被搬得离着远了些。
简单几句节哀之后,曹皇后便道:“官家走得匆忙,没有留下遗诏,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可如何是好?”
“官家虽未留下遗诏,但天下人都知道,他已经为大宋选定储君,便是晋王曙。”文彦博沉声道:“这是毫无争议的!”
“……”曹皇后沉默片刻,点头道:“那就依官家所言。”
“太后圣明!”文彦博马上奉承起来,但心下并不放松。赵曙顺利继位只能算小胜,以文相公今日之欲求,自然不会满足,他要的是大胜,是完胜!
所以文相公很快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但‘官家未留遗诏之言’,大大不妥,还请娘娘收回!”
“有何不妥?”曹皇后皱眉道。
“因为立谁不立谁,我们说了都不算,哪怕娘娘也不行。”文彦博沉声道。
“那谁算?”曹皇后紧张问道。
“遗诏。”文彦博一字一句道。
“遗诏……”曹皇后有些糊涂了:“可是明明没有遗诏。”
“遗诏不一定非要写在纸上,也可能是官家口述,”文彦博淡淡道:“太后再转述给臣下,由翰林学士写出来再加盖玉玺便是。”
曹皇后明白了,心说也对,只有以先帝未行之命,无论是晋王登极,还是自己垂帘听政,才具备合法性。便点头道:“多亏相公提醒,官家清醒时,确实有几句话嘱咐老身。”
“娘娘请仔细回想,微臣这就去传翰林学士进来。”文彦博说着,起身出去外面,对冯京道:“冯内翰,你来。”
冯京赶紧爬起来,两人往隔壁走的时候,文彦博隐蔽的抓住他的手,重重一捏。
冯京心下一凛,知道这是暗示自己,要配合他行事。
两人进去御书房,冯京向皇后行礼后,便到书案后站好。
“娘娘,事关机密,请屏退左右。”文彦博看一眼那老宦官道。
“老王,你到门口守着。”曹皇后心说规矩还真不小,不过也觉着正常,事关国运的遗诏么,自然要尽量少的人在场。
老宦官小声道:“谁来给内翰磨墨?”
“老夫即可。”文彦博淡淡道,老宦官只好先出去。
御书房中笔墨纸砚都是常备的,冯京拿一本空白诏书展开,文彦博亲自为他为磨墨,不一会儿,便准备停当。“娘娘,可以开始了。”
那厢间,曹皇后早就打好腹稿,闻言缓缓道:“遗诏,与晋王赵曙。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有司题请而行。你要依太后并众相公辅佐,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冯京提笔写就,又抄写一份,一份要交外廷宣读,另一份则留宫中存档。
文彦博拿起先写的一份,吹干墨迹,交给曹皇后过目。待看过无误后,又转回拿起另一份,再给皇后看过,两份都无误后。曹皇后从枕下摸出一个黄金盘龙盒子,打开里面,拿出了那枚皇帝御玺,交给了文彦博。
文相公小心翼翼的接过御玺,走到案边,郑重其事的给其中一份用了印,然后便将那御玺……收到了怀里。
“相公这是何意?”曹皇后惊呆了。
“御玺应由天子随身保存。”文彦博淡淡道:“如今既然晋王为天子,微臣自会将其转交,无需娘娘费心。”
“你!”曹皇后就是傻子,也知道这老货是想趁机给赵曙取得御玺了!没有御玺自己听哪门子政?谁听我的呀?刹那间,曹氏勃然大怒,身上的将门因子暴发,豁然坐起身,怒喝道:“给我交出来!”
“娘娘要御玺作甚?”文彦博淡淡道。
“老身垂帘听政,替新皇保管玉玺,这是祖宗规矩!”曹皇后怒道。
“这哪是什么祖宗规矩?妇人不得干政才是!”文彦博冷冷道:“皇后想学刘太后,但官家登基时才十二岁,刘太后垂帘还有情可原,但如今晋王快要三十岁,且南征北战、历练多年,哪里还需要一辈子未出宫墙的太后来指手划脚?!”
“你……”曹皇后气得面皮发紫,看到老宦官已经进来,怒道:“还不拿下他,把玉玺抢回来!”
老宦官见自家娘娘,一副被侮辱受损害的模样,早就火冒三丈,猛然扑上来。
文彦博没想到这老太监还是个练家子,却避都不避道:“玺在人在,玺亡人亡,太后看着办吧!”
看他那一脸的大义凛然,老宦官便知道文彦博说到做到,硬生生止住去势……大宋宰相被皇后打死在御书房里?开什么玩笑?
再望向曹氏时,却见她已经泪流满面:“相公何苦相逼,老身不做章献,只图安生尔。”
“晋王安生,则娘娘亦安生!”文彦博见威胁奏效,曹皇后终于软下来。也放缓语气道:“娘娘所担心的,不过是有宵小拿先帝驾崩说事。然而皇后不垂帘、不留玺,对晋王殿下可谓仁至义尽,殿下将来为天子,对娘娘只有孝敬维护,谁敢胡说什么?老臣也不会放过他!娘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话很明白,将来赵曙为难你,一定因为你碍事儿,你现在乖乖交权,他吃饱了撑的找你麻烦作甚?还落个不孝的名声……
曹氏虽然是女中豪杰,却哪里是文相公的对手?被他连蒙带骗、软硬兼施,弄得再没了一点力气,只在床头泣道:“还请相公多多照拂……”
“微臣敢不尽心竭力。”文彦博深深施礼道,说完转身就走,只留下哭成泪人的曹皇后。
~~~~~~~~~~~~~~~~~~~~~~~~~
从御书房出来,冯京终于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刚才相公是不是太过份了?”冯状元是谦谦君子,自然看不惯这种欺负绝户老寡妇的行径。
文彦博到这时才叹了口气,说出了真话,“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日后再想要回御玺,就千难万难了……”
冯状元恍然,是啊,禁内和外廷是两个世界,今天这种极特殊的情况,臣子们才能见到皇后。一旦过了今天,有什么事情只能通过宫人和公文传递,外臣连御玺的样子都见不到!
“事有从权,是下官迂腐了。”冯状元抱歉道。
“无妨。”文彦博正色道:“宣旨去吧!”
“是!”冯京沉声应道。
两人来到大行皇帝的床前,文彦博肃容对众大臣道:“请诸位听好,本官宣读遗诏。”说着趋前一步,将手中的圣旨打开,清清嗓子沉声道:
“遗诏,与晋王赵曙。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有司题请而行。你要依众相公辅佐,用贤使能,无事怠荒,保守帝业!”
这份诏书竟比方才曹皇后口述的版本,少了‘太后’二字。自然,是文相公和冯京动了手脚……冯京在文彦博的授意下,写了两份不同的遗诏,而文相公两次给曹皇后看的,都是同一份!结果骗过了老妇人……这对没节操的文相公来说,实在是雕虫小技,无足挂齿,却将曹皇后垂帘听政的权力也抹杀掉,给赵曙继位后大展宏图,彻底扫清了障碍!
听到旨意,群臣高呼万岁,只有赵宗实木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
“拦下他!”唐介大声道,却被文彦博阻止,摇摇头道:“官家是寿终正寝的……”
“这……”唐介登时一滞,是啊,把赵宗实抓起来自然没问题,可这样一来,官家就成了被儿子谋害,不名誉死去的皇帝。这对一生仁慈的官家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岂能放过这贼子?”但要是就这么放过他,天理不容!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随他去吧……”文彦博手握遗诏,自然一切由他说了算,“官家一生仁慈,想必也会这样想的。”
“太便宜他了!”众人愤愤不平,却又违抗不得。
“诸位,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要去管那孽障,我等有重要一万倍的事情,”文彦博沉声道:“为大行皇帝治丧!”
“是。”众大臣一起躬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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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赵宗实跌跌撞撞离开了福宁殿。王拱辰和吴奎还等在会通门前,见他身穿丧服,失魂落魄的出来,两人心下咯噔一声,忙上前问道:“王爷,怎么样了?”
赵宗实站住脚,歪着头,直愣愣看他们俩半晌,突然露出个白痴的笑容道:“你在叫我么?我不是什么王爷,我是道德广法天尊!你们两个妖孽,见了本座还不下跪,当心我用照妖镜收了你们!”说着呲牙裂嘴作势要扑。
两人瞠目结舌,赶紧闪开,赵宗实便不再管他们,转过身去,疯疯癫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高声怪叫道:“我是道德广法天尊,我腾云驾雾,我不在三界,我不在五行!”
王拱辰想去拉他,却被吴奎拦住,颓然道:“咱们自身难保了,还去管他作甚?”
王拱辰一听,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两脚发颤,竟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胯下湿了一片……
这位真正的东华门外,以状元名唱出者,看来也不是什么好汉……
那厢间,赵宗实疯疯癫癫、披头散发,一路怪叫着跑出了宣德门,他的侍卫随从早就得到信,赶紧上前,不容分说,将他塞进马车,拉回府里。
这一幕,被远处冷眼旁观的两人看到,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只是目光闪烁太快的男子道:“疯了?”
另一个满脸病容的俊俏公子,咳嗽两声道,“装的。我还以为他会保持最后的尊严,体面的死去呢。想不到,竟有胆子作,没胆子死……可耻。”
“呵呵。”那高大的男子笑道:“元泽老弟不是生气,昨夜至今插不上手,寸功未立么,这不就是给你机会?”
“是你吕吉甫想立功吧,”病公子咳嗽两声,淡淡道:“也是,在赵宗实身边卧底数年,却对晋王无所建树,反倒成了赵宗实的红人,换了谁都会心虚的。”
“元泽这么说,要冤枉死我了。”高大男子自然是吕惠卿,闻言脸都不红道:“若非我通风报信,只怕文相公要迟到宣德门的,那样会是个结果,谁也不知道……”
“呵呵……”病公子自然是王雱,他冷笑一声,没有接话。他对吕惠卿妄图两边站队的心思了若指掌,但眼下大局已定,要着眼将来的朝堂了。吕惠卿把赵宗实一党的底细,打听的清清楚楚,将来晋王登极后,要铲除潞王一党,吕惠卿必然受到重用。
而父亲大人要想大展拳脚,也是离不开吕惠卿这种极有能力,又没节操的帮手的……
和王雱分开,吕惠卿回到潞王府上。府上人等见王爷疯疯癫癫回来,一片人心惶惶,纷纷向他打听,出了什么事。吕惠卿缄口不语,径直到王府后宅。
便见赵宗实光着脚,披着发,鬼叫着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王妃高氏等人在后面一边掉泪一边追。
“唉。”吕惠卿冷眼看了一阵,叹口气,对赵宗实道:“王爷别装了,没用的。真疯的人感觉不到痒,到时候太医只要在你的痒穴上下针,一下就能试出真伪……”
赵宗实依旧手舞足蹈,但动作却越来越慢,最后跌坐在地上,仰头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穿透云霄!
吕惠卿轻飘飘的一句话,便打破了赵宗实的侥幸,让他连装疯的勇气都没了。
当夜,赵宗实夫妇饮毒酒自尽……
但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因为朝廷终于宣布了官家赵祯大行的丧信!
汴京百姓闻言痛不欲生,人人披麻戴孝、罢市巷哭,连日不绝。虽乞丐与小儿,皆焚纸钱哭于大内之前。百姓为哀悼他们的皇帝,焚烧纸钱的烟雾飘满了汴京上空,以致天日无光!
大宋朝已经不是第一次迎来皇帝大行了,但前三次加起来,都远远比不上这次山河悲痛、万民齐哀的场面。
有的人在你身边时,你察觉不到他的可贵,只有一旦失去了,你才会如鱼儿失去水,知道他有多重要。他的离去是多么不可承受……
官家讣告送达哪里,哪里就哭声震天,纸烟蔽空。就连辽国人闻讯后,都无远近皆聚哭哀悼。
彼时,辽主耶律洪基正在雄州,闻讯与送别的晋王执手号哭道:“贤弟丧父,吾失尊长,皇叔教诲永不可忘!”
回到辽国后,耶律洪基依然哀思难平,他将官家送给他的御衣葬为衣冠冢,岁岁祭奠,并令皇后作诗哀悼:
‘农桑不扰岁常登,边将无功更不能。
四十二年如梦觉,春风吹泪过昭陵。’
~~~~~~~~~~~~~~~~~~~~~~~~~~~
七天后,是大行皇帝头七的日子。
风花雪月的汴京城,如今只剩下雪,满城戴孝,纸钱飞扬,如下过大雪一般。
这天清晨,在捧日军的护送下,赵曙终于风尘仆仆的返回汴京。片刻也不敢停留,他赶紧入城直奔皇宫。
过了州桥,踏上御街,便见到数千名汴京文武、贵戚王公,清一色的青衣角带,沿着御街两侧,从宣德门前一直排到自己眼前。
一辆挂着孝布的御辇,则静静停在御街上,看到这一幕,他有些呆了。
“百官恭迎新君圣驾!”鸿胪寺官员一声高唱,如此的响亮。
数千名文武贵戚,便齐刷刷的拜倒,齐声道:“恭迎新君!”
赵曙回过神来,目光却在人群中搜寻,最终,他看见了自己要找的那个人,毫不迟疑的朝他伸出了手。
那人只好从人群中走出来,来到赵曙面前大礼参拜,却被他一把扶住,紧紧握住他的手道:“陈爱卿,陪寡人走这一段!”
“为臣不敢……”陈恪不禁苦着脸道。
“这是你应得的!”赵曙不容分说,便拉着他登上御辇。
李宪赶紧摆上踏凳,让新君和陈学士登车。
御辇缓缓向宣德门驶去,群臣山呼海啸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仲方,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听着这山呼海啸的万岁声,赵曙突然问陈恪道。
“请陛下莫忘昔日凌云之志,早日复我燕云!”陈恪低缓而坚定道。
“矢志不渝!”赵曙一字一句道。
在这声震云霄的山呼声中,多日来的阴云终于散去,朝阳金光万道,照耀着大宋朝,照耀着汴京城,最终汇聚在御辇中的那对君臣身上……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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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些话,明天整理一下思绪再说吧……
半夜睡不着,爬起来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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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半夜睡不着,爬起来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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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骂成猪头了,嗯,活该。
估计明早晨还有骂的。
先说说原先的计划吧,这本书,按计划是分上下两部的,在大纲里,上部名叫《问鼎》,下部名叫《天下》。《问鼎》的主体是夺嫡,《天下》的主体是改革。
我承认,当时胃口过大,想写个横跨三十年的故事,但真写起来,发现这样是搞不定的。因为时间跨度太长了,长到主角早早就没有成长空间,而且还有个很严重的问题,除了主角和皇帝之外,几乎没有能贯穿全书的人物。
就是说,上部里的主要人物,和下部里的人物,基本上是两班人马。这样问题就来了,陈恪在上部里,已经是无敌状态了,在下部里如何升级?难道让王?阑萸渲?髯鏊?亩允郑克?桥涿矗扛?静皇且桓龅攘考兜摹?
大家会说,我们要看改革啊,燕云啊,是,这些我能写,而且水平也还行。但是《官居一品》的教训已经告诉我,没有足够的反角,相当的斗争,单单写改革中的各种纠结,没有几个爱看的。
还有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王安石改革和后面的党争,其实足以承载一部大长篇了。而且风格调调与前面的二百万字截然不同,那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灰sè,与上部的明亮sè彩,截然不同。
可以预料,如果接着上部继续写下部,写也当然能写,但又会出现《官居一品》的老毛病,写得痛快,看的难受。而且一写开,最少得一年多,估计很多现在喊着要看改革的读者,到时候全都熬跑了。
所以大概在三月份的时候,因为一些难以预料、无法掌控的因素,我必须要做出抉择了。便有了将这本书一分为二的打算,这本就在夺嫡后完本。然后再写一本变法。当然是另一个主角,新的开头了……
但我不可能马上写,那就成了我跑到别处继续写《一品江山》了,那样太对不起了。所以我要先写一本明朝的,弥补我写《官居一品》的遗憾。然后再写王安石变法……
这些话实在难以启齿,但我不能看着亲爱的读者气愤,而无动于衷。总之,这个故事写到赵宗绩登极,已经完整了,再掀开新的一页,就是一个全新的故事了……
还有一些无法诉说的理由,待rì后风波过了,再和你们讲明,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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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感言
三江感言
三江了,三江了。按例需要写一篇感言,首先感谢起点,感谢四组的编辑们,感谢三江的编辑们!更要感谢我的读者们,木有你们一张张的票票支持,俺怎么可能获得三江推荐,而且是三江封推呢?和尚在这里顿首啦。
然后谈一谈我写这本书的立意——就是讲个有趣的故事,给大家在繁忙的工作学习之余,送去一丝丝快乐。所以我们甩开了官居一品的苦逼救国流,毅然让小陈回归普通人的性情,以自己的幸福为重。
为主角放开束缚的同时,我对这个时代的描写,却一点不敢含糊,从风土人情到典章制度,都花了大量的心思,自然还有那一个个声名卓著、性情各异的大人物,我也尽量还原其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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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三郎、五郎和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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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西陲益州路,即是人们熟知的四川盆地。
玉带般宽而长的岷江,纵贯川西平原南北。《山海经》上说:‘岷三江,首大江,出汶山。’从先秦直到本朝,人们都将它视作长江正源。因此岷江虽向南流,但仍被许多文人称为——大江东去。
此时正值桃花汛期,江水从川甘交界的崇山峻岭中狂奔而下,似乎随时有一泻千里、奔涌八方的危险。然而有了都江堰,凶暴狂野的江水,神奇的化为汩汩清流,濡养着川中大地。从那时起,旱涝无常的巴蜀之地,变成了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
因此有人说,中国最可靠的工程,不是万里长城,而是都江堰。在诞生一千年后,汉人已经失去了长城的保护,川中百姓却依然安享着都江堰的庇佑,有肥美沃野千里、有山林竹木万顷、有蔬食瓜果之饶,有稻米鱼虾之美,处处皆有生民之乐,而无凶年之忧,皆出自它的福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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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三月,南去成都百八十里的青神县城外层峦叠嶂。一山山、一岭岭,沟壑幽深,烟云霏绕,尽是青竹遍布,铺碧叠翠。春风拂过,绿浪起伏,万竹成涛,罗烟变幻,气象万千,令观者宠辱皆忘、飘然欲仙。
远近闻名的石湾村,便坐落在这漫山遍野的竹林之间,四周青山环抱,村东有一大湖,湖水常年清澈如镜。
充足的竹木和水源,使石湾村具备了烧制竹炭的条件。大宋朝北方用石炭,也就是煤,南方多木炭,而蜀地则多用竹炭,用当地巨竹烧出来的炭,易燃无烟耐久,深受城中居民的喜爱。
湖边散落着一个个丈许高的炭窑,说明这里的人们,没有辜负自然的厚赐。事实上,这个村子烧制的竹炭,在整个竹海都是顶级,不仅在县城、在眉州城有销路,甚至还有成都的商人来采购,自然富足。
在这样一个似乎与愁苦无缘的乐土中,却隐隐有低低的哭啼声传来……
仔细寻觅,这声音乃是从湖东边最大窑场中发出。正值午休时间,窑场中静悄悄的,方能听到,声音出自西北角落的一间窝棚里。
这间拱形的小小窝棚,以竹排围墙,草席为顶,且破败失修,仅能容身,不遮风雨,与村里粉墙黛瓦的建筑,形成鲜明的对比。
透过虚掩的房门,可以看到里面除了一张充作卧床的竹板,没有其它任何摆设,当然也摆不开什么家什。一个瘦小的男孩躺在竹板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单,双眼紧闭,面色惨白。
另有一大一小两个男孩,趴跪在榻边。大的看起来与躺着的差不多,紧紧抓着他的手。小的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只知道趴在那里哭,一边啼哭还一边用带着蜀音的官话反复道:“三哥哥醒醒,小六不吃炊饼了……”
他啼哭不住,听得另一个男孩心如刀割,泪珠子在眼眶眶里打转,使出吃奶的力气攥住那只手,生怕躺着的人消失一般。
这一攥不要紧,便听到微弱的一声呼痛,两个孩子一下瞪大了眼睛。
候了顷刻,床上的那位终于缓缓睁开眼,瞳仁慢慢聚焦之后,看了看两个孩子,竟忍不住笑了。虽然虚弱无力,他还是乐不可支道:“谁家大人这么不着调,以为自己是牛魔王,把孩子整成,咳咳,红孩儿?”
他的口音怪怪的,说得又含糊,两个孩子没听懂,却浑不在意,小的那个一下就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蹭啊蹭道:“三哥哥,你醒了……”大的那个也不再一脸苦大仇深,一边抹泪一边笑,瓮声瓮气道:“三哥,你可吓死我们了。”
躺着的那位,虽然也听着费劲,但句子简单,还能明白,他瞪大眼道:“你……你们,叫我啥?”说着慢慢抬起手,把那个在自己腮上蹭啊蹭的小孩隔开道:“小朋友,擦鼻涕应该用手帕,而不是叔叔的脸……”
话没说完,他一下子愣住了,因为这一举手,他看到了一只芦柴棍似的手腕子。惊悚的顺着手腕子往下看,手腕连小臂,小臂连大臂,然后连着自己的身体……
见鬼了,这哪是个成年人该有的手臂,莫非落水后被水鬼吃成骨架了?惊悚的感觉蔓延全身,他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光滑如鸡蛋,再往下,没有喉结,再往下,小鸟无毛……这下整个人彻底呆住了。
两个孩子也傻了,看着他躺在那里鬼附身似的自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接着见他挣扎着要起来,大孩子赶紧过去扶他。终归年纪小,也不知该说啥,就那么愣愣的看着他。
“别光顾自己看,哪有镜子,我也看看。”他看看这个头顶光光,脑袋两侧却各扎一短短小辫的憨厚孩子,倒是感觉蛮亲切的。
“三哥莫非要铜镜?”那孩子连蒙带猜,见他点头,才黯然道:“大娘娘定是不给的……”
“好吧好吧……”他不再跟小屁孩费口舌,缓缓躺回去道:“把你家大人找来,就是那个大娘娘吧……”
“定要如此?”那孩子踯躅道,显然对那个大娘娘有些发怵。
他现在也不要求,这孩子好好说话了,似乎人家本就是这么个口音。于是很快冷静下来……眼下情形实在太诡异了,在搞清楚状况之前,还是先不要声张的好:“算了,先让我静一会儿。”
两个孩子便乖乖的闭上嘴,老实蹲在榻边,给他安静。
~~~~~~~~~~~~~~~~~~~~~~~~~~~~~
安静下来,他开始梳理思路……自己本来在江边晨练,谁知遇到一辆面包车失控落水,当时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想也不想就跳下去。也忘记救了几个人,反正最后力竭,呛水、下沉、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怎么一醒过来,就从‘三张’退回青春期前的毛孩子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完全没道理啊!他越想越头痛,疼得愈发厉害,要裂开似的!痛到极点时,轰得一声,脑壳似乎真的裂开了,一些明显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眼前一黑,又昏厥过去。
等他再转醒时,天已经暗了,窝棚里更是黑咕隆咚,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黑暗正好可以掩盖他那一脸的惊恐莫定……他的脑海中,多了一份古代十岁孩子的记忆。
记忆中,这孩子姓陈,有父无母,兄弟四人……眼前的两个,是他的两个弟弟,大的叫五郎,小的叫六郎。之所以听起来有些乱,是因为这个年代,叔伯兄弟是一起排行的。他父亲兄弟二人,两人一共六个儿子,从大到小排行。
他叫三郎,还有个亲生大哥陈二郎,去年开始在县城里读书。至于这孩子的爹,陈家老二,是个书生,适逢大比之年,故而与同年四处游学,将这孩子和他两个弟弟留在家里……
很明显,这窝棚并不是陈老二的家,陈老二家在村子里,有很宽敞的宅院。准确的说,那是陈老大和陈老二共同的家,兄弟俩虽然都成家生子,这些年又先后丧了考妣,但一直没有分家。
陈家以烧竹炭发家,拥有石湾村最大的烧炭场,虽然称不上大富,但家里有一双粗使丫鬟,厂里有十几名雇工,已经是石湾村的头一份了。
但是陈老二的三个孩子,如何会蜗居在烧炭场的窝棚里呢?
十岁的孩子头脑简单,只知道自己父亲一走,他们哥仨就被大娘撵到这里。年纪大的三郎和五郎,每天还得干活……烧炭需要大量的水,场里原本有具水车,但春里坏了,大娘也不找人修,就让他兄弟俩一起汲水,每天必须运够足量的水,才给他们仨晚饭吃。
十岁的孩子,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供不上用水,好在雇工们看着兄弟俩顶可怜的,便抽空搭把手,兄弟三个才能有饭吃。
就算有人帮忙,就算每一车水都只装三分之一,对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说,还是超负荷超时间的劳动。从水车坏了到现在一个多月,兄弟俩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怪不得陈五郎一脸的苦大仇深……
但是今日,大娘一反常态,到了场里没有看看就回,而是整上午都在监工。这下可苦了兄弟俩,从早晨开始汲水运水,一直干了将近两个时辰,全都头晕眼花,手脚发软。结果最后一次汲水时,体质比弟弟要弱的三郎,脚下一软,便落了水……这就是那孩子最后的记忆。
为什么大家都是落水,结果却大变活人?到底现在我是他,还是他是我,还是他中有我,我中有他?这让他搞不清,而且估计想一百年也想不清。
他终究是个乐观的人,决定在找不到办法之前,暂且先假扮这孩子,以免被人当成妖怪咔嚓喽……
第二章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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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已打定主意把自个当成陈三郎,便不再闭眼装死。刚要开口说话,便听到‘吼噜噜’一阵轰鸣,原来是从早晨到现在粒米未进,肚子打起了鼓。
“这么黑,”他不禁脸上发烧,看左右一片黑洞洞,只能瞧到隐约两团小小的身影:“怎么不点灯?”
“三哥莫是忘了?”两团身影愣了一会儿,较大的五郎瓮声道:“前后晌你去要过,大娘娘直是不给,还惨骂你咧。”
“靠……”他,也就是陈三郎不禁火气上涌道:“这是虐待未成年啊!”
“何乃未成年?”
“就是你们这样的!”陈三郎没好气道。
“那你呢?”
“这倒霉孩子,哪壶不开提……”
陈三郎对这个世界,也是心怀畏惧,他还没做好跟外人打交道的准备,决定今晚先摸黑凑合着,横竖不会把筷子捅到鼻孔里吧?
“有吃的么?”
“有,有。”娃娃的心最敏感,察觉到他恢复正常,两个孩子也放松下来,小六郎马上狗皮膏药似的粘上来。陈三郎这次没把他推开,任其靠在自己膝上。
五郎递给他一块锥形的物事。陈三郎接过来捏一捏,应该是块粗粮饼子,不禁自嘲的苦笑:‘这下指定捅不着鼻孔了。’便试探着咬一口,也不知是谷糠还是麦麸所制,反正口中喉中皆是粗粝的异物感,不禁皱眉道:“这能吃么?”
“能吃……”五郎瓮声道:“后晌就吃这个。”
“靠……”陈三郎郁闷的骂一声,但实在饿得狠了,也只能硬咽,却直翻白眼也咽不下去,嘶声道:“水……”
六郎便颤巍巍的端着一只大碗到他面前。
陈三郎接过来,猛喝两口才把嘴里的吃食交待,这才发觉水是出奇的清澈甘甜,这让他郁闷的心稍感安慰。
就着水把一块饼子吃完,陈三郎还觉着饿,下意识问道:“还有么?”
“有。”五郎又从怀里掏出一块。
“谢谢……”陈三郎接过来又吃下去,谁知非但没有满足,反而饥饿感如潮水般涌来,就像饿了几十天一样:“还……有么?”
“有。”这下答话的是小六郎,他也把一块饼子递到三哥手里。
陈三郎拿过来咬一口,才猛然醒悟,自己许是吃了他俩的食物,登时老脸发烫道:“还有什么能吃的,我是说,你们吃了么?”
他吐字一含糊,两个孩子就听着费劲了,半晌才醒悟过来,五郎摇头道:“再没了,这三块饼子,还是鲁大叔偷着送来的呢。”
“有,我还有!”小六郎献宝似的捧一把东西到三郎面前。陈三郎捻一个,似乎是蚕豆,不由喜道:“你从哪儿弄的?”
“三哥给我采的呀……”小六郎细声细气道:“你忘了么?”
陈三郎送到口中一尝,竟是生的,赶紧吐掉道:“这个得煮熟了再吃,不然有毒!”
“一直在吃啊……”小六郎捻起一个,送到嘴里嘎嘣起来,陈三郎夺都夺不下,赶紧把他手里的都夺过来,怒道:“吐出来,不许吃!”
小六郎乖乖吐掉,但显然被吓到了,眼里有晶亮的泪水。
“六郎乖……”陈三郎心一软,紧紧抱住他道:“赶明儿给你煮熟了吃。”
六郎听话的点点头,半晌才小声道:“可是饿啊……”
陈三郎把饼子送到他嘴边,六郎却抿着嘴不吃,小声道:“三哥病了,要多吃才能好……”五郎也使劲点头,表示附议。
陈三郎鼻子一酸,感觉眼眶发潮,不禁暗骂自己尿点太低,强笑道:“三哥又不是饭桶,吃饱了,吃不下喽……”好一个哄,才让六郎吃下那半个饼子。
六郎还不到四岁,今天担惊害怕了一天,早就精神倦怠,吃完便窝在他怀里睡了。陈三郎把他轻轻搁在身边,这才想起五郎来,歉意道:“你还没吃吧。”
“没事儿。”五郎憨憨一笑道:“三哥说过,睡着了就不饿了。这法子好用。”便也爬到榻上睡了。
陈三郎身子还虚,下不得床,加之六郎抱着他的胳膊,五郎抓着他的衣角,想活动一下都不能,只好也老老实实的躺着。
躺在床上,他发现透过棚顶的破洞,竟能看到灿烂的星辰,不由瞪大了眼睛,发现星空是那么的美丽。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这样狠心人家,会如此虐待尚未成年的子弟,真应该大卸八块!
狠狠地诅咒那狠心的长辈两句,他又为自己的处境发愁,一个小孩子家家的,难道要被一直虐待下去么?不如逃跑吧,可还有两个拖油瓶,这两个让人心疼的娃娃,显然把自己当成唯一的依靠,怎能一走了之?
‘两个小笨蛋,我自己还不知道靠谁呢?’陈三郎郁闷至极,终是在烦恼中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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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喔……’一连串嘹亮的鸡叫,打破了黎明的静谧。
陈三郎整个身子都被两个弟弟给压麻了,睡得并不实落,因此鸡一叫就醒了。这才发现小六郎直接趴在他胸口,还流了好大一滩口水。
陈三郎头次好生端详起这小弟弟,只见他睫毛长长,五官细致,应是个难得的漂亮娃娃,只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脑袋大大,身子小小,破坏了应有的可爱,却更加让人怜惜。
他又转头看看五郎,这孩子其实也是皮包骨,但架子大,所以显得要壮实些。就算睡着觉,五郎也是眉头紧锁,表情严肃……说好听点是一脸正气的,说实在的,就是一脸苦大仇深。
‘这俩是我弟弟么?’陈三郎心头涌起丝丝暖意,这是作为独生子的他,上一世从未感受过的。
外面渐渐有了人声,两个弟弟也被吵起来,小六郎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道:“尿尿……”
陈三郎支撑着起身,却找不到尿盆,还是五郎领着他出去解决。
两人一走,窝棚里安静下来,陈三郎才意识到自己的异样……浑身像针扎一样,还没怎么动,就一脑门子汗,显然正在发烧。他那来自后世的灵魂,本是出身中医世家,虽然没有学医,但耳濡目染,勉强算个半吊子大夫。
昨晚的头疼不正是征兆么?只是当时自己心神失守,才没有察觉。
他躺下不敢动了,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要是不顾身体的乱来,小命都可能呜呼了。
这时虚掩的门开了,他本以为是五郎他们,但抬头一看,却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
短暂的愣神后,陈三郎记起这是自己的叔伯弟弟,也就是那大伯家的二儿子,四郎。
比比自己两个衣衫褴褛的弟弟,陈四郎的穿着判若云泥。只见他穿着暗蓝色的绫罗长袍,上面甚至可见团花,外罩黑色坎肩,下穿扎脚长裤,足着簇新的软靴。
虽然不认识面料,但陈三郎还是嫉妒的发狂,恨不得把他扒光,给两个弟弟穿上。
这时那男孩开口说话了,也是带着蜀音的官话:“三哥,你无恙吧?”
见他脸上的关切不似作伪,陈三郎只好把抢劫的念头压下,没好气道:“死不了……”
“昨后晌听说你出事儿,却没瞅着空来。”陈四郎有些神色不宁道:“三哥,你看大夫了么?”
“我请得来大夫么?”
“都是我娘不好……”陈四郎神色黯然道:“我回去求求翠花姐,让她帮忙找胡先生。”这个年代,‘先生’就是对医生的称呼。
“不用那么麻烦,”陈三郎却不想多事,摇头道:“四郎,你能帮我个忙么?”
“能,只要我帮得了。”陈四郎连连点头道。
“我知道村东有养蚕的,你给我弄点蚕砂来,就是蚕的便便……”陈三郎见这四郎面善,便打起了他的主意道:“再问你翠花姐姐,要点陈皮,厨房里做饭用的,一说她就知道。”
“……”陈四郎默默记下来,点点头还没说话,外面响起了比鸡叫响亮数倍,也难听数倍的中年女声道:“四郎!陈四郎,你死哪去了!”
“我娘叫我了,得赶紧走了!”陈四郎从怀里掏出包东西,搁到床边道:“这是我从厨房偷拿的!”说完便慌忙走出去。
外面又响起母夜叉般的喝骂声:“跟你说多少遍了,再往那猪窝里跑,就打断你的腿!”
陈三郎的性子,最是吃不得亏,登时怒火上涌,竟一下坐起来,要出去找那老虔婆算账。
可他两腿灌铅一样,哪能走得快?到门口时,已经看不见人影,只听到竹林中,隐有几句人声飘来。
“娘娘,我三哥病了……”
“敢顶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气冲冲的声音越来越远,但尖酸侮辱的话语,却间或刺耳的传来:“什么三哥……穷酸破落户的崽子……沾上八辈子晦气!”
陈三郎目眦欲裂,他发了狠,只等身子一好,非得让老虔婆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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