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九章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上)
五更不到,陈恪父子抵达待漏院,自然成了百官关注的焦点。新科状元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谁也不会傻到这会儿说风凉话。再说了,陈恪才刚及弱冠,便已是从六品的升朝官,未来宣麻拜相,几乎是必然,谁又愿无端得罪他呢?
因此陈恪听到的,都是赞誉之言、溢美之词,看到的也是一张张热情的面孔。
不过看着他被众人簇拥,少年得志的样子,确实有不少人心里泛酸,没办法,人家二十岁已经是朝官,他们从选人到京官到朝官,却熬了二十多年,如今五六十岁,濒临退休,列班时还要在这少年身后,实在是羡慕嫉妒恨啊……
但真心高兴的也不少,除了熟人以外,更多是四川的同乡。四年一度,青钱万选,独一无二的状元出在蜀中,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凡是乡党,无不与有荣焉,传胪当天就到陈家道贺了,此刻陈恪头回来上朝,自然都围了过来。
当然这也跟四川这地方,在二十年前是一片文化沙漠,开国七八十年,愣是一个进士都没出有关。因此这二十年里从蜀中四路出来的进士,都有一种强烈的自觉,觉着自己是在为四川人打天下。
尽管随着四川重新富庶,文教发达,近些年来四川进士开始井喷,但这种乡党观念却没有变。这不,四川出来的达官皆来为陈恪镇场子,其中王珪、范镇还是他会试的副主考,尽管宋朝严禁搞门生座师那套,但这份师生之谊,是谁都无法抹去的。
所以两位高官成为了陈恪官场的引路人,其中范镇沉默寡言,主要是王珪在指点他,看看天色,王珪起身道:“头次上朝,跟我去拜一拜诸位相公吧。”
陈恪便跟着王珪,先去了政事堂的值房。富弼、曾公亮等都在,陈恪老老实实按照官场礼节一一参拜。宰执们自然要表现出,对晚生新近的爱护,都十分的和颜悦色,除了恭喜恭喜、温言勉励外,也问些诸如年庚、昆仲之类的家常问题。
当然作为首相,富相公还是要多说两句的,劝勉他说:“你如今独占鳌头,本科的进士以你的马首是瞻,后进的学子亦想步你的后尘,你就有领导士风的责任。盼你不仅为将来一己大用之计,亦严以自律,振刷如今愈发浮华享乐的士风!”
陈恪唯唯应着着,老脸不禁微红。他焉能听不出,富相公这是在暗示自己,走马章台、纸醉金迷的生活太过荒唐了,要自己收敛一些呢。
但富相公这样的君子,点到即止,绝不会让他脸上挂不住,又说了些赞美勉励之辞,便放他离开了。
从政事堂出来,转过来又去枢密院的值房,本以为也是一番例行公事,谁知道韩相公却嘶声道:“状元郎来得好,老夫正想找你谈谈,要跟你讨教呢。”
“相公言重了。”陈恪赶紧道。
“请坐吧,”韩琦点点头,示意陈恪坐在身边,又对王珪道:“禹玉有事就先忙。”
这就是逐客了,王珪乖乖道:“我还真有点事,不打扰相公谈话了。”便对陈恪笑道:“能得到韩相公的指教,是你的福气,要好生听声,我先回去了。”
待王珪走后,韩琦看看陈恪道:“久闻大名了,你是个人物,所以老夫不拿对晚生后辈的架子,我们开诚布公,言无不尽。”
“下官遵命。”这是陈恪第一次见到这位赫赫有名的高帅富,觉着他与传说中那种目无余子的高傲并不吻合。殊不知,那是十年前的韩相公,如今的韩琦,已经是三上三下,早就收敛了锋芒。
“你在小传胪上那番奏对,我已请人抄来,细读过了,确非等闲。”韩琦也不跟他废话,直入主题道。
“相公过奖。”
“看来你对西南边陲的情况,很下过一番功夫,我说的对么?”韩琦的声音虽然沙哑,却也因此十分威严道。
“是!”陈恪想了一下,答道:“下官家乡,因为地处西陲,又毗邻吐蕃、大理、交趾等藩国,求学时常怀百岁之忧,所以一直钻研西南的军政民情,只是资质愚鲁,一无成就可言。”
“不必过谦!这在大宋是一门绝学。你能留心钻研,足见不凡。”韩琦道:“你对这次侬智高投奔大理,有何看法?”
陈恪那日跟官家的奏对,其实只是泛泛之谈,拿来唬那些不知天下之大的文学之臣绰绰有余;但在有武相之称的韩琦面前,就显得不够了。是故他不能不出言谨慎。
仔细斟酌一下,他才缓缓道:“下官以为,侬智高乃如李元昊一般的心腹之患,朝廷万不可重蹈覆辙,让其死灰复燃。现在他离开广西,投奔云南,其实已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正是捕杀他的最佳时机。”顿一下道:“而除了侬智高本身外,更重要的是大理国……大理国与我大宋数州相连,且北接吐蕃,南邻交趾,其对我大宋的国防安危极为重要。”
韩琦缓缓点头,虽未有赞许之词,但神色间深有所思,显然对他的话十分重视。
“恕下官直言,大理国所统辖的土地,自秦以来,历经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一直是历朝历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唐末至本朝以来,先有南诏,后有大理,这才脱离了朝廷的管辖。而本朝由于重北轻南的战略,以及对大理人先入为主的误解,一直刻意疏远他们,对他们保持戒备,在下官看来,这是不对的。”
“哦。”韩琦笑道:“错在哪里?”
“不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由异族建立的政权,如辽国、西夏、交趾,乃至原先的吐蕃、南诏,都对我中央朝廷构成了严重的威胁。现实中一个个活生生的教训让朝廷对大理保持警觉乃至疏远,但这种认识太主观武断。具体问题必须具体分析,不能因噎废食。”
“嗯。”韩琦点点头,示意他讲下去。
“朝廷向来把大理国当作南诏国的延续,认为南诏国极富攻击性,所以他们也是危险的。事实上大理与南诏截然相反,南诏热衷扩张,大理却热衷内斗,且其国内佛教盛行,民众对大宋又多有亲近之情。”陈恪一针见血道:“说白了,这是个像大宋一样温和的政权。他们的当权者从未想要越出大渡河,对我国的边陲构成威胁。”
“嗯。”韩琦终于露出赞赏的目光道:“你能看明白这一点,说明是有真才学的。”话锋一转,却呵呵笑道:“不过照你这么说,侬智高肯定在大理掀不起大风浪来,我们可以不必去理会了。”
“相公在考校下官。”陈恪淡淡一笑道:“四夷之乱,始于人心之不臣。故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以震慑人心。再说如今大理内部三家纷争,保不齐有哪家想要倚仗侬氏的势力,压倒另外两家,虽无意针对大宋,却会给侬智高一个翻身的机会。大理国物产丰饶,人、马、铜、铁样样不缺,真要让侬智高扎下根来,不出数年,他就能东山再起、杀回广西。”
“再者,下官方才便说过,比侬智高更重要的是大理本身。下官以为,大理有三个不得重视的理由。”陈恪屈指道:“第一,其物产丰饶,盛产我大宋最紧缺之银铜、马匹;其二,广源州之南,是比侬智高危险十倍的交趾国,其国民卑劣成性,虽俯首称臣,却常有侵略上国之心,我们若能收服大理,可使其钳制交趾。同样道理,又可用交趾钳制大理,此运用之妙,自然无需下官赘言。”
“其三,收服大理,与我们的国策并不相悖,因为虽然是我们对付西夏的盟友,但却是建立在其赞普唃厮啰的个人意愿上。一旦其改变主意,或者后继者倒向西夏,后果将不堪设想,而大理在吐蕃背后,控制茶马商道,不仅是其重要的供给地,更有锋刃抵背之威胁。我们收服大理后,不管吐蕃赞普是谁,都要掂量一下两侧受敌,后援断绝的危险,不敢倒向西夏。”
“好!好!”韩琦拊掌赞道:“状元郎名不虚传,老夫这枢密使之位,将来非你莫属。”
“相公过誉了。”陈恪赶紧谦虚道。
“收服大理的好处,我完全认同。”韩琦沉声道:“但是,朝廷如今的状况,你想必也很清楚,是不可能再起战端,把大理也变成我们的敌人的。所以,朝廷能做到的,不过是虚张声势,实际上,一兵一卒都不会跨过大渡河,这种情况下,怎么收服大理?”顿一下道:“大理是有过,成为大宋藩属的请求不假,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谁知道,如今他们是何态度呢?”
“这就必须亲自去接触了。”陈恪沉声道:“正好借侬智高这件事,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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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更12点前。
第二七九章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下)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也不知谁选的日子,出使的这天,正好恰逢清明。
陈恪胯下是官家赐的汗血宝马,周围是前来送行的大帮同年,身后跟着护送他出使的皇城司护卫。他没有撑伞,也没有穿戴因出使而升格的红色官袍和银鱼袋,仍旧着那绿色的官袍。
倒不是他谦虚,只是听闻程夫人病危,再穿红色的官袍,就太不合适了。
也因为这个消息,他多了几分牵挂和低沉,没有当日大殿上慨当以慷的激昂了。
也因为他的低沉,使得送行的队伍,少了几分意气风发,多了几分凝重。
队伍从南熏门出来,又行三里,便远远看到一个长亭,那就是官员出京送别的春街亭。亭子周围有厢兵把守,闲杂人员禁止靠近。但今日众人远远望去,便见数不清的油壁香车停在道旁,又有无数闲杂百姓在围观,把宽阔的官道都堵满了。
“仲方兄不愧是风月班头,离京出使竟得全城名妓相送。”有人一脸羡慕道:“真叫人佩服啊!”
“不可能,我此次离京,谁都没告诉。”陈恪道:“她们肯定不是为我而来。”
“那是为谁?”众人不解道:“还有谁有这么大魅力?把咱们状元郎都比下去了?”
“还真有一位,不过也犯不着跟他急,因为那是古人了。”有汴京进士笑道:“今天,是全天下的录事,上风流坟的日子。”
众人如梦初醒道:“清明节,南熏门外祭柳七,原来是真的啊!”
他们便纷纷眺望过去,只见在官道边,碧野上,往日里打扮的花枝招展、鲜亮多彩的行首们,全都换上了青衣,以黑布裹头,每人手里一炷香,神色肃穆的立在一座大墓和一座小墓边。
这些一贯烟视媚行、以卖笑示人的女录事们,此刻皆是一脸的哀戚,如丧考妣。
然而围观的人们理解不了这种感情,反而兴奋指点辨认着,那些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名妓……十大花魁来了九个,马上就要参加评花榜的更是一个不落,其余的也皆是名妓。
她们却不理会那些轻佻的声音,毕恭毕敬的上了香,便在那碑上写着‘奉旨填词柳三变之墓’的坟前,清唱起了柳七生前的词作: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她们和着泪、带着悲边歌边舞。一曲悲悲切切的《雨霖铃》,被演绎的淋漓尽致,听者无不悲从中来,泪湿衣襟……
强大的感染力,竟让那些不解风情的闲汉无赖们,也安静下来,他们不知道这些占尽风光无限、如天仙般的女子,为何要哭得如此伤心,却也忍不住跟着掉泪。
感性十足的新科进士们,已是眼圈微红,体会着这深沉的悲哀,但不少人摇头轻叹道:“恨不能做柳七,天下美女坟上哭!虽一生落拓江湖,也值了!”
听到这些羡慕的话语,陈恪心中暗叹,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去世多年后,柳永在妓女们心中的形象,却愈发神圣起来。那是因为世上男人总把女人物化,尤其是对妓女,他们将其当作耍乐的玩物,当作炫耀自己财力的宝物,就是没把她们当作人!
从前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若非物化了杜清霜,又怎会那样急色?
柳永却不是这样,他把她们当成了朋友,当成了人……
但柳永的命运,又是极凄苦的。他本是世家子弟,生得俊美无双、才华更是举世无双,更有一颗细腻温柔之心。他的悲剧谁都知道,一首落第之后的‘鹤冲天’,便被以仁慈著称的大宋官家,打入了另册,命他‘且去浅斟低唱,要这浮名作甚?”
从此大宋朝少了一名学养深厚的官员,却多了个奉旨填词柳三变。从此他便终日流连于坊曲之间,在花柳丛中寻找精神的寄托。而京城的名妓们也给了他,能给他的一切。
柳永没有正经营生,家里也断了他的财源,京城的名妓便争着养他。名妓散尽千金,只求柳七官人与之一寝,求得一词一诗。当时的汴京城中,流传着妓女这样的心曲: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柳七就这样,在红粉阵中打滚了一辈子。他去世后,各妓家凑份子,将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出殡那天,汴京城里无一个妓家不到,哭声震天。从此每年的清明节,都成了她们给柳七上坟的日子。
其实她们与其说是清明祭柳七,不如说是在同病相怜人的墓前,借机大哭一场……表面再风光,也掩盖不了她们内心的自卑,也代替不了对未来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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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曲唱毕,回过神来的兵丁,才上前驱赶挡路的百姓。
人群一散,笔挺坐在高头大马背上的陈恪,便极鲜艳的暴露在,众位名妓眼前。
她们一愣神,旋即便明白了,一齐过来道了个万福。
陈恪在马上颔首以示还礼。
这份尊重,教诸位花魁倍感温情,都依依不舍道:“眼看评花大会就要开始,状元郎却要离京了。”
“公务在身,不得不如此。”陈恪微笑道:“再说,我也黔驴技穷了,还是溜之大吉的好,以免出丑。”在场的名妓,几乎人人都从他这儿求到了词,把陈恪记忆中老辛、小李和老姜的词,差不多刮去了一半。剩下一半,还多是亡国仇、民族恨,拿出来不合时宜的。
所以他说得是实话,再不封笔,真要露馅了。
不过在行首们听来,这却是他一贯的风趣。只是刚刚摆脱了哀伤,却又陷入惜别之情,所以全都笑不出来。她们纷纷摸出随身的佩饰、香囊、汗巾,赠与陈恪,一祝他马到成功,早日返京,并纷纷相许道:“今日素服在身,不能多礼。来日奴奴扫榻奠枕,恭候公子凯旋。”真真叫羡煞旁人。
“状元郎这风月班头,真是货真价实。”长亭中,远远眺见这一幕,王珪并一众礼部官员,都一脸羡慕道:“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宋朝人的思维很奇怪,没中进士狎妓就是不务正业,中了进士风流就是有本事。满朝公卿,别看现在一个个一本正经,其实哪个年轻时候,都是走马章台,眠花宿柳的烟花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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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女们告辞后,看热闹的人也走了,长亭外、古道边,顿时安静不少。
陈恪望着前来送别的同年,只见五郎一脸的郁闷,他十分想跟着去,但岳家那边已经定下了婚期,所以陈恪勒令他留下成婚。并吓唬他说,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当心打一辈子光棍。
威胁奏效,五郎果然十分担心,却依然坚持,哪怕打光棍也要去保护他。陈恪有些感动,但当然不能害了弟弟,便告诉他玄玉和尚会加入,五郎才放了心。
四郎则跟着陈恪走,他冷静的头脑,机敏的判断,其实与吕惠卿有些重叠,但两人的用向不同。
新科进士及第后,朝廷会放一年的假,让他们回家处理个人事务,或者到处玩玩放松放松,一年过后再回京城报道。所以四郎也不用跟朝廷打报告,只消跟着陈恪他们往家走,半路上再加入就成了。
和同年们话别之后,礼部的送行仪式开始了。当稍显冗长的仪式结束后,陈恪看到小王爷赵宗绩,出现在长亭下。他一手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道:“七天的两,从上往下吃。上层的是易坏的,越往下层的,就是越耐久存的。”说着压低声道:“湘儿从昨晚一直做到今晨,忙了整个通宵,你可不能浪费了,更不能给别人吃。”
陈恪点点头,亲手把两个食盒放到车上,出发的时间到了。他朝赵宗绩抱拳道:“多保重。”又朝众人抱拳道:“多保重!”说完便拿过侍卫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跟着队伍越走越远,直到谁也看不到谁。陈恪正有些怅然若失,忽听到有琴声响起,天籁般的歌声从道边青丘上传来: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同样的一首词,前面花魁们所唱的,是献给柳三变的,后面这首却是献给陈恪的。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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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死了,顶不住了,三更求月票啊……今天不算加更。
第二八零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上)
尽管晚上路几天,但使团享有最高等级的驿传待遇,一路上都有快马打前站,到驿吃饭,每日换马,在大宋朝宽阔平坦的官道上,最快日行二百里。
七天后,他们便赶上了风尘仆仆的苏氏父子。苏洵手里也有兵部开具的驿券,但从出京的驿站领了三头骡子后,就没人给他们换过,紧赶慢赶,把畜生累得尥蹶子,还是让陈恪赶上了。
陈恪让人拨出三匹马来,把三人捎上,一路上三苏心情沉重,少言寡语,只管闷头赶路。
越秦岭、穿剑阁,跋山涉水几千里,到了三月底,才终于抵达成都城下。要不怎么说出使是苦差事呢,实在太考验人的身体和意志了。
到了成都,也到了王珪的家乡,他一来实在是需要休息,二来想回家看看,三来也照顾一下陈恪,遂主动提出休整三日。
陈恪便跟岳丈妻舅先行一步,吕惠卿、曾布等人则留下来休整,在花重锦官城的成都游玩,三天后再出发与陈恪汇合。
一天后的清晨,薄雾笼罩着眉山城,陈恪与苏家父子所乘的官船,悄然抵达了码头。因为他们来得实在太快,以至于当地官府和乡绅还蒙在鼓里,所以没有出现万人空巷的欢迎场面。
但来码头上进货的商贩,还是认出了生于斯长于斯的苏老泉。
“啊呀,这不是苏老爷……”商贩们登时惊喜莫名,上来大礼参拜。金榜传胪的同时,礼部也将喜报快马加鞭送到诸位新科进士的家乡,眉州上下都知道,苏老泉儿婿三人全部高中,他的女婿甚至中了今科状元。
这可是国朝全川四路头一个状元啊!
如此盛事自然全川与有荣焉,这些天,各处衙门、各州大户都来眉山道贺,眉山人更是深感殊荣。但大街上没有欢庆时必扎的彩楼灯笼。反而挂着白幡、挽幛……
苏洵一下船,就看到一面挽幛上写道:‘桃李芬芳、德泽天下’,登时两脚一软,抓住一人问道:“我浑家……”
“苏老爷节哀……”
“唉哟……”最后一线希望破灭,苏洵就像被大锤击中,两眼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陈恪早看到他摇摇欲坠,忙伸手抱住老丈人。
“娘啊,儿子回来了……”苏轼和苏辙把背上的包袱一扔,就嚎啕大哭着,发足往家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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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彀巷中,已经变成一片白花花的世界。按照习俗,每位前来吊唁的官绅大户,都会送来一道挽幛。灵堂里放不下,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大门外,到后来,整个一条巷子都摆满了灵旗挽幛。
陈恪搀着苏洵从马车上下来,便感到岳父浑身颤抖,两眼发直,竟悲怆得要背过气去,连忙去掐他的人中。苏洵才吐出悠长的一口气,眼泪便决堤一般流下来,挣开陈恪的手,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去,口中喃喃道:“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
院子里,苏轼兄弟已经扑倒在地,匍匐着、哭喊着,爬到亡母的灵柩前:“娘啊,你醒醒啊,你不孝的儿子回来看你了。你临走的时候,不是亲口对我说,一定要见到我们高中进士,风风光光的回来么?”可是,儿子如今终于中了,你却躺在这里边,再也不看儿子一眼了,孩子还没好好孝敬你一天呢……”
声声悲从中来,如杜鹃泣血,惹得满屋子女人,又哭成了一片。
陈恪都被勾得满眼泪水,但他的目光不在灵柩上,而是落在那个青衣被发、比黄花瘦的憔悴人儿身上。
那人儿也泪水滚滚的望着他,两人久久凝望,陈恪真想一把抱住她,好生安抚一番,可此时此地,只能克制住情绪,大步走过去,一把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传递给她温暖。
感受到爱人的体温,让小妹早就哭干的眼泪,再次倾然而下,她轻轻靠在陈恪的肩上,无声的饮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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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男人们换上了白色的孝服,披着头发、赤着脚,连陈恪也不例外。在令前致祭后,苏轼的妻子王弗,便向男人们讲述起了婆婆从病而亡的经过。
原来,自家中的男人们远赴京城科考求官之后,眉山的苏家其实仅剩下了一个婆婆领着两个女儿、两房儿媳过日子。婆婆程氏于丈夫、儿子们出门之后,身体急转直下、直至重病不治中年殒命。
最为遗憾的莫过于,程氏直到咽气也没等到儿子们双双高中的喜讯,她含辛茹苦服侍丈夫,教育儿子,却没能等到告慰的一天,世间所哀,莫过于此!
而事实上,程氏其实在父子离家之前,便已经疾病缠身,究其病根,又要追溯到当年那块‘苏氏族谱亭碑’的落成,那次对程氏的打击相当残酷!
后来提出‘三从四德’口号的程圣人,现在才刚刚中了同进士,宋朝的女子虽然出嫁后以夫家和子女为重,但与娘家的关系仍然紧密,这点在法律上就有体现……不仅是在室女,如果离婚,或者无子丧偶返家者,皆享有娘家财产的继承权。
而且哪怕是出嫁女,其实也有权继承家产,只是属于她的那部分,已经通过嫁妆的形式,提前给予了。所以宋代女家的嫁妆之后,有时候甚至超过了夫家的全部财产,但这些嫁妆的使用权、支配权皆归女方所有,若是女方不幸亡故,夫家是要还给其娘家的。
所以宋代女人并不像后世那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其与娘家的关系,反倒颇像陈恪原先那个时代。尽管程夫人的嫁妆早已贴补了家用,但她对娘家的感情,是不可能因此而耗光的。
但性情孤傲偏激的苏洵,采取了最激烈的方式来报复程家。他公开宣布与女婿家兼岳丈家断绝一切来往,并且写诗诅咒程家,但这样还没能使苏洵解恨,竟用立碑的方式,将程家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他自己是痛快了,却没有顾及自己的妻子,也是‘丑名远播’的程家的女子呀!夹在中间的程氏夫人既悲哀女儿的遭遇,又痛心两家成仇,与娘家断绝了关系,心灵的煎熬使她日夜受到折磨,以至身体迅速垮下去,多年与药为伴。但要侍奉丈夫,又要操持两个儿子的婚事,她尚能靠意志坚持住,等到他们走后,一闲下来,程氏便病倒了,一年来遍请名医,也没有救得她的性命。
只可怜去世之前,丈夫儿子没有一个在身边,她怎能安然瞑目?
接下来两天,苏家父子都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对苏轼和苏辙来说,二十多年来几乎全是母亲在抚养教育,想到她灯下缝衣,想到她启蒙幼年。母爱似海,无涯无尽,如今却咫尺之间、生死茫然,睹棺思人,怎能不让人五内如焚,泪雨滂沱?
尤其是至情至性的苏子瞻,他进学科举不过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期盼,如今高中甲科进士,完成了全家人的夙愿,却不能对高堂慈母侍汤用药略尽人子之情,这叫他如何接受?从回家起,不吃不喝,一刻也没离开先妣灵前,几度哭昏过去。
下葬的日子定在两天后,这两天里,少不了临近和本州县的官员前来拜祭,苏家父子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迎来送往的任务就落在陈恪身上。当然官员们不会认为失礼,事实上,他们有大半的原因,就是冲着他来的。
好容易捱到两天后的四月初三,灵柩抬出了苏府。作为长子,苏轼执绋前导,苏洵和陈恪也穿着麻衣孝服紧随其后。以苏家今日的地位,苏氏自然全族出动,出殡的队伍长达二里,甚至赶上当年苏老爷子葬礼时的盛况。
在悲凉的哀乐声中,纸钱漫天,队伍缓缓出城,到了城外的苏氏族坟老翁泉。当初立碑的时候,苏洵便为自己选好了的墓地,只是未曾想到,竟然让妻子先躺进来了。
谷中青山碧水、花木繁盛,那族谱亭依然如新,保护着其中的石碑。苏洵都没有勇气去看那石碑一眼,侧着脸越过了这一让他付出最惨重代价的‘杰作’。
坟地前,墓井已经挖好,只等时辰一到,就把棺材抬入墓井中安放,然后填上土,葬仪就算结束……至于筑坟立碑,都要等到将来老泉躺进去再说。
没有墓碑,但有祭文。苏洵扶着棺材,将几页呕血而成的祭文一边焚烧,一边悲声吟着:
“呜呼!与子相好,相期百年。不知中道,弃我而先。我徂京师,不远当还。嗟子之去,曾不须臾。子去不返,我怀永哀……人亦有言,死生短长。苟皆不欲,尔避谁当?我独悲子,生逢百殃……”
“……归来空堂,哭不见人。伤心故物,感涕殷勤。嗟予老矣,四海一身。自子之逝,内失良朋。孤居终日,有过谁箴?”
“昔予少年,游荡不学,子虽不言,耿耿不乐。我知子心,忧我泯没。感叹折节,以至今日。呜呼死矣,不可再得!”
“……有蟠其丘,惟子之坟。凿为二室,期与子同。骨肉归土,魂无不之。我归旧庐,无有改移。魂兮未泯,不日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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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ok,重新出发,今日四更!
第二八零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中)
夜凉如水,上弦月若有若无地浮在薄云轻雾中,墙面上爬着的青藤和墙脚下丛生的乱草中,各种夏虫都鸣叫起来。
陈恪坐在床边,小妹青衣布裙、长发披肩倚靠在他温暖的臂弯中,柔弱的像一只小猫。
回来之后,便被繁冗的丧葬占据了一切时间,竟一直没工夫安静的呆一会儿。直到下葬归来,所有人都累了,各回屋睡去,两人才能享受这珍贵的温存。
陈恪心疼的摸着小妹纤细的腰肢,低声道:“这阵子,累坏了吧。”
“不累。”小妹摇头道:“有姐姐和嫂嫂们,不用我做什么。”
“那还瘦成这样。”陈恪叹口气道:“叫人心疼。”
“怎么能吃得下饭……”小妹黯然道:“娘病重,又担心你们,实在排解不得。”
“无论如何,总之是过去了,往者已矣,生者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母亲在天之灵最大的告慰。”陈恪柔声道:“答应我,要好好吃饭,让心情快点好起来。”
“嗯。”小妹柔柔的点下头,抬头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闪亮亮地:“你其实大可不必那样。”
多少年的默契了,陈恪自然明白小妹的意思……其实还未成亲,他大可不必在丧葬中持孝子礼。就算成亲了,以他的身份也用不着,但他执意如此,在苏家亲族、眉山父老面前,便是以女婿自居了。
他为何如此,其实就是为了尽可能给小妹一个交代。小妹自然心知肚明,感念之余,又黯然道:“其实小妹时常在想,当初非要赖着三哥,是不是个错误?”
“怎会这么想?”陈恪沉声道。
“因为我总给三哥带来数不尽的麻烦、”小妹幽幽道:“你在东京的事情,我二哥信里都告诉我了,知道你为了退婚,很苦,还几乎倾家荡产。”她用了好大的努力,才从陈恪身边离开道:“这些你却从来不跟我说,小妹、小妹实在不值得……”
话音未落,又被陈恪一把搂回去道:“值不值得,我说了算。又不是你给我惹得麻烦,实在是……”他本想说,你爹和我爹太麻烦,但这种日子显然不适合那么轻佻,便改口道:“造化弄人罢了。”
“可是又要耽误三哥三年……”小妹终于忍不住,又委屈又心酸又歉疚的掉泪道:“实在是太倒霉了……”
陈恪轻轻拢着她的秀发,柔声安慰道:“还是那句话,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那个安排这一切的家伙太可恶了。”
小妹赶紧伸手捂嘴他的嘴,然后小声祷告道:“老天爷别往心里去,他这人嘴巴坏,但心是好的,千万别怪罪他。”
“我家小妹啥时候开始信这些了?”陈恪捉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笑道。
“三哥,你还要去冒险,还得求老天保佑呢。”小妹嗔怪地看他一眼道:“你可千万别不信,很灵验的。过完年,我和二位嫂嫂,拜遍了眉州的大庙小观,祈求你们三个高中,结果你看,全都高中了。”说着叹口气道:“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显圣,得一家一家的还愿,真是伤脑筋。”
“呵呵……”陈恪莞尔道:“拜神的时候,你想着让我们仨谁当状元啊?”
“还用问……”小妹娇媚的白他一眼,捂着脸道:“我这个重色轻兄的家伙……”
“哈哈……”陈恪刚要放声大笑,又赶紧把嘴巴捂上,叹气道:“礼教真是害死人,我想岳母在天之灵,也不愿她的女儿,再耽误两年三个月。”
尽管宋代没有名教害人,但亡者子女在居丧期间的禁忌已然不少。简单说来有五方面,一是凡初丧,诸子三日不食;百日只喝水吃饭,十三个月后才能吃水果蔬菜,二十五个月后才能吃肉喝酒。
二是不作乐、不嫁娶、不生子。《宋刑统》中将‘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释服从吉,闻祖父母、父母丧匿举不报’列入‘十恶’重罪之一的‘不孝’。
三是不应试、不入仕。四是官员应丁忧服丧。五是墓中不得藏金玉……这一禁忌亦列入法令,主要是为了防止盗墓、保护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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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禁令,其实老百姓并不太讲究,官府也不可能追查的那么细,但对官员来说,却是要命的大问题。如果陈恪和小妹敢在这期间结婚,那苏家兄弟的前途就算完了。而且小妹和老苏还要被判刑,陈恪自己明明知情还要违禁,也逃不了。
国法习俗如此,连陈恪这种生性不顺从的家伙,都徒呼奈何。
“谁说不是啊。”小妹何尝不是郁闷的要死,她伏在陈恪肩头,委屈地扭着身子道:“这两年三个月,让人怎么熬啊。”
“要不,等我外放之后,就把你偷着接过去吧。”云南有瘴毒,小妹身子弱,陈恪哪敢带她去?何况也太过无视礼法了。
“人家说说解气罢了。”小妹摇摇头,轻声道:“我能那般不晓事理?”这种事,万一让人查出来,陈恪的乐子可就大了。
“唉……”陈恪长叹口气道:“算了,不说这些话。这么多年都等了,咱们再等两年就是。”
“三哥会委屈么?”小妹闪着双眸望着他,不待陈恪回答,又轻笑道:“估计是不委屈的,汴京城里的风月班头,有的是莺莺燕燕疼爱呢。”
“嘿……”陈恪大窘道:“这个苏子瞻,竟然告我的密。难道他就好到哪去么?你知道么,他中进士后,是夜夜笙歌……”
“不是我二哥说的……”小妹悠悠道:“是旁人告诉我的。”
“谁?”
“月娥妹子……”
“噗……”陈恪险些没喷她一脸,瞪大眼道:“你不是说笑吧?你怎么会见着她?”
“上个月的晚上,我正在睡觉,突然感觉屋里有人,睁眼一看,果然真有个人,把我吓坏了,刚要喊,嘴巴就被捂上……”
陈恪毛骨悚然,心说乖乖隆嘚咚,河东狮要杀人泄愤么?
“这时我看清了她的样子,是个身材高挑、长相十分标致的女孩子。”小妹道:“这才把心放下,不再挣扎,示意她把手放开。”
“我问她想干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想悄悄来看看我然后就走,没想到我这么警觉,竟发现了她。还说让我忘了这件事,就当她从没来过。”小妹轻声回忆道:“这时我猜出她是谁,就叫了声月娥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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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小妹的回忆,时光回到一个月前。
“……”那女子没想到她能认出自己,何况她也不是个善于作伪之人,遂脱口道:“你怎知……”等于不打自招了。说完寒着脸道:“不错,我就是柳月娥,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来看看,是什么人有这么大魅力,让那家伙非娶不可。”
“哪有什么魅力,不过是个瘦瘦弱弱的民女。”小妹披衣起身,点亮了烛台道:“哪一点都比不上月娥妹子。”
“我又算什么?”柳月娥闻言凄然一笑道:“在他眼里,我一无是处。”
“那是他没眼光,”小妹给柳月娥倒杯茶道:“出来这么多天了,肯定没和人好好说过话吧。长夜漫漫正是夜话时,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以柳月娥的武力,十个苏小妹也不够看,但以苏小妹的智慧,十个柳月娥也不够看。小妹很快就春风化雨,解除了柳月娥的戒备,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让她把心事道了个干净。
“我留她住了一阵子,家里人都以为她是我昔日在书院的同学。有王弗嫂子帮我瞒着,自然不会露破绽。”小妹微笑道:“我们倒是极相处得来,到后来已经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了……”说着半是嗔怪、半是无奈看看陈恪道:“她真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你不该那样对她。”
“这话真稀奇。”陈恪有些着恼道:“我是为了谁?”
“三哥要是有本事……”小妹挨近了陈恪,凑在他耳边道:“就连她一块娶了吧。”
“这话真该打!”陈恪一把将她按在膝上,一掌击在小妹挺翘的屁股上,痛得她哎呦一声,讨饶连连:“三哥饶命,小妹也是为了补偿你啊……”
“天一亮我就要出发了,就不说她了。”陈恪两手一兜,像抱婴儿一样,把小妹抱在怀道:“我现在就想好好抱抱你。”
“……”小妹顿时安静下来,紧紧环住陈恪的手臂,喃喃道:“真不想你走……”
“那我就不走了。”陈恪轻轻的摇晃着手臂:“不走了、不走了……”
“嗯。”小妹含混应一声,幸福的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呼吸渐匀,便沉沉睡去了。
陈恪就这样一动不动抱着她,一夜没合眼。这一夜里,他听小妹叫了十几声‘娘,别走’,还有……几十声‘三哥、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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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更,下一更12点前。
第二八零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下)
天不亮,趁着小妹还没醒,陈恪把她轻轻平放在床上,慢慢拉过被子,亲一亲她的额头,便蹑手蹑脚的出去,他最不喜欢执手相望泪眼的离别场面,那会让人英雄气短。
却不知,身后的小妹睁开眼,满目泪水送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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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码头上,陈恪与前来送行的苏轼道别,嘱咐他照顾好小妹,便登上了早等在那里的双层官船。
上了船,除下孝服,换上一身素衣,陈恪来到前厅与王珪相见。
王珪先表达了慰问之情,又对无法亲临至祭而表示内疚。
陈恪代表岳家表示感激之后,转入正题道:“王公,见到张相公了么?”张相公就是张方平,这老兄去岁便已升任三司使。谁知在启程之前,川南发生了瑶部叛乱,他不得不留下来平乱,二月里刚刚收拾利索,准备再次启程,结果又出了侬智高事变……
“没有,他已经去雅州了。”王珪摇头道:“不过有枢密院给我的廷寄说,陕西诸路的部骑数万,也在向成都移动,还有湖广的部队,也从水路进发,枢密院还发了一千车兵器,不日运到。有他们做后盾,我们的把握能大些。”
“但是,蜀中的百姓又要遭殃了。”陈恪叹气道:“本地为兵,客乡为匪,这么多军队涌入蜀中,怕不只是防备侬智高吧……”
“要不怎么说,兵乃不祥之物,不可妄动呢……”王珪雍容大度,是那种典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官员,他当然知道,朝廷一面防备侬智高,同时也防备蜀中有趁机人作乱,再闹一出王小波出来。
“最近局势如何?”既然已经出来了,就管不着身后了。不如尽快完成任务,让那些客兵没理由在蜀中久留,这才是对家乡父老最有用的。陈恪便换个话题问道:“我在眉山,见过不少地方官,都说现在人心惶惶。”
“是啊,现在成都都盛传,侬智高将率军入川的消息,加上蜀地匪患不绝,羌民地区一直动荡不安,州府官员对此深信不疑,忙着调兵修筑城墙,日夜不得休息,百姓亦很受惊扰。”王珪面带忧色道:“咱们蜀人被兵乱吓破胆了,许多巨富甚至举家外迁,也有趁机浑水摸鱼的。我看用不着侬智高杀过来,蜀中自己就乱了。”
“相信以张相公的能力,会稳住局势的。”陈恪安慰他一句,皱眉道:“不过,侬智高的事情,两川官员也才刚刚知道,怎么会传得沸沸扬扬呢?”
“说来也巧,”王珪苦笑道:“就在上月,侬智高还活着的消息,被往来大理商帮带出来了。地方官被他凶命吓破胆,三天五奏,夸大事态。朝廷八百里加急勒令张相公封锁通往大理的诸要道,所以他才会去雅州。”
“真是添乱啊。”陈恪叹口气道:“问题是我们这边一闹腾,大理那边岂不要紧张起来?”
“那是自然。”王珪道:“等我们到了雅州,见着张相公就知道了。”
第二天上午,三艘官船抵达了雅州治所雅安城,这里是大宋与番邦茶马贸易的榷场,因此繁华更胜眉州。
除了是重要的商贸城市之外,这里还是大宋的边防重镇……尽管雅州不是大宋王朝的边陲,但却是朝廷势力的尽头。再往南走,就要进入少数民族各部控制的十万大山了……大山那边的大理国也是一样,两国虽然理论上接壤,但实际有上千里的崇山峻岭横亘着。之间盘踞着数不清的各族蕃民,这也是两国几乎断绝往来,尤其对宋朝来说,大理存在感极差的原因。
所以雅州便是大宋的边防治所所在,这里常驻禁军两万,并有随时征调临近五万土兵的权力。在王珪和陈恪想来,如此风声鹤唳的时刻,雅安城肯定已是草木皆兵了。
谁知道眼前的码头上,竟仍然商旅云集,未见军队大规模集结的迹象。
码头上有茶马司的官署,见到三艘大官船前来,连忙上前询问,是否乃汴京使团。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那茶马司的提举官便求见上官。
请示之后,侍卫们放他上去,一见到紫袍玉带的王珪,那提举便大礼参拜,口中道:“我们相公早就知道钦差要来,但为避免制造紧张气氛,所以没派官兵迎候。要我代他向上差致歉。”
“国家有事,岂能讲那些虚礼?”王珪摇头道:“你们相公在哪?”
“在府衙。”
“速速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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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雅州府衙,张方平早已得到通禀,来到门口迎接王珪一行。他是个身材高大、面皮黝黑、声音洪亮,看上去是个很直爽的官员。但那双深如秋潭的眼睛,让人知道这个半老头绝不简单。他虽然比王珪大十来岁,但也是京中旧识,如今在这西南边陲重逢,自然十分开心。他抱拳朗声笑道:“禹玉老弟,别来无恙啊!”
“安道公,风采更胜往昔!”王珪连忙行礼道。陈恪站在他身边稍靠后些的位置,也跟着行礼。
张方平向前迈一步,一把扶住两人道:“这位就是新科状元郎吧!”
“正是本科状元及第陈仲方!”王珪一脸与有荣焉的引荐道:“仲方,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安道公!”
“下官拜见张相公!”陈恪只好再次见礼,对方如今是以三司使行知益州府、提点两川军务,自然当得起相公的称呼。
“好好好,状元郎不必多礼,”张方平一脸亲切的扶起他道:“老夫是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了。咱们神交已久,还是以兄弟相称吧。”
“张公折杀下官了。”陈恪这话的意思是,那就不称你为相公,但再随便就太过分了。身在官场,就得说假空虚的官话,这叫他心里无比别扭。
“咱们进去说。”张方平一手拉着陈恪,一手拉着王珪,亲热的把他们迎进府去。
仆役上了茶,端上点心,张方平朝陈恪笑道:“去岁苏老泉带他两个小子去见我,据说你也到了成都,却躲着不见我,你说该是不该?”
“确实不该,”陈恪歉意笑道:“不过张公公务繁忙,下官是怕人太多,你会不胜其烦。”
“这不是实话啊。”张方平有中原男儿的爽朗性格,放声笑道:“你是因我跟你老师不和,担心吃脸色,所以才躲着我,对不对?”
“绝无此事。”尽管被说重了,陈恪也不能承认啊。遂摇头道:“张公雅量高致,怎会为难个后辈呢。”
“哈哈哈,真会说话。”张方平笑道:“听说你是先默写了十万字,才得以参加会试,果有此事?”
“不堪回首。”陈恪苦笑道:“但确实如此。”
“王介甫那小子,总是目无余子,你能挺过去,也叫他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张方平笑得十分开心,竖起大拇指赞道:“厉害,厉害!”
“还是比不上张公啊。”陈恪苦笑道:“我十年时间才背过十万字,王公却只用十天就能背过‘三史’,米粒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这马屁拍得张方平浑身舒坦,笑得脸都开了花。因为若论聪明强记,他绝对是大宋朝第一人,多少神童、天才,在他这只有吃灰的份儿。
据说他够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年轻时曾经向人借‘三史’,十天即归还,里边的每一句话都能牢牢记住……‘三史’是《史记》、《汉书》、《后汉书》,仅一本《史记》就五十多万字,他能十天全都背过,你上哪讲理去?
“我那是家里太穷,想读书只能去借,才不得不全都背过。”张方平笑道:“说来可笑,后来做官买回来的书,看了却不能尽记,反倒是当年借的书,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说可笑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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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这儿一个劲儿的讲古,那边陈恪和王珪,都流露出无奈之色。这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他们是满心的焦急,火烧火燎的赶到这雅安城,谁知这位蜀中最高军政长官,却一点都不着急。
不仅是嘴上不急,看看雅安城商贾云集、一点戒备也没有的平静景象,就知他是真不急。
“安道公,据小弟所知,朝廷命钤辖司封锁通往大理的商道。”王珪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何看起来,边贸并未受影响?”
“哈哈,”张方平却不以为意的笑道:“关闭商路,只会给商人们带来巨大损失,还会带来不必要的恐慌,让人趁机得利,好处却一点没有。所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啦。”宋朝的大臣就是这样牛气,遇到张方平这样的能吏,自然是社稷之福了。但就怕有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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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媳妇疑似发动,结果鸡飞狗跳了俩小时,把计划全打乱了。下一章明早发吧,可怜可怜我这个时刻风声鹤唳的家伙吧。
第二八一章 大理国 (上)
“可是,怎么有传闻说,侬智高已经率军渡河,进入我大宋地界了。”王珪面现忧色道。
“这个我也听说了。”张方平点点头道:“因此今日请来了,首先报告这一消息的邛部川头人询问。待会儿我要请他吃饭,二位钦差不嫌弃,不妨也一起出席?”
“那感情好。”
“不过到时候,一切看老夫的眼色。”张方平狡黠一笑道。
“拭目以待!”王珪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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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三人转到正堂,便见五个黑布裹头,穿黑色短衣,左衽赤脚、面皮黝黑的中年人,正坐在椅子上,装模作样的喝茶。
一看到张方平来了,五人赶紧起身行礼,用生硬的汉话向他问好。
张方平为他们引见,告诉王珪和陈恪,这五位是黎州、雅州邛部川的土官,但对那些头人,只说他俩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并没提起他们要出使大理这茬。
这时候,老军上来禀报,已经可以开席,张方平便请众人分主宾就坐。
虽然是同桌吃饭,但菜肴泾渭分明,王珪、陈恪面前,摆得是精致的酒菜,而一干土官对珍馐佳肴不感冒,每人面前摆着一条羊腿,一条狗腿,还有一只肥肥的猪蹄膀。酒也不用杯,每人面前是一只斗大的酒坛,里面是军队喝得浊酒。
一众土司亦不用筷子,便就手抓着条腿,甩头撕下一条油滋滋的大肉,另一手拎着酒坛子,咕嘟嘟喝下一口,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很快就忘乎所以、丑态百出。
他们这副饿鬼投胎似的吃相,看得王珪暗暗皱眉,心中不禁埋怨张方平,让我们和这样一帮人吃饭。不是折磨我们么、
陈恪却神态自若,还和那些头人主动攀谈,问些无伤大雅的风物人情,不一会儿就混熟了。
张方平一直在劝酒,待那些头人打个饱嗝,醉眼迷离了,才开始正题道:“这次相烦诸位前来,是因为你们提供的情报很及时、也很重要。但是太过简略。本官没法上报朝廷,故而请诸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帮老夫把这份上奏完善好”,说着呵呵一笑道:“当然,少不了为你们请功!”
五个头人已经喝得醉醺醺讯。听说要请功,登时眼冒绿光,你一言我一语,唯恐被别人抢了先。
但听他们的描述,前后矛盾、破绽百出,王珪和陈恪都皱起眉头来……有人说,侬智高的部队有三五千,有人说是三五万,还有说是几十万。有人说他已经在黎州。有人却说还没渡河。有人能把侬智高的相貌都描述出来,有人却连侬智高是哪个族的也弄不清楚……
总之是云山雾罩、不着边际,但张方平不但照单全收,还一脸感激道:“你们提供的情报太重要了,我整理一下,马上加急发往朝廷!”
这会儿工夫,几个头人又几坛子酒下肚。醉得快要睡过去,却还没忘了赏赐,喷着酒气,呲着大板牙道:“今年春荒,族人们快要饿、嗝。饿死了……”
“没问题。”张方平豪爽的一挥手道:“三天后,有一批军粮运到。全给你们了!”
头人们欢呼起来,争相感谢张相公的慷慨。
“你们回去再回来,实在太麻烦了。”张方平好人做到底道:“不如在这儿小住几天,本官好酒好肉管够,你们只消派人回去,叫丁壮来运粮就是了。”
“好的好的。”头人们巴不得在雅安城多享受几天呢,自然无不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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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这些醉醺醺的头人被扶下去,张方平请王珪二人后厅用茶。
一坐下,王珪就忍不住道:“安道公,对那些蕃夷,至于那么奉承么?”
“呵呵……”张方平捻须笑道:“邛部川的蕃夷很特殊的。”
“怎么个特殊法?”
“所谓‘邛部川’,是指是生活在雅州以南十万大山中的邛部蕃人,他们也是诸部蕃夷中最为强悍的。经常阻断商路,做些‘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的营生。但因为当初朝廷在平定蜀中后,没有一鼓作气拿下大理,如今想消灭他们已经不可能……一旦大军来剿,他们便躲入大理国境内,等到风声一过再回来,你根本抓不着他们。”
“所以官府不得怀柔羁縻、赐其钱粮、授其官职、稍稍约束。况且朝廷也需要他们来监视大理……”因为对唐朝的教训矫枉过正,朝廷对大理一直保持警惕,所以地方官利用能够随意出入大理境内的邛部川蕃人,作为他们收集大理军事情报的重要来源。
便听张方平解释道:“可是邛部川却不单纯为大宋服务,他们同时也为大理所用,常充当大理国的使臣,取道西蜀向宋进贡,还帮助大理呈书递信,代大理请求册封。可以说,他们就是两头吮吸的谍探。如此一来,他们的可靠性就大大成疑了,一旦他们提供的情报不属实,无论对宋朝还是对大理国的决策者,都会造成严重的误判。”
“所以张公要把他们叫来,亲自问问。”王珪明白了:“为何要先喝了酒再问?”
“酒后才能吐真言呐。”张方平笑道:“别看他们外表粗豪,实际上一个个狡诈多端,你要是听他们清醒时的鬼话连篇,非得被拐到九霄云外不可。”
“喝醉了就会说真话么?”王珪是如玉君子,很难理解张方平这种老油条的想法。
“喝醉了也说假话,但心里一迷糊,就圆不住。加上又说要为他们请功,便争先恐后的表现,结果说多错多。”张方平淡淡道:“至少能确定,他们是在鬼扯谎。”
“他们为何要撒谎?”
“一方面,他们狡诈贪婪,总想变着法子从朝廷这边捞好处,那造谣夸大军情,让朝廷不得不倚重他们,厚赏他们,赐给他们兵甲武器,就是很好的办法。”张方平道:“另一方面,商路上乱了套,他们才好假扮侬贼,趁火打劫。”
“果然是一群养不熟的狼”,王珪倒抽一口冷气道:“和这种人打交道,心眼不够可不行。”
“也不必高看他们。”张方平冷笑道:“不过是一群只有小聪明的蟊贼而已,看我怎么收拾他们!”说着对王珪和陈恪道:“在雅安城住上三日吧,磨刀不误砍柴工,三天后上路,保准比现在上路,要轻松多了。”
“听安道公的安排。”王珪点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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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时间转眼就过去,这日,陈恪正与吕惠卿、曾布等人,研究入滇的路线。忽听得前衙升堂鼓响,又有小吏来请。便急忙忙换了官服,往大堂去了。
等他和王珪到时,张方平已经在帅位上端坐,大堂中文武分列左右,又有彪悍的甲胄之士警戒仪仗,端得是一派威武肃杀之气。
示意他们二人坐下,张方平一拍惊堂木,肃容道:“带进来!”
便见十名高大军士,扭着五个五花大绑的蕃人进来,不由分说,按跪在地上。
陈恪和王珪一看,竟然是那日的座上宾,五名邛部川头人。
五人一见到张方平,就或是委屈、或是愤怒的大声嚷嚷起来,尽管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想想就知道,是在质问他为何翻脸。
“闭嘴!”张方平重重一拍桌案,怒道:“尔等大祸临头,还在这里不知死!”
“……”五个头人一愣,一个被授予黎州判官的头人问道:“我们忠心为朝廷报信,如何却惹上祸事?”
“要真是忠心,自然只有好处没有祸事。”张方平冷声道:“但是你们谎报军情,虚声动摇两川情状,自然要遭受严惩!”
“冤枉啊大人,我们确实是见到侬贼。”头人们叫起来撞天屈道:“才敢向朝廷报信的!”
“那为何朝廷的斥候穷搜十余日,仍不见侬贼的一兵一卒?”张方平质问道:“莫非侬贼专找你们,官兵一出现就消失?”
“十万大山,到处可以藏数万大军,怕斥候一时间不能尽搜……”任判官狡辩道。
“既然你们说侬贼已经入川,那好,咱们不妨立个军令状。”张方平冷笑道:“如果一个月内,他们出现在大宋任何城镇,老夫就给你们请封宣慰使,反之,满门抄斩!如何?”
“满门抄斩?”几个头人惊呆了,他们没想过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如今朝廷因你之言,大动干戈,开几十万大军入川,蜀中各府也是砺兵秣马,枕戈待旦,所耗费的钱粮数以亿计。要是你们谎报军情的话……”张方平目露凶光道:“是不是万死莫辞?”说着大手一挥,狞笑道:“还有你们前来领赏的族人,本官也已经全都扣下了,到时候一并处斩!”
“敢不敢立?”在张方平一字一句的质问声中,五名头人的心防彻底崩溃,交代了他们听闻侬智高出现在大理后,便散布谣言,想趁机渔利的阴谋诡计。
第二八一章 大理国 (中)
果然,侬智高率军出川的消息,正是他们散播出来的,纯属子虚乌有。张方平将五人痛斥一番后,然后让下属将其中四人带去益州,逐州逐县地消除谣言。并命那任判官随使团入大理,穷问侬智高的着实消息。
为了让这些人不耍花样,张方平扣押了他们的亲属,只待任务完成再放回。
让陈恪他们在雅安雅安等待的几天,张方平抽空为他们准备好了五百精锐护卫,五百民夫,两千匹大理马……其中一千匹坐人,五百匹拉车,五百匹备用,车上装着足够他们往返的粮秣军械。张相公的能吏之名果不虚传。
“这任判官和大理上层颇有联系,更重要的是,他与沿途路上的部族很是熟悉,能让你们顺利抵达大理。”出发那天,他亲送使团南下,路上谆谆嘱咐道:“据说大理国内也不消停,但具体什么情况,还得到了才知道。我会继续陈兵边境配合你们,能做的就这么多,其余只能靠你们随机应变了。”
“安道公已经做得够多了。”王珪和陈恪真心实意的抱拳道:“能在出境之前,得到你的大力帮助,真是我等天大的幸运!”
“哪里话。”张方平正色道:“这次只是虚惊一场,就把蜀中闹得鸡犬不宁。那侬智高真要是听说,蜀人都成了惊弓之鸟,说不定真会来的,到时候可就大难临头了。”说着抱拳行礼道:“我代蜀中百姓,拜托诸位了!”
“定不负使命!”两人肃容还礼。
军士捧来美酒,出征的将士人手一碗,张方平高高举起酒碗,大声道:“天佑大宋!天佑尔等!”
“天佑大宋!”将士们一饮而尽,把酒碗摔碎在滚滚大渡河边,转身迈上了铁索渡桥。
上桥之前,陈恪看到宋端平领着个熟悉的身影过来:“仲方,快看谁来了!”
“小玉儿!”陈恪惊喜的翻身下马,开心道:“你终究还是来了!”
“檀越请称呼小僧玄玉,或者喊一声大师。”玄玉穿一身蓝色僧衣,头上带着斗笠,手里持着禅杖,脚下踏着木屐,面容宁静的站在滔滔江边,颇有出尘之意道:“小玉儿是我闺女的名字。”
“哈哈哈……”陈恪放声大笑道:“你都当爹了,怎么还当和尚?”
“阿弥陀佛。”玄玉合十,正色道:“还俗尽人道,事毕归我佛。”
“不简单啊,”陈恪赞道:“这才两年时间,就整出个闺女来了。”
“一儿一女。”玄玉一脸平淡道。
“好好好,你厉害!”陈恪竖大拇指道:“本以为你在家当奶爸,所以这次去大理才叫上你,教你出来透透气。”
“大理的佛学之盛,还要超过中原。”玄玉道:“小僧此去正好求教一番。”
“好好,咱们上路吧。”故友重逢,让陈恪的心情豁然开朗,斗志昂扬的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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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河之后,使团遇到的第一个严峻考验,就是如何抵达大理。要么走茶马道,经建昌府、善巨府到大理,要么走蜀身毒道,经建昌府、会川府、弄栋府到大理。后一条路要近不少,但因为商旅不兴,路况不好,所以并不会省太多时间。
经过一番商讨,为了安全起见,决定还是走茶马道,等回去的时候,再走蜀身毒道……陈恪他们还负有一个秘密任务,就是摸清大理的山川地形,以备不时之需。
但上路之后才发现,原来所谓的好走,也是相对而言的。一路上除了长途跋涉,风雨侵袭之外,还要经过许多人烟稀少的草原,茂密的森林,辽阔的平原。要涉过汹涌咆哮的河流,巍峨的雪峰,还要攀登陡削的岩壁。
人马必须紧贴着岩壁,才敢通过那些开凿在绝壁上的,三尺多宽的道路,稍有不慎即跌落万丈悬崖。若是两队相逢,进退无路,只得双方协商作价,将瘦弱马匹丢入悬岩之下,而让对方马匹通过。
还得当心头顶上滚落的山石,陈恪他们就遭受过数次落石的袭击,十几名兵勇被当场砸死,伤者达几十人。
除了天险之外,通过密林时,还有毒虫叮咬,成群的蚊子铺天盖地,尽管陈恪已备好了充足的除瘴、驱蚊药,还是有不少人中招发病,没有走出大森林。
毒虫之外,还有来自人的威胁。要说蕃人真是要钱不要命,使团带了这么多护卫,还是照抢不误。你自报家门,没用,过了大渡河,理论上是大理国地界,但实际上是三不管地带。这里盘踞的蛮番只认银子不认人,常走这条线的商队,每年都要按时打点,才能走得安生,现在见了面生的队伍,自然抄家伙上抢:‘交没交过路费?!’
按照王珪的意思,自然是破财消灾,再让那任判官帮着砍砍价,花点钱过去得了。陈恪不同意,说这样只会招来更多的抢劫犯,要是一一打点,到不了大理,咱们就连底裤都不剩了。更何况咱们代表朝廷出使,碰上蟊贼都屈服的话,怎能让大理国人瞧得起?
但王珪有着大宋官员花钱买平安的优良传统,坚持要这样做,他是正使,陈恪不得不给他面子。
可也不幸让陈恪说着了。在用钱和粮食打发走一拨蛮番后,那些人非但没有满足,反而呼朋唤友、奔走相告:‘可碰上肥羊了,快去抢啊!’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几乎每日都有抢劫犯光顾,而且胃口一次比一次大,甚至有人想让他们把所有的物资、还有身上的武器都留下,空着手上路。
王珪彻底傻眼了,怎么能这样呢?也太不君子了吧?这才不得不向陈恪求助。
陈恪不发一语,朝这些天来,受尽羞辱、早就憋到内伤的侍卫们挥挥手,一排弩箭便射了出去,惨叫声中,那些衣衫褴褛的蛮番便倒了一片。
“你真敢下手?”看着满地惨叫的蛮番,王珪颤声道。
“精良的武器,不该是摆设。”陈恪淡淡道,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白袍的官员便挺起长枪,拍马杀了出去,正是王韶。
玄玉和宋端平赶紧跟上,就这三人三马,冲入乱成一片的蛮番阵中,将一个戴皮帽围披风的头领擒了回来。毫发无伤,如入无人之境。
“不想死的话,让你的人赶紧滚蛋,我们到了大理就会放你回去。”陈恪逼视着他道。
任判官一通哇啦哇啦的翻译,那人一脸桀骜,还待放几句狠话。
只见寒光一闪,他的一只耳朵便离开了脑袋。
陈恪提着滴血的宝剑,冷冷道:“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那头人吓呆了,他极少见到这样狠厉的汉人。
任判官也惊呆了,他见过的大宋官员,大都是些装腔作势、胆小如鼠之辈,就像那个王正使。没成想到这个高大的副使,竟是个彻头彻尾的狠角色!
沟通变得顺畅起来,那头人的部下撤走了,只留下几个照顾他的仆人,跟着使团一道上路。
“这样会不会太鲁莽?”上路后,王珪依然忧心忡忡道:“招来报复怎么办?”
“王公知道为什么沿途的商帮,在交了保护费后,还要人人携带武器?就是为了保护货物随时拼命!”陈恪面沉似水道:“狼是喂不饱的,你得先让他知道你会誓死反抗,他们才会掂量轻重。”
之后两天,又打退了两拨袭击。宋军的弓弩,在百步以外仍有致命的杀伤力,那些蛮番手里的弓箭,却只有三十步不到的射程,要顶着弓弩前进七十步,死伤自然无算。蛮番们只是抵抢劫而已,又不是要拼命,见占不着便宜还很危险,打他们主意的部族陡然减少。
这还要归功于王韶,这个暴力书生竟然深谙兵法,在他的指挥下,军队行军下寨、攻守布阵,都有章有法,比带队的武官要强多了。正是有他这样的牛人存在,陈恪才有硬来的底气。
就这样白日行军,夜里下寨,每日最多不过行军五六十里,在路上足足走了二十多天,所历的艰辛罄竹难书,把王珪的肠子都悔青了。
这一日,忽而行到一处雄关险隘之前,王珪仰望了半天,说出一句:“这下得交过路费了吧?”
陈恪用一种‘你脑子烧糊涂了’的眼神望他一眼,道:“这是大理国的边关。”
话音未落,两面山坡上,出现了满山遍野的军队,还立起了一面杏黄色的旗帜,上书‘大理’二字。
“虚张声势。”使团上下都很紧张,王韶却笑起来道:“虚张声势,他们要是想和我们打,就没必要暴露了。”
“把我们的旗帜也打起来!”陈恪大手一挥,一面火红的旌旗缓缓竖起,上书一行斗大的大字:
‘大宋皇帝钦命出使大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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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一章 大理国 (下)
要不怎么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呢?
那面对蛮番毫无用处的破旗,在大理国军队面前,却是立竿见影。
看清旗帜之后,马上有军官带着一队士兵下来查问。士兵穿得是短袖半身皮甲,头上戴着铜盔,军官则穿着明光铠,带着簪缨的钢盔。看着这伙像是从壁画中走下来的官兵,要不是个子普遍矮了点,大宋使团真有种从蛮荒时代穿越到唐朝的感觉。
“诸位真是上国的使团?”那军官站定了,打量着这队人马虽然狼狈,却明显装备精良,气质高雅……也不知他从哪看出来的,忙抱拳施礼道。说的是汉话,行的是汉礼,让一路上听惯了‘乌鲁瓦拉’鸟语的大宋使团,顿时那叫一个亲切。
“正是。”吕惠卿拨马上前,与那军官通报了名号,又出示了使节和官凭,对方虽然是边关守军,但大宋从没向大理派遣过使者,他自然也无从分辨真伪了。
但常识告诉他,肯定错不了,大宋朝的使者,是那些蛮番假扮不来的。赶紧命开关门,放上国天使入关。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请他们只带百人护卫,其余人在关外按扎,自有酒食奉上。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何况这处名唤‘镇北关’的关城里,竟然因为大宋的军事行动,而增兵到两万余人,要想消灭他们,完全不必费这般周折。
陈恪和王珪一合计,由王珪带人进关去,他则留在关外,和卫队在山坡上安营。
如此休整十余日,使团上下的体力和精力都恢复的差不多了,那边大理国派来迎接的官员也到了。
大理官员的服饰,也甚合唐制……而宋也基本沿袭唐制,所以看上去格外亲切。
只见为首的两人都不到三十岁,头戴进贤冠,身着紫色大袖长袍,腰围围裳,前系蔽膝,腰系玉带,足着厚底靴。与大宋官员的法服无甚区别,唯一的不同在于,他们的进贤冠很高……何止是进贤冠,这些日子看到大理国文官武将的帽子都有一尺多高,显得有些滑稽。
“这真是个喜欢戴高帽的国家。”王珪和陈恪在前面应酬,宋端平他们在后面小声嘟囔道。
“你看这两人的进贤冠,怎么都是七梁的?”吕惠卿专盯着代表等级的梁数看:“莫非在这大理国,梁数越多越不值钱?”
但很快就证明他错了,大理国也是梁数越多越值钱。因为前来迎接的,一个是大理太师杨允贤之子杨义贞,另一个是大理相国高智升之子高升泰……两国还是有不同之处的,比如大理国就不避先人字讳。
杨氏和高氏是大理两家权臣,地位与王族段氏并驾齐驱,所以两人年纪轻轻,就品级如此之高,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了。
这二位年纪相仿,杨义贞浓眉鹰目,一副豪杰之相;高升泰则方面阔口,一派贵人之象,端得都不是凡人。他俩中为首者是杨义贞,朝王珪行一个标准的汉礼道:““上国天使驾临,下国小臣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对方肯玩斯文,王珪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紫袍,浑身上下透着雍容华贵之气道:“世子免礼,本官受大宋天子所遣,前去拜见贵国国君,一路上跋山涉水,又在这镇北关待了半个月,不知何时能见到贵国国君啊?”
“这就可以上路了。”杨义贞笑道:“主要是下国从没接待过上国使者,所以有些忙乱,失礼之处,还请恕罪。”
“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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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在杨义贞和高升泰的引导下,开入了大理境内,起先依然是崇山峻岭、道路艰险,但陈恪他们都恢复了体力,加之又不用担心安全,走起来要比前半段道路轻松多了,也终于有心情,欣赏一下大理国境内的雄奇美景了。
这是个颜色极度鲜艳的国度。抬头望去,是那蓝得让你心醉的天,尽管大宋境内也没有大气污染,但决计没有这种纯粹的蓝。
跟蓝天最近的,是熠熠生辉的雪山顶,尽管已经五月,可那高耸的山顶上,仍是银妆玉砌、圣洁高雅,让人望之忘俗。纯白的雪线下,是碧绿的草原,草原下是浓绿色的茂密森林,森林里有碧绿色的高山湖。林影投在明净的湖中,早晨湖面上的岚雾缕缕飘荡,亦真亦幻,如诗似画。
沿着河从森林走出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望之无垠、开满野花的大草原。高升泰介绍说,这种平原叫‘坝子’,大理国的城镇,就是建立在这些大大小小、散落在崇山峻岭中的坝子上的。
看着道边开满鲜花的宽阔道路,众人才发现,这美到让人窒息的国度,竟然连土地都是红色的!上天太偏爱这片土地了,怎能让她生得如此之美?大宋的文官们情不自禁,一首接一首的吟诗作赋,赞美眼前这片仙境般的世外桃源。
就连王珪都认为,能来到这美丽的国度,来路上的辛苦,值了!
在坝子外,震惊他们是自然的美景,到了坝子内,吸引他们的是应接不暇、变化多端的民风……大理国部族众多,几乎是一个坝子一个部族,每个部族都有自己的文化、建筑、服饰、习俗、饮食。这实在是这些昔日里‘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宋书呆子们,开拓眼界、改变思维的再好不过的课堂了。
让他们感动和自豪是,大理人竟对大宋怀有极大的好感。使团每到一处,都会受到最隆重的招待,离开的时候,那些部族还会奉上最珍贵的特产……当然大国体面,向来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使团会以大宋特产的茶叶、丝绸还礼,都要比他们的馈赠厚重不少。
这时候,陈恪他们才明白,为何张方平要让他们带上这么多物资,若非如此,还真不够赏赐的。这也让陪同的大理官员暗暗赞叹:‘天朝上邦就是泱泱大气……’
这群大理官员,早就被宋使的文采折服,每日里像学生一样跟着他们,一旦有诗赋新作,便马上让人抄录下来,不仅自己欣赏,还要送到大理城去,先给君王公卿欣赏。
现在又见大宋使者雍容有礼的对待各部部民,亦得到各部民发自肺腑的爱戴。他们简直成了宋朝的脑残粉。
但那杨义贞和高升泰,虽然也是笑容满面,眼里的阴云却越来越多。
陈恪冷眼旁观,对这两家的心思有了初步判断。暗地里,他和吕惠卿、曾布一合计,发现大家想到一块儿了,看来虽不中亦不远矣……
要说这大理国,基本继承了南诏国的领土,也承袭了其官制与区划。其政治中心在洱海一带。疆域大概是后来的云南、贵州、四川西南部、缅甸北部地区,以及老挝与越南的少数地区,面积将近后世云南的三倍之大。
但它与南诏国不是一回事,其最大的变化,就是统治民族变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民族,主要是乌蛮和白蛮两族,南诏国是乌蛮人建立的,可到了末年,权臣郑买嗣弑君篡位后,短短三十年间,皇权四易其主,乌蛮的势力迅速衰落,白蛮趁机上位。
郑氏之前的两朝皇族赵氏和杨氏都是白蛮,郑氏本身也是白蛮。宋太祖出生前一年,杨氏的首领杨干贞篡位登极,当时段氏首领段思平,任通海节度使。因为传言其有帝王之相,在疑惧下,杨干贞对段思平狠下杀手。
段思平全家被杀,只身逃回通海后,联合白蛮大族,向东方的乌蛮三十七部借兵,讨伐杨干贞,所向皆克,逼杨氏退位,最终建立大理国。但杨氏仍然是乌蛮大族,且段思平主要靠借乌蛮之力起事,本身并不具备压倒性优势,担心一旦把杨氏消灭,自己会被乌蛮所吞。
所以他没有消灭杨氏,反而善待他们,这为他赢得了崇高的声誉,也使得大理始终是白蛮的天下。但为了给乌蛮一个交代,他又分封诸侯,把国家除了国都大理外,分成了两都督、六节度,分封给随他起事的白蛮、乌蛮的贵族大姓,杨氏也在其列。终于稳住了政权,传国至今。
但这种只顾眼前的姑息政策,也给子孙留下了祸根。如今在大理国是权臣当道,且都有兵有地盘,其中最横的就是这高、杨两家。
高家,是当年三十七部乌蛮首领,被封为岳侯的高方之后;杨家,就是前代皇族之后。几十年前,白蛮大族董氏叛乱失败后,这两家因为勤王有功,便脱颖而出,完全超过了其它六家。为了压制其中一方,大理国王不得不倚重其中一家,等到这家势大后,再倚重那家,结果就这造就了两家尾大不掉的权臣出来。
完全是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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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卷开头实在是太难写了,几乎是写一段查一段,因为大理国的历史,都被朱元璋消灭了,现在流传下来都是传说。为了考证历史,我用两倍的时间都更不出一章来!又是这个点了,下一章只能明天还了,唉。
不过好消息是,基本查完了,后面就可以展开故事了……
第二八二章 段氏(上)
队伍一路上走走停停、迤逦而行,让宋使尽情领略了大理国的风采,亦享受到无比的尊崇,然而走了大半个月,还没到大理城,这让陈恪等人心中焦急。
“这速度实在太慢了。”一天饭后,陈恪与几个同年到镇外的田野上散步,再艳丽无边的美景,也有看腻的一天。
“我看他们分明是在拖延。”吕惠卿道:“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还用你说!”曾布笑骂道:“其实他们无非在争论两点,一个是和我们谈什么,另一个是如何处置侬智高。想想就知道,三家肯定各有立场。”
“你说,他们都持什么立场呢?”吕惠卿瞪他一眼道。
“那得看他们想干什么了。”曾布道:“但不管高、杨两家,是否有不臣之心,肯定都不愿看到段氏和大宋走得太近。”
“那是自然。”王韶点点头道:“两家谁都不愿意,段氏背后有了靠山,可惜他们谁都不知道,这靠山只能声援,实际上是靠不住的。”
“别那么尖锐。”吕惠卿摇头道:“这一路上你也经历了,一千八百多里的跋山涉水,处处都有万夫莫开之险,朝廷根本鞭长莫及。我现在终于理解,为何太祖打到大渡河边,就不准再往南下了。进攻大理国的代价,实在太高了。”
“哪有凭天险守住的江山。”王韶却哂笑道:“蜀国不就是例子?”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别争了。”陈恪赶紧拉开两个总是拌嘴的家伙道:“等你们一个当上宰相,一个当上枢密使,再讨论这种高屋建瓴不迟。”
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无论如何,我们得催促他们赶紧上路了,”陈恪沉声道:“大宋对大理的渗透太不力了,我们得自己打开局面。到了大理,情况才能好很多。”
“怎么听着,你有底牌似的?”
“到时候看吧。”陈恪笑笑道:“我也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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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恪他们的催促下,队伍终于不再走走停停,五天后,抵达了洱海边,登上了等候多时的楼船。
船行洱海,但见湖水碧绿清澈见底,无边无涯,波光粼粼、沙鸥翔集。像美丽的少女,紧依着山顶白雪皑皑、山腰白云缭绕的点苍山,又是一处造化钟秀之地。
到了夜里,水静风轻,月影波光,整个洱海又变成一块白璧,美得令人窒息。
“这才是真正苍山雪,洱海月。”站在船头上,陈恪望着天地间的美景,长长叹一声。
“听大人的意思。”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那鹰一样的杨义贞,出现在陈恪身边:“似乎原先来过大理。”
“上辈子来过。”陈恪淡淡道:“兴许上辈子,我是大理人吧。”
“大人竟知道自己的前世?”大理人都笃信佛教,所以杨义贞也深信轮回。
“呵呵……”陈恪笑笑,没搭理他。
“明天就要到大理城了。”杨义贞不以为意,正色道:“大人,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吧。”
“我是副使,世子是接伴使。”陈恪望着无边风月道:“我们能谈什么呢?”
“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杨义贞道:“这一路行来,难道我还看不出,上国使团中,说了算的不是那位德高望重的正使,而是大人么?”顿一下,他挺起胸膛,傲然道:“而大理国是白人的天下,我们杨家又是白人里最强的一族,什么事情有我们支持,保准顺风顺水。”
所谓‘白蛮’、‘乌蛮’,都是宋人对他们的蔑称,大理人当然不会这样称呼自己,他们管白蛮叫白人,管乌蛮叫黑人……这不是从肤色分,而是以民族服装的颜色分。
“杨公子醉了吧。”陈恪转头看他一眼道:“我怎么听说,贵国王族也是白人?”
“这……”杨义贞没想到,陈恪对他们的成分还真了解,只好讪讪改口道:“王上是大理所有部族的王,不能算白,也不能算黑。”
“嗯。”陈恪点下头,心说:‘那就是灰人’,面上不动声色道:“那好,你想谈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大人。”杨义贞道。
“我们来的目地很简单。”陈恪淡淡道:“就是为了确定侬智高,是否在大理境内。”
“若是在呢?”
“希望贵国将他交给我们。”
“……”这原是题中应有之义,杨义贞沉吟片刻道:“既然天朝派遣特使,千里迢迢而来,必然是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是。”陈恪点点头道:“多方证据表明,他确实就在大理境内。”
“但贵使离开大宋已经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足以让侬智高离开了。”杨义贞颇有些无耻道。
“这么说,他至少曾到过贵国?”
“不错,”杨义贞点点头道:“不瞒大人说,在我大理境内,侬族是黑人三十七部中的一部,而且是很强的一部。”顿一下道:“而且当年侬智高的父亲被杀后,他正是靠黑人的势力,夺回广源的。”
“他兵败之后,带了很多同族过来,我们大理本不想接收他,但在三十七部首领的庇护下,他们还是在侬部的地盘住了下来。”
“你的坦白出乎意料啊。”陈恪面现赞许道:“称得上开诚布公了。”
“多谢大人夸奖。”杨义贞笑道:“既然他是上国的敌人,那也是我们杨氏的敌人。他被黑人赶走了则罢,若还在大理境内,我们必会协助上国,将其擒拿归案。”
“世子这份心意,下官记下了。”陈恪点点头道:“相信有了世子的协助,我们此行一定会顺利得多。将来事成归国,一定请官家重赏杨家。”
“只要上国知道,在这彩云之南,还有我们杨氏这样忠心耿耿的臣仆,寒家便心满意足了。”杨义贞先是致谢,又关切道:“大理夜里太冷,大人还是尽早进舱吧。”
“我再站一会儿。”陈恪笑道:“这真是个让人安宁的国度。”
“那就不打搅大人了。”杨义贞躬身施礼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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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没等多久,黑暗里又走出一人,不用看都知道是那高升泰。
高升泰奉给陈恪一个精致的锡酒壶道:“刚烫好的哀牢酒,给大人驱驱寒气。”
陈恪这阵子没少喝这哀牢酒,其实就是后世的云南铜锅酒,因为最后有一道铜锅蒸馏的工序而得名,所以这种酒也比中原的更加清澈、也更有劲儿。大概相当于三十度白酒了。
起先大理人都很自得,说我们虽然样样比不上上国,唯独这酒要比上国酿得好。然后陈恪让人拿了一坛‘仙露’出来,他们就再也不夸口了。
不过这酒确实不错,至少不像仙露那样醉人。陈恪接过呷一口道:“生活在这片世外桃源,饮着美酒,看着美景,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大人还没见识过大理最美的呢。”高升泰那张正派的脸上,流露出男人都懂的表情道:“大理的美女,比仙露还要热辣呢。”
“那一定要见识一下。”陈恪呵呵笑道。
“全包在小侯身上了,”高升泰拍胸脯道:“大人可一定要赏光哦。”
“岂能辜负了小侯爷美意?”陈恪开心道:“下官万分期待了。”
“必不然大人失望。”高升泰也很开心,人就怕没喜好,既然宋使好这口,那就好办了。便也不谈正事,只跟陈恪介绍大理的风物,不着痕迹间,许下了无数贿赂。
他学识渊博,更兼言谈风趣,和陈恪交谈甚欢,两人真叫个相识恨晚,一直聊到下半夜才各自回房。
回到房间,陈恪便赶紧钻进被窝,浑身打哆嗦道:“他妈的,这鬼地方,晚上跟冬天似的。”
“和俩小子聊得怎样?”同屋的宋端平小声问道。
“都是人物啊。”陈恪牙齿各个打颤,掏出仙露酒来喝了两口,身上才有了热乎气道:“不过高升泰比杨义贞会做人,在这个山头林立的大理国,这点很重要,所以我更看好前者。”
“不过从这两位的言谈看,好像都不怎么把段家放在眼里。”陈恪笑骂道:“也不知段誉他老爷爷怎么混的。”
“段誉他老爷爷?”
“就是段思廉。”陈恪叹口气道:“大理国内的局势,看来远比之前想象的复杂,其国主没有威柄的话,我们的差事就麻烦了。”顿一下,目光一凝道:“说不定,要被卷进大理国内的漩涡了。”
“明天就见到老段了,说不定两个小子是瞎吹牛,人家还是一代雄主呢。”宋端平笑道:“看看再说吧。”
“嗯。”陈恪点点头,吹熄了灯。
翌日清晨,楼船抵达大理城,大理国君段思廉,亲率文武百官出迎,仪式极为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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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二章 段氏(中)
- 大理城东临碧波万顷的洱海,西倚雄威绵延的苍山,整座宏伟的城市依山势而建,一道青砖石墙环绕城池,城内由南到北横贯着五条大街,自西向东纵穿了八条街巷,整个城市像唐都洛阳那样,呈棋盘式布局。
只见城中一色的白墙青瓦,一色的斗拱飞檐,掩映于花树流水之中。又有几十处红墙碧瓦的佛寺,传来渺渺佛音,在远处三座白塔掩映下,显得格外圣洁。
尽管只有汴京城的一半大,但这种高低层次造成的立体感,却使大理城的视觉冲击力,更甚于汴京城。但绝无张牙舞爪的霸道,而给人一种祥和美好的安宁感觉,怕是见到西天极乐,也就不过如此了。
“真不愧是佛光普照的妙香福地啊……”玄玉和尚已经热泪盈眶了。话没说完,挨了宋端平一个暴栗:“你算是找到组织了。”
水门前的码头上,一列列手持的画戟、彩旗的金甲武士在仪仗、警戒。两侧的台阶上,则排列着大理国的宫廷乐队,一层一层十分庞大。第一层是琵琶五十面,第二层是箜篌、高架大鼓两面、羯鼓两座,第三层是箫、笙、埙、篪、觱、篥、龙笛等管乐,第五层是对列杖鼓二百面,演奏者着紫、红、绿三色宽衫,系镀金凹面腰带,皆是秀雅动人的女子。
正中位置上,站立着大理国的文武百官,公卿贵族,其中华盖之下,一个三十来岁,身穿圆领大袖龙纹长袍,雍容华贵的男子,便是大理国君段思廉。他身材高大、美髯飘飘,望之颇有人君之象。
在大理境内一路的奉承中,王珪的精气神已经滋养过来,但见他身着紫袍玉带。儒雅翩翩,端的是一派上国大臣的气象。
两人表演一番繁文缛节后,王珪向段思廉介绍副使,听说陈恪是今科的状元,大理人不禁发出惊叹,显然觉着能在上国中状元的,定是神仙般的人物。倒让王珪吃了个小醋……当年他也有机会中状元的,无奈被‘有官人’的身份挡住。而陈恪同样是‘有官人’。却能让官家破例。同人不同命,找谁投诉去?
段思廉又向宋氏介绍自己的主要随员,一个穿着紫色圆领中袖长袍。面如重枣的老者,便是大理太师杨允贤,另一个与他做一般打扮。身材不高,但相貌十分儒雅的中年男子,则是大理相国高智升。
段思廉身后,还立着个双十年华、螓首蛾眉、肤如凝脂的美丽女子,只见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头顶挽高髻,髻系长带,以莲瓣束发,耳戴明珠。身着明黄色宫装,环佩叮咚。气质十分高雅。
王珪以为这是王后,但看服饰不像,一时间,不知该怎么问候。
“这是舍妹明月。”段思廉见宋使难掩诧异,只好多解释一句道:“鄙国上承唐风,自来民间亦无男女之防。她因久慕上国,缠着小王要来看热闹。小王被她缠得头疼。只好带她一道前来,倒教贵使笑话了。”说着对那明月公主道:“你先退下吧。”
“无妨无妨”,王珪笑着拦住道:“入乡随俗,来到大理自然尊从大理国的习惯。”
“王兄”,明月公主闻言笑道:“那我到底该听谁的?”
“这……当然是听上使的了。”段思廉苦笑道。
“多谢王兄开恩。”明月公主先朝乃兄一笑。然后转身福一福道:“奴奴拜见二位相公。”
“公主殿下不必多礼,我二人可当不得‘相公’之名!”在貌美如花的女子面前。男人总会显示他的大度。便听王珪笑道:“那是宰相专属的称呼。”
“二位贵使日后一定能当上宰相的”,明月公主笑靥如花道:“提前叫一下也无妨吧。”
“愈发不像话了。”段思廉笑道:“不过这话倒说对了。”
听他们兄妹和宋使谈得热火朝天,一边的杨太师出言道:“王上,宫里的宴席已经摆好,还是请上使到五华楼就座吧。”
“唔,也好。”段思廉涵养很好,话头被打断还若无其事,颔首道:“请上使登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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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乐声中,庞大的仪仗护卫着车队启程,陈恪和王珪坐在一辆,与段思廉的御辇形制类似的十六人抬轿车里,透过珠帘打望着大理街景……但见大理城内人烟稠密,市肆繁华。大街上青砖铺地,家家户户都栽花种树,各种红花绿枝伸出墙外,连成一条条花巷,芬芳的花香四时不绝,弥漫了全城。
大道两边,叮咚的水声不绝于耳。那是清洌的泉水,从苍山上流进城里,穿街绕巷,经过一家家门前,灌溉着花树,洗净了纤尘。民众在街上行走,甚至不必穿鞋。
正如那段思廉所言,大理男女并无礼防,如今已是春夏之交,大理颇为炎热,许多少男少女就携手上街。那些美丽的白蛮女子,戴着色彩鲜艳、缨穗雪白的头巾,身穿紧身的白色右衽大襟衣,下穿束腰花边裤,有的穿着绣花鞋,有的干脆赤着白嫩齤嫩的玉足,走在洁净的石板路上。
这些线条婀娜多姿,尽情展示美好青春的大理女子,看得宋使目不转睛,好生羡慕此间男子……尽管大宋还没有诞生理学,但女子服饰趋于保守,再也见不到这样的景象。
不过宋朝的士大夫,绝不会像明清士大夫那样,嘴上挂着‘非礼勿视”然后从指缝里偷窥的。他们会大大方方的欣赏,还要写诗赞美。王珪就热情洋溢的赋诗道:
“独辫明灭系红绦,满头云锦分外娇。流苏俏向红颜窥,鬓云暗把刘海招。紧袖白衫洱海怜,绛红领褂苍山绕。”
“看来王公是打算‘一段江山一段情,留取遗爱在玉京’了。”陈恪笑着打趣道:“不过这里的姑娘性子可烈着呢,小心非跟着你回汴京去。”
“哦?”王珪苦笑道:“那可得小心点了。”
欢迎午宴是在皇宫中的五华楼举行。大理的都城虽然比大宋小一半,但皇宫却比大宋还气派……当然,大宋的皇宫确实过于寒酸。只见无数金碧辉煌的重檐宫殿,依着山势层层叠叠,其中最高的一座五层建筑,便是大理皇帝招待贵宾,群臣宴饮的五华楼了。
段思廉邀请宋使登楼,楼上一派笙歌美乐,两行红粉娇娆侍奉左右。再看那宴席分成两排,却是一半素斋一半荤席。
见宋使感到奇怪,段思廉解释道:“鄙国举国信佛,一年倒有半年斋戒,如今还未曾开斋哩。”说着送王珪入席道:“上使只管开怀享用,我等虽然吃素,但是未曾戒酒,自然奉陪无碍。”
于是众人分主宾、按品阶就坐,伴着优美的大理舞蹈,频频举杯,祝大宋国泰民安、祝大宋皇帝万寿无疆、祝大宋百姓安乐无忧。然后又把大理国的国、君、民祝贺一遍,这酒便算是吃到位了。
王珪搁下酒盅,开口道:“王上,此次我大宋皇帝遣臣等前来,一是向王上致意诚挚的问候。二是想找个人……”
“上使一路远来,车马劳顿,今日只管吃酒耍乐,歇息好了,明日再谈国事吧!”段思廉微微一笑,挥了挥手,大理国的文武大臣便争相敬酒,王珪无奈,只好先把正事搁下,应付大理的文武。
王珪不胜酒力,不一会儿就醺醺了,段思廉便命将上使送到礼宾馆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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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王宫里有内宦来迎宾馆,请上使入宫说话。
王珪便和陈恪一起入宫,在大理国的御书房中,见到了换穿一身大宋衣冠的段思廉。
“宋朝的衣装真好看。”见二人打量自己的衣冠,段思廉呵呵一笑道:“小王真恨不得天天都穿。”
王珪和陈恪对视一眼,心说这么露骨啊……不过他们就是来诱奸的,又怎会嫌他猴急?王珪便笑道:“王上要是中意,下官可以奏请官家,赐王上几身衣冠。”
“这正是小王期盼多年的啊。”段思廉目光火热的望着王珪道:“又何止是我,这也是几代先帝共同的期盼。”
“这有何难?”王珪笑道:“之前朝廷不了解大理,以为还是如南诏一般的野蛮国度。但眼见为实,下官和同僚都能为王上证明,大理是心向华夏的礼仪之邦,我大宋官家定不会让王上失望的。”
“可是此事非我一人能做主啊。”段思廉叹口气,请两人坐在蒲团上,亲自为他们斟茶道:“包括上使此来的目地,小王也能猜到几分,应该是冲着那侬智高来的。小王自然愿意协助贵使,将他捉拿归案。但他所盘踞的特磨寨,是黑衣三十七部的地盘,那蛮族些实力强横、不服王化,小王也无可奈何。”
王珪正待说话,内宦进来禀报道:“主上,太师和相国来了。”
第二八二章 段氏(下)
听说两个老鬼这么快就来了,段思廉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但很快调整过来道:“快才请。”说着捎下头上的貉掸冠,露出底下的软脚帐头,一脸无奈的对宋佳道:“小王拿这两个老顽固,实在毫无办法,他们总觉着上国,要谋夺下国什么似的口劳烦上使再将大宋的耍求,讲给他们听听。”
王陛和陈恬换个眼色,大宋朝堂混出来的人,玩心计向来一个顶仁,怎么看不出,这是段思廉早就设计好的。
于是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不一会儿,两个头戴高冠的紫袍老者进来,杨太师哈哈大笑道:“年纪大了,腿脚慢了,让主上和上使久等了。”
高相国微笑着行礼,什么也没锐。
“来的不晚,请坐吧。”段思廉一摆手,内宦又奉上两个蒲团。
两人坐下来,正好与王陛陈悟相对,段思廉独生上首,侄成了超然者,他缓缓对两名权臣道:“上使方才巳轻道明了来意,是询问一个叫依智高的下落,你们可听过这个人啊?”
王比同时暗叫道,一脸好人像的段思廉,果然不是个善茬啊!
不过想想也是,天天跟这些老鬼斗,只要不是傻手,都能练戍特。
“这个名宇很熟悉啊。”杨太师捻绥道:“相国,你怎么看?”
“是。”高智升道:“才些印象。”
“依这个姓,很特别的。”杨允贤缓绥道:“我记得滇东三十七部里,才一个依部吧。”
“想。”高智升点点头道:“是才这么一个。”
“那这个依智高,会不会是依部中人呢?”杨允贤问道。
“依智高不是依部中人。”陈格没心精听他们在这儿说相声,出声打断道:“他是我大宋广南西路广源州的蛮族首颌,四年前造反称帝,祸害我大宋广南两路,所造杀孽无数。
后来朝廷调集大军将其剿灭,但只在他的伪皇宫里,技到一具穿龙袍却面目全非的尸体。”
“之后数年他销声匿迹,但朝廷始终没才放私对他的追查。”说到这,陈恬目光如刀地望一眼那高相国道:“经过我们反复追查,发现他躲在一个叫特磨道的地方。但因为一直没才攻下广源州,所以朝廷一直没能对他动手。”
“特磨道,那不正是依部的封地么?”段思廉一脸吃惊道。
“我们不管它是哪个部族的她盘,只知道依智高躲在那里。不过个年初,依智高的族弟依宗旦,在朝廷连年请剿下,巳轻率广源州的蛮族投降了,朝廷铃于打通了通往滇东的道路。”陈恬七真三假道:“如今我朝大将杨文广、萧固等人,毛轻集结大军,随时准备进剿。”顿一下,他望向被唬得面无人色的大理君臣道:“但我大宋乃礼仪之邦,大理并非我们的属国,更非敌国,故而官家派遣我等前来,请贵国帮忙捉拿此人…或者,开放滇东边境,我们自己动手。”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暗暗擦汗,包括王珪在内:,心说小陈啊,你也太能吹了吧。朝廷确实屯兵边境不假,可哪里做好动武的准备了?”
但这会儿,他可得帮陈恬圆着,侦在大理国君臣塑向自己的时候,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这下事恃大条了。,大理国君臣心虚的对望着,他们起先只知道大宋军队在蜀地集结,想不到在东面也集结起了军队”为了个依智高,至于如此大动干戈么?恐怕是要假道伐航,攻取大理吧?!,一、”一、,一、p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隔阂从来都是相对应的。就像大宋对大理不甚了解一样,大理对大宋也不甚了解。现在派出再多的探手,也只能发现,大宋确实在两面边境聚集军队,却发现不了,宋朝只是虚张声势。
陈恬正抓住这一点,根根的威胁了一下大理君臣,把主动权握在手里。见三只大理狐狸的表恃,巳经不像起先那么从容了,他又加码道:“据查实,依智高和大理国的关系匪浅,当初他的父亲被杀后,他正是靠大理的力量,夺回广源的。”
“断无此事!”段思廉没想到,这大宋哥使与那好好先生似的正使截然湘反,竟是个咄咄逼人的根角色。连忙矢口否认道:“我大理从不管他国之事,更不要说是大宋境内的广源州了。”顿一下,他望向那高智升道:“相国,是否是依部才檀自行动?”
“应该不入”高智升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我回头就写信查问此事。”
“自然是要查的。”段思廉统声道:“让他们老实交代和那依智嵩溺关系,若是容留此人,必须马上交出来,否则等着灭顶之灾吧。”
“是。”高智升应一声道。
“要用多长时间?”陈格问道。
“是啊,总得给宋使一个期限吧。”段思廉道。
“一个月。”高智升道。
“太长了。”陈格摇头道:“来回十天就够了,我只要个准信,才还是没才。如果相国觉着拉不开恃面的话,交给我大宋动手即可。”
“十天就十天吧。”高智升额头见汗,呵呵笑道:“无需上使动手,无需上使动手。”
“不用我们动手最好。”陈格点下头道:“但用我们动手时,也绝不会合糊。”
一场难称价快的会谈,算是告一段落。王堪和陈恬起身告辞,除了王宫,回到自己的侍卫中厚,王址直摇头道:“仲方,你可真敢说,就不怕牛皮吹破了,没法收场?”
“才什么办法,诈让大宋朝没实力?”陈格两手一摊道:“好在大理国的君臣各怀鬼胎、一盘散沙,也没胆量跟大宋硬抗。”说着苦笑一产道:“大家手里都是一把烂牌,来不了硬的,只能尔虞我诈,看诈柞过谁了。”
“王埋道:“会不会告诉我们,依智高跑了?”
“那高智升肯定希望这样,但段思廉和杨允贤肯配合他么?我看不见得。”陈格摇摇头道:“其实说白了,如果大理国这君臣三人一条心,咱们是真没办法。”
“他们会不会,兄弟阔于墙外梆其侮,?”王堪问道。
“不会的。”陈格很肯定道:“王公,这三家看似平分秋色,三足鼎立,但实际上,如果没才外力打扰的话,最后的结果,八戍是高家胜出”…杨家和段家是才世仇的,高家只要不轻举妄动,两家早晚会打起来。到时候无抡谁胜谁负,白蛮的实力都会大打析扣,乌蛮就成了最强的。到时候无论是挟天子令诸侯,还是取而代之,都看高家的心意了。”
“想。”王坯点头赞道:“说得好。”
“这一点,咱们外人都能看明白,段氏和杨氏不会不知道,但杨氏好容易走到今天,岂会善罢甘休?继续向段氏俯首称臣?显然是不可能。所以咱们的出现,对杨家来说,实在是一场及时雨。他们肯定想借机把高氏废掉,好专心和段氏争霸。”在洱诲行船夜,杨义贞那番估,就把他们的这一想法,暴露无疑了。
“对于段家就更是如此了,高、杨两家都凯舰着他们的王位,不借着这次机会,好好的谋划一番的话……。”陈格面无表恃的分析道:“等到我们一走,他就只能坐看局势进一步账坏了。你说,他们能一条心么?”
“不能。”王坯被说服了,笑道:“那咱们就等上十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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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皇宫里。
当着宋使的面,段思廉是称王的,但宋使不在时,就改回皇帝了。
他望着两名权臣道:“宋使的话,你们都听得分明,为了个依智高,和大宋朝对着干,值么?”
这话当然是说给高智升听的,他依旧不紧不慢道:“如果依智高只一个人,我立刻把他抓了交给宋使。可他在特磨道休养生息这几年,聚拢族人达五六千,其中可战之士竟达两千余人,再加上依部的七八千依兵,这就是将近万人啊口而且是彪悍善战的依兵,依扛在万夫莫开的山寨中,陛下打算出多少兵清剿?”
乞”段思廉看看那杨允贤。后者侦道:“这才何难?咱们三家各出一万兵,打他个出其不意,就不信依部能为了个依智高,和我们血战到底。”
这确实是个可行之计,但对高氏的打击太重了……不仅依部要恨死高家,其余的部族也不会再信任一个出卖他们的首领。
人心散了,队伍怎么带?这是高智升最大的苦恼…”乌蛮三十七部从人数到彪悍程度,都不是白蛮可比,哪怕杨氏和段氏联合起来,都不是对手。可为什么统治大理的一直是白蛮,而不是乌蛮呢?答案就在这三十七部,山头林立、各怀心思,遇到事恃无法拧戍一股绳,自然无法形戍合力。
第二八三章 困龙(上)
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高智升离开御书房,登上了马车。高升泰关上车门,坐在他的对面,问道:“父亲,谈成什么样了?”
“杨允贤也跟着段思廉施压,要我们交人。”高智升叹口气道:“当初一时贪念,接受了侬智高,本以为如虎添翼,谁知却惹来这天大的麻烦。”说着便把宋朝在广南西路也集结大军的消息,告诉了儿子。
“为这个祸胎死扛不值得。”高升泰轻声道:“不过他在侬族的地位很高,也不好做得太绝,不如让他去蒲甘躲一阵子吧。”蒲甘就是缅甸西部,缅东则属于大理国。
“也只能如此了。”高智升沉吟片刻,点点头道:“宋使那边,为父不方便出面。九天后,你替我宴请一下,说明侬智高外逃的情况。再把原先拟定的礼金翻倍,上下都打点到了。”
“代价实在太大了。”高升泰黯然道。
“能把这帮瘟神送走,花多少钱都值。”高智升道:“我看那段思廉还是没有死了归附的念头,今天他穿了件宋人的袍子见客,那点心思能瞒过谁?要是真让他靠上宋朝,坐山观虎斗的,就不是咱们了。”
“这件事,杨家应该比咱们急吧?”
“不错,要是段家靠上宋朝,杨允贤还怎么演他的复辟大戏?”高智升颔首道:“在这一点上,咱们和杨家又是一致的。所以咱们还是继续装好人,让杨允贤父子俩蹦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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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把神仙们都送走,段思廉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捻着念珠。陷入了沉思。
他之所以迫切希望依附宋朝,是因为那种源自骨髓的恐惧感……尽管大理的皇帝向来无法唯我独尊,但像他活得这样窝囊的,却绝无仅有。因为这个皇帝之位,本不该是他的。
大理的皇位传承,也经历过类似宋朝‘烛影斧声’的故事,开国太祖段思平,在打天下的过程中,过分倚重弟弟段思良,结果造成其权柄过大。一欸段思平崩殂,段思良便伙同董氏,借故废了自己的侄子,自己当上了大理的皇帝。
之后帝系便一直在段思良一脉传递,段思平的子孙,自然与太祖皇帝的子孙一样,遭受着各种排挤和提防。一直传到天明皇帝段素兴,因为‘素好游狎、荒淫日甚’,结果被相国高智升废掉,立了段思平的玄孙——也就是段思廉为帝。自此,帝系重新转回太祖一脉。
但这种被大臣扶起来的皇帝,手里能有什么权力?而高氏如昔日之董氏,借拥立之功,一举掌握了政权。大肆扩充实力,成为大理国最强的一方,凌驾诸姓之上。
原先依附段氏的部族,也因为天明帝被废,纷纷改换门……他们需要强有力的保护,显然一个被大臣扶上龙椅的皇帝,没有这样的能力。这些部族大都是白蛮,所以大都归于杨氏,杨氏的实力也急剧膨胀起来。
而段思廉出于对高氏的恐惧,十几年里,不断给杨氏加码,希望他们能替自己,和高氏对抗起来,打个两败俱伤最好了。他却忘了杨氏的来历——那是前代皇族的后裔,和段氏有灭国之恨!
且高智升不愧‘大理第一智者’的称号,他并没有按皇帝的剧本,和杨允贤明争暗斗,而是低调做人、处处退让,从不跟他发生争执。就像今日的磋商,只要是杨允贤提出的,他一定不反对,哪怕是针对他的,他也毫无二言。
有部属子弟对此十分不忿,说当今皇帝都是我们高家立的,凭什么处处让着姓杨的?但凡说这种话的,都被高智升痛打一顿,逐出京城去。他曾经数度对人说,论才能和威望,我比杨公远远不如。况且我一个黑人,能忝居相国之位,便已经战战兢兢了,又岂敢在杨公这种天潢贵胄面前放肆。
高智升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他把自己地嫡女嫁给了杨允贤的庶子,后来又为自己的长孙,求娶了杨允贤的孙女,而且言明,只要庶孙女即可。弄得杨允贤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嫡孙女给了他家,令高智升感激涕零,逢人就说,杨公实在是太仁义了,我们高家从此以后,唯杨家的马首是瞻!
为了表示感谢,他极力为杨允贤争取太师之位。太师,是天子的老师,大理国从没有人活着得到这个头衔。很多人都劝杨允贤不要接受,不然让皇帝情何以堪?然而作为前代皇帝的后裔,杨允贤太想把段家压在身下,取而代之了。
而且高智升持续经年的退让和奉承,已经彻底麻痹了杨允贤。真把他当成了窝囊废、应声虫,感觉大理国内,唯我独尊了,所以高兴的接受了这太师之位。
当上太师后,杨允贤每天和皇帝见面,都是段思廉先行礼,然后他再还礼,要是心情不好,就直接免了。而且老家伙总拿出老师架子来,有事儿没事儿的教训皇帝玩。
段思廉好歹也当了十多年的皇帝,却被他整天训得跟个三孙子似的,两人的关系自然急转直下,矛盾开始孳生。或者说,杨允贤就是在故意找碴,试探皇帝的反应……据可靠消息称,杨家已经在滇西的封地中,紧锣密鼓的训练兵士、打造武器了。其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段思廉虽然尽心竭力恢复段家的实力,但在两大权臣的夹缝中,实在难有作为。所以明知道杨允贤要造反,他也毫无办法,直到宋使到来,才看到了一线希望……但高杨二人极力反对归附,之所以拖了那么久,才把宋使接到大理,就是因为两人要他,保证只字不提内附,才允许宋使入境。
段思廉扛了几天,但终归是扛不住,只好答应了两人的要求。不过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所以今早才利用时间差,博得了片刻与宋使独处的机会,把自己心意表露一二。只是还未及细谈,两个老鬼便急匆匆赶来,把他的话都憋了回去。
待宋使走了,两人又毫不客气的尅了他一顿,并正告他应该以休息为重,把以后的接待工作,全都揽了过去……竟不许他再见宋使。
想自己一个帝王,竟然混到这份儿上,段思廉心里哪能好受,坐在蒲团上黯然低吟道: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正在自怜自伤,把自己比成汉献帝时,他突然听到帷帘后有悉索声,登时惊起道:“什么人?”
“阿兄,是我。”悦耳的声音响起,一个宫装丽人走出了帷帘。
段思廉松了口气,责备道:“明月,你怎么在这儿?”
“今天阿兄接见宋使,阿妹好奇想偷听。”明月公主不好意思的吐吐小舌道:“站得太久麻了,刚才忍不住跺了跺脚。”
“方才的对话都听到了?”段思廉黯然道:“想不到你的阿兄,竟被大臣欺负成这样吧。”
“这不怪阿兄。”明月走到段思廉身边,缓缓跪坐下道:“这些年来你的努力,阿妹都看在眼里,可是高家把持着朝政,杨家控制着白人,我们段家在夹缝里,越是用力就越是透不过气来。”
“是啊……”段思廉点点头道:“朝野不看好咱们段家,都依附他们两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朕这些年来,是饱尝了苦头,却依然两手空空。”
“所以阿兄想借助宋朝的册封来重聚人心?”
“是啊。”段思廉点头道:“天朝在咱们大理很有威声,若能得宋朝皇帝册封,那朕在各部族心中的分量,一下就能重起来。高杨两家再敢造次,也得掂量掂量了。经年累月、此消彼长,最多十年后,我们的实力就能恢复过来,到那时再动手削藩,将高杨两家的势力慢慢消灭。我段氏子孙,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当窝囊皇帝了……”
“他们两家肯定也担心这个,所以不许阿兄再见宋使了。”
“是啊,”段思廉凄然一笑道:“阿妹,你可知道,若非宋使之来,杨家说不定已经造反了。”
“啊……”明月公主吃惊的捂着小嘴道:“造反?”
“阿兄不是吓唬你,他们不仅在滇西训练军队、打造兵器,还取得了高家的默许。”段思廉黯然道:“当年太祖皇帝善待杨家,想不到却种出今日的恶果。”说着痛惜的望着妹妹道:“杨家可不会像太祖那样善待咱们,阿妹,收拾好行装,等宋使返程的时候,我会求他们把你带去天朝的……”
“我是大理的公主,去天朝作甚?”明月公主的反应,却出乎乃兄的意料,她的脸上虽然写满惊惧,目光却十分坚定道:“他们不让阿兄见宋使,我去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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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三章 困龙(中)
戒备森严的礼宾馆中,大理卫士层层把守外围,内院则交给了大宋的侍卫。侍卫们得到命令,今天早晨,有重要的客人造访,不许放任何外人进内院。
内院中,使团的所有官员齐聚一堂,听这位客人讲述大理国的情形。
这个身材不高,皮肤粗粝,但双目精光闪闪的中年人,名叫张俞,自我介绍是一名常年在大理经商的蜀人。他对大理的情况,不是一般的了解,先为使团众人,介绍了大理国内,如今剑拔弩张的局势。然后又介绍起大理国内丰饶的物产:
“大理盛产良马、每年可以为朝廷提供上万匹战马;大理出产的甲胄不仅轻便而且坚固,是天下最优良的盔甲;大理的刀剑,因为当地的铁质好,所以吹毛透风,无论是坚固还是锋利,都远超大宋所产。”
“这么说起来,大理的军队岂不战无不胜?”见他把大理夸成花,有人不爱听了,天朝上国的优越感,还是根深蒂固的。
“武器再好,士兵都吃斋念佛,这仗还怎么打?”张俞笑道:“而且我说得这些,都不是大理最值钱的物件。”
“那什么最值钱?”官员们问道。
“钱。”张俞沉声道:“大理遍地是钱。”
“这……”年轻的官员们尚且觉着有趣,但王珪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他就算再平易近人,也没兴趣听过商人在这儿卖嘴皮子:“你倒是抓一把来看看?”
“我还真带来了。”张俞笑笑,打开随身带的一口木箱,拿出一块块用红绸包着的物体摆在桌上道:“诸位打开看看。”
年轻的官员们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上前把那些红绸揭开,只见里面是一块块黄绿色、黄褐色、绿褐色的石头。
“这不些烂石头么?”有人笑道:“能当钱使么?”
“不能,但加工之后就能了。”却也有识货的,只见曾布拿起两块石头,互相摩擦亦一下道:“这是铜矿石,而且是品相很高的铜矿石。”
“这位大人识货!”张俞赞道:“不错,大理境内,几乎遍地都有铜矿的存在,而且都是在浅层,易于挖掘。”顿一下,他石破天惊道:“与大理国的铜矿相比,我大宋四大钱监合起来的所有铜储量,不过九牛一毛。”
登时,屋里的气氛不一样了……
中国是个严重缺乏贵金属的国家,尤其在探采手段不够发达的古代,缺银少铜一直是历代君臣最头疼的问题。在商业空前发达,经济空前繁荣的宋朝,这就不只是头疼,而是要命的问题了……唐天宝年间,每年铸钱只有三十二万贯,宋初年的铸钱量就达到了一百万贯以上,之后连年增长,到了庆历年间,这个数字就接近五百万贯,这还不算铁钱和交子。
再往后,铸钱数开始萎缩,不是钱够用了,而是铜不够了……
翻开宋朝的历史,便会发现,大宋朝与严重的钱荒相伴始终。而在这个时代,钱荒就是铜荒。为了缓解钱荒,官府无所不用其极,太祖显德二年,便颁布了《铜禁令》,规定民间不得拥有铜器,除了寺庙的某些法器外,其余铜器全部收缴销毁,熔炼造币。
另外,为了减少所需铜钱的规模,朝廷还禁止铜钱流入川陕,禁止铜钱外流。可以说是想尽了办法,却仍然缺钱。也不知每年铸那么多钱,都上哪去了?宋朝人搞不明白,陈恪搞得明白,却不告诉他们。
但他们能真切的感受到,国家缺钱带来的危机。对于生长在城市的人来说,他们所见的是市面上因缺少现钱而无法交易,当铺竟因没有现金,导致大白天停止营业。农村长大的官员,更能体会缺钱的危害,因为市面上找不到现钱,农民的产品卖不出去,无法完纳赋税,只得弃逃亡。
王珪曾经担任过户部侍郎,对此的体会更加深切。毫不夸张的说,因为朝廷缺钱,而导致百货不通,人情窘迫,国库空虚,每年所铸之钱,像泼出的水一样,立马不见了踪影。整个国家就像是极度缺水的人一样,都快要渴死了!
如果大理国真有那么多铜,如果都能输送到大宋去,那么国库必将充盈,民间也不会缺钱,真正的太平盛世,就要到来了吧!
口水,没有节操的从好些官员的嘴角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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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重的呼吸声中,使团的官员们,彻底明白这张俞,或者陈恪的意思了——大理内乱,大理有大宋的救命灵丹,该怎么办还用说么?当然是趁乱取之了!
“有密旨。”陈恪从袖中掏出一份黄绢,众官员连忙肃容听旨,展开道:“着尔等详看大理铜矿储量,是否方便运出,是否可以为我所用。及……若欲取之,计将安出,钦此。”
一片惊诧声中,众人终于明白——官家派遣如此大规模的使团前来大理,并非只为了个侬智高,而是有更重要的目标!
“仲方,你瞒得我们好苦哇,”王珪苦笑道:“离京前,官家曾言道,到了大理,你有密旨宣布,这才跟我们说。”
“王公见谅,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陈恪歉意的笑笑道:“来前,官家嘱咐,此事必须慎之又慎,一不可轻举妄动,二不可泄露风声,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焉能不分轻重?”王珪呵呵一笑道:“跟你开玩笑的。”说着正色道:“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朝廷的诸多问题,无非就是个缺钱。虽然大量增加铜钱供给只是治标、并非治本。但国如一人,之病重矣,需先温补调养,待身子强健了再治病。”陈恪正色道:“张老板花了几十万贯,用了十二年时间,探出了几十处铜矿,足够我大宋挖掘百年。这正是我大宋急需的一剂温补方子。我辈读书人,总恨报效无门,现在建千秋之功的机会来了,又岂能错过?”
“不错,若大理国真能为大宋解燃眉之急,此乃天与之,不取必受其咎啊!”王韶马上激动道。这厮有些英雄病,平生最想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就没有比这桩事,更合他胃口的了。
吕惠卿、曾布、宋端平几个,也都是只恨世上无事的性格,自然积极响应。
倒是几个老成的官员,面现难色道:“这事关国策,岂是我们小臣可妄言?”说完都望向王珪,却见他在捻须沉思……王珪在想,官家和相公这次煞有介事的安排,显然是有企图的。若自己毫无作为回去了,怕是后半生的仕途就要黯淡了。不过官家和相公们都知道,自己为官向来稳字当头,为何要派我来冒这个险?哦,这是叫我收着缰绳,别让陈恪他们过了火。
想明白来龙去脉后,他望着众人道:“既然是圣意,我等自然遵从,但在这异国他乡,想要办成此事,实在难比登天。”
“把大理变成大宋不就结了?”王韶沉声道:“这个国家一盘散沙,朝廷只要下定决心,精心筹划,就不愁拿不下来。”
“休想,”王珪瞪他一眼道:“万一偷鸡不成,可不是蚀把米的问题,是又为朝廷树一强敌!”光辽国和西夏,就够大宋销魂的了,若再加上个大理,直接就得崩盘。
“硬取确实不好,也没必要。”吕惠卿道:“我们要的,是这里的铜矿,又不是这片土地。况且大理到处是蛮族,真要反目成仇,还怎么采矿?”
“不错,大理能称臣便足矣。”曾布道:“不过道路险阻,这是个大问题。”
他们这一路上是怎么来的,众人自然深有体会,想那铜锭多重啊,要是一车车往外运的话,一来风险太高,二来成本太高……不管大理谁当家,都不可能免费给你挖矿,朝廷是要支付合理报酬的。若是运输成本居高不下,朝廷赔钱铸钱的话,此事也不可能长久了。
“这个问题我能解答,没必要走陆路。”张俞道:“大理国水系纵横,是许多大江大河的源头,譬如南盘江可通珠江走海运,金沙江可入长江,走河运,都可以大大缩短时间,减少成本,使朝廷从大理办铜,运回内陆仍然有利可图。”顿一下道:“当然,这里的河道都是原始的,需要下本钱整修。”
“说起整修来,其实最简单的一条道,就是灵渠。”陈恪接话道:“一千五百多前的秦始皇,早就为我们修好了一条贯通南北的水道,咱们连最后一点困难都克服不了?”
陈恪知道,在八百年后的清朝,云南的铜产量,占了全国的九成五以上,所以这件事肯定可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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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三章 困龙(下)
一次激动人心的会议后,新科进士们变得壮志凌云,迫不及待想在这彩云之南,为大宋建立一番功业。但理想有多丰满,现实就有多骨干,当陈恪和王珪再次求见段思廉时,却吃了闭门羹。
“王上突发急病,必须静养,上使有什么事,和下官谈也是一样的。”大理相国高智升,一脸歉意的对二人道:“我可以全权代表王上。”
两人对视一眼,万万想不到,大理的王权,已经暗弱若斯了。和高智升敷衍几句后,他们便转回礼宾馆。
“看来……”马车上,王珪涩声道:“求封一事,只是大理王一厢情愿,别人未必同意。”
“嗯,这应该是高家和杨家共同的态度。”陈恪点头道:“若这两家保持一致,我们还真无计可施。”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王珪叹道。
“不急在一时,事情总会起变化的,”陈恪安慰他道:“况且我们这次来,也没有硬性的任务,主要还是观察为主。”
“你能这么想就好。”王珪笑道:“我还真怕你乱来,不好收拾呢。”
“怎么会呢,我知道轻重。”陈恪的笑容让人很没信心。
回到礼宾馆,便见李全神色暧昧的笑道:“大人,艳福来了。”
“什么艳福?”陈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大理公主,在里面等你呢。”
“等我?”陈恪奇道:“等我作甚?”
“看来汴京城的风月班头,在大理也是一样有吸引力啊。”王珪也不正经的笑道:“状元郎要为国争光哦。”
“那公主是花痴么?”陈恪嘴上虽然吐槽,心里却一点也不反感,和美人打交道,总比那些满脸褶子老家伙舒坦。便往客堂相见。
只见那明月公主今日没穿戴繁琐的朝廷命服,只穿了一件薄如蝉纱、洁比雪艳的蜀锦六幅拖裙,越发像一朵出水芙蓉光彩照人。尽管陈恪在汴京见惯了绝色,但还是暗暗赞叹,这风花雪月之地,果然是出美女啊。
“奴奴冒昧前来。”明月公主起身福了福,柔声道:“让陈大人见笑了。”
“哪里哪里,”陈恪笑着请公主坐下,自己坐在一边道:“公主降尊纡贵,下官荣幸的很。只是不知公主有何贵干?”
“奴奴深慕华夏,自幼酷爱诗书,然而偏居西南,苦无名师指点,多少年来只能闭门造车。这次天朝文曲星前来,心中不胜欣喜,故而冒昧前来求教。”明月公主说着,将一本诗册双手奉上道:“肯请大人不吝赐教,收下我这个女弟子吧。”
“赐教不敢当,共同切磋吧。”陈恪微笑着接过诗集,掀开一页,映入眼帘的是娟秀中带着英气的字体,遂点头笑道:“好字。”
“大人过奖了。”明月公主难掩欢喜道。
陈恪再看她写的诗,竟然功力十足,不禁更加刮目相看。其中有两首他十分喜欢。其一是:
“淡妆轻素鹤翎红,移入朱栏便不同。应笑西园桃与李,强匀颜色待秋风。”
另一首是:
“桃花流水本无尘,一落人间几度春。解佩暂酬交甫意,濯缨还作武陵人。”
这样的诗,语句境界均无懈可击,更难得的是,其中有女子中罕见的胸襟格局,让他赞不绝口:“殿下的诗,放在中原,也是极好的。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
“多谢大人夸奖。”明月公主笑道:“后面有几首是新作的词,还请大人指点。”
陈恪依言往后翻,便看到一张纸片,飞快扫一眼,不动声色道:“诗词有其相通之处,但也有很大的差异。公主还需要多看看这方面的书。”
“无书可看,正待请教。”
“这样吧,我从中原带了一些来。”陈恪起身道:“公主不妨去挑几本,先拿回去看看,若有不明之处,再来问我就是。”
“如此甚好。”明月公主喜上眉梢,跟着陈恪往后院走去。一帮子侍女仆妇想跟上,却被她喝住道:“这么多人跟着干什么?我自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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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领着公主,进到内院书房中,侍卫把门关上。
“这里可以放心说话了。”陈恪玩味的望着她道:“想不到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要靠自己的妹妹来传话。”
“我兄长要是硬来,他们也无可奈何。”明月公主淡淡道:“但是那样的话,大理国脆弱的平衡将被打破,到时候上使一走了之,烂摊子还得我兄长收拾。”
“煮熟的鸭子。”陈恪呵呵笑道。
“怎么讲?”明月公主再爱看书,也学不到这些中原俚语的。
“嘴硬。”
“你……”明月公主一窘:“大人,请给我段家留点颜面。”
“是颜面重要,还是段氏的生存重要?”陈恪微笑道。
“好吧。”公主叹一声,交代道:“现在大理国内,杨家高家气势凌人,杨家控制了大理西部洱海地区,高家在滇东称霸一方。皇权旁落,我们只靠忠于王室的力量,抗衡不了高家、也对付不了杨家……”
“所以你们想?”陈恪冷声道。
“请大宋替我们做主,”公主艰难的抬起头道:“我王兄愿意世代奉大宋皇帝为主。”
“公主找错人了,下官不过是来追问侬贼的下落。”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陈恪心中欢喜,面上不动声色道:“至于两国邦交之事,不是下官该过问的。”
“请大人务必帮这个忙。”明月公主起身,深深一拜道:“奴奴和兄长,愿以倾城相报。”
“唉……”陈恪一脸为难道:“不是我不想帮公主,实在是臣子出使,最忌讳的便是擅作主张。”见公主泫然欲泣,他叹口气,一副英雄难过美人关道:“这样吧,待我返程,让你们请封的队伍,跟我一起上路,我尽力帮你们,如何?”
“可是有高家和杨家阻挠,我兄长也无法派出使团。”明月公主道:“让他亲笔写一封奏章,大人带回去可以么?”
“呵呵……”陈恪冷冷一笑道:“公主未免把国事视同儿戏了。你兄长连使团都不敢派,只凭一封信,就想得到我大宋的册封,这可能么?”
“为什么不可能?”
“万一我们官家下旨册封,你们大理君臣却不认账,让大宋颜面何存?”
“我兄长肯定会认账的。”
“可国事是由高、杨两家说了算啊。”陈恪冷冷道:“谁知到时候,他们会不会逼得你兄长,再次变卦呢?”顿一下,他正色道:“请求册封可以,但必须走正规的程序,一个皇帝若连这点都做不到,我想我大宋官家,也没兴趣册封他吧?”
“这……”明月公主紧紧咬着下唇。
“交浅言深,在下已经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陈恪沉声道:“公主和令兄要明白,这世上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不能光想着吃饭不想出力。何况,只是让你们公开请求册封,这有何难?”说着胡乱拿起几本书道:“在里面的时间够长了,公主快快回去吧,以免有些人起疑心。”
“是。”明月公主收拾心情,朝陈恪福一福道:“大人的意思,我会转达给兄长的。”
“这就对了,女孩子家家的,写写诗,唱唱曲就很好了。”陈恪点头道:“这些令人烦恼的政务,还是交给你兄长吧。”
“大人好像很看不起女人?”明月公主秀美一扬,似笑非笑道。
“没有,主要是心疼。”陈恪摇头笑道:“看公主方才秀眉颦蹙,我真担心会生出皱纹的。”
“大人如此关心我,明月感激不尽。”听了他的调笑,明月公主不像汉家女子那样害羞,反而高兴道:“若大人多看顾我们段家,我会整天对着你笑的。”
“这么说来,在下责无旁贷喽。”陈恪哈哈大笑道:“回去告诉你兄长,只管洒漫去做,天塌下来,有大宋顶着。”
“这可是大人说得啊。”明月公主的秀眸中,荡漾着柔媚的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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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不是把段家,往火坑里推么?”听了陈恪的讲述,吕惠卿苦笑道:“段思廉只要敢在朝堂上提出来,你信不信,杨家第二天就能造反?”
“杨家不造反,哪有我们大宋的戏唱?”陈恪呷一口米酒,语气平淡道:“原先大理国内剑拔弩张、眼看就要上演全武行,可咱们一到,好么,全歇了。杨家是打定了主意,想等我们离开再动手,这让咱们有力无处使。所以必须逼得他们提前动手,咱们才有机会。”
“不行不行,你这招太冒险,”吕惠卿反复推想后,摇头道:“况且就算汴京城的官家和相公们,同意救援段家,但这一来二去,还得调兵遣将,最少半年出去了,半年时间,怕段氏早被杨家灭了。”
“不,杨家灭不了段氏。”陈恪摇头道。
“你对段思廉倒是有信心。”
“我对姓段的没啥信心,但我对姓高的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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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还是有一更的。
第二八四章 刺陈(上)
“高家?”
“十二年前,高智升废了天明帝,把段思廉扶上台,之后权势倾国,成为大理第一大姓。”陈恪站在窗前,缓缓道:“当时所有人,都把高智升视为曹操,高智升却出人意表的,把杨允贤捧了起来。你说他是不是犯贱?”
“当然不是……”吕惠卿一点就透道:“你的意思是,高家是在拿杨家做替死鬼?”
“不然呢?高智升连皇帝都敢换?凭什么要给杨允贤伏低做小?”陈恪哂笑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光杨允贤有不臣之心,高智升也有。但大理毕竟是白蛮的天下,他一个乌蛮,称帝的话阻力太大,所以高家更注重的是实利。他要先挑着杨允贤闹起来,和段氏自相残杀。等到段氏支撑不住,不得不向他求援时,再趁机大敲竹杠,把段氏最后一点油水也榨光了,然后起兵把杨氏灭了。”
“为何等到杨氏把段氏灭了,他再讨伐逆贼,为先帝报仇呢?”吕惠卿问道:“那时候,杨允贤已经替他做了恶人,他称帝的阻力也就没那么大了。”
“不会的。若见死不救在先,回头再喊着为人家报仇,这行为未免太可耻了。我观那高智升,乃是个谋百年大计之人,不会这样败高家人品的。况且,消灭了杨家,白蛮就无法再和乌蛮抗衡,手里还挟持着国主,高家还不想什么时候篡位,就什么时候篡位?稳扎稳打、水到渠成多好,又何必急在一时,非得落人口实呢?”
“是这个理。”吕惠卿被说服了,点头道:“如果开战,高家肯定会这样干。”
“是。”陈恪点点头道:“但我们的存在,会让高相国不安。他肯定担心,段思廉转而向我们借兵,到时候真把大宋的军队引入大理,他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对。”吕惠卿问道:“他会怎么办?”
“把不安定因素剔除。”陈恪冷静道:“最好的情况是,取得我们的支持,至少也要让段思廉无法指望我们……”
“你这真是牵一发动全身啊!”吕惠卿苦笑道:“要当心自己的安全了,虽然高家也好、杨家也罢,都不敢得罪你。但咱们要是牵扯太深,难保他们会狗急跳墙。”
“嗯,”陈恪点头道:“我会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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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皇宫,明月公主把陈恪的条件,转告给了兄长。
段思廉愁眉不展道:“说起来是这个理,可这不是难为人么?两个老家伙,已经把丑话说在前头了。除非和他们闹翻了,否则我如何颁出这条谕令?”
“恕小妹直言,”明月公主粉面含怒道:“我看那宋使也没安什么好心,说不定巴不得咱们乱起来,他们好趁机浑水摸鱼呢。”
“嗯。”段思廉点下头道:“这也属正常。”
“那阿哥横下心要跟他们走了?”
“我横下心不难,可得保证不让他们当猴耍了。”段思廉轻叹一声道:“万一宋朝皇帝不同意册封怎么办?万一他们的军队来不及救援怎么办?万一杨家、高家也和他们达成协议怎办?”
见兄长百般顾虑,明月公主既心疼,又有些生气道:“哥哥之前说过,要是我们什么都不做,便只能要么被杨家灭族,要么成为高家的傀儡。情况已经不能再糟了,为何不敢赌一把呢?”
“再等等,再等等……”段思廉苦涩道:“宋使在大理,还有些日子,让我好好想想。”
“阿哥……”
“好阿妹,”段思廉微笑地望着她道:“这些日子劳烦你,多和那宋使周旋一下,总要套出他的实话来,我们的把握才能大些。”
“不用阿哥吩咐,”明月公主点头道:“我也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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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月那丫头去见宋使了?”太师府中,杨允贤的老脸,阴沉似水道。
“是。”杨义贞点头道:“探子说,她不仅去了礼宾馆,还和宋朝的副使在内院待了好一会儿。”
‘啪’地一声,杨允贤将个定窑的茶杯摔得粉碎,恨声道:“看来段家是铁了心,要当宋朝的奴才了!”
“他们别无选择。”杨义贞轻声道:“爹爹不必恼火,段思廉已经是黔驴技穷,不得不出此下策了。但那宋都汴京远隔万里,等宋朝皇帝同意了,再调集军队南下,怎么也得半年之后了。”说着冷笑一声道:“半年时间,这大理国已经改姓杨了!”
“什么叫改姓杨?”杨允贤对儿子的措辞很不满,拍案道:“这大理国的天下本就是我们杨家的,先祖何等威风,推翻郑氏做了皇帝,这般雄才大略,却被段思平那个孽种,勾结黑人窃了我们家的江山。他们才是窃国之贼,他们才是叛臣贼子!”
杨义贞连忙承认自己说错了。尽管段家一直优待杨家,企图能感化他们,但是杨家子孙向来视段氏为家臣,被家臣篡了权,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经过这么多代人,这份仇恨非但没有消融,反倒越积越深,无法化解了:“万一段思廉狗急跳墙,一意孤行怎么办?”尽管不把姓段的放在眼里,但那毕竟是大理的皇帝,说出来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做臣子的可以阳奉阴违,但不能不奉诏……
更讨厌的是,这是外事,不需要臣子的配合,想给他拆台都不好拆。
“横竖早就准备好了。”杨允贤恨声道:“他要是敢在朝堂上提这茬,我就借机跟他翻脸,咱们回谋统郡,起兵反他娘!”
“要是那宋使迟迟不走怎么办?”
“管他走不走了。”杨允贤咬牙道:“难道宋朝人会帮段家守城不成?拿下大理城,我们也向宋朝求封,再以重金相贿,段思廉又不是他们儿子,谁来当这个大理皇帝,对他们都无所谓!就不信他们非跟我们过不去。”
“爹爹说的是。”杨义贞点头道:“要动手就尽快吧,趁着所有人都以为我们,要等着宋使离开了再说,现在动手的话,还可以出其不意。”
“嗯。”杨允贤颔首道:“为父不担心宋使,唯一所虑的,还是高家。乌蛮三十七部啊……”
“高升泰对那个东西分治的计划很动心,还说皇帝本就是我们杨家的,这样做谁也说不出什么。我估计,这里面多多少少有他爹的意思。”杨义贞道:“况且只要我们够快,从洱海以西挥军直下,直扑大理城,将段氏上下一网打尽,到时候兵锋正盛,找不找他家晦气还另说,高家敢跟我们过不去?”
白蛮的军队,尽管没有乌蛮的悍不畏死,但从装备到训练,都远远强于乌蛮,真要是打起来,谁胜谁负还未可知,这也是高家最主要的信心来源。顿一下,杨允贤幽幽道:“你和吐蕃那边,还联系着么?。”
“有联系,蒙都王子答应我,只要咱们把许诺的土地交给他,就出兵两万,助我们一臂之力。”
“给!大理四千里国土,给得起!”杨允贤为了取段氏而代之,真是不惜血本了。他也不能惜,大理国的政体有点像周朝……所有贵族是有封地的,封地内的部族领民,并不听命于皇帝,而是听他们领主的。但贵族本身,是要听皇帝的。
但大理皇帝比周天子厉害一点在于,他们把所有的族长都集中到大理城,给他们官做,也便于控制他们。这对杨允贤自然毫无威胁,但对大多数小部族的首领来说,还是很好的紧箍咒。况且段家毕竟当了一百好几十年的皇帝,现在大理国各部族的首领都是段思平封的。别看他们现在依附杨家,但那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自己,真要到了哪一步,他们会不会跟着杨家造反,就连杨允贤也没底。
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引番兵入关。把心里那点对祖宗的歉疚收起来,杨允贤对儿子道:“既然打定主意,要动手就事不宜迟,你立即便回去准备,等我一会去就出兵!
“是。”杨义贞面色郑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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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高升泰也向高智升,禀告了同样的情报。
“看来段思廉准备死扛到底了,”高智升就不像杨允贤那么激动,他淡淡道:“我们也要做好应变的准备了。”
“那还宴请宋使么?”高升泰问道。
“当然要宴请了,越是这种时候,越得和他们搞好关系。”高智升看儿子一眼,叹道:“礼物,再加一倍,不能出岔子。”
“是。”局势越来越紧张,高升泰已经看不懂了,但他相信父亲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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