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一章 写你妹的太学体
苏洵和陈希亮,都吃过诗赋欠佳要求的亏,因此在培养晚辈学业时,向来把诗赋作为重点来教导。陈恪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便学声韵、学对仗、学命意……在与苏轼兄弟日日切磋中,打下了坚实的诗赋基础,也学会了如何在应试时取得高分。
比如这首《天德清明诗》,要求以题中平声字为韵,限五言六韵成。首先你得明白,这是出自《毛诗》‘清庙,祀文王也’注:‘天德清明,文王象焉。’破出题来,就要在诗中,将题目中的几项内容,从它们的上下、左右、前后、正反、内外各个方面挖空心思拉拉扯扯。看起来也不失巧妙有趣,但实际上它如后来的八股文一样,没有作者自己的任何思想、感情,更不用说发为议论了。
如果能做到贴题,用韵、对仗上没有一点错误,这首诗便算合格了,若在此基础上辞藻华丽,就算是上等了。若能写出一二警句,便是顶尖高手了。但想要写出传世名篇,怕诗圣再世也做不到……
至于那首《乐在人和不在音赋》也是一样,四六骈文,限以八韵,并要求按所限韵依次而用,平仄相间、韵字嵌于文中。且要用典故、讲对仗、阐事理,真如螺狮壳里做道场,十分考验一个人的文学水准、知识积累和临场发挥。
陈恪自问不是苏轼那样的文学天才,哪里敢有丝毫大意?他打出草稿后,又逐字推敲,反复斟酌,连午饭都顾上没吃,直到过午才把三道诗赋论作完。
认真的誊抄完毕,他看沙漏,离着天黑还有一个时辰,便把试卷小心的吹干,收入囊中。然后抄下五道策论题,一道道的推敲起来,一直到天黑都没有动笔。
晚上吃过点干粮,陈恪躺在铺盖上,继续打着腹稿。不一会儿,考场里便鼾声如雷,考生们昨晚大都没睡着,今天自然睡得沉,鼾声也比昨日高出一截。当然也有那连续两晚睡不着,红着眼想杀人的……
陈恪也没马上睡着,但他早有心理准备,便闭着眼睛继续打他的腹稿,直到下半夜才迷糊过去。等到天亮,监考官叫早,他出去简单一洗漱,赶紧回到桌前,把昨晚打好的五篇腹稿抄在稿纸上,再仔细斟酌修改一番,誊抄到试卷中。
再从头到尾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也没有忘记避讳,陈恪长舒口气,看天色才刚刚中午。
但锁厅试顾名思义,就是把他们锁在办公厅里考试,不到时辰绝不开门。陈恪只好把考卷收进卷袋,吃了点东西,然后放下铺盖卷,准备睡个回笼觉。
监考官走过来,黑着脸道:“大白天的,睡什么觉?”
答曰:“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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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一到,考场中响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锣声,考生们基本早就答完卷,考官收了卷,把十个考场的考卷都捆扎封好,才打开贡院的门,放考生离场。
陈恪背着考箱、提着铺盖卷,在院中与宋端平和五郎汇合出了贡院。而他们的考卷,则被送到了收卷所。收卷所中,有收卷官先检查每份试卷,是否有不规矩的地方,主要是看,是否把字写在格子外面,再看有没有在里面做记号。如果有,这张试卷就会被挑出来,彻底没戏了。
合格的试卷会被盖上考号交给封印所。封印所的职责是糊名,即是将考生的个人信息封起来,盖上章,即是考官也不能撕开。
在此之后交给誊录所,誊录所有书吏百人,用红笔誊录考卷,每份必须原原本本的抄,一笔一划不能有误……包括错别字。在誊写完的卷子上,要注明誊抄人的姓名。
为了保证誊抄准确无误,考卷还要被转到对读所。对读所中两个人一组,你读我对开始阅错,确认无误后,也要注明对读人。一份誊抄的试卷,共有三人签名,将来出现问题,这三人都要被追究责任。
考卷完成了防舞弊处理,这才送到内帘官处……处理试卷和阅卷的院子之间,只隔一道帘子。但这一道帘子是不可逾越的,只能隔着帘子说话,外面的人不能进去,内里的人不能出来,这是绝对不能违反的,以防内帘和外帘人勾结。
内掌收将外帘送来的朱卷,送给了主考官谢景初,但谢学士不阅卷,而是将试卷分发给诸科同考官。虽然国朝科举,同开了十余科,进士只是其中一科,然而时至今日,朝廷独贵进士,因而考进士科的,要比明经、明法等诸科加起来还要多得多。
因此判进士科卷的同考官也最多,足足有二十八位之多……好在大宋朝最不缺的,就是官员。为了避嫌,一捆捆试卷被编号,由同考官摇签,摇到哪一捆就阅哪一捆。
每个同考官大约阅二百分份,先阅贴经、再阅墨义,这都是有标准答案的,阅起来最简单。同考官遵循同一个标准,考生贴经十题最多错一道,墨义十题最多错两道,墨义和贴经加起来,一共不能错两道……只有这样的卷子,才有被继续阅下去的资格。
不符合的,便直接被黜落,管你后面写得繁花似锦,考官连看都不看。有人认为这样不公平,但确实可以大大减轻考官的工作量,而且也有道理……贴经、墨义只看基本功,要是连基本功都不扎实,可见学习态度如何。这样的考生,怎能被发解礼部?
大概在这个环节,就会有五分之二的考生被黜落,但真正的困难在后面——诗赋论和策论,都是主观题,考官必须一遍遍通读,才能评判优劣。怕考官敷衍,要求他们给考生的文章句读。只有加上标点,才能证明你已经读了,而且每一份都要标点。
精读还不够,还要写评语。不管是录取的,还是不录取的,都要给出理由……二百份试卷,一千六百篇文章,要求在十日内批完,绝对可以让人崩溃。
但是谁也不敢敷衍,因为所批阅的试卷,最后还要送到礼部磨勘,复核考官的阅卷工作。那怕只是标点不正确,也要被算为误判。出现误判便会被罚俸,再次误判,则会被降职……压力之大可想而知,所以没人愿意当这个同考官,每次礼部都是要强行指派的。
同考官们将认为可取的卷,送回主考官处,先是副主考看过,认为可取,便会写个‘可取’,递给主考官,认为不可取,便会打回去。
主考官一般不会驳斥副主考的面子,最后批一个‘中’字,答这份卷的考生就被取中了。
除此之外,二位主考官,还有复核锁厅试考卷的责任……因为锁院、弥封、誊录等防舞弊手段的引进,现在锁厅试考生的卷子,已经不必另外找专人阅卷,而是与其它考生的卷子一起送进内帘,然后被随机分配给两名同考官。
只是在两人阅卷结束后,二位主考官还要把所有卷子检索一遍,以确定没有徇私舞弊。
这日,已经是阅卷的第十三天了,谢学士正在检查锁厅试的考卷。他听信了文三公子的挑唆,把陈恪当成个沉溺于倚红偎翠、不务正业的风流书生。谢学士是古板的读书人,决意要抑浮躁、树正气,便有心把陈恪的卷子挑出来,黜落了。
但是朱卷上没有姓名,就连字迹也不是本人的,却叫他如何辨认?不过谢学士有个见识,他知道陈恪乃是欧阳修的学生,而欧阳修平生最恨太学体,其学生想必也不会写太学体的。
于是谢学士专从‘论’中,找出太学体取中,非太学体的,统统不取……其中着实有几篇非太学体的好文章,但谢学士都狠心刷落了。
后几日,又与副主考,诸位同考官商定了名次,通常除了最前面几名外,发解试的名次并不重要,因为这只是个参加贡举的资格。所以考官们比较放松,很快就把名次拟了出来。
到八月廿八日,二位主考同各经房在至公堂上拆号填榜。先填了正试的,见第一名是大名鼎鼎的刘几,考官们均高声喝彩……取中了公认的解元,这说明他们阅卷公允。
第二名叫苏轼,这个考生大家都比较陌生,但他的文章众人皆惊艳不已,认为实超过刘几一筹,可因为并非太学体,被谢学士落到第二。也算让人心服口服了。
第三名叫曾巩,这是欧阳修的高足,自然无人不服。
第四名苏辙,竟与那苏轼是亲兄弟,考官们笑道,却又是一段佳话。
接着填下去,第五名吕惠卿……第十名陈慵、第十一名张载、第十六名曾布、第二十八名郏亶、第三十八名曾阜、第六十八名吕德卿、第一百七十名程颢……考官们早达成共识,这一科国子监试的水平极高,发解的举子怕是来年基本都能登第。
待把五百名正额举人填完,再填锁厅试的。只见拆卷官唱出首卷的编号,书吏找到对应的试卷,当众拆开糊名,大声唱道:“中者姓陈、名恪、益州青神人氏,官左承事郎……”
‘哗……’官员们都听过陈恪的大名,纷纷笑道:“果然是他,这科锁厅试里没强手,怕是得等到殿试,才能称出他的斤两……”
却不见那谢学士的鼻子都要气歪了,他要过陈恪的原卷子看了一遍,果然没错。不禁无比郁闷,心中大骂道,你不是欧阳修的学生么,写你妹的太学体啊!
第一八二章 大龙头的宝藏
出了考场,在家歇了一日,陈恪便带着宋端平,往东南便桥一带去了。在如影随形几个月后,皇城司认为警报解除,终于撤走了烦人的卫士。
大水已经退去半个月,但洪灾对汴京城带来的伤害,仍然随处可见。沿街的店铺都在重新装修,道路上堆满了从水渠中挖出的淤泥……这样的情形,越往东南越严重,因为开封城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越往便桥一带地势就越低洼,受灾也就越重,到现在,这里仍然是一片黄泥荡,到处可见坍塌的房屋。
两人卷着裤腿,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泥泞的巷子里,只见满眼都是残垣断壁,完全辨不清原先的街道门户了。
他们转了一上午,也没找到目标。中午时分,便在附近找了家茶摊,要了壶热茶,几个馒头,胡乱填饱肚子。
宋端平就着茶水咽下口干粮,小声道:“瞎转悠找不到,咱们得问问人了。不行还是找那个经纪人吧。”其实随便找个人问问最简单,但宋代的邻里联结互保制度太厉害了,遇到陌生人打听地址,他们必然会反问你要找谁,一下就抓了瞎。
“嗯。”陈恪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把拴在木牌上的钥匙,看一眼便收回去。这把钥匙,正是当日从那丐帮大龙头身上搜出来的,见它被大龙头贴肉藏着,陈恪敢打赌,丐帮的真正家底,就隐藏在它的背后。
但是知情人已经死的死亡的亡,唯一的线索,就剩下这把钥匙。陈恪细端详这把崭新的黄铜钥匙,被一根绸布,系在一面写着数字的小木牌上。
他们起先一直以为,这是某家钱庄、牙行或者客栈的寄存钥匙。但多番打探,发现各家虽然都有寄存业务,却没有提供储物柜的,更谈不上钥匙。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多月的打探下来,他们终于弄清楚,这块木牌其实是牙行待售房屋时,绑在钥匙后面的。不久也打探到了,这是哪一家牙行的木牌……
秋闱前的一天,他们三个来到了这家位于城东南的牙行。房屋经纪听说他们要买房,顿时大喜过望……因为这场内涝,城东南房屋的行情看跌,许多原住户都想搬到城北去住,更不会有人来买这里的房子。房屋经纪手里的多套宅子行情看跌,正焦心如焚呢,好容易逮着几只大羊祜,焉能让他们逃了?
经纪人又是端茶又是倒水,还拿出登记册来,殷切的介绍优质的房源。陈恪表示,担心会不会再有水灾,经纪人马上拍胸脯保证,这种百年不遇的涝灾,下一次得一百年以后。现在很多人杞人忧天,让这一片的房子便宜了不少,现在正是逢低买入的大好时机。要知道,京城就这么大点地方,过不了几天,这里的房子又会抢手起来,到时候,客官就是转手卖了,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他在这边跟陈恪滔滔不绝,那边五郎则黑着脸,和宋端平翻看登记册,好像在寻找心仪的房源。经纪人几次想拿回自己的册子,都被五郎那张黑脸,吓得不敢开口,只好任他们看了个够。
一直扯到口干舌燥,陈恪见宋端平朝自己点头,便与那经纪人胡乱约个看房的日期,拍拍屁股走掉了。
离开牙行后,宋端平告诉陈恪,他看到那套编号‘七五三’的宅子了,是驴尾巷中第七户,显示在二月份才卖出去。
当时苦于身后有吊靴鬼,陈恪没有动手寻找。直到现在,才来到便桥附近找寻这条巷子,谁知道整片区域已经面目全非,根本找不到原先的街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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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饱肚子,两人便回到那家牙行,也巧了,还是那个房屋经纪在。看到陈恪两个,经济脸上自然没有好颜色,宋人注重承诺,对于不守信的人,那是很瞧不起的。
陈恪忙陪着笑道歉,说被秋闱耽误了云云,那经纪人脸色这才缓和些道:“你们将来是要作官人的,就更得守信了。”
“一定一定,下不为例。”陈恪低姿态道。
“走吧,去看房去。”显然最近的买卖不咋地,六七天前的房子仍然在售。
“不看那栋了,我们实地转了一圈,”宋端平出声道:“想在驴尾巷置业。”
“那里……”经纪人道:“位置很偏,出入都不方便。”
“我们就图个肃静。”
“好吧……”
经纪人便从柜子里,拖出一大串钥匙,果然每把钥匙后面,都系着块木牌。翻了好久,经纪人找到两把,解来下道:“走吧……”
两人便跟着他出去,走在大街上,那经济道:“我可不瞒你们,房子都被水泡坏了,你们要住的话,肯定得翻修。要不,也不能这么便宜。”
看看满眼的残垣断壁,陈恪点头道:“了解。”
经济带着他们左拐右拐,不一时,到了一条破烂隐蔽的巷子口:“这里就是驴尾巷第二户、第六户有售。”
“看看第六户吧。”宋端平道:“第二户太靠路。”
“……”经济心说,都偏成这样了还嫌闹,真有够变态。
经济把他们带到第六户去,谁知门锁已经锈住了,好半天才捅开,进去一看,好家伙,七间屋塌了一半,院子里到处都是黄泥。
经济一看,心说要坏。他都不抱希望了,谁知两个变态的客人却一致点头道:“不错,就是它了。”
陈恪交了五两银子作定金,约好明日去官府签合同,那经纪人便把钥匙给了他,放心的走了。
“怎么,你真要买这栋房子?”宋端平道:“这本钱,也太大了吧。”
“不大,二十两银子买这么大一宅子,平时可捡不着这种大便宜。”陈恪笑笑道:“你在这守着,我去隔壁探个究竟。”
“嗯。”宋端平点点头,陈恪便迈过坍塌的院墙,到了隔壁院子里。他先观察了一下左边的一户,见也是空着的,这才放下心来,打量这套大龙头的密宅。
这处庭院与隔壁大小相仿,但屋宇完整,不过院子里的黄泥也不少。陈恪里里外外仔细搜查一遍,见屋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水泡过的痕迹。黄泥完整的覆盖着地面,显然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来过了。
“这怎么找?”宋端平隔着坍塌的院墙,看得清清楚楚。
“肯定不在地面以上。”陈恪道:“耗子永远改不了打洞的习性,估计是埋起来了。”
“屋里还是屋外?”
“屋里的可能性更大些。”陈恪拎起院中的两只水桶。
“你要干甚?”
“洗地……”陈恪郁闷道。不把厚厚的黄泥都洗掉,你怎么知道底下有什么?
好在后院就有井,而且井水漫到井沿,都不需要用辘轳汲水。陈恪脱掉上衣,一连打了八桶水,才把东屋洗出来。然后倒持着匕首,逐格敲击地砖,一直忙活到黄昏,才颓然道:“没有……”
“不急,还有八间屋呢。”一直在望风的宋端平道:“先回家吃饭吧。”
“嗯。”陈恪叹口气道:“走,回家吃饭。”
回到家,两人洗了个澡,还是耽误了晚饭。陈希亮看两人满脸疲惫,腰都直不起来,不禁皱眉道:“你们是不是去青楼,要注意节制啊……”尽管宋朝男人逛青楼合法,但在做父母的看来,孩子还没结婚就沉迷花柳之地,显然是有害无益的。
两人这个汗啊,连忙矢口否认,好容易才把小亮哥应付过去。
第二天,陈恪把五郎也叫上,他去跟那经济签合同,宋端平两个则径直去驴尾巷里继续寻找。
办完过户手续,已经是中午了,陈恪买了些吃食,便往驴尾巷行去。街道里十分安静,他突然微微皱眉,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在拐过一道弯后,倏地闪进了一处断壁后。
过不一会儿,便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拐过弯来,看到没了陈恪的影子,一人轻咦一声:“人呢?”
“不会发现我们了吧?”另一人沉声道:“快追!”两人便急匆匆跑了过去。
待脚步声走远,陈恪现出身形,原路折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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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急匆匆回到驴尾巷里,敲敲门。
门开了,露出宋端平一张笑嘻嘻的脸,陈恪提着半天的心,才算放下一半。闪身进去,关上门:“方才我遇到盯梢了。”
宋端平登时就笑不出来了:“什么人?”
“不知道,我没有妄动,只是把他们甩掉了。”陈恪皱眉道:“这里没有被发现吧?”
“没有。”宋端平道:“丝毫未动,没有人来过的迹象。”
“那就好,看来是今天才盯上我的。”陈恪轻舒口气道。
“不会是临时起意的吧?”
“不像。”陈恪摇头道:“看两人的打扮,不像是歹人,倒像是密探之类。”顿一下道:“不管怎样,只要他们盯上我,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怎么办?”宋端平皱眉道。
“找到了!”突然听到一声兴奋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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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更。
第一八三章 多少钱?
“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家伙还真不讲究,竟能藏到茅房里。”陈恪和宋端平奔过去,一看,五郎把茅房挖地三尺,从地下掘出了一个很大的油纸包裹来。
揭开层层包裹,只见一层油纸一层石灰,竟包了十余层,也正因如此,里面才能依旧保持干燥。
当最后一层油纸被揭开,一个密封良好的藤箱,出现在三人眼前。
藤箱没上锁,使劲一掀就开了,便见一摞摞纸钞,整齐的码放在里面,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味。
“竟然是交子?!”身为四川人,对这种纸钞自然十分熟悉,宋端平不禁惊呼起来:“这得多少钱啊!”都是百贯一张的大面额。
陈恪拿起厚厚一摞,点一点道:“一百十张一扎,一共是……一百扎。”
“那是多少?”宋端平瞠目结舌道:“一百万贯?”
这绝对是一笔巨款,要知道,陈恪在四川,利用各种划时代的知识,苦心经营十年,才攒下十万贯的家业……当初提了六万贯来京里存下时,还出动了全体兄弟一起护送,当时就觉着,那是了不得的巨款了。
这可是整整一百万贯啊!数目太惊人了,让三个年轻人很快从狂喜变成了紧张。
“会不会,那些人也在找这笔钱?”宋端平冷不丁冒出一句,显然是极有可能的……
如果真以这笔钱为目标的话,那些人怕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时候,五郎通常都会一声不吭,听哥哥们说话。
“会是什么人?宋端平沉声道。
“无忧洞的余孽?”陈恪问道。
“极有可能,之前皇城司一直保护着我们。”宋端平推测道:“他们不敢妄动,昨天皇城司的人刚撤,今天他们就盯上你了。”
“他们跟踪你俩了么?”
“没有。”宋端平摇头道:“我们俩特意打了个马后炮,没发现有人。”顿一下道:“他们应该还不知道这里,看来那大龙头的保密工作很到位。”
“也保密不了多久了。”陈恪沉声道:“只消去问问那经济,就能找到这儿来。”
“怎么办?”宋端平把烦恼抛给陈恪。
“这回咱们是自找麻烦,不过已然如此,就是把这箱子埋回去也不成了。”陈恪自嘲的笑笑道:“只好陪他们玩下去了。”
“正怕这个冬天太平淡呢。”宋端平笑道。
五郎也咧嘴笑起来,他们能抄了无忧洞的贼窝,就不会怕丐帮的余孽。
“趁着他们没发现,咱们赶紧走吧?”宋端平道。
“不能躲,越躲越显得心虚。”陈恪断然道:“既然他们没弄清我们的意图,就让他们继续迷糊下去!”说着朝二位兄弟笑道:“我们不是买了房子么?下面该干什么了?”
“翻修……”
“对,老宋你去找五六个人力,咱们今天就把活干起来。”陈恪吩咐道:“我和老五在这儿,把现场恢复原样。”
“听你的。”宋端平点点头,看看那口箱子道:“这个怎么办?”
“先收起来,天黑带回去……”陈恪说着眯眼一笑道:“这可是我们剿灭无忧洞的报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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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恢复起来十分简单,只要把茅厕的坑填上,再把冲出来的黄泥,倒回各个屋里去,然后摊平即可。最多过上半天,就看不出异样来了。
陈恪兄弟俩手脚麻利,处理完了手脚之后,回到自家院子坐了好一会儿,宋端平才带着一帮短工来家里。雇工们早就得了交代,进门便热火朝天清理起来。
宋端平坐到陈恪身边,小声问道:“没人找来吧?”
陈恪摇摇头,笑道:“比想象的要笨些。”
一直到吃过午饭,才发现有人探头探脑,陈恪眼尖,问道:“门口是哪位高邻?”
那人没想到他冷不丁问这句,倏地缩回头去,见陈恪没下文,他又伸回来,满脸堆笑道:“这户有新主家了?”
“是啊,还未问候高邻,失敬失敬。”陈恪笑着往门口走去。什么高邻?分明就是盯梢二人组中的一个。
“这户遭灾不轻啊。”那人唱个喏,往里张望道:“咋买了这样的房子?”
“图便宜呗。”陈恪笑道:“汴京城的房价太贵了,难得有这么廉价的时候,咱就算买下来重盖,也划算得紧。”
“哦,官人好算盘。”那人不由信了七分。
“今天家里没处插脚,就不请高临进来了。”陈恪抱拳道:“还没请教高临住处?咱也好登门拜访。”
“我就住前面。”那人紧张了一下,干笑道:“家里也乱着哩,还是收拾好了,再来请官人。”
“这样啊,也好。”
“不扰官人了,我也得去找几个人力了,”那人怕多说露馅,朝他草草抱拳,便赶紧走掉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陈恪不禁轻舒口气。警报,解除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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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探子走出巷子,他的同伴急声问道:“怎么样?”
“正在那拆旧呢,干得热火朝天。”探子擦擦汗道:“姓陈的那个热情劲儿,真把我当成邻居了。”
“难道开始不是他甩了咱们?”
“估计不是,可能是咱们跟得不紧,跟丢了。”探子道:“瞧那双大长腿,走道得多快啊。”
“兴许吧。”同伴压下狐疑,心说这样最好了。
“你继续盯着,我回去报个信了。”探子道:“咱们可对好口供,不说曾经跟丢了。”
“不说。”同伴也不想多事,道:“你别说漏嘴就行。”
“操心你自己吧。”探子说一声,便匆匆离去了。他穿越了大半个京城,又兜了几个圈子,确信没有尾巴缀着,才走进了一处深宅大院中。
通禀半晌,管家才让他换了鞋和衣裳,进去内宅,探子低着头,不敢四处打望,却也能看到脚下丝帷锦帐重重叠叠,能闻到各种华贵的香气。也不知过了几重门,管家才叫他站住,自个进去禀报。
探子职业使然,偷眼瞧去,只见眼前陈设珠光宝气、极尽纷华富丽,听得内里丝竹阵阵、莺声燕语,让人心里痒得很。他也形容不出如何好来,只觉着皇帝老儿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
等了好一会儿,管家才叫他进去。
待探子进去,丝乐已经停了,只见一个面如冠玉、鼻子有些鹰勾的青年,身穿如流光般的宽大绸袍,腰间系了条勒帛。他黑发披肩,没有戴帽子,也没系头巾,双脚伸在一个美人怀中,身子靠在软榻上,后面还有个近乎赤裸的美女,在轻轻为他捶着背。
“这是主人。”
不用管家介绍,探子已经深切感受到自己的卑微了,他深深躬下身施礼,额头几乎要擦到地了:“拜见主人。”
“今天头一次盯梢,没让那杀才发现吧。”青年声音慵懒,却充满着上位者的威严。
“没有,”探子赶紧摇头道:“我们小心着呢。”
“有什么发现?”
探子便将陈恪买房,拆旧,准备盖房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还呈上一本册子,赫然就是那经纪人的房产登记册。
管家呈上来,青年看着那脏乎乎的册子,微微皱眉,便由侍女持着,为他翻看。
翻到最新的一页、最新的一栏,便看到了陈恪的名字,以及房产的地址——驴尾巷。
“汴京城还有这等地名?”青年是土生土长了,却也没听说过驴尾巷。
“有,在便桥附近,十分的偏僻。”探子回禀道:“周围全是贫民居,费了好大劲才找到。”
“跑到那去买房?”青年沉吟起来道:“我记得,那杀才是个土财主吧?”
“是,去蜀中的人回来说。”探子轻声道:“很多蜀中的新富,都是托他的福。他自然也是极富的,据说进京前一番退股变现,兑出来六七万贯的现钞。”
“万贯身家就算大富了,何况六七万贯。”青年紧紧皱眉道:“这样的富豪,却到贫民窟买这种破房子,他到底想干什么?”
“小人也问他来着,他说现在那里的房子极便宜,”探子道:“兴许是想低买高卖。”
“就一套房子,他低买高卖能赚多少、三十贯还是五十贯?”青年哂笑道:“别告诉我,他的万贯家财,都是这么来的。”
这就不是探子能回答的了,青年让人赏他一贯钱,待其退下。青年对管家道:“老头子的直觉是很准的,他说我们的钱,得从那杀才身上着落,我就不能大意了。”说着下令道:“今晚让人搜一搜,看看能从里面找出什么”
“是。”管家轻声应下,又不无担忧道:“皇城司的人虽然撤了,但难保还有暗哨盯着他,我们做得太过,怕是要暴露的。”
“那有什么办法?”青年脸色一下阴沉道:“一日不弄回这些钱,我一日都回不了府!”他暴躁的一脚踢开个美女,咬牙切齿道:“就算皇帝看着他,我也要把他玩死,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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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写,明早一定能看到。
第一八四章 斗智
因为开工晚,朴实的雇工们,坚持干到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才领工钱下了工。
而那口箱子,早被陈恪装在雇工的小推车里,哼着小曲推回了家。
宋端平已经早回来了,一见到陈恪劈头就道:“我跟着那探子转了半天,最后到了一处深宅。”说着把地址写在纸上,扔给陈恪道:“你去查查吧。”
“你要去哪?”陈恪一边擦脸,一边见他换了夜行衣往外走。
“回去看看,”宋端平道:“估计今晚,他们少不了要夜探敌营。”
“千万小心。”陈恪也不说跟着去,干这种事儿,老宋最在行,自己纯属拖累。
一夜无话,天快亮时,陈恪突然听到院子里有响动,赶紧挺身起来,再看五郎也是一骨碌爬起来。
好在虚惊一场,是宋端平回来了。
闪身进了屋,接过四郎递上的一碗参汤,宋端平仰头一饮而尽,擦擦嘴道:“好家伙,差点没把地皮掀开。”
“去隔壁搜了么?”
“没有,”宋端平摇摇头道:“光咱们那个院子,就够他们忙活的。”顿一下道:“不过说不准,明晚会去搜的。”
“嗯。”陈恪点点头道:“今天你在家歇着,我和五郎过去。”说着对四郎道:“今天学社的人会过来,你带他们到驴尾巷去。”
“宅子被人糟蹋成那样,”四郎虽然手无缚鸡之力,通常不出外场,却是陈恪等人的军师,他低声道:“你总不能无动于衷吧。”
“谁说我无动于衷?”陈恪嘿嘿一笑道:“叫他们就是去看戏加演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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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轼、吕惠卿等人,在四郎的带领下,好容易找到驴尾巷时,便看到陈恪一脸惊悚的站在巷口,连忙问他发生了何事。
“闹鬼了,”陈恪悚然道:“昨天夜里,地面被犁了一边,工人都吓跑了,我也不敢进去了。”
“想不到,仲方兄还怕鬼。”曾布笑起来道。
“哎。敬鬼神而远之,这是圣人的教诲。”苏轼当然要替未来妹夫说话。
这个年代的人,大都是信鬼的,但也有曾布这样不怕鬼的,便在他的带领下,慢慢靠近了那处宅子。往里一看,果然见地面完全被刨开,这又不是庄稼地,谁会闲得干这种无聊事?
只有鬼……
尽管是大白天,众书生还是齐齐打了个寒噤,就连曾布也不说话了。
“你买这处让水淹了的宅子作甚来着?”急忙忙退出巷子,响晴的太阳照在身上,众人才感到体温恢复,都不解的问陈恪道:“弄不好,里面有淹死鬼呢。”
“唉,”陈恪一脸的郁闷,大声道:“我哪知道会是这样,本来看这里安静,本想买下来,改建一番,作为咱们学社的会所呢。”
“这么偏的地方?”吕惠卿很是怀疑陈恪的眼光。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么。”苏轼这个大舅哥是很称职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么。外面低调一点,里面高调一点,这样才有意思。”陈恪一脸郁闷道:“还想让你们来看看,怎么布置呢。”说着吐出一口浊气道:“算了,说什么都白搭了,你们再挑地方吧。”
众人闻言,都不好意思起来。人家仲方兄是做好事啊,咱们怎么能挑三拣四呢?忙纷纷道歉,但却没人敢说,‘这里就很好了’之类的话。自然小命更重要……
“那这里怎么办?”苏辙可没他们那种吃大户的心理,二舅哥也是舅哥呐。
“我请和尚做场法事,然后把屋子翻盖一下,转卖出去就是。”陈恪说着叹口气道:“也不拘能否卖出去了,既然有亡魂在此,超度它们也是一份功德。”
“斯言诚善。”众人齐赞道。
“做法事要请高僧,。”吕德卿自告奋勇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作醮要先报开封府批准。”曾布提醒道:“不然小心被官差抓。”狄青的教训,不可不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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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切准备停当,已经是天黑时分,驴尾巷里摆起了法坛,城东昭宁寺的大和尚率领十多个徒弟,开始焚香烧纸,铙钹钟鼓齐鸣,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往生经》。
根据大和尚的说法,此地阴气甚重,确实有不少人亡魂,要想超度干净,必须连做七天法事。
“做四十九天水陆道场!”陈恪一脸‘我钱多烧得慌’,断然道:“不然我睡觉都不踏实!”
“阿弥陀佛……”大和尚睨他一眼,喧一声佛号,意思是,你掏得起么?
“还有,这点人哪够?”陈恪冷笑一声,拍两根沉甸甸的物件到大和尚手里:“再找三十个来!”
大和尚只觉手中一沉,就着火光一瞧,见是两根金灿灿的金条。这下知道是遇见金主了,登时欣喜若狂。但为保持高僧做派还得强忍着,只好把千言万语汇成一句:“阿弥陀佛……”
“不至于搞这么大吧?”苏轼把陈恪拉到一边,小声道:“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
“唉,子瞻,此言差矣,”陈恪一脸悲悯道:“我才知道,八月里,城中到处都在作法事,但便桥一带却无诵经之声,为甚?这里的人都太穷,请不起法师。”说着叹口气道:“如今能花点钱,做一场水陆道场,把这一带的亡灵都超度了,我觉着是值得的。”
“仲方……”苏轼登时自惭,觉着妹夫实在太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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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处深宅大院中,纵使深夜也是亮如白昼、歌舞不休。此刻,除了原先那青年之外,还多了个与他相貌相仿,年龄稍长些的华服青年。
歌声悠扬、笙管鸣奏,罗绮丛中、香艳袭人。十名多身姿婀娜、相貌艳丽的美人,手中都托着一样果品酒菜,伴着乐声游走于主客之间。
“请客不用桌椅摆设,而让这些小娘用手捧着,”那年长的青年摇头笑道:“老八,就你花样多。”
称作老八的青年,被美女喂了一颗葡萄,顺道轻吻一下她的纤纤玉指,惬意的笑起来道:“四哥,难道我这些小娘纤手奉送,还不如无知的木头?”
“当然不是。”年长的青年摇头笑道:“你真会享受。”
“皇位落到谁头上,都不会有咱们的份儿,”老八眯着眼道:“咱们这辈子,就是要好生享受的。”说着用下颌示意一下,美女们便把老四围了起来,温香软语,求他进食自己手中的酒果。
被这莺莺燕燕一缠绕,就是铁打的汉子也酥了,不一会儿,老四便有些醺醺了。
“怎么样,我这软香案的滋味还不错吧?”老八得意笑道。
老四竖起大拇指。
“比你那冷冰冰的杜大家,要可心多了吧?”老八又问道。
“唉,也是我贱,”老四苦笑道:“追了她整整五年,却占不到半点便宜!”
“听说她要隐退了。”老八幸灾乐祸的笑道:“莫非四哥真要抱憾终生?”
“不然怎样?”老四颓然道:“这样的花魁,千万个人捧着,谁敢成为众矢之的?”
“呸。”老八冷笑道:“你当她是什么贞洁烈女?早让人给玩遍了!”
“谁?”老四一下子毛了,瞪大眼道:“谁这么大胆?”
“那个姓陈的杀才呗。”老八冷然道:“先是他们你来我往打得火热,然后传出杜清霜要退隐,你说这两者有没有联系?”
“贱人!”老四一听有道理,登时两眼喷火道:“却拿我当猴耍!”
“婊子就是婊子,我实在不理解你们这些人,为何要把她当成菩萨供着。”老八啐一口道:“四哥,这事儿交给弟弟了,保证让你出口恶气!”
正说话,老八的管家从外面进来,伏在他耳边轻声禀报起来。老八听完眉头拧起道:“难不成,那杀才真是一时兴起?”
“恐怕是的,今天一大帮书生都去了,好像要搞什么会所。”管家小声道:“还说什么山不在高、水不在深之类的……”说着不禁笑道:“结果让咱们一吓,竟要换地方了。”
“现在呢?”老八不耐烦的问道。
“请了四十九个和尚,要做四十九天水陆道场。”管家道。
听说陈恪搞这么大排场,老八反而觉着理所应当,不由气哼哼地啐一口:“瞎折腾,还得我们也瞎折腾!”
“还盯驴尾巷么?”管家小声问道。
“盯和尚么?”老八一脚踹到管家身上道:“让他们都滚回来吧!”
管家下去后,老八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满心指望着,这次能够找回那笔巨款,谁知道线索又断了……难道老头子的推测有误,那杀才压根就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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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奉上。
第一八五章 投资
几天后,赵宗绩给出了答案,那处深宅大院的主人,是汝南王府八王子赵宗楚。赵宗绩还告诉陈恪,这厮正是昔日无忧洞的后台,丐帮被迅雷不及地剿灭后,赵宗楚便离开了家,住在那座宅子里。
至于原因,本应是秘密。但谁叫汝南王爷儿子多嘴杂,他的几个兄弟都在不同场合骂过他,说他把几十万贯的家财给丢了……
“而据可靠消息称,他还暗中纠集丐帮的余孽,试图卷土重来,再兴无忧洞。”赵宗绩忧心忡忡对陈恪道:“据说他们开出了江湖必杀令,取你性命者,帮外人士赏五万贯,帮内人士为新任大龙头……”
“我靠,”之前陈恪还算淡定,听到这个消息,登时瞠目结舌:“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赵宗绩手一摊道:“实话跟你说,我家也有些情报来源的。”
“想不到,我这还是颗金头呢。”陈恪摸着自己的下颌道:“原来他们盯着我,是为了这个啊。”
“你千万要小心。”赵宗绩关切道:“不行的话,我再去找官家,让他再派护卫。”
“不必了。”陈恪摇头道:“我好容易才送走了那些吊靴鬼。”
“是安全重要,还是自由重要?”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赵宗绩无语,半晌才无力道:“不要护卫的话,你在春闱之前别出门,等到考中进士,有了官身,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行。”陈恪随口答应道:“对了,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甚事?”
“你知道,我为何买驴尾巷的房子?”陈恪悠悠道。
“不是要当会所么?”赵宗绩道。
“你信么?”陈恪盯着他道。
“不信。”赵宗绩笑了,脸上多了一丝释然,道:“我还不知道你,怎么会选择那种地方呢。”
“嗯。”陈恪点点头,从桌子底下拎出一口藤箱道:“我为的是这个。”
“这是什么?”赵宗绩好奇道。
“看看不就知道了。”陈恪淡淡道。
赵宗绩用力掀开箱盖,便看到一沓沓崭新的纸钞。
在原先那段历史上,宋朝普及纸币,是在几十年后,由蔡京完成的,之后绵延两宋金元,缔造了中国古代辉煌的纸币史。但是在现在,交子这种所有纸币的前辈,还仅限于在蜀中流通,在四川之外的地方,人们还是以金银为主,并不认可这种纸币。
但这只是对一般人而言。在京里的巨商富贾看来,交子有无可比拟的便利性和安全性,又有东都交子铺为其背书,因此早就在大额的生意往来中采用交子结算。而东都交子铺也因其良好的声誉,吸引到许多京中巨富的资金,赵宗绩家虽然没钱参与,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所以他十分清楚交子就等于财富……
拿起一沓翻了翻,赵宗绩瞪大眼道:“这得多少钱?”
“五十万贯。”陈恪轻声道。
“……”赵宗绩顿觉呼吸困难,半晌方道:“莫非,这就是赵宗楚丢的钱?”
“不错。”陈恪一脸淡然道:“这笔钱被那大龙头藏起来,前日让我给找到了。”
“怪不得……”赵宗绩又是恍然又是惊诧道:“汝南王府怎会有这么多钱,又为何会在丐帮手里?”宋朝的宗室号称闲散富贵,闲散是真的,富贵却未尽然。尤其像汝南郡王有五十多个子女、孙辈更是上百,平日用度尚且捉襟见肘,绝不可能攒下这样巨额的财富。
陈恪摇摇头,让他自己去想。
不用想,赵宗绩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禁喟叹一声道:“堂堂天潢贵胄,竟与鼠辈匪类勾结,干那枉法图财害命之事,实在太不像话了。”
“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有这么多钱,”陈恪幽幽道:“汝南王府却仍要节俭度日?”
“……”原因显而易见,赵宗绩的脸色难看起来。
“再想,既然要装作节俭度日,他们为何又要搞这么多钱?”陈恪沉声道:“这么多年,他们肯定不会只攒不花,那么究竟花到哪里去了?”
“……”赵宗绩的脸色更难看了,显然这些钱,不是用来收买大臣内宦,就是用来暗中蓄养死士眼线了。总不会是默默捐助失学儿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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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赵宗绩啪的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霍然起身道:“居心叵测,我去禀告官家!”
“你怎么证明,这钱是汝南王府的?”陈恪冷笑道:“据说,还是猜测?”
“也是,”赵宗绩颓然坐下道:“没有证据可不行。”
“嗯。”陈恪点头道:“我估计,满朝大臣被他们收买了不少,你贸然告状,只会引火烧身。”
赵宗绩抿嘴不说话了,但脸上犹有愤怒。
“我对你够坦白吧?”陈恪拍拍那藤箱,冷不丁冒出一句。
赵宗绩还没缓过劲儿来,茫然点点头。
“你对我坦白么?”陈恪轻声道。
赵宗绩又点头。
“好,你能说,自己愤怒的原因么?”陈恪幽幽道:“我想听心灵最深处的答案,不是那些冠冕堂皇的。”
赵宗绩长久的沉默了,就在陈恪要放弃希望时,他终于迸出两个字:“不甘……”
是的,不甘。
尽管佯装疏狂逃避过,但赵宗绩的心魔从未消失过。好容易才在世上走一遭,凭什么有的人就能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自己却要接受混吃等死的命运?
只是赵宗实占据绝对优势,他一点胜算也没有,况且赵宗实本身,也处在被猜忌和提防的境地,让赵宗绩不得不压下心魔,不敢表露丝毫非分之想……
但是当着他的平生好友,赵宗绩不想再隐瞒,他头一次对人吐露了心迹:“我想做一番事业,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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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与宋端平和五郎,之前便商量过,如何处置这笔巨款。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宋端平拿出了他的态度:“这些钱,我是一文不要的。这些年,托你的福,我也算小有家财了,花销不愁。我仔细想过了,钱多了没好处,不仅给自己招祸,还会让子孙变成败家子。”
五郎道:“咱也不要,反正三哥不会少了我花的……”
陈恪终于明白了,原来他们是被这笔巨款吓着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何况这些钱是如何来的?是无忧洞的人欺行霸市、逼良为娼、走私拐卖、杀人越货所得。每一文都带着血淋淋的腥臭味,咱们就这么昧下了,怕是要遭报应的。”迟疑了一下,宋端平又道:“这笔钱如何处置,还是你来拿主意吧。”他难得正经道:“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五郎也跟着点头。
“既然让我做主。”陈恪笑道:“那我就说说自己的想法。”
两人一起点头,陈恪便道:“不管金钱的来源如何,它都是一股能量,数量越多,能量就越大。”说着拍拍那口藤箱道:“我们现在有了前所未有的能量,便可以做很多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宋端平问道。
“我来这里走一遭,总要为这个时代留下点什么。”陈恪轻声道:“就让我用这笔钱,做些前人从没做过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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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笔钱如何处置?”把赵宗绩撩拨起来,陈恪又将话题带了回来。
“你的钱,你说了算。”赵宗绩还没有失去冷静。
“献给官家,讨个口头表扬。”陈恪嘿然道:“然后等着赵允让登基,再把我千刀万剐。”
“……”赵宗绩轻声道:“不献出来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这要看你了。”陈恪悠然道:“你知道,我有的是钱,享乐的话,我自己的钱就足够了。所以对我来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说着苦笑的挠挠头道:“不过好像赵允让登基之后,还是不会放过我。”
“你怎么就笃定是他?”赵宗绩压低声音道:“官家刚刚纳了十美,谁知道这次能不能生出皇子来?”
“感情官家之前,还清心寡欲了么?”陈恪淡淡道:“他命里注定无子,人是抗不过命的,哪怕皇帝也不行。”
“如果是赵宗实的话,我也没有好下场。”赵宗绩苦笑道:“这些年,他记恨我不少。”
“现在就看你的了,你能下定决心,这些钱就都是你的了。”陈恪拍了拍那口箱子,轻笑道:“我想,不需要别人告诉你,该怎么花这笔钱吧?”
“……”赵宗绩看看这口箱子,他当然不需要陈恪教。但这是一条不归路,你让他如何一口答应。
“不着急,你仔细考虑考虑。”陈恪微笑道:“不管怎样,把箱子拿回去吧,放在我这里太不安全了。万一要是让他们找到就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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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陪老婆出去一天,明天多更。
第一八九章 观礼
- 五十万贯给赵宗绩,是一笔风险投资。
陈恪是个狠角色,这样的人说好听点是敢想敢干,说难听了,就是胆大妄为了。
他的历史知识虽然不算丰富,但起码知道仁宗之后的宋朝皇帝,正是后来改名赵曙的赵宗实。按说知道这一点,一般人定会迫不及待去抱大腿,只要智商在水平线以上,至少能保一世的荣华富贵。这不正是陈恪所追求的么?
但他偏不,因为宋朝皇帝中,他最腻味的就是赵曙那厮。尽管现在的赵宗实有贤王之称,又有大量的无耻或不明真相的文人替他吹嘘,名声好得像圣人一样。但这只能让陈恪更鄙夷他。
那来自前世的记忆,让陈恪知道他的真面目——纵观赵曙将来在位三年半的时间,可以总结为五个字‘畜生现行记’,登基之后,赵曙原形毕露、狼心狗肺、无耻至极。非但对给予自己皇位的仁宗皇帝,毫无感恩之心,还将父子两代人对官家父子积蓄的冲天怨气,以各种形式发泄出来。
在万民悲痛、山河失色的时候,他却于仁宗皇帝灵前装疯卖傻,因为他哭不出来,他要掩饰自己的狂喜;在热孝期内,他便把仁宗皇帝的女儿赶出宫去,然后让自己的姐妹女儿搬进来住。终其在位,对自家人恩宠无度,几乎每个弟弟都封了王,而仁宗皇帝的遗孀和女儿,几乎都窘迫得陷入贫寒。
更可恶的是,他对自己名义上的母亲曹太后,也是冷淡轻慢,极尽羞辱,使老太太几乎不能在宫中立足。他还拒绝称仁宗皇帝为父,而坚持要把自己的父亲奉为皇考。为此,闹出来轰轰烈烈的濮议之争,正人君子不齿他的为人,纷纷为仁宗皇帝张目,都被他一一黜落,短短三年半,朝中便台谏为之一空,贤臣去国还乡,小人趁机上位……当然,评价一名皇帝,要看他的政绩。可惜的是,赵宗实什么也没做,许是报应,他在活活折腾了三年之后,便一命呜呼了。他对宋王朝唯一的贡献,就是生了宋神宗吧。可惜的是,那正是宋朝亡国的罪魁祸首。更别提,神宗的两个儿子,哲宗和徽宗了……说北宋是被这祖孙三代四位皇帝折腾死的,一点都不夸大,横竖不能更糟糕了,为何不换一个皇帝试试呢?
~~~~~~~~~~~~~~~~~~~~~~~~~~~~~~~陈恪厌恶赵宗实,只要一想到要捧这个人的臭脚,他就觉得恶心。而且他在京里的几番作为,也彻底得罪了赵宗实一家,将来等他当上皇帝,自己肯定逃不脱悲惨的结局。
现在看来,要想下半生安然无忧,光考中进士是不够的,还得让赵宗实当不上皇帝。
在陈恪看来,这皇位也并非赵宗实莫属,至少目前这个时期,官家并没有传位给他的意图。
既然如此,何不帮帮好兄弟赵宗绩,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说那顶皇冠,就落不到他头上?何况赵宗实的处境,比他还要糟糕……宋朝不杀士大夫,只要陈恪考上进士,总能保住性命。
却没有不杀宗室的祖训。
这是一笔风险投资,在舔赵宗实屁眼和铤而走险之间,陈恪一定会选择后者。
但只要是投资,就会有失败。一旦失败了,可能在大宋朝,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所以陈恪要用另外的五十万贯,为自己的家族,经营一条退路……三天后的黄昏,陈恪和宋端平,穿直裰、戴幞头,拎着礼物,一身正式的出了门。到大街上,叫了两辆人力车……这时的人力车,跟后世的黄包车没甚区别……坐在车上一路向东,往太平桥方向去了。
金秋时节、满城菊花香醉人,太平桥一带熙熙攘揍,各种好听的叫卖声音比赛似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小孩子追逐打闹、捉迷藏、放爆竹的嬉笑声。显然,市面已经从灾难中恢复过来,重又变得生机勃勃了。
人力车在太平桥左近的街道停下,陈恪和宋端平下来,往里走了两步,便发现这些与别处的不同……街面上要安静很多,店铺整洁有序,多悬挂着蓝白条纹的横幅,还有就是随处可见的‘翻叶’图形。
大街上往来的行人,尽管身穿着直裰、道袍之类的汉服,但多是高鼻深目卷毛,头上都戴着一顶青蓝色的小帽。
这里正是太祖皇帝划给一赐乐业人的聚居区,蓝帽街。
尽管保留着他们独特的烙印,但一赐乐业人已在汴京生活了百年,亦十分努力的融入大宋的环境,他们穿着大宋的服装,说着汉语、用着汉字,所以走进这个犹太人的小天地,陈恪几个没有半分违和感。
对于几个汉人走进来,犹太人们自是习以为常,不会大惊小怪。不过陈恪身材高大醒目,很快就引起了个昆仑奴的注意。
那昆仑奴快步走过来,朝陈恪深深一躬,操着生硬的汉话道:“请问大官人是否姓陈?”
“不错。”陈恪点点头:“你怎知我姓陈?”
“我家主人姓白。”昆仑奴恭声道:“说大官人高人一头,故而贸然上前一问。”
“可是东都交子铺的白掌柜?”陈恪笑笑道。
“正是。”昆仑奴便领着陈恪两个,往巷子里一座体面的住宅走去。
~~~~~~~~~~~~~~~~~~~~~~~~~~~~~~~白雅铭的住处,是一座典型的中式住宅,此刻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听说陈恪到来,白雅铭亲迎到门口,陈恪笑着抱拳道:“恭喜白兄喜得贵子。”
“多谢多谢,”白雅铭一脸喜气洋洋的唱喏道:“三郎和宋老弟能来,寒舍蓬荜生辉,快快里面请。”
带着他俩往里走的空儿,白雅铭小声道:“今天我们的拉比和利韦都在,仪式过后,他们答应和你谈谈。”
“白兄费心了。”陈恪微微一笑道:“现在,还是让我们专心,为白家的小男子汉祈福吧。”
白雅铭开心的笑了,伸手相让道:“请!”
进去大厅,还是纯中式的摆设,但到了内里的堂中,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大地毯,客人席地而坐,面前摆着矮几,几上有葡萄、石榴等数样水果,但只提供用陶罐盛的清水。
前来观礼的客人很多,安排陈恪和宋端平坐下,白雅铭把自己的弟弟叫来,让他好生陪着二位贵客,便告罪去招呼别人了。
白雅铭的弟弟叫白易居,十六七岁的的样子,有着乌黑浓密的卷毛,和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他继承了犹太人的热情精明,寒暄之后,便为两人介绍待会儿的仪式,让他俩有个心理准备,以免被吓到。
陈恪一来京城,便结识了白雅铭,但与一赐乐业的接触,却进展缓慢。不过陈恪也能理解,这样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千百年来不断被迫害、不断的流亡,自然会养成小心翼翼、安全第一的性格。尤其是自己一语道破他们发财的途径,更是引起了这些人的戒心。
在整整半年的时间里,陈恪只与白雅铭保持礼节性往来,两人一起吃过几次饭,谈过几次财富之道,但均是在外面的酒楼中,却从未造访过这里。前几日,陈恪收到白雅铭的请柬,说他的幼子举行教礼,恭请于此日此时前来观礼。
因为前世那犹太老板的缘故,陈恪对他们的风俗还算了解,知道男童出生八日后,要举行庄重的宗教仪式,会邀请亲朋好友前来观礼。如果风俗没有变易的话,这似乎是他们对自己转变态度的信号。
犹太人是守时的,不到酉时,便宾客一堂,仪式在酉时准时开始。
在告知宾客可以随意后,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首位的白发老者身上,他头顶着白色的瓜皮帽,身穿白色的长袍,一手按在本厚厚的书上,一脸的宝相庄严。
大厅中鸦雀无声,宾客们全都跪在厚厚的地毯上,一脸的虔诚。
陈恪等寥寥几名非教徒也屏息噤声,唯恐打扰到这庄重的仪式。
那老者微微闭着眼,口中吐出迥异于汉语的文字,那语调短促抑扬,正是陈恪上辈子听过的那样……尽管他不会希伯来语,但对这几句祷告词,却十分熟悉。
老者念一句,一赐乐业人们便跟着念一句,一时间,堂中回荡着琅琅的希伯来语,虔诚的祷告之声,似乎回荡着神圣的感觉。
“到底在说啥?”宋端平忍不住悄声问道。
陈恪便小声为他翻译道:
“以色列人啊,你要听!耶和华是我们的上帝是独一的主。
你要尽心、尽性、尽力爱耶和华你的上帝。
我今日所吩咐你的话都要记在心上,也要殷勤教训你的儿女,无论你坐在家里,行在路上,躺下,起来,都要谈论;也要系在手上为记号,戴在额上为经文;又要写在你的房屋的门框上,并你的城门上……”
第一九零章 富可敌国
‘独一的主?’宋端平暗暗咋舌,心道,那置皇帝陛下于何地?怪不得他们不敢用天朝的语言念呢。
待祷告完了,众人归坐,白易居也回到陈恪两个身边。宋端平好奇问他,方才在祷告什么。
白易居笑笑道:“赞美天主的祷告词。”他不愿多讲具体的内容,便为两人介绍起待会儿的礼仪来了:“根据经典记载,我们的祖先亚伯兰,在九十九岁时听从天主旨意,行了割礼。天主还告诉祖先,以后世世代代的男子,生下来的第八日都要受割礼。一个犹太人开始信奉犹太教的标志,就始于割礼仪式。从这一天起,新生婴儿就与天主结下了契约,成为天主的仆人。”
“这么说,割礼就相当于佛家弟子的烧戒了?”宋端平恍然道:“那具体是怎么行礼呢?”
“看看不就知道了。”陈恪看他一眼,笑道:“你要是觉着好,回头我也帮你割了。”
白易居捂嘴窃笑,宋端平知道陈恪又在耍人,嘿嘿一笑不说话,看仪式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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祷告之后,一张华丽的软椅被抬到了堂中。
又有一赐乐业人抬来了一张桌子,桌上铺着洁净的棉布,上面摆放着水盆银盒。那白袍老者,也就是一赐乐业人的拉比,走到桌前,开始仔细的净手。
准备行割礼的男婴,被包裹在洁净的襁褓里。身披纯白、底端有黑条纹的祈祷巾的白雅铭,一手抱着小儿子,一手拿着本经书,一脸的虔诚,再没有商人的狡猾。
拉比洗净手后。左手按着白雅铭的经书,说起了希伯来文。
待他说完。白雅铭吻了他的手背。谦卑的用希伯来文对答。
宋端平又望向陈恪,他以为这家伙能听懂,谁知陈恪除了几个日常用语,就知道刚才那段经典祷词。对白雅铭此刻的喃喃自语,是一句也听不懂。
幸好白易居当起了翻译:“你们犹太人。世世代代的男子,无论是家里生的,是在你后裔之外用银子从外人买的。生下来第八日。都要受割礼。不受割礼的男子,必须从民中剪除,因为他背了我的约。”这是拉比的话。
“赞美你,我们的天主。你用圣谕使我们圣洁,你命令我们的孩子入我先祖亚伯拉罕的约,成为一个信守诺言的好的犹太人……”这是白雅铭的话。他念一句就停一下,会堂里的其他犹太人就跟着他诵读。
随后。白雅铭将婴孩搁在椅子上,又一位老者上前去抱起婴孩,然后坐下来。另一位老者则站在椅子边上,等候给婴儿行割礼。
白易居说,站着的是他父亲,也是孩子的爷爷老白,坐着的则是孩子的外公,也是他们的族长李维。
这时,拉比身披祈祷巾走到婴儿身边,襁褓被打开,稚嫩的幼体呈现在众人眼前。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惊呆了小宋同学——只见那拉比打开银盒,首先用一种白色的药膏,涂抹在孩子的小**上,然后一手用一根银白色的细小铁器,挑起婴儿包皮的前端,一手用闪亮锋利的刀具,麻利地环切下前端包皮。接着他在孩子的伤口上撒了一些药粉,最后用纱布将**裹上……这几乎是陈恪见过,最快的包皮环切术了,可见老先生已是熟能生巧了。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割礼啊。宋端平大开眼界。又想到在场所有男人,估计都被他割过小**,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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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施行完毕之后,拉比,也就是犹太教的祭司,手持一杯葡萄酒开始念经。过了一会儿,他将酒杯转交到孩子母亲的手里。孩子的母亲念了几句经文后,啜了一小口酒。
这时,周围的亲朋好友唱着歌,走上前来向白雅铭一家人献出最热烈的恭贺。此时割礼完毕,仆人们奉上丰盛的酒食,宴会终于开始。
席间,白雅铭作为新生儿的父亲,成为了主角,他感谢了大家的光临,并宣布了婴儿的名字,自然掀起一阵**。
一赐乐业人的宴会,虽不像汉人那样,有歌姬歌舞助兴,但他们会一起唱歌,自娱自乐。尽管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唱什么,但陈恪很享受这种亲密无间的氛围。正当他眯着眼,和着乐声打拍子时,白易居小声道:“拉比和利韦请陈大哥书房相见。”
陈恪点点头,和宋端平打个招呼,便跟白易居到了后宅书房中。
后宅十分安静,与前面俨然两个世界。
利韦和拉比……汉名叫李维和兰必的两位老人,此刻竟坐着儒袍,坐在椅子上,焚着香、喝着茶,完全一派汉家之风。
见礼之后,两人招呼陈恪坐下,便让白易居出去。
书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李维笑容可掬的朝陈恪抱拳道:“听雅铭说,多亏了三郎的指点,我们才免受了巨大的损失,老朽代表全族,多谢三郎了。”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陈恪摇头微笑道。
李维所说的避免损失一事,关系到一赐乐业人赚取财富的门道……这些极具商业头脑的天才,从不经营实业,而是利用自己敏锐的商业嗅觉,捕捉回报最高的商机,然后砸下重金,赚取暴利。
这时候什么最赚钱?北方是军队回易、南方是海上贸易。海上贸易不用说,至于边军回易,简单说来,就是军队搞经营生产,宋朝对内实行重点物资,如盐、铁、酒之类由国家专卖,以保证财政收入。对外则实行战略物资贸易禁运,以削弱敌国的实力。
一般人很难违抗王法,但军队搞经营,朝廷就不好管了。加之在宋朝这个高度商业化的社会,军官们又没啥前途可言,只有一门心思捞钱了。于是在开国近百年后,大宋的军队……尤其是天高皇帝远的边防军,开始贩盐、酿酒、开矿、走私,专干老百姓干不了的买卖。
一般人也想象不到,这一行有多厚的暴利。还是简单举个例,比如麟府路钤辖贾逵在任时,命令禁军五人组成一保,发给本钱十万文,五十天为一个贸易周期,允许士兵外出经商,五十天后,五名士兵负责向官府交纳利息钱四十万文。
五十天,百分之四百的利润,也难怪种家军一年的收入,足有五十万贯以上了。
天下最赚钱的买卖中,岂能没有一赐乐业人的身影,他们以雄厚的财力,向军队提供借贷,赚得盆满钵满,这就是一赐乐业人的生财之道。
然而春天时,陈恪告诉白雅铭,朝廷马上就要禁止回易了!
白雅铭不信,陈恪又说,这个消息值五万贯,我们打个赌,如果我说对了,你给我五万贯,如果我说错了,我存在你那的五万贯,就不要了。
白雅铭终于信了几分,但他不惜重金打探,都没有得到任何风声,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竞争对手想抢占份额,让陈恪释放出来的假信号?
最终,还是谨慎战胜了一切,白雅铭暂时收缩信贷规模,将放款数目砍去了一半。结果八月初一,官家下诏,从今往后,禁止差派禁军参加回易活动!尽管不知道这道禁令能管用多久,但对放款人的贷款安全,却是致命的威胁……许多军队纷纷开始赖账,各大大小小的放款人都损失惨重。
尽管一赐乐业人也损失不小,但他们财大气粗,加之放款规模缩小一半,应该还能撑得过去。
白雅铭十分后悔没全听陈恪的话,自然也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这才全力向族长和祭司,推荐起陈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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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三郎有富可敌国的办法?”道谢之后,李维笑眯眯道:“老朽洗耳恭听。”
“我不仅有办法。”陈恪笑道:“而且有三个办法,只是都有点贵。”
“上次的消息值五万贯。”李维淡淡道:“这次也照办,只要三郎说出来,老朽会公道付钱的。”
陈恪点点头道:“我先说第一个办法,垄断一国的金融!”
李维神情一动,却没应声,继续听陈恪道:“金融这个词,对一般人来说,可能无法理解。但一赐乐业人,为大宋建立了纸币体系,想必你们早有体会。”
“不是很明白。”李维摇摇头道。
“广义的金融,是指有关资金融通的一切方面。”只听陈恪缓缓道:“狭义的金融,专指信用货币的融通……”
“什么是信用货币?”李维问道。
“交子就是。”陈恪淡淡道。
“呵呵……”李维摇头笑道:“三郎言过其实了,我们替朝廷打理交子三十年,到头来,还不是得靠别的生意赚钱?”
第一八八章 弥赛亚
“如果族长是这种态度,”陈恪却不吃他那套,冷然道:“那咱们没有谈下的必要。”他两眼像鹰隼一样,紧盯着对方道:“不要掩盖你的智商,更不要侮辱我的智商。”
“呵呵……”李维笑了,笑着看看那祭祀兰必。
兰必不说话,只是微微合上眼。
“三郎对我们一赐乐业人,出乎寻常的熟悉啊。”李维明白兰必的意思,交子是他们最核心的业务,交浅不能言深。沉吟片刻,他岔开话题道:“有个问题想问问三郎。”
“请讲。”
“你为什么能听懂我们的祷告词?”李维紧盯着他道:“是什么人告诉你的?”
“关于你们的知识。”陈恪实话实说:“好像天生就存在我脑海中一样。”
兰必猛然睁开眼,上下打量着这个高大魁梧、五官分明的汉人,嘴里吐出一串希伯来语。
“我只懂简单的希伯来语。”陈恪一摊手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说汉语。”
“……”兰必眼中难掩失望,又抱着丝丝侥幸道:“三郎都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们一赐乐业人的祖先叫雅各,雅各是亚伯兰的孙子,后来改名叫以色列,意思是‘与神角力者’,而且因为他在和神搏斗的时候伤了腿筋,所以你们在宰杀动物时,都要把腿筋挑出来丢掉。”
“不错。”兰必捻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雅各生有十二个儿子,后代形成十二支族,原来在巴勒斯坦分居,后来统一成为一个国家,由伟大的大卫王担任国王。后来在大卫王的孙子时,分裂成为以色列王国和犹太王国,前者被亚述人消灭。后者尚坚持了几百年,后来也被巴比伦帝国消灭,大卫王神庙被毁,犹太人沦为巴比伦的奴隶上千年。”
“后来波斯帝国消灭了巴比伦。你们又被允许回到巴勒斯坦,重建耶路撒冷圣殿,后来相继沦为希腊罗马帝国的属民。在一千年以前,犹太人起义反对罗马人,耶路撒冷被罗马大军攻破,圣殿被拆毁,犹太人被迫流亡世界各地。”
“你们这一支东迁的犹太人,花了数百年迁徙到了印度,又花了数百年迁到我大宋。正逢太祖皇帝在位,你们献上了西洋布,被允许在汴梁居住,成为大宋的子民。太祖皇帝对你们说,归我华夏、遵守祖风、留遗汴梁。并赐你们十七姓,自此你们终于停下了漂泊的脚步。”
陈恪用平淡的语调,将犹太人的起源和坎坷的历史娓娓道来。听得李维瞠目结舌,因为有些掌故,他也头一次听说。
兰必拈着须,看起来还好,心中却翻江倒海。他是一赐乐业人人的拉比,也就是这一支犹太人的祭司,关于本族过往的历史,向来被视为至高的秘密,只在每任祭司间口口相传,外人绝对无从得知。眼前这高大的汉人青年,却能如数家珍,你叫他如何不惊讶?
木然半晌,兰必方道:“难道大宋境内,还有另一个拉比?”
“有没有,拉比最清楚。”陈恪摇摇头道。
当然是没有的,大宋境内的一赐乐业人,是在宋初时,从印度贩运棉布,乘船到了广州,一看,哇!好繁华,比印度强多了,顿时对大宋产生了好感。然后继续往北走,到了扬州一看,哇,太他妈繁华了!比印度强之百倍,于是就不想走,住下了。
剩下的人听说首都汴梁更好,继续北上,到了之后惊呆了,这里真是天堂啊!于是呼朋唤友,把散落在各地的犹太人也找来,组成了五百多户,定居在了汴梁。
犹太人是个爱抱团的民族,如今大宋境内,所有的千余户一赐乐业人,都在汴梁城内居住。这是毋庸置疑的。
“难道三郎在国外见过?”
“我从未踏出过大宋颁布。”
“那就是有人向你转述的?”
“没有。”
“……”兰必沉默了,他相信陈恪话,尽管大宋是个商业社会,但这年代东西方的交流几乎为零,他们在迁居大明后,也中断了与世界各地部族的联系,至今已有百年。
所以陈恪真得可能是生而知之。而在他们的教义中,将这样的人称为‘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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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的气氛,明显发生了变化,兰必和李维严肃起来,再没有起先的敷衍。
“我不需要你们奉献什么。”陈恪淡淡道:“我要做的事情,对我们来说,是双赢的局面。”
“双赢?”虽然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李维和兰必这样的智者,理解起来一点不困难。
“先听听,你们将得到什么吧。”陈恪笑着屈指道:“先说近的,我会帮你们争取到盖教堂的权力,让朝廷承认一赐乐业教的合法地位。”
一下就击中了两个老头的心头之痒。他们来到大宋,这里和平安定、富足自由,没有人奴役他们,没有人逼迫他们改信他教,一赐乐业人,就像是从地狱到了天堂。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不能修建教堂……因为大宋虽有信教自由,但那是对一般民众来说的,想要传教的话,哼哼,没有皇帝的批准,等着被当成妖言惑众、图谋不轨杀头吧……
而一赐乐业人只获得了居留权,一赐乐业教却并不被官府承认,所以他们不能修建教堂。其实,犹太教没有传教的热情,他们就喜欢自己玩,不带外人来,所以并不存在做大的威胁,但这个理跟大宋的官员说不清、也没人信,是以他们只能在家中从事宗教活动,搞得跟做贼似的。
能修建一座教堂,能光明正大的信仰自己的宗教,是每个一赐乐业人最大的梦想,如果陈恪真能做到,他将是一赐乐业人的大恩人。
“三郎想要我们一赐乐业人做什么?”兰必正色道:“我可以代表一赐乐业人和你订立契约,如果你能完成承诺,只要不违背我们的信仰、不背叛大宋、不伤害我们族人的性命,我们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别急,听我说完。”陈恪轻声道:“未来,我还会帮你们找到回耶路撒冷的路,从锡安山为你们带回来新的经典,或者你们想要回家,也不是不可能。”
“回家?”兰必和李维的脸上,露出稚子般的迷茫,犹太人流亡千年、漂泊七海,还有家能回么?
“你们兴许不知道,罗马帝国早就灭亡了,现在统治耶路撒冷的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塞尔柱人,他们允许犹太教存在,许多流亡的犹太人,又开始重返耶路撒冷了。”陈恪纯属大忽悠,尽管他说得都是事实,但在距离十字军东征,还有不到四十年的时候,跟犹太人说回家,实在是太不厚道了。
但此刻他在两位老者眼里,已经有了光环,在老二位看来,若非是先知,他怎会对遥远的西方了若指掌呢?
“好了,这些礼物已经足够让我们一赐乐业人赴汤蹈火了,”尽管只是个画饼,就已经让处变不惊的老拉比,激动的不能自已。他按住心脏,颤声道:“讲出你的条件来吧!”如此厚重的礼物,自然有更加厚重的要求在后面。
“我只要你们在大宋期间,服务于我。”陈恪轻轻一句,却惊呆了李维和兰必,搞了半天,这后生不是来求合作,而是要收编他们。
一赐乐业人虽然人口不满万,更一直以低调面目示人,但不代表他们弱小。在大宋这个商业社会中,富有商业才华的犹太人如鱼得水,在百年时间里,积累的财富无可计数。在他们眼中,陈恪那点钱,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双方好比老鼠和大象一样,此刻老鼠却要大象从此听他的,你说大象什么心情?
若不是方才陈恪神神道道的镇住了他们,又给出那样无法抗拒的条件,两个老头怕是要直接送客了。
“未来,我会取得一片独立的土地,一个不受干扰的世外桃源,一个条件优越的人间天堂。如果你们回家后发现,还是回来大宋好,我将允许你们迁居到我的领土上,如果你们终我一生为我服务,我可以将这片领土送给你们,让你们建立自己的犹太国度!”
两人又被镇住了,尤其是兰必,死死盯着陈恪,嘴唇翕动,几次欲言又止。
还是李维要清醒一些,他对陈恪道:“太祖皇帝的收留之恩,我们一赐乐业人世代铭感,无论何时,都不会帮着你造反的。”
“你们是忠臣,我也不是逆贼。”陈恪哈哈笑道:“放心吧,我所说的土地,不在大宋疆域之内!”
尽管如此,陈恪今日所说的话,也太过惊世骇俗,两位老者交流了下眼神,对他道:“三郎想必知道,我们一赐乐业人只要订立契约,便会永远遵守。所以我们必须慎重对待每一份契约,尤其是如此之……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约定。所以,给我们几天考虑好么?”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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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天气原因,鼻炎又厉害了,一天头脑发涨,支撑着写到现在,才写完一章。
第一八九章 遇刺
要想收服自诩上帝选民的一赐乐业人,绝不是一番忽悠、一夕之功,便能做到的。陈恪早已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他这次来,表达了自己的意向,对方也没有当场否定,反而约定了继续会谈的日期,这就说明有戏,那这次来的目地就达到了。
至于何时签订契约,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他也有的是时间,哪怕用十年、甚至二十年,和他们签订最终的契约,也是值得的。
陈恪深信这笔投资不会走眼,他不担心这些古代犹太人的素质差后世太多——因为后世的历史研究发现,金朝和元朝的经济,便是靠一赐乐业人在打理。其金融、税收、贸易部门,布满了一赐乐业人,这也是两个野蛮人建立的国家,能在经济上颇有建树的重要原因。
十一世纪最贵的是什么?人才!这个时代最精尖的经济人才就在身边,牢牢抓住他们,自己和自己的子孙,将受益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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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离去后,兰必和李维陷入了苦思之中。
一支流亡千年的部族,之所以能凝聚不散,除了他们坚固的信仰外,亦因为其严密的组织性。他们的核心是‘拉比’和‘利韦’,兰必和李维的汉名,显然是从此音译过来。
拉比是老师,利韦是族长的意思。利韦往往是由部族推选出德高望重者担任,负责部族的日常事务。而拉比则是以师承相传,当年罗马人毁灭了耶路撒冷圣殿,犹太人流散各地之后,原先精通经义的学者,便肩负起了教导族人学习犹太教经律的任务,并主持宗教事务,成为部族的精神领袖看,被尊称为‘拉比’。
这两者一个是世俗领袖,一个是精神领袖。按理说,拉比是最崇高的权威,但利韦的意见同样不能忽视,这种关系到部族命运的决定,必须要两人达成一致才行。
李维发现,往日里镇定保守的兰必,今日显得有些激动,似乎真被那姓陈的小子打动了。但他恰恰相反,他觉着那小子太自不量力了,简直就是信口开河,不着边际。作为一名生在大宋、长在汴京的一赐乐业人,他很满意目前的生存状态,怎会轻许自己的生活,被一个疯子搅成一团糟呢?
听了李维的劝阻之言,兰必微闭双目道:“这个异乎寻常的年轻人,完全抓住了我的灵魂,我无法不去想,他是否乃神的使者,前来指引我们这些迷途的羔羊。在确实证明上当受骗之前,我也不能阻止自己相信他,那样是对信仰的不忠诚,更可能是无视神的恩典。”
兰必一提高到宗教层面,李维即无可奈何了。但他仍然坚持,不能草率的将举族的命运,交给一个疯子玩弄,那是对族人的不负责。
兰必同样无法反驳李维的话,局面陷入了僵持。
当然这一切陈恪无从知晓。就算他知道,也无暇顾及,因为他在归家的路上,遇到了刺杀……
当时两人乘坐一辆马车,行走在静谧的巷子中,袭击骤然而至——数支劲弩从临街的屋顶上射下,当场就把马匹射死,车厢也被射成了蜂窝。
过了片刻,有黑衣人出现在现场,掀开车帘一看,便见一只大手罩面而来,下一刻便将他扯进车中。
顿了一下,弓弩声再度响起,射在车厢壁上,竟发出金属相击的声音。
车厢里,陈恪正在为扮成车夫的老钱包扎。尽管方才袭击一起,老钱就往车厢里钻。但仍被射中了小腿。所幸的是,这辆两层木板夹一层铁板的王府马车,保护三人没有再受伤害。
“要不是老钱你来接我们,”陈恪一边包扎一边感激道:“这次我俩怕是躲不过去。”
“他们太猖狂了。”老钱一脸气愤道:“竟然敢动用弩弓!”
“这得多想我们死啊。”宋端平把那俘虏坐在屁股底下,叹口气道:“这厮是他们雇的,啥也不知道。”
“私自持有弓弩视同谋反,这可是抄九族的重罪。”老钱道:“他们当然不会露脸。”顿一下道:“你听,停了,估计撤走了。”
片刻之后,巷子被火把照亮,负责此段的巡铺兵赶到现场,看到那辆被射成刺猬的马车,巡铺兵们都惊呆了,立即封锁了现场,并向开封府禀报。
过不多时,开封府的捕头赶来勘察。那捕头认识老钱,惊诧道:“莫非是公子?”
老钱摇摇头道:“是陈官人。”
“哦。”捕头点点头,请他们次日到府中做个笔录,便放其回家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陈恪发现皇城司的一班侍卫,又出现在自家院中,领头的还是那李虞侯李忠。
之前数月相处,陈恪已经把这帮家伙收拾得服服帖帖了。他揉揉惺忪的睡眼道:“怎么又来了?”
“昨晚大人遇袭,对方使用了弓弩,这可是大案子。今日早朝,包龙图就禀报官家了。”李虞侯苦笑道:“下朝后,官家骂了我们押班公公。”温柔的官家竟然用‘骂’,显然是气极了。“我们就又被派来了……”
“惭愧。”陈恪微微脸红,真心实意的朝着皇宫方向抱拳道:“让官家费心了,微臣铭感五内。”说完睥一眼李忠道:“你们现在的心情如何?”
“欢喜雀跃。”李忠眉开眼笑,众侍卫也是使劲点头。陈恪豪爽阔气,跟他几个月,一干侍卫得到的赏赐,比他们一年的收成都高。
“嗯?”陈恪一拉脸道:“我差点被人搞死,你们就这么高兴?”
“沉痛至极。”李忠连忙改口道:“哦不,是又沉痛,又高兴。”觉着怎么都说不对,只好苦着脸道:“大人你懂的……”
“哈哈哈,逗你玩你的!”陈恪放声笑起来:“待会儿去老四那,领上五十贯,弟兄们下值吃酒花差。”
“多谢大人赏!”侍卫们心花怒放,给陈三郎打工,实在是爽啊……
“但是,别光顾着喝花酒,都给我瞪起眼来。”陈恪沉声道:“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安危,可仰仗你们了。”
“大人还不放心我们么?”李忠保证道:“保准以护驾的标准,来保护大人一家。”
“唔,很好。”陈恪点点头道:“吃完饭,我会去开封府一遭,你安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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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开封府尹签押房。
陈恪将昨晚发生的经过,向书记官讲述,包拯捻须在一旁听着。
等做完了笔录,包拯让那书记官退下,方问陈恪道:“知道是什么人对你动手么?”
“不知道,只能用猜的。”陈恪道。
“你怎么猜的?”
“据说丐帮余孽出了江湖必杀令,但我觉着这只是烟雾弹。”陈恪缓缓道:“此次的袭击者武器精良、来去如风,其素质之高,绝不是那些捣子可比拟的。”顿一下,他反问包拯道:“会不会是他们请的刺客?”
“你当这是唐朝还是五代,”包拯摇头笑道:“在大宋朝,哪有那种刺客组织?”
“那是?”
“不是军中人士,就是谁家蓄养的死士。”包拯沉吟道:“偏生最难查的就是这两类。”
“我相信包青天一定能明察秋毫。”陈恪半真半假道。
“什么包青天?休要糟蹋老夫……”包拯笑骂道:“老夫自会查个水落石出。”说着话题一转,状作不经意道:“三郎,老夫听闻汝南王府丢了几十万贯的家财,你可知道此事?”
“听说过,”陈恪笑笑道:“但估计是老王爷的那几个不肖子吹牛的,谁不知道他们家人口多,能勉强维持开销就不错,上哪去弄几十万贯?”
“这话倒也在理。”包拯捻须道:“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说实话,老夫怀疑,他们与无忧洞有染。”包拯已经上任数月了,尽管丐帮被剿灭,但他还是查阅了大量与其相关的卷宗,发现明显有保护伞,一直在庇护着这个地下黑帮。
在包拯看来,战斗还未曾结束……丐帮虽然倒了,但保护伞还在,若不将其抓住斩断,汴京地下的水道中,很快又会藏污纳垢,出现第二个无忧洞,威胁到京城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
“三郎,你告诉老夫,”包拯目光如电的盯着陈恪。在陈恪心中,这一刻,他的形象终于与包黑子重合起来:“汝南郡王家的某位王子,原先是不是跟无忧洞有关系?”
“我说是又怎样,”陈恪苦笑道:“我又没有证据。”
“证据老夫自会寻找。”包拯紧紧盯着陈恪,缓慢而有力道:“你只要告诉我,那几十万贯是否存在即可。”
陈恪心念电转,他突然明悟,自己前番的做作,固然骗过了赵宗楚,却引起了包拯的注意。在明察秋毫的包拯面前,那些手段,都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该怎么回答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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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写,明早看。
第一九零章 状元楼
“不知道。”陈恪当然要否认。
“那你为何要在驴尾巷租房子?那种僻街陋巷,与你的身份和财富不符吧?”包拯沉声道:“而且就在你来开封府办理手续的同一天,那家牙行的房产登记册失窃了。然后你租的房子闹鬼,据说鬼把地面里里外外犁了一遍。此事之后,你又遭到了弓弩的刺杀。三郎,你觉着这一切该当作何解释?”
“老龙图还真关注我。”陈恪嘿然笑道。他千算百算,忘了汴京城还有个开封府尹,而且这个府尹叫包拯。
虽然包拯不是传说中的包黑子,却依然明察秋毫之末,通过发生在汴京城的种种蛛丝马迹,把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
“开封十七县,都是本官所辖。”包拯捻须道:“三郎,看起来,你的处境很危险,把你知道的都告诉老夫,老夫把他们绳之于法,才是最好的办法。”
“老龙图。”陈恪轻叹一声道:“就算真有这笔钱,你又如何能将汝南王府牵进来,难道仅凭几句流言?”
“老夫自会寻找证据。”包拯沉声道。
“老龙图确定要对……汝南王府的某位王子动手?”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你就不怕他家十三?”
“老夫无后,有何可惧?!”包拯的话掷地有声,让陈恪再无寰转的空间,只能回答是或不是。
“据说当初丐帮的人袭击我,就是汝南王府某位王子指使,如果有什么线索,我肯定会告诉老龙图,”陈恪叹口气,一脸坦白道:“但是我确实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买下那栋宅子?”见他矢口否认,包拯神情微微一凝,缓缓道。
“这其实是我的商业机密,现在只能告诉老龙图。”陈恪一脸坦白道:“我买下那栋宅子,,其实是看中了它的僻静,准备在那里制造一种东西。”
“什么?”
“我看京城房屋受损严重,连城墙也坍塌了大半,便想造出一种廉价高效的建筑材料。”陈恪轻叹一声:“但如老龙图所见,刚买下那栋宅子的当天晚上,就被人翻了个底朝天,而且紧接着,我还遭到了刺杀,此事只能搁下了。”
包拯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沉声道:“三郎,你之前真不知情?”
“他们家十三,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我真不愿惹到他们。”陈恪两手一摊道:“谁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却非要怀疑到我头上。”
“那大龙头死的时候,可只有你们三个在边上。”包拯道:“人家不疑你,却疑谁去?”
“当时柳月娥替我挡了一箭,身受重伤,我哪还顾得上什么大龙头?”陈恪断然否认,又有些恼火道:“老龙图,你不会也怀疑我吧?”
“老夫只是在琢磨,他们为什么要怀疑你。”包拯神态自若道。
“我也想知道。”陈恪却松一口气,原来一切都只是推测。
“……”最终,包拯也没从陈恪口中盘问出什么,只好嘱咐他一切小心,便放他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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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陈恪走后,开封府推官进来,将箭支鉴定的结果,呈报府尹大人:
“箭簇上的标记已经磨去,但据弓弩院的匠作观察其特性材质,认为应是大名府都作院生产的。”
“大名府都作院……”包拯沉吟起来,心中却翻江倒海。说起大名府,自然会想到判大名府十年的贾昌朝。贾相公在文彦博罢相后,并未如愿登上宰相的宝座,而是接替了狄青的枢密使。
但许多人都说,这只不过是个过渡,因为朝廷并未任命新的宰相,甚至连富相公也并未晋升昭文馆大学士,这不正是虚席以待么?怕不消几时,贾相公就能复相了。
不过贾昌朝的名声,已经被文彦博彻底搞臭,台谏官们已经放话,要是他敢登上相位,那就算拼到最后一人,也要把他弹劾下去。双方正在僵持中,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一个监督不严、军械外流的罪名,贾相公是躲不过去了。
包拯意识到这案子愈发云诡波谲起来。
‘看来有人想要浑水摸鱼。’他细细思量,暗道:‘那陈恪却成了他们嫁祸的靶子,这小子还真是招风惹雨哩……’
但想要把无忧洞的保护伞挖出来,关键怕还是要落在他身上……
“齐推官,你命人全天盯着那陈承事。”拿定主意,包拯下令道:“看看还有什么人在盯着他。”
齐推官费了好劲儿才明白,原来是要盯盯梢的梢,连忙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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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便是国子监放榜,陈恪一帮人便约齐了去看榜。
到了国子监的照壁前一看,嘉佑学社一干人,都在榜上,虽然名次各有高低,但都获得了来年二月初的礼部贡试资格,众人自然十分高兴,都看向陈大财主。
陈恪歉意的笑道:“这两天忙晕了,却忘了订酒楼。”
“今天不用你请。”吕惠卿笑道:“整日吃你的,我们却也害臊,今日凑份子在状元楼包了包厢,只待你这个解元去开席了。”
“休要拿我取笑。”陈恪笑骂道。
“别头解元也叫解元。”众人哄笑道:“谁敢说,刘几就比你强呢?”
“咳咳……”他们的说笑,似乎激怒了另一伙人,用大声的咳嗽,向他们示威。
陈恪他们一看,乃是同来看榜的刘几等人。显然方才他们的调笑,引得人家正牌解元不快了。
“不过是矬子里面拔将军而已,还真把自己当成盘菜了?”有人冷笑道。
“放屁。”陈恪这边,陈恪、宋端平、曾布、吕惠卿都不是善茬子,但说话的,却是年纪最小的郏亶:“我们三哥要是不考锁厅试,哪有你们刘几当解元的份儿。”这话都让陈恪脸红……小老弟,盲目崇拜要不得,不说别人,苏子瞻我就考不过。
“你胡说,”那边也有崇拜刘几的,怒道:“我们刘兄成名多少了,大考小试从没让人失望过!”
“不服比一比!”
“比就比!这里不是地方,听说你们也要去状元楼,咱们就在那里开战!”
“不见不散!”两边起哄架秧子,就成了这副局面……
“我靠,我可一句话没说。”往状元楼去的路上,陈恪无比郁闷道:“怎么就成了我跟他比?”
“不要紧。”吕惠卿阴险的笑道:“用不着你出马,保准就能让他崩掉大牙。”
“你上呀?”陈恪白他一眼。
“我当然不行了。”吕惠卿用嘴努努苏轼道:“有你大舅子,还愁他们不出丑?”
“嘿嘿,不错。”陈恪顿时笑逐颜开。
状元楼就在国子监北面的朱雀街上,步行片刻就到。这座三层的大酒楼,虽然不如樊楼、任店、遇仙楼气派,但在每逢大比的特殊时节,却绝对是京中最炙手可热的去处。
一般从秋闱之年的春天起,状元楼的生意就会异常红火,直到过了春闱一两个月,才会渐渐平静下来。今夏状元楼也遭了灾,为了不耽误生意,店老板不惜重金重新装修,这才不到一个月,就又开门营业了。
一行人进去酒楼,见楼里张灯结彩,新装的红松木地板刚用桐油打过,五彩琉璃隔栅擦得纤尘不染,锃明瓦亮,到处一片簇新,透着喜气洋洋。
楼下的帮闲把他们迎进去,问明白定了房间,便将其引进三楼的包厢里。包厢中铺着厚厚的地毯,除了两席座椅、字画摆件外,墙角处还专门设了一个大卷案,案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是供文人骚客们来这里吃酒题诗用的。
这时候,刘几他们也到了。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们所定的房间正是陈恪他们隔壁。便让伙计将隔开两间的门板撤去。两个大包厢成了一个,两边人却泾渭分明,针锋相对。
“说吧,想比什么吧?”店里的伙计开始流水价的摆上各种干鲜果盘、花雕蜜饯之类。两边人马已经迫不及待了。
“先对个对子,热热身吧。”
“只管出对就是。”
“我出‘雨’。”刘几先不出面,由旁人称称陈恪的斤两再说。
“我对‘风’。”郏亶作为小弟,自然要冲锋在前。
“我这是‘杏花雨’。”
“我这是‘杨柳风’。”
“沾衣欲湿杏花雨。”那人冷笑一声,刘几这边大声叫好。
“吹面不寒杨柳风。”郏亶也不示弱,陈恪这边自然也大声叫好。
“别急没完。”那人又道:“沾衣欲湿杏花雨,红雨。”
“接着就是。”郏亶冷笑道:“吹面不寒杨柳风,绿风。”
“沾衣欲湿杏花雨,红雨落后结青果。”那人使出最后的杀招。
“吹面不寒杨柳风,绿风吹过飘白绵!”郏亶如有神助的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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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更。
第一九一章 解元斗
事实上,陈恪他们的嘉佑学社,在以刘几为首的太学文会面前,只算是小字辈。
太学文会号称只吸收文采超群者入会,因此荟萃了太学中的学问之士。但也有许多京中的膏粱子弟,为了给自身增加光环,以重金买入会中。所以这个成立多年的团体,可谓要才有才、要财有财,风光一时无两。
但新近崛起的嘉佑学社,让他们倍感不爽。因为陈恪、苏轼兄弟,还有吕惠卿,竟然拒绝了他们的入会邀请,转而自己组成一个小团体,自娱自乐起来。这种赤裸裸的无视,让太学文会感到被冒犯。
本以为,一上考场,这帮人就抓了瞎。谁知道桂榜一放,嘉佑学社的家伙,竟然一个不落的全都上榜。反倒是太学文会,因为近些年良莠不齐,着实有一批没中的。这让自诩太学菁英会的刘几众人,迫不及待想要击败对方,以证明他们仍然是最强的。
然而谁知出师不利,这第一阵竟然就没拿下。刘几不禁变色,准备亲自上场,却被一人拦住,笑道:“杀鸡焉用牛刀,之道兄,还是让小弟先来吧。”
太学文会众人一看,乃是当世大学者宋祁之子宋天乐,登时大喜,都道‘这下妥帖了’。
便见宋天乐轻摇折扇,缓缓踱步到阵前,抑扬顿挫道:“柳线莺梭,织就江南三春景。”
“云笺雁字,传来塞北九秋书。”郏亶对答自若。
“花坞春晴,鸟韵奏成无孔笛。”这是把鸟鸣声比作无孔之笛。
“树庭日暮,蝉声弹出不弦琴。”郏亶寻思了好一会儿,才对上来,这是将蝉声比作无弦的琴声。自然得到同仁们一致的喝彩声。
“宋兄来点难的,省得让他们小瞧了宋家。”太学文会的人大声道。
这时候,满楼的士子书生都被吸引过来,观看这场龙争虎斗。宋天乐见时机到了,便合上纸扇,缓缓吟道:“钟鼓楼中,终夜钟声中不断。”这看似平淡的一联,实则暗藏杀机。因为联有三个同声,钟,中,终,而且钟和终字都出现了两次。
郏亶满头是汗,不得不败下阵来。满脸羞愧的对一众哥哥道:“我输了……”
“已经很好了。”众人笑道:“看你子瞻兄的。”
苏轼便长身而起,他抵京后不显山、不露水,一直蛰伏到了秋闱,才一举夺得桂榜副魁。所以此刻人们都在议论,这位副魁到底是走了狗屎运,还是有真才实学。
显然,宋天乐是他的一块试金石。
“宋兄的上联是,钟鼓楼中,终夜钟声终不断。”苏轼淡淡一笑,推开窗道:“小弟的下联是。金科场近,今日金榜尽题名。”
众人先是一愣,待品过味道后,不禁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不光嘉佑学社的人,那些听众,甚至太学文会中的人,也由衷的佩服起苏轼来……状元楼就与国子监相邻,国子监是众人考试的科场,而今日状元楼中的书生士子,皆都是考中之人,如此贴题自然,且又能把刁钻到无以复加的对仗对上,这苏子瞻绝非凡品!
而宋天乐的上联,乃是憋了多少年的绝对,他家学渊源,数年前从某孤本上看到这个上联,苦思了数载也没有对出下联。此刻见那苏轼此轻描淡写就搞掂,他一下臊红了脸。急于挽回面子,宋天乐又拿出另一道压箱底的上联道:
“雨滋春树碧连天。”
这次不光看似平平无奇,众人甚至连玄机都品不出来,但谁都知道,一定暗藏杀机。
苏轼沉吟片刻,抬头笑道:“风送花香红满地。”
“我这上联可以倒读。”宋天乐冷笑道:“雨滋春树碧连天。天连碧树春滋雨!”
众人闻言纷纷倒吸冷气,这也太歹毒了吧。
“谁说我的就不能倒读?”苏轼淡淡一笑。
“风送花香红满地,地满红香花送风!”马上有人帮他读了出来,登时满堂喝彩,这苏轼,实在是太强悍了!看来考个副魁实至名归!
“我还有最后一联。”宋天乐恼羞成怒道:“你若能对上,我便认输!”
“承让承让。”苏轼抱拳笑道。
“别猖狂,我还没出对呢!”宋天乐怒道:“听着,白塔街,黄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冒青烟,闪蓝光,淬紫铁,坐北朝南打东西!”
众人又是一阵头晕,心说他哪来这么多对穿肠的鬼对子?白黄红黑青蓝紫,北南东西,七色四方,怕是神仙也对不出来。
“有了。”谁知道苏轼比神仙还神仙,仍只是稍一思索,便拊掌道:“阳华寺,金方丈,设土坛,摆木桌,燃火烛,施水术,驱阴魂;召神驱仙除鬼魅!”
金木水火土阴阳,对白黄红黑青蓝紫。神仙鬼魅对北南东西!
在众人连天的喝彩声中,宋天乐草草抱拳,说一声‘领教了。’便匆匆排众而出,据说他此生再也没跟人对过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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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最善于出对的宋天乐,都在苏轼面前一败涂地,太学文会的众人,竟无人再敢出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刘几身上。这位今科解元成名数年,早被称为大宋第一才子。
如今,为了捍卫自己第一才子的名头,为了太学文会的荣誉,刘几不得不挺身而出了。但方才苏子瞻惊为天人的三联,竟让他未战先怯,感觉如果和此人较量,肯定会输得很惨。
就在他沉吟之际,太学文会这边有人出声了:“诸位,咱们本为甚要比这一场,现在未免本末倒置了吧?”
“对,我们是要看正科解元和别头解元哪个厉害,怎么这些不相干的人比斗起来了?”同会的人心领神会,一唱一和道。
“先证明这个解元,比次元强再说吧。”吕惠卿冷笑道:“赢不了苏子瞻,还有什么好说的?”
“荒唐。”太学文会的人断然道:“名次是诸位考官排定的,为什么还要再比过?莫非诸位质疑二位主考并诸位副主考?”
谁都能听出,太学文会的人虚了,不敢让刘几和苏轼比。而且刘几到现在没说话,怕是怀着一样的心思。然而谁都没法反驳他们……尽管宋朝禁止门生拜座主,但作为被取中的举人,理当对考官心怀感激。刚刚放榜不到一个时辰,谁能去对名次说三道四?
何况,大家也十分想看,解元和别头解元之间的较量,不管出于何种心理,这都是十分有吸引力的。
“这下坏了,”曾布小声对陈恪道:“刘几可不是浪得虚名,他实有状元之才。”意思是,既然他们能赖掉和苏轼的较量,你也有样学样,赖掉和他的较量吧。
陈恪却板着脸不吭声,知子莫若父,陈希亮早就说过,他这家伙看着嘻嘻哈哈、满不在乎,但实际上好胜心比谁都强。眼下,太学文会的人,避苏轼而就陈恪,这本身就是对他的轻视。
不比过,谁知道输赢?难道自己这个别头解元,就是从地上捡来的?
陈恪不顾一种弟兄的阻拦,长身而起道:“子瞻,你且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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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在千呼万唤中,刘几和陈恪站在了场中。刘几身材瘦削,比陈恪整整小一套。至少从外观上,就被他压了一头。
状元楼里安静下来,众人只见刘几和陈恪小声的交谈几句,便听他们宣布,两人约定比三场,三局两胜。
第一局,由嘉佑学社出题。经过紧张的商议,众人决定来陈恪最拿手的。便见吕惠卿起身道:“诸位,最能体现读书人能力的,莫过于博闻强记。所以我们提议,现场找两本书,请二位解元背诵。看看哪个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背得更多更准确。”
众人纷纷点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有人有异议,万一某位拿到的书,是他从前恰巧看过的呢?对于博览群书的解元郎,这很有可能。
“我有个办法。”说话的却是这状元楼的老板,众人一脸无奈的看着他,我们读书人的事情,你添什么乱?
“先听我说说,要是不中就算了。”状元楼老板呵呵笑道:“鄙楼上有很多过往的账册,二位肯定都没看过。”
“账册?”众人先是觉着胡闹,但转念一想,这主意真不错。首先,肯定两人都是头次看,能保证公正。而且账册的内容杂乱无章,最能考验硬记的本事。
很快,两本厚厚的账册便被摆在了两人面前,担任裁判的士子点起了线香道:“开始吧。”
两人便开始一页页翻阅,酒楼中静得针落可闻,只听到两人沙沙的翻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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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二章 璇玑
- 宋代有专门计时的香,从半个时辰、三刻、两刻、到一刻,皆有相应的线香。现在点着的这一支,燃烧时间最短,一刻钟后便烧没了。
“停!"裁判喊了一声,两人都是有身份的,自然不会恋恋不舍的再看最后一眼,闻声便合上书,微微闭目,巩固记在心里的信息。
马上有人收走了书,端来现成的笔墨纸张。
用镇纸压住纸张,两人同时提笔,在纸上默写起来。
很快便差不多同时写满一张纸,紧接着第二张、第三张……而且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这让围观的众书生深感汗颜——同样都是人,差距咋就那么大捏?
尽管他们没少听说过目不忘的故事,但真当他们亲眼看见这样的表现时,还是感到无比震撼。何况,一下就是两个,双倍的震撼。
在人们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下,两人相继写到了第八张,这时终于有人顶不住了——只见刘几的眉头越拧越紧,在悬笔片刻后,他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搁下了笔。
陈恪写到第九页,神色平静的搁下了笔。
“写得多不一定能赢,关口是要少出错!"太学文会的人,不相信有人比刘几的记忆力还好,心说这小子八成是胡写的。
不过验证起来也容易。裁判把原始账册拿来……陈恪和刘几所看的,是同一账册的正本和副本,上面的字一模一样,以便于直观比较他们的正确率。
便找了六个不相干的士子,分成两组,每组中一个读、一个对,一个将错误的字数记下来。嘉佑学社和太学文会的人自然紧盯着两边,以免自己人被黑。
“大中祥符元年正月甲午,入钱四千六百八,凡见八万九千八百一十四;”
“出八百赋税金,出一千四百购羊肉五十斤,出三百购青菜一担,出八百购鱼一筐,共二十尾……”
“正月乙未……”
就这样一边念,一边对,足足又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两边才相继得出结果,大声报出来道:“刘之道共默写两千八百字,错漏三十二字!”
“陈仲方共默写三千一百字,错漏一十七字!”
无论是数量,还是正确率,陈恪都小胜刘几……其实和他从小长大的苏家兄弟和宋端平知道,这家伙还留了两分力未使,只是不知他出于何等心理,没有赢刘几太多。
第一局,陈恪胜。
下面该太学文会出题了。这一局对他们来说生死攸关,如果再输了,刘几就彻底败了。这样的失败,是刘几承受不起的……第一才子名头,多年积攒的声誉,一夜之间可能就化为泡影。将来除非连中三元,否则无法掩盖这次失败带来的耻辱。
其实所谓的讨论出题,还不如说是,让刘几好生想想,他最拿手的到底是哪样。
谁都知道,刘几最拿手的自然是诗赋,他的盛名,也多建立在西昆体和太学体上,然而在这种胜负需要直观的比试中,诗赋是用不上的……就算大家都说他的诗赋好,嘉佑学社的人偏说陈恪的棒,死咬着不认输,谁也没办法。
这就叫‘文无第一,各执一辞’。
好在刘几多才多艺,拿手的绝活不只是做文章,转眼便想到一个必胜的法子,只是有些胜之不武。但转念一想,还是先把自己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再说吧,反正陈恪就算输了这一局,还是打平的局面。
打定了主意,他对边上人比划了个手势,那人脸上的紧张之色尽去,有些幸灾乐祸的看陈恪一眼,便飞奔了出去。
“什么情况?"宋端平小声道:“我跟出去看看吧?”
“不用了,"陈恪摇头笑道:“这一局,人家处心积虑,肯定是放大招的,咱们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
“也是,我也觉着你输定了。"曾布叹口气道:“咱们还是考虑考虑,怎么保住第三局吧。”
“要不咱们认输吧,不浪费那个时间了。"郏亶弱弱的提议道。
“大人说话,小孩一边玩去。"谁知却招致一片白眼,还是陈恪好心的解释道:“凡事还有个万一呢,放弃的话,可就连万一都没有了。”
见陈恪想得开,其他人自然更没有心理负担,趁着这空当,赶紧吃几口酒菜。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楼下响起骚动声:“让让、让让!”
又过了一会儿,便见两个仆役抬着一面座屏进来。
“小心,小心。"那方才出去的士子,此刻去而复返,指挥着仆役将座屏轻轻放下。
座屏上覆盖着绸布,更让人们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太学文会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背书再厉害,也不过考个明经罢了。"那士子喘匀了气,便信口雌黄道:“我们考进士的,还是靠诗赋。所以这一局,我们考才情、考诗词功底。”
“这些东西怎么考?如何服众?"嘉佑学社马上反对道。
“所以么,我们要用到这个!"那士子说着,一把扯下绸布,露出一面写满了字的屏风道:“这是一幅南北朝苏蕙的‘璇玑图"总计八百四十一字,纵横各二十九字,无论是纵读、横读、斜读、交互读、正反读或退一字、迭一字读,均可成诗,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甚是绝妙,广为流传,我想二位解元都该耳熟能详吧。”
‘哗……’观众们先兴奋起来了:“原来是璇玑图啊,据说里面有三千多首诗!”
“你能解出多少首?”
“八十首。”
“太逊了。”
“那你呢?”
“九十二首!”
“也不怎么样……”
很显然,这道题比背账册要更吸引人,毕竟大家是书生不是账房。而《璇玑图》确实如那士子所言,热度非常,几乎所有人都解过,只是限于能力,憋到内伤,也大都只在百首以下。
可想而知,他们有多渴望,能欣赏到高手来解这《璇玑图》了——既然太学文会敢把这幅图抬出来,刘几就一定是这方面的高手。
而太学文会为了这道题,可谓处心积虑。他们先斩后奏,把屏风搬来,成功引起观者的兴致,让陈恪不得不就范。
刘几重又站到阵前。
陈恪看了看苏轼,苏轼也看了看他,脸上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陈恪揉揉鼻子,走到刘几面前。
“怎么比?”
“我们一人一首,谁接不下去便算输。"刘几道:“所接的诗出了错,也算输。”
“随便。"陈恪满不在乎的揉揉鼻头,他看着那些屏风上密密麻麻的字,眼神竟变得温柔起来。
“你先来吧。"刘几故作姿态道。
“还是你先吧。"陈恪摇摇头。
这没什么不可以,刘几点点头,便解出第一首道:“钦岑幽岩峻嵯峨,深渊重涯经网罗。林阳潜曜翳英华,沉浮异逝颓流沙。”
陈恪偷了个懒,应道:“岑幽岩峻嵯峨深,渊重涯经网罗林。阳潜曜翳英华沉,浮翼逝颓流砂麟。”
“邵南周风,兴自后妃。卫郑楚樊,厉节中围,咏歌长叹,不能奋飞。齐商双发,歌我衮衣。曜流华观,冶容为谁?情徵宫羽,同声相追!"刘几继续道。
陈恪继续偷懒道:“周风兴自后妃,楚樊厉节中闲。长叹不能奋飞,双发歌我衮衣。华观冶容为谁?宫羽同声相追。"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对这副璇玑图的了解,远超刘几的想象。
但刘几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图上了。不间断的出招道:
“南郑歌商流征殷,廊桃燕水好伤身,旧闻离天罪辜神,春哀散粲轻神麟……”
陈恪也继续使用他的跟随策略,几乎是刘几诗一出,他的变体就跟了上来:“南郑歌商流征殷,旧闻离天罪辜神,遗哀丽意盛时沉,奸因女嬖至微深……”
刘几感到惊讶,又有些愤怒。他自幼琢磨《璇玑图》,成年后又与友人一同推敲。至今已有十余年时间,呕心沥血,才解出了上千首。本以为足以傲视群伦,谁知这个陈恪,却用这种看似不费力、但能把人气死的方式解诗。
刘几也知道,只有对这幅图的内在规律相当了解,才能做到如此举重若轻。其实在解图的过程中,他也发现,这其中肯定有规律,然而具体是何规律,他穷尽心力也没能推敲出来。
如果是平时,他肯定虚心向陈恪请教,但现在双方是对手,那么只有全力一搏,寄希望于自己一千首的储备,能把陈恪拖垮。
为了不给对方太多思考的机会,刘几加快了语速,边上负责速记的士子都跟不上。
但他这种程度的火力,在陈恪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开玩笑呢,被苏小妹、苏东坡折磨出来的青年,岂能被他拖垮了?
若果让刘几知道,这副《璇玑图》的全部秘密,都已经被一个小女子破解,不知道会不会吐血三升。
第一九三章 轰动
苏惠字若兰,三岁学字、五岁学诗、七岁学画、九岁学绣、十二岁学织锦。及笄之年,已是姿容美艳的书香闺秀,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但所言皆属庸碌之辈,无一能打动她的芳心。
十七岁那年,苏惠嫁给了文武双全的英俊少年窦滔。双方属于自由恋爱,感情自然非比寻常。窦滔也不负妻子的期望。在苻坚当政后入仕前秦,政绩显著、屡建战功,做到了秦州刺史。但因为少年得志、行为不检,被判罪徙放流沙。流沙就是新疆戈壁,被流放到那里的犯人,多半不能生还。
分别之际,窦滔万念俱灰,要与妻子解除婚姻,然而苏惠却发誓对窦滔忠贞不渝,向他保证会悉心侍奉公婆,誓死不改嫁、等他回来团圆。在妻子的鼓励下,窦滔挺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时期。在他被放逐两年后,苻坚谋划灭亡东晋,正是用人之际。想到窦滔的文武才略,便重新起用他为安南将军,随其子尚书令苻丕攻占东普襄阳。
窦滔咸鱼翻生,地位更加显赫,自然有数不清的美女环绕。不久,他便被一名叫赵阳台的歌舞伎勾了魂去,赵阳台俨然成了他在襄阳的平妻。此事被留在家乡的苏蕙得知,月夜空帐,苦守椒房,却换来丈夫变心的结果,苏惠该如何应对?
她没哭没闹,更没傻到要离婚。而是用了数月时间,将满心的悲愤哀怜,化成情丝绵绵,织绣成八百四十字的锦绣回文图,名曰《璇玑图》,寄于负心的丈夫。窦滔读到这些情意真挚悲切的诗文,登时羞愧难当,痛恨自己行为不检,遣离赵阳台归关中,具备车舆礼邀迎接苏蕙到襄阳,夫妻和好如初。
苏惠的璇玑图,不仅帮她赢回了爱情,更让她的才名垂之千古。其一经问世,大家便争相传抄、试以句读、解析诗体,然而能懂的人寥若晨星。流传到后世,又不知令多少文人雅士伤透了脑筋。一代女皇武则天,就‘璇玑图’着意推求,得诗二百余首,便很是自得。当然有比她更厉害的高手,比如刘几,与同好一起,就在前人的基础上,解出了上千首。
但这已达到极限了,再硬解下去的话,不是走火入魔,就是吐血而亡。
然而谁也不知道的是,七百年后在蜀中眉州,又出了一个天资绝伦的小女子,利用数年之内,断断续续的闲暇时间,破解了璇玑图的千古之谜。她发现,原图的字迹其实分为五色,用以区别三、五、七言诗体,后来传抄者都用墨书,无法分辨其体,这才给解读造成困难。
这女子正是陈恪的未婚妻苏小妹。在兄长的帮助下,她重新给《璇玑图》上了五色,并找出一百单八个关键的字眼。只要抓住任一个字眼,用她总结出的正读、反读、起头读、四角读、相向读等十二种解读方法,便可将藏在璇玑图中的诗文一一揪出来。
因为主要的精力,都用在陈恪的字典上,所以小妹在找到方法之后,并未将所有的诗穷举出来。但据她推测,用这种法子,应能得出九千多首,抛除不合音律、平仄、或者无意义的,也应有四五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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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小妹的法子,那副《璇玑图》在陈恪眼中,就像一百零八枚钉子,每一枚钉子上,都挂着几十首诗词。自己需要什么诗词,数量不拘、唾手可得。
但那边的刘几也不吃力,仗着千诗在胸,他甚至比陈恪还要快上不上。
两人你一首、我一首的对上。半个时辰,便对出了三百首,已经突破了常人的认知。但他们仍没有要停的意思,一首首或是悱恻幽怨、或是情深似海的诗词,从二人口中接连道出,化成最绚烂的乐章,使听者无不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人们拼命想记下更多的诗。然而两人的速度太快,往往是前一首才记了一半,后一首便陡然而至,让人应接不暇,无从记住。
好在已经有十名士子,在一旁奋笔疾书、专门记录,使这场注定传为佳话的巅峰对决,不至于菁华流失,只剩一个传说。
这场比试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京城,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到状元楼。楼里面挤满了,就站在大街上,等待最新的诗文传出来。
时间不断流逝,这场比试从过午开始,竟一直到了华灯初上,整整两个时辰,一千二百首诗!两人都早已喉咙沙哑,以笔代口,却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气氛也到了白热化,人们既想要看到这场超级对决的胜负,又想让这两位天才俊彦,从《璇玑图》中解出更多的诗来。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他们如痴如醉、甚至忘记了肚饿,忘情的为每一首诗叫好。
此刻已经超脱了胜负,这场对决本身,就变成了永恒的经典。
今夜,汴京城中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状元楼。各处帮闲的、跑腿的蜂拥而至,重金求一最新的抄本,然后四散飞奔,送到京城的各家酒楼妓院、王公府邸中……
樊楼里的客人,心不在焉的观赏着歌舞,每有上楼之声,便会起身翘首,看看是不是新的抄本送来了。
任店的老板更善于经营,让人赶工制作了一幅巨大的璇玑图,悬挂在酒楼中最显眼处。每当有新解出的诗被送来,客人便可参照这幅图,品啧其中的奥妙。
天音水榭里,杜大家的演唱也停下了,她望着送到手中的抄本,幽幽叹了一口气……从那夜如梦般的缠绵后,陈恪便再没有出现。虽说是她极力坚持,在退隐前不再见面,但陈恪真这样照做,却让她心里忽而便会酸楚起来。就像现在……
北海郡王府中,赵宗绩兄弟几个,早就跑去状元楼看热闹。小郡主不能随便出门,只能看侍卫抄来的厚厚一摞纸,然而侍卫的字歪歪扭扭,让她大为不满。便让侍女磨墨,亲自执笔,在薛涛笺上细心的抄写起来。
然而她只抄陈恪解出来的诗,至于那刘几所解的,小郡主是不管的,且让它歪扭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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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南郡王府,赵宗实的书房中,也摆着从状元楼抄来的诗词。
他几个兄弟也在,老大赵宗懿,老三赵宗晖,老四赵宗辅……这三个兄长,也是他最信得过的帮手。
“这都解了多少了?”赵宗懿问道。
“一千七百多首。”赵宗晖喜好文学,对此格外热爱。
平日里总一副文士风范的赵宗实,反倒对什么‘璇玑图’兴趣缺缺,他感兴趣的是这两个人:“看来不管输赢,这两人都要名声大噪了。”
“他俩本来就有实力。”赵宗辅道:“那刘几早被认为,是今科状元的不二人选。陈恪则是欧阳修的学生,曾编篡过《字典》,只是缺少轰动性事件,所以名气没有传开。”
“这下可够轰动了。”赵宗懿道:“两解元共破璇玑图,好一段千古佳话啊!”
“嗯,这两人要提前招揽,不要等到春闱之后,那时候成了天子门生,就太扎眼。”赵宗实看看老三道:“听说刘几跟你关系不错?”
“嗯。”赵宗晖道:“我做过几场文会,此人都应邀而来。不过我看他颇有几分傲气,因此没贸然为你招揽。”
“下一科的状元,还是要招揽的。”赵宗实缓缓道:“至于另一个……”
“这个就别想了吧,据说无忧洞完蛋,他是罪魁祸首。”赵宗懿道:“而且父亲猜测,我们的钱也落在他手里了。”
“是啊,老八和十六,正处心积虑想要干掉他呢。”
“有皇家侍卫护着,谁能奈他何?”赵宗实摇头道:“况且,这样的人才真有本事,十个刘几绑一起,也不如他的作用大。”说着压低声音道:“他在赵宗绩身边,我总是心里不踏实。”
“对了,三个。”赵宗辅看看赵宗晖道:“父亲让你和他接触,你的进展如何?”
“说这个我就气……”赵宗晖郁闷道:“几次文会都给他下了请柬,他都没来。”
“开文会一请那么多人,人家当然可以不来。”赵宗辅道:“你就不能单独请请他?”
“理由呢?”赵宗晖问道:“再说那时,他好大的面子么?”
“现在呢?”赵宗实面色不善道。
“现在当然够了。”赵宗晖缩缩头道:“我这几天就请!”
“我也到场。”赵宗实顿一下道:“我扮作你的随从。”
“至于这么重视他么?”赵宗懿难以理解道:“再说,之前的过节怎么办?”
“如果你没法立即报仇,就把不愉快先埋在心底吧。”赵宗实缓缓道:“让八哥和十六也停下吧。大臣们马上就要一锤定音了,这时候不能出任何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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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争取12点左右。
第一九四章 邀请
回到状元楼上,已是戌时夜深,观众换了一茬又一茬,耗时持久的超级比试仍在进行。
陈恪和刘几两人,已经从璇玑图中,共计解出了一千九百一十三首诗。
这场比试对心力和体力的损耗,不是刘几一个文弱书生能承受得起的。他早就支撑不住了,内里像被掏空了一般,头晕眼花,满身虚汗,只靠一口气在撑着。
“谗佞奸凶,害我忠贞;祸因所恃,滋极骄盈!”当写下最后一首诗,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撒手掷笔仰面摔倒。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回到了住处,周围坐着一干好友。见外面还是黑天,他问道:“我睡了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朋友们笑道:“你睡了整整两天。”
“啊……”刘几惊讶道:“这么久?”
“也难怪,那么剧烈的消耗战。”朋友佩服道:“精神自然亏空的厉害。”
“可惜还是输了……”刘几心下一片黯然。
“不,你没输。”朋友们道出一个让他又惊又喜的消息:“你晕倒后,任人们千呼万唤,那陈仲方都没有再解一首。所以,你比他多解了一首,还是你赢了。”
“当然,大比分上,一比一打平了。”有人补充道。
“是么?”短暂的庆幸之后,刘几却陷入了回忆,他记得,自己油尽灯枯之时,那陈恪仍然气定神闲,似乎再解多少首都不成问题。怎么放着唾手可得的胜利,就不要了呢?
联想起陈恪在第一题时,也只是以微弱的优势战胜自己,刘几心头一下升起明悟,以手覆面道:“惭愧,陈仲方有古君子之风,吾却一心争强好胜,坠小人之道矣……”刘几又羞又惭,他怎么不知道,其实自己本该承受两场惨败,如今能以体面收场,全靠陈恪不争胜,才保全了名头。
“唉,之道兄……”其实一众太学文会中人,也对陈恪产生了好感,只是担心刘几不喜,才一直反着说。现在见他没有怨念,便也劝道:“大家都要参加来年的春闱,极可能同科同年,咱们何必要搞什么对立?”
“这话说的,好像是我要搞对立似的。”刘几郁闷地爬起来。
“你要干甚?”
“去找他认输。”刘几道;“人家给咱留面子,咱不能真跟着装糊涂。”
“这大半夜的,你去找谁?去认输的话,岂不拂了陈仲方的美意?”友人劝道:“我看,还是改日摆一桌酒,请嘉佑学社的人一起坐一坐,席上你敬他几倍就是。”
“也对。”刘几想想点头道:“快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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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那边,自然有人埋怨他,怎么能放过唾手可得的胜利,让刘几继续欺世盗名呢?
“刘几不是欺世盗名,他有真才实学。”陈恪摇头道:“这样的人,应该给他留下体面。”顿一下又道:“再说,为何非要执着胜负?无非就是一截虚名,却会树敌无数。”
“对,失败了自然会被人笑话,但能胜而不逞强,却让人钦佩。”不大爱说话的苏辙,这次替他妹夫说话道:“这就是中庸之道啊!”
“其实,仲方兄已经赚到了。”曾布笑道:“那刘几可是成名已久,已然给你当了垫脚石,没必要非得从他头顶越过去。”
“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那么刺耳。”陈恪笑道:“不过正是这个理。”
把一干人安抚下来,这才散了。
回家后,宋端平对陈恪道:“你变了。以前,你肯定会不留余地。”
“人都是会变的。”陈恪轻轻一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踏入这个江湖,就甭想独善其身。”
“这就对了。”宋端平点点头道:“我以前还担心你的性子,会不会树敌太多。”
“唉,本想这辈子活得洒脱点。”陈恪苦笑道:“但现在才发现,人在这个世上混,哪有真正的洒脱?想要活得自在,首先就得没有敌人,我已经够招人记恨,不能再树敌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宋端平笑道:“我也不用白担心了。”念着他疲累,宋端平便不再多说,离开让他早歇息。
陈恪却难以入眠,一来,大脑高度兴奋后,不是马上就能停下的;二来,心里难免想念在眉州的未婚妻。说来惭愧,他来京之后,几乎没怎么想过小妹。虽然明年,她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但陈恪总还没法从兄妹之情转过来。
但今日,解‘璇玑图’的时候,苏惠那一首首深情款款、缠绵悱恻的情诗,让陈恪对那窦滔无比羡慕。然而他旋即醒悟到,何必要羡慕窦滔?自己也有个聪慧无双,情深似海的妻子,她的名字叫苏小妹,一点不比苏惠差!
他那一颗无主骚动的心,刹那间,好像被系上了一根红绳,绳子的另一端,连着远隔重山万水的眉州城。
他终于在成婚之前,找到了那那种让人心跳加速的感觉,便从床上跳下来,研磨镇纸,准备写一封不那么程式化的回信……尽管与小妹保持着三天一封信,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基本上都是在应付公事。
想到今日靠着小妹结了璇玑图,陈恪便将情思化成了十四个字;
‘静思伊久阻归期忆别离时闻漏转。’
然后便装入信封封口,只待明日发出。
一夜无话,第二天,陈恪正在用早饭,那侍卫虞侯李忠,抱了一摞请柬进来。一脸谄笑道:“大人这次是一举成名了,看看,这才一早晨,就有十几份请柬送来。”
“推了吧。”陈恪的喉咙有些沙哑,叫厨房用鲜藕、绿豆、白米和冰糖,煮了鲜藕润喉粥来吃。昨日对他也是一场消耗,感觉像又考了一场科举似的,因此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后日我爹就要结婚了,我得开始忙了。”
“真推了?那太可惜了。”李忠捡出几份带着香气的请柬,脸上挂起淫笑道:“汴京十大花魁的请柬可是千金不换,何况还不止一位呢。”
“哦。”后世心理学家说过,色心是驱动男人进步的原动力,陈恪登时来了精神。但旋即想到那苏惠和窦滔的故事,暗道,我若是太过风流,传回四川去,说不得也要让小妹幽怨,还是先低调些的好。
便不无可惜的咂咂嘴道:“算了吧。”
“还有一封。”李忠拿出一份典雅的藏青色请柬道:“还得大人拿主意。”
“谁的?”陈恪夹一筷子爽口的水晶萝卜,漫不经心道。
“赵宗晖。”李忠答道。
“哦?”陈恪搁下筷子,接过来扫一眼道:“赵允让家的老三?”
“正是。”李忠点点头道:“这赵宗晖博学多才,日常往来皆是文人墨客,风流名士。人们都说,能被他请去博艺轩做客,就士子跻身名流的明证。”说着一脸谄媚的笑道:“看来这次大人赚了好大的名头,也终于要成为名流了。”
“名流很稀罕么?”陈恪随意的搁下,端起粥碗道:“我就不稀罕。”
“大人。”李忠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开口道:“有些话卑职不该说,但大人对我们够意思,我冒着得罪大人,也想说几句。”
“请讲。”陈恪又把碗搁下,正色道:“我听着呢。”
“卑职以为。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也应该去。”
“哦?”
“大人似乎对汝南王府的人,没什么好印象。”李忠轻声道。
“嗯。”陈恪点点头,对于这种贴身保护自己的人,没什么好隐瞒的。
“但眼下,赵宗晖的十三弟赵宗实,极可能会成为皇子,如果官家再没有龙子诞生的话,他甚至可能进位皇太子。”李忠压低声音道:“其实,赵宗晖固然喜欢和文人交往,但私下里,这也是替他弟弟拉拢人脉的手段。所以这次邀请,可算是对大人的招揽,大人就算不想和他们走近,也不能得罪他们啊。”
这番话,显然是人心换人心换来的,陈恪有些感动,点头笑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等我考虑一下再说。”
“是。”李忠直起身,迟疑一下,又低头道:“还有,大人前途似锦,不该和那赵宗绩搅在一起。”
“怎么,朝廷对中低层官员交往宗室有忌讳么?”陈恪微微皱眉道。宗室子弟都生活在京城,官员也在京城生活,双方不可避免产生交集,许多人称为好友,甚至是联姻,都没什么避讳的。
“那倒没有,只是,汝南王府那位会忌讳啊……”李忠说完,暗道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该说不该说的,怎都说出来了?
这其实是陈恪成名之后的副产品。因为他看上去要一冲而起了,自然就会有很多人会替他考虑,为他出谋划策。而李忠等一干侍卫,和他也算是缘分,当然希望他能飞黄腾达,将来也好有座靠山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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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原先写得完全改了,但好消息是,下一章很快就有了。
第一九五章 危局
李忠这番表现,让陈恪十分担忧。倒不是说这个人本身如何,而是他对赵宗实和赵宗绩的态度差别……连一个行伍中的粗人,都能感受到两人前景的明暗,何况其他人乎?
可见情况已经分明到了到何等地步。
这也难怪,因为被水灾打断的帝国继承人问题,现在随着洪水退去,似乎已经到了非决不可的地步。
还是因为那个范缜,这位年初首倡立储的谏官,前后一共上书十九道,整整坚持了近大半年。到后来,见上疏不管用,他便面谏,从这一年七月开始,只要一上朝,他必定会建言立储,官家不听他讲,他便秉承宋代言官的一贯传统——上前拉住官家的袍角,不说完不放他走,折腾个没完没了。
赵祯拿他没办法,只好给他升官,然后把他踢到地方去当知州……这屡试不爽的一招,谁知在范缜这却不起作用,因为他拒不上岗。
范缜说自己有病,便回家硬生生躺了一百天。当人们再看到他时,都认不出来了——只见不到五十岁的范缜,已是须发皆白,就好像韶关前的伍子胥一样。
事态到了这一步,就不受任何人控制了。范缜的执着激励了许多有志一同的官员,他们也开始纷纷上书,其中不乏重量级人物。
先是侍御史赵卞上书,拿刚刚过去的洪水议论说,老天爷已经对我们发出警告,民间也生出惑众的妖言,皆是因为我们的国家没有储君啊!希望官家秉持大公无私之心,赶紧选个接班人,把他或者放在宫里接受帝王教育,或者让他做官磨练,总之一刻也别耽搁了!
马上知制诰吴奎、御史吕景初等人也上书附和。就连那个砸缸的司马光,尽管远在地方,却心忧朝廷,也跟着凑起了热闹,上书建言立储……当然,他现在虽然很有名,但毕竟远在西北并州当通判,对朝廷没啥影响力,所以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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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有影响力的大腕有三位,第一位乃是‘十处响锣、九处有他’的欧阳老大人。文坛盟主欧阳修,被范缜的忠义之举感动到不行,但他恪守君臣之道,从来不对皇帝说重话,只是以拉家常的语气劝谏道:
‘官家原来没有皇子,但有公主陪伴,所以不会感到孤独。现在公主出嫁了,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那么国事之余,回到后宫,能和谁说说话?平民百姓尚且得享天伦之乐,一国之君怎么可以缺失?所以我觉得,你现在应该从皇族里找一个中意的做儿子,让他陪伴您左右,好好孝敬你。’
官家看了,只回了他三个字:‘我不闷……’
欧阳修没有成功,第二位大腕出场了,他是范缜的上司,知谏院唐介。此人以直声动天下,可谓有宋一朝力度最强的言官,文彦博首度罢相便是拜其所赐。而将皇帝心肝张贵妃的伯父张尧佐拉下马,更是铸就了他的赫赫威名。朝臣皆称,‘真御史必曰唐子方’,而不敢直呼其名。
当年唐介因为一下弹劾两位大佬,用力过猛,结果把自个也弄到地方上去了。去岁,文彦博当政不久,便把他调回京来,还让他当谏院的长官,以显示自己气量宽大、不计前嫌,而且保护言路畅通。
他这一手确实是妙,不管愿不愿意,唐介都欠了他的人情,再跟他作对的话,不仅别人会瞧不起,自个过意不去。
文彦博没猜错,这次返京之后,唐介一直比较沉默。包括他再次罢相,唐壮士都冷眼旁观,没有吭声,以至于大家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门大炮的存在。
但大炮总是要开火的,且一开就是地动山摇。那是某一天的早朝上,他和包拯的老冤家张尧佐终于死了。得知了这个死讯,官家心中百味杂陈,对大臣们感慨了一句:“你们以前都说张尧佐是本朝的杨国忠,朕要是用他,就会成唐明皇第二,国破家亡远逃西蜀,其实哪有那么严重,言过其实了吧?”
群臣微微脸红,毕竟张尧佐一辈子也没作恶,只因为他是外戚,就被当成了全民公敌。现在他们都安静了,心说,就当在尊重死人吧。
可唐介突然说话了:“是的,官家说得对。张尧佐确实比杨国忠强。”
见当年弹劾张尧佐最厉害的人,都承认自己说得对,官家深感欣慰,饶有兴趣的听他说下去。
只听唐介不紧不慢的接着道:“当初若用了张尧佐,确实未必会有安史之乱。可一旦要是出了乱子,陛下还不如唐明皇!”说着他的目光望着殿顶,幽幽道:“唐明皇有自己的儿子出来收拾局面,重整河山,请问官家依靠谁?你有儿子吗?”
赵祯当时就气晕了,有道是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何况是在跟皇帝说话!这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啊!要是换别的皇帝在,给他个狗胆也不敢如此大放厥词。然而赵祯毕竟是赵祯,他只是气得拂袖而去,就没了下文,甚至连处罚都没有。
当然皇帝被气成这样,建储之事自然依旧悬而未决,这时候,第三位大腕——包拯登场了。
与后世人们印象中,那个白天判阳间、晚上判阴间的青天司法官不同,包拯在他的政治生涯中,其实多是以言官的身份出现,他弹劾的战绩丝毫不比唐介逊色,硬度也不遑多让。当年张尧佐下台,就是这二位黑又硬双剑合并的结果。
现在,唐壮士出剑了,包大人自然要跟进。不久之后,他直接去见赵祯。没办法,开封府尹有随时觐见的权力,内侍拦都拦不住。
赵祯只好见他,问有什么事。
包拯不像唐介嘴巴那么毒,也不像欧阳修那样会说话,他只能老生常谈,大讲特讲太子的重要性,从关系到国家安稳、到全体国民的幸福都系于太子以身……基本上,每个大臣上书,都是这一套,范缜更是重复了十九遍,没有任何新意。
官家起先耐着性子听,但越听这些老调重弹,心里的怒火就越压不住,他对范缜、赵卞、唐介的怨念,终于汇聚到老包一个人身上,只见赵祯霍得站起来,冷冷逼视着包拯,一字一顿道:“卿欲立谁?”臣子想立太子,可谓大逆不道!
基本上此招一出,上纲上线,大臣只有乖乖认罪的份儿,再不济也得老实闭嘴。但包拯却不在乎,他只是稍稍惊讶,便平静地回答道:
“老臣说这话是为了国家社稷,官家却反过来问我想立谁,这是对我有疑心哇!皇上啊,我已经七十岁了,还是个绝户头,根本谈不到日后的利益,之所以冒死进谏,完全是为了宗庙社稷考虑。你仔细想,我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赵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挥挥手道:“寡人没有怀疑你,爱卿先回去吧,此事徐当议之。”
在两位猛男的冲击下,赵祯总算是松了口。大家忽略了皇帝口中的‘徐当’,而纷纷兴奋于‘议之’,于是建言皇帝立储的奏章,一下子多了十倍,不仅是言官,也不仅是京中的衙门,全国各路各州,大小官员无不争先,唯恐落于人后。
不过,皇帝的怒吼也并非完全没作用。一句‘卿欲立谁?’吓住了那些想更进一步、向赵宗实邀功的小人,因此所有的奏疏,只是建言立储,并未提及,到底要立谁。最大胆的官员,也不过就是隐约提及,当年官家曾经收养过宗室子的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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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来的又快又猛,不过短短二十余天,便发展成了现在这种局面,是陈恪始料不及的。
在家里寻思了一上午,他对门外值守的侍卫道:“备车,我要出门。”
“大人要去哪里?”李忠很快闻讯赶来。
“北海郡王府。”陈恪平静道:“昨天,赵宗绩向我请教璇玑图,今日过府去教他。”
“还去找他?”李忠登时失态道。
“你不送,我便自己去。”陈恪冷冷道:“五郎,去叫辆车回来!”
“别别,我送、我送。”李忠这个郁闷啊,心说你咋就这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不一时,马车备好,陈恪上去前,李忠做最后的努力道:“大人可想清楚了,现在至少三拨人在盯着你。”
“哪三拨?”陈恪微微皱眉道。
“汝南王府的眼线,皇城司的密探,还有开封府的捕快。”
听他说前两个,陈恪尚未怎样,听到最后一个,他不禁一阵头大,老包怎么也来添乱?
拍拍李忠的肩膀,他轻声道:“多谢你,兄弟,但那也是我的兄弟……”
李忠愣住了,摇头叹气道:“那咱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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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写……不敢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