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时不我待
晋怀帝永嘉五年,洛阳城陷,怀帝被虏,史称“永嘉之乱”。如今则是永嘉六年的年底,裴该、祖逖等北上徐州,屯驻淮阴,也已经小半年的时间了,周边局势暂时还算安稳。
若非裴该搜索前世记忆,貌似从“永嘉之乱”直到东晋建立,数年间徐州尤其是淮水以南的广陵、临淮等地就貌似没发生过什么大的动乱和战争,他才不肯跑这儿来呢。种地嘛,总需要有块勉强还算太平的土地,真要是跑去了兖、豫二州,胡汉军不定哪天就大举杀来,我怎么可能放心积聚啊!
当然啦,历史的长河已然掀起了不为时人所知的汹涌暗流,徐州会不会明天就变成战场,或曹嶷,或石勒,会不会一时疯了心,竟然率领大军汹涌而至,即便裴该也无从预料。只是这个险值得冒,也必须冒。
不出裴该所“料”,刘琨仅仅在常山屯驻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就等来了拓跋鲜卑的兵马,两军合流,据称有二十万之众——肯定也是诈称啦——便即自井陉而西,一战杀得刘粲大败,所部十死五六,就此顺利地夺回了晋阳城。刘琨本想趁胜以向平阳,但拓跋猗卢却说:“弟观局势,刘聪难以遽破,不可画蛇添足。”于是留下牛羊车马等物资,及部将箕澹、段繁等助守晋阳城,自己则返回代地去了。
刘琨无奈之下,只得进至阳邑,与晋阳呈犄角之势,重新招聚流散,屯粮练兵,以另待时机。
消息传来,倒是给祖逖吃了颗定心丸。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在广陵境内,甚至一度越境进入临淮国,征剿盗匪,人头砍了几百颗,粮食、财物却没得着多少——这年月,强盗家里也没余粮啊,怎么能跟陈奋、陈剑兄弟那种土豪地主相比?于是转道向东,在卫循的配合下,果然顺利地把盐渎的盐、铁都收归官有了。不过祖士稚事未做绝,虽然理论上这些产业都是官家的,却仍然允许富户承包——你只要给足我需要的物资就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裴该此前政策的延续,只不过祖守率兵而来,胃口自然跟区区数骑入县的裴使君不可同日而语。
元旦前数日,祖逖带兵返回屯垦地,随即把兵留下与家人团聚,自己带着六七名部曲折返淮阴县城,一见到裴该和卞壸,他就先瞪眼睛:“既有铁铸造农具,如何不与我造兵器?!”
原来这段时间里,卞壸把大部分盐渎县进献的铁料都做了农具了,此外裴该还拿出两张图来,要他找工匠一起来研究,依样打造。
其中一张图是耧车,也就是一种畜力条播机,这玩意儿其实早在前汉就已经发明了,但那年月技术传播的速度很慢,虽然几百年过去了,很多地区的老百姓仍然不懂得使用,或者就算会用,却不懂原理,不会仿制。裴该还是身在胡营的时候,在四处搜集所得的残简中看到了比较详细的记载,当即牢牢记在心中,以为将来种田之用。
还有一张图是曲辕犁,这一项技术革新实际上要晚到唐代才出现,但节构比起耧车来要简单得多了,裴该光靠自己前世的记忆就能够大致复原出来——当然啦,具体尺寸,还得找工匠来反复试验,摸索着打造。
于是大批农具,也包括了百余部耧车、五十张曲辕犁,以及数十头耕牛和驽马,就陆陆续续运到了屯垦地,对于尽快完成田垄沟渠,以及开春及时播种,起到了相当大的促进作用。但是祖逖见着就未必高兴了——我问你们要铁打造兵器,你们一斤都不给,农具倒造了那么多……
卞壸先毕恭毕敬向祖逖致歉,然后耐心地解释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君欲直前摧敌,则粮秣供应必不可缺,倘若因为农具不足,屯垦几无所得,又如何西向破贼?左右尚未临阵,兵卒即便手持棍棒,一样可以训练;但若耽误了农时,那便未免因小而失大了。”
祖逖轻轻叹一口气,说我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多少有点心急罢了——“华发早生,墓木半拱,我的心情,不可与卿等相提并论啊。”
——终究祖逖都已经四十多了,在这年月就算一只脚踩进了老年人的行列;裴该可只有二十四岁,风华正茂,即便卞壸,也才刚过而立之年。所以他才说,恐怕你们难以理解我迫切的心情啊。
裴该便询问祖逖练兵的情况,祖逖回答说:“都已见过血,可以临阵——不过此前哪里算打仗,不过械斗而已,盗匪多则百数,少不过一二十人,实不足论。”说到这里,突然把身体略略朝前一顷,表情诚挚地说道:“我意来春便可挥师西进了。”
裴该和卞壸闻言,都不禁吃了一惊——祖士稚你还是心急啊,明年开春就打算走了?这距离过年也没几天了呀。
“粮秣尚不足备,何以如此操切?”不会是你不知道从何种渠道,瞧见了我们的秘密账本了吧?
祖逖答道:“时不我待啊。”随即就请裴该取出地图来,他指点着说道:“今刘越石已摧破刘粲军,复夺晋阳,胡虏丧败,再无力以统合兖、豫,我正好趁机夺占之。若能得兖、豫而守,强过这广陵何止百倍?得兖、豫即可联络荀司空(荀藩),谋复故都。时机若然错失,待刘聪等恢复兵力,再欲西进,恐怕事倍而功半……”
随即说道:“我只将二千兵去,余皆留与二君守备淮阴。粮秣亦不必多,足敷三个月资供即可。今已收盐渎的盐场,可负盐至兖、豫籴买之——彼处亦多坞堡,必有忠义之士,粮秣物资,当不虞匮乏……”
他执意要走,裴该和卞壸反复劝说,却始终无法说服他。但是祖逖看他们这种态度,最终也只好承诺,说倘若战事不利,或者物资难以筹措,我绝不死扛,肯定掉头回来——纯当跑远一点去剿匪练兵了吧,让士卒们见见真的战场是啥样的。
卞壸本来就不是一个很能说会道之人,很快便理屈词穷了,只得转过头去,注目裴该。裴该沉吟良久,又反复观察祖逖的表情,他估摸着这回……就连我也拦不住祖士稚了……也好,我这里有一步规划已久的棋,祖逖不走,便无法落子。
于是竖起三枚手指来,对祖逖说:“倘若祖君能够允我三事,我等便任由祖君西去。”
“文约请讲。”
他们虽然算是盟友,但终究裴该挂着徐州刺史、都督徐方军事的头衔,倘若没有他的允许,祖逖西行之道必难畅通。往小里说,裴该、卞壸扣着粮草物资不发放,难道祖逖还能动兵抢夺不成吗?往大里说,裴该一封书奏到建邺,说祖逖不从军令,擅自动兵,说不定司马睿、王导之流就真能直接剥夺了祖士稚的官职,甚至于宣布他为叛逆,如此则丧失了大义名份,祖逖还怎么可能在兖、豫二州站得住脚?
所以啊,就怕你们不答应,还真不怕你们提条件。
裴该先曲起一枚手指,说:“兖、豫目前尚是空谈,淮阴却为我等实有,倘若淮阴不守,祖君后援断绝,行无所恃,我料丧败可期。故此只许君带两千军西向……”
祖逖点头,说这没问题,我刚才就已经说过了,剩下大概一千来人,全都留给你们防守淮阴县。人数虽然不多,但万一遇险,仗着城防坚固,县内各坞堡危急时也能凑出一两人千人来协防,守住淮阴一两个月应该问题不大吧?大不了我再折回来相助便是了。
就目前而言,距离广陵最近的强悍势力,那就只有正在青州对阵的石勒和曹嶷了。曹嶷勉强自保,估计既无意,也无力南下,咱们唯独要担心的只有石勒。石勒所部,仅胜兵就不下十万之众,倘若起意谋夺徐州,哪怕我不走,咱们聚兵一处,恐怕都难以抵御。
然而石勒兵马越多,行动起来就越是困难,因为物资消耗量实在太大了。所以祖逖也曾多次遣人秘密北上,去徐州北部甚至青州地区,打探石勒的动向,看他会不会趁着秋收,有大举南侵之意。但就目前看来,石勒并无此心,他主力在乐安、北海之间与曹嶷对峙,游军四出,抢掠钱粮,最东进入阳城郡,最南也不过才刚踏入琅琊国北部而已——虽然已入徐州,距离淮河可还五百多里地哪。
祖逖指点着地图,详细地对裴该、卞壸分析北线局势,他说石勒若是遣轻骑南下,你们固守淮阴县城,只要不胆怯,不落跑,也没有太大的失误,退之应该不难。而若石勒全军来侵,行动速度必然纾缓,而且于路的粮秣消耗太多,只怕还没走到地方,就会因为粮尽而士气涣散,难以为继了。
“故此我才计划,开春后再挥师西进。石勒若欲举军南下,必待秋后之期,今冬不来,卿等便可无忧了……”等明年秋收以后,你们再担心不迟。
裴该注目地图,揉着自己的下巴,心里把张宾张孟孙咒骂了好几遍。他心说你不是要建议石勒北取邺城,占据邯郸、襄国,在河北立足的吗?怎么能让他顿兵于广固坚垒之前,跟曹嶷纠缠不休呢?你们究竟啥时候才肯走啊!
倘若石勒奔了河北,距离广陵十万八千里远,那裴该就一点儿都不用担心了。曹嶷守成之辈,毫无远谋,正如祖逖所说,他是不大可能南侵的,撑死了派兵到城阳、琅琊境内打打草谷而已。如此一来,裴该、卞壸起码可以有两三年的时间种地、积聚。
因而裴该才到淮阴,就写信给程遐。胡军之中,能够影响到石勒决策,而跟裴该也多少有点儿交情——虽然可以说是打出来的表面上和睦——之人,除张宾外就只有程遐程子远了,想要牵绊住石勒的脚步,裴该当然不敢再去找张宾,但可以尝试着跟程遐说道说道。
他在信中向程遐透露,说张宾之意乃在河北,只是为形势所迫,他暂时还不敢对石勒言明——隐含之意,这事儿我告诉你了,你愿意不愿意抢这份功劳哪?
同时还对程遐说,我受南人所迫,无奈而渡江北上,暂时屯扎在淮阴,我没有力量北进,希望子远兄向石将军进言,也别来打我,咱们和睦相处便是。我知道此前落跑之举,肯定导致石将军恨我入骨,但他就算挥师南下,把我赶跑了,甚至于杀了我,对你程司马又有什么好处呢?当世唯我能明张孟孙之意,所以我才能设圈套耍了他一回,一旦我不在了,估计最高兴的,除石将军外,那就只有张孟孙了吧?
言外之意,我能够帮你对付张宾,君其有意乎?
程遐的回信全是片汤话,无一字落在实处——有可能是怕被石勒发现双方书信往来,故此不敢明确表态,更有可能,则是他尚且有所疑虑。当然啦,程遐是不可能真正信任裴该的,他应该瞧得出来,裴该不过是想要通过自己,暂时保障淮阴地区的安全罢了。但他既然没有斩杀送信的部曲,也没有在回信中疾言厉色斥骂裴该,说明对于裴该投出去的饵食,多少也还是有一点儿心动的。
这信若是张宾所回,此人心险、志广,裴该恐怕很难从字里行间读出任何隐藏用意来——即便读出来的,说不定也得反着去理解才能有一定准确性。但程遐虽然在政争方面颇有所长,论及对大势的把控,就差着张宾不止一筹了,再加上这家伙私心重,就很有可能将此事按下,既不向石勒禀报,也不向石勒进言。
裴该知道,自己驻军淮阴之事,肯定瞒不过石勒、张宾——这年月通讯水平再差,有两三个月的,石勒也应该得着消息了吧?他很有可能因忿兴师,说不定连张宾都拦不住——裴该对自己引怪的水平还是颇有自信的,因为此前把那二位都耍得太狠了——则程遐在回信中,多多少少将会有所透露。既然读不出这层意思来,就说明石勒短期内还并没有拼着损失惨重,也一定要砍裴该脑袋祭旗的决心。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敢放祖逖明年开春后就离开?倘若石勒大军南下,有祖逖在,即便打不过,也不至于会败得太过难看吧。
第三十四章、涟漪
裴该要祖逖答应自己三个条件,才肯放他挥师西进。第一个条件是:“只许君带两千军西向……”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完,随即就补充说,祖士稚你把自己苦心训练成军的两千精锐全都带走,那可不成。目前淮阴所有的三千多兵马,必须各部分拆,打散了重组,你再统一训练到开春,然后留下同样能打的一千多兵给我。而且——
“淮阴本地之卒,君可尽数携去,我一个不留。”
他们在长江北岸招募了两千流民,北上于路收拢,以及进入淮阴后再招募的,大概五百多;此外要求各坞堡服兵役,助守县城,也拉来了五六百人,对于这些人裴该一点儿都不放心,希望祖逖全都带走才好呢。
卞壸皱眉问道:“彼等既是本县土著,父母妻儿都在县内,则一旦遇警,必能苦战不退,何以使君不肯留?”
裴该撇嘴道:“彼等家眷都在各坞堡中,设有警讯,卞君以为,是会为我固守县城啊,还是散归各堡去啊?”
卞壸恍然大悟,忙道:“是壸短视了,使君所言是也。然而……”顿了一顿——“昔日向各坞堡要求彼等来县,本说守卫县城,以及淮上烽燧,今乃驱之离乡而去,彼等可肯从命么?”
裴该笑笑:“是否从命,端看祖君如何驭兵了——且不必提兵进兖、豫,只说去定临淮、下邳、彭城等郡国;我是一州之长,遣卒定州内郡县,名正言顺啊,谁有异议?”
祖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是我所识之裴文约也!”早就知道你这小家伙很有心计,所以我才愿意带着你北渡长江,谋复中原。可是等到了淮阴,你各种装神弄鬼的,也不知道整天在想些什么,全无昔日并榻而眠、指点江山的风采,我都快有点儿失望了,还琢磨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如今听你这些谋划,是往日的裴文约又回来啦,甚好,甚好。
“文约之命,逖安敢不从?”我就听你的,这一冬天再把各部兵卒都打散重编,好好训练一番,开春后我把本地兵全都带走,一个不留。
裴该心中暗喜——只要把这票碍眼的家伙全都拉出百里之外,我下一步计划便可以开始实施了!
随即便曲起第二枚手指,说:“若城防未完、烽燧未毕、巡船未造、春播未终,我绝不放祖君西去。”
祖逖点头,说这个没有问题,我会命士兵们协助修缮城防、烽燧,以及帮忙春播的——反正屯垦地那些大多是他们的家眷,不至于不乐意。至于淮水上巡逻的船只——“仓促难造,但在盐渎有渔船数十,可以暂引入淮……”
理论上江船和海船的规格不全然相同,但只要不是什么蒙冲、斗舰之类正经战船,仅仅乘坐一二十人的小型船只,能在海岸边跑的,一样可以拉到淮水里去巡逻。
“其三为何?”
裴该说其三,就是我要问你借几个人了,因为我手头没有合适的统兵之将——当然啦,那个高乐我用得挺顺手,也要留下。
祖逖沉吟少顷,回答说:“刘夜堂可用。”
这年月士人多不二名,也就是说有点儿身份的,大多数都是单名,很少有复名的,这不是礼法规定,而是从新莽时代就流传下来的普遍习惯。当然啦,例外总是有的,比方说王羲之——当时很多信奉天师道的士人,习惯在单名后加个“之”字变成复名。理论上一直要到唐朝以后,复名才会逐渐多起来,因为那会儿已经不是经学世家独大了,掺和了很多胡汉各族的军功贵族进去。
所以一听刘夜堂这个名字,有八成就是纯粹的平头百姓出身,没读过什么书。祖逖向裴该介绍此人,说刘夜堂是我同乡,跟随我也十好几年了,我观察他的才能,守备一城、统领一军,应该问题不大。我把他留给你了,但请你授予他一个职务,以便服众。
裴该答道:“可予州守从事之职。”我让他当城防司令好了。
在中国历史上,秦、汉两代三朝可以被称为第一帝国,基本上确定了以黄、淮、长流域并为核心统治地区,在这一地区内,百族共存,逐渐融合成了一个统一的民族——虽然当时还并没有明确的“汉人”称呼,大家伙儿只习惯性以朝代名指代,或者自称为“中国人”。
但是合久必分,封建时代周期性的大乱也随之而来,先是汉末大乱,三国鼎立,继而在西晋短暂的统一之后,又再迎来了“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然后是“五胡乱华”,东晋十六国乃至南北朝的分立。华夏历史就此迈入了一段空前的黑暗漩涡,而裴该穿越的小蝴蝶翅膀,在永嘉六年的时候,仅仅在混沌中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而已。具体而言,也不过拖后了石勒占据河北的时间,以及提前了祖逖的北伐罢了。
但在这涟漪尚未能及的远方,历史仍然按照它原定的轨迹在一板一眼地运行着。比如说暂时稳定了关中地区的司马邺政权,就在这永嘉六年的年底,与史书记载相同,倾倒了一根擎天巨柱——
贾疋贾彦度乃是曹魏时太尉贾诩的曾孙,“少有志略,器望甚伟”,怀帝时官拜安定太守,但为刺史丁绰所谮,遭到当时镇抚关中地区的南阳王司马模(东海王司马越之弟)的讨伐。贾疋初始战败,逃至泸水,随即与卢水胡酋彭荡仲、氐酋窦首结为兄弟,卷土重来,杀死了司马模军司谢班,复夺安定郡。
这时候洛阳正在遭受围困,司马模进不能勤王讨贼,退不能抚定雍凉,那么他的命运也就此注定了——刘曜在火烧洛阳后不久,便即挥师西进,攻陷长安,砍下了司马模的首级。
司马模旧将索綝、麴允等率领残兵西蹿,前去投靠贾疋,随即拥戴贾疋为盟主,统戎晋兵(西戎兵和晋兵)两万反攻长安,扶风太守梁综等亦率众来合。贾疋用兵神鬼莫测,索綝等又皆是一时勇将,以寡击众,竟然多次将胡汉军杀得大败。刘曜退守长安,在苦苦支撑了几个月之后,还是被迫驱掠士女八万余口,弃城而逃。
贾疋追杀刘曜,一直进至甘泉,刘曜身中数矢,几乎不免。
与此同时,阎鼎等人保着秦王司马邺,从许昌西面南下轩辕关,兜了个大圈子,也已然抵达了雍州。于是贾疋等便奉迎司马邺进入长安城,自称皇太子,建立行台,贾疋被司马邺拜为骠骑将军、雍州刺史,封酒泉郡公。
当时拥戴众臣中,以贾疋威望最高,兵权最盛,足以与之拮抗的司马模之子司马保屯扎在上邽,根本就不敢到长安去跟贾疋相争,眼看着关中局势逐渐稳定了下来。然而短短几个月后,就在当年年底,贾疋莫名其妙地就挂掉了。
此前攻打长安的时候,刘曜见不能敌,就派人去游说卢水胡酋彭荡仲,请为内应,贾疋探查到这个消息后,丝毫也不手软,直接就发兵袭击澎荡仲,把他这个义兄弟给宰了。彭荡仲之子彭夫保拥众而反,贾疋在基本稳定了长安的局势后,率军征伐,才刚小小吃了一个败仗,就在撤退过程中马失前蹄,掉进了沟里,结果被彭夫保所害。
贾疋一死,人心离散,长安政权内部就此展开了激烈的政争,首先是阎鼎专权,擅杀梁综,接着索綝、麴允联军讨伐阎鼎,将之逐走,索綝实执国政。长安城内就此乱成了一锅粥,不但无力追击刘曜,复夺洛阳,甚至就连自保之力也逐渐丧失了……
历史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转眼迈进了永嘉七年。二月,刘聪杀晋怀帝司马炽及故晋臣十余人于平阳。消息传到长安,司马邺遂于四月间登基称帝——史称晋愍帝,也是西晋的最后一位皇帝。
当然啦,远隔千山万水,无论贾疋遇害,还是司马炽被杀,消息都得滞后好几个月,才有可能传至广陵。这一年的初春,冰雪方消、草芽初萌,春播才刚开始,身在淮阴城中的诸人,大概也就裴该提前知道这些事情,但具体将在几时发生,他心里也并没有数。一则是前世读史,对于“年”的记忆很深,但无法细化到“月”,二则也怕历史已然有所改变,即便千里之外,或许涟漪所及,也会产生稍许的不同呢。
这一日,身在屯垦地的祖逖遣人送信给裴该,要他前去相会。裴该正好想要仔细巡查一番春播的状况,看在人力、物力上是否尚有欠缺,因而便带着甄随等人,欣然而往。
屯垦地一片繁忙的景象,粟、麦已经开始下种,稻谷还需时日——淮南的气候相对来说更接近于江南,而与黄河流域有着天壤之别,但在作物的适应性上虽然更偏向于种稻,在人们的生活习惯上,则更倾向于食用粟、麦;再加上屯垦者又大多是中原流民,根据妫昇的统计,其中将近七成来自于司、青、兖,以及豫州的淮北部分,甚至还有不少冀、并乃至幽州人。
他们在去冬就曾经尝试种植菘菜,也进献过一车给枯居县城的刺史大人品尝。裴该感觉,此菘个小、茎薄,滋味偏苦、不甜,比起前世吃过的北方大白菜,那几乎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啊,但和这具躯体在此世前二十年间食用过的,差别倒并不是太大。总而言之,此物不但可种,还可以扩大耕植面积——终究人不可能只吃五谷为生,膳食纤维和维生素是一定要补充的。
铁制农具和耕牛,对于屯垦地的开发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尤其妫昇立功心切,还特意从家乡召来了百余名有经验的农夫,以及不少的农具,北上助耕。因为江南多植水稻,插秧期比较晚,勉强来得及打这么一个时间差。
这片地域,原本越向南就越是低洼,常年积水,妫昇根据他在家乡时的经验,因势利导,开辟了好几片水塘,打算种植芦苇、菰米,并且豢养鸭、鹅,规划前景倒是颇为喜人。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便只有寄望于老天,给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啦——屯垦地紧靠着邗沟,基本上不怕普通的旱灾,但对于涝灾和蝗灾,这年月的农民就没有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了。
祖逖陪伴着裴该巡视、游散,走着走着,渐向北去,接近了淮河岸边。祖逖策马登上一处高阜,挥鞭指点道:“沿淮有不少良田,若能并吞,将屯垦地延伸至此,相信收成必佳。”
裴该微微颔首:“都是大田主所有,不易夺也——我正在筹划良策。”
祖逖再朝北方一指:“文约,卿来看——此处地势,较之淮阴更佳,又当淮水转折处,若能于此处筑城,卿迁居至此,与淮阴呈犄角之势,控扼南岸,则淮东之地都在掌握之中,便不惧北人强渡了。”
裴该注目良久,缓缓点头道:“祖君所言是也。然恐非一二年之功……”
——他并不清楚,就在祖逖所指点的方位,原本的历史上,十数年后便真的建起了一座重要城池,起名为山阳,并将周边地区划入管辖,名为山阳郡,成为东晋、南朝在淮东地区比淮阴更加重要的防守基地。
“果如祖君所言,能在此处筑城,可保淮东无虞。然若城未完而敌已至,奈何?”裴该诚心地请问道,“君何以教我?”
祖逖笑笑:“我正欲与文约详言,淮上当如何设防——淮泗以西,直至盱眙、赘其,破釜百塘,往往与淮水相勾连,地势险狭,大军不可渡也……”
破釜塘,古名富陵湖,乃是一系列或隔绝、或连通的小湖群,隋代改称洪泽浦,唐朝开始,始有洪泽湖之名。不过一开始的洪泽湖并非整片湖泊,面积也不甚大,一直要到北宋绍熙年间,黄河决堤,从此夺淮入海七百余年,才逐渐地倒灌出了后世中国第四大淡水湖泊来。
祖逖告诉裴该,从淮泗乡以上,或者从咱们目前所看到的这一区域再往下游,想要涉渡淮水都不容易,尤其大军来此,必须经过比较长时间的准备工作,建造足量船只,才有可能渡淮来攻。唯一危险的,就是从淮泗乡直到眼前这段,但是对于淮阴县城来说,东侧也有邗沟作为天然保障,所以你只需要担心西侧就够了……
第三十五章、风林火山
看起来,祖逖是铁了心要在一两个月内,春播基本上完成以后,便即率军离开徐州,西向兖、豫了,所以他才找个机会谆谆教导裴该,以托付留后事。
祖逖说了,万一有敌军来袭——最大可能性是石勒和曹嶷二人所部——你也不必要惊慌,因为咱们后路畅通啊,大不了你弃守南逃,到江北的广陵和舆县去,贼寇真要是追到了那里,直接威胁长江防线,难道王导他们会袖手旁观吗?
当然啦,真要那样,你就又重新落回王茂弘手里去了,所以但凡还有一线希望,最好还是固守淮阴,哪怕向江东求救呢——来救的必是客军,退敌之后,也不是那么容易鸠占鹊巢的。
沿着淮水南岸,每隔五里,一共修葺了二十座燧堡,每堡十人,可控扼百里之地。燧堡的作用是预警,同时也给己方机动兵马一个可凭借的前线基地。渡淮、抢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对于北人来说——那么只要能够及时预警,你领着数百精兵随时堵截,可保五六倍之敌都无法轻易登岸。
倘若敌军从燧堡覆盖范围之外渡过淮水,那么一种可能性在上游,一种可能性在下游。若在下游涉渡,就必须再面临着一条邗沟,对于守方来说,占有绝大的地利——不过那么一来,屯垦地就危险了,应该做好让百姓们随时南撤射阳的准备,别遭了敌兵的劫掠。
倘若敌军从上游涉渡,最大的可能性是在淮泗乡以西地区,那么必然先攻淮泗的坞堡,只要陈氏兄弟不投敌,淮阴城便可稳如泰山——你可以隔淮驻军,威胁敌军的侧翼啊。
退一万步说,陈氏兄弟投了敌,或者被击破了,敌军得渡淮水,那你就必须前出到某处某处,利用当地险狭的山势,先尝试挫敌锋芒,然后再退守县城——千万千万,别光想着死守,以攻助守,才是重中之重。
无论沿岸守燧,还是退县守城,弓矢都是第一等退敌的利器。祖逖说了,你别瞧要训练一名合格的弓手非常困难,一看天赋,二看体能,而且日常训练的时候,施放则损箭,空拉则伤弓,总之投入相当之高。但是数十步外,瞄着一个活人,就算再胆怯之辈都敢松弦;正面相对,一般人还真发不了狠朝对方肉里捅矛、劈刀,非得要真见过几次血才能练出肉搏的胆色来——而且说不定见到对方兵刃寒光闪闪,自己先就怂了。因此两相对比,你比我不缺时间和物资,当以多练弓兵为是。
然而弓不易得,我分你六成,你须多造箭矢。箭比弓好搞多了,制作周期也短,竹木为杆、铜铁为簇,再不济骨簇也勉强可用,胶你不缺——当时多以捶打鱼鳔成胶,广陵郡自然是不虞匮乏的——倘若雁羽不易得,鸭羽、鹅羽也可凑数。
裴该心说,其实硬纸也可以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祖逖掰开揉碎了详细解说,裴该用心记忆,到最后甚至命裴度呈上纸笔,他把重点全都记录了下来。
裴该才刚从屯垦地回来,就接到了一封江北来信。展开来先瞧题头,为“裴先生足下”,再看署名——“汉镇东大将军长史、冀州程某”。
啊呦,是程遐给我来信了……怎么他不做司马了,改任长史了么?
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不禁喜动颜色——“苍天庇佑!”
那么程遐信中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呢?原来自从去岁石勒东征,进入青州与曹嶷相攻,半年多的时间里,双方大小仗打了十好几场。无论士兵素质还是将领指挥能力,石勒原本都在曹嶷之上,但曹嶷终究久占青州,物资充裕,对于地形也比较熟悉,而石勒客军作战,粮秣难继,所以虽然屡战屡胜,甚至于三次突进到曹嶷的大本营广固城下,却并未能够彻底摧垮曹嶷的实力。尤其第三次进攻广固,遭到掖县、不其等地的坞堡武装侧翼挟击,损失惨重,全赖石虎奋战断后,石勒才得以逃出生天。
正好这个时候,平阳的刘聪也遣使到山东来,为石勒、曹嶷两家解斗,还加封曹嶷为安东将军、领青州刺史。石勒无奈之下,只得召集诸将吏商议对策。
于是张宾就说了,曹嶷已在青州的乐安、齐国间盘踞了好几年,根基颇厚,广固城又坚不可摧,咱们目前还并没有稳固的后方基地,想要一举将之扫灭,难度系数非常之大——“故宾早与明公言,当往据邺城而图河北……”
话还没说完,程遐突然间站出来插嘴,说:“邺虽有三台之固,惜乎已为人所先据——刘演(刘琨之侄)在也。其势虽不如曹嶷,然我军新败,恐怕难以克捷。何如自高唐西渡河,迳出其北,取邯郸、襄国为据?刘越石新复晋阳,必无力东向,与刘演夹击我军;而王彭祖是越石之大敌,亦必不肯南援邺城。我当趁彼等无备之时,突过黄河,建基立业。
“如今天下鼎沸,战争方始,倘若四处游走,则军无所资,士无定志,何以保障万全?夫得地者昌,失地者亡,而邯郸、襄国,本赵之旧都,依山凭险,为形胜之国,明公可择此二邑而都之。然后西禀平阳,以扫定并蓟为效,命将四出,授以奇略,推亡固存,兼弱攻昧,则齐桓、晋文之业可成矣!”
张宾听得此言,当场就蒙了——我靠我的话都被程子远给抢了啊,他啥时候有这般远见卓识了?眼瞧着石勒把头转过来,望向自己,开口问道:“先生以为子远之策如何?”他无奈之下,只得俯首:“是良谋也,与……”刚想说跟我不谋而合,又一琢磨,这若是裴该在,由他建言,我跟他关系不错,自然可以这么说;可我跟程遐向来不睦啊,添这么句话,会不会被人误会是想抢功?我这张老脸可丢不起啊!只得改口道:“较宾之所想,更胜一筹。”
于是石勒当场拍板,说既然二位先生都这般建议,那我就从善若流,暂且放过曹嶷,往河北去吧。随即为了嘉奖二人进言之功,拜张宾为右长史,程遐为左长史。
程子远虽然仍然差了张宾半级,但却坦坦地跳到了徐光的头上,表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可是乐开了花。等到退帐之后,张宾冷着脸问他:“卿适才所言,莫非昔日裴文约所教乎?”我就不信这天下有那么多才杰之士,都能跟我想的一样,再说你程遐有几把刷子,共事多年,我还能不清楚吗?当初你想要陷害裴该,在遇挫后脸变得倒快,假惺惺地跟他和睦相处,是不是那会儿从他嘴里套出来的话?
程遐闻言,微微而笑:“张君,天下智者,非独阁下。”你就猜不到裴该那小年轻会给我来信,把你肚子里那点儿货色全都掀出来给我瞧了吧?当然啦,在他以为,裴该曾经受到张宾的器重,估计这谋据邯郸、襄国之计,必然是张宾无意中泄露给裴该知道的,裴该又拿来跟我交换利益——我不信那小年轻也有张宾一般的脑子。
完了程遐就给裴该写信,一方面算是答报——你给我出的点子,我用上了,所以通知一声,我们这就要离开青州啦,你放心了吧?但更主要的,是炫耀——老子也当上正儿八经的长史啦!
裴该得信,自然喜不自胜,看起来即便祖逖率军离去,自己也可以稳妥地守住这一片根据地了——我担心的只有石勒,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石勒、张宾这对搭档,只要他们跑得远远的,那我还有何可惧啊?
曹嶷,就他那两把刷子,一辈子都搞不定整个青州,哪有雄心和实力大举攻入徐州境内来呢?撑死了打下东莞郡,顶天了吧。
又是一年三月三日,上巳佳节,祖逖率领着两千兵马,与裴该、卞壸作别,开始挥师西征。对外只说去平定临淮、下邳和彭城三郡国,其实真实的计划,是先渡淮,沿泗水而上,拿下彭城国治徐州,在那附近的铜、铁矿山里搜罗一番,然后便直奔豫州而去。
据说在谯县一带,有以张平、樊雅为首的十多家坞堡,他们曾经遣使北上,去跟刘演联络过,相信都是些“忠义之士”,可以引为奥援,甚至于直接收服。倘若合作顺利,那么用不了半年的时间,一定能够在兖、豫之间扎下根来,即可与荀藩相呼应,谋复旧都洛阳啦。
祖逖去后,裴该立刻打开府库,取出钱粮来,命高乐南下到长江沿岸,又召上来五百多流民兵,加上原本留守的一千多人,很快就爆兵到两千。按照当时的军制,一千五百人为一军,其下一二百人为一队,指挥起来很不方便,裴该便将这两千人独立一军,下分四营,每营五队,任命刘夜堂、高乐、甄随,还有一个叫陆衍的,并为营长——称作营都尉。
陆衍,字繁之,也是王导送给裴该的那十四名部曲之一,据说是吴郡陆氏的疏族,但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反倒勤练弓刀,日与匪人为伍,于乡间作恶,故此被除去了族籍,甚至被卖为奴。也不知道怎么一来,他落到了王导手上,因为能打,成为部曲。
裴该之所以单从十四个人里面把陆衍给挑出来,一则此人与他表面上的履历不大契合,其实挺老实的,做事又严谨,经过反复观察,不似王导埋的钉子——王导肯定不会一口气埋十四颗钉子在裴该身边啊,并不是说奸细越多越好的——二则他终究读过几天书,识得些字。在裴该看来,即便这年月识字率再低,作为中层军官,肯定得有点儿文化吧,实话说刘夜堂和甄随,以及曾经在胡营中见过的支屈六,那就根本没有当军官的资格啊!
只是根据祖逖所言,刘夜堂是个将才;而甄随光靠那张丑脸,瞪瞪眼就大概就能吓退不少敌兵……他身边缺乏人手,所以锉子里拔将军,这俩文盲也都当都尉吧。
士卒打散,重新编组,归入这四个营。为了让他们有归属感,有竞争心,裴该还特意给四个营都起了营号,建了大旗:刘夜堂领“厉风营”,建皂底飞鹰旗;高乐领“武林营”,建青底花罴旗;甄随领“劫火营”,建赤底火鸦旗,陆衍领“蓬山营”,建黄底斑豹旗——是为“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而且裴该恶搞心起,特意下令在武林营的旗职上,绘制一种传说中的“花罴”,通体白毛,四肢、肩、耳、眼眶则是黑的……当真是威风赫赫,煞气腾腾!
第三十六章、钓鱼
天刚放亮,裴寂就自然清醒了——他与人为奴多年,养成了晚睡早起,以及随时随地都能够眯上半觉的习惯——才刚初春,因此他一掀开被子,就不禁略略打了个冷战。
两条光滑绵软的胳膊从背后缠了上来,搂着裴寂的脖子,问他:“又无须服侍使君,贵人何必起得这么早?再睡一会儿吧。”
这“贵人”二字,称呼得裴寂是心花怒放,当即转过脸去,朝那女子香唇上深深一吻,然后笑道:“使君须臾也离不得我,侥幸这次放我出来一日,不待过午,必要召唤。倘若回去得迟了,恐触其怒啊——汝可再睡。”
于是起身穿衣,拉开屋门。早有仆役跑到前院去禀报,时候不大,陈剑便疾奔过来,朝着裴寂一拱手:“尊介昨夜睡得还好么?”
裴寂舔舔嘴唇,回味那前半夜的缱绻,不禁眉开眼笑:“甚好,甚好,多谢陈二兄的安排了。”
他这回是奉了主人裴该之命,特意到淮泗坞堡来求贡的。本来一州之内,但凡哪家有些好东西,上官遣人求索,虽然不合规矩,却是此世的常态,只要东西不是太过贵重,或者难得,一般人家也都会心不甘情不愿地拱手献上,以免触怒了上官。不过裴该的要求向来就很奇怪,他不要金,不要银,不要美女、珍玩,就光派裴度、裴寂等奴仆去向各坞堡主索要些并不太值钱的玩意儿。
比方说:听闻汝家猪养得好,可贡一头与使君佐餐;听闻汝家有好枣树,可贡干枣三十斤,使君要熬枣粥喝;听闻汝家有好皮匠,可织一顶皮弁,与使君御寒;听闻汝家有好织工,这几面旗帜,便交与汝家织就……
总之裴该索要的东西,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或许还值些价钱,对于那些坞堡主,真正九牛一毛,那谁敢不乖乖地双手献上?为了这么点儿东西得罪一州之长,实在太不划算啦。再说了,还能够趁此机会,与裴家的奴仆打好关系,往来之间,探问点儿使君的喜好,以便研究是否别有油水可捞一二。
裴寂是专跑淮泗坞堡的——当然不止这一家了——四个月的时间里来了两回,第一次商借一匹好牡马去配种,这回来,则是要他们家进贡二十坛美酒。陈奋自重身份,不打算跟一个仆役多打交道,就把接待事宜全都委派给了兄弟陈剑——而且他也知道兄弟虽然未必有自己这般大志向和大智慧,日常与人交往,拉关系、探消息,也有其一日之长啊。
陈剑对待裴寂很殷勤,一则知道他是使君府里的红人——裴使君身边十多名奴仆,大多都是进了淮阴城才临时召、买的,只有裴寂、裴度两个是从江东跟过来的——二则当初改契占田,也是裴寂出面跟他达成的交易,勉强可以算有了些交情。
陈剑对于哥哥陈奋的自矜,多少有点儿嗤之以鼻——好象你身份多贵重似的,其实无官无爵,不过一个平头小老百姓,光田多、钱多管啥用了?贵家之仆,又岂是我等庶民所可望其项背的?竟然觉得亲自接待裴寂跌份……好象你已经领着了胡汉国的将军号似的。
你瞧,我都是乡正了,不还得对裴寂客客气气的么?这条关系若是得以维持,还怕咱家以后不能从使君手里抠出更多的利益,或者更高的名位出来吗?
所以他不但大摆酒宴,将出坞堡中贮存的各种美食来款待裴寂,甚至于还安排了婢女去服侍裴寂。裴寂一开始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对陈剑说:“我不过一奴仆耳,陈乡正何必如此关照?”陈剑恭维他:“我看贵介相貌堂堂,岂能长久屈身为奴?使君如此信爱贵介,相信将来必然解放,而且还会授君以名爵哪!”
又是“贵介”,又是“君”,倒搞得裴寂面孔通红,怪不好意思的……裴寂开玩笑说:“我若在陈乡正处走得熟了,吃得也好,睡……嘿嘿,也好,足下就不怕我从此常来常往,三不五时来索要贡品么?”陈剑笑道:“使君所须区区贡物,我等草民,岂敢不双手奉献?但使君有命,自然无所不与。只怕使君须臾离不得贵介,君便是想到我这里来,也不是总有机会的。既然如此,今日这个东道,我定要做得贵介满意才成——可肯再留一宿?堡中婢女正多,也可换换口味。”
但是裴寂每次过来,都只留一宿,第二天一早必然动身——据他说,是主人离不开自己啊,好不容易派个差使,放一天假,自己怎敢再多拖延呢?下回他不肯放了怎么办?
贵家别有好女?没关系,下次咱们还有机会碰面。
于是这一日,也在领受了丰美的早餐,又和陈剑以及几位陪客——都是陈剑的心腹——谈了会儿天之后,裴寂便告辞了,押着那二十坛美酒,渡过淮水,返回淮阴县城。等到了县署——当然啦,如今已经挂起了州署的牌匾——命人把酒都搬到库房里去,他便急忙来正堂向裴该禀报。
才到正堂门口,就见裴度叉着手,恭立门旁,见到裴寂先是点点头,打个招呼,随即又轻轻摇头,把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那意思:使君正跟人说话呢,你脚步放轻点儿,尽量别出声,也别进去,就跟我一样在门口候着吧。
裴寂笑一笑,表示会意,也便恭立在裴度身旁。他本无意偷听裴该都在堂上说些什么,但自然有一声高亢之语传了出来:“使君如此做,非但有负君子之名,抑且可能丧尽一州的人心哪!”
裴寂很熟悉这个声音,绝非他人,而正是州别驾卞壸。
在裴寂看来,卞壸这人有点儿不知道变通,三天两天会跟使君顶牛,虽然双方在人前表现得还算和睦,私底下吵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过一般情况下,使君巧舌如簧,都能把卞壸驳斥得哑口无言——未必真心服,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而且卞壸执著于君臣之礼,也很少扯着嗓子吼裴该。今天这是怎么了?卞别驾竟然发这么大的火?
当即转过头去,向裴度以目相询。裴度又摇一摇头,那意思:过后再跟你解释吧,这会儿咱们还是别出声为好。
裴寂不自禁地就竖起耳朵来了,就听裴该反问道:“卞君以我为君子乎?须知乱世之中,君子之行于国事无益,于百姓无助,但能建功,我无须君子之名。至于一州人心……嘿嘿,卞君可知,何谓人心?”
“百姓之欲,即人心也。”
“既云百姓,所欲自不相同,当以富者之欲为心呢,还是当以贫者之欲为心呢?当以寡欲为心呢,还是当以众欲为心呢?”
卞壸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顿了一小会儿,然后才反问道:“无论贫贱富贵,彼等无罪,何可破其家?”
“侵占田亩,逾越制度,如何无罪?且彼等罪状皆在于此,难道卞君视而不见么?”
“则是使君先纵容彼等,然后绳之以法,此与坑陷何异?!”
“不错,我就是要钓鱼执法!”裴该竟然大笑起来,“我自垂纶,若鱼不贪饵,谁能捕之?此与法度何违?”
“虽然不违法度,却有伤上天好生之德!”
“卞君大才,竟然知道上天有德?天果有德,又为何使虏骑纵横,天子蒙尘?其实天无私无偏,无心无德,是故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当从世间之法,不从遐迩之天!”
“使君明日所为,未必无违法度,且前日所为,难道不是违法么?当日与我言,权也,如今看来,早有谋划!”
“我固早有谋划,专布香饵,钓此锦鲤。卞君若怪我前日相欺,该诚心致歉,然明日之所为,不可变更也!”
“我固不值使君所为!”
“无须卞君相值,也无须卞君相助,我自为可也。”
两人争吵了老半天,裴该始终说服不了卞壸,但卞壸终究是多年的官僚,他也知道事关重大,不管自己是不是赞成,使君之谋,都不能从自己这儿泄露出去,因此话语间很有分寸,并不牵涉细节。最终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卞壸拱一拱手,就主动告辞,退出来了。
裴度、裴寂二人赶紧俯身向卞壸行礼,卞望之也不理他们,气哼哼地就走了。裴寂朝他的背影挤了个鬼脸,然后才端正容仪,入堂来向裴该禀报:“使君所需美酒,已然运至县中。”
裴该心情正不大好,随便瞥了裴寂一眼,就问:“汝在淮泗,睡得可安稳么?”裴寂闻言吓了一跳,赶紧跪下:“左右不过奉了主人之命,敷衍彼等而已……”裴该长长地透了一口气,摆摆手:“我并无责怪之意——此番前往,可有收获?”
“并无更多……”
“罢了,也足够了,”裴该点一点头,“我这便行文各坞堡,召彼等前来议事,仍由汝二人送去……”顺便把裴度也叫进来,对他们说:“度者,权也,法也;寂者,静也,安也。我固与汝二人有大期望,才会给汝等起这般佳名。汝等好生做,待我事成,不但解放汝等,且将授汝等官。”
裴度急忙表态:“小人等只愿为主人奴,不愿为官。”
“胡言乱语!”裴该一瞪眼睛,“人安有自甘为奴者乎?不过因情因势,不得不为耳,若可得解,谁不欢欣鼓舞?既与汝等佳名,便不要同乎愚氓,要有志气——司马家奴做不得官,谁云我裴家奴也做不得官?!”
第三十七章、生意人
陈剑没有想到,裴寂带着美酒离开后,才仅仅隔了一天,就又巴巴地跑淮泗坞堡来找他了。初始闻报,他不禁有些疑惑——难道是裴使君又想索取什么东西了么?怎么这么快……哪怕每回只要几十坛酒,这见天儿过来,我等也供应不起啊。
然而不敢怠慢,赶紧到坞堡门口去迎接。裴寂朝他一拱手:“我主有信,奉于令兄。”
陈剑接过信,并不私拆,先安排裴寂下去休息,找几名心腹陪着他,然后就匆匆来见其兄陈奋。陈奋拆开信,瞥了一眼,又再递还给兄弟:“好多字……兴国读来我听吧。”
陈剑双手捧着信,高声诵读,一边偷眼观察哥哥的表情。就见陈奋先是疑惑,继而皱眉,然后听着听着,眉心逐渐舒展开来,竟然大有喜色。
那么裴该信上写了什么内容呢?大致是说:广陵太守祖逖,一心想要驱除胡虏,恢复中原,我怎么拦都拦不住,最终还是被他领着两千人西行了。虽说他答应我,暂时只是去占据临淮、下邳和彭城三郡国,不会走远,但终究他这一走,县城里就剩下了一千来人,我实在不大放心啊。
尤其最近刚得着探报,说石勒与曹嶷相争经年,终于熬不下去了,被迫退兵,曹嶷从后追杀,斩获甚众,这一得意起来,便起南下占我徐州之念。曹嶷若是只在淮河以北打转,那没有关系,就怕他人心不足,想要渡淮来攻——终究广陵是大郡,淮阴是大县,县内物资其实并不怎么充裕,但天知地知我也知,偏偏曹嶷他不知道啊。
所以我打算再次召集各位坞堡主,再问你们商借点儿物资、兵源,以备扼守淮阴县城用。时间就定在三日之后,你们可一定要来啊,否则若真被了兵,我有地方落跑,汝等的家眷、产业都在县内,还能跑到哪里去?
陈剑读完了信,就问陈奋:“此番使君召见,仍由弟代兄前往么?”
陈奋刚才的神情挺兴奋,可是随即眉毛又拧起来了,对陈剑说:“兴国可为我好生款待那裴寂,留他一餐,席间探问消息,使君此番召聚,究竟何意啊?”
陈剑说还何意,这信里不写得明明白白的么。陈奋摇摇头:“恐非真意,兴国且为我去问来。”
陈剑没有办法,只得出门去招呼裴寂,要留他吃饭。裴寂说这还不是饭点儿哪,我身上还带着好几封信,得跑好几家坞堡去递送——虽然很想留在你这儿过夜,你这儿招待好啊,但估计时间不够了。令兄究竟奉不奉命,你赶紧给我个回复吧。
陈剑笑着敷衍,说我哥哥还在考虑,请贵介再等一段时间吧,说着话就扯着裴寂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串五铢来强塞在对方怀中,低声问道:“此番使君相召,究竟何意啊?能否见告?”
裴寂一边掖好钱,一边反问:“使君之意,都在书信中,难道令兄不曾告诉足下知道?”
陈剑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再次探问。裴寂貌似并无隐瞒之意,当即就压低声音说啦,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虽说青州方面有警,但曹嶷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哪,按照卞别驾的意思,城防和燧堡都已然完工了,县卒一千多人,足够防守,大不了可以向江东的琅琊王求援嘛。然而使君似乎很紧张,一定要召集坞堡主们开会,商议防守之事。
“我主风流儒雅,当世之杰,然实不识兵戈之事,祖守一走,难免方寸大乱……”
陈剑追问道:“须我等如何支应?使君可有腹案?”
裴寂说主人的腹案,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么——“卞别驾前日还与使君争吵,为使君助卿等夺人田产……啊不,是合理合法地变更田契之事,似为别驾所察知,于是乃问我主:‘前此求人资供粮秣、兵役、劳役,已不得不典鬻吏目,使君又私下售田,今再求告,以何为值?’我主但云:‘祖守既去,郡吏还不是由得我卖么?’”
陈剑打探清楚了情况,便即返回堂上,向其兄陈奋禀报。陈奋闻言大喜:“我固知使君还要卖官!”随即表态,说兄弟啊,这回就不劳烦你了,我亲自前往,也要去买一个官儿来做。
陈剑心中暗笑,其兄这般举动,倒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大概半年之前,裴该他们才刚来到淮阴县,召集坞堡主们会商,卖官鬻爵,当时陈剑兴冲冲地捧着大摞的白板回来,却被陈奋当头浇了一瓢凉水。陈奋说了,乡间小吏,你买来做啥?何必浪费这钱呢?陈剑反复央告,说你不要我要啊,我一心想当官,哥哥你就允了我吧,纯当你兄弟我败一回家了。
最终陈剑拿下了乡正之职,还顺便买了三个里吏,赐予自己的亲信。
当时陈奋对此确实并不以为意,还嘲笑了兄弟好几天,但是逐渐的不对了,陈奋发现坞堡中人看兄弟的眼神,貌似有些变化,几位年长者原本见了陈家兄弟都不肯行礼,如今却独对陈剑行礼……而且陈剑那三名得了里吏之职的亲信,平常里胸脯也挺起来了,走起路也摇头晃脑了,全不把同侪放在眼中。
对于陈剑的威风,陈奋逐渐产生出了艳羡之情,而且他也怕兄弟借着官家之威,会一步步地爬到自己头上去……再加上自家亲信没有一人得官,据说私下也有些怨怼之语,甚至某几人还开始去巴结陈剑……
陈奋这个后悔啊,那乡正原本就该是我的!而且若是我肯出手,更大的吏职都能搞到,又岂止区区的一乡之长?以我如今的实力,就该得个什么守从事、武猛从事啊才合衬嘛。
他这些天一直在期待着,刺史的胆子和胃口越来越大,卖过一票官吏觉得不过瘾,不能供奉自己日常所需,会起意再卖一批——反正空额还多着哪。看起来真是苍天护佑,祖宗显灵,竟然真被自己盼到了这一天!
陈剑念信的时候,陈奋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故此命兄弟去探探裴寂的口风。等问完了回来一说,陈奋当即表态:这回我去,我也要买个官来做!
陈剑揶揄道:“大兄便不怕此去难填使君的胃口,会被拘押起来么?”
陈奋笑道:“若祖太守在,或有拘押我等之事,而今太守远离,如弟所言,使君纨绔而已,又天性平和,安能行此下策?”
“若青州曹嶷真率兵南下,我等当固守坞堡,钱粮一丝一毫也不可浪费——若被使君将物资、兵源收将去了,我兄弟以何来抵御贼寇?”
陈奋还是笑:“使君胆怯,兴国不可为其所惑。曹嶷尚未平定青州,又安能来夺我徐州?淮水以北,尚有东莞、琅琊、东海等多个郡国,他要何年何月,才能杀到北岸来哪?且祖太守行之不远,若闻警讯,必当兼程折返——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兄长不是瞧不起乡里小吏么?何不等曹嶷过来,向他买一个将军做?”
陈奋一甩袖子,说兄弟你过分了啊——“我前日戏言耳,兴国何必以此为说?曹嶷若真杀来,兴国不阻,我便降了他,自然可得个将军。只可惜,我以为曹嶷并无意南下,使君不过以此为托词,想要多卖些官,得些米粮、资财罢了。则我趁此良机,可先买个郡吏来做——乡里小吏,固然无趣,但若门下贼曹、五官掾、循行等职,便足以光宗耀祖啦!”
随即拍拍陈剑的肩膀,说兄弟你也别眼馋,等我这回买个郡吏,下回就再轮到你,你可以去买个比我更大的官儿——其实心里话说:从今往后,可不能让你再在名爵上强过我去了!
于是回复了裴寂,陈奋收拾行装,准备好坐骑,第二天一早便辞别兄弟陈剑,领着几名孔武有力的从人,渡淮往淮阴县城来。他在路上还向那几名从人许诺,说这回我也给你们买个吏做,尔等不必再眼热我兄弟的属下了。
淮阴县内十一家坞堡,绝大多数也都在前次买官和其后买田等事中,尝到了甜头,因而与前次不同,这回包括陈奋在内,足有十位坞堡主奉裴该之命,亲身前来——剩下那一个是真病了,命其嫡子从行。
当然很重要的一点,上次开会,谁都不知道这几个远来的官儿究竟是什么人物,具体什么德性,多少心存警惕,不敢随便犯险——陈奋就是那么想的;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了解,对于裴、祖、卞三人,却都已经有了一定的认知。其中祖太守最不好打交道,好在他一直都在练兵、修城,就没怎么关注过民政;卞别驾是个讲规矩的人,只要你别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就不必担心瞧他的脸色。至于裴使君,那就是一个纨绔啊,纯以家门得致高位,其实什么都不会……哦,或许他会谈玄,能做文,那我等无学庶民就不清楚喽。
据说裴使君曾经想要召集县内士人,听他论玄来着,可惜只讲了一堂课,一瞧仅仅来了小猫三两只,而且瞪俩大眼,对于他的深奥玄旨基本上是有听没有懂,使君也就放弃了,从此不再浪费精力,对牛弹琴。
当然啦,裴使君也并非全无长处。首先他虽然不通政事,但是庶政一以委之卞别驾,不随便掣肘,就证明是一位好上司;其次无论卖官还是售田,谈判桌上讨价还价,本是情理中事,一旦商量定了,走流程都很快,而且绝不索取额外费用,这说明使君很有商贾的潜质,是位可靠的生意人——因此坞堡主们都很乐意跟这位裴使君做生意。
正经开会之前,自然按照老规矩,坞堡主们得要互相串联,陈奋当仁不让担任了盟主。他提出来两项谈判重点:其一,上回卖官,由得卞别驾开口,价钱未免定得太高了一点儿,结果大家伙儿都只买了乡里的小吏,而不得一州吏,实在可惜。这回咱们可得联起手来,好好地压一压价格。
其二,价钱也别压得太狠,或者价钱压低了,那就得多进货。汝等千万不要以为使君是畏惧曹嶷来攻,所以能够利用他的胆怯心理,过于廉价地买到好官;我估计啊,什么曹嶷,纯属借口,是使君自己想趁着祖太守不在,卖官敛财罢了。所以价钱倘若压得太低,损伤了和气,说不定谁都买不到官了。
总之最后定什么价格,还请各位唯我马首是瞻,看我的眼色行事。我咳嗽,那就是还有谈判空间,你们继续压价;我若瞥眼,那就是到此为止啦,全都噤声,休要惹恼了使君。
众人尽皆唯唯。于是到了日子,全都换穿上整洁然而简朴——还有打补丁的——衣衫,到县署来拜裴该。进了大堂一瞧,正面只摆着一张枰——这是留给谁的?是使君不肯露面,让卞别驾来和咱们谈呢,还是使君打算把别驾也给撇开?
据陈奋得来的消息,对于使君这次召集众人卖官……啊不,商议防守之事,貌似卞别驾是并不赞成的,所以后一种可能性会比较大吧。
众人按次序坐定,等了大约半顿饭的时间,才听得屏风后有人痰咳,随即裴该迈步而出。众人抬眼偷瞧,都不禁吃了一惊,原来这位裴使君不再是前一次开会时候那种懒散到多少有点儿邋遢的打扮啦,而且也没穿公服,他今日穿着,竟然是戎装!
就见裴该披着一身铁叶的鱼鳞甲,高盆领,双肩和腹部都有金属兽头为饰,此外胸前还镶嵌着两片瓮口大、擦得锃亮的护心镜;甲裙过膝,下穿皮裤,着马靴,腰悬长刀;头戴平上帻,没有着盔——红缨兜鍪被他夹在左掖下,右手则捏着一支青竹杖。
众人才偷瞧了一眼,便即俯首。陈奋心中不禁赞叹,谁说使君纨绔的?他装模作样穿着戎装前来,先声夺人,就是为了坐实曹嶷将要南下的假消息,好在谈判桌上占得上风啊!估计这次,他所需的物资定不会少,我等要尽量多买几个官,才能值回票价。
裴该缓步而出,随手把兜鍪朝案上一放,也不落座——穿成这样,估计难以跪坐——却曲起一足,踏在枰上,目光炯炯,环视众人,先问:“邗西坞主,因何不到?”
末座的年轻人赶紧回禀:“家父偶染……真的染病了,不克前来,并非……”
裴该冷哼一声:“汝父前日要买田,倒知道亲身来县中见我,今我有所需,却不奉召,只遣汝来——汝何等人,安能应我之命?”提高声音,大喝一声:“叉将出去!”
第三十八章、鸿门宴
邗西坞主因为得病,没能赶来开会,只得命其嫡子替代,这人早两天就进了淮阴城了,也往县署去报过到,在从事周铸那里登记过姓名,也没人警告他身份不够,要把他摒除在会议之外。可没想到真等开会了,裴使君却突然间发怒,喝令将他“叉将出去”。
当即就冲进来两名孔武有力的部曲,一把按住那年轻人,就跟逮只小鸡似的给提拉下堂去啦。
众坞堡主不禁一阵骚动。陈奋是认识这个年轻人的,知道他也练过几天拳脚,等闲三五人难以近身,想不到毫无还手之力,就真被“叉将出去”了……是他不敢抗拒啊,还是使君麾下这些部曲,真跟兄弟曾经提起过的,看着就都是些极能打的角色呢?
他略略偏头,眼角扫视众人,那意思:稍安毋躁。反正咱们都是正经坞堡主,没找人替代,跟那小子不同,那你们担的什么心,着的什么急啊?燕雀中矢而落,难道飞在它们高处好几十丈之上的鸿鹄要害怕吗?
不仅如此,他还赶紧朝裴该拱手:“使君息怒。”谈判还没有正经开始,这会儿得多给使君留点儿面子,尤其是自己得尽量在他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那等会儿就方便讨价还价啦。
裴该瞥了陈奋一眼,声音略略放和缓了一些:“汝是……”
“小人淮泗坞主陈奋,字……”
“汝便是陈奋?听闻汝家在县内最富,广有田产,坞堡中户口繁盛,此番抵御贼寇相侵,须得多助县中钱粮才是。”
“小人自当报效,但不知使君须钱须粮?所须几何?”好,这就开始进入正题了。
裴该撇嘴一笑:“我为徐州刺史,且非寻常刺史,身带徐方都督印信……”晋朝的刺史分两种,一种是不带兵的刺史,只管民政,一种是带兵的刺史,就有点儿类似于汉末的州牧——“守土有责。今若北虏率军渡淮,来攻淮阴,将如何抵御?陈奋,听闻汝也曾多次率民壮剿贼,识得兵戎之事,汝来说,当有多少兵守备此城,才可保得万全?”
陈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淮阴县小,小人入城时亦见到了,城防工事都已完备,则只须一二千人驻守,便十倍之敌难以遽下。小人等再聚合民众,从外策应,自然稳如泰山之固——使君无须担忧。”他这意思,你别动不动就拿御敌来说事儿,就目前你手里这些兵,守城足够了啦。
裴该冷笑道:“我所忧者,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陈奋一皱眉头,心说这啥意思?我……我听不懂啊。好在裴该随即就解释了:“祖守临行前,亦曾与我说,今沿淮燧堡已完,可阻北虏渡淮,然若彼等自上游涉渡,又如何处?汝家坞堡若正当敌,可肯为我守御么?”
陈奋随口答道:“若北虏来,我等必秉承使君旨意,奋死而斗,不使彼一人一马自淮泗乡内南渡!”反正曹嶷又不会真来,拍胸脯吹牛皮谁不会啊?
裴该注目陈奋:“然若汝兄弟降贼,又如何办?”
“小人断然不会降贼!”
“前数年赵固等兵至下邳,我听闻汝便有更易旗号,开坞堡迎降之意了?可有此事?”
陈奋闻言大吃一惊——我靠这是谁告诉使君的啊?再想一想,貌似这也不算什么隐秘之事,当时县内打算改弦易辙,老老实实忍受胡汉军征服的坞堡也不在少数,倘若赵固所部真的再往东开进三五十里,说不定有一半儿坞堡当即就降了……裴使君打听到这事儿也不奇怪,问题是当着他的面,我绝对不能够承认啊!
“此谣言也,专为陷害小人,小人生是晋人,死是晋鬼,岂肯为此背弃祖宗之事?”
裴该一撇嘴:“人心隔肚皮,我却信不过。”顿了一顿,观察陈奋等众人的反应,随即一口气说道:“不如汝兄弟携家眷来县中住,由得我部开入坞堡,代汝守备家业——汝等同理,只要将坞堡双手交与官家,自可保障大小相安!”
众人闻言,全都傻了——唉这什么意思啊?这位使君并不如同传言那般好说话嘛,他今天怎么貌似胃口比起祖太守来都只大不小?这是真话是假话?是恐吓我等,还是漫天要价?无不把目光投向陈奋——你是我等盟主,赶紧说句话吧,该如何应对使君此议?
陈奋也多少有点儿蒙,但势不能容许他长时间思索,于是当即喊起冤来:“我等实无背叛之意,使君勿听宵小之言……”
裴该冷冷地望着他:“我只问汝,从是不从?”
“实、实难从命,不如……”
裴该当即双眉一挑,两眼一瞪:“既不肯从命,便休怪我翻脸无情了!”右手的竹杖当即朝向摆在几案上的铁兜鍪就抽了上去,“当”的一声,声音还颇为清脆。随即“呼啦啦”脚步声杂沓,众人一抬头,就见屏风后和侧门外瞬间便涌出数十名兵卒来,卫护在裴该身前,而且个个手执弓矢,一站定便开弓拉弦,把亮闪闪的箭簇瞄准了自己。
而且同一时间,身后也有脚步声响,有人大着胆子转过头去一瞧,就见大堂门口同样堵上了数十人,也全都执弓相向。
陈奋不禁愕然道:“原来使君召我等来,并无好意!”
裴该得意地点点头:“不错,今日乃是鸿门宴!”
裴该早就想收拾这票坞堡主了,他可没打算跟陈奋等人和睦相处。
有句话叫做“皇权不下乡”,那是古代中国社会因为统治成本和官吏人数的限制,所造成的无奈之举,一定程度上允许乡社自治——从这个角度来观察古代社会,也确实无“封建诸侯”之名,而有封建层级之实了。
但中国古代终究与西方古代不同,中央政府相对强势——大部分时间段——对于地方自治的容忍度是有限的,一旦逾越出了一乡一里的范围,就必然会遭受打压。前汉因此出现了不少的“酷吏”,专注打压地方豪强,甚至不惜于流血漂橹。经过反复清洗,到其后期,起码在精神层面已经大一统了,除了少数偏远地区外,并不存在“知道地主不知道官吏,知道官吏不知道皇帝”,或者“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的情况。只是地方势力也会反弹,新起的儒学思潮与宗族势力相结合,很快就产生出了“经学世家”这一毒瘤,就此酿成了长期的动乱和分裂。
魏晋南北朝时期,可以说是对秦汉第一帝国的反动,在开历史的倒车。
而且在乱世之中,非世家的地方小势力也重新膨胀,利用政府权威衰退甚至是退出的机会,在中原各地建造起了大大小小的坞堡。这些坞堡,可以说就是一个个微型的割据政权,在无形中也把晋朝在中原残存的势力割裂得七零八碎,再无法凝聚力量以对抗胡汉国也即前赵,以及其后的后赵政权如飓风般的侵攻之势。
固然祖逖北伐的时候,很多坞堡都向他伸出了橄榄枝,甚至于受其领导,出兵出粮为他卖命,但这与其说是坞堡主们心向故晋,还不如说是祖士稚个人魅力的号召,而与其说是他个人魅力所致,还不如说是因情因势,不得不为之举。因为当时无论刘氏还是石氏,都在忙着稳固黄河以北的土地,河南地区处于半真空状态,祖逖恰在此时强势进入,才使得那些坞堡主们不得不暂时性地俯首帖耳。
史书上记载,当祖逖杀到河南之后,“河上堡固先有任子在胡者,皆听两属,时遣游军伪抄之,明其未附”,彼等若真是有戎晋之别、思晋之念,又怎么会先任子质胡,继而长期维持两属的局面呢?祖逖不能及时吞并、消灭这些坞堡,遂使得自军有若散沙,既不耐苦战,在他这个魅力无穷的领导者去世后,势力也便瞬间崩塌了。
故此裴该有了后世的经验,绝不能蹈祖逖之覆辙。尤其当他进入淮阴城之后,发现除了县城里部分富户和手工业者外,基本上所有的县民,尤其是农业户口,全都被那十一家坞堡所掌控,他这个刺史而兼县令,基本上就是个空头衔。可想而知,这种状态倘若不加以扭转,一旦有胡骑入侵,将会有不少坞堡直接转身投胡,剩下的大概也以“两属”作为既定方针,坐观成败。
倘若是赵固、王桑之流亦兵亦匪之流还则罢了,若是石勒等有大志向的,只要一抛橄榄枝,杀戮不过甚,坞堡主们还不纷纷往投?谁会在乎自己这个光杆刺史?!
因此无论从长期维持淮南地区的安定来考虑,还是从建立稳固的根据地,支持祖逖北伐来考虑,裴该都必须要统合这些坞堡,把田地和民户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那么,该采取何种措施呢?他很快就想起了一位先贤来,那便是汉末割据荆襄的刘表刘景升。
当时荆州大乱,刘表单骑而入宜城,旋用蒯越之计,“使越遣人诱宗贼,至者五十五人,皆斩之,袭取其众,或即授部曲……江南遂悉平”。刘景升坐谈之辈,但这一手玩得还是很干脆利落,令人拍案叫绝的。
问题是裴该初到时还无法仿效刘表所为,因为刘表虽然身边儿没啥兵,看起来比裴该势力更单薄,但他已有天下之盛名,所以能够先把地头蛇蒯氏兄弟、蔡瑁等拉上船来。若无蒯越设谋、招诱,他一空降官员,恐怕连宗贼的数量都统计不全吧。
但是广陵郡内并无大族——如今负责南方广陵、舆县和海陵的戴家,勉强可以算是中等门户——更无蒯氏这般智谋之士,可以为裴该所用。再说了,裴文约家世虽然烜赫,论起本人名望来,他比当初的刘表要差得很远,就算真有蒯越、蔡瑁,也未必肯登他的门。所以他才只能暂时蛰伏,以待时机。
然而收拾那些坞堡主,把他们所掌握的田地、户口都抢到自己手中,本是裴该的既定方针,只是他既没跟祖逖说过,也在不久前才刚透露给卞壸知道——还遭了卞壸一通骂。在此之前,裴该一方面在会议上假装纨绔甚至是瘾君子,以使坞堡主们轻视自己,继而又假装贪婪,满足了那些坞堡主们对于官职、田地的很多要求——“将欲败之,必姑辅之;将欲取之,必姑与之”,反正本来我就捏不住,先给了你们又如何?迟早还是要还到我手里来的!
一直等到祖逖走了,坞堡主们彻底放下了警惕心,同时自己手里也多少掌握了一些武装力量,更重要的是,地方上的情报也搜集得差不多了——真以为裴使君到处乱蹿,只是因为闲得无聊,或者喜欢听故事吗——他才骤然发动,要一举将那些坞堡主全都擒下!
至于杀不杀的,看他们表现再说。
对于这一场“鸿门宴”,裴该筹划已久,但具体要怎么实施,他却直到最后一刻,才告诉刘夜堂、甄随等人。四名营督倒是并无异议——捕不捕人,杀不杀人,捕谁杀谁,听命令就好了嘛——刘夜堂当即建议,若是使君要将那些坞堡主尽数杀却,就调刀矛兵过去,若只是逮捕,当以弓箭手为最佳。
地方就那么大,若是使用刀矛,难保能够留下全部活的坞堡主来——他们大多也是习武的,必然会反抗啊——但若使用弓箭,当面威慑力更强,而只要不放箭,其实也伤不了什么人。
所以才派弓箭手在两头一堵,将坞堡主们围在了中间。变起仓促,好几个人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就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只是蜷身、缩头——仿佛能够缩小目标,让弓箭射不准似的——余者都把目光投向了陈奋。
陈奋又是害怕,又是懊悔——怎么兄弟过来无风无浪,还能买得官做,我过来一趟就中了圈套呢?然而后悔无用,势又不能容许他长时间考虑,反复斟酌,他就觉得仿佛无数道目光如同箭矢一般扎在自己后脊梁上——他的座位最靠前啊。
该怎么办?倘若坞堡主们彻底的一盘散沙,自然各做打算,各自为战,但来前就说好了,陈奋才是盟主,一切唯陈奋马首是瞻,所以大家伙儿无意识之下,都先要观察陈奋的反应。陈奋知道,倘若自己犹豫,或者束手就缚,原本打算反抗的很多人都会因此而放弃的……难道就真的从命把产业都交出去吗?岂有此理!而且谁敢保证交出产业,就一定能够活命?
必须反抗,哪怕是死,也得多拉几个垫背的,不能让这可恶的使君趁了心!可是那么多箭支描着,距离这么近,只要随便练上两三个月,就没谁会射不准……该怎样反抗才好呢?
耳听着裴该喝一声:“都给我拿下!”随即就见有不少兵手提绳索,从弓箭手身后探出头来。陈奋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当即把身体略略朝后一坐,随即伸右手抄起身侧的几案,又探出左手,抄起了自己身后的几案,双膀发力,“喝”的一声,同时将两案举将起来,护住了身体。
“咄咄”几声,有弓箭手松了弦,六七支箭全都钉在了几案之上。
说时迟,那时快,陈奋一拦下这几支箭,当即腿脚发力,弹身而起,挥舞着两具几案,口中暴叫连连,就朝着裴该冲将过去。裴该身前只有些弓箭手,无人执有或长或短的肉搏兵器,一旦近了身,不信还有人能够拦得住自己!
只要一几案拍倒那狗官,自然围困可解,随即以狗官为质,自己便大有平安返回坞堡的可能性啊!
第三十九章、老爷有刀
刘夜堂安排的弓箭手,都有各自瞄准的目标,所以陈奋一动,只有几人手抖发射——其实不该射的,长官还没下命令哪——其余的还都瞄着旁人,不可能在一两息之间转过来再瞄陈奋,厅堂又不甚大,遂被陈奋两三步便即侵至身前。
几案落处,一名弓箭手当即被拍翻在地。倘若那些坞堡主组织力再强一些,不惧怕死亡,趁此时机一起发动,估计裴该的谋划就要彻底化为流水,还可能酿成极大的动乱;好在变起仓促,众人又都唯陈奋马首是瞻,陈奋虽然动了,他们的反应却要慢上好几拍,只有两人及时仿效,把几案立起在身前。但是护着身前,护不了身后,就听后面有人叫:“再敢妄动,便发箭了啊!”
陈奋一几案拍倒一名弓箭手,左右弓箭手本能地侧身闪避,就把裴该给亮出来了。裴该正在琢磨,我转身跑估计是来不及了,是就用竹杖抽他哪,还是赶紧拔刀?忽听一声暴喝,身后蹿出一人,大吼道:“休得放肆,汝若能赤手接我三拳,便请都督宽放了汝!”
陈奋才待挥舞几案,砸向裴该,就见眼前骤然现出了一张粗豪丑陋的面孔。他闻言不禁一愕,耳听裴该说:“答允汝了。”心思疾转下,当即抛下几案:“好,我便接汝三拳。”
真要是打翻了刺史,此仇再也无可禳解,一旦祖逖回兵,还得恶战一场啊。对方有两千兵,若然不顾刺史死活,拼命来战——不是说他和裴刺史不睦么——自家坞堡即便获胜,也必损失惨重。既然有人发了话,而刺史也应允了,那就姑且再信他一回吧——至于其他那些坞堡主,我也顾不得他们了。在陈奋想来,老子平生拳脚不输于人,你就算再厉害,还能三招就打败我?
那闪身过来保护裴该的,自然便是甄随了。裴该也知道这趟有点儿行险,关键那些坞堡主都是能打的,起码收拾自己不成问题,因此命甄随贴身卫护。甄随此前躲在屏风后,距离裴该也就两步之遥,等弓箭手出场,他自然也跳出来了,但因为前面人太多,所以陈奋并未注意到刺史身后还杵着这么一位。
二人当即就在这片狭小的地域中拉开了架势。陈奋双拳一前一后,先取守势,就见对方的姿势与自己一般无二,双目炯炯,若有火光喷射而出,口中叫道:“第一拳,请接招!”
陈奋仔细观察对方的双肩和双瞳,若要出拳,其肩必然先动,而想要攻击自己头脸、胸腹任一部位,眼神也必然会先瞥过来——他也算身经百战了,自然深明拳法之理。
可是“请接招”三字才刚出口,对方双肩不动,身形却猛然间矮了下去,原来是将腰一塌,身子一伏,双臂下垂,趴在了地上,随即便双手撑地,“呼”地把腿给飞起来了。这一手大出陈奋意料之外,才一恍惚,他就觉得下体一涨,眼前一黑——原来甄随起脚,正好踹中了他的裆部,而且借着撑地扭腰之力,踹得还相当之重……
陈奋眼前发黑,不自禁地便躬腰一缩,随即脸上便又挨了重重的一拳,当即瘫软倒地。
甄随直起腰来,抬腿踏住陈奋的脖子,冷笑道:“不着甲的鸟人,不是老爷的对手!”
陈奋既被放倒,剩下那些坞堡主尽皆胆寒,在弓箭直指之下,无奈只能束手就擒。裴该直到见着他们都被上了绑绳,捆成粽子一般,这才长舒一口气,转过头去问甄随:“汝若是三拳拿不下此人,又如何处?”
嘴里说“三拳”,其实飞一腿……终究不是格斗比赛,那都无关紧要——谁让对方傻,不作防备的呢?刚才甄随跳出来解围,裴该瞧着陈奋手里的几案眼看就要落下来,不假思索地就说:“答允汝了。”此刻想想,却不禁有些后怕——你就真那么有自信吗?
谁想甄随大嘴岔子一咧,伸手拍拍腰间:“拿不下便拿不下,老爷又不是没有刀!”
裴该命将那些坞堡主——当然也包括一开始就被“叉将出去”的那个小年轻——全都绑结实了,掷于院中,命兵卒看守。
这些兵卒几乎全都是从长江沿岸召来的流民,或者南方广陵、高邮等县的丁壮,自不会暗通本县的坞堡主,私纵私放——本县之兵,裴该都交给祖逖带远去啦。估计这会儿祖逖正在彭城国境内整编呢,再有个三五日,他就该踏入兖州地界,手底下本县兵就算落跑,也未必能够安然返回,就算返回,也不会再到县城来,肯定各归各家了。
但为了保险起见,裴该还是下令把那些坞堡主全都封上口,免得他们相互间交谈。
裴该在堂上,召来四名营督:刘夜堂、高乐、甄随和陆衍,这才把自己的计划合盘托出,说你们下一步,就是要绑着这些坞堡主,去叫开各坞堡的大门,收编其丁壮,搜掠其贮存,最后还要留人给我把坞堡垒壁全都给扒了。至于老弱妇孺,愿意留在本乡本土种地的,随便他们,因为无所依靠而感到害怕的,就都诱骗到屯垦地去——其实也不能算诱骗,那地方一万多人呢,必然比没有坞堡遮护的地域要安全啊。
伸手一指:“汝等分作两队,夜堂、陆衍率二营往淮泗坞去——彼处人多壁厚,又当要冲,必须切实地拿下。高乐率一营向东,先自邗西坞始,一家家抄掠过去。切记我言,汝等是兵,不是匪,不得随意杀伤百姓,但若有胆敢违抗的,也可砍几颗人头来立威。我要的第一是人众,二是粮秣物资,三是田土,只要成功,不必缚手束脚。”
众皆领命,甄随却叫了起来:“然则老爷又带兵往哪里去?”
裴该瞪他一眼:“难道放一座空城与人来夺么?汝自然留下来守城。”
甄随连连摇头:“守城有甚意思?老爷只要厮杀……不对,抢掠……总之我在城内实在气闷,还请都督将我与他人换一换吧——我才刚救了都督的性命,立了功劳,即请以出征为赏吧!”
裴该斜瞥甄随,心说这粗胚满身都是缺点,想不到今天又发现了一条新的,那就是:恃功而骄,挟功要上……其实这四名营督里面,他比较放心刘夜堂——祖逖说过此人可用啊——和高乐——从前做过贼,这种破坞抢掠之事,肯定再熟悉不过了——至于陆衍,那是锉子里拔将军,具体能为如何,还得继续观察和考验。甄随呢?今天的事情证明了他是一个合格的保镖,但未必就是一员合格的将领和军事行动的指挥者,就他那粗糙脾气,真不会把事情给办砸了吗?
可是仔细想一想,甄随和陆衍半斤八两,全都未必靠谱,但两相对比,甄随心大脾气爆,若不常加安抚,就怕心生不满;陆衍瞧上去要老实多啦,就算这次不派他出动,也未必会有什么怨言。于是呵斥甄随道:“汝若改了那‘老爷’的口癖,我便命汝前往。”
甄随脸上肌肉一抽:“这……也罢,老……我尽量改过便是。”
裴该乃命陆衍留守,让甄随跟着刘夜堂去,果然不出所料,陆衍躬身领命,毫无不忿之色。
等到众将都下去了,裴该这才又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几案上,“呯”的一声,倒把原本放置在案上的兜鍪给拱地上去了。一切安排已定,至于成不成的,就要看天意,以及那几个家伙的临机应变啦。裴该唯一担心的是淮泗坞堡,不过安排了千人前往,应该问题不大吧。其余坞堡即便一时拿不下来,其主既已被擒,必然人心涣散,哪怕一家一家硬攻过去,也就多花点儿时间,多死几个人吧,断无不克之理。
这心一放松下来,才觉得身上的铁甲无比沉重,压得肩膀和腰肢隐隐酸麻,他赶紧呼喝:“来人,帮我卸甲!”
有两名仆役赶紧跑过来——不是裴度和裴寂,裴该把那二人分派在两路兵马当中,别有所用。他自从进了淮阴城后,堂堂刺史,身边自然不能只有两个家奴服侍——别的暂且不提,二人抬舆也未见得稳当——因此又买了七名仆役伺候。不过后世子孙中,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名字可用啦,他又懒得花心思,干脆只给了这些后来者代号——从裴甲到裴庚,以天干为名,以后再多了,十天干不够用,还可以接着十二地支。
不过么,地支第一位估计不能使……裴子?
应命跑来的正是裴己和裴庚,帮忙裴该解下腰间佩刀,卸下满身的铠甲。这套甲胄还是祖逖送给他的,他又花了点心思加以调整、改造,防护力挺强,分量也很可观,足有五十八斤重——搁后世那就是整整十三公斤啊!
才刚换穿上公服,命人清理堂上,突然之间,一名部曲快步跑进来,禀报裴该说:“卞别驾带着家眷、仆役,离开宅邸往城南去了,难道是想出城么?”说着话递上一张纸来:“还有留书,使君请看。”
裴该闻言大吃一惊,赶紧把信给接过来,展开来瞧了两眼,不禁长叹一声:“卞望之去矣!”
对于裴该这趟设“鸿门宴”,卞壸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的反对态度,因为他觉得那些坞堡主在乱世中建堡防寇,是于民有功的,虽然势力若然坐大,必然会威胁到官府的统治,但你可以缓缓削弱之嘛,又何必行此狠辣手段呢?尤其裴该此前等于一直在怂恿坞堡主们侵占田地,等到对方不设防了,再以诡道谋之,在卞壸看来,这岂止不君子啊,简直与乱贼之所为一般无二嘛!
你真是名门世家出身的公子,而不是跟高乐似的,也曾经做过贼?还是说在胡营中那大半年,你沾染上了胡虏的匪气?!
其实裴该和卞壸,很多理念天然不合——裴该是来自两千年后的见识,他的理念若真能跟这年月的士大夫相同,那才有鬼呢——故此时起龃龉。不过卞壸还算照顾大局,都只在私底下提意见,虽然一次比一次态度更激烈,但不至于真撕破脸,也不至于让旁人看了笑话去。在裴该想来,倘若自己一至淮阴县中就摆设“鸿门宴”,估计卞壸还会反对,但不会走,这隔了那么长时间,两人的矛盾日积月累,终于这次冲突就变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卞望之乃挂冠留书,翩然而去也。
好在发现得早!因为裴该前些天在跟卞壸吵过一架后,就特意留了个心眼儿,派部曲悄悄地监视卞家,他当时也没想到卞壸会跑,只担心对方一时激愤,会无意中泄露了自己的图谋,若被坞堡主们窃听了去,那麻烦就大啦。所以卞壸还没出城呢,他的留书就被递到了裴该手中。
裴该当即下令:“备马!”然后出得县署,跨上坐骑,打马扬鞭,就直奔淮阴南门而去。连先前跑来禀报的部曲在内,几名从人撒腿在后面猛追,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偏偏还没到南门口就把主公给跟丢了……裴该此前还从来没有这般急切地纵马疾弛过。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但在军事上,就算在政务上也是二把刀。前世不过一名小公务员,放到此世,估计也就一个乡佐顶天了,还未必真有什么亲民的经验;此世的裴该身为贵介公子,自然更不清楚郡县庶务啦。他能够一步一步施行自己的谋划,全靠着卞壸卞望之这个大管家,把县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才能毫无后顾之忧。而且卞壸也不是一个人啊——就算三头六臂,比诸葛亮还操劳,他一个人也管不了一座县城哪——身边也有在广陵招募的几名小吏。如今卞壸跑了,估计那些小吏也留不长,那裴该即便把全县的人力、物力全都拢到手中,他又该怎么管理?靠周铸等几个人肯定远远不够啊……
所以他才要追,急急忙忙,有若萧何月下追韩信,好不容易捞着个卞望之可为臂膀——周铸、卫循等人撑死就是爪牙罢了——绝不能轻易就让他开溜喽!
几名从人呼哧带喘,好不容易跑到了南门,放眼一望,不见主公的身影,当即招呼守门士卒,询问他们可曾见过使君。守门兵回复说:“先一刻时,卞别驾扶老携幼,出城而去,旋即使君也至,问了别驾之事,便即匆匆打马往追……”
从人们点一点头,就待再赶,忽听身后马蹄声响,随即一骑驰近南门。马上骑士也是裴该从江东带来的十四名部曲之一,相互间自然是认识的,就见后来者抬手招呼,急匆匆地问道:“使君已然出城去了么?”
“快将马与我,我去追赶使君!”
“与不得汝!”马上部曲压低声音说道,“我正要前去禀报使君——出事了,无数流民来至淮水北岸,已然开始寻船涉渡!”
第四十章、惊变
裴该单人独骑,策马出了淮阴南门,行不多远,就在大道上发现了卞壸一行。
要说这位卞望之确实是君子,虽然辞职离去,却不肯动用官马、官车,他本人是骑着一匹驴子,夫人和两个年幼的儿子坐一乘骡车,仆役们大包小包,都扛在背上,因此行进速度非常纡缓。在卞壸想来,裴该今日忙着摆“鸿门宴”呢,没空来搭理自己,起码得等到明天,小吏们禀报公事却找不见自己,才会去通知裴该,等裴该见到自己的辞职信,一家人走得再慢,昼夜兼程,总也得出去四五十里地了吧,你还怎么追?
他就料想不到,裴该会秘密派人监视自己的举动,所以才出南门不远,就被那位刺史大人给追上了。
裴该远远地便扬手招呼:“卞君,不在城中安坐,欲往哪里去?”
卞壸不禁暗叹一口气,心说只好当面把话说清楚了。于是下得驴来,拱一拱手:“使君可曾见到仆留下书信?书中说得清楚……”
裴该打马来到面前,翻身而下,也不提有没有见到信,只说:“卞君何必如此?”深深的一个揖作下去:“该若有得罪卞君处,还请宽宥。”
卞壸赶紧还礼,嘴里却说:“使君并无得罪卞某,但恐对不起这一县的百姓啊。”
裴该直起腰来,摇头道:“卞君,可知一家哭,何如一路……一县哭耶?”
卞壸摆手道:“使君有如簧巧舌,卞某无以对也,但知‘道不同,不相为谋’。宾主之谊,感念于心,但所行既不投合,何如去休?”你别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我反正说不过你,总之我就是要走啊,你拦不住的。
裴该劝说道:“卞君,我之所行,为的是保障一县,乃及于一郡、一州,以此为根据,进兵宛洛,谋复社稷,奉还天子——难道卞君所行,与此不同么?”
卞壸苦笑道:“便所望相同,我宁直道中取,使君却偏要曲道以求,实非壸所愿相从也。”
“昔魏太祖取中原,荀文若献‘奉天子以令不臣’之策,斯为直道;郭嘉、贾诩,专谋诡计,斯为曲道,如兵法奇正相生,相辅相成,才能成功立业。既然所望相同,乃可互补短长,又何必背道而驰呢?”
裴该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卞壸的表情,果然自己这一番大道理还是没能说服得了对方,于是及时转换话题:“且卞君不欲驱逐胡虏,恢复大好山河么?”
“我岂不愿,然……”
“然,祖士稚所行可谓直道?”裴该打断了卞壸的话,“卞君何不出西门往投,而要南下?难道去与王茂弘等人为伍不成么?我及祖士稚亦常与卞君言说,彼等守成之辈,毫无匡复之志,卞君若去江东,是明珠投暗,何有益于国家、社稷?”
卞壸一时语塞,嗫嚅道:“乃欲先安顿好妻小,再往相投……”
裴该笑道:“若渡江而南,恐再难复北——我与祖士稚费尽多少心计,才得北渡,日前也曾与卞君言讲过……”
“如此,使君请回,卞某这便改道而西!”
裴该心说我费劲唇舌,你怎么就油盐不进呢?跟我共事真有这么难吗?理念不同有啥关系,你跟着我走,将来自然能够踏上光明大道……当下赌气地一撅嘴:“我不回去。淮阴县务,若无卞君,难以治理——卞君若是真君子,便不该半途而废,起乘桴浮海之念。即必要相别,难道无人可以举荐,以接替君么?如此岂是佳宾之所当为?”
卞壸心说我就担心这个,只要我铁了心,不怕你不放人,但问题你肯定要我推荐一个接任者啊,我上哪儿给你找合适的人去?因此才留书而别,没想到还是被你给追上了。既然无言以对,那就只好报以深深一揖:“使君,何必苦苦相逼?”
“我非逼君,实留君也……”
正说着话呢,突然就听身后有人高喊:“使君,使君!”随即一名部曲绝尘而来,到了面前翻身下马,跪地禀报道:“县中出事了!”
裴该正烦躁话说到一半儿被人打断,本打算呵斥的,但一听出事了,当即略略打个冷战,忙问:“何事?”
“淮北出现了无数流民,正欲涉渡南下……”
裴该闻言,不禁眉头一皱,追问道:“有多少人?”
“约摸不下万数!”
裴该转过头去,与卞壸对望一眼,两人目光中都同时流露出了疑惑和警惕之色。
石勒和曹嶷在青州大战,双方都派兵四处劫掠,毁坏田亩房屋,抢夺百姓口中之食,因此三不五时便有流民逃难到淮阴来。裴该下令仔细甄别,以防有奸细混入,然后把他们全都赶到屯垦地去,交给妫昇管理。不过此前都是零星流民,最多的不过十来家、不到百人,这一来就是上万……究竟出啥事儿了?
淮北若无大的变故,断不至于此啊!
裴该当即恳求道:“卞君,流民大举入县,恐生不测,一旦起了变乱,后方不稳,祖士稚西征便成泡影——还请看在祖君面上,随该返回淮阴,再相助数日,如何?”
卞壸叹了口气:“使君今日之所为,难道便不会引发变乱么?”
“谋定而动,即乱事亦可制;变生不测,恐非该单人之力,所可攘除!”
“也罢,为了一县生民计,为了祖君西行计,我便再多留几日吧。”其实卞壸也知道,要走就得赶紧走,一旦返回淮阴县城,再想走就很难啦。只有自己表现得去意足够坚决,裴该才有可能放弃挽留,但这若是回去……就说明去意不坚啊,那对方肯定会拿出层出不穷的招数来牵绊自己哪!
他原本以为,裴该若是这趟“鸿门宴”搞砸了,自己及早抽身,可免玉石俱焚;若是没搞砸,即便自己不在,有周铸等人辅佐,迟早也能把县政再次扳回正轨去。但正如裴该所说,这毫无征兆、突然间冒出来的事端可不好解决,若是一个应对不当,导致自己苦心经营了大半年的淮阴瞬间崩塌,百姓必遭荼毒,则自己又于心何忍啊?
算了,只好走一步瞧一步了,先跟他回去解决了眼眉前的问题再说吧。
卞壸松了口,裴该不禁大喜,赶紧对送信来的部曲下令:“将马与别驾乘,我与别驾这便去岸边探看,汝伴着卞君家眷,要稳妥地护送归城!”
裴该和卞壸,两马并肩疾驰,赶回县中。不过跑着跑着,二人骑术就分出高下来了,卞壸落后了整整一个马头,这还是裴该尽力在压着速度呢——裴该不禁暗自得意,心说不枉我练习了那么多时日,也不枉我“发明”马镫,如今骑术即便比不上祖逖之类中原老兵,在一般士大夫阶层中,已经可以算是上品了吧?
二人穿城而过,从南门进,自北门出,北门外不远便是淮水。到了岸边一瞧,只见水面上零零星星的三五条小舟,对岸却乌秧秧全都是人——已然有百余名流民登上了南岸,正被守卫燧堡的士卒,以及才刚匆匆赶过来的陆衍所部“蓬山营”兵用弓矢逼着,禁锢在河滩之上。
二人策马奔近,就听一个兵喊:“好了,好了,使君来了!”陆衍听闻,赶紧大步跑过来禀报:“使君、别驾。”伸手朝后面一指:“有一妇人,乃是彼等的首领。”
“可命前来说话。”
陆衍吩咐下去,就见流民左右分开,一名穿着虽然朴素,却颇为得体的妇人怀抱着婴儿,在一名婢女的搀扶下,疾步奔近——河滩上坑洼不平,她还绊了一跤,险些跌倒,可见心情之急切。
裴该和卞壸都翻身下马,等那妇人靠近,就问:“夫人自何处而来?”
那妇人略一躬身,对卞壸说——两个人都戴三梁冠,是公侯服色,她见卞望之年长,以为这才是徐州刺史——“见过使君。妇人郗门王氏,本是……”
裴该闻言大惊,插嘴道:“难道……高平郗公,是夫人何人?”
“正是妇人夫君。”
裴该听得此言,不禁愣了一下,心说竟然是郗鉴的老婆,怎么如此年轻?!
据他所知,郗鉴郗道徽已然四十多岁了,所以虽然名爵并不够高,他也习惯性地敬称为“公”而不是“君”——要尊敬老人家嘛。但眼前这妇人看上去应该才刚二十出头,他一开始还以为是郗鉴的儿媳妇啥的……
后来才知道,王氏夫人怀中所抱婴儿,乃是郗鉴的长子郗愔,才刚满月……裴该不记得郗鉴有几个儿子了,但知道他有一名幼女,后来嫁给了王羲之为妻——为此还留下了“东床快婿”的典故。也就是说,这位未来的郗氏夫人还远没有投胎哪,而王幼军都已经八岁了……跟他老丈人一样,也是老牛吃嫩草!
当下急忙询问王氏夫人情况,究竟发生了何事?郗道徽何在?王氏夫人珠泪涟涟,但终究大家闺秀出身——她是太原王氏——虽然悲伤、担忧得无以复加,言语却很有条理。裴该听了她的讲述,这才知道:要命啊,历史果然是改变了,而且就快变得面目全非啦!
郗鉴是在“永嘉之乱”前逃出洛阳的,不过没往南跑,而想要先返回故乡高平去,结果半道上就被乞活军陈午给逮住了。陈午倒是对郗鉴挺不错的,还打算拥戴他做首领——当然啦,是傀儡——但被郗鉴设谋逃脱,随即返回故乡。
但是青州去岁大旱,饿殍遍野,再加上很快石勒又杀过来了,郗鉴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乡党一千多户,避入鲁地的峄山之中,周边流民亦纷纷来投,很快便聚合了一万多人。就在这时候,裴该的信使到了,邀请郗鉴南下到淮阴去。郗鉴还挺纳闷儿,我来了没几天啊,这位裴使君怎么就知道了?他果真如此的耳聪目明?
对于要不要南下淮水流域,他也曾经犹豫过,还跟族人商量过,但族人们都故土难离——峄山起码距离高平不太远吧——再加上郗鉴敏锐地认识到,石勒必不能在青州久留,所以最终还是婉拒了裴该的请求。
可是他能猜到石勒迟早会离开青州,别谋发展之途,却料不到石勒临行前,竟把黑手伸向了峄山!
在与曹嶷对战的过程中,石勒的游军也接近过峄山,还和郗鉴的部曲小小接过几仗。当时石勒军中缺粮,因为有传言峄山中聚合了上万人众,有数万斛粮草,于是便在临行前派大将蘷安、支屈六等率部往攻——曹嶷也发来数千兵马相助,因为这是石勒谈和的条件之一,你总得让人得到了足够的粮食,他才肯离开你家门口不是吗?
两相夹击之下,郗鉴大败——郗道徽和刘越石正好相反,恩威并施,颇有控驭之能,但在实际军事指挥上却是二把刀——好在消息来得快,他及时把妻儿和老弱都撤下山去,自己带着两千多青壮断后。当时郗鉴就关照其妻王氏,说你们一路南下,直下淮水,不要回头,徐州裴刺史既然曾经写信来邀请过我,那么汝等前往投靠,他肯定会收纳的。至于我,若然有命,咱们就淮阴再见吧。
结果这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期了,郗道徽战败被俘,做了蘷安的阶下之囚——这是侥幸追赶上大队的败兵所说的。而且据说支屈六还不依不饶,领着数千骑兵从后猛追,貌似要把所有流民全都劫掠回去!
王氏告诉裴该和卞壸:“胡骑便在我等身后,还请速救子民们渡淮,若其不然,怕全都会膏了胡虏的屠刀啦!”边说边哭,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卞壸也不请命,当即朝裴该浅浅一揖,便即下去安排,调动所有船只,接北岸的流民渡淮。裴该估计这第一批渡过来的,大概都跟郗家和王氏关系亲密,不必要甄别了,赶紧随我返回县城,觅地歇息去吧。他还安慰王氏道:“郗公福厚,必然无事,夫人且勿过恸,免伤尊体——我去岁也被掳入胡营中,但得良机,自然可脱桎梏。”
他心说郗道徽将来还要召集流民成军,以讨平王敦之乱呢,怎么能够死在今日?!就算老天爷打算把那些流民全都让给自己,也不必要把郗鉴先给收走了吧……
要命了,胡骑旦夕便至,我这里统合各坞堡之事还八字没一撇呢,早知道就迟几天实施计划了,先等打退了支屈六再说。如今淮阴正是最薄弱的时候,就怕挡不住那位老相识啊!
第四十一章、罪状
裴该深明“兵贵神速”的道理,因此才刚拿下那些坞堡主,便急召四名营督过来商议,布置任务,命令他们即刻启程,前去攻掠县内各处坞堡。因为各坞堡主的从人虽然也都在衙署外被包围、拿下,终究其中颇有几个能打的,斗战之时,难免喧哗,即便事先便派兵隔断了附近的交通,保不准还会有消息走漏。
要知道那些坞堡主在县城内都布置了不少明的暗的眼线,他们与城中几家大户也颇多往来,就算暂时不放闲人出城,也怕万一有人瞧出了端倪,从什么不为人知的秘道潜出城去报信,到时候攻掠行动必然会受到阻碍。因此必须赶紧动手,打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不过这年月即便是祖逖训练出来的军队,其动员力和组织力都与后世不可同日而语,运作效率在裴该这个穿越者看来,简直是迟钝得令人发指。约摸午前便已发令,却要等到午后未时,三支队伍才浩浩荡荡开出城去——这时候裴该都已然截住了卞壸,二人即将策马返回淮阴县城了。
高乐的“武林营”是出西门,首先前去攻掠邗西坞堡;刘夜堂的“厉风营”和甄随的“劫火营”则是出东门,直奔淮泗坞堡。从淮阴县城到淮泗坞堡,直线距离不过十几里地,但途中还必须先兜个圈子,渡过淮水。裴该早就下令淮上巡哨的船只,大半开过去接应部队,但才刚抵达渡口,却又接到卞壸的指令,让他们转向去城北相助从峄山撤下来的流民……
如此一来,耽搁了相当长的时间,导致刘夜堂和甄随望淮兴叹,虽然急得直跺脚,却偏偏无法可想。好不容易等船队开回来,都已经黄昏时分啦,再匆匆登舟渡过淮水,天都已经黑了……
按照刘夜堂的想法,那就只能暂且安营扎寨,等翌日天明,再去攻掠淮泗坞堡。但是甄随竭力反对,他说:“此处距离坞堡不到十里路程,我等扎下寨来,岂有不被彼等察觉之理啊?且彼等将有一夜可以安排,待等明晨前往,哪里还有胜算?”
刘夜堂略略偏头,嘴巴朝后一努:“有此宝货在,还怕拿下不坞堡么?”他指的当然是被反绑了双手,垂头丧气跟在后面的坞堡主陈奋了。
甄随啐道:“这厮又有何用?须知他尚有兄弟在坞堡中呀!倘若不能尽快拿下坞堡,待得胡骑到来,又如何处?”
运送他们渡淮的船队既然回来了,自然也带来了峄山流民南渡的消息。据说流民队伍前后拉了十多里长,最后的尾巴都已经被支屈六咬上了,预估最晚黄昏时分,胡骑便会开到北岸,与淮阴城隔水相望。因为找不到足够数量的船只,而且江上还有巡船,南岸还有燧堡,故此胡军无法涉渡,那么或许向东,或许向西,将另觅可渡之处——若是向西,必须先渡泗水,则最晚明日午时便可抵达淮泗坞堡。
这还是考虑到胡骑对淮水流域的地理状况未必熟悉,不大可能连夜行军,且若要渡泗也须花费时间寻找水流较平缓处,所得出的最乐观的判断。也说不准他们本领强、能为高,明天天一亮就能抵达淮泗坞堡附近呢!
甄随说若然如此,那咱们不但拿不下坞堡,还可能要与胡军在平原决胜。根据县城传来的消息,胡军数量不比咱们少,而且全都是骑兵……这仗你打得赢吗?我可没有信心……
再说了,倘若淮泗坞堡在陈剑的指挥下,直接降了胡了,二者汇合一处,那咱们别说打啦,就连顺利逃出生天,难度系数都相当之大。
刘夜堂不禁蹙眉、跺脚——“淮泗有陈剑,真乃异数!”
为什么说是异数?因为县内十一座坞堡,只有淮泗存在着这么一位“二号人物”。其余各家坞堡都是很松散的组织结构,权力只捏在坞堡主一人手中,没有别的势力大到可以与其相拮抗之人。想也知道,那些坞堡主都不是世家大户出身,本身在地方上的政治权威性非常之低,那么为了凝聚各方面力量,统一御敌,坞堡主就必须大权独揽,绝不肯分权与旁人。
倘若有世家坐镇就不同了。举例来说,倘若河东郡闻喜县也起了坞堡,则必然以裴氏家族为其核心,家族内部的凝聚力比较强,即便大家长被擒了,也能很快推举代理人出来,只要裴氏稳固,坞堡便能稳固。庶族地主就欠缺这一优势,尤其那些坞堡主本身的家族也都不够繁盛,十几、几十个人里面,很难临时推举一个有威望的新领导出来。
只有淮泗坞堡,陈剑是天生的二把手,其兄若然不在,他可总司留守之职,没人敢于反对。
因此甄随竭力主张趁夜进军,争取今晚就把淮泗坞堡给解决了,否则后患无穷。刘夜堂还在犹豫:“夜间攻敌,乃兵家大忌……”
这年月士兵普遍营养不良,很多都有夜盲症,到了晚上即便打着火把,都模模糊糊地瞧不清前路,所以军队很少夜间行动——更重要是,受此因素影响,也没有什么军队专门进行过夜间行军和作战的训练。晚上不是不能行军,但容易迷路;晚上不是不能打仗,但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
甄随撇嘴道:“直前七八里,哪里会迷路?我军虽不善夜战,难道坞堡中人便能夜战了么?左右会被彼等发觉,也不必潜行了,大张旗鼓,举着火把前往可也。汝若是胆怯不敢去,老爷便率我的‘劫火营’单独前往!”
刘夜堂笑道:“汝又口出‘老爷’二字,不怕我命汝即刻掉头归城,去向都督请罪么?”摸着胡子想了一想,此行虽然以自己为主,终究甄随是裴刺史的部曲出身,算是私人,不便得罪……罢了,等到明晨再进军,确实危险系数挺大,既然如此,不如就今晚去冒把险吧,即便失败了,也还来得及赶紧撤回县城,以免与胡军正面遭遇。
于是便令士卒们休息少顷,然后点起火把,浩浩荡荡继续向淮泗坞堡开进。不到十里路程,就算士兵们牵着同伴的手,跌跌撞撞前行,也不过两刻钟便走到了,到了坞堡前一瞧,果然堡门紧闭,墙上一溜火光,分明早有防备。
刘夜堂请裴寂前去叫门,裴寂才刚走到堡门前,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原来是贵介。不知贵介夤夜前来,还带了那么多兵,究竟为了何事啊?”正是陈剑的声音。
裴寂扬手唤道:“日间有警讯传来,胡骑将至,因此使君遣军来助守淮泗坞堡。二兄速速开门,放我等进去。”
本来只要骗得陈剑开门,那便可以轻松完成任务,谁想陈剑连连摇头:“堡中恐容不下如此多的兵马,还请暂在堡外扎营吧。”他也不傻,倘若裴寂只领着十几、几十个人前来,当然要赶紧开门迎入,但那么多兵,谁知道他们存着是好心是歹意啊?就算真是来协防坞堡的,既然纳入,那么食水、草料就必然要由我们提供——天晓得要耗费多少?万一双方起了龃龉,我可打不过啊。
要知道淮泗坞堡虽然能出胜兵两千,终究主体并不是全脱产的士卒,而是四乡的农民兵,遇事才临时召集,这会儿大多数还散在坞堡外呢。坞堡中常年守卫的,不过四五百人而已,即便把堡内男丁全都拉出来,也不足一千之数。
裴寂道:“既如此,且开门放我进去。”他本想只要打开了堡门,县兵便可一拥而入,谁想陈剑当即吩咐:“放下吊篮,接使君贵介进来。”
裴寂无法可想,只得退回来与刘夜堂、甄随商议。甄随瞪眼道:“小诡计终难赚取此堡——临行时都督如何吩咐的?汝还是按计而行吧。”
于是刘夜堂便命人把陈奋推搡过来,用火把照着,展示给陈剑看。陈剑定睛观瞧,不禁大吃一惊,忙问:“大兄何以如此?”陈奋嘴巴里还塞着布团,“呜呜哑哑”地说不出话来,就听裴寂叫道:“汝兄得罪了使君,故此使君下令捕拿。汝等速速打开坞门,否则便将汝兄一刀两断!”
坞堡上一阵喧哗、慌乱,陈剑急令亲信约束众人,随即要求道:“且允某与家兄交谈。”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得听听我哥究竟是怎么说的。
甄随一把抽出了陈奋嘴里的布团,陈奋干呕了片刻,随即梗着脖子大叫道:“我等中了那狗官的圈套,尽被拿下!兴国千万不可打开坞……”话没能说全,早被甄随狠狠一拳捅在他的胃上,就此蜷缩起了身体,把最后几个字硬生生给噎了回去——甄随当即又用布团堵住了他的嘴。
裴寂继续喝令坞堡开门。陈剑恨得目眦尽裂,大叫道:“奉家兄之命,绝不开门!汝等若敢伤了家兄一根汗毛,我便领兵杀上城去,取了狗官的性命!”不过直到这个时候,他还并不相信陈奋嘴里的“狗官”是指裴该,还以为是卞壸下的命令……要不然,是祖逖玩了招暗渡陈仓,偷偷潜回来了?
倘若真是如此,那自己根本就没有攻打县城的力量啊……不管了,先放几句狠话再说,希望对方不敢轻易伤害自家兄长吧。
随即就听陈奋身旁一个相貌丑恶之人高叫道:“谁来怕汝?实话告诉汝,汝兄便是被老爷一招擒下的!汝若真有胆量,便开门来寻老爷决斗,若能过了老爷三招,那便放了汝兄!”
陈剑才不会上甄随的当,只是破口大骂,却不肯下令开门。二人唇枪舌剑,交锋将近数十回合,甄随满口的污言秽语,听得旁边刘夜堂和裴寂都不禁瞠目结舌,对面陈剑也逐渐败下阵来。随即甄随拍胸大笑:“哈哈哈哈,老爷赢了!”赢了是赢了,却也于事无补,只得转过头去对裴寂说:“下面轮到汝啦。”
裴寂心中暗骂,也只好迈步上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双手展开,开始高声诵念起来:“陈奋、陈剑兄弟,蹂躏乡中,罪恶滔天,故奉刺史之命,搜捕二獠。坞堡中有人打开门的,必受中赏,擒得陈剑来降的,可受上赏。若不开门,一旦大军杀入堡中,不分良莠,必定鸡犬不留!”
当然啦,仅仅是口头恐吓,必然无用,关键下面还真开列了陈家兄弟的不少罪状,诸如勾结土匪、欺男霸女、殴伤人命,乃至于踹寡妇门、刨绝户坟、欺负老实人等等,不下三五十条,而且大多还都有苦主姓名、详细过程,貌似并非空穴来风。
裴该搜集各坞堡主的劣迹非止一日了。一则他到各处工地上去“采风”,假装闲聊,专爱听各种飞短流长,完了不管真假,晚间全都默写出来;二则他派裴寂、裴度等人三不五时去各坞堡索取贡物,这些奴仆都受到了良好的款待,吃喝之间,自也打听到了不少的情况。要说这些坞堡主里面,就不可能存在什么善人君子,个个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坞堡所控制的小民百姓,大多都与他们有仇。有仇虽然有仇,但摄于其势力,又要仰仗他们保护自己,故此不敢发难,但闲聊时候抱怨几句,却谁都拦挡不住。
倘若真有那能够近乎完美地控制舆论的坞堡主存在,裴该非亲自登门去延揽不可——人才啊!
就好比汉高祖刘邦,当初在沛县欺男霸女,无所不为,那也是恶名远播的。但唯有恶人,乱世中才有力量保证一方平安,故此乃可脱颖而出,小老百姓为了生存,先畏威,后怀德,是宁跟恶人,不从君子。
刘琨是君子,有德无威,所以才无数人依附,但呆不上几天便落跑大半。郗鉴则不同,虽以德望招募人众,但一旦归于麾下,必然严明将令,有过必惩,不讲情面,如此才能在一段时间内保障得峄山安全。
而至于裴该搜集来的各家坞堡主的罪状,是真是假,有无夸大,他就根本不管了。因此把这些罪状摆给卞壸看,卞望之连连摇头,说你这没凭没据的,怎么能够算数?以此来惩处彼等,大违国法——两人就此争吵起来,卞壸一怒之下,竟然挂冠而去……
第四十二章、漏网之鱼
裴寂就着火把的光亮,大声诵读裴该早就准备好的文书,历数陈氏兄弟的罪状。裴该特意把文辞写得非常质朴,绝不骈四俪六搞那些官样文章,就跟老百姓日常对话几无差异,相信坞堡内外,所有人全都能够听得懂。
要知道小老百姓不是卞壸那种懂得法律条文和执行流程的官吏,他们从来听风就是雨,裴寂阅读陈氏兄弟的罪状,果然引发了坞堡上又一阵骚动——我早知道那哥儿俩不是好东西,但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坏!
只是这还不并足以使得坞堡中人倒戈相向,因为官府的威、德尚未加之于身,远不及横行乡里的陈氏兄弟来得可怕。而且从来“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外面那么多气势汹汹的当兵的,还都是外乡人——即便两千年后,地域矛盾也始终存在——一旦冲进来,恐怕自家产业乃至性命立刻就会受到威胁啊。陈氏兄弟即便再糟糕,暂时需要自己助守坞堡,必然也还害不到自己头上不是?
一直等裴寂读到:“陈氏兄弟暗通县中滑吏,修改田契,将一乡田产尽数归到陈家名下……”
当裴寂读到这一句的时候,他心里还挺得意:陈家伪造田契,得到官府盖章认可,那可是由他裴寂经办的呀,他本一奴仆耳,结果罪状中却写“滑吏”……滑不滑的暂且不论,竟称为“吏”,这是不是使君再次暗示,将来我等为奴者,也有机会做官呢?倘若真能如此,果然正如使君所说,比起昔年在琅琊王府上为奴,要幸运得多啦,前途绝对光明!
随即不用眼瞧,就耳听得坞堡上的喧哗声陡然间盛了起来。
淮泗乡中的土地,原本陈氏兄弟占有的并不算多,但他们通过建筑坞堡,组织武装,以护乡为名,要求依附的农民全都以田契为押——既然接受我等的保护,你们也总得吐点儿什么东西出来吧?质押田契,理由很充分,那是为防万一有人私通外敌,损害了坞堡的利益,便可将其田契没收,充为坞堡公产。
这年月“皇权不下乡”,全靠地方自治,夺契之类的事情,即便苦主证据再充分,只要按住他不让告发,自然官府不究。退一步说,苦主真跑县里去告状了,只要坞堡上下,大多数人都站在坞堡主一边,官府也会遵从“民意”、“公议”,把苦主一顿板子赶出去了事。所以只要有足够的理由,还能够服众,想要夺契本是很简单的事情——质押田契的理由,正在于此。
其实非止陈氏兄弟,各坞堡主往往用这种手段来控制依附农民,然后转过头去就私改田契,进而通过贡献钱、粮,以求得到官府的背书。原本想着等周边略微太平一些了,必然会有农民想要索回田契,到时候一家一家,慢慢地掀开底牌,通过一番水磨功夫,即可把临时依附者彻底变成自家的佃户——可谁成想竟被裴寂当场喝破了。
陈剑难免心慌,连声高叫道:“都是谣言,为动我坞堡中人心,汝等千万勿听狗官的挑拨!”忽听身旁有人哆哆嗦嗦地问道:“果然都是谣言吗?还请二郎将我家田契取出来,我也不索回,但求看一眼便可……”
陈剑瞪眼道:“汝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箩筐,便将出田契来,汝又看得懂么?!”
对方却还不依不饶:“小人固然不识什么字,但自家祖传的契,什么模样,总还是记得的。还请二郎将出来,我只看一眼,一眼便可……”
陈剑慌了,随口敷衍道:“汝等质押之契,都锁在家兄柜中,我如何取得出来?”
喧嚷之声就此更盛,坞堡墙上当即乱成了一片,不管陈剑与其心腹如何弹压,都无法将人心重新稳定下来。
坞堡之外,刘夜堂凑近裴寂,低声问道:“敌气已夺,其心已乱,可以趁此机会攻打么?”裴寂皱着眉头瞥他一眼:“我只管念书状,何时攻打坞堡,乃从事之事,何必来问小人?”刘夜堂点点头,正待下令,裴寂却突然间伸手一扯他的衣袖:“且慢,书状末尾尚有几句话……”
他也奇怪啊,田契问题绝对是一样动摇敌方人心的大杀器,所以附在最末,乃是情理之事,可是为啥下面还有两列小字咧?满心疑惑地便又大声诵念起来:
“陈氏不忠不孝,不友不悌,陈剑曾欲聘盱眙莫氏之女为妻,陈奋遣人窥看,见此女貌美,乃私许嫁其妻弟庞某……”
陈剑还正在坞堡上扯着嗓子弹压农兵呢,耳畔突然间飘过这么一句来,当即便是一愣,随即手扒着墙堞,高声问道:“汝念的什么?可肯再说一遍?”
裴寂把前面那句话又再大声重复了一遍,陈剑不禁双目圆睁,朝着自家兄长便叫:“我还以为是嫂嫂从中阻挠,原来是大兄之意么?!”
想那甄随,表面粗豪,其实腹藏丘壑,见此情状,当即左手一把揪住陈奋的发髻,右手顺势便掏出了塞在他嘴里的布团。兄弟二人再度双目相对,陈奋赶紧解释:“兴国休听狗官挑拨,确实是卿嫂的谋划,彼庞氏在盱眙县中的势力,并不弱于我等,无奈只得相让——其中缘由,我早便对卿分说过了呀!”
他们兄弟两个全都无文,从来对话时也跟泥腿子似的“汝”来“汝”去,不知道用敬称,这回是真急了,竟然开始称呼兄弟为“卿”了。
陈剑在坞堡上点点头:“大兄之言,小弟自然信服……”
话音未落,就听裴寂又开始念下一句:“至于陈剑,则与其兄妾侍冯氏私通,今冯氏所怀骨肉,非陈奋子也,实陈剑所有!”
陈剑闻言,当场就蒙了,一张面孔憋得通红。陈奋也不禁愕然,扯着嗓子就问:“兴国,果有此事么?”
陈剑急忙摆手:“大兄、大兄信我,还是信那狗官的妄言?”
谁料陈奋却回答道:“所谓空穴来风……”其实他心里早就有所怀疑了,流言蜚语也听说过不少,只是一直找不到证据,故此从未责问过兄弟——倘若没有流言存在,裴该又怎么可能打听得到?
陈剑闻言,气得是目眦尽裂,一张面孔先是涨得通红,随即转为铁青,在火光映照下,满脸皮肉扭曲,仿佛恶鬼一般。就听陈奋追问道:“休要砌词敷衍,汝但指天盟誓,我便信汝!”陈剑一瞥眼,就见身周无数道惊讶、疑惑、鄙夷的目光朝他射将过来,有如支支利箭,这会儿真是百口莫辩,不禁仰天长叹:“罢了,罢了……”
他知道这事儿倘若始终是流言,还则罢了,既在大庭广众下被当场喝破,陈奋不可能不心生疑窦,虽然嘴里说什么“我便信汝”,心里必然存下疙瘩——就算纯属捏造,全坞堡人人都听见了,都正用疑惑的眼光瞧着自己呢,那自己今后还有脸做人吗?哥哥又怎能容许冯氏妾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那脑袋上的帽子真正不绿而绿!
陈剑决断下得很快,当即搭箭扯弓,一箭便朝裴寂射去:“狗贼,竟敢污蔑于我!”裴寂吓得把脖子一缩,好在甄随眼疾手快,匆忙挥刀遮挡,将来箭顺利地劈成两半。
可是随即又听弦响,然后陈奋一声惨呼,脸上中箭,直透颅骨,眼瞧着是活不成啦!
这一转折,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坞堡上下,众皆大惊,再找却已然不见了陈剑的身影——就连他好几名亲信也都消失了影踪。刘夜堂当机立断,暴喝一声:“进攻!”兵卒们发一声喊,便直朝坞堡扑去——因为来得仓促,什么器械都不及准备,打算要趁着坞中人心散乱的机会,叠罗汉登垣,蚁附破之。
坞堡上连续弦响,县卒当场便栽倒了数人,但随即他们也开始朝堡墙上放箭,一名农兵长声惨呼,一脑袋就从墙上栽到了墙外……
这场攻防战打得很是混乱,但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便有人主动打开了坞堡大门,并且跪地举手,口称“愿降……只求将小人数代传承的田契返还于我。”甄随猱身而上,一刀便将此人劈翻在地,随即抢先冲进堡去。刘夜堂急得在他身后大叫:“彼等既肯降,便不要再杀伤百姓了!”
县卒一拥而入,很快便在坞堡农兵的指引下,擒获了陈奋的妻儿老小,只有陈剑与他几名亲信,还有陈奋那个身怀六甲的姓冯的侍妾,影踪全无——有人指称,是背着大包小包,打开北侧的暗门,摸黑逃走了……
陈氏兄弟之间的那些龌龊事,其实各自都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只是为了维持坞堡的稳定,可以使得家族在乱世中延续下去,故此全都隐忍不发,表面上还兄友弟恭,表现得非常和睦。然而有些事情是绝对见不得光的,一旦被人喝破,矛盾当场便会激发出来。
只是陈剑心中甚为不忿,心说我一时受激,不合质问了哥哥你一句,你矢口否认,我当场就假装信了——外敌觊觎在侧,你我兄弟岂能再起龃龉?可谁成想你这粗暴的脾气丝毫不改,竟然反咬我一口,还要我指天盟誓……举头三尺有神明,这誓是可以随便发的么?眼瞧着坞堡中人心散乱,分明难以收拾,一旦被官兵攻进来,必然玉石俱焚。你反正要死的,不如由兄弟我来动手,而兄弟我……还是赶紧落跑为好!
于是心中常年积怨就此爆发出来,一箭射裴寂不中,也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第二箭就直奔着兄长陈奋的面门射过去了。射完这一箭,他当场便转身下墙,领着几名亲信,裹胁了冯氏小妾,把细软打一个包,就从北侧暗门潜逃了出去。
摸黑跑了好几里地,喘息稍定,陈剑心中也不禁后悔——应该先把可恶的大嫂和她那孽种也一刀两断的,倘若侄子将来长大成人,要找自己报仇可怎么办?
对于这兄弟二人之间的故事,裴该略有所耳闻——当然同样没有证据,而且也挖不出什么细节来——他用小字附录在文书之后,交给裴寂,本想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倘若田契之事还不足以煽惑坞堡中人心的话,或许就必须尝试着离间陈氏兄弟……原本设计得好好的,但是临行仓促,就忘了跟裴寂交待了。
倘若他真跟裴寂说明了,估计以当时的形势,刘夜堂会当即下令发起进攻,损失也未必更大,裴寂不必要读出最后那两列小字来,陈氏兄弟便不至于当场阋墙。无心之失,产生的效果倒还算不错——当然裴该预料不到,那条小小的漏网之鱼,将来会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
且说“厉风”、“劫火”两营一千名士卒,很快便控制了整座坞堡,在刘夜堂的指挥下,连夜行动,把堡内人众全都用绳索串绑起来,把钱财、粮秣装上马车。甄随则派几名眼力尚可的健卒北出五里,前去侦探胡军的动向。
按照刘夜堂的意思,咱们争取一晚上把坞堡抢空,然后赶紧退返淮水南岸去,但是甄随却说:“都督还要我等毁掉坞堡,否则若胡军前来,据堡以守,恐怕难以驱逐……”刘夜堂顿足道:“我岂有不知?但恐怕时间来不及了,若走得慢些,胡人都是骑马的,必被彼等追及……”你瞧这坞堡修得可有多坚固啊,一时三刻哪儿能够毁得了?
甄随撇嘴道:“土墙自然难扒,难道木舍我等也毁不了么?”下令本部士卒四处纵火,把坞中房屋连带木质的堡门,全都焚之一炬而去。
等火头起来的时候,天都快要亮了……要知道那么大座坞堡,即便只是搜掠浮财,那也得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哪,刘夜堂数次下令撤退,甄随却舍不得抢掠的快感,反复拖延……一直等到甄随的部下跑回来禀报,说隐约发现在泗水东岸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怀疑是一支军队正屯扎在那里。刘夜堂道:“此必胡军至也!”估计他们天一亮就会拔营,然后寻找合适的地方涉渡啦——“我等须即刻返回淮南,并遣人急报都督知晓!”
第四十三章、支屈六的犹疑
在得知支屈六率军杀来的消息之后,卞壸即建议立刻召回前去攻掠各家坞堡的三营兵马,退守淮阴县城。但裴该在经过仔细地考虑以后,却决定还是再冒一把险。
一则攻掠县内坞堡之事,他筹划已久,就此撤兵,恐怕会功败垂成,实在是太过可惜了。二则胡军一旦深入县境,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各家坞堡很可能起而呼应,到时候全县都会糜烂。尤其淮泗坞堡和邗西坞堡,位置最靠北,最容易和胡军相勾结,倘若支屈六再得了这两家坞堡之兵,东西抄掠过来,即便自家麾下四营兵马齐聚,也仅仅能够保证县城不失而已……说不定一个疏忽,还可能城破人亡!
终究那两家坞堡距离县城太近了,堡中之卒对于周边地理环境的熟悉程度,可能还在自己之上——更别说麾下那些客兵了——有他们做向导,淮阴县城便失去了一半的主场之利。况且城内多有与坞堡相勾连的大户,倘若里应外合……裴该都不敢继续往深里想下去。
故此不肯撤回三营兵马,要他们继续执行命令,最好能把两处坞堡全都攻下来,破坏胡军入县后可能抢先占据的要隘。事若不成,再退而固守不迟;事若成了,你们赶紧撤回来,对于防守淮阴北部地区也更为便利。
当然啦,还要急命妫昇组织屯垦地的民众,随时做好南撤至射阳县城的准备。
因此当刘夜堂和甄随的战报传来,裴该不禁大大松了一口气。一则淮泗坞堡已破,虽然没能把淮泗乡中的百姓全都掳走,没法坚壁清野以待支屈六,起码大大削弱了支屈六深入县境的可能性。当然更重要的是,既知胡军欲渡泗水,那肯定是打算从县城的上游渡淮啦,屯垦地的危机暂时得以解除。
要知道屯垦地是裴该的心头肉啊,一旦遭到胡军蹂躏,即便民众皆已迁走,被马蹄子把才刚播种的田土踩上一遍,今秋都别想收上几石粮食来了——大半年的努力,等于彻底白费!
羽檄四驰,分派已定,裴该便命仆役协助自己穿戴好铠甲,并且备好鞍韂。他正欲扳鞍踏镫,卞壸匆匆赶过来,一拱手,问他:“使君今欲何往?”
裴该答道:“出城御敌!”他告诉卞壸,说祖逖临行前跟我说过,一旦有敌军自淮水上游的淮泗乡中涉渡,我就必须率军前出至城西一处名叫蒋集岗的地方,利用那里的地形之利,先与敌军见上一阵,以挫其锋锐,然后才好退守县城。
说起祖逖的军事才能,在这东西晋之交,即便不能说稳坐头把交椅,前五名那是妥妥跑不了的,而其流传于后世的名声,大概也只有陶侃可以与之相拮抗。然而祖逖的声望是其后在兖、豫、河南之地花了整整七年时间才打出来的,此际尚且不显,顶多也就能给他一个“知兵”的简单考语而已。
只是裴该向来都对祖逖推崇备至,受其影响,卞壸自然也不敢轻忽祖逖在军事方面的建言。但他仍然扯着裴该的缰绳,劝说道:“使君为一州之长,不当亲动,当由卞某代君出城御敌。”
裴该笑一笑:“多谢卞君好意了。然而我虽为刺史,在县中却并无威望……”因为他前半年都一直在扮演纨绔啊——“县民之心,都依赖于卞君。我若出战而败,卞君乃可接过城守之责;卞君若败,人心必乱,则恐淮阴不可守矣!”
裴该考虑得很细致,所言也确实有其道理,卞壸并非不知轻重之人,也就只好放开了手,再次深深一揖:“如此,使君保重,卞某在城中静候使君佳音。”
裴该就此上马,领着六七名部曲绝尘而去,到蒋集岗和“厉风”、“劫火”二营会合——他已经派人去传过令了,命刘夜堂、甄随二人在还渡淮水南岸之后,先分出一支小部队,把缴获的财物和掠取的民众,全都押送到县城来,主力则退至蒋集岗,凭险立阵,以待来敌。
这年月的通讯水平非常落后,效率极其低下,还幸亏淮阴县里不算缺少马匹,而通过淮水上游弋的船只,也同样可以用比奔跑更快的速度传递消息,但即便如此,等裴该出城的时候,太阳都已经爬得老高了。十数里外,胡汉军已然通过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地区,涉渡过了泗水,踏入淮泗乡中。
支屈六身先士卒,是最早一批登上泗水西岸的,他转过头去,眼望着水流奔涌,无数人马在其中载沉载浮,缓缓地朝岸边靠近过来,不禁双眉一蹙,“啧”了一声:“泗水易渡,淮水却难……”心说是不是应该去抓几个当地人来做向导,帮忙领路啊?但大军所至,老百姓全都藏起来了,这一路上竟然就瞧不见几个人。
而且那些粗蠢乡民,大多无见识,甚至于一辈子的活动范围不出本里,即便捉来当向导,恐怕也领不了几里路程……
昨日在淮水北岸,远眺淮阴,就见南岸燧堡火光连绵,防御得颇有章法,绝非可以一蹴而倒的木台土垒,再加上淮阴守将是那个裴该啊……支屈六一直以为裴该智比诸葛,所欠缺的可能仅仅是临阵对敌的经验而已。但据说诸葛亮初出茅庐,就能在博望用火,大败曹军,支屈六虽然对自己的指挥才能颇为自信,但是否能够比得上当年曹魏阵营中威名赫赫的“盲夏侯”呢?
对面是诸葛亮,军中却并无夏侯惇,这仗可是很难打呀。然而既已接下了张先生的托付,支屈六又势不能只是远远瞧一眼淮阴县城,便即转头离去的,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挺进吧。
当日蘷安为主将,支屈六为副将,率军攻打峄山,于山南顺利击破郗鉴所部,生俘郗道徽,随即挺进十数里,又把郗家军的粮屯给占据了。但可惜与传言不符,所获粮谷,即便加上稗子、干菜,也还到不了五千斛。蘷安不禁顿足,说咱们就抢这么点儿东西回去,可怎么向明公交待啊?下令支屈六,你率本部兵马再南进一二日,看看能不能把从峄山撤下来的老百姓,掳个几千人回来。
支屈六不解地问道:“军中本已乏粮,又何必劫掠人众?难道说……”说着话双眉一吊,目光中流露出惊恐之色——你不会是想拿人肉充当粮食吧?!
吃人这种事情,正常人类不到生死一线,是谁都干不出来的,即便想一想那也是罪过。石勒军中虽然粮秣将尽,倒还到不了必须吃人的地步,而就算要吃,也是被迫吃尸体,不会有谁想到拿活人下锅。事实上史书中记载的几次军队吃人事件,要么主将是疯子,士兵未必知情——如唐末的秦宗权——要么只是为了泄愤——如王弥之弟王璋。
就理论上来说,一支军队想吃活人,不必去抓老百姓,身边儿不都是大活人吗?还不等把老百姓下锅,这支军队自己就会因为内斗而崩溃了……
蘷安和支屈六同在石勒麾下已经快十年了,相互间都很了解对方的脾性,所以支屈六只是眼神流露,蘷安当场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了,不禁勃然大怒:“汝以我为禽兽乎?!”我怎么可能会起意拿人来当粮食呢?
赶紧解释,说:“我军众,然而乏粮,曹嶷军寡,钱粮充裕。本意破广固,败曹嶷,搜掠其财,可资大军,奈何久战不克,平阳的天子又遣人来说和,无奈之下,只得去休。今两军鏖战经岁,青州百姓多死,田地抛荒,若能掠得人众,赠于曹嶷,彼必喜悦,或可换些食粮来。”
支屈六长舒一口气,说原来如此,还是夔兄你想得周到。于是点集本部兵马,把辅兵、辎重全都抛下,仅带五日之粮,便欲南下追掠。可是他才刚离开大部队,就突然间接到了一道来自张宾的口信——只能是口信,因为小支将军不识字。
张宾派亲信传话说:裴该深通韬略,如今投南,将来必为我军之大敌。幸好他不肯老实跟江东呆着,而要独自率军进至淮南,希望将军能够趁其立足未稳之际,发动突袭,若能一举而擒获或者杀死裴该那是最好,否则的话,也要扫荡淮阴,毁掉他的基业。倘若此时不加以打击、压制,待等我军北上襄国、邯郸,则青徐间就只剩下裴该和曹嶷两股势力啦,可曹嶷又如何是裴文约的对手?假以时日,裴该尽占青、徐,必为心腹大患!
本来这口信是传给蘷安的,但蘷安老成持重,一口就给回绝了,说张先生所言虽然有理,但这并非明公所下的将令啊,我不能因为你几句话就贸然行事。此处距离淮阴还有好几百里地哪,而且中间有淮水阻隔,取胜的希望非常渺茫,我不能把数千兵马都扔到不测之地去。你还是想办法去说服明公吧,别隔过明公来给我下命令。
使者无奈而退,正巧听说支屈六还要继续往南追,他就悄悄跑来劝说支屈六。支屈六比起蘷安来,性子要鲁莽得多,对于张宾和裴该的敬仰也更深一层,在他想来,张先生所言必然是不错的,而若放着裴先生不管,将来确实会成为主公霸业的阻碍——脑袋一热,便即应允。
这一路上紧赶慢赶,就只逮着了不到千名峄山民众而已——主要因为郗鉴决断够迅速,早便安排百姓南逃了——支屈六就以掳获人众太少为借口,不肯返身去向蘷安缴令,硬着头皮继续往南追。途中还一鼓而破厚丘县城,又抢到了足够十数天食用的粮草。
其实厚丘百姓闻知胡军杀来,早就散入四野了,支屈六几乎是兵不血刃就进了城,但也掳得了不及跑远的一千多老弱,理论上足够回去向蘷安交差啦。但因为有了张宾的暗中嘱托,他不肯停步,仅仅在厚丘县城歇了一晚,就再度启程南下,一直杀到淮河北岸。
本欲急渡淮水,可是当看到水面上巡船往来游弋,对岸燧堡陆续燃起烽火,支屈六不禁慨叹道:“果然不愧是裴先生啊!”下令沿淮而西,暂到泗水东岸扎营过夜。
当然啦,其实燧堡之建,乃至巡船之设,都跟裴该关系不大,本是祖逖之谋。祖逖可比赵奢,虽为一时之勇将,在军事著述方面却毫无建树——他倒也不是不能文,但根本就没有写什么《祖氏兵法》的意愿;裴该可比赵括,谈论起韬略来是洋洋千言,时不时还会把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但实际军事指挥能力即便不是零,也还远到不了“名将”的程度。差别仅在于赵括不恤士卒,而且压根儿听不进老爹的话去;裴该却打算等到不必再装纨绔了,就卷起铺盖去跟士兵们同吃同住同训练,以期调教出一支得用的亲卫部队来,而且他对祖逖的谋划是言听计从,还尝试着从中分析出道理,以便将来举一反三。
古代兵法多言其大略,而不及细节——细节问题往往是历代将门的独传之秘,不肯轻易泄露给外姓人知道——现代军事著作则未必适用于古代。所以裴该军事知识是很丰富的,但实际操作经验却近乎于零,他还且得一段时间的成长呢。
别说“火烧博望”只是小说家言了——事实上放火的是刘备,而且那时候诸葛亮尚未出山——就算诸葛孔明初将兵时,打得也未必能有多好看。裴该自认天赋远不及武侯,好在他有自知之明,所以才特意请祖逖留下刘夜堂来担任战役指挥官——我只统筹大略,具体该怎么打,绝不掣肘。
然而对此情况,支屈六却并不了解,他被裴该所惑,将对方看作是诸葛孔明——还恐怕是历史上最后两次统兵北伐,打得司马懿满地找牙那时候的孔明——因此虽然一时头脑发热,答允了张宾所请,可越是接近淮阴县,心中就越是惴惴不安。
他听说淮泗乡中有一家坞堡,本意渡过泗水后便即尝试着发起进攻,倘若裴该率军来救,那便利用骑兵的优势平原决胜,使裴先生种种奇谋妙计都丧失用武之地;倘若裴该不来救,那么自己攻掠一番,也就可以撤啦——回去对张宾有所交待了呀。
谁想到才刚渡过泗水后不久,便有哨骑呼啸而来,到了面前下马拜倒,禀报说:“擒得一人,自称是淮泗坞堡之主,愿为大军向导。”
第四十四章、军谋
淮泗坞堡因为裴寂宣读陈氏兄弟的罪状而人心散乱,陈剑是知兵的,虽然没打过什么大仗,几百人的小战斗也曾历经过数回,他当即就悲哀地意识道:恐怕坞堡难以再守了……
倘若自己继续顽抗下去,等到官军破堡,到时候难免玉石俱焚,跟哥哥落得个同样的下场;那么就此逃跑呢?想想数代传承的家业一朝尽覆,自己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只能到处流浪,在乱世中艰难挣扎,那恐怕比战死还要悲惨吧?!该怎么办才好哪?
陈剑确实是“壮士”,有断腕的勇气,尤其当时形势不容他仔细考虑,于是被迫下定决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下又不是他司马家独有的,如今不还有个胡汉国呢嘛?我不如前去投靠汉国,求得援军杀将回来,到时候吞了我的产业,必要汝等百倍偿还!
这时候什么圣人之教、晋戎之别,全都抛到脑后去了,第一重要的是我的性命,第二重要的是我陈家的祖业,其它都是浮云。再者说了,晋人破我家,杀我兄——若不是你们苦苦相逼,我能一时昏了头放那一箭吗?我哥就是你们杀的——此仇不共戴天,我又岂能再做晋人?!
于是带着数名亲信,还有怀孕的冯氏小妾,他就落跑了,一路向北,欲去投靠平阳。结果天才放亮,就发现有一支军队涉渡泗水,远远地瞧见旗号——啊呀,敢情裴寂的话倒不是句句虚言,还真是有胡军杀来了呀!
他命亲信保护着冯氏先躲藏起来,自己则壮着胆子,前去与哨探的胡骑招呼,说是愿为向导。胡骑二话不说,在马背上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得陈剑痛彻心肺,倒地翻滚,随即就被绳捆索绑起来,押解到支屈六的面前。
陈剑跪在马前磕头,支屈六问他姓名、来历,陈剑不禁嚎啕痛哭,说:“小人本是淮泗坞堡之主,被晋人袭破我坞,杀我兄嫂,夺占我的产业,故此前来相投,请将军为小人复仇啊!”
支屈六闻言先是一愕,随即苦笑道:“裴先生果能料敌先机吗?竟然先夺了淮泗坞堡。”心说既然如此,我还是赶紧撤退吧,但不合多问了一句:“淮阴有多少兵马?”
陈剑禀报说:“原有兵卒三千,战马百匹,今为祖太守率主力西向彭城,唯余不足千人耳。”
支屈六微微点头,心说原来如此,敢情晋军主力不在淮阴,裴先生身边只有不到一千人,所以他才要抢先攻破淮泗坞堡,大概想坚壁清野,阻遏我继续南下之势……啊呀,这跟诸葛亮在西城何其相似啊?我虽不是司马懿,能不能趁此机会直袭县城,打裴先生一个冷不防呢?反正军中尚有六七日之粮,不怕在此地再多耽搁个一两天的。
于是俯下身去问陈剑:“淮泗地理,汝可熟悉么?”
陈剑回答说:“小人生于此处,一丘一壑,乃至一草一木,都在小人胸中,故此才敢来求为向导。”随即低头朝自己胸前一瞥:“小人绘有淮泗乡中的地图,情愿献与将军。”
支屈六一使眼色,便有胡卒过来搜检陈剑,果然翻出来一卷纸,双手呈递给支屈六。支屈六展开来瞧了几眼,嗯,不错,这地图画得貌似挺详细啊。
于是翻身下马,把地图摆在陈剑面前的土地上,自己则蹲在陈剑对面,用马鞭指着图侧的几个字,问他:“这是何处?”
“是淮阴县城。”
“如此说来,这一条是淮水,这一条是泗水喽?”
“诚如将军所言。”
“那么此处,当为汝家坞堡,如今情势若何?”
陈剑止不住又再坠下泪来:“恐怕已为晋军烧掠一空了。”
支屈六心说怪不得,我说天亮的时候,怎么远远地望见火光冲天呢……如此说来,晋军去尚未远!精神不禁就是一振,随即仔细审视地图,观察从淮泗坞堡直通淮阴县城的道路——“这里又是何地啊?”
陈剑朝马鞕所指的位置一望,当即回答说:“此处名叫蒋集岗,乃往通县城的必经之路。将军果然天纵英才,一见便知此处是用兵的上佳所在……”
支屈六一撇嘴:“虽便用兵,但是便于晋人用兵,却不便于我军。”随即貌似在自言自语:“倘若裴先生布阵于此,以遏我势,地势险狭,不便战马驰骋,恐怕难以攻克……”
陈剑急忙插嘴道:“小人识得一条小路,可绕至蒋集岗侧翼,若将军使小人为向导,必能大破晋师!”
支屈六闻言,双眼登时就亮了。
从淮阴县城向西南方向,直线距离仅仅五里外,就是淮、泗二水的交汇处,向西是淮泗乡,向南是蒋集乡,蒋集岗就在蒋集乡内,距离淮河南岸大约三里左右的路程,裴该纵马缓驰,不到两刻钟便赶到了。
“厉风”、“劫火”二营早就在蒋集岗布下了阵势,听说裴该到来,刘夜堂、甄随与几名队主急忙迎上来行礼。裴该下了马,问刘夜堂:“胡贼距离多远?可有渡淮之意?”
刘夜堂回答道:“适才哨探来报,敌骑已入淮泗坞堡,或许想要搜掠物资、粮秣……”旁边甄随一撇嘴,插话说:“老……我将那鸟坞堡一把火烧了,彼等还能翻捡出什么来?”
淮泗坞堡规模颇大,常居民众在五百户左右,各家都有一定的浮财和存粮,仅仅靠着一千县卒花费一晚上的时间,肯定是搜掠不干净的。但甄随纵火烧坞后,即便有漏网的财货,也肯定都被掩埋在废墟之下了,还怎么可能轻易就被刨出来?
刘夜堂横了甄随一眼,然后继续向裴该禀报:“……也或许只是朝食。倘若敌骑果有掩袭县城之意,则必在午前渡淮,约午、未之间抵达蒋集岗。”
裴该点一点头,随即又问:“我军如今不过八百之众,据传胡骑在两千上下,卿可有胜算么?”
刘夜堂笑一笑:“祖太守临行前,曾请使君一旦遇敌,当先至蒋集岗列阵,以挫其锋芒,正是看中了此处的地利之便……”以甄随为首,如今军中都习惯称呼裴该为“都督”,但刘夜堂终究与他们不同,是挂着正经的一州守从事头衔的,所以背后叫“都督”,当面仍称裴该为“使君”。他随即伸手一指:“使君请看——”
作为淮泗、蒋集二乡分界的淮水段,有将近五十里长,春日里多处流缓且浅,骑马可以涉渡,淮阴方面只在淮泗乡最东侧建造了一座沿岸燧堡,所以是很难封锁得住的。而且这段淮水的宽度往往只有六七十步,弓箭手可以轻松地从北岸射至南岸,因此也不可能靠几条小小的巡船游弋,便阻止胡骑南渡。正是基于以上这些理由,祖逖才建议布兵蒋集岗,而不是凭水列阵。
从淮水南岸到蒋集岗,大概三里路程,都是坦途,想在这一区域以步对骑,那是自寻死路。但是到了蒋集岗就不同了,一侧是高阜,一侧是密林,道路从中曲折穿过,并不便于骑兵的纵横驰骋。
据刘夜堂所说,他将以长矛兵加拒马结阵防守,弓箭兵在后策应,因为地形狭窄,敌军同时最多只能百余骑冲阵,是绝对可以抵挡得住的。倘若对方过于鲁莽,而己方也撞上大运,说不定还可能收获极大的杀伤。
“胡人但熟骑射,只要限制了彼等的速度,不难破也——且骑弓不能及远,亦不如我方的步弓。至于羯贼,倒是也能步战,但只要进退得法,亦难破我前阵。我所惧者,唯鲜卑长槊骑兵耳……”
裴该瞥了刘夜堂一眼,心说你还真是什么民族全都打过交道吗?当下抬起竹杖来朝南方一指:“若彼等绕路袭我之后,奈何?”
刘夜堂笑道:“使君但放宽心,此亦不必虑……”
蒋集岗南面直接破釜塘,即便有高明的向导指引,骑兵从湖泊、沼泽之间曲折穿行过来,想要兜抄蒋集岗的后路,也得先走上将近百里的路程——那就起码得走一整天啦。刘夜堂说我早就安排下人潜伏在破釜塘一带,不管敌方是全军绕路而行,还是分兵兜抄,咱们都能够提前得到讯息。到时候大不了放弃蒋集岗阵地,退守淮阴县城罢了,不至于会有什么危险。
大军行动,一天究竟可以走多远呢?一般人常速行进,大概是每小时五到六公里的样子,以白昼八个小时来计算,就能走四十五公里左右,放在晋代大概是一百里。然而大军列队而行,必须保持一定的阵形,还要拖带大批辎重物资,速度就必须要打上大大的折扣。再者说了,你总还得留出休息、吃饭、便溺和扎营的时间来啊——军队随时都可能遭受袭击,士兵必须保持一定的体力,不可能长走不歇,否则一旦遇警,大家伙儿腿都软了,冲都冲不动了,那不是必败无疑吗?
拿破仑时代的法军是欧洲著名的擅长快速行军的部队,一般行军速度大概是日行二十公里,但必须考虑到那年月重武器比较多,一定程度上拖慢了行军的速度——法军可是以擅使大炮而闻名的。冷兵器时代的军队,很少有带着大量攻城器械行军的,一般都是杀至城下,再临时伐木打造,所以行军速度可以相对快一点儿,一天撑死也不过走上三十公里,也就相当于六七十晋里而已。
当然啦,若碰上辎重过多,或者组织力低下,要么象王衍那样乘辇行军,还走走歇歇的军队,一天能走三十晋里都顶天了。
因此还必须考虑道路状况,以及将领的统驭能力。曹魏名将夏侯渊专擅长途奔袭,当时军中有歌谣说:“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也就是说日行在一百五十里以上——即便有夸张,有水分,所部在关西大平原上,应该也勉强能够达到日行百里的速度。只是这路将领及其统驭的军队,历朝历代都凤毛麟角,否则夏侯妙才也不会独享大名了。
倘若是纯骑兵的部队,甚至一人二马甚至多马,可以换乘,行军速度当然会相对快一些,但一般也很难达到日行百里。这是因为战马其实比士卒更为娇贵,即便保持缓驰状态,也不可能持久,否则必然掉膘,那等到临阵的时候,就难以发挥出威力来了。
故此刘夜堂才预判,倘若胡军绕路而行,今日之内,肯定是到不了蒋集岗南面的,大不了我军趁夜而遁,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敌人咬住尾巴的。再者说了,破釜塘周边土地松软,沼泽连片,骑兵走起来只有比步兵更慢,恐怕他们再加明日一整个白天,都未必能够赶得到。
这也是支屈六率领骑兵部队追赶一群老百姓,连追那么多天都仅仅在尾巴上啃着了几口的缘由所在——不管怎么说,徐州也属敌境,他是不敢放胆疾驰的。他又不是曹操在长坂,“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肯定也有所夸张),那是急着要拿下刘备,可以不计损耗,就这样诸葛亮还说“故兵法忌之,曰‘必蹶上将军’”呢。
“且敌远来,粮必不多,既毁淮泗坞堡,使其无所接济,则若绕路,恐至县城之下,粮已将尽,不难破也。”马上骑了人,还能再扛多少粮食?你若是带着辎重车,那行军速度就跟普通步兵军团无差了吧。终究这年月一人三马,闭眼睡觉的时候还能跑路,喝点儿马奶就能维持体力的蒙古怯薛那种妖孽军队还没有诞生,况且,你把蒙古人放到阡陌纵横的中原腹地来再瞧,受到地形的影响,他照样跑不了那么快啊。
刘夜堂解释得很详细,裴该越听就越是放心,当下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既如此,我便观卿破贼了。”他说我是不擅长临阵指挥的,既然祖士稚向我推荐了你,那我便将指挥之责全都交付到你的肩膀上,绝不掣肘,你可以放胆施为。刘夜堂躬身致谢,随即便说:“请使君暂居阵后,看我大挫敌势。”
裴该笑一笑:“我虽不将兵,却不可退至阵后——一州之主,倘若怯懦,则士卒安有战意啊?”如今已经不需要再扮演纨绔了,而且正好相反,裴该即便还不是一名合格的统帅,也必须在士兵面前表现自己大无畏的勇气出来。
他伸手一指长矛阵列的后方:“即将我之大纛、伞盖立于此处,我不退,军亦不退,前阵若有退至我身后者,军法从事!”
第四十五章、秘道
正如刘夜堂所预估的,胡军在午前渡过了淮水——二十多条巡船从侧翼放箭,尝试阻挠,但收效甚微——略加休整,便即分为二部:主力气势汹汹地直向蒋集岗杀来,另有百余骑折向西南方向。
根据刘夜堂的判断,这么小一支分队,不大可能绕远路来兜抄晋军的后路,可能只是去勘测、寻找其它道路而已。
距离晋阵二百步左右,胡军再次整列,然后首先派出七八十名骑兵,尝试发起冲击,果然难以突破拒马和长矛阵,反而遭到晋军后队的弓箭攒射,抛下了十多匹马和六七具尸体,狼狈而退。随即敌人就不动了,可能在分析形势,筹划取胜之策。
裴该虽然并非第一次临阵,但如此近距离观察战斗还是首次,他跨在坐骑上,双足踩镫,略略拔高些身体,手搭凉篷,看得是热血沸腾啊。因为蒋集岗在这一段地形最为狭窄,南北不过四五十步,故此晋军前锋可以排列出相当密集的阵形,以长矛兵为主,刀盾兵为辅,阵列厚达七层,裴该距离冲得最近的胡骑也有将近百步距离,除非传说中养叔之类的顶级高手到来,否则以普通骑弓是根本射不到他的,位置相当安全。
观战之时,他曾想派人去询问刘夜堂,说咱们就光放倒了这么几个敌人,不能算挫其锋锐啊,是不是要主动发起进攻哪?但是又一琢磨,还是不要对前线指挥官指手划脚,造成什么不必要的心理压力吧,既已授命于刘夜堂,那就踏下心来,自己只当鼓舞士气的一个吉祥物好了。
不过由此亦可得知,身在军中,不能亲自参与谋划和指挥,实在是一件很让人烦心的事情,历史上那么多不知兵之人——比方说文臣领军,甚至宦官监军——都忍不住要插手军事,还真不能过于苛责。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真正明白这种诱惑力究竟有多大。
好吧,其实文臣和宦官之中,偶尔也有知兵者,武将也有几乎不能打的,不能用出身和身份来简单分类。
裴该既观察敌人,也观察己方,发现这支祖逖亲手训练出来的军队,放在这一时代,确实勉强可以算是“强兵”了,起码不比他在石勒军中所见过的那些中原步兵为差。虽然敌众我寡,但利用地形之便,再加上本军是主场作战,心理上也有优势,大获全胜或许无可奢望,但把胡军牢牢拦挡在此处,应该问题不大吧。除非支屈六真打算不计粮秣损耗,也不怕坐骑陷身泥沼,又有合适的向导,绕路而行,迫使己方后撤守城,否则最多三天,必然撤退。
裴该真没打算跟这儿留下那位月支族的老朋友,只要能把他赶走,别来妨碍自己种地,那便于愿足矣。
裴该不去掣肘战事,刘夜堂却不能对他不闻不问,真当是竖在阵中一杆无言的大旗,时不时地会派人过来禀报战况,同时也对下一阶段的战事做出预判。根据刘夜堂所说,胡军貌似还并没有转道或者分兵的意图,那么继续在坚阵前耽搁下去,最多黄昏时分,就必然后退扎营。今日晚间,可以尝试用精锐小队摸黑前往偷袭,若能得到淮上巡船的策应,必能大胜一阵。
裴该笑着说:“回报汝家营督,一切唯命是听,不必有所顾忌,亦不必事事请示。”
大概隔了将近两刻钟,胡军又再发起了第二次进攻,但派来的仍然不到百骑,并且没能跑近就撤回去了。晋军的步弓虽能及远,但准头太差,最终一人一马都没能留下,只有大概三名胡兵活蹦乱跳地带箭而还。
甄随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钻出来,朝裴该一拱手:“老……末将请命,到前阵去,我弓力强,射得远,敌若再来,必能多留下几个!”裴该问他:“可有与夜堂商议?”甄随一撇嘴:“那厮只是不允,故来向都督请命。”裴该笑道:“我既将重任托付夜堂,汝也须听他将令。且汝今为一营之主,岂可孤身前出,暴虎冯河?”甄随一瞪俩眼,茫然问道:“啥暴虎?‘蓬山营’旗上也只是豹子……”裴该不耐烦地摆摆竹仗,把他给轰走了。
战斗自午后打响,一个多时辰里,胡骑一共就冲了这么两次,也不知道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打算撤了哪,还是想要疲乏晋军。当然刘夜堂早有防备,每隔两刻钟便命士卒变阵,替换部分人下来休息——要知道一直端着长矛是很累的,更重要是维持队形,神经紧绷,必然不能持久。
裴该逐渐感觉,这仗打得比当日远观石勒军进攻王赞所守备的阳夏城还要无聊,好几次憋了哈欠不敢在人前真打出来。不过他也很清楚,战场上丝毫松懈不得,别看这会儿打得缓,真到白刃交锋之时,局面瞬息万变,那时候想要打慢一点让你仔细观察和思考,进而及时将指令传达到前线各小队去,那都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
眼瞧着胡军远远地整队,貌似打算发起第三次冲锋。刘夜堂立马在裴该侧前方约六七步远——也就是十米开外——手执长刀,随时准备用口呼、刀舞的方式将指令传达给身旁的掌旗人、司鼓人,掌旗人再以磨旗的方式、司鼓人以擂鼓的方式,通过视觉和听觉的相互印证,把指令传递至第一线。这些手法,兵书上是基本不写的,裴该也几乎一无所知,都是军中世代相传。裴该琢磨着,等打完这仗,我也必须仔细研究一番才好——身为主将,岂可不明旗号,不通金鼓?那不变成王衍了嘛。
说真的,当世有过王衍之辈,一定程度上减轻了裴该身上的压力——我就算再次,也到不了他那种程度吧,昔日有王夷甫垫底,我可为“烈士”,将来有王夷甫垫底,说不定我还能成为“名将”嘞。
正这么想着,耳畔忽闻一声鸣镝,随即杂沓的马蹄声响起,胡军又开始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晋军兵将的主要精神全都放在正面,只有裴该无所事事,满脑子胡思乱想,其感观对于侧方也有一定的察觉,当下不禁一愕——咦,这鸣镝声不是从对面传来的?是哪儿在射鸣镝?
鸣镝乃胡骑专用的号令——因为战马疾驰冲锋时不易看清旗号,也不好背着面大鼓来擂——晋军中用得不多。所以一听鸣镝响,就知道是敌人下指令了,但为什么不是在正面,而是在侧翼呢?
裴该忍不住便转头朝岗上望去,正好瞧见高阜坡缓处,灌木丛中,有几骑缓缓驰出,马上骑士毡帽皮甲,头插白羽,手执马弓——我靠这是胡人啊!他们是怎么蹿到岗上去,进而跑到咱们侧面来的?!
祖逖及其部下曾经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勘察淮阴县内地形,最终择定这处蒋集岗作为城西御敌的第一道防线。然而蒋集岗虽在蒋集乡内,距离淮泗乡却不甚远,陈剑作为淮泗土著,跟周边游逛、探查的时间,几乎跟他年纪差不多大,有二十来年,对于某些隐秘道路的认知,又岂是匆匆而来的祖逖可比?
他知道在蒋集岗侧面有一条小路,不必要穿越破釜塘附近的湿地、沼泽,便可沿缓坡直至岗上,然后翻越到岗北来。道路很狭窄,最多只容三人并行,而且战马跑不起来,只能牵着走,但用来通过一支小部队,奇袭晋军侧翼,已经足够了。
因为淮河流域基本地形还是以平原为主,丘陵为辅,不比蜀中,蒋集岗上这条小路,比起昔年邓艾率军偷逾的摩天岭,就有如后世国道之比乡间土路一般。支屈六虽是北人,在中原各种复杂的地形中打仗也非止一日了,一听陈剑的描述,当场得出判断:“此计可用!”
支屈六虽然忌惮裴该有诸葛亮之能,但并不能确定裴该就身在蒋集岗,他判断自己所面对的,可能只是裴该麾下某员偏将而已——作为一州之主,裴该未必会离开淮阴城啊。想那诸葛亮初出祁山,也曾错用马谡,即便对面不是马幼长,我也未必能比张俊乂,终究有这名上天赐予的向导,可以突出敌侧,赢面还是相当大的。
倘若没有陈剑的及时出现,不但献图,还指出来一条秘道,估计支屈六一听说蒋集岗有晋军屯扎,在观察一番地形后,就直接掉头回去了——裴先生料敌机先,凭险设阵,我就算兵比他多,又有啥用?不如去休。
可是如今有一条隐秘的小路在招手,支屈六素来胆大,不惮行险,不禁就跃跃欲试。于是他分出一百精锐骑兵,以陈剑为向导,约定鸣镝为号,到时候侧翼骚扰,以乱敌心,正面再展开猛烈的突击,不怕不能赢得此战。
所以在蒋集岗正面,胡军的两次冲锋才如此疲沓,根本没用全力——当然啦,受地形所限,想使全力也未必使得出来——就是既想牵绊晋军,吸引其注意力,又怕遭受太多无益的损伤。要等游军真的翻过蒋集岗,射响鸣镝,才会真正发起迅猛冲锋。
一直到鸣镝响起,支屈六都还不知道裴该也在蒋集岗。一则是距离太远,裴该又没有立马阵前,所以瞧不清楚;二则虽有“都督徐方军事”的大纛飘扬,问题支屈六不认识字啊,他手下倒也不全都是文盲,还有几个半文盲,但没人想到过要提醒主将……
支屈六只是觉得,对面之敌颇为勇悍,进退趋避也颇有章法——果然不愧是裴先生带出来的士卒啊,几乎为我平生所见晋卒中最强悍者!
双方对峙了一个多时辰,眼瞧着红日已然西斜,光芒开始昏暗起来,胡汉游军终于在陈剑的引领下登上了蒋集岗,随即整顿队列,放出鸣镝,然后便朝着岗北便直扑过来。好在此坡虽缓,灌木却多,牵绊了马足,使他们不能放胆疾驰,否则怕是裴该还没回过味来,就会被人乱箭射成筛子了……
但即便如此,侧翼胡骑数量很少,主要目的是动摇晋军固守之心,冲乱晋军的阵列,所以还隔得老远就开始放箭了。羽矢从天而降,落在晋阵之中,当即便有六七人惨呼倒下,数量虽然不多,士气却为之一夺——眼瞧着正面敌人就要冲过来了,这侧面又遭到突袭,我只能瞄一个方向,这可如何是好啊?同袍们能够挡得住敌人,援护好我的侧翼吗?
晋阵当即大乱,有几个胆怯的甚至抛下长矛、弓箭,转身就跑。
这也是古代军队的通病了,顺风仗人人能打,一旦遭遇挫折,或者遭受到意想之外的攻击,还能够保持整列完整、死战不退的,一百支军队里都找不出一支来——即便祖逖,也不可能用短短半年时间,只靠着几次小规模剿匪行动,就训练出处变不惊的强军出来的。
裴该不禁大吃一惊,当即举起竹杖来,朝着才从自己马旁跑过的一名小卒肩上狠狠抽下,口中大叫:“都不要动,退后者斩!”估计他那伞盖和大纛太显眼,正面瞧不清楚,侧面蒋集岗上的胡骑可是看得分明,随即他又这么叫唤了一嗓子,当即便有数箭直朝裴该射来。
好在距离尚远,箭未及身,其势便衰。但独有一箭,直奔着大纛就来了,只是略有些偏,被旗角迎风一扫,便即跌落,无巧不巧,箭羽扫中了裴该坐骑的左目。那畜牲当即嘶鸣起来,一尥蹶子,险些把裴该拋下地来。
裴该所骑的这匹,不算什么好马,基本上就没有上过战阵——一则好马性劣,裴该自忖未必驾驭得住;二则他是不打算亲临前敌,舞刀冲杀的,故此把好马都让给了军中战将——受惊后当即奋蹄长嘶,随即转过身来,四蹄撒开就落荒而逃。裴该被迫伏低身体,双手紧紧搂着马脖子,好玄没给颠下来——幸亏有马镫辅助,否则堂堂裴都督怕是跑不出一箭地去,就会翻身落马,摔个七昏八素……
裴该既逃,大纛立倒——掌纛的小校必然也跟着主将跑啊,这一跑起来,还怎么可能把旗帜稳稳地直立起来?晋军本来就已经开始混乱了,见此情景,瞬间崩溃,几乎是人人转身,个个弃械,跟着都督就直朝淮阴县城方向狼狈而逃……
第四十六章、空城计
战马才一掉头,裴该就不禁在心中长叹道:“完了!”早知道我就不到蒋集岗来啦!
他虽然把指挥全权都交付给了刘夜堂,但自己一军统帅的地位是不会变的,立于阵中,必然成为众兵卒关注的目标,大纛向前,则人人奋勇,大纛若缩,必士气跌落……如今自己这么一跑,无疑大纛也会跟着跑,那还有可能继续保持阵列不散吗?
说起人心、士气这类无形的因素,裴该终究身带着两千年的经验,不论执行经验,仅仅认识程度,真不比当世名将为差。那些以为只要人多就能打胜仗、士气易鼓而难泄——或者起码己方是如此——的废物,即便是武人,估计水平也比王衍之辈高不到哪里去。
所以裴该当即便意识到:这仗败了,而且败得很难看!我怎么就如此倒霉呢?初次将兵就吃这么大一个亏?不但未能挫败敌势,而且这一败逃,说不定连淮阴城都难以守备,经年心血,将瞬间化为乌有……如今只能期望敌军数量不多,还无法快速扫荡整个淮阴县,我赶紧领着残兵逃去射阳吧……然后,便只能行文向王导求救了……
想必败报传至建邺,王茂弘一定笑得很开心吧。
眼前不禁浮现出王导那张严肃刚正的面孔,虽然完全想象不出那厮得意地笑起来是什么德性,但……不行,我丢不起这个人!裴该一面尝试勒停坐骑,一边在心中默默地算计,最终下定决心:老子不退!就去守淮阴城,能守一天是一天,倘若祖逖闻讯能够及时赶回来,或许尚有亡羊补牢的机会;否则的话,战死就战死了吧!此番穿越,已经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历史了:祖逖提前北伐,石勒延后建基,郗鉴落于敌手……说不定蝴蝶翅膀效应传播,就能比原本历史的走向要更好呢?倘若如此,死又何憾!
而即便历史进程没能变好,反而更加糟糕,反正我死都死了,也就不必去喟叹啦。
他忙着勒停坐骑,但是坐骑奔跑之势才刚一缓,就又被败兵所冲,再次提速,裴该的马术虽然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终究不是打小便生在马背上的胡人,结果勒勒停停,停停走走,等终于彻底稳住了坐骑的时候,一抬头,前面都已经是淮阴城西门了。
好吧,终于逃回来了,赶紧进城去防守吧。
眼瞧着西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下,败兵们一拥而入。当然也有几个胆大一些的,瞧见都督停了马,便即围将上来,挺械守卫——也有空手的,因为武器早跑丢了。裴该一瞧这样可不成,士气如此涣散,即便都逃进城去,恐怕也没啥胆量登城御敌啦,耳听得城上隐约传来卞壸的声音:“使君请快进城!”裴该不禁把牙关一咬,当即拨转马头,然后踩着镫直立起来,高举竹杖,扯着嗓子大叫道:“都不要乱,有序进城!”
他终究是一州之长,全军之帅,这一声喊多少发挥了一些作用,聚拢到身边来的兵卒越来越多。裴该随即跳下马来,大吼一声:“都是这孽畜,载我脱阵,罪不可绾!”随即拋下竹杖,就腰间抽出刀来,用尽平生气力,朝着马项就是狠狠地一刀捅去。
刀入皮肉,鲜血标出,那畜牲惨嘶一声,当即侧向软倒,倒扯着裴该一个趔趄,赶紧松手放刀——他实在没力气再把刀拔出来了。
又是马嘶,又是血标的,这一幕惊到了众军,还在跑的逐渐放缓了脚步,聚拢在裴该身边的也就此略略定下神来。只见人影一晃,甄随又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了,一把揪住裴该的膀子:“都督快走!”
裴该喝道:“休得慌张!”随即问他:“刘夜堂何在?”
“率部断后,但恐不能久——都督还是赶紧进城去吧!”
裴该一伸手:“将汝的刀与我。”
甄随闻言愣了一下,低头瞥一眼自己手中武器,随即松开裴该,顺手从身旁一名小兵手里抢过刀来,交给裴该。裴该接过刀,“刷”的一声便朝脖子上一撩,众人惊呼声中,却原来只是把帽缨给削断了。
随即他一把扯下头盔,又再扯下巾帻,狠狠地掷之于地,大声说道:“后退者斩!我虽为一军之主,亦不能外于军法,理当割发代首!”
这当然是学的曹操,为的是严明军法,也稳定人心。当下一把揪住自己的发髻,“刷刷”两刀便即割断,然后俯身捡起巾帻来,重新戴上——因为披头散发的实在太难看了,你就这么一副狼狈相,还怎么可能得到士卒的尊重?
一边整巾帻,裴该一边关照甄随:“汝速速整列,有序入城,以免胡骑追来,众皆丧命。”撤和逃终究是不同的,有序撤退速度反而会比较快,真要是败兵蜂拥入城,人人争先,说不定就造成“交通堵塞”了,最终谁都别想回到城里去。
甄随说:“都督请先……”
裴该朝他一瞪眼,大声喝道:“我为主将,自当断后。如有一卒尚未入城,我绝不入!”声色俱厉,眼中若要喷出火来。
甄随自从跟了裴该,还从来没见主人发过那么大火,脸色如此狰狞,即便他再怎么浑不吝,也不禁略略打了个寒战。而且甄随相貌粗豪,其实人很聪明,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主将坐镇城门前,先让士卒整列进城,是最佳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你要是先走了,后面我还能否弹压得住,实在要打个大大的问号啊!
无奈之下,只得躬身领命。
支屈六算不得当世“名将”,但终究是一员“宿将”,对于战场节奏的把握颇有一定水准,再加上他天性粗豪,不甚计士卒死活,故此鸣镝才响,当即指挥所部,从正面对晋阵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一般军中较多这类将领,尤其是草莽出身的,平日甚为体恤士卒,就算比不上吴起“吮疽”,也颇能想士卒之所想,急士卒之所急;但一旦上了战场,只要能够取得胜利,死多少人都是不在乎的——所谓“慈不掌兵”是也。平常善待士卒,正是为了战时能得他们效死,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战时不死,难道还真盼着老来退伍归乡吗?
鸣镝刚响,对方晋阵还未见得散乱,这时候若当面发起冲锋,必然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但倘若对方指挥得当,能够及时调整策略,拦挡住侧翼奇袭兵马,那时候再发起进攻,胜算就会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所以死几个就死几个呗,能够打赢了才是最重要的。
果然主力骑兵朝前一冲,晋阵才刚开始有所散乱,很多晋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开弓放箭,冲在最前列的胡骑当场便栽倒了十数人马。但是很快的,只见对方阵中一面大纛朝后退却,随即全军崩溃,胡骑乃得坦坦地排开拒马,冲入敌阵,就此挥舞刀矛,开始大砍大杀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别说刘夜堂了,即便祖逖在此,也再无回天之力。好在刘夜堂经验丰富,驭兵得法,及时在身边聚拢了百余名悍勇的士卒,且战且退,尽自己所能迟滞敌势。刘夜堂很清楚,倘若全军崩溃,一并转头奔跑,他虽然骑着马,也未必就能比步兵逃得快到哪里去,而且正因为骑着马,目标还大呢,生命安全完全得不着保障。而若是能够暂且阻遏住敌军一段时间,等对方冲锋之势稍缓,那就有机会逃出生天啦——当然了,这会儿围绕在身边的核心士卒,可能连一半儿都未必能够剩下。
终究是裴该先逃的,他刘夜堂若能保得刺史安全返回淮阴县城,有很大可能性将功抵过——当然前提得是裴该不诿过于人,不推他出来当替罪羊,不过既然祖逖如此看重裴该,想来不至于如此黑心——而若裴该遇难,他就算能够活着逃走,又有什么脸面再去见祖逖呢?故此急切中招呼甄随:“速去保护都督,我来断后!”
刘夜堂的勇战,果然一定程度上延缓了胡骑的追击速度,使得大逃散没有演变成大逃杀。不过他也仅仅支撑了半柱香的时间而已,身旁士卒越打越少,最终只得拨转马头,落荒而逃,而且才跑了不远,就故意翻滚下马来,钻到路边灌木丛里去了。相信胡骑正忙着追杀败兵,不至于弃了马专门来搜捕自己。
胡骑这才放胆追杀,沿着道路一直杀到淮阴城西门外,一路手刃晋军败卒不下百人。当先几骑正在疾驰,远远望去,只见城门洞开,陆续有败兵逃入城中,正打算趁势冲杀进去,夺得首功呢,忽见吊桥前站着一个人——咦,这家伙不忙着进城,为啥脸是朝着咱们的方向呢?
此人虽然没戴头盔,却身穿一身亮银的铠甲,还系着大红的披风,一瞧就是将而非兵,而且身份地位绝对不低。此人手中也无利刃,只把着一支三尺竹杖,以杖支地,背朝城门,面朝胡骑追来的方向,还抬起手来遮着眼眉,遥遥眺望。
这时候红日西沉,正好从胡骑身后的方向投射下万丈余晖,难道是这家伙眼睛有毛病,被夕阳映照得瞧不远,竟然没有见着咱们吗?
正感疑惑,就见那人远远地竟然咧开了嘴,象是在笑,随即提起竹杖来,朝着自己的方向召了一召,甚至还有几个字随风飘过来——“来,来,来!”
随即那人便转过身去,大摇大摆地踏上了吊桥,朝城中走去。步子迈得挺大,腿脚不似有毛病,但与此前追杀的败兵不同,却走得非常稳当,甚至有些纡缓,仿佛身后不是追敌,而是自家部属一般,那人在招呼部下跟随进城呢。
这人是疯了哪,还是瞧错人了?不应该啊……再看城门仍然洞开,毫无关闭的意图,即便那人已经过了吊桥,吊桥也没有再拉起来的迹象。几名胡兵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然后等追到吊桥边——对方恰好进城——几乎同时勒停了坐骑。随即面面相觑——这不对啊,难道说……城里有埋伏?!
算了,就咱们几个人,即便没有埋伏,只要城守兵心志不乱,组织尚存,贸然追进去危险系数都挺大的,还是等将军过来再说吧。
裴该信守了自己的承诺,确实是最后一个进城的。他左脚才刚迈进城门洞,就被甄随一把给揪住了——“都督莫非腿软,如何不肯疾行?若是存了死志,不如将首级赏与老……末将,末将好去向胡人邀功!”
这当然是气话,裴该狠狠地瞪他一眼:“休得胡言!”不等甄随再说什么,他就赶紧吩咐:“传我将令,谁都不得关门、收桥。”直到这时候,他才终于加快了步行的速度,几乎是一溜小跑地就冲过了门洞,转身攀上了城墙——他倒是想跑得更快一些的,只可惜身上铠甲太重了……
短短数息的功夫,支屈六便即率领主力来到了淮阴城下,一瞧前锋兵马都簇拥在吊桥前,不肯再进一步,不禁愠怒,喝问道:“何不趁势攻城?”有胡兵伸手指点:“将军请看,大门不闭,吊桥不收,恐有埋伏啊。”
支屈六定睛细瞧,也不禁深感疑惑。正在这个时候,忽见城头探出一个脑袋来,手中竹杖朝他一招:“不意故人至此,请快进城,我当准备酒食,款待支将军!”支屈六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呀,裴先生……”
可是随即他就笑起来了:“裴先生以我为司马懿么?”我即便没有司马懿的谋略,胆子可比他大多了,尤其你曾经给我讲过“空城计”的故事啊!倘若我不知道那段“史事”,或许还真被你的计策所迷惑,不敢进城呢,既然听你说起过,还怎么可能上当?
当即大叫一声:“裴先生,君的琴在哪里?小童又在哪里?不使老军洒扫,如何见君的诚意?”一挥手中长刀:“诸军勿疑,此乃空城,特以惑我耳。且随我杀进城去,擒获裴该,准汝等屠掠,三日都不封刀!”
第四十七章、退敌
诸葛亮“空城计”之事,倒也并非小说家的向隅虚构,原出《三国志·诸葛亮传》中裴松之的疏,说郭冲曾言亮五事,其中之一就是那场“空城计”,除了诸葛孔明在城头上抚弹瑶琴这一桥段外,与后来小说中所写差相仿佛。当然啦,这事儿不老靠谱的,裴松之接下来就加以驳斥了,道理很简单——诸葛亮一出祁山,对阵的是曹真、张郃,根本就没有司马懿什么事儿嘛。
汉末三国,其实倒也真有“空城计”,主角是江夏守将文聘文仲业,反角是江东之主孙十万。此外还有一场“空营计”,原理相同,主角是赵云赵子龙,反角是曹操曹孟德——就是经过那一仗,才传下来“一身是胆”的成语。
无论是司马懿,还是孙权和曹操,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多疑多诈,所以才会上“空城”、“空营”这种当,倘若换个鲁莽人,或者实诚人,大概这手虚招就无用了。故此郭冲编出“空城计”之事来褒美诸葛亮,才会把反角设定成司马懿,结果被裴松之一眼就瞧出了破绽——若改成曹真或者张郃,估计就连普通听众都无法取信啦。
可是这回裴该面对的是支屈六,既鲁莽,又实诚,加上曾经听说过“弹琴退兵”的故事,所以略一犹豫,便即指挥大军踏过吊桥,朝着城内汹涌杀来,还鼓舞士气说:“杀进城去,擒获裴该,准汝等屠掠,三日都不封刀!”
当下胡骑人人踊跃,个个争先,尘沙扬处,便直入淮阴西门。可是当先几骑进了门一瞧,对面还是一片城墙——原来这么小一座城池,竟然也是建构了瓮城的。
所谓“瓮城”,就是在城门内外再加筑一道城墙,呈方形或者半圆形——一般是半圆形,与原本的城墙、城门连通起来,从上面看仿佛瓮口,故名瓮城。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防御工事,不但攻方因此而必须打通两道城门,而且在两门之间,空间狭窄,难以容纳大众,也方便守方于城墙上射箭加以杀伤。
不过一般的瓮城都建构在城门外侧,所以远远的一瞧就能知道——城门位置凸出来一块啊——只有极少数瓮城构筑在城门内侧,必须打破城门,才能发现。而且就理论上来说,象淮阴这种小城,一般是不建瓮城的,因为实在太费工了。
然而祖逖很不放心裴该、卞壸的军事能力,生怕自己一走之后,一旦遇警,淮阴将不可守。淮阴丢掉还则罢了,邗东的屯垦地可是他在立足兖、豫之前,最重要的粮秣来源,一旦县城倾危,屯垦地很难不受波及啊。
在原本的历史上,祖士稚就压根儿没想在徐州留下什么后方根据、粮草基地,照样毫不畏缩地一头向西方撞去;但历史已然改变了,基地既然立了起来,那谁也不舍得轻易放弃。故此对于淮阴的城防,祖逖花费了相当大的心思,外有城壕、羊马墙,内部也特意建造起了瓮城来。
且说胡骑冲入淮阴西门,远远地瞧见了瓮城,众人心中都不禁“咯噔”一下。因为瓮城的城门是关闭的,想要破门而入,必经一场流血厮杀,但与外侧的城门不同,瓮城门前,城墙呈全包围状态,理论上守城的士卒可以全方位三百六十度地朝下放箭,真正防不胜防。还要继续往里冲吗?第一拨闯进去的,丧命的机率可实在太大啦。
当先数骑这么一犹豫,速度便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下来,后面的胡骑撞将上来,队列多少有些混乱。就在这个时候,最先冲进瓮城的几匹战马突然长声嘶鸣,随即侧身翻倒,把马上骑士全都给掀落尘埃。
随即四面城墙上发一声喊,无数旌旗竖立起来,乱箭如雨而下。倒地的几名胡卒当场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
倒幸亏支屈六没有冲在最前面,见状不禁大吃一惊,他心说:“怪不得裴先生敢于弄险,原来是将计就计,果有埋伏!想想也是啊,我听过诸葛亮‘空城计’的故事,那便是他讲授的呀,他自己怎可能不记得?”想到这里,不禁毛骨悚然,赶紧下令:“撤,快撤!”
正在朝前急冲的骑兵想要在狭窄之处勒停坐骑,继而转换方向,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都是身经百战、弓马娴熟的锐卒,混乱了一阵,绝大多数还是都撤出了城门洞。支屈六耳畔听得“吱哑”声响,貌似是绞盘转动,想要扯起吊桥……他急忙奋力鞭策,纵马冲上了吊桥,“啪啪啪”马蹄声响,终于顺利地冲出了生天。
裴该在城上扶堞而望,不禁“哈哈”大笑,一扬手中竹杖:“支将军何去之急也?”
那么裴该果然在城中预先设下了埋伏吗?怎么可能……
一则城内只剩下了陆衍“蓬山营”不到五百人,才刚败逃进城的“厉风”、“劫火”二营兵全都跑得筋骨酸软,外加组织散乱,根本就不堪用;二则裴该此番出征,压根儿就没想过会败得这么惨,所以也没有特意留下什么后手。
好在卞壸还有一定的守城经验——他做过一国之相,还守卫过广陵城,虽然未曾遭遇大敌,终究积累了部分理论知识——早就在城中招募丁壮助守,遣人巡查街道以防奸人趁乱取事,张贴布告安定民心,总之短短半天时间就做了不少的工作。再加上裴该在城门前杀马、割发,继而傲立不退,终究一定程度上稳定了败兵之心,使得败兵虽已无力再战,却也没有对城内的民心、士气、秩序,造成什么太大损伤——自然,其中也多得甄随之力,使裴该发现,这厮将兵亦有所长,果然他家是啸聚一方的叛夷,而不是普通拦路打劫的土匪……
受到以上两个因素的影响,其实只要关闭城门,严密防守,估计胡军才只两千之众,未必能够在短时间内便将县城给攻下来。然而裴该考虑到,胡骑远来,必然乏粮,倘若被他们肆虐县中,到处抢掠,甚至于彻底破坏了邗东的屯垦地,自己经年心血化为乌有,即便守住了县城又有何用?
而且孤城难守,真要是被胡骑到处烧杀抢掠,城内的人心又能够稳定多久呢?
所以干脆用险,下令城门不闭,把所有的弓矢全都抬到瓮城上去,士卒偃旗息鼓,卧倒不动。事先他又在瓮城城墙底部打过几个小口,本来是作为泄水之用,临时找来几条长索连贯,一等胡骑进来,便即扯起长索,绊倒了几匹马。就以此为信号,陆衍在城上把旗帜一扬,当即乱箭齐发……
但即便有瓮城存在,安排下了这条计策,所能起到的作用也是相当有限的。胡骑士气正盛,根本不在乎这一点点伤亡,倘若不顾死伤地拼命攻打瓮城门,或者提起弓来与城上对射,估计城兵支撑不了多久——终究才刚丧师,城内士气低靡,难以死战。裴该赌的是,支屈六会亲率兵马冲杀进去,并且还会自己退出城外去。
倘若支屈六本人停在城外,而使前锋入城,所谓“旁观者清”,是否还有可能和必要继续进攻,是否准予后撤,或许决策会下得更稳妥和明智一些吧。身先士卒,固然能够得着前线的第一手情况,但对于大局的把控难免会有所欠缺,更易受一时的挫折所影响。所以裴该不怕小支进城,反而怕他不进城——当然啦,你本人不进城,也不派前锋尝试进城,那是最好。
至于进而又退,支屈六是鲁莽人不假,但将兵多年,不可能一点儿都没有脑子,只知道拼死前冲。固然他不多疑,但裴该先前“空城计”的故事,其实就已经在他心底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啦,加上支屈六素来迷信裴该的军事能力,一旦稍稍遇挫,难免就会在心里多绕几个弯儿,把事情反过来琢磨——
裴先生是知兵之人,且跟我讲过“空城计”的故事,他也知道我不是司马懿之流多疑之徒,为什么还会出此下策呢?不对,他分明是将计就计,预先设下了埋伏,特意引我进城去的!
裴先生跟我说过啊,所谓名将,要使敌不能料其心意,故须勇而故示以怯,强而故示以弱。诸葛亮平生谨慎,不肯用险,所以用一回险就诓着了司马懿;裴先生素来胆大,所以他设的计谋,必然得跟诸葛亮反着来——诸葛的西城没埋伏,裴先生的淮阴则有埋伏!
等见着支屈六率先冲至城外,裴该还下令士卒装模作样去转绞盘,貌似欲扯吊桥。其实过了吊桥的胡骑已有数百,真要是逼得他们无路可退,困兽犹斗,说不定瓮城就要危险……
当下裴该用竹杖指着支屈六,“哈哈”大笑,还问“支将军何去之急也”,其实后背全是冷汗,心中连称“侥幸”。随即他转过头去,压低声音对身旁的甄随说:“我以一空城,即可退却数千胡军,汝等何不颂扬?”甄随抬眼瞧瞧裴该的神情,却不见得意之色,而满目都是焦灼,当即明白:“我这便将都督之言,传与各队。”
相信这句话一传开去,士卒们的心就能基本上稳定下来啦——你瞧我方主将可有多聪明,有多厉害,一座空城就能把胡军吓退,那咱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呀?啥,你说方才在蒋集岗的败仗?都督说得很清楚,那是他的马不好,所以才受惊先退,纯属偶然事件——打仗嘛,偶尔受点儿挫折很正常。
只要把士气稳住,那么就不怕胡军再来攻城了。而不管支屈六事后会不会想明白这出“空城计”,胡军的士气都会相对地降低——想不明白,我靠城中有埋伏,敌军依然势大,不宜往攻;想明白了,我家将主竟然会上这种当,貌似战争的前途不大妙啊……
一升一降,即可逐渐拉近双方的实力,我这里收拢败兵,再加上临时料民为军,怎么也能再凑出一千多人来吧。你就敢放着这一千人在身后,肆无忌惮地四下去抄掠各乡么?
你还别说,支屈六真不傻,他率军冲出城外,连退三里,扎下营寨,有了足够的时间细一琢磨,终于瞧破了裴该的计谋。当下不怒反笑:“裴先生果然大才!”这样才对嘛,这才是我认识的裴先生嘛,你瞧他胆子可有多大,计谋可有多深啊,圈圈绕绕的,终究还是把我给骗了呀。
但是真不敢到处宣扬,说自己是中了裴该的“空城计”了,因为这有损自己的威望啊,为将者威望若然下跌,还怎么能够统驭士卒,谁会服你?故此当晚胡军中是谣言四起,都说咱们被那个陈剑给骗啦,淮阴县绝对不可能只有一千多兵,而起码得是五千往上,并且战斗力不弱,敌将还异常的狡诈。
甚至有几名胡将冲到支屈六的大营里来,要求当场斩杀奸细陈剑。支屈六反倒为陈剑辩诬,说:“汝等应当知道裴先生,昔日连主公、右侯(张宾自任右长史以来,包括石勒在内,军中皆称其为右侯而不名之)都很欣赏他的才能,有他守备淮阴,小小的一个坞堡主又如何能够探查军中虚实?彼必非间,只是中了裴先生的圈套而已。我等能在蒋集岗胜了裴先生一场,回去大可炫耀,此亦多亏陈剑指点小路。倘若陈剑是奸细,白日只需将我军引至岔途,恐怕我等早就全军覆没了吧!”
几员胡将一听,这话确实有理啊,也便不再纠缠,躬身而退。随即支屈六派人把陈剑唤至面前,对他说:“汝家坞堡,已被烧尽,而我亦暂时无法攻克淮阴,为汝复仇。汝若愿意,可肯为我部曲,随之北上?”
陈剑本来就有北上投胡之意,听了此言赶紧大礼参拜,连声答应,但是说他还有几名同伴,以及怀孕的妻子,希望也能够跟随同往。支屈六答应了。
胡军翌晨便即拔营而去——支屈六本来对裴该就颇为忌惮,是硬着头皮冲过来的,如今在蒋集岗打了一场胜仗,觉得回去也可以对张宾有所交待了,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啊?终究他并没有领到石勒或者蘷安的正式将令,即便打下淮阴城,也不可能在淮南长期停留,还不如早点儿回去,参与石勒的河北攻略呢。
胡军再度通过蒋集岗,随即渡过淮水,以陈剑为向导,在淮泗乡中大肆抢掠了一番,掳获民众近千,粮草上千斛,其后便沿着泗水西岸北归。
离开家乡的时候,陈剑泪流满面,指天发誓说:“总有一日,我还会回来的!祖逖、卞壸,我必要将汝等千刀万剐,以祭家兄在天之灵!”
(第二卷“做出争雄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