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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勒胡马txt下载     勒胡马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八章、井底之蛙

    就在裴该“辩杀卫玠”前数日,石勒兵至兖州泰山,前锋正式跟曹嶷接上了仗,不过因为粮草不继,暂时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四外抢掠上,还见不着决战的苗头。消息传到江东,裴该倒不禁吃了一惊——我靠历史进程改变了!于是在“新亭对泣”的当晚,他询问王导,此事是真是假?王导点点头:“果有此事。”

    裴该站起身来,挥舞着手臂以加重语气,说道:“曹嶷久占青州,根据稳固,非仓促所可平也,石勒一旦遇挫,很有可能南下抢掠徐方。君等昔日奉琅琊王南镇建邺,斯是好计,但舍弃徐州,则不为智。广陵实江东之保障,昔陈元龙在广陵,即日夕造船,以谋秣陵,是故曹操日后慨叹,不用元龙之谋,遂使孙氏坐大。北方得广陵而不攻江南者,先为袁绍未灭,继因刘备入蜀,受其牵制而已,设巴蜀平、北地安,则楼船东下,兼道而攻,孙吴不旋踵而亡矣。今守江东而弃徐方,则正如建邺一般,有城无郭,竹篱如何防盗?一旦为石勒所占,君等即欲安居,恐亦不可得矣!”

    王导闻言,眉心不禁略略一跳。

    裴该这番话并非无的放矢,倘若江东这票无能官僚真的连“守江必守淮”的道理都不懂,那么饶他说破大天去,对王导也不会有丝毫的触动。但事实上从东晋直到南朝,南北对峙的分界线一直都是在淮水而非长江,宋、齐甚至还曾经一度推进到淮北和青州,被迫只能沿江而守的就只有一个南陈而已,所以瞬间便被隋军给踏平了……

    裴该看王导貌似已经有所动容,心中略略一喜,便继续侃侃而谈道:“今巨龙虽已蟠卧,不过沿江十数郡而已,且荆州的龙尾尚且局促。南方交、广若不底定,则无以震慑南貉,筑成牢固防线,以御北侮。然而王君可知时不我待吗?秦王在关中,羽翼渐丰,石勒与平阳已生龃龉,二虏旦夕相争,则秦王可趁机以图河洛。到时候僭位皇太子,收刘越石、王彭祖,则一纸诏来,命五王归藩,或重建吴国,卿等又将如何自处?”

    江东本有藩国,那就是受封吴郡的司马炎第二十三子司马晏,不过他并未之国,就在洛阳城破的时候遇害了。司马晏共生五子,长子司马缙,与之同没,次子司马详出继淮南王,三子司马邺出继秦王,还有四子司马固和五子司马衍,跟随在哥哥司马邺身边。司马邺因为距离被虏平阳的天子司马炽血缘最近(亲叔侄),所以最有资格自封为皇太子,那么他一旦上位,会放着老爹空出来的吴国不理吗?肯定得派两个兄弟之一前来就封吧?

    等到那时候,江东又出个名正言顺的实权王爷,你说南貉们会听谁的?

    王导听到这里,虽仍垂首不语,但眉心已经紧紧地拧了起来。

    “琅琊王若不归国,则必成叛逆,南貉群起而攻,试问卿等可能抵御?琅琊王若归国,则卿等不但数年间努力,俱化流水,还须返回故乡,于胡虏环伺中,筚路蓝缕,重创基业,”裴该冷笑一声,“王君以我为欲拮抗贵家耶?而不知我实欲救贵家也!裴、王同为中州大族,世代婚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何相逼若是?家母即王氏,又岂忍伤害母族呢?”

    说完这一大套话,他气哼哼地又坐下了,歪着身子,故意不去瞧王导。王导也不说话,貌似在冷静地思索,室内一时间陷入了尴尬的静默之中。

    当然裴该后来那些话,基本上全都是在胡扯,他很清楚秦王司马邺虽然不仅能够进位皇太子,等怀帝司马炽一死,他更是直接就在长安登基啦,但随即就遭到胡汉军的猛攻,别说什么进取河洛了,就连压制司马睿都不敢——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地致信江东,请他们赶紧挥师北上,帮忙自己分薄压力。当然啦,司马睿、王导等人找种种借口就是不肯动兵,唯一的敷衍之举,就是给祖逖一个虚衔,让他单人独骑过江去闯荡……

    但这是事后诸葛亮了,此刻距后事上演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哪,王导就算天生圣人,也不可能知道索綝等辈在关中会怎样倒行逆施,短短几年时间就把略微有所好转的西线局面给彻底搞垮了。就目前的消息来看,秦王集合关西各路兵马,来势汹汹,刘曜未必挡得住啊,恢复故都或许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则司马邺一旦得势,江东又该如何自处啊?难道我们辛苦那么多年,就仅仅是跑江东来避避祸的,完了还得抛弃所有坛坛罐罐,再迁回江北去,要为秦王做了嫁衣裳?王导等辈若只有公心,而无私意,真不顾惜这些年在江东所置的产业,他们早就怂恿司马睿挥师北伐啦!

    裴该分析时局,真假掺杂,条分缕析,貌似头头是道。王导沉吟良久,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岂不念祖宗庐墓乎?若得中原平定,随从大王归于琅琊国,正所愿也……”

    裴该一听你这话什么意思?还装相哪?合着我刚才那一大套全白说了,竟然还骗不倒你这老狐狸!正在暗自沮丧,就听王导又说:“然不知文约欲往江北,究竟何能动摇局势?”

    裴该心说成了,原来你丫已经上钩了,只是以退为进,假装不在意而已。既然还想继续听听我的想法,就知道我前面那一大套并非无用功——于是略略侧过身来:“南方卑湿,实不宜居,而南貉等多不学,唯知治产,铜臭熏天,大使人生厌。故该乃欲迁之江北,据淮而守……”

    “如此对文约,有何好处?”

    裴该竖起三枚手指来:“有三。其一,出此嫌疑之地,可免王君猜忌……”

    王导连连摆手:“我安有忌于文约……”

    裴该打断他的话:“即王君不忌该,岂尊兄弟间绝无目该为外人者乎?则我等北人若起龃龉,从中得利者,唯南貉也。该若赴江北,则南貉不生寄望,北客不致分裂,裴、王两便。至于其二,江东有贵家在,已无该殖产之处,若自南貉口中夺食,如今裴氏非王氏一般族繁人众,恐为南貉所害,不如去休,别觅嘉土。其三,若能守住淮阴,则江东固若泰山,王氏亦深不可拔,即秦王践基,亦无可奈何矣——王氏固则裴氏亦固。”

    他一条一条分说,王导一条一条仔细思忖,到最后问:“既如此,文约何早不与我言讲?”

    裴该一撇嘴:“王君虽有管夷吾之才,却因江东琐事所劳,为南貉辈所掣肘,如人自管中窥,不得全豹……”“管中窥豹”的成语这年月还没有,所以裴该可以随手拈来,歪用一番。其实对于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另有一个成语更加合适,那就是——坐井观天;但那么说就太不客气啦,你把王茂弘当井蛙吗?当此紧要关头,还是不要触怒他为好。

    “……于中原之局、关西之局,所见亦浅。该适从中州来,石勒与张宾每日议天下大势,却与王君格局有差……”

    王导闻言,不禁悚然一惊。

    裴该继续说道:“然初至江东,小子所言,王君安能便信?要王君亲来问之,然后才可以说也。”

    王导略略颔首,便问:“然则文约何所需?”

    裴该暗喜,心说这就差不多啦,终于把王导基本上给说动了。他知道对付这类官僚,你讲什么民族大义是没用的,倘若自己一开口就跟祖逖似的,宣扬恢复中原,振兴国家,王导肯定嗤之以鼻——你个小年轻怎么会有此等家国之思,谁信哪?不定受什么人挑唆的,才跟我面前来胡诌八扯呢,我得好好深挖一下,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但若说为的是振兴家声,殖产立业,那王导自然而然地就信了几分啦——因为跟他的观念很契合。即便裴该几乎每一言,貌似都在为他琅琊王氏考虑,王导对此并不怎么相信,但掀开这片幕布再往里面瞅,貌似纯粹一片私心,而毫无公意嘛——那就无可怀疑了。

    裴该所言,有一定的道理——当然若然全信,他王茂弘就是个傻瓜——王导反复思忖,觉得放裴该过江去,对自家貌似真的有益无损。裴该所言三点,其一裴氏退离江东,使得两家不至于真的起龃龉,给外人以可乘之机,这确实是大有好处的;其二避祸云云纯是扯淡,想要跑淮南去夺占土地,倒有几成可信度;第三点守住淮水,使北虏难以一口气杀到长江岸边来,这……你裴文约有那本事么?不过若真能先把广陵、临淮两郡重新掌控起来,对于司马睿的权威和王氏的声望,倒也不无小补……

    若是你直接被胡虏连性命带产业一锅端了,其实那也挺好的。

    不过打着北伐的旗号过江,难度系统挺大,小家伙你真有那般雄心壮志吗?你哪来的仗恃?难道想以此为借口,从我们嘴里挖点儿钱粮出来?由此王导才问:“然则文约何所需?”

    裴该继续伸手指:“所需有三。其一,欲得大义名分,使该镇定徐方。”

    王导点点头,说这没问题——以你原本的官品,足够担任数郡乃至一州的方面之任,只要给个白板告身,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其二,该不识战阵之事,须得祖士稚相助。”

    王导微微一笑,心道我就说嘛,裴该之所以三天两头跑去找祖逖,肯定是拉帮手去了,要是没有祖士稚这种老兵油子伸手相帮,打死他也不敢起意过江啊——“士稚每欲北伐,料也不难。”

    “其三,请王君资助钱粮、兵马、军械。”

    王导心说终于来了,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吧。当下故意捻着胡须,沉吟良久,才说:“去岁多处歉收,恐六七月间,即建邺城中,亦将乏粮,实难以资供……”突然间话锋一转,又问裴该:“祖士稚心在兖豫、河洛,奈何?”你想到徐州去开展种田大计,重造门阀,可是祖逖想要往西去,怎么办?你能约束得住他吗?

    裴该笑道:“是故欲问王君求大义名分及兵马、器械……”先不提粮草——“但握此,士稚安能妄动?”你把名分和物资都给我,由我来派给祖逖,那他敢不听我的话吗?他要兵没兵,要粮没粮,要武器没武器,就算他想要往西打,难道赤手空拳去打不成吗?

    王导不禁慨叹道:“文约少年老成,我不及也!”“我不及”虽然只是恭维话,但裴该的见识在他原本预料之上,今晚一番恳谈,使得王导必须得刮目相看,却是不争的事实。由此王导也觉得,小家伙你是该走,走越远越好,这样一家伙放在江东,既不便收服,又不宜争斗,还是赶紧滚蛋,去让胡人收拾你去吧!

    于是——“粮秣、兵马实不宜操办,军械等物,我当竭尽所能,为文约筹措……”

    数日之后,司马睿下诏,拜裴该为徐州刺史、都督徐方军事,拜祖逖为奋威将军、领广陵太守,乃命其二人北渡长江,前去收复徐州——当然啦,私下说你们只要拿下淮南的广陵、临淮二郡国,守住淮水防线就成,不必贪功冒进。

    但是粮草只给了五千多斛,外加五千匹布帛,少量军械,连兵马带其余物资,让他们自主筹措去。

    裴该对此却已经很满意啦,因为根据他的记忆,貌似祖逖北渡的时候,从司马睿和王导手里抠出来的物资还没那么多呢。当然他表面上仍然必须假装很恼火,亲自登门拜访王导,继续伸手讨人讨钱。王导说我实在给不出来了,最近杜弢在湘州越闹越凶,你瞧连王澄都败了,湘州刺史荀眺逃奔广州,山简、郭察等人只能自保……这即便有点儿兵马和钱粮,也都得往西运,给不了你们——要不然你们明年再走?

    最后裴该只得提出:“既如此,还请数十强健部曲,以为该贴身护卫。”

    王导心说我正考虑要怎么往你们身边塞耳目呢,想不到你倒自己凑上来了,装模作样皱了半天眉头,最终貌似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第十九章、婚事

    裴该离去后,王导便私下唤来一人,让他去保护裴该的安全。此人姓甄名随,本是武陵蛮酋子弟,后来家族叛乱被灭,他也被掠卖为奴,还是王导初到江东的时候,顾荣送给他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王导发现这家伙貌似粗豪,其实腹有丘壑,非常的诡诈,因此锦衣美食,厚买其心——原本想当死士来培养,后来觉得可以充作爪牙。

    甄随果然很敏,听王导分派完任务后,便问:“主人使我护卫裴徐州,真意如何?得无欲我暗杀之乎?”王导摆摆手,说你别胡思乱想,我是真派你去保护裴该的,但——“若其有欲不利我家之举,千万传递消息。”甄随连连点头:“小人理会得。”

    “此外,祖士稚每欲往征兖豫,汝千万看住裴文约,毋使他为祖某挟持而西。”

    然后就命甄随带着十三名孔武有力的部曲,前往裴该府上,立誓效命。裴该接待了甄随,定睛一瞧,就见此人头大腰粗,络腮胡须,项上还有道刀疤,显得颇为凶悍;虽然须发挺浓密,脸上倒也光洁,无甚皱纹,实在瞧不出年岁大小——估计在二十五到四十之间。询问其出身、才能,甄随就说了:“能舞大刀、挽强弓,等闲百十人不能近身……”裴该心说写武侠小说哪,还百十人不能近身,真实世界怎么可能会有这般逆天强者?看起来这人本事是有一些的,牛皮也是很会吹的……

    可是甄随吹牛还没完——“因是南人,不会骑马,但若撒开步子,百十里内,即奔马亦难追及老爷!”裴该听了这话不禁一愣,心说我是要请个保镖的,怎么来一“老爷”?果然是蛮子,一点儿都不懂礼啊。于是笑一笑,问他:“如此,可有字么?”

    “老爷是蛮夷,不知要字何用?”

    “方便称呼。”

    “主人但唤名字便可。”

    裴该说好吧,那你先下去歇着吧——他也是搞不懂啊,王导正好趁此机会,往自己身边安插耳目,可是怎么派来这么一位“老爷”?其粗豪不文,比支屈六之流要更甚一筹,瞧着就不象是个有脑子的。难道王导真这么好心,光给自己派能打的部曲过来?还是说,在另外那十三人当中,不显山不露水的,暗藏着奸细呢?

    随即过府来求见裴氏,说明自己不日便将启程,北渡长江,前往广陵郡。裴氏闻言不禁吃了一惊——她虽然知道裴该准备着跟祖逖一起渡江,但总以为会在秋收以后,这才五月间啊,怎么那么着急就要走?

    “我正与卿说杜氏女为妻,聘礼尚未曾下……”

    裴该一皱眉头:“得非杜世嘏之女乎?”

    “然也。”

    杜陵杜氏,原本不算什么名门望族,但因为在魏晋之间屡出名吏,所以身价逐渐抬升,到了西晋末期,已然跻身于高品家族之列了。

    这一支杜氏,自称是西汉名臣杜周之后,但使家族重新辉煌起来的始祖,还要说曹魏重臣,官至尚书仆射的杜畿杜伯侯。杜畿长子杜恕仕魏为幽州刺史,因为曾经上书弹劾过曹真,故此遭到贬斥,等到曹真之子曹爽秉政,干脆就设计陷害他,定其为死罪,杜恕差点儿一命呜呼。

    好在随即就爆发了“高平陵之变”,曹爽兄弟被杀,司马懿大权独揽,杜恕因此才得以罪减一等,被发配章武郡,不久后就死在了那里。

    杜家本来很可能就此而一蹶不振的,但杜恕却生了个好儿子,被羊祜、山涛推荐给了司马昭,司马昭倚为腹心,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他为妻——没错,这位强者就是跟裴頠一样都有“武库”之称的西晋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学者杜预杜元凯!

    在裴该看来,杜预那武库是实的,裴頠这武库则是虚的,倘若杜元凯算得上整座武库的话,那裴逸民撑死了也就其中一间最小的库房而已。

    他问裴氏,你想给我定的亲,“得非杜世嘏之女乎?”这位杜世嘏,就是指的杜预的长子杜锡。不过杜锡和他几个兄弟——杜跻、杜耽、杜尹——无论才能还是声望,都比乃父差得十万八千里远,之所以裴氏起意跟他家联姻,主要缘由有二:

    一是王导既然婉拒了裴、王通婚,那么绝大多数南渡世家也因此望而却步,在不清楚王茂弘真意为何的前提下,不敢轻易应允裴氏的下顾。所以无奈之下,才只能退一步,去找南渡不久、残存势力极弱——比裴该都要弱上好几倍——的杜氏。

    第二个原因其实更重要,那就是裴、杜联姻,本有先例。

    杜锡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一子,名叫杜乂,不但天性纯良、性情温和,而且是跟卫玠卫叔宝齐名的当世美男子——当然啦,既然与卫玠并称,可见健康状况也不是太好……裴该的堂叔裴遐因为与杜锡相交莫逆,又看重杜乂的文才,就在数年前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了杜乂为妻。杜乂夫妇是在洛阳沦陷前不久南逃的,但是没来建邺,而是跑去了荆州。这是因为裴遐本王衍之婿,也就是说,杜妻裴氏的外祖父是王衍,所以才会跑荆州去投靠王衍的亲兄弟王澄。

    王澄在荆州,每天喝得烂醉,不管庶务,并且为人残暴好杀,直接逼反了杜弢——本来巴蜀流民进入荆州之后,虽曾一度发起过暴动,但在官军进讨下已经打算投降了,结果王澄假意应允,却发兵突袭,逮住八千男丁全都沉了长江,将其妻孥赏赐给部下,就此流人四五万家一时俱反,酿成了更为严重的叛乱——他被打得存身不住,三天两头派人向建邺求救,要求增援。司马睿和王导哪有那么多兵员物资可以给他?于是商议过后,决定召王澄到建邺来入幕——荆、湘两州的事情,我们还是另委能员处理吧。

    王澄带着一大家子——也包括外甥孙女裴氏和外甥孙婿杜乂——乘船离开荆州,顺江而下,直放建邺,途中经过彭泽,王敦自然盛情款待。可是王澄原本名望就在王敦之上,压根儿瞧不起这个蹲厕所吃枣儿的堂兄,竟然当面折辱。王敦怒不可遏——原本是看在你亲哥的份儿上,我才容忍你,如今你亲哥早就被石勒推墙压成泥啦,江东地界得我们这支(王衍、王澄出自王雄,王敦、王导出自王览)说了算——于是就在酒席宴间命力士把王澄给活活地扼死了。

    虽杀王澄,但终究都是亲戚,王敦放过了他带来的那一大家子,仍旧赶上船,送去建邺交给王导处理。司马睿对此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得假装啥事儿都没发生过,下诏为王澄发丧,谥号为“宪”,随即把他儿子王徽引入自家幕府,充一小吏。至于杜乂夫妇,那就暂且由王导养起来啦。

    ——其实裴该前几天跟王导说琅琊王氏为江东之龙,而王澄是龙尾的时候,这位王平子就已然遇害了,只是消息尚未传到建邺而已——杜乂夫妇也是两天后才乘船抵达的。

    杜乂倒并非仅仅夫妇二人互相扶持着南渡,也带着一家子好几十口人呢,据裴氏说他有一个妹子,前些天杜夫人来拜访自己这个堂姑母的时候,提起来,说是容貌颇肖其兄——美男子哥哥自然会有美女妹妹——而且知书达礼,性格温婉。裴氏这才起意与杜家联姻,已经遣媒人去说过了,杜家明确表态同意,本打算这几天就下定的。

    “我意一二月间,使其与文约完婚,卿即可放心携眷北上也。”

    裴该心说我一心躲避包办婚姻,本以为即将脱出樊笼,让你追之不及,谁想到还是没能躲过去……随口便问:“未知青春几何?”

    “己未生人。”

    裴该掐指一算,我靠这才十三岁啊!即便这年月习惯按虚岁论,也才十四,整整比我小十岁!“无乃太年幼乎?”

    裴氏一瞪眼:“我出嫁即十四岁,如何年幼?”随即压低声音:“据卿姊(指杜乂夫人)云,彼天癸已至,可以婚配了,不碍受孕。”

    裴该面色一沉,故意表现得非常严肃,同样压低声音说:“天癸虽至,筋骨未健,盆骨料亦尚狭。侄儿曾听医者云,这般少女即便受孕,也难安产,十胎中恐难有三胎存活,实不宜婚配……”这在他前世本是常识,这年月懂得的人却少,再加上人的平均寿命比较短,疾病多发难治,所以才习惯早婚早育——这就跟打渔技术不过关,所以广撒网撞大运没啥区别,至于因此可能引发孕妇因为难产而一尸两命,反正女人地位低,男人尤其是贵族男性,压根儿就毫无顾忌。

    裴氏闻言,不禁微微一愕:“果有此说么?”她心说怪不得,我十四岁嫁给东海王司马越,第二年就怀孕了,但未及三个月便即流产,此后又流过两胎,还有一胎不足月而夭折……难道果如裴该所说,是因为年岁太小,筋骨未健之故吗?

    裴该点点头:“不仅如此,女若多次流胎,再欲受孕,难矣哉,是早婚非止有伤妇人,且于子嗣不利……”你逼我结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子嗣吗?我就从这个角度来搪塞你——就见裴氏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些许惊惶乃至悲戚之色。

    虽然根据裴该这段时间的观察,裴氏天资聪颖,也读过不少书,即便在贵族女性中也属于佼佼者,但终究社会环境摆在那里,就不可能真的产生什么独立、自强的想法,而必然要找一个男性来依靠。最初她是依靠父兄,出嫁后依靠丈夫,司马越死后,倘若不是司马毗自己作死,估计裴氏就得靠着那个有名分无血缘的继子过一辈子啦。因缘巧合,她在胡营遇见了裴该,从此就把裴该作为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依靠——即便在有了司马裒以后——所以本能地裴该说啥,她就信啥了。

    裴该一瞧有门儿,于是继续说道:“且叔伯兄弟流离,南渡裴氏唯我一人……”仍然没把裴嗣父子算进去——“杜氏女入我门,即为主母,当掌内事——岂十三四岁少女而可支撑裴氏家业者乎?再者,我将北渡长江,往赴徐方,筚路蓝缕,重兴家业,携妻同往,多为不便;而若使之留居建邺,长久分隔,又恐彼心生怨怼。夫妇若不睦,子嗣不易得,家族亦难繁盛啊。”

    裴氏闻言,不禁皱眉,于是就问裴该:“似此当如何处?既已有言,岂可绝之?恐卿姊为其夫家所责……”这要是别的家族还则罢了,既是亲眷,而且不是人先凑上来的,是我提议的,才交涉到一半儿突然改口,杜夫人多丢脸啊?杜家好不容易能够联上这么段好姻缘,半中间黄了,从此还能给杜夫人好脸色瞧吗?

    裴该略略抬眼,瞟一眼裴氏的神情,貌似非常为难。他跟裴氏相互扶持以至今日,即便原无亲情,逐渐地也都培养出点儿来啦,再加上无论在胡营还是在建邺,裴氏都挺给自己面子,相互间配合得也还算默契——这要是换一个性情、见识远不如裴氏的女人,说不定早就把姑侄二人全都坑陷在胡营里了!既如此,他又怎能眼睁睁瞧着裴氏为难,自己却当没事儿人一般?

    想了一会儿,不禁轻轻叹一口气:“正不必绝之也……”

    对于在这年月找到个合适的对象,哪怕不是自由恋爱,只要三观不太偏、性情颇契合,裴该感觉都难如登天——尤其在覆舟山上见过那些喜欢病态美男子的女文青之后——基本上已经放弃了。那么无论为自己考虑,还是为家族考虑——虽然他没怎么把家族放在心上,但这年月不顾家族,必罹骂名,也会影响到自身的事业啊——包办婚姻都是道迈不过去的坎儿,无奈之下,也就只好向命运低头了吧。

    裴该雅不愿认命,但问题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想在婚姻方面牵扯太多精力,也不愿因为所谓的“悖逆礼法”,而影响到自己的恢复大业——事亦有不得不权者也。

    当然裴氏终究不是裴该的爹娘,她也只有提议权而已,最终决断还得裴该自己来下,他在这段包办婚姻当中,多少掌握着一些选择权。那么该选择谁家女子为好呢?

第二十章、中流击楫

    对于自己的婚事,裴该确实有认真地考虑过。

    最好是琅琊王氏的小姐,如此既可一定程度上避免王导等人的猜忌,又能借助王家的声望。谁想王导这么不开面儿,竟然一口回绝了,并且导致大多数侨族都因此而不敢应承,难道我只有退而求其次,去跟江东土著联姻吗?

    江东土著虽然声望不隆,但很多都握有相当大的财权,甚至于还有一部分地方行政权乃至于兵权,以裴该的名望,再加上南貉的财力,两相结合,倒是有希望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的。但问题是通过以后的历史即可得知,南貉大多无甚远见,所以才会始终被侨客压着一头,就怕自己该上那些猪队友,成功的希望反倒更加渺茫。而且王导正在疑忌自己呢,这时候去向南貉拋橄榄枝,那真是不死找死……所以他逐渐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本打算能拖就拖,等几年再说的,没想到裴氏那么着急,真的到处给自己去挑媳妇儿……相比之下,这杜氏倒是个不错的选择。首先杜氏门第还算高贵,不会辱没了他闻喜裴氏嫡传的身份;其次杜氏在江南毫无根基,王导也不至于因为这段婚姻而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更重要的是,对于杜乂他有过一面之缘,小伙子确实长得帅啊——若是再健康一点儿就更好了——而据裴氏所说,其妹颇肖其兄,想必也是个美人坯子吧。

    男性之美多种多样,真要是那种方面广颐、五官清晰,胳膊上能跑马,腹肌整八块的英伟小伙儿,估计“肖”其容的女孩儿未必能看……但象杜乂那种偏女性化的相貌,感觉直接换套衣服就能假充美女来蒙人了吧——天生的伪娘啊——他妹子即便没有沉鱼落雁之容,起码也应该是中人之姿。

    听说庾亮也有妹子,倘若同样深肖其兄,自己这回拒绝了杜氏,将来一不小心落得个庾氏,那又情何以堪啊?庾亮也不见得难看,但整天板着张死人脸,仿佛除王导外人人都欠他钱似的,得妻若同然,那还不如买块豆腐早早撞死算了!

    所以裴该反复筹谋,最终还是决定——好吧,既然姑母发了话,那就还是杜氏女吧,不必加以回绝。

    “可先定亲,待该往赴徐州,立稳脚跟,隔一二……三四载,再迎其北上成亲不迟。”

    裴氏闻言,不禁喜笑颜开,说:“既如此,我即请卫道舒(卫展)为媒,为卿前往纳采矣!”

    和杜氏的定婚事宜进展得颇为顺利。在杜夫人看来,那是为了加强裴、杜两家的联系,好提升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而对于杜乂来说,渡江后家业已甚是凋零,如今最大的靠山王澄也倒了,那么通过与裴氏联姻,得以巴结上东海王府,实属求之不得的机遇,自然无所不允,甚至不敢过多地索要聘礼。

    不过杜家不肯答应等待太长时间,杜乂提出,最多两年,就要送妹妹去淮南完婚——“世祖武皇帝曾有诏:‘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岂敢违命?”

    裴该心说得了吧,那只是大乱方息之际,为了充实人口而临时性的举措,类似规定婚嫁年岁上限的诏命,历朝历代也都有过颁布,一般最多管十年,完了就没人理啦,怎么能当作理由?再说了,以杜氏的家世,就算违了法,又有哪个不开眼的长吏敢来管?

    想来只是因为定婚本身不具备法律效力,而且撕毁婚约在这年月也是寻常之事,甚至都不会引发士林中的讥诮,所以杜乂怕时间拖得久了,裴家不要他妹子,那不但耽搁了妹妹的青春,同时也会影响到自家的晋身之阶啊。

    因此对于杜氏的要求,裴该连声应诺,表示最晚等姑娘十六岁的时候,他就会派人来迎亲。其实心里话,我这便要一去数百里,到时候假装忘了期限,有本事你亲自跑淮南来催促啊。就说徐方局势还不稳当,随时可能遭到敌人的攻击,杜氏女北上恐有生命危险——真要是人姑娘胆儿肥,不怕死,偏要跟着我,那我认了!

    易得无价宝,难寻有胆娘嘛。

    他跑去跟王导商量,又让裴氏致信司马睿,把东海王傅的位子就拱手让给了未来的舅子杜乂。然后一切准备停当,裴该便与祖逖一起去拜辞司马睿,然后带着部属离开建邺,先沿江向东,抵达京口。裴该带在身边的,主要是以甄随为首的那十四名部曲,以及两名年轻家奴——一个起名叫裴寂,一个起名叫裴度,比较好记,只可惜不能让家奴叫裴炎……

    他此去的主要目的是种地,给祖逖管后勤,自然不能不带几名文士随行,只可惜江东有点儿本事的不是被司马睿召进了“百六掾”,就是有才无胆,没谁肯跟他往江北走。裴该到处寻人打问,请求推荐,最终也只召到了三个无名的小角色而已。

    其中一人,便是那覆舟山上见过的卫循卫因之,因为窝在江东实在没啥前途,怎么拍贺循、贺隰的马屁都捞不着官儿做,所以才打算跟着裴该去江北撞撞大运。在卫循想来,裴该这种贵介公子是不大可能自蹈险地的,那只要跟紧了他,也就不会遭逢什么危险,大不了他被人揍回江东来,瞧着我鞍前马后的不容易,起码会禀报东海王妃,给我个王府吏做做吧。

    第二名幕僚也是南人,乃吴兴郡乌程县的妫昇妫伯潜是也。妫这个姓氏很古老,但逐渐分流,陈、胡、田都为大姓,仍然姓妫的却少之又少。裴该自然是听说过这个姓的,汉末东吴出过个妫览啊,还曾经杀掉过孙权的亲兄弟孙翊,以及堂兄弟孙河——不过史书上貌似记着他被孙权族诛了,竟然还会有漏网之鱼吗?

    妫氏在乌程县内也算数一数二的土地主,但放到江东缙绅群里则毫无名气。妫昇虽然满口的宏图壮志,但在裴该分析起来,那也是想跟着自己去撞大运的——反正这等家族毫无政治资本,算是政界的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有锁链(家族等级的锁链),得到的将是……一官半职,所以才敢于冒险。

    第三名幕僚,裴该相对要看重一些,因为他出自侨客大族的汝南周氏——姓周名铸字子锋。周铸是周顗的族孙,算疏族,所以即便周顗在侨客中也算挤得进前十名去的人物,但他的光芒肯定笼罩不到周铸头上,周铸只能尝试自己奋斗。周铸和卫循、妫昇不同,不但不擅言辞,甚至一紧张了还会口吃……裴该不禁就想啊:汝若有邓艾一成的水平,我也算是捡到宝了,但是骡子是马,还得先拉到江北去遛一遛才知道。

    一行人在京口会合了祖逖的族人后,便乘坐小舟,横渡长江。祖逖和裴该同船,祖约没有跟来——祖逖说他这个兄弟虽然看似悍勇,却无御下之才,放到乱世中很可能落个“死”字,所以还是老老实实跟江东呆着为好。裴该虽然跟祖约接触得不多,但终究前世就大致知道其事迹,对此深以为然,不过同时也想:你是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江北,所以想把兄弟留下来,给祖家留个种吧?

    因为祖逖头脑一热,把老婆柳氏和年仅十四岁的独子祖涣全都带在身边了——固然他哥祖纳还活着,终究并非一母同胞。

    裴、祖二人并坐船头,眼看着大江滔滔,奔流不息,胸中都不禁感慨万千,豪气顿生。尤其裴该,自从穿越以来,他心情就从没有这般舒畅过,仿佛阳光都比平时要光辉明亮了许多似的。

    前世终究是太平世道,即便社会上还存在着诸般阴暗面,但象他这种大城市里的小公务员,往往是耳听的不少,眼见的不多,加之心态比较平和,就算上网去怼人或者发感慨,也大多就事论事,不至于觉得身处暗夜,难见光明。这一穿越就不同了,直接把他扔到了历史上最混乱的一段时期,甚至是最悲惨的战阵之上,一想起此后几百年间的大分裂、大动荡,他自然而然就起了再死一次的心思。

    世人又哪有天生不怕死的?只有觉得活着比死更为可悲,那才敢于昂首挺胸面对死亡——当初直斥石勒的裴该,就正是这么想的。

    然而几次欲死而不成,求生的欲望反倒日益萌生出来,而且并不仅仅如此,裴该逐渐觉得,自己莫名穿越,必当有所作为。前途黑暗吗?那我就去燃起一支火炬好了,即便照不太远,终究能够使后来者略微看清些脚下应走的道路——只有这样,此生方不虚度!

    可是满眼所见,就只有战争,只有杀戮,倘若这暂时的战争和杀戮能够通向和平和稳定也就罢了,问题他很清楚,起码在一百年内,江北绝无安泰的希望。继而艰辛南渡,所见的也只是醉生梦死、抱残守缺而已,裴该的精神虽然有所放松,但心境却并未能因此而得到丝毫的舒解。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啦,自己终于从无尽的牵绊中抽身出来,得以与当世第一等的英雄人物共渡长江,图谋恢复。裴该感觉自己就好象一条鲤鱼,此前被历史的大潮挟裹着,诸事皆难由心,只能任凭风吹浪打;直到此刻,这鲤鱼才猛的一甩尾巴,跃上了龙门,从此腾云而去,天高地阔,任由翱翔!

    一念及此,他不禁双目炯炯,喜意盎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身旁的祖逖突然间一弹腿站起身来,伸手向正在划船的部曲索要船桨,裴该当然知道他想要干什么,赶紧说:“我当与祖君共誓也!”

    祖逖斜了裴该一眼:“哦,文约欲誓何?”

    裴该一挑眉毛,豪气干云地说道:“今该与祖君北去,若不能廓清中原,则誓不渡江南返!”

    祖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知我者,文约也——此正我之所愿也!”裴该心说那当然啦,祖士稚“中流击楫”的故事,我前世还没成年就听说过啦,如今既然我穿来了,那就不能让你一人独享美名——我也要凑个份子!

    不过船晃的厉害,他被迫一只手紧紧抓着船舷,就不能象祖逖那样稳立船头,还能掉桨而击……所以啊,你站着,我坐着,你执浆,我空手,咱们就这样一起说吧——

    “苍天在上,我裴该(祖逖)若不能廓清中原,而敢复济此江者,有如大江!”有如大江如何?有如大江一般一去不回,唯死而已!

    江上劲风卷着水汽扑面而来,誓言瞬间就被甩在了身后,传出去老远。就听先是船中诸人纷纷应和呼号,接着后面的船里也有人高叫起来——貌似其中还夹杂着卫循的声音?他的腔调比较有特色……

    裴该和祖逖自京口北渡,很快便抵达了江都,在那里还有李矩、冯铁和两千部曲在等着他们。

    跟随祖逖北渡的,便只有他原有的那数十名部曲——都是百战老兵——此外家族成员和依附者,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余家、四五百人而已,实难成事。但若能再加上那两千战兵,便应该可以在广陵、临淮二郡国勉强站稳脚跟了。

    祖士稚的目标当然不是徐方,他心心念念乃在兖豫,进而想通过兖豫进取河洛,收复故都,到时候若是能跟刘琨联络上,南北对进,即便一两年内倾覆平阳政权也并非空想。只是目前兖、豫两州的情况很复杂,即便石勒已经东进了,当地没留下什么万人以上的强大武装力量,但两三千乃至七八千众的流民集团、地主坞堡,还有胡军游骑遍地皆是,在自身没有一支足够平原决胜的武装力量的前提下,直取兖豫无异于自蹈死地。

    所以裴该才会借口镇定淮南,先带着祖逖往徐州去。在原本的历史上也是如此,祖士稚仅率百余家亲族、部曲渡江之后,就先在广陵郡内打造器械、召兵买马,直到拉起了两千多人的队伍,才敢继续往西走。

    而在这条时间线上,不用他拉,两千人已经有了,问题是能不能打,还得等先见到了再说。裴该跟他商议的结果,是咱们拉着这两千人先占据广陵、临淮二郡——当然啦,地方广袤,光这点点兵马难以分守各处,咱们只要占住一两座中心城池就行啦——然后我留下来种地,你领着一半儿的兵往西去。

    可是等到接收那两千人的时候,祖逖却连连摇头,面露遗憾之色……

第二十一章、广陵城下

    裴该让李矩、冯铁在江都招募的那两千部曲,原本都是从附近流民中筛选出来的壮丁,可是虽然集训了一个多月,仍然个个面黄肌瘦,并且连旗号都认不大准。这一则是李矩虽然领过兵,但在军事方面还是二把刀,冯铁倒是打老了仗的,可对于练兵仍然外行——他们就不清楚练兵该以何者为要务,以何者为先行;二则,这些兵的伙食实在是太差啦。

    裴该固然问江东几户大姓借到了近两万斛谷米,问题他不知道这些兵要养多久,才能够说动王导,放自己和祖逖北上啊,所以真没敢敞开了让这些流民兵吃——要不然等到了北渡之时,突然发现粮食吃光了,那可该怎么办?辛辛苦苦养了好几个月的兵,难道要被迫尽数遣散不成么?

    最倒霉的是,此乃青黄不接之期,而且去年江东的收成又不是很好,你若想临时借粮、征粮,哪怕是抢粮,恐怕都不大容易搞得到手。

    所以他还在建邺的时候,就花钱在市面上购买陈米乃至谷糠,掺杂到借来的粮米中去,这样一升就能够多掺出半升来;然后运至江都,李矩不但给那些流民兵一日两餐,而且多是熬的稀粥,足够吊命,却不管饱。士卒吃不饱,自然就没有力气,也没有精神头,那便不可能日夜操练,基本上三日才一小操,五六日才勉强一中操……

    可是李矩觉得,我这就已经算是很对得起你们啦,我又没在粥里掺砂子、稻草,也暂时还没敢中饱私囊。

    当然啦,裴该的选兵条件也消耗了相当多的粮食——他主张挑选有家眷的呀,总得也给家眷们一口吃的,不可能眼瞧着活活饿死吧,那谁还肯为你卖命?之所以下这种决策,裴该主要是考虑到了两点:一是正如冯铁对张队主所说的,流民很难查清根底,若是无家无室、无牵无挂之人,你知道是不是流氓匪徒?会不会落跑甚至闹事?管理起来反而麻烦。

    第二点,裴该是想拉着人去徐州种地的,所以老弱也要,妇孺也要,只有全家一起去,种地的才能安心种地,当兵的才能安心当兵,也才有繁衍、发展的可能。

    所以虽然招募了两千兵,但加上他们的家眷,却乌鞅鞅有将近万人,日耗粮秣百余斛——还不算盐和菜——短短一个半月,存粮就已经消耗了三成多啦。就这种速度,能不能熬到秋收大成问题啊……

    裴该和祖逖仔细商议了一番,然后便召集这些流民兵,高声问道:“汝等近日所食,无乃太薄乎?”只有几个人有气无力地应和,说确实吃得太少啊,都没力气啊,似这般状况,如何能够去护卫贵人?

    裴该扯着嗓子叫道:“去岁江东亦歉收,汝等即便过江,也无粮可食。且南方卑湿,疾疫流行,大不宜居。何不随我北归徐方,可择良田与汝家人耕种,亦可搜集各城存粮与汝等食,如何?”

    士卒们大眼瞪小眼,基本上就没啥反应。本来嘛,既然当了兵,那军主说去哪儿,就得去哪儿——只要给我们家人一口饭吃就成——可原本不是说去江南的吗?那里就算再不宜居,起码太平、安全啊。这要北归……北方若是能有活路,我们当初干嘛要跑长江边儿来嘛!

    裴该连问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满意的反应,干脆一摆手——我不跟你们废话了,咱们先饱餐战饭再说!

    于是下令支起锅来,不用往日囤积的那些劣质米,而从船上扛下司马睿新赐的那些——虽是陈米,终究没掺谷糠——当着众人的面煮成干饭。不论士卒还是家眷,每人一碗冒尖的干饭——儿童和老人减半——外加两根腌菜;此外祖逖还派部曲到附近农庄去买来五只鸡和五只鸭子,熬成大锅的清汤,也是每人一碗。

    等到士卒们干饭落肚,精神头略微好一些了,裴该才又站在高处,朝北方一指,扯着嗓子高叫起来:“似此等干饭、鸡鸭,徐方多有!胡虏尚未南下肆虐,各庄所储,尽够汝等饱食——若止求此一餐,那便散去;若求下一餐,便随我北上!”

    随即伸手朝身前一指:“不欲相随者,可出列站于此处。”连问三声,根本就没人肯动——这就勉强算是成啦。

    于是重整队列,拔营启程。

    他原本想把李矩也带上的,但李茂约毫无远志,他王府官儿当得好好的,老婆卫夫人又因为一笔好书法而深得南渡各世家的敬重,所以根本就没有北上冒险的欲望。最终裴该只得挑出最瘦的五十人,连他们的家眷一起交给李矩,回江东去充做东海王府的护卫和奴仆,余众全都拉着往北走。

    先不敢发给他们武器,士卒们仍然扛着自己随手削的竹竿、木棒,每二百人为一队,由冯铁等祖氏部曲手执利刃充当正副队主,当先开拔。那些家眷则交给卫循等人管理,跟随于后——这是个苦差事,不过也正好趁机考察一下那三名文士的能力水平。

    从江都沿着邗沟向北,六十里外就是广陵县城,士兵们虽然疲疲沓沓的,有三个多时辰也走到了。裴该前世听说这条邗沟,还是在历史课上,听老师讲隋炀帝修大渡河,以邗沟连通淮水和长江。不过邗沟其实古已有之,为吴王夫差所开掘,北端在淮阴以东,南端就在江都,不过中间拐了一个大圈子,如今深入射阳县附近的沼泽之中,根本就不可能再行船了。后来隋炀帝是利用了原本的邗沟水,取直、拓宽,而并非凭空生造一截运河出来。

    无论在原本的时间线上祖逖之北伐,还是在这个时空,裴该与祖逖偕行,渡江后第一站都选择了徐州的广陵郡,原因有二:

    其一,数年前刘渊遣赵固、王桑东进,直抵彭城,前锋才至下邳,就把当时的徐州刺史裴盾给吓跑了,与长史司马奥等退至广陵郡的淮阴县。本来淮阴紧靠着淮水,易守难攻,胡汉军未必就能破城,问题是此前裴盾用司马奥计,大发良人为兵,而且待下苛暴,结果他这一逃,士卒、将吏一哄而散,压根儿就找不出人来守城。于是裴盾便又受司马奥的引诱,主动回去降了赵固,并在不久后为赵固所杀。

    王桑、赵固旋即退去。所以事实上,虏骑始终就没有侵入过广陵郡,总体而言,社会生产力受到的破坏并不严重,可以尝试在此地募兵征粮。

    其二,祖逖曾经在彭城附近的泗口住过一段时间,并且得到了司马睿徐州刺史的任命。他一开始压根儿就料想不到,建邺竟无粒米、寸兵资供,逼得自己只好继续往南跑,还曾一度卷起袖子来打算大干一场的,所以对徐方的形势进行过比较细致的调研。而且即便南渡,祖逖仍然将数名部曲留在徐州,为他打探江北消息,所以此番再往徐方,尤其是最近的广陵郡,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彻底的人地两生。

    祖逖曾经向裴该介绍过,说自从裴盾投降,徐州就被彻底放空了,郡县官吏大多跑散,只能由乡绅自治。广陵和临淮南部,情况稍微好一点儿,北部则盗贼纵横,迫使地方上一些有力家族建造坞堡来自卫。祖逖的意思,广陵郡南部的广陵、海陵、高邮等县,咱们不必多加理会,以刺史和郡守的身份,命当地人献出一定的粮食、物资来便可,然后直趋淮阴,把那里当作初步根据地,想办法从附近坞堡中征调部曲,即可西进以恢复兖豫了。

    裴该对此建议只是笑笑,却不置可否。他心说祖士稚你终究还是地主阶级的代表人物啊,屁股坐得很稳嘛,对于乡绅自治就毫无不快,对于各地坞堡也没有彻底统合之意——所以你在原本历史上,就只能靠那些从坞堡里调来的客兵打仗,导致根基不稳。既然我跟着来了,就不能让你重蹈覆……尚未覆之辙,但是具体该怎么办,在进行过实地调研前,我也不好妄下决断,所以啊,就先敷衍着你吧。

    祖逖虽然研究过徐方情势,但他是站在地主阶级立场上去调研的,所言不可全信也。

    于是他们领着那两千兵卒,以及三倍于此的老弱流民,从江都启程,便直奔广陵县而去。大概黄昏时分,已距广陵城不到五里路了,打前站的祖氏部曲刘夜堂突然跑回来禀报,说:“广陵城紧闭四门,丁壮皆上城守御,似有拒我之意!”

    祖逖闻言,不禁一皱眉头:“岂有此理!”

    旁边儿裴该则笑笑说:“或以我等为乞活也。”随即转过头去,一扫那些新募的兵卒,就见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无力,而且肩上只扛着竹竿、木棒,队列不整,走得东拐西歪跟条长蛇似的,这乍一见,跟普通流民武装有什么区别?说不定还没有陈午、刘瑞的乞活军来得严整哪!

    祖逖一瞪眼:“我等皆着朝廷公服,岂可以乞活目之?”

    裴该撇嘴道:“昔新蔡王(司马腾)率乞活出于并州,或许也是如同祖君一般,身着公服,立马于流民之前……”

    祖逖摆摆手,说你琢磨这些也没啥意义,且在此稍待片刻,等我策马而前,到城底下去探看一番再说。裴该忙道:“自当与祖君同往。”

    他们这一行人里面,也就只有祖逖骑着马,那还是裴该送给他的,至于裴该,则仍然乘坐着牛车。所以二人疾驰而前,路才过半就分出了先后,等裴该的牛车到得广陵城下,祖逖都已经立马城下好一会儿啦。

    裴该拉开车厢,也不用人搀扶,直接就蹿下来了——实话说很不文雅,有碍官体,但他才不管那么多呢——定睛一瞧,就见祖逖正手搭凉篷,举头眺望。裴该也顺势朝城上一望,只见旌旗招展,人头攒动,不过大多无盔无甲,只是些老百姓而已——果如刘夜堂所说:“丁壮皆上城守御。”

    裴该瞧了几眼,就问祖逖:“祖君何不上前叫门?”祖逖伸手朝城头指一指,对裴该说:“不知此城何人为主,其胸中大有丘壑!”看上去,这城守得不错——没道理啊,照理来说,县中长吏早就跑得没影儿啦,就光剩下一些平民百姓,哪怕是大户子弟,谁能有这般本领?

    随即吩咐才刚呼哧带喘追上来的刘夜堂:“汝可去叫开城门。”

    刘夜堂解下腰间一个葫芦,掀开盖子,连灌了七八口水,这才喘息稍定,于是往前便走,直奔城壕。就听“刷刷”几声,数支羽箭从城头射下——不过明显准头不足,距离最近的一支也还隔着七八步远呢,结果全掉城壕里去了——随即便听有人高叫道:“何处来的流民,不得擅入广陵,且绕城而过吧!”

    刘夜堂双手拢在嘴前,扯着嗓子高叫道:“我等非流民也,琅琊王所署徐州裴刺史,及广陵祖太守经此,如何不能入城?还不快快开门迎接,更待何时?!”

    城上略略骚动,时候不大,就听有人叫唤了几声,但隔得太远,听不清楚。好在有大嗓门的帮忙传话:“哪来的裴使君、祖太守?是何名字,何方人氏?”

    州刺史和郡国守相都位列四品——象裴该这种刺史而领兵者,则是三品——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的,你得有一定的家世,还有一定的中正品评才成。寒门士人除非是投靠胡汉国,才有机会登上此等高位。所以城上才要问,你说有刺史和太守在,他们究竟叫啥名字,是何方人氏啊?我得听听资格,才能辨别真伪。

    祖逖听问,便欲打马上前答话,裴该赶紧伸手拦阻:“须防城上放箭……”祖逖轻轻推开裴该的手,笑道:“祖士稚岂能为软弓疲箭所伤?”“得得得”马蹄声响,直接就蹿到刘夜堂前面去了,临壕立马,随即朝城上一扬手,高声报名道:“我即琅琊王新署奋威将军、广陵太守,范阳祖逖祖士稚——城守者何人?”

    城上又是一阵骚动,随即就见城堞上探出一个脑袋来,隐隐约约叫唤一声:“祖将军请稍待片刻!”很明显无论中气和嗓门,都比祖逖、刘夜堂要差得很远。

    随即这脑袋就隐去了,祖逖倒不由得发愣。因为虽然仅仅露了一小面,他也能瞧得出来,这人就不是庶民打扮啊,头上竟然戴着三梁冠……也就是说非公即侯——这又是谁了?!

第二十二章、白板官

    裴该一见城上不再放箭,就也背着双手,遛遛跶跶来到祖逖身边。祖逖瞟了他一眼,便即翻身下马——终究裴文约是他的上官,不可能骑在马上跟上官并列等待啊。

    时候不大,就听“吱哑”声响,广陵城南门洞开,吊桥也放下来了,只见一名官员撩着衣襟,疾步趋出,还隔着老远便拱手作揖道:“临淮相卞壸拜见使君、祖将军。”

    祖逖不禁迷糊啊,心说临淮竟然还有内史(临淮为国,太守改称内史,旧名为相)?而且他怎么不呆在临淮,却跑广陵来了?

    裴该闻言却是稍稍一惊,急忙提高声音问道:“得非……(倒霉,我忘记这人祖籍何处了)……卞望之么?”

    这时候那个卞壸已然奔过了吊桥,却不行礼,先上下打量一番裴该,随即问道:“不知使君高姓大名?既为琅琊王所署,可有印绶?”

    裴该笑着伸手一撩腰间的绶带:“我乃南昌侯裴该是也。”

    卞壸这才屈膝拜倒,稽首道:“冤句卞壸,拜见使君——不期尚能得见闻喜裴氏……”说着话眼泪竟然掉下来了。

    裴该赶紧双手搀扶:“卞公,君名位本在我上,何必行此大礼?”心里话说,不会吧,难道走半道上就被我捡到个宝了?

    卞壸字望之,也是东晋初期的名臣,并且在官僚群中,算是绝对的异类——因为他向来执著于传统礼俗,反感清谈诞妄之风。再加上这家伙骨头也硬,曾经多次当面顶撞王导、庾亮等执政大臣,甚至于责骂王澄、谢鲲等名士“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所以裴该前世读《晋书》的时候,就对此人比较有好感。这年月,肯做事、斥清谈,那就是可用之才啊,至于能力大小,其实倒在其次。

    而且卞壸虽然并没有什么丰功伟业,但他南渡后曾经与庾亮一起典掌机要,还带过兵,打过仗,能力上应该也不会太差吧。最后是苏峻谋反,卞壸率军与之对战,虽遭败绩,却死战不退,直至殉国——就此留下了千古的忠臣美名。据说他俩儿子看到老爹战死了,也奋身冲入敌阵,与亲携亡,真正是满门忠烈的千古典范。

    不过这个时候,卞壸还并没有南渡,他将裴该、祖逖等人迎入广陵城内,坐定了陈述前事,裴该才知道,这位临淮相是在南逃的途中,经过广陵,被旧友留下来暂摄了县事的。裴该心说既然尚未得渡长江,那你就别再往南跑啦,跟着我北上吧——这般人才,若是不能一把揪住,由得他游鱼一般从手指缝里滑走,那多可惜啊?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这要是按照原本的历史,祖逖还得明后年才中流击楫,北渡长江,他就很可能撞不上卞壸,如今被我修改了历史进程,当面遇见,能说不是天意吗?

    而且这位卞望之嘛,他跟裴家也是渊源颇深的。

    济阴郡冤句县的卞氏,原本算不上什么高门大户,但卞壸之父卞粹却攀上了一门好亲事,迎娶了张华之女为妻——张华也是庶族出身——就此一跃而进入朝廷中枢,被拜为尚书右丞、左将军,封成阳县子。裴頠和张华本是莫逆之交,一起费尽心机撑持着纪纲紊乱、败相初萌的朝廷,所以裴氏跟卞家,虽然门户差得很远,也勉强可以算是通家之好。

    张华遇害后——裴頠亦同时遇害——卞粹被免为庶人,后来拨乱反正,他乃得归朝担任侍中、中书令,并且进位公爵。卞壸虽然仕途不顺,终究袭父爵为成阳县公,所以裴该才说:“卞公,君名位本在我上……”我才是个县侯啊,你都县公啦——怪不得能跟自己一样戴三梁冠呢,连祖逖都只是二梁而已。

    卞壸比起其父卞粹来,跟裴家的关系更为亲密——他亡妻就是东海王妃裴氏庶出的妹妹!因为这层关系,中原大乱后,卞壸才会跑去依附妻兄、时任徐州刺史的裴盾,旋被裴盾署为临淮内史。裴盾虽然降了胡,卞壸却一片忠心,可鉴日月,没打算跟着去,仍然牢牢地守把着他的临淮国。但“永嘉之乱”,洛阳城破的消息传来后,国中属吏纷纷跑散,四乡盗贼纷起——还有不少干脆打起旗幡,想当“带路党”,恭迎胡汉军的——卞壸独木难支,这才只得携家眷南下躲避,结果就被暂时留在了广陵城中。

    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在,卞壸见到裴该才会一脑袋扎地上,泪流满面,说:“不期尚能得见闻喜裴氏……”

    且说坐定之后,祖逖问卞壸:“卞公是几时到的广陵?”卞壸笑一笑:“不敢称‘公’……”他终究门第低,即便身上挂着公爵头衔,在裴、祖二人面前仍然执礼甚恭。

    在这年月虽然仍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还不到“下品无世族”的程度,但门户之见就已经比较深了。倘若按照0到100来划分,0算庶民,60以上算世家,那么闻喜裴氏起码也得95往上,琅琊王氏则低了大概两三分,颍川庾氏、范阳祖氏都是勉强及格,冤句卞氏则最多50……这差着档次哪。

    随即卞壸就说了:“卞某去岁八九月间到的广陵,旋为故人相邀,暂摄县事。”祖逖微微一皱眉头:“何不致信建邺,以谋实职?”卞壸苦笑道:“我已先后两次遣人上奏琅琊王,然而皆无消息——即使者亦未见回还啊。”

    裴该说:“兵荒马乱之时,或未能抵达也……”随即和祖逖对视一眼。二人心中的想法是一样的,虽说王导等人都明白守江必守淮的道理,未必心甘情愿放弃广陵郡,但终究主要心思都放在镇定江东上面,或许还没精神头顾及江北。卞壸的信中,肯定不仅仅要求一个县令的名分啊,说不定还请求钱粮的支援,那王导、庾亮之辈直接当作没瞧见,甚至扣下不奏,那也是情理中事吧。

    裴该乃问卞壸:“我今与祖君一同北上,欲驻军淮阴,以保障淮南,未知卞君可肯随行否?别驾之位,虚以待君。”

    卞壸沉吟少顷,突然把身子略略朝前一倾,问道:“人皆南下,独二君北渡,未知真意若何,可能见告么?”

    裴该又和祖逖对视一眼,祖逖微微摇头,那意思:你若想招揽卞壸,那就暂且别跟他说实话,谁知道这家伙胆大胆小呢?若说廓清河洛,恢复中原,他到时候一害怕,说不定就不肯应允啦。裴该同样摇头,但意思却正好相反:既然想要招揽人才,还当以诚相待。

    因为根据日后的事迹来看,卞望之胆子不会小,而且满腔忠悃,不至于跟王导等人似的,光琢磨自家一亩三分地,而无远志了。再说卞氏家族也非豪门,户口不多,没那么多坛坛罐罐舍不得砸掉啊。

    于是乃拱一拱手,表情诚挚地回答道:“实不相瞒卞君,我等乃以守江必守淮,往镇淮阴,保障江东为说,始得琅琊王相遣北上。然祖君之愿,实在西取兖豫、谋复旧都,进而与刘越石相呼应,扫除叛逆,奉迎天子……该则长驻淮阴,一则敷衍王茂弘等辈,二则为祖君后盾。”

    卞壸闻言,不禁注目祖逖,深深一揖:“祖君实乃当世英雄也!”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惜卞某无斩将掣旗、沙场决胜之能,唯辅佐裴君,为祖君供应粮秣、物资、兵源而已。”随即站起身来,又朝裴该一揖:“如此,壸愿为明公之佐。”

    裴该也赶紧起身还礼:“卞君为该长辈……”这是按卞壸亡妻来算的,而若是从他外祖父张华那儿算,则比裴该还小着一辈呢,当时人婚姻不论行辈,所以才会这么混乱——“如师如友,安敢当明公之称?”其实心里话说,我倒希望你叫我“主公”……

    卞壸又问了:“然则广陵若何?”

    裴该说我们暂时还控制不了那么大片的地域,只好放弃了——“岂广陵城中,除卞君外别无墨吏之才乎?卞君可推荐一二,该署之为令。”

    一行人在广陵城中歇了三日,卞壸将出府库钱粮,还亲自跑几家大户去劝捐,就利用他这大半年时间树立起来的人望,竟然凑到了不少的物资——粮三千斛、钱七千,还有壮丁四十余人,其它肉、酒等物也不少。然而广陵城小地卑,却果然是没啥人才了,最终只得由祖逖署卞壸那位姓戴的故交——貌似是戴渊戴若思的族人——为郡主簿,暂摄广陵,以及附近的海陵和舆县县事。

    郡主簿,还有裴该让卞壸当的州别驾,都属于可由长官自行征辟的僚属,若按后世概念,算临时工,不占编制,故此也不需要上报。当然啦,身当乱世,很多旧有的规矩也都没法严格遵守了,比方说若是一板一眼按规定走,裴该这徐州刺史、祖逖这广陵太守,以及卞壸曾经做过的临淮内史,就全都作不得数。

    因为这些官都不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而是琅琊王司马睿和前徐州刺史裴盾“署”的,“署”就是暂代的意思。固然这几位都有任命官员的资格,但理论上你得行文朝廷,经过盖章承认,并且颁发印信,那才能正式就职啊,但问题朝廷跟哪儿呢?连皇帝都已经被人给掳走了呀!

    所以这种“署”,也就跟真的没什么区别了。但有一点,原本卞壸的临淮内史是裴盾署的,在尚未得到朝廷承认的前提下,裴盾就去职了——先降胡汉,旋即被杀——所以时过境迁,肯定作不得数。卞壸也正是为此才无法笼络住临淮国内的吏民之心,最终只得落跑、南奔。裴该和祖逖则不同,只要司马睿不失势,他们的官职便可稳如泰山。

    司马睿会失势?裴该清楚得很,那家伙几年后便会晋位晋王,随即登上皇帝的宝座。

    不过即便如此,因为东晋诸帝手里没有玉玺——洛阳城破,玉玺为刘聪所得;等到后赵灭前赵,玉玺又落到石虎手里;一直到冉魏建立,向东晋求救的时候,玉玺才被晋将骗归江东——所以一度被人蔑称为“白板天子”。“白板”也写作“白版”,就是代表了“署”,只是由上官在牍版上书写了委任状,却并没有朝廷正式诏命和发给印信——如今裴该他们,就也都是这类“白板”官。

    当然啦,为了公务方便,裴该和祖逖也是私刻了官印的——反正没人查究。

    离开广陵之后,沿着邗沟继续北上,一日后即迈入高邮县境内。不过高邮县城比较讨厌,是在邗沟以东,所以裴该就先派了甄随等人护卫着卫循渡河去看看情况——倘若跟广陵似的闭城不纳,那咱们就暂且不加理会啦。

    不过当日广陵之所以闭城,是因为有人前来通传,说见着一支流民武装正浩浩荡荡向县中开来,卞壸恐怕他们劫掠,这才严防死守的。卫循他们不过六七人,虽然各带武器,但就和普通的旅人没太大区别,加上高邮县城纯粹自治,无人可掌大局,所以顺顺当当地便进了城了。

    按照裴该的吩咐,卫循先跑去查看衙门和府库,结果一瞧,空荡荡的,不但门可罗雀,而且扫不出一文钱、一粒米粮来。想想也是,官吏既然全都落跑了,百姓们才不会那么老实,不动府库呢,没把衙门拆尽当成劈柴烧,就已经算是很敬畏王法啦。于是卫因之便领着人到处去拍富户的门,通报刺史和太守率军经过,要求乐捐军粮。

    名为“乐”捐,自然没人真能乐得起来,富户们一开始还砌词推诿,说我们也都饿着肚子呢,哪儿有粮食资供军需呢?卫循当即拍案瞪眼,呵斥道:“汝等面无菜色,身着绫罗,而云无粮,谁会相信?!”

    裴该之所以派卫循去,一是这小子嘴皮利索,比较能说,二是相貌粗豪,就不似个好说话的主儿,再加上旁边儿还有甄随那般凶丑之徒,故此一番威逼之后,富户们也只得凑了五百斛粮、三十匹绢,交给这一行恶客了事。

    因为卫循说了啊,使君与太守带着五千精兵经过,汝等若是晓事,献出粮秣来劳军,那就不进城来啦,否则定要血洗此城!富户们自然也有耳目,探听到邗沟西岸确实驻扎着一支军队,并非虚言恐吓……算了,还是破财免灾吧。什么使君、太守,这朝廷官军跟盗贼匪寇也没什么区别嘛!

第二十三章、几封信

    裴该、祖逖一行浩浩荡荡进入淮阴城,是在这一年的六月上旬。

    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所以淮阴城顾名思义,就是坐落在淮水南岸的城池。此县古已有之,据说肇建于战国时代,秦时归属泗水郡——韩信的淮阴侯,封地就在此处——汉、魏时则先后隶属于东海、下邳、临淮等郡国,直到晋武帝太康三年,才归属广陵郡,并将郡治设在此处。广陵八县,在淮南有舆县、广陵、海陵、高邮、射阳、盐渎,以及临淮,在淮北还有一个淮浦县——裴该等人暂且不打算渡去北岸治理。

    既是广陵郡治,又濒临淮水,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故而祖逖曾留部曲高乐等人在淮阴城内,联络同道,并且打探周边消息。一行人就此顺利地进了城,先修缮衙署和府库——不过城里只有郡衙、县衙,却并没有州衙,祖逖想把郡衙让给裴该,却被裴该婉拒了,反正暂时也没人堪当淮阴令之职,那就我委屈委屈,一州之长入居县署吧。

    召集城内富户议事,并且打问县内情况。这一问可了不得,敢情淮阴大县,户口原本为一郡之首,可是等到天下大乱,长吏皆弃守而去,就彻底变成了法外的罪恶渊薮,百姓流离,盗贼四起。不过最近一年多的时间倒还勉强算太平了一点儿,因为各乡地主都建筑了坞堡固守,把零星盗匪也都剿得差不多了——当然啦,大股的对付不了,只可勉强自守。

    一县之中,竟有坞堡十一家,大的可出丁壮一两千,小的也有五六百。一连好些天,裴该和祖逖都忙得脚不沾地:祖士稚主要是巩固城防,并且安排营地,开始亲自操练那新募的两千流民兵;至于裴文约,他有两件事要做,一是行文给各乡坞主,要他们到县城来会商防务,二是安排那些流民的家眷去屯垦。

    地方早就已经选好了,就在邗沟以东,与射阳县交界的地方。那里地势低洼,容易积水,老实说并不算什么良田沃土,但好在向来农民不多,荒地连片,可以直接收归政府所有——裴该终究初来乍到,力量和精力都很有限,还不可能直接跟地主们起激烈冲突啊。

    积水不要紧,可以开渠泄水、砌垄防涝嘛,虽然做工的多是些老弱妇孺,好在不赶时间——已经快要秋收了,顶多也就种点儿短期可以成熟的菜蔬,想种粮食只能等明春——只要能在霜冻前把田地拾掇出来就成。

    当然啦,其中也掺杂了少量的壮劳力——这片地域内区区十数家自耕农,裴该老实不客气也全都给逮起来,贬为军户了。

    这件事情,主要交给妫昇来办,因为三名幕僚之中,就他们家产业最富,在乌程县内拥有上百顷田地,而且妫伯潜也不是坐镇中枢的大家长,他实际督过农户、收过租子,欺过男也霸过女啊,照道理说应该有点儿农业工程的管理能力吧。

    县事则都交付给别驾卞壸,由卫循和周铸辅佐之,相信以卞望之的本事,区区一县,应该可以安顿得妥妥当当吧——他又正好才刚实际管理过一个县。裴该稍微清闲下来——就等着那些坞堡主登城了——当晚就铺开纸,提起笔,他还有好几封信件必须要写。

    第一封信开篇:“东海王太妃姑母大人……”既然自己已然在淮阴安顿下来,自然要写封信向裴氏通报个平安啦。他本来想把这一路上所见到的民生凋敝、盗贼纵横的情况,添油加醋,往不堪里再多写三分,以便将来阻挠杜家送女北上,可是再一琢磨,真要是把时局描绘得太过艰难,裴氏不会担心自己吗?算了,还是简而言之吧,顺便通告一声,你妹夫卞壸已然到了我的幕中。

    第二封信则是:“王公阁下钧鉴……”写给王导。他得经常性地和琅琊王氏联络,表示愿托腹心,裴王两家可以和衷共济。当然啦,随着自己势力的逐渐稳固,甚至有所膨胀,王导等人肯定会心生疑忌的,到时候必然设谋掣肘,真是躲也躲不过……不过最好能把撕破脸的日期尽量延后,留给自己足够的准备时间。

    第三封信——“郗公阁下钧鉴……”收信人为郗鉴郗道徽。

    自从不期而然遭遇并且收揽了卞壸,裴该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江东难以觅得可用的人才相助,但可以到江北去找嘛。因为中原大乱,士民避兵南渡,洛阳城破后的“永嘉之乱”产生了最大一拨——不是第一拨,司马睿、王导他们捷足先登了——但并非仅此一次啊,以后陆陆续续的还有很多。这是因为晋朝在北方尚有不少的残余势力存在——比方说关中的司马邺、晋阳的刘琨、幽州的王浚、荥阳的荀氏兄弟,等等——而且不少并未从属于这些势力的家族也还抱着一线河山光复的希望,暂不打算砸烂坛坛罐罐、抛弃祖宗庐墓往江南跑。要等到这些势力逐渐被灭,大河南北,基本上后赵一家独大,最后一次大规模的南渡潮才就此中止——想跑的都已经跑了,不想跑的也已然和石赵等政权拉上了关系。

    所以仔细搜索记忆,裴该发现很多后来在东晋政坛上呼风唤雨的人物,这年月还都未曾南渡,仍然在江北苦苦支撑着——比方说这位大名鼎鼎的郗道徽。在裴该记忆中,郗鉴应该还在鲁地的峄山,聚集宗族、流民上万人,要到数年后才被司马睿署为兖州刺史,更得等东晋建立,他才在江北存身不住,被迫南下。

    郗鉴此人,无论忠诚还是才干,那都是可圈可点的,前者或许不如卞壸,后者则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按照后世的说法,他是第一个掌控江北流民武装为己用的东晋大臣,也是唯一一个兵权在手,却没有丝毫谋叛企图的忠臣。这若能提前与郗鉴联络,将其招致麾下,必生如虎添翼之效。

    当然啦,此举既有利,也有弊。大抵能力强的人必然就野心大——虽然还不至于拥兵自重甚至谋叛——郗道徽能服司马睿,因为人头上先有宗室藩王,后有白板天子的光环在,裴该拿什么跟他比啊?郗鉴与卞壸不同,名位既高、家门亦显——高平郗氏那也是豪门世族——外加和裴氏并没有很深的渊源,真把他叫来了,他能听自己的?即便不鸠占鹊巢,倘若事事掣肘,可该如何是好啊?

    只是裴该现在缺的就是人,不但垂涎郗鉴本身的能力,更垂涎他身边儿那上万的宗族、流民,所以在经过反复思忖、权衡之后,还是打算冒个险,先去跟他联络一下,看看他有没有率部到广陵来相助的意思。

    第四封信题头是:“邵嗣祖足下……”写给邵续。这位论战阵之能,应该远在郗鉴之上,或许当世仅次于祖逖祖士稚,在裴该的印象里,邵续曾经一度驻军厌次,虽在河北,论经度则跟自己的广陵城差不太多。若能收揽邵续,则不怕麾下无能战之将了——祖逖终究算是盟友,不是自己的部属——邵续能力强,但更重要的是,他家世不高、名位不显,应该比较容易拉拢和控制吧。

    问题邵续貌似曾经一度臣服于王浚,直到王浚覆灭,才被迫独立作战的,他如今在不在王浚麾下呢?这王彭祖名高位显、威震一方,他的墙角可不好挖啊……再说了邵续是啥时候驻军厌次来着,也实在记不清了……

    不管了,先尝试联络联络再说。即便不能做部下,拉他当盟友,也是比较可靠的助力吧。

    此外当世能打的晋将,还有一个李矩李世回——跟东海王中尉李矩李茂约同名——不过这人应该还在荀藩、荀祖麾下,不知道有没有拉出来单干。距离太远,不便联络,裴该就示意祖逖给他写信——你将来西进兖豫,此人可为臂助也。

    李矩曾经被东海王司马越任为督将(史书中记为汝阴太守,大概是跟李茂约搞混了),也算是司马越、司马睿这集团中的一员,但祖士稚对他并不熟悉——一是家门比较低,二是才能尚未展露——还问裴该:“文约识得此人否?能力若何?”裴该说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随口又编造了:“道期叔父(裴邵)曾云,若得置于囊中,李世回必能脱颖,亦无他长,唯忠勇二字而已。”

    祖逖连连点头,说既然裴邵称赞过他,那想来是个人物了。好吧,我去给他写信联络一下。

    至于裴该,他最后一封信则是写给——“程司马足下……”

    因为这年月糟糕的交通水平,还有满地盗贼的现状,北上的三封信他都多抄了一份,交给甄随所领来的那些部曲,让他们分道前去传递。

    随即就有消息传来,曾经跟苟晞一起在仓垣建立行台的司徒傅衹挂了。当时刘聪遣子刘粲率军攻打傅祗守备的盟津,城破前一刻,年近七十的傅司徒溘然长逝,其孙傅纯、傅粹与城内吏民两万余户,全都被刘粲迁往了平阳……晋室在中原的残余势力,就此又覆灭了一股。

第二十四章、坞堡

    淮阴县境,并非全然位于淮水南岸,在县城西面仅仅数里外,就是淮水和泗水交汇处,淮北泗西,方圆百里内,仍属淮阴县所辖——再往西才是临淮国。

    就在这片不大的地域中,盖建着淮阴县内最大的一座坞堡,仅论其占地规模,就几乎不在县城之下,紧急时便二三万人也能容纳。当然啦,这个名叫淮泗乡的地方,即便最繁盛时,总共也没有二三万人口,如今遭逢乱离,户数更是缩减了不止四成——坞堡所卫护之民,包括附近临淮国内的,也仅仅两千来户、一万多人罢了。

    但即便如此,坞堡也能够轻易拉出两千农兵来,其中三成执械,至少百人带甲,乃是淮阴县内,甚至包括西面临淮国治盱眙县内,最为强大的武装力量——甚至可能超过了也只有两千多人的裴该、祖逖部。坞堡之主乃是兄弟二人,都姓陈,哥哥名叫陈奋,字旺宗,弟弟名叫陈剑,字兴国。

    光听其字,无来无由,跟大名完全不搭介,就知道这家的文化水平有多低了。而所谓的魏晋世家,其实全称应该是“经学世家”——到南渡后经学才始衰败——所以无文之族,必是寒门。陈家就是这样的寒门,虽然号称是田齐某公子的后裔,跟颍川陈氏本出同源,其实根本挨不上。察其祖先,大概是汉末黄巾党不知道从哪儿挟裹来的,曾经一度投靠过青徐豪霸臧宣高——也说不定是臧霸的副手吴敦、尹礼等辈——军散后就迁到广陵来住。

    从魏初到如今,一百多年时间里,陈家前后五代人,就连一个县丞都没能混上过,等入晋后各县省丞,那就更无出仕之阶啦。没有官位傍身的地主,那也跟普通农民没两样,都逃不过被豪强欺压、蹂躏的命运,陈家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聚众数万,全靠着一连几代人都是流氓脾性,横不畏死之故,竟然被他们在乡间械斗中硬生生杀出了一片天地来。

    当然啦,这也幸亏得淮阴、盱眙二县内并无什么世家大族,就连有出仕经历的寒门也少,所以没有什么大势力会来踩他们。

    这一代的陈奋、陈剑兄弟,年纪虽然不大,但豪横之态更胜父祖,而且精擅拳棒,仗着祖宗强取豪夺来的两县土地数千亩,真正制压一方,无人能敌,导致百姓争讼,不去官府,宁可来找他们——官府可能更公平一些,但问题执行力不够啊。“永嘉之乱”前,胡汉大将赵固、王桑等率军入徐,虽然隔着还好几百里地哪,淮阴、盱眙两县内便已然人心惶惶了,官吏大多跑散,老百姓只好来求恳陈氏兄弟保护。于是陈氏兄弟便聚合人力,修建坞堡,以守护地方。

    其实陈奋原本是想扯开大旗,恭迎胡汉军的,还打算率部袭击和占据淮阴县城,但是被他兄弟陈剑给拦住了。陈剑多少比哥哥多读过几天书,胸中残存着一些不合时宜的忠义之气,他说我们可以做贼,但绝不能做叛逆啊!还是老老实实固守坞堡,保障地方为好,千万别去动县城的念头——至于降不降胡汉的,对方气势正盛,锦上添花谁会珍惜?还是等他们打过来了,咱们努力见上一两仗,若然大胜,就趁机向官府邀功,求个一官半职,若是小胜或者败了,到那时候再论归降降不迟。

    陈奋向来保爱他这个兄弟,说不上言听计从,但陈剑要是一撒泼打滚儿,身为哥哥的也不好独断专行,于是便勉强依从了。谁想到没过多久,便有消息传来,胡汉军撤了……陈奋不禁拍着兄弟的肩膀,连声夸赞:“好,幸亏兴国建言,否则为兄便要被迫放弃祖宗家业啦……”

    胡汉军来占徐州还则罢了,这打一打就闪人,陈氏兄弟若是归降,就必得跟着他们一起走啊,可是谁舍得下如今那么大的坞堡,那么多的田产,还有在数乡间都可以横行无忌的风光呢?

    至于这回裴该等人北上,入驻淮阴,陈氏兄弟自然在县城也有耳目,再加上县城和坞堡距离又近,几乎是裴、祖才刚进入郡县署衙,消息便传了过来。陈奋一听,不禁勃然大怒,拍案喝骂道:“麦苗才刚转黄,秋收在即,朝廷竟然派了官来,这必是要收我等赋税的呀,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剑就迷糊啊,问他哥哥:“彼等是官,我等是民,官收税,民缴租,本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大兄何以如此恼怒?”

    陈奋瞪了兄弟一眼:“有寇来,官便跑了,留下我等送死,待到秋税之期,却又回来,搜罗一空,到时候再跑了,我等又拿什么来抵御贼寇?”

    陈剑摇摇头,说:“前岁一县官吏尽散——郡中想必也是如此,到处都只见南下的,何曾见过北上之人?这几个官想必有些胆色,不至于收回税便跑了吧?”

    陈剑皱眉道:“却也难说,难道兴国识得那些狗官,能为彼等做保不成?”想了一想:“须得联络各家坞堡,互通消息,共同进退——要抗税,也不能我一家来抗。”可是写给县内其它坞堡主的信才刚发出去,还没有收到回复,就接到了裴该的行文,要陈奋到县城去商议守御之事。

    陈剑挺高兴,手捏着公文对哥哥说:“这官是个晓事的,先打招呼,而非止遣小吏下乡来收税。诚如兄长所言,若是意止收税,便将彼等打将出去。这召我等共商,或许能够捞些好处——兄长须尽快动身,勿落人后。”

    陈奋问他:“有何好处?”陈剑就说了:“一县长吏尽皆跑散,刺史、太守虽至,想必身旁也缺人辅佐,倘若开口求资粮米,我等老实供奉,或能讲讲条件,捞得个吏做啊!”

    陈奋连连摇头:“兴国不识人心险恶,想得太简单啦。从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我若放心前去,那几个官却需索无度,无可供应下,说不定会将我扣押起来,到时候汝倾家荡产,也未必能够救得我的性命!官吏从来都是世家子做,我等寒门,哪里能够捞得到?除非是投了汉国,彼等连皇帝都是胡人,想必不会看重门户高低……”

    陈剑肃然道:“我宁死,绝不为逆!兄长勿再多言。”随即拍拍胸脯:“若兄长畏惧时,弟愿代兄走这一遭!”

    陈奋摆摆手:“我非胆怯,但不可无谋地自蹈死地——非止我不去,兴国亦不可去。”

    陈剑反驳道:“大兄以为去必罹难,是以不肯行,弟以为必无所忧,故乃敢行。若彼等真扣押我,大兄也不必费钱赎我,可联络各家坞堡,共逐狗官,救弟出于生天。但若我兄弟都不肯行,则曲在我,各家坞堡也不能齐心,反易为狗官逐一击破……还请大兄三思。”

    陈奋想了老半天,觉得兄弟所言有理,这才答应陈剑代替自己走这一遭,但是反复叮咛,千万谨慎,狗官若是狮子大开口,你就假装应承下来,等平安回来后咱们再闭坞自守,一粒米粮都不能交出去!

    淮泗的坞堡距离县城最近,所以陈剑收拾行装,当日便即动身,带着三名勇悍的从人,骑马进入淮阴城的时候,距离公文上限定的会商日期,早了整整四天。他到县署前投了名刺,时候不大,有个奴仆——而非小吏——出来,召唤他进去。

    陈剑认定新刺史也好,新郡守也罢,初来乍到,未必敢孟浪从事,自己此行必然无虞,因此大大方方地把从人留在署外,就连佩刀也解下来,孤身一人,昂然而入。四外打量,就见有不少穿着类似流民的家伙正在洒扫庭院,重砌围墙——这郡署真是破得可以啊,也不知道需要多少物资,才能整修一新。不过若止要我等助修衙署的话,各家分摊,想必也不至于有多肉痛。

    关键是,咱得先讲讲条件,就算得不着吏做,也给我们点甜头吃——比如说秋后减税——否则谁肯白出钱呢?

    进了正堂,就见上首是一位头戴梁官的中年人,正在伏案写字。陈剑大礼参见,探问道:“未知贵人是……”虽然认不清冠、绶,但看穿着,应该不是刺史就是郡守了吧?

    对方继续写字,也不理他。陈剑是曾经见过官的,知道这是所谓的“官威”,也不敢催促,只好继续跪着等。约摸数十息后,那官才停了笔,抬起头来,略略打量他一眼:“我乃徐州别驾——汝来得倒快。”

    原来这还不是刺史或者郡守啊,是别驾……这回一共来了多少官哪?陈剑赶紧拱手回答道:“既是上官召唤,我等庶民又焉敢拖延?自然早早便来县中领命了。”

    “汝是陈奋?”

    “家兄名奋,小人陈剑,字……”

    对方既云徐州别驾,自然就是卞壸卞望之了,他直接打断了陈剑的话——一小老百姓的字,我听来干嘛?谁会用字来称呼你——“使君行文,召汝兄陈奋前来,因何不至?”

    陈剑随口编瞎话说:“家兄偶感风寒,卧病难行,是以命小人替代——上官有何差遣,吩咐小人也是一样的。”

    “哦?”卞壸微微一撇嘴,“汝兄才是家长,倘若县中有所征发,汝可能作主呢?”

    “小人可以作主,家兄绝不会背弃小人之诺。”

    卞壸点点头:“如此甚好。且在城中觅地住下,待各方贤达汇集后,再召唤汝。”

    三言两语,就把陈剑给打发出来了,但陈剑却并没有什么不满的——官民殊途,一天一地,本来对自己就该是这种态度啊,没有拍案责骂,甚至下令责打,已经算是位很和蔼的官员啦。他心里倒更多的是艳羡:有朝一日,我若能为官为宰,自然也可同样的威风……

第二十五章、恩威并施

    陆陆续续的,淮阴县内十一家坞堡都派人来到了县城,大多数的坞堡主也跟陈奋似的不肯露面,而派了兄弟子侄作为代表,只有几家小坞堡,不敢抗命,坞主亲身前来。淮泗坞堡作为境内最大的武装力量,加上陈剑的恶名也并不在其兄陈奋之下,故此隐然而成为这群人的盟主,大家伙暗中串联非止一次,都立誓要共同进退。

    至于官府会派下什么任务来,众人各有揣测;如何应对,则大致上有了预案。若仅仅是预先通告今秋收粮税呢,大家伙儿就一起哭穷,说去年收成也不大好,加上盗贼横行,被迫修坞堡、造武器,耗费钱粮无数,实在是无法定额缴纳了——谁让官府扔下咱们不管来着——哪怕跪下来磕头,也得哀告降低些税额。若是别有所求,比方说出资出人助修县城,那你也都得归在秋赋里,算咱们提前支纳。

    当然啦,若是能别给好处,也不是全然不能出白工或者额外资助钱粮的,比方说州、郡、县空几个吏员名额出来大家分一分,或者重造地契,让我们合法地吞并更多田地。咱们十一家,若是能把一县土地全都给瓜分了,哪怕官府要得再多,那都可以商量!

    众人内心忐忑地等着,一直到限定的商议之期,这才换穿了整洁然而朴素的衣帽,一起来到郡署门前。有奴仆通报进去,时候不大,便见一名相貌粗豪的官吏背着手缓步而出,自称是州淮海从事卫循,引领众人来至大堂之上。

    堂上早就安排好了席、案,卫循命众人暂坐等候,自己则迈步绕至屏风之后。一番揖让后,陈剑被让到了上首,但他先不急着坐下,却游目四顾,打量周边环境。

    就见大堂正中,主位上呈“品”字形摆着三张几案,想必中间是徐州刺史的尊位,一侧为广陵太守,另一侧则为徐州别驾。别驾全称为“别驾从事史”,虽为刺史自辟僚属,按之后世,算是“师爷”,但权力很重,一州之内仅次于刺史,即出行亦例不与刺史同乘,由此得名。后来庾亮在《答郭逊书》中这样写道:“别驾,旧典与刺史别乘,周流宣化于万里者,其任居刺史之半……”跟副手其实没啥区别,故而乃能与郡守并列。

    这三个座位的侧后方,还有一张小座,估计是文字记录员所用。此时堂上别不见吏员,只有三名奴仆服侍,堂下倒站着好几名士兵,个个顶盔贯甲,一手按着腰刀,一手柱着长戟,静默不言,腰背却挺得笔直。陈剑偷眼观瞧,就见那几个兵全都在三十岁上下,满面风霜之色,甚至脸上还有刀疤的,似为百战之卒……估计自家坞堡里除了我兄弟二人外,别的人一对一,绝对打不赢其中任何一个。

    他在县城中本有眼线,汇报得很详细,说刺史、郡守这回带来了将近万人,但绝大多数应该都是途中收拢的流民,看着真象兵的,或还不足一百之数——这是把精锐都摆出来了吧,用意为何?难道是想要威吓我等吗?在座的都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绝大多数都沾染过血腥,哪儿那么容易被你们吓住啊。不过若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己方赤手空拳——兵器都被迫在衙署大门前解下了——或许只有自己一人有机会杀将出去……

    正在仔细观察那几名士兵站立的位置,在心中预演向外冲杀的路径,忽听有人高叫道:“贵人升堂,庶民静立!”随即屏风后面就转出……六个人来。

    第一位正是前日所见过的那卞姓别驾,今日的穿着也与前日一般无二,头包黑介帻,戴三梁冠,身穿黑镶边的白绸衫,横玉带,着黑裙,系着白底的蔽膝……

    白即素色,因为只需要漂而不需要染,成本比较低,一般都是庶民的穿着,只有晋朝与众不同,拿来做品官的服色。因为这年月“五德学说”已经开始盛行,大儒孙盛曾经上书武帝司马炎,说我朝代魏而兴,魏为土德,那么按刘歆五行相胜的理论,晋就该是金德,金色为白也——就此穿开了白袍子。

    卞别驾身后还跟着一名吏员,等卞别驾在主位右手边坐下,他就指着向众人介绍:“此、此徐州别驾卞、卞公也。”跟先前见过的那位卫循不同,纯是北方口音,但听着略微有些哆嗦,也不知道是天生口吃啊,还是因为紧张。

    众人尚不及行礼,便见又一名官员迈步而前,坐到了主位的左手边。此人的打扮与卞别驾差不太多,但头上戴的是二梁冠,腰间还系着印绶,一瞧便知是朝廷经制官员——当然啦,陈剑这类土包子未必瞧得出来——看年岁比卞别驾要大不少,须发斑白,皮肤粗黑,就跟个老农民似的,只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略一环视,陈剑就觉得后脊梁上隐约生出了一丝寒意……

    “此、此广陵郡守祖君。”

    卞壸和祖逖之后,就该轮到刺史裴该露面了。但与前二人不同,裴该竟然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被两名年轻仆佣抬出来的——身下坐了一张枰,直接就放到几案后面,他就此不用下枰了,天然比旁人高了半个头。

    而且裴该并未穿着公服,其打扮瞧着非常随意:头上戴着乌纱的卷裙帽,披一袭白色的大袖细葛衣,而且还散着前襟,露出衷衣来,下身着裤。裴该不是正经跪坐的,左腿蜷曲,横放枰上,右腿则朝前拱起,光脚踩着木枰,右手便随意地架在右膝上,左手则拈着一支蒲扇,轻轻摇动。

    陈剑不敢抬头,偷眼观瞧,不禁心中暗骂:“这票狂荡的世家子,寒石散吃多了吧!”

    “寒石散”就是“五石散”,据说是从汉末开始风行的一种药物,服食后使人浑身发热,并且神智恍惚,有飘飘欲仙之感……说白了就是一种毒品。因为政治的昏暗,很多世家子弟看不清前途,迷茫彷徨之下,就都染上了吸毒的恶习——当然啦,时人并不以之为毒,但有识之士已经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并且逐渐的,服散和行散(据说服药后必须通过走路来激发药性,否则对身体有害无益)就成为了贵族身份的象征,因为“五石散”价贵啊,一般人是服食不起的。陈剑当然也没服过,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一瞧裴该这付德性,虽然未必才刚服过药——因为双颊并不潮红——但八成是有服散的习惯的。

    这从穿着打扮上就能够瞧得出来。你说堂堂刺史,见我们一些庶民,不穿公服,而以常服相对,本属正常,但你有必要穿得这么邋遢吗?魏晋、南朝的士人大多数闲居时都是这幅打扮,手里要不捏扇子,那就端如意,执麈尾,其实都是服散的后遗症所致。

    因为经常服散的人,皮肤变得非常敏感,所以只能穿宽大的旧衣,避免摩擦;衣襟经常敞着,那是因为服散后必会燥热难耐,整天捏把扇子也是同样的缘故;而且不但穿旧衣,衣服还不能浆洗,导致穿得久了,必然发臭,发臭就会引苍蝇,麈尾(拂尘)是用来赶苍蝇的;穿着这种衣裳,身上肯定会痒啊,所以才要端柄如意,其实如意的原型就是痒痒挠、老头乐……

    虽然这种装扮逐渐变成上流社会的风尚,并不见得如此打扮的一定是吸毒者,但陈剑这种中下层小地主不清楚啊,认定了这位刺史大人有很大可能性是服散成瘾的。

    而至于裴该为什么会要刻意做这种打扮呢?自然打破他们的脑袋,也绝不可能猜得到了。

    坞堡主们开会研究,应当怎样应对官府,而官府的代表三人祖——裴该、祖逖、卞壸,余人皆不够格——自然也会聚在一处研讨如何对付这票地主乡绅了。

    原则其实很简单,城防要修葺,沿淮工事要赶筑,水上巡船要征集,祖士稚打算西征的兵员、粮草,更要征募,理论上以一县之地资供数千兵马,难度就已经比较大了,加上府库空虚,他们带来的粮草物资,顶多也就熬过秋收,今年税赋又绝对不足以支撑到下一次收获,就必须要那些地主老财多吐点儿财货出来了。或征、或调,至不济了打白条商借,总之在不逼反他们的前提下,所得多多益善。

    祖逖就建议道:“从来驭民,须恩威并重,使其既畏我势,又感我德,乃可牧养之。”

    卞壸双手一摊:“祖君所言,虽为正理,然我等初来,所率止两千流民兵而已,且尚须训练,有何势可恃?又有何恩而可使民感德?”

    祖逖苦笑道:“只有试逞口舌之利了。”随即转向裴该,说:“会商之际,我将疾言厉色,以逼迫之,文约则为之缓颊。即我临以威,文约施以恩,或可收取奇效。”

    裴该嘴角一撇:“君唱白脸,使我唱红脸……”

    祖、卞二人闻言都是一愣:“文约何意啊?”

    裴该心说对了,这年月连戏剧都还没有哪,遑论红脸、白脸……赶紧找补:“我意乃云,使祖君以冷面相对,而我则付之以赤诚,甚至可以假起争执,如兵行奇正相生,以惑彼等——君是此意否?”

    祖逖点点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裴该笑问:“不可更换么?”

    卞壸打趣道:“我观祖君之意,使君年少,且相貌平和,易以赤诚取信于人;祖君幽州杰士,行有兵戈相随,坐生峥嵘之态,无耐便只能临之以威了。”

    祖逖笑着点头,表示说我正是这么考虑的。其实还有句话他并未宣之于口,那就是:我顶多跟这儿混一年,就要走了呀,随便那些土地主怎么恨我;裴该你将来可是要久镇淮阴,为我后方保障的,威只可慑于一时,德才能行之长久,所以你必须得唱红脸,那我走之后,才能跟那些土地主相安无事,不起冲突。

    裴该垂首想了一想,回复道:“卞君谦谦君子,且实掌县事,可以施恩驭下……”你唱白脸,让卞壸唱红脸,貌似这样会比较好。

    “然则使君做什么?”

    裴该笑着说你们等一等,我进内室去换个打扮,你们就知道我在会商时要扮演什么角色了。随即返身入内,时候不大,就被裴度、裴寂二奴仆抬将出来,祖逖和卞壸一瞧他的打扮——乌纱帽、葛衣布裤,手摇蒲扇——当场就都惊了。祖逖甚至于直接站起身来:“文约此何意耶?若以此装扮示彼,必为彼等所轻!”

    裴该笑笑:“正要彼等轻我。”

    卞壸一拱手:“我等愚鲁,难明使君真意,请为解惑。”

    裴该笑一笑:“天下若想太平,天子当垂拱而治,任用贤明;而贤明立朝,燮理阴阳,刚直在野,守牧百姓,上下一心,社稷乃可稳固也。然否?”

    按照儒家的传统理论,君主正无需太强的能力,因为能力强而又无所制约,很容易变得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反倒会把国家给搞糟了。君主唯一必须具备的秉赋,就是能够识别和任用贤明的大臣,然后由那些大臣去实际管理国家——大臣不怕能干,因为有国君可以制约他,随时可以罢免他。这套理论最佳的代表,就是齐桓公前期,只管自己窝在内宫中吃喝玩乐,跟宠妾们乘船游湖,他只要任命并且绝对信任贤相管仲、鲍叔牙,自然国家大治。

    因此裴该此言一出,祖、卞尽皆点头:“此言是也。”于是裴该继续说道:“某自不敢以方天子,然即以此徐州论,我垂首而治,卞君德化、祖君威临,是为最善之策。彼等愚氓,畏惧祖君之威,而必相望卞君之德,即卞君之德有所不及处,心心念念,尚有刺史在上,可以争讼。若刺史亦以德化,彼等必不畏威也;若刺史亦以威临,彼等必不感德也;唯刺史似无用者,乃可补二道之不足。”

    你们一个立威,一个秉德,而我只做其中的协调者,协调者若是太过有能力,或者倾向性太明显,老百姓就会看轻你们的施政方针,所以与其轻看你们,倒不如轻看我这协调者。协调者越是瞧上去没蛋用,他们就越是对所有不满意的政策还存着最后一线希望,妄想通过恭维或者贿赂协调者,获取对自己有利的变更,那么就不至于铤而走险,酿出什么乱子来啦。

    卞壸闻言,低垂着头,若有所思;祖逖却连连摇头:“似仍不妥。”裴该心说当然不妥啦,我这只是随口编造个理由而已,至于我的真实用意,这会儿却还不能告诉你们,否则你们必定反对,我下一步计划就难以施行了!

第二十六章、卖官鬻爵

    裴该不顾祖逖的反对,一定要身穿奇装异服登场。

    “此、此即徐州刺史裴、裴公……”在旁边儿做绍介的小吏,自然便是那位周铸周子锋了,短短几句话,就说得他一脑门儿的热汗,说完了赶紧退到后面小案后坐下。因为他书法还算不错,故此裴该才把公文记录、书写之事全都委托给了此人。

    三位长官全都到了,众人这才一起跪拜下去,逐一见礼。长官们也不回礼,只有裴该笑一笑,一摇蒲扇:“汝等可坐,坐下说话。”

    等众人全都偏着身子落座之后,裴该这才转过脸来,注目祖逖。祖逖竭力维持着威严的表情,目光炯炯,扫视众人——大部分人跟他眼神一撞,全都不自禁地打个哆嗦,赶紧垂下头去——随即问道:“汝等都是县中各坞堡之主么?”

    卞壸插嘴道:“非也。”便即以手指点,说某某某确实是坞堡主,某某某则是坞主的兄弟、子侄辈……这些人既然应召来到县城,自然不可能干等着开会啦,而先得跑去郡署投刺、报到,召见他们的就是实摄县事的卞壸。卞望之记性很好,仅仅见过一面,对于其姓名、来历,就全都能够脱口而出了。

    祖逖闻言,装模作样一皱眉头:“汝等兄长、叔伯等,因何不至,而使汝等替代?”

    陈剑赶紧躬身解释:“家兄不慎染病,实在不能应召,故此以小人为代……”旁边儿的其他几人也赶紧抢着回答,说我哥哥、我叔叔、我伯伯,也是病了——只有一人比较敏,临时改成了:“因往别县访亲,恰巧不在。”

    祖逖冷笑道:“秋之将至,气爽风高,本非疾疫流行的季节,岂有多人同病之理?!”伸手一拍桌案:“分明轻视朝廷,该当何罪?!”

    他这“啪”的一声拍案,下坐众人心中都不禁重重一跳,其中几个偷眼瞧向陈剑,那意思:太守光火啦,你是我等盟主,赶紧说几句话消消他的火气吧。

    可是陈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卞壸道:“祖君不必如此,朝廷弃彼等久矣,则难免心生疑虑,今日肯来,便属难能可贵了……”

    “谁言朝廷舍弃广陵?不过前任守、令等胆怯,未遇贼而先逃罢了,朝廷故以我等代之,”祖逖貌似还有点儿不依不饶,“彼等庶民,使君有命,即便身在病中,亦当舆至县城,岂有使人自代之理啊?况且,我听闻彼等无命而自筑坞堡,甚至有大过县城的,这难道是妄生了反叛之意么?!”

    陈剑赶紧辩解道:“太守容禀,小人等焉敢心生反叛之念,不过因为胡贼迫近,县中又多起盗贼,无奈之下,才筑堡自守,保障地方而已——实不敢大过县城,那些都是街头谣言,太守慎勿轻信!”

    祖逖紧盯着他的表情,缓缓问道:“汝名陈剑,乃陈奋之弟?”

    “小人是陈剑,字……”

    “我听说,汝兄弟家中,原不过数顷田地,自筑坞堡,胁迫民众,今淮泗之土,已尽入汝陈氏名下,可有此事么?”

    陈剑连连摆手:“实无此事。我兄弟修坞堡,不过为保障乡中百姓平安而已,百姓乃乐输收获相助,那些田地还都在旧主名下,何曾入我陈氏?”他心说我倒是想把那些土地名正言顺地全都给吞了呢,问题连官府都没有了,我就算篡改了田契,那也找不到人来盖章承认啊——虽然既成事实,终究欠缺了官府的背书,不怎么牢靠的。

    裴该及时摇摇扇子:“祖君何必咄咄逼人?不管田在谁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须按例缴税便可。”随即故意打个哈欠:“还是赶紧入正题吧。”

    陈剑暗中舒了一口气,偷眼观瞧裴该,心说大庭广众之下你打哈欠?你是毒瘾犯了吧……听说这位使君年纪虽轻,却是闻喜裴氏的嫡流,真正天下一等一大家族的子弟,所以才能身居三品高位。老天真是不公啊,倘若我也能托生个好人家,在这乱世中必可雄霸一方,不至于仅仅在一个乡里横行无阻——高门都是草包,英雄起于草莽,结果草莽英雄还必须得要向个高门草包低头……

    裴该既然发了话,祖逖也就只好一撇嘴,暂时收声。于是卞壸就开始说正事儿了:“我等此来,乃为保障徐州,牧养汝等。然而当前的时局汝等也应该都清楚,胡贼跋扈,天子蒙尘,中原大乱,即北方的青州,石勒、曹嶷等辈亦在悍斗,若守牧者唯知文事,不修武备,则徐方必罹大难。我等初至,钱粮不足,唯有向汝等求输了……”

    祖逖接口道:“使君适才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则王土的产出,自当归于朝廷。后面还有半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是王臣,自当奉献御寇之力。我意汝等皆拆去坞堡,将所蓄粮秣上输于郡,所豢丁壮亦皆充为州兵郡卒,我等统一调度,乃可内剿盗贼而外御胡虏!”

    众人闻言尽皆大惊——没想到郡守胃口那么大,想把咱们全都一锅端了!陈剑不自禁地斜眼瞥瞥身后那些卫兵,心说难道我真的必须杀出此堂,进而杀出此城去吗?大腿外侧,倒是还暗藏了一柄匕首,就怕打不过那些兵手执的长枪大戟啊……

    “且慢!”忽听卞壸开口道,“祖君无乃太急乎?固然庶民不当执械,亦不当修建坞堡,然时势如此,于朝廷暂不及处,民思自卫,也是无奈之举啊,不可苛责。且胡虏觊觎在侧,流贼尚且纵横,若要彼等毁坞弃械,将粮、兵都上输郡府,实非善政,反而易生变乱。我意可暂缓施行,只令彼等输一二成于郡,可也。”

    祖逖一瞪眼:“一二成如何足够?”伸手一指陈剑:“汝等可实说,坞中储有多少粮秣,豢养了多少乡丁?”

    陈剑听问,不禁在心中大骂起来:你这种问题可叫我该怎么回答?报实数是不可能的,但若报得少了,你肯定会说不够啊不够,干脆你们乐输其半吧;报得多了,平白使对方更加疑忌我等——看这郡守的相貌、表情,听其言语,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大有一口把我们尽数吞下,以肥之身之意哪!

    闹到最后,还是得要杀出去吧……可是杀出去以后又能如何呢?真的扯旗造反?这个决心可不好下啊……

    好在卞壸又来拦了——其实坞主们若是当场报数,不管是真是假,卞壸都不会开口,这眼瞧着全都嗫嚅,不肯回话,他才赶紧跳出来,继续打圆场——“祖君过矣,彼等并无劣迹,君又岂可刻剥之?为官者当养育其民,而不可侵民之利,夺民之食。我等虽须粮秣、兵员供应,且说一个数,令彼等分配、统筹可也。”

    陈剑心说这位卞别驾倒是好人,才刚舒一口气,就听祖逖冷哼道:“今我不止要保障淮阴区区一县,还须保障徐方,甚而挥师西进,以破胡虏,奉迎天子——兵卒起码三万之数,一岁口粮,及折算器械等,是五十万斛,汝等可能筹措?!”

    众人闻言都是大惊——特么的这和直接把我们给吞了有多大区别?不必陈剑领头,全都叫起苦来,说您这数目实在太大了,就算把我们都卖了也凑不齐啊!

    祖逖冷笑道:“昔新蔡王(司马腾)在并州,即掠卖胡人,以获军资,若卖了汝等便可足我之数,我如何不卖?只惜无人愿买而已!”

    卞壸摆手道:“祖君慎言,彼等都是中国人,又非胡人,岂可贩卖?且琅琊王之命,使我等守牧徐方,不言挥师西进,岂可妄动干戈?今止须足够守御此城之粮、卒,分派彼等可也,期以来岁,再兼及它县……”

    裴该也插嘴说:“是嘛,饭要一口一口吃,涸泽而渔,终非长久之策。”说着话又用扇子掩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祖逖原本是唱白脸,故意不给这些坞堡主好脸色瞧的,但说着说着,他是真有点儿生气了:裴文约你究竟是什么用意?你这表演太过了吧,真跟一吸毒成瘾的混蛋似的了。若早知道你是这种德性——哪怕是装的——我就不跟你一道北上了!于是开口反驳道:“石勒若破曹嶷,或将起意于徐方,则休说淮北各郡都将落于贼手,即淮南不足两郡国之地,止此一县兵、粮,如何守御得住?!”

    卞壸反驳道:“君欲以一县之力而守两郡国,本便无稽!”

    祖逖一挥手:“故须巩固城防,且沿淮筑垒,以为警讯,修造船只,以扰南渡之贼——彼等或许困穷一时,但守得诸县完全,则大小皆安;若胡虏入境,只恐彼等尽输粮秣,也难得全生也!”

    陈剑心说真要是石勒杀过淮河来,大不了我不再劝阻哥哥了,就让他俯首归降,肯定多少还能保得下来一些产业啊,不象你这么凶狠,若是夺尽我等家财,那跟直接杀了我们有啥区别?

    不过听卞壸的口风,再加上看裴该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他心境比方才要平和多了,总觉得事情还有缓儿。于是领着众人继续告饶,只说官府若有所征发,我等不敢不从,但一家老小还要吃饭,坞堡实在是扒不得,太大的数目字我们也筹措不起啊……

    就此开始了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最后裴该听得实在是烦了,一摇扇子,打断了众人的话:“这些刁民,果然只畏威而不怀德,卞君才为彼等说几句话,便顺着竿子爬将上来,竟然只应诺些小之数——汝等不输粮,则我吃什么去?”然后“啧”了一声:“本官在河东有万顷良田,即南渡后琅琊王所赐,亦皆大过汝等基业,难道鹓雏会贪腐鼠不成么?罢了罢了,寒门本无远见,便算本官暂借汝等的好了。”吩咐周铸,给他们开白条吧。

    “且慢!”祖逖赶紧伸手拦阻,说,“使君借彼等米粮,如何归还?”

    裴该摇摇扇子:“且过了今秋再说——我江南的产业,今秋也会有所收成,大不了我再遣使向琅琊大王讨要好了。总之不以广陵郡的名义商借,盖我徐州刺史之印。”瞧那表情,仿佛在说:祖士稚你就是多事,咱们且混过这一阵子再说吧。

    可是卞壸也道“且慢”——“我有一策,还请使君思量。”

    “卞君请说。”

    “今我等近乎裸身前来,无论州、郡、县,吏皆不足数,可授予彼等,以换粮米、人力,若何?”

    祖逖瞪眼道:“此非卖官鬻爵乎?不可,不可!”

    “何言‘卖官鬻爵’?”卞壸赶紧解释,“朝廷名器,自不可轻授人,然州郡皆可自辟僚属,以自身俸禄养之,则与名器无伤。我等今日,是召彼等相商,请乐输资供,捐得多了,乃以僚属赏赐之——是赐也,非卖耳。”

    说完话转向众人,掰着手指头说:“一州惯例招募吏四十一人,卒二十人,治中、诸曹从事,汝等皆无所学,恐不可得,然门亭长、录事、诸曹佐、守从事等,以及各乡职,若捐输合理,并可赏赐——汝等以为如何?”

    祖逖貌似还是想拦:“彼等不过寒门子弟,安能为吏?”

    这话连卞壸都听不下去了:“先父即寒门出身,先外祖(张华)亦寒门出身,以祖君所言,连州郡小吏都无可充任吗?!”

    一句话彻底堵死了祖士稚。

    下面的陈剑听到这里,不禁胸中热血涌起:我靠,有门儿!我本来就是想过来捞个官儿做的呀,这在太平时节,以我家的门第,就算最低级的里吏都不一定能够混得上,这回却说不定能得个州从事!机会若不抓住,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只要能当官,则我家的门第就有望上升,而且兵荒马乱之际,最易立功,将来立了功,或者得着刺史、别驾的亲睐——那个冷口冷面还经常瞪眼的郡守就别想了——说不定连一县之长都有机会捞得着!

    ——因为这年月与后世不同,官吏之间并无明确界分,小吏而累绩升为中层官僚的也并非罕见。

    赶紧开口问道:“若小人乐输三百斛米,不知可得何职?”

    卞壸瞥了他一眼:“太少,止可得里吏而已。”按照当时的制度,每百户设一里吏,是最底层的吏员。

    陈剑心说光我坞堡所养民众,就不止十个百户啊,仅仅一名里吏,怎么够抖威风?不过听了卞壸此言,他心里也大致有数了——“小人欲为守从事,未知所值几何?”

第二十七章、行县

    陈剑返回自家坞堡,对兄长陈奋说:“祖太守贪婪横暴,一如孤狼,当敬而远之;卞别驾谦谦君子,似可以依附者也。”

    陈奋问他:“使君如何?”

    陈剑瞥瞥嘴:“世家高门,纨绔子弟而已,然听其言,似有索贿之意。我打算隔些时日,便将前日篡改的田契密呈使君,只要附上些供奉,相信必能签署,以便传之子孙万代。”

    陈奋连连点头——这个好,这个要得,但——“我等庶民,恐不能越过别驾,直接面见使君……”

    “弟折返前与淮海从事卫君立谈少顷,卫君似可为我等牵线。”

    陈奋说很好,兄弟你这趟去真没有白跑啊,得着了这么个利好的消息,但不知——咱们得拿出多少好处来,才能买得动卫从事和裴刺史呢?

    陈剑说这事儿可以再商量,但——“弟所得利,其实并不止此。”说着话回过头去招呼一声,就有从人捧着上来一个大托盘,盘子里面厚厚地摆着两摞牍版。

    陈奋瞥了一眼,说我认字不多,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兄弟你给我念念吧。陈剑说不用念,实话告诉你啊哥哥,这些都是空白的告身,是我等咸鱼翻身的大法宝!

    对于裴该、卞壸“卖官鬻爵”一事,绝大多数坞堡主都是深感兴奋的,但也表示究竟买哪些官,要“乐捐”多少物资或者人力才能够买到,一时间还难下决断,所以就先暂且认下一些,说要等回去后再与族人商议,最后敲定。

    因为可能某些官职有好几家都想要,但若不私下商量、协调好了,就怕官府趁机狮子大开口,搞类似“拍卖”的把戏,或者货卖两家。还有些坞堡可能想一口气吞下好几个官职,但那就必须拿出很大一笔财货来,不但多少有点儿肉痛,也怕因此而钱财露白,被那个貌似胃口很大的祖郡守给盯上……

    陈氏家大业大,独霸一乡,兵卒也多,只要陈剑此番安全脱出县城,就不怕祖太守使坏,所以他不怎么在乎,一口气就应下了十好几个职位。但问题是倘若尽数购买,即便坞堡中人力、物力再丰厚,都难免伤筋动骨啊,所以要哪些不要哪些,他拿不定主意,终究要回来跟哥哥陈奋商量商量。

    陈剑原本是想当州府守从事的,但卞壸价开得太高了……他倒不是买不起,但你既然当了守从事,总不好不给哥哥买个诸曹佐吧?两个高级职务都拿下来,钱粮就未必凑手了。所以退一步,打算给哥哥买个乡正——也就是一乡之长,自己买个乡正的副手,即乡史或者乡佐当。此外淮泗乡内,合该十四名里吏,一名校官掾,他也先把空白告身都给搬回来了。

    只可惜郡、县属吏不卖——郡是因为太守祖逖的坚持,不肯卖官,而县是因为……连县令都还没有呢,怎么置吏?还可惜暂时只卖淮阴县内的职务,陈家坞堡还有大量产业在临郡的盱眙县内,暂时买不到……

    可谁成想喜孜孜地来向兄长表功,陈奋却根本不以为然:“我等但有田产、坞堡、兵卒可矣,要这些乡间小吏的名额,有何用处?本来淮泗乡内就是我等兄弟说了算,还要什么乡正?”连连摇头:“不买,不买。”

    陈剑反复哀求,陈奋却只是不允,还嘲笑兄弟官迷了心窍——“若想为官时,不妨等着汉军异日杀来,我为汝去买个将军做吧。”

    最终陈剑急了,说既然哥哥你无意于晋朝的官职,那好吧,这乡正我来当!当然即便做了乡正,我还是得听你的,你是乡正他哥嘛。权当兄弟我就想穿袍子,抖威风吧,坞堡之财,我也有份儿,就拿我那份钱粮来买,不动哥哥你一粒谷子!

    陈奋拍拍兄弟的肩膀:“兄弟之间,何分彼此?兴国欲做官,那便做官,我出人出钱,买来给你做便是了。”

    最终兄弟二人商定,由陈剑先买下乡正来,再买三名里吏,派给三名陈剑的亲信,总计价值两千九百斛粮米,或者折算成五千八百人日的劳役——那是为了助修城池和沿岸燧堡。

    此外,根据会上商量定的,各家坞堡还必须派出三十到一百名不等的男丁,以及足够一年的口粮,充作县卒,不但因此可以减少今岁秋赋的两成,而且还不白给,刺史写了白条,算是暂借。

    对此陈奋觉得给多了——你起码得降三成税才行吧——估摸着兄弟是被买官之事冲昏了头脑,所以才满口应承下来。但这终究不算多大的事儿,为了弟兄间的和睦,算了,我就认了吧。不过他当即从公库里拨出价值五万钱的谷、绢、金银等物来,说这是买田契专用的,兄弟你费心去运作吧,我希望到了秋收之期,这一乡的田地,就全都稳稳地落到了我陈家的手中。

    这才是最重要的,兄弟你可不要顾小而失大啊。

    陈剑返回坞堡仅仅六天之后,就忙不叠地押运着大笔粮米,以及兵役、劳役,折返淮阴县城。先向那个口吃的周从事交割了人、粮,给四张告身上填好了名字,然后再去寻卫从事,献上十匹绢,请他帮忙向刺史进言,更改田契。卫从事虽然喜孜孜地把礼物收下了,但却告诉陈剑,说刺史正好出外未归,你先回去等着吧,待他回来,我会帮忙禀报的。

    陈剑不禁略略皱眉:“未知使君何往?几时才可归来?”

    卫循笑道:“使君乃云:‘郡无督邮,乃使我就行县之任乎?祖君何驱我如吏耶?’”

    陈剑完全有听没有懂,只好瞪俩天真的大眼睛,注目卫循,请他解释。卫循不禁摇头——本地的地主真是没学问,你瞧这还号称是大家长的亲兄弟呢,就分明没读过什么书——只得耐心地解释说:“郡中本当置督邮,分部行县,然祖守初至,汝郡中也无有名的士人,竟然无督邮可任,于是乃请使君相助行县……”

    他说是祖逖跟裴该说,你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呆在县城里不觉得气闷吗?不如帮我到各处去巡视一番吧——暗示陈剑,祖逖有把裴该诓走,彻底架空他的用意。

    这当然是编的瞎话,裴该和祖逖还不会那么快便生龃龉,若非自愿,堂堂刺史也不会去充当什么四处巡察的督邮。且说当日研讨究竟该怎样向县中各坞堡征收钱粮的时候,卞壸就表示,这件事情不大好办——官府的权威已然丧失,谁肯平白无故拿那么多钱粮出来帮忙修缮城防啊?祖逖就建议说,不如打白条商借吧。

    裴该笑一笑:“我在江东即向顾、纪等家商借了不少钱粮,然彼等是瞧在东海王太妃的面上,才肯借与,欲图攀附也。今若一无所出,谁肯借君?”不如咱们来卖官鬻爵吧。

    与在众人面前的表现正好相反,祖逖对此并没有太明显的反感,还表示可以尝试一下,一向严明刚直的卞壸却连连摆手,极言不可。裴该就解释啊,说我没打算卖正经官职,可是那些乡正、里吏啥的,反正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做,就算现找,最终也还是得落到地方坞堡主手里,不妨就干脆卖他们算了。

    卞壸道:“则原命乡正、里吏又如何处置?”

    裴该说我查过了,一县之内的乡、里小吏,主动辞职不干和被迫流亡不见的,超过了七成,剩下人数不多,倘若有家族想买,那就直接换人好了——“一任守令,往往更置乡、里吏,本也寻常。”

    卞壸问道:“坞堡主等,有实力而未必有名望,即有乡里之名,亦未必能得到官府承认,若然再授予吏名,只恐从此毫无忌惮,上欺郡县,下躏乡间,奈何?”

    裴该一撇嘴:“便彼等无吏名,难道就不会鱼肉乡里了么?”你可别高瞧了那些土地主的节操,也别太看低他们的狗胆啊。

    卞壸终究做过国相,不久前还暂摄过广陵县事,那些乡下地主究竟是什么德性,他倒也是清楚的,闻言默然不语,虽然还是不大情愿,却已无言反驳裴该。所以他们原本就计划着要卖官的,不是卞壸的临时起意,而且之所以把州吏都开个天价,也是因为并不想让人真买了去,只当立幌子装点门面而已——门口挂着LV,吸引顾客进门,其实我只卖杂牌包。

    等到这次防务(卖官)大会圆满落幕,按照原计划,裴该将暂时离开淮阴县城,到郡中各地去巡视——主要目的是把其余几个县也都拢在手里,暂命人统摄县事,以便秋收的时候多少能收上一点儿粮税来。但县内坞堡主们虽然欢天喜地地回去了,貌似很有买官的欲望,终究还没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事情可能尚有反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裴该还是不敢轻易离城的。

    一直要等陈剑回来,第一笔交易交割完成,周铸禀报了裴该,裴该这才基本上放心。但他仍命卫循找借口先晾着陈剑——陈剑的用意,上次开完会就跟卫因之面前试探过了,卫循当即便禀报了裴该——你越是想得到,我就越是缓撒手,得勾着你的胃口,如此才有可能卖得个好价钱。

    随即便收拾行装,出城而去。临行前,祖逖和卞壸自然都来相送,裴该不再是那副高门世族的离奇打扮了,着了正经冠服,命裴寂牵马过来。

    他们北渡之初,那么多人就只有一匹马,还是裴该从北方带过长江,然后赠送给祖逖的。这是因为江南地区马匹很少——基本上就没有养马场——贱种跟骡子差不多大,贵种早就都落到土著大户,或者最早渡江的那些家族手里去啦,导致有价无市。可是等到渡过长江,即便广陵地区和江南的气候差别不大,终究与中原和北地的交通比较方便,马匹便不算太稀罕的物件了。所以才到淮阴不久,裴该等人便购得了十数匹驽马,骑兵是还养不起,但起码贵人们一人一匹,可以代步,不必要乘坐牛车。

    尤其裴该想要在广陵种地,牛其实比马更重要,怎么能够大材小用,专门留下给自己拉车呢?

    裴寂牵马过来,裴该踏蹬而上。卞壸反应慢了一拍,祖逖可是立刻就发现了:“因何以木为登?”

    裴该笑一笑,回答他说:“我非胡人,少不骑马,控驭之术甚弱,乃以此物辅助耳。”

    祖逖笑道:“我亦非胡人,却无须此物。”随即一拱手,请使君你上路吧。裴该心说什么意思?我还当你见到我新“发明”的马镫会大吃一惊,继而欢喜赞叹哪,谁料想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嘛!究竟是你眼瞎,还是我前世对马镫的认识太过肤浅,其实这玩意儿对于骑兵发展起不了太大的促进作用?反正我本人自有镫后,感觉骑马要舒服多啦,在马背上坚持的时间也能更长一些……

    算了,我就拿自己先做试验,等这趟回来以后再跟你说道吧。

    就此出了淮阴县城,先往东走,渡过邗沟,去看那片屯垦之地。他随身带着奴仆裴度、裴寂,“保镖”甄随等六人,以及淮海从事卫循。各州按例都要设置一名都水从事,负责管理境内的江河湖泊,其中徐、凉二州此职最重,徐州更名为淮海从事,凉州更名为河津从事——一听名字,就知道重点负责何事啦。卫因之是会稽人,据说老家在永兴县,正好毗邻钱塘江入海处的喇叭口,故此对水利、渔业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裴该乃委以此任。

    等到了屯垦地,田曹从事妫昇急忙迎将上来,见了裴该大礼参拜。裴该问其屯垦的情况,妫昇引导着他,一路走,一路看,一边手舞足蹈地详细分说,条理还算清晰。裴该手搭凉篷,定睛观瞧,只见沟渠纵横,衣衫褴褛的流民在小吏——妫昇当然不是孤身跟随裴该北渡的,他也有自家的亲眷和奴仆十数人,正好充作屯垦的帮手——的鞭策下,辛勤劳作,秩序倒也井然。

    裴该不禁心说:“这个妫伯潜是否大才,目前还瞧不出来,但管理数乡一县,貌似还勉强够用嘛。”于是鼓励他说:“伯潜辛苦,若明秋屯田果有所得,必署卿一县之长也。”妫昇大喜,连连作揖,以感谢使君天高地厚的恩德。

第二十八章、督军

    在邗沟东岸觅地屯垦,这一方略在北渡之前就已然定下了。原本祖逖的意思,是要招募流民,分给他们徐州各县无主的田地,让他们重新成为朝廷编户,但裴该却大摇其头,说你这个想法不现实。

    “其一,彼等未必皆丧田失土者也,只因兵燹纵横,家乡残破,这才被迫流亡。徐方未必无警讯,我等又尚未竖立恩信,则彼等焉肯安心耕作?其二,各县虽然多有流民逃亡,但其名下土地,必为大户趁机侵夺,倘若欲从那些大户手里析出田来,则必生事端,于我等积聚不利;而流民虽得田土,亦恐不久后即为大户所逼依附,是我徒为他人做嫁衣裳也……”

    “为他人做嫁衣裳”,这句话虽然后起,但祖逖也是能够大致明了其含义的,闻言不禁哑然。

    裴该继续说,还有其三——“今岁已无法播种,要待来春,则过冬之粮、安居之屋,以及明岁的种籽,皆须我等筹措,秋收所得,未必便能填补这个漏洞。我等手头尚且拮据,如何支应?故此分田编户,只好待一州大定后才可实施啊。”

    祖逖脑筋倒是也挺灵光,当即反应过来:“如此说来,便只有效魏武帝屯垦了。”

    这也正是裴该原本的意思。所谓屯垦,就是把老百姓都聚集起来,就跟上古的奴隶似的,统一规划、统一管理、统一劳作,最终的收成,除了口粮和种粮外,一律征收官用,不给他们留下什么余财。好处一是方便管理,二是可以比对待编户齐民征收更多的粮税;坏处当然也不少,这只能是临时性举措,倘若当作制度长期实行,老百姓就算不造反,也肯定会寻机落跑吧。人在饥饿的时候,你让他做奴隶他都肯,但凡吃上几天饱饭,再让他们见不着自由的曙光、勤劳致富的前景——即便都是虚的——那哪有不撂挑子的?就算不造反,不逃亡,那也肯定出工不出力,敷衍了事啊——反正干多干少,都剩不下什么来——对于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毫无益处。

    故此经过反复商讨,最终裴该和祖逖决定,咱们不多召流民了,就先带上那两千流民兵的家眷,让他们去屯垦,地点就选择在邗沟以东的洼地——这是祖逖给出的主意,他对徐州的地理状况比较熟悉——承诺三年之后,就给他们分田分地,摆脱半奴隶的命运,并且还允许流民兵每个月可以放假三天,去屯垦地跟家人团聚。

    老弱妇孺六七千人,圈占了大约五万亩土地,在妫昇等人的指挥下,先是伐木、搬土,在高阜上建造简陋的居室——基本上四五家合居一室,睡大通铺——然后开渠泄水,平整田土,以期来春可以播种。妫昇向裴该介绍说,别瞧多是老弱妇孺,真让他们吃上几天饱饭,干活儿的效率还是颇高的——“那些粗蠢妇人,平素在乡亦做惯了工,三女可当二丁用。”

    随即又指指不远处一小片土地:“至于老者,亦皆数世为农,虽然力弱,却有经验。所植菘菜(白菜),才刚下种,据说入冬前便可收获,但储存得法,一冬皆可食也。”然后笑笑:“江南却少菘菜,若非彼等提起,我都不知能种此物。”

    裴该心说那当然啦,这冬储大白菜可是好物,曾经是北方绝大多数家庭整个冬天唯一可以吃到的菜蔬呢。不过貌似大白菜只在华北地区和东北地区可以种植,想不到苏北也能种……未必就是后世的品种,也说不定那些流民都是更北方来的,还没在徐州种过菜……好吧,就让他们试验一下看。

    妫昇拍胸脯担保,说入冬前一定可以把土地全都平整完,等到来春播种,这五万亩土地,至少能够收谷十三万斛,刨去口粮和种粮,剩下四五万的不成问题……

    裴该当场就惊了:“止得四五万斛乎?”这收益率也未免太低了吧!

    四五万斛谷子脱粒后,大概是三千多壮丁一年的口粮(七成饱),但问题是募来的兵士不可能光给吃粮食啊,你总得就点儿腌菜吧?就算不管服装,总得管他们兵器吧?而且真到临战之时,不能不给一两顿饱饭吃吧?林林总总算计下来,估计也就养两千兵到头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祖逖就是带着两千兵直奔了兖豫的,但在这条时间线上,他多少得给裴该留点儿兵下来吧?否则裴该光杆司令,别说防备石勒等胡骑南侵了,就连县中坞堡主都根本无法控制……

    妫昇尴尬地笑笑:“此为平年的收成,若丰年自可收得更多……都是些老弱妇孺,户耕二十亩已是极限,且无铁器……”他们都是用现削的木耒、木耜在劳作,效率怎么可能高得起来?再一点——“此处田地亦不甚肥……”说到这里,妫昇随手一指,说往北去十多里外,倒有良田,可惜都是有主的田地,难以夺占啊。

    裴该沉吟少顷,说你把附近哪儿有好田,数目和田主姓名,全都打听出来,我看看有没有机会跟他们换田——他说自己打算把所有无主或者田主不明的土地,全都收归官府所有,然后跟大田主们置换,当然啦,这是个大工程,得多招募点儿人手,一点一点访查明白。随即又安慰妫昇,说:“我返回后便与祖士稚商议,不妨将流民兵亦移至此处军屯。且止此一岁,明岁若有产出,且广陵未遭兵燹,大小俱安,便可自江岸多召些流民过来,非止老弱,必有青壮,则后岁必可丰产也。”

    妫昇连连点头,心里却在说:还有后年啊?不是说明年田种得好了,就给我谋个县长的官职么?不成,我得再想想办法,明年秋收的成绩,一定要让使君能够满意喽!

    巡查过屯垦地之后,裴该继续骑马向东,直抵海岸边。途中露宿郊外,裴寂、裴度燃起篝火来,甄随则带人出去狩猎,打得了两只兔子、一条野狗,洗剥干净,架在火上烤,给使君大人打牙祭。

    裴该一直想要拉拢甄随,在他看来,这种头大无脑的家伙,只要多多相处,摸准他的脾性,便不难驾驭。也不知道王导的眼线究竟是哪一个?但终究甄随是他们的队长,若能降服了此人,对付那眼线就比较方便了。

    因此他脱略形迹,箕坐在篝火旁,与正在烤肉的甄随闲聊,随口问道:“甄是中山大姓,汝一蛮夷,如何也姓了甄?”

    就裴该所知道的历史人物,新朝有个大司马甄邯,还有个更始将军甄丰,然后魏文帝曹丕第一任皇后是甄氏——对,就是原嫁袁熙,邺城失陷后被曹丕抢走,民间传说还跟自家小叔子曹植有一腿的那个——他们应该都是中山国无极县人。甄不是什么大姓,不象王姓,除琅琊、太原这两个大家族外,几乎各郡都会有几家姓王的,品流非常复杂。那你一个武陵蛮,隔着中山十万八千里,怎么也会姓甄呢?祖上跟甄后……不对,太近了,跟甄邯、甄丰他们有没有啥关系?

    甄随摇摇头:“老爷不识得什么甄寒、甄风,我本不姓甄,是因为家族叛乱,被官军剿灭,被迫改名换姓……因为甄这个姓与原姓发音相近,这才姓了甄了。”

    裴该皱眉琢磨,那你原来是姓啥的呢?姓真?不对,这年月两个字声母不同……

    甄随撇嘴道:“又不是汝……使君等中国人的姓氏,且我族话语与中国话也不尽相同,使君猜不到的啦。”

    裴该见他不肯说,也就不再追究,转换话题问道:“汝家既为官军所剿,可有怨恨朝廷之意么?”

    甄随“啧”了一声:“造反嘛,成了便吃香喝辣,谁的面子都不必卖,谁的话都不必听;输了便人头落地,满门诛杀,本是寻常之事,有何怨恨可言?若说怨恨,老爷刀下也送走过无数冤魂,彼等家人岂不恨我?朝廷官军也被我父、我兄杀过无数,难道不恨?恨来恨去的,抵得甚事?老爷如今孤身一人,无力造反,顾长史(顾荣)给饭吃,便跟顾长史,王司马(王导)给饭吃,便跟王司马,今使君给饭吃,便跟使君,如此罢了。”

    随即嗫嚅道:“这人活着啊,要么造反,要么混吃等死,有啥可恨的?”

    这番话听得裴该一脑门的黑线……自己粗人也见过不少,粗成这样的,却是头一回遭遇……而且甄随这动辙自称老爷的口癖,说过他好几回了,就是改不了啊。老爷中间夹个“使君”,听着怎么就这么别扭呢?

    “汝不要再唤我使君了。”

    甄随一瞪眼:“不让叫主人,怎么连使君也唤不得了么?难道要老爷跟那些奴仆、文吏一般,唤汝明公、主公?即王司马也不是公,汝才是侯爵,如何便公了?还是说……此乃公母之公?”

    裴该这一头的冷汗啊……看起来自己把问题想得太过简单了,这种粗人真没法跟他交流——“汝是武夫,当呼我的军职——不如唤我都督好了。”他可还挂着都督徐方军事的头衔哪。

    “都督?”甄随一撇嘴,“好生绕口……还不如唤作督军。”裴该摆摆手说可别啊……虽说督军也是都督某某军事的简称,但这年月如此称呼的人还并不多,尤其自己,听到这两个字,总会感觉跑错了片场,又穿越到民国初年去了……

第二十九章、盐与铁

    从屯垦地继续向东,两日后终于抵达东海之滨。裴该登高而望,只见莽莽苍苍,水天一色,烟波无垠,不禁使人的心境也变得开阔起来。他端坐在马鞍上,摆手招呼卫循过来,用手中竹杖一指海面,问道:“因之,卿可知道,我为何要到这海边来么?”

    他如今为一州刺史,还挂着都督军事的头衔,算个是大领导啦,不再是从前司马越幕府里品高职虚的小角色,日常指画安排,挥斥方遒,总感觉手里有点儿空……这年月高品士人都习惯在手里玩儿点东西——比方说王衍就偏爱一支玉如意,后来被裴该给毁了。

    然而裴该终究不是瘾君子,不会想着去拿柄如意,或者麈尾,前者曾经给他留下过不好的回忆,后者么……若说象道士还则罢了,可自己总会联想起戏剧里的宦官……至于曾经在开会时候捏过的蒲扇,倘若冬季野外还拿那玩意儿,会不会被人当是发神经啊?

    后来想到,南朝名将韦睿曾执三尺竹杖(一说为竹如意)指挥作战,这玩意儿貌似挺顺手啊。好在江南淮北也不是无竹,于是他就命人挑了一段好材料,削之为杖,同样三尺长短(晋尺,大概相当于后世的70公分多点儿),既可以当指挥棒,骑在马上还能做“策”用。

    当下即以三尺竹杖指点海面,询问卫循,卫因之毕恭毕敬地回答道:“为有鱼盐之利。”

    裴该说对啊,之所以我一定要到海边儿来瞧瞧,就是因为这里有盐——至于渔业,倒还未见得有多么繁荣,能榨出来多少利益。

    广陵的盐业资源非常丰富,海岸线漫长,很多地方都可以晒盐——故有县名“盐渎”——还则罢了,并且淮阴县内还有岩盐。淮阴县就是后世的淮安市,根据勘探,岩盐储量达到一千多亿吨,居世界首位,而且品位高、埋藏浅、品质优,但在这年月还没有大规模开发利用,裴该前世也不是在江苏当的公务员,对此毫无认识,因此主要关注的还是海盐。

    他特意给卫循淮海从事的头衔,还带他过来,就是要他把盐业给抓起来。盐铁国家专营之制,是从汉武帝时候开始的,东汉一度取消,到了魏、晋重又恢复。不过此前一郡官吏大多跑散,盐业自然也放任自流了,裴该要卫循先把相关情况打探清楚,然后再决定是不是请祖逖带兵过来,威逼甚至于剿灭那些在国退民进中把持了盐业的沿海富户。

    此外——“卿当巡查海岸,寻找可筑良港处,建造船只,以为输运之用。”这年月中国的航海水平已经居于世界前列了,东吴时代就能建造大海船,一口气从长江口北航到辽东去,或者向东去发现了台湾岛。在裴该想来,即便因为战乱的缘故,技术有所退步,但想造出可以沿着岸开,而不必要深入远海的船只,问题应该不大吧。

    “沟通淮阴、京口,若以海运,较之陆上车载人扛,必然省力,日程也会缩短。”

    自己还必须仰仗着江东的支援,即便王导他们不肯再吐出一粒米来,终究裴氏答应过自己,等到今年秋收,东海王封地上运来粮食,会尽量分给自己一些用啊。再者说了,王导是不肯白给自己粮食,但若是用其它商品来换呢?我直接派人去建邺,或者往吴郡、会稽等处贸易,你总不能横加干涉吧?

    卫循拱手道:“使君深虑,循拍马不及,只可惜……”略略顿了一下:“江东却不缺盐……”

    裴该笑道:“此两事耳。”我刚才跟你说盐业,现在跟你说海运,并不是让你收了盐之后通过海路卖到江东去——那儿也挨着海啊,也产盐哪,汉武帝最早设置的三十六处盐官,可就包括了会稽郡的海盐县。如今海盐隶属于吴郡,在它西南面还有一县叫做盐官……听名字就知道人不缺盐吃啊。

    但是,将来祖逖是要领着兵往西打的——这事儿倒不必瞒着幕僚们,过江后不久就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兖、豫两州缺盐的地方很多,他带着盐去找粮食,比直接扛粮食要便捷得多。“且盐可制豉,可腌鱼,其利倍之。”

    卫循拱手应诺,但是表情多少有点儿不大自在,实在忍不住,就问裴该:“止祖守西行么?我等不会要跟着他前往兖、豫吧?”裴该笑笑:“卿不愿沙场建功,封妻荫子么?”卫循连连摇头:“使君休看末吏体壮,为南人中之异相,实不识兵戈,平生连鸡都未曾杀过……只要跟随使君,自有晋身之阶,何必要自蹈死……若是误了祖守之事,恐于使君面上也不好看。”

    旁边儿甄随听了直撇嘴:“无胆匪类,倘若使……都督有命,我便愿意跟着往兖、豫去。这些年也就屠狗杀鸡,老爷刀上许久不沾人血,怕是要锈!”

    裴该转过头去瞥他一眼:“既如此,我便将汝拨在祖士稚麾下,如何?”

    甄随摇摇头,叹口气:“王司马使我卫护都督,若都督西行时,老爷自然跟去,否则……都督在哪里,我便在哪里。”随即一摸身上背的大弓:“我再去为都督猎些鸟儿、兔儿来吃吧。”转过身去就跑远了。

    裴该“哧”了一声,心说你,或者你的属下,还要留下来监视我哪,我知道你们必然不肯走的。重新转向卫循,对他说:“广陵不比江东,尤其是淮阴附近,田不甚肥,沼泽密布,加之户口流散甚多,止靠屯垦之粮,以及各坞堡捐输,恐怕难以卒岁,必须自江南购买……”

    琅琊王司马睿也曾经镇守过徐州,所以虽然撇下土地和百姓跑江南去了,相关文件都还带着,裴该既欲北上,坐镇淮阴,当然会去找王导索要。王茂弘倒也没必要从中作梗,由得裴该搜检来阅读,使他对徐方地理、物产,都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未必就比祖逖差喽,而且二人还可互补不足。

    裴该了解到,晋武帝太康年间做过户口普查,广陵一郡大概有户不足三万,口十一二万——大概是东汉强盛时的三分之一——其中淮阴最多,近乎其半。等真到到了淮阴县,根据数日间他向县中耆老探询所知,流散和遭难的百姓也大概接近半数,也就是说,如今县内应该有户七千、口三万左右——这么算起来,基本上都在那十一家坞堡掌控范围内!小老百姓的税好收——只要他拿得出来——富户的税就难办啦,别看他们在会上拍胸脯表态,支持政府,说得好好的,真等秋收之后,能缴上来半数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再加上裴该手里也没有那么多吏员下乡去征收……

    所以在可预见的数年内,粮食都是一个大问题,光靠淮阴一县,甚至广陵一郡都难以彻底解决,必须得从南方调运。

    那么,除了裴氏可能的资助外,靠什么货物才有可能从江东换来粮食呢?

    其实徐州的矿产资源非常丰富,铜和铁都不缺乏,即便在广陵郡内,盐渎县和堂邑县就都产铁,范围若再扩大到全州,下邳、彭城有铁,彭城国治徐州县东北方有铜山……问题是恢复开采得花不少时间、精力和金钱,再加上建邺本身产铜、产铁,人足够用了,基本上不必要再从江北输入。

    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特产,就只有淮阴县内的淮山了——山药很多地方都有,但只有这里的才最具备药用价值,故名“淮山”。裴该目前只能想到淮山,希望能够靠这种资源,从江东多少换点儿粮食过来才好。当然这远远不够,杯水车薪,那也只能再花一两年时间仔细搜索,尝试勘探和开发更多特产出来了。

    真可惜,自己前世没学过地质、矿物,也不懂得药学啥的……

    裴该留下两名部曲,保护着卫循在海岸边勘测,他自己沿岸南下,前往盐渎县。盐渎的盐、铁业都很发达,而且因为距离胡乱比较远,社会生产力的破坏程度相当有限。但这两种重要产业自然都掌握在富户们手中,在裴该的设想里,迟早是要把这票家伙连根拔起的,所以先不便让卫循跟他们照面。

    进入县城后,即召集富户会商。裴该知道自己的手暂且还伸不到那么远,也就不跟他们提什么税额、税率了,采取后世元朝的包税制度,设定一个钱、粮和铁的基本数值,在此基础上,各家竞标。

    最终一户姓石的人家以超出底价一成半的税数成功拿下了这个项目,裴该给了他们一张郡盐铁从事的告身——本无此职,反正乡下土佬也不清楚——要他们秋后即将本年赋税一次缴清,钱和粮也可按市价以盐、铁代替。这意思就是:你只要给足我需要的就成,至于你收多少,贪多少,随便啦,老子不管。

    离开盐渎,便又西向射阳,照章办理,署了一个县主簿——不过射阳是个穷县,没啥特产,农业也不发达,所以只收绢、粮。第三站是高邮,也署了个县主簿,同样征收绢、粮。

    这一大圈子绕回来,就已经八月份了,秋赋已经开始征收——那是卞壸的职责,裴该不必亲历亲为。可是才刚在县署——如今该叫州署了——坐定,卞壸正待禀报第一阶段的征税情况,突然间祖逖带着焦急的容色撞上门来,一见面就说:“适有消息传来,晋阳……已失陷矣!”

第三十章、捉襟见肘

    守备晋阳的乃是祖逖的好友,当年曾经一起“闻鸡起舞”过的刘琨刘越石。刘琨是在六年前被司马越任命为并州刺史,并加振威将军号、领护匈奴中郎将衔的,他领着一千多人,自洛阳北上,迤逦而至晋阳。当时晋阳历经兵燹,几乎已成一座空城,全靠刘琨招聚流民、发展生产、修缮城防、募兵守卫,花了大概一整年的时候,才使其重获生气。

    晋阳就在胡汉国首都平阳的北面,如同一柄达摩克利斯剑一般,高悬在刘渊、刘聪父子的头上,彼等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是多次派兵攻打晋阳,却全都铩羽而归,这并不仅仅因为刘琨的军事才能相当杰出,更重要的是,他联络上了更北方的鲜卑拓跋部,与其首领猗卢结为兄弟,所以每每能够召唤鲜卑兵来抵御胡汉军。

    但即便如此,刘琨也始终只有防守之力,而无法趁胜发动反击——否则胡汉军就不可能坦坦地肆虐中原、围攻洛阳了——主要原因按照史书上所写,是因为刘越石“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去者亦以相继……”说白了,这人虽然善于拉拢人心,对于机构组织方面的能力却很差,恩威两道,徒有恩而已,短了个威字。裴该前世读史,就因此觉得刘琨之能,远不如祖逖。

    倘若二人易地而处,估计祖士稚早就能够组建起一支起码在五万以上的强军,全得并州,甚至进而攻陷平阳了;而刘越石若转战兖豫,成绩估计还不如祖逖的一半儿强。

    所以刘琨虽然势力并不仅仅在并州一隅,他还派侄子刘演领兵进入兖州,击斩王桑,击退赵固,驻军廪丘,后来还打败过石勒。但双方隔着老远,很难呼应,导致刘琨始终困守晋阳一隅,根本就打不开局面来。

    刘琨所署晋阳令徐润是个小人,据说他是因为擅长音律,跟刘琨对了脾气,才被引为心腹的,从此恃宠而骄,肆无忌惮。奋威护军令狐盛劝刘琨除此小人,反倒被徐润进了谗言,刘琨没有仔细访查,便将令狐盛给处死了。据说刘琨的老娘因此而责骂儿子,说你不能驾驭豪杰,反倒杀死比自己强的人,如此作为,必将酿成大祸!

    果然,大祸旋踵而至,就在这年的七月份,令狐盛之子令狐泥逃依刘聪,具言晋阳军中虚实。正好在这个时候,刘琨所署上党太守袭醇降汉,雁门郡的多部乌丸亦一时俱反,刘琨亲率精兵前往讨伐,刘聪趁机就任令狐泥为向导,派其子刘粲率军奇袭晋阳。太原太守高乔见不能敌,竟然开城出降,刘琨虽然不在,其父母并为刘粲所害……

    这一消息反复辗转,终于在八月中旬传到了淮阴,祖逖当场就急了。他一直等到裴该回来,见面述说噩耗,当即表示:我等不得了,这就要率军西进,去援救老朋友刘琨!

    卞壸闻言,不禁大吃一惊,连连摆手,说:“祖君将兵才两个月,训练未成,而我这里粮秣筹措,亦未完备,此际岂可出兵?且祖君如此急切,燥形于色,此乃败军覆将之相也——期期以为不可!”

    祖逖顿足道:“我急于发兵,并不仅仅要为刘越石复仇。二君请细思,刘聪既得晋阳,侧后无忧,则必全力以援关中,与刘曜合兵,恐秦王(司马邺)难以抵御。我亦不必冒进,沿淮而西,自钟离北渡,先定谯、沛,再向河南,与荀司空(荀藩)相呼应,则刘聪或者有所忌惮……”

    裴该抬起手来,略略一按:“祖君休急,即欲发兵,亦不在一二日间——请先坐下,我等好从长计议。”

    等祖逖终于不情不愿地落了座,裴该把身体略略朝前一倾,先问他:“刘越石今在何处?”

    祖逖答道:“据说自井陉东逾太行,或者就在常山郡内……”

    “士卒皆已离散了么?”

    “不甚清楚。”

    裴该叫裴度把地图拿过来,就在三人中间铺开。这年月的地图测绘水平非常原始,山水、城池,都只能保证大致方向不错而已。裴该一直想要利用自己前世的地理知识加以修订,但古今地名差异很大,山脉走向是大致不变的,江、河、淮却时有改道,所以花了很大的精力,也仅仅大致修订了建邺附近长江段,以及淮阴附近淮水段的地形而已。他没正经跑过的地方——即便前世去过——靠着书本上得来的记忆根本就无从措手。

    比方说这并州和冀州,若是不看黄河、太行,光把城池摆在那里,估计他都瞧不出来究竟是哪一片地方。

    祖父裴秀是著名的地图学者,问题他那两把刷子搁后世也不够看,而且虽然作为家中秘术,传给了次子裴頠,但裴頠死的时候裴嵩、裴该哥儿俩都还太小,基本上未蒙传授……

    青竹杖就在手边,裴该指点地图,似乎在反复思忖。隔了一阵子,他才开口说:“常山之北,即为代郡,拓跋猗卢在焉,料想刘越石必然向拓跋求援,欲图恢复并州——祖君,刘越石为人如何?可是如同传言所说的坚忍不拔之士?”

    祖逖点头道:“‘坚忍不拔’四字,正可形容越石。”顿了一顿,又说:“文约所想不差,根据为敌所夺,若是他人,或许颓唐,一败而走,若是越石,必谋恢复。”

    裴该说那就是了——“若被叛贼久占晋***基稳固,恐刘越石难归并州,加之至亲遇难,刘越石复仇之心,只有比祖君更甚,他又岂会久居常山?我意二三月间,必将西逾太行,重入并州。而二三月内,祖君以两千弱卒,能够在豫州站稳脚跟么?”

    祖逖轻轻摇头。裴该趁势问道:“如今士卒训练如何?”

    他们从长江岸边拉来了两千流民,再加上于路招募,以及要求各坞堡派人来应兵役,协守淮阴,这时候祖逖麾下已经有了三千多人。但是祖逖也说了,才刚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只能说勉强成军,战斗力还真是无法保证。尤其是武器缺口很大,直到今天,将近半数的士兵仍然还只能扛着竹竿、木棍……

    裴该笑一笑:“如此,则祖君即便西进,不足为刘越石之援,反倒是荀司空之累了。刘聪将三五千精锐,便可摧破君之所部,如何牵绊他西进关中的步伐?祖君且息愤怒,当三思而后行啊。”

    祖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拱拱手:“文约所言是也,是我操切了。”然后又补充一句:“文约运筹帷幄,能知千里之外事……”算不上“决胜千里”,只是“能知”而已——“我不如也。”

    裴该心说你倒无须妄自菲薄,也不必要夸我,我之所以安然若素,纯粹因为知道历史的走向。在他记忆中,令狐泥召引胡汉军袭击晋阳,这并不是刘琨势力的终点,刘琨应该在不久后便得到鲜卑兵的援助,一口气杀了回去,还把刘粲杀得大败。刘琨后来是被石勒打败的,究其根由,是因为拓跋鲜卑内乱,他失去了强援之故。因此刘琨便又转向去联络段氏鲜卑,跟段匹磾约为兄弟——最后他就死在了这义兄弟手上。

    所以啊,并州危局只是暂时的,祖士稚你真不用太着急。当然更重要的话裴该没说出口:关中那就是一个大泥潭,你救不了他们,别一不小心把自己也给陷进去,反为不美。

    此时一看祖逖终于镇定了下来,暂且打消了出兵的念头,裴该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你着急走不要紧,问题现在兵还没有练成,你能给我留下几个人来?我是大不了由甄随他们保着,应该可以顺利逃归江东,但你就会跟历史上一样,没有后方根据地而一头向西撞去,就怕结局会比原本更加糟糕啊——因为你走早了。

    就此开始跟祖逖商讨军事问题:“我听闻,即苦练成军,若初临阵,亦难当百战之师,然否?”祖逖点头,说确实是这样没错。裴该笑一笑:“则今所招募流民,尚未见血,如何可西出以当胡骑?听闻郡内尚有盗贼肆虐,祖君何不率部讨之,使其知战?”

    祖逖说我也正有这个想法,以战代练。于是裴该就建议祖逖留下几百人守城,把剩下的兵马都拉到屯垦地去,一方面协助平整土地,另方面也保护屯垦地,然后便可以之为根据,四下剿贼,尤其是——“我命卫因之勘查盐政,官家既弃之,料必有人夺占盐田,若不能顺利收回,祖君也当往助,相应征剿。”祖逖答应了。

    “此外,盐渎非止有盐,尚且有铁,亦可前往接收,打造军械。”

    祖逖才刚点头,旁边儿卞壸却表示异议:“使君前往盐渎,据闻署一从事,使其管理盐政、铁政,定额输往淮阴。既有成制,岂可再使祖君前往接收?”

    裴该笑笑:“若其晓事,自然恭迎祖君,若不晓事,罢之可也。”一指祖逖:“我白版署之为郡从事,祖君是郡守,自可罢免。”卞壸皱眉道:“使君初至州中,当以仁信立身,岂可施此诡诈之术?愚弄百姓,非君子当所为也!”

    裴该暂时懒得跟他多做解释,只说:“当信则信,当诈则诈,乱世中不得不然。”说着话连使眼色。

    卞壸还以为裴该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只是不方便宣之于口而已,所以眉头仍然皱着,却不再表示反对了。可是没想到,等祖逖走了以后,裴该不但不再详加解释,反而关照卞壸,说等盐渎第一批铁送到县中,估计祖逖已经走了,到屯垦地去啦,你千万把铁料全都扣下,一斤都不要给祖逖——咱们拿来铸农具,别给他铸兵器!

    卞壸说先农后兵,稳定了地方才好强军,也省得祖逖再得着什么消息,着急就要西进,这点我理解,但——“若祖君来索要,如何办?”裴该笑道:“君可与言:‘盐渎大有,可即往取,何必贪此锱铢之利?’”

    卞壸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使君,专行诈术,恐非君子立身之本。”

    裴该一甩袖子,反驳道:“我不欲立身,而欲立功。古来立朝纯臣,必诚信忠悃,而外当强敌者,不以诈术,如何成事?我自有筹划,君无复多言!”

    晋朝的田税不高,一般规定每亩田征收七升谷子,再加上人头税和其它杂项,总额也到不了两斗。目前的广陵郡,地广人稀,而且田产大多捏在坞堡和大户们手中,或者顶着不交税,或者利用种种借口偷税漏税,最终秋赋所得,竟然还不到定额的四成,也就三万多斛谷,以及少量的绢、钱,和盐、铁等特产而已。

    加上此前从江南带过来的,以及卖官所得,裴该手里仅仅掌握了五万斛粮食,还不够三千兵和屯垦老弱半年的口粮……当然裴该还有些别的路子弄粮食,同时他也想看看祖逖在剿匪和掌握盐、铁产业的过程中,能够额外搞到多少了。但估计郡中那些小股的匪徒,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而至于盐渎县的富户……祖士稚你也是地主阶级啊,真下得去狠手吗?

    估计狠手最终还得自己来下,但,祖士稚你得先给我练出一支多少能打的队伍出来。

    他整天和卞壸二人摆算筹,计点钱粮,发现实在捉襟见肘,前途并不乐观。时隔不久,出去送信的几名部曲陆续返回了——倒是没人落跑,或者遭逢了不测——裴氏不但回了长长一封信,备悉讲述建邺之事,还把司马睿等人相赠的很多金银首饰打个包,送给裴该。裴该不禁苦笑:姑姑啊我要的是粮食,这首饰头面再好,未必能够换到粮食啊。

    算了,派人去各坞堡推销吧,终究是大城市的好手工,能换一粒粮是一粒粮。

    派去峄山找郗鉴的部曲带了回信归来,郗鉴在信中表示,希望能够和裴该守望相助,但是——我就暂且不渡淮南下啦,身边人太多,不方便带着走。裴该又是遗憾,又多少松了一口气——我是垂涎他那一万多人,但真要是这会儿带到淮阴来,估计连我都得活活地饿死!

    派去找邵续的两名部曲,都顺利抵达了厌次,但是空着手回来了——查无此人。

    另两封信倒都得着了回复,但无论王司马还是“程司马”,信里全是面汤话,貌似挺亲切,其实不落一个实字。

第三十一章、出污泥而不染

    陈剑在县城里整呆了一个月,不仅未能见着刺史,后来就连卫从事也踪影全无了——据说是出巡的刺史有事相召,他匆匆离宅,赶到海边去了……

    陈剑这个郁闷啊,他手捏着厚摞的田契,来时已经在哥哥陈奋面前拍胸脯保过证了,这回一定要把淮泗乡中的土地全数拿下,使我陈家可以代代相传,子孙永无冻饿之虞,如今事情办不下来,他哪儿还有脸回去见陈奋啊?

    陈奋已有一个嫡子,年方六岁,但虽说除正妻外还有三房妾室,妾生的几个儿子却全都夭折了,其间缘由……不说也罢。眼瞧着正房嫂嫂肚子又大了起来,陈剑就想着,若是兄长再能得男,我也得赶紧去说个媳妇儿啦。他们兄友弟恭,陈剑恐怕自己一旦有了儿子,哥哥会产生什么危机感——下一代大家长还能落在长房手里吗——所以才一直拖着婚事。若是哥哥有了两个儿子,有嫡嗣,还有备份,自己再产崽就威胁不到他啦。

    所以得赶紧把田契敲定喽,挟此功劳,起码可以跟哥哥说道说道,分一两成到自家名下,将来好传给儿子。侄子是靠不住的,因为嫂嫂不是省油的灯……

    卫从事既然找不着,他被迫着尝试去走另一位周从事的门路。但这位周从事整天板着张脸,说话也不大利索,实在不易交流,五匹绢送出去,就跟打了水漂似的。不过这也不怨周从事,使君尚未回还,他就想帮忙传言,该找谁禀报去?周从事话里话外说得很明白,这事儿只能求使君,郡守和别驾全都严明刚正,恪守国法,你就别去撞墙碰壁啦,一个说不好,或许还会被他们直接逮起来法办……

    好不容易等到裴该返回淮阴,陈剑赶紧又去拜访从事周铸,但是周铸跟他说:“使君才归,政、政事倥偬,日、日、日与卞别驾计议,恐、恐……汝且多待数日,急的甚么?”陈剑黯然而归,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继续等着。

    他是住在了一家亲戚宅中,这一日忽然有个年轻人带着周铸的介绍信登门,见了陈剑,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名裴寂,使君是我主,家事一以委之。”虽然对方只是名奴仆,陈剑恰好有求于他,赶紧躬身行礼,然后就问:“可是使君召见小人么?”裴寂点点头,然后又摇头,说:“汝一庶民,使君身份尊贵,不便相见。今晚汝可到某处某处,自有好处与汝。”

    陈剑满口应诺,当晚就揣着那些田契,按照裴寂的指引,来到某处荒宅。说是荒宅,其实原本也住着挺富裕的一家人,后来弃业南下,房子就空了出来,等到裴该他们进城,老实不客气,把城内所有无主之宅、之业,全都收归官有。

    果然裴寂在门口等待,当即领着陈剑进了一所偏房。只见屋中拉着绢织的帷幕,幕后点着灯,影影绰绰。他正感茫然,就听帷幕后有人开口问道:“汝便是陈剑?是也,昔日曾有过一面之缘。”

    陈剑一听,果然是裴刺史的声音,赶紧跪下,大礼参拜。不过裴刺史说完这句话,就再不开口了,由裴寂跟陈剑商谈相关事宜。

    淮泗乡耕地面积非常广阔,竟有万顷之多,其中两成早就已经“名正严顺”地归了陈家了,陈剑这回拿出来的是其余八成的地契。裴寂当场就指出来,这些田地虽然尚未正经过户,没有官府的背书,但也早已经落在你们手里啦,则秋赋仅粮食一项,你们兄弟就该上缴县中七万斛——实际上你们才交来多少?

    陈剑赶紧解释:“虽有田,却乏人耕种,多处抛荒,安有所出?”起码得有万户农业人口,才能耕作这万顷良田吧?可如今广陵一郡都没这么多人吧?何况我们只是小小的一个淮泗乡……

    裴寂摇头,说官府才不管有没有人种地呢,从来都是按田收租——又不是口赋,要按人头来征收。

    陈剑不傻,知道裴寂并非帮着官府来催租的——真要那样,就不会神秘兮兮地把自己领这地界来啦——只是为他主家,也就是裴刺史个人谋利,既然如此,拿赋税出来说事儿,纯粹讨价,我必须得好好还价才成。

    这裴寂本是琅琊王司马睿之奴,裴氏姑侄过江后,司马睿将他赏赐给了裴氏,裴氏又转给裴该,于是奴从主姓,改名叫裴寂。裴该新召的这些奴婢,名字大多有讲儿,比方说留在建邺的管家裴仁,因为是王家送的,本名王陵,让裴该很不爽,所以才起名裴仁。再比方说他带过江的这两个,一名裴度,不但聪明机警、手脚勤快,而且还识得不少字,大略文章皆能通读——据说被卖为奴前,也是读书人家子弟——实在是奴仆中的佼佼者,故此才有了裴度之名。

    裴寂就不同了,裴该总结这小子的特性,共有三点:一,口甜如蜜;二,心深若渊;三,好赌好色。所以才会起名裴寂,因为差不多那位兴唐名臣,就是这么一张善于钻营的无耻政客面孔。

    那些留在建邺的奴仆,还有叫裴果的,叫裴坦的,叫裴仁基的,叫裴行俨的,最漂亮的一个叫裴航……只可惜无人能起名为裴矩,在裴该看来,唐以后的裴姓,无论人品、才能,还是事业之高,皆以裴矩为其第一,但身为奴婢,若真能有裴弘大一成的本事,他不但肯定带过江,而且岂忍以之为奴?

    还有一个裴行俭,为初唐名将,其功绩几乎不在李卫公、徐世勣、苏定方等人之下,也雅不愿将此佳名与一奴仆啊。

    拉回来说,裴寂心是阴的,嘴是巧的,又是大户人家的奴婢——在裴该之前,他还曾经侍奉过司马睿——陈剑这乡下大老粗如何是他的对手?七拐八绕的,很快就莫名其妙地认同了裴寂提出的所有条件。当然啦,这也因为他急于完成地契的过户,裴该又故意晾了他一个多月,导致情绪不是很稳定,头脑不是很清醒。

    裴寂转达裴刺史的意思,不要钱,不要绢,只要粮食——七千斛粮食,额外再加两匹马进账,这些田契全都可以盖印认可。不过你可别往官库里送,某处某处有使君一处私库,你悄没声地运过去就成,我会接着的。

    最终由裴该手写了一张白条,认可此事,陈剑拿着白条,欢天喜地地回去了。裴该召裴寂过来,对他说:“待交割完毕,汝即将此事散布出去,想来其余坞堡也都会遣人来商谈,便都交与汝了。好好做,必然有汝的好处。”裴寂躬身领诺。

    裴该卖完官后又卖田,因为他知道那些地主老财家里肯定还藏着不少粮食呢,越是兵荒马乱之际,他们越是会囤积食粮,而非金钱。自己倘若手握三五千精兵,就直接把坞堡全都挑了,把粮草物资尽数抄没入官,只可惜目前尚无此等实力,那就只好倒卖国家产业了……

    他假装私下行事,但并不敢真瞒着卞壸。卞望之如今是他的民政总管,自己很多举措,即便事先不打招呼,事后也都得跟卞壸报备一声,一来方便对方筹划县中政务,另方面也避免君臣间产生不必要的隔阂和疑虑。

    卞壸对于卖地一事,果然是持反对意见的,他说:“官民占田,各有所限,即便因为时乱,导致侵夺逾制,此亦无可奈何之事,然官家不当追认之。历代丧乱之由,皆因豪强地连阡陌,百姓失田,被迫降为奴婢,则豪绅强而官府弱,官府弱则赋税难收,朝政败坏,岂可不引以为鉴?”

    裴该苦笑道:“即我不追认,彼等亦不肯按律缴税,君宿夜不寐,费尽心机,也不过才收上三万斛粮而已,似此立足尚难,何言振作?事有经有权,此亦不得不为啊。且待剿灭胡虏,奉还天子,社稷重安,斯可依律,重新核定百姓的田土。”

    卞壸皱着眉头,沉思良久,也不禁长叹一声——这真是没法子的法子,哪怕饮鸩止渴,也得先熬过这阵子再说。但他又问了:“既如此,何不使彼等就壸筹划,使君偏要亲历亲为?”

    裴该笑笑:“卞君欲为我分谤乎?”

    “我是别驾,来去由心;使君三品贵宦,岂可自污其身?”

    裴该说了:“官家之威,亦不可堕,必须有人维持,卞君日亲庶政,则此威由君来维持便可。我此前故作纨绔状,使彼等轻我,也正是为了今日,彼等就我而得利,是该个人贪婪罢了,官家法度并未更改。但使社稷重定,天下安泰,我又何惧一身污泥呢?况且,卞君曾见过莲乎?”

    卞壸闻言一愣:“莲又如何?”

    “莲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咳咳,异日我若能助祖士稚廓清河洛,奉还天子,则如此污秽,小节耳,与盛名何所损耶?此后或尚有离经叛道、权度艰难之举,还请卞君不必苛责。”

    卞壸拱手道:“‘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真旷达之言也!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使君之谓。然壸忝为辅佐,遇事仍当直言,还请使君勿罪。”你想怎么做,我拦不住,但想让我闭嘴可办不到,身为忠臣,就该直言进谏,听不听是你的事儿,说不说可在我。

    裴该见堵不上卞壸的嘴,也只得无奈地摆摆手:“且由卞君。”

第三十二章、游散

    裴该和卞壸齐心协力,共度时艰。不过卞壸主要精力都放在治理县事上,想要重肃纲纪,再造官府之威;裴该则正好相反,主要为了壮大自己的实力,在此前提下,法律法规啥的都不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反而在破坏官府的权威,在撬卞壸的墙角。

    就在陈家七千斛粮食入账——名义上是他的私账,其实仍然交给卞壸统一管理——地契也交割完毕之后,裴该便又召来一人,问他:“事情探查得如何了?”

    祖逖就光管练兵,卞壸诸事亲历亲为,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儿了;而裴该要负责的事情既繁杂,很多事,身为刺史的他又不方便直接出面,必须委人办理,因此深感麾下人手不足,被迫要向祖逖商借。在江东时,他也曾经向祖逖借过冯铁,跟着冯铁学过一阵子弓术,但冯铁虽然貌似很能打,心思却不够缜密,不可赋予重任。

    其实要说能打,裴该现在身边还有一个甄随呢,问题瞧甄随那大老粗,也不可能派他做什么隐秘的事情啊,他顶多从旁协助,提供武力支援而已。所以裴该把祖逖留下的五百兵都交给甄随等部曲统带,让他们好生训练,同时也命令他们协助卞壸管理县城治安,监督城防工事的修建。

    这回祖逖临行前,裴该跑去借了一个人,此人姓高名乐,本是渤海郡蓚县人,虽然世代务农,但身量很高,足有八尺,生得是肤白眼细,总斜眼向人,一看便非善类。他是前些年石勒等抄掠冀州的时候,举族南迁避乱,途中被裹胁进败军之中,当了草寇,随即被路过的祖逖收服,收为部曲的。裴该向祖逖商借一个心思敏锐,办事周密,最好有做贼天赋的,祖逖就把高乐推荐给了他——高乐确实做过贼啊。

    且说祖逖召来高乐,问他“事情探查得如何了”,探查的目标,就是淮阴县城里唯一的一家粮商。

    高乐禀报说那家粮商的底细,小人都已经探查了个一清二楚,根据使君的谋划——“彼有一子,年方十七,别无他欲,唯独好赌。请使君之命,是否设个赌局,诱其入彀?”

    裴该想了一想,轻轻摇头:“太缓了……”而且——“卿本为贼,奈何行骗?”那不是你的长项啦。当即密授机宜,让高乐去问甄随要点儿人手——但千万不要那个粗胚掺和,免得误事——找机会绑架粮商之子,然后以勒索钱财为借口,想办法悄无生息地把粮商也控制起来,暗中夺取他的产业……

    “其后那粮肆便交由汝来打理,等一切上了正轨,再将其父子……”说着话伸手在喉咙上比划了一下——“千万不要惊动旁人,只说他全家迁往别县,汝是专门请来维持淮阴产业之人。可能办到么?”

    高乐想了一想,说劫持人质、夺占店铺,乃至谋害店主等事,这个我熟,保证不会出错,但——“小人不会经营,只怕误了使君之事。”裴该说你先办好前面的事情再说,我找找看有没有人能够拉来帮你经营粮铺的。

    裴该现在是有钱也未必能够买到粮食,但想必这家县城里的百年老店,应该购粮的门路不少,所以才要悄无声息地鸠占鹊巢,以作为自己筹措粮秣的一个新的来源。而至于交给谁来管粮铺,倒真是苍天保佑,很快便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秋后不久,裴氏就派人送了两万斛粮食到淮阴来——一半是裴该丹湖产业的营收,另一半则是东海王家的私人资助——而且送粮的不是旁人,正是丹湖庄头路德路陆修。

    这路德也是个有野心的家伙,本以为傍上了东海王家,可以先上下其手,大发一笔横财,再借着王府的势力,说不定还能捞个官儿做——我也是读过书的人啊,不该一辈子当平头老百姓哪。可谁成想先是王府的产业归了裴家,接着裴家家主还离开江东,渡江北上了……路德经过反复思忖,最终把牙关一咬,我去跟随“主公”,撞撞大运看吧!人若想出头,就必须得冒险,无风无浪而想成功者,除非上天眷顾,星宿下凡!我估摸着自己没有这样的命……

    于是借着押粮过来的机会,表示愿意跟随裴该,鞍前马后的伺候。裴该就问他:“可懂经营、生发?”路德一拍胸脯:“小人父亲也曾做过生意,进出货物、算账等事,都是拿手的。”裴该说好,我反正也没人可用了,不妨就试着相信你——你去帮忙高乐管粮店吧。路德微微皱眉:“若是主公的产业,小人自当竭诚经营,但这粮肆……”

    裴该笑道:“虽还在他人名下,迟早都是我的,汝又有何可虑?”借鸡下蛋不可能长久,隔个一两年,肯定要找个机会,把粮店名正言顺地归为刺史本人的产业啊——“若经营得好了,我保汝一个官做。”他空白支票也不知道开过多少张了,都不用过脑子,熟极而流,张嘴就来。

    路德大喜,赶紧稽首:“全仰主公的恩典!”

    裴该身为刺史,很多私底下的事情他不方便出面,但这并不等于他平常不怎么露面;恰恰相反,自从出巡归来以后,裴刺史就三天两头地上街去游逛。

    当然啦,大街上就不方便戴帽披衣光脚丫子摇蒲扇了,裴该倒是正经穿戴起了全套的公服,三梁进贤巍巍如山,青緺绶带灿灿若河,但手中仍把着三尺青竹,也不骑马,命仆役肩舆而行——当然是最近新买的奴婢,不是裴寂、裴度,那二位另有重任在身。

    堂堂刺史大人,仿佛整天呆在衙门里气闷似的,没事儿就满县城里乱转,很快县民们也都习惯了,远远望见旗伞飘扬,就赶紧避道而行。裴刺史随手指点人家,召唤家主出来问话,却不问民生、年景,只问这城中野外,有什么可以游散之处。可是问到了他也不去,顶多找几家馆子撮一两顿酒食——估计这小县城里没啥可玩的,至于城外……盗贼未息,或许是不敢走远了吧。

    大家伙儿主动就把他前不久出外巡县之事给忽略掉了。总之不管怎么看,这也是个世家纨绔——加上年纪又轻,下巴上毛都没有几根呢——有识之士无不摇首叹息。当然也有人并不以为意,还帮忙解释,说别驾卞公严明方正,有他治县可也,一州之长,本来就不应该管太多地方上的琐事嘛,那闲着也是闲着,逛逛街又怎么了?碍着你啥了?

    转了几天,大概县城实在太小,大街小巷的差不多走遍了,刺史大人干脆跑去了筑城工地。经过一两个月的劳作,淮阴城壁基本上已经修葺一新,不过城壕还没有疏浚完成,羊马墙也依然残损。此外原计划在淮水沿岸五里一堡,要修筑二十座燧台,也才刚开始动工。裴该就三天两头跑工地上去,竹杖所指,唤人过来问话,无论天文地理、乡俗民谚,什么都想知道,最好是有家长里短,或惊心动魄,或缱绻香艳的故事,他听得最是聚精会神。

    至于裴该为什么要这么做,除了他本人外,就连卞壸也不清楚,打问过好几回,裴该都随口敷衍:“欲治一州,不可不知其俗,不可不明其风也。”我是去探问风俗,为了长久治理徐州搜集资料啦,反正庶务都委托给望之你了,有事再禀报我就成。

    也主要因为经过这段时间的私下运作,他终于大致凑齐了足够一年用的粮秣,心情略略放松了一些。他授意裴度和甄随,说城里光五百兵可不够用,你们再试着去四乡八野,乃至长江北岸,找那老实听话的,多召几百人过来——放心,咱们粮食够吃了。

    但是将近半数的粮食都在他的私账上,只有卞壸知道,并不肯向祖逖透露。卞壸对此倒无异议,他一直觉得总得在广陵积聚个两三年,最好再把临淮国乃至下邳国也拿下,到时候训练守卒三千、野战之卒五千,才能放心让祖逖出去打仗。在此之前,还是假装粮草不足,让祖逖暂时息了西进之心为好。

    就在这秋、冬两季,陆续传来了中原的消息。一是当年九月,贾疋等正式拥立秦王司马邺为皇太子,于长安建立行台,号召各地藩镇发兵勤王。司马邺还特意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送到建邺,希望司马睿能够尽快遣军北上,与之呼应,但是司马睿和王导等人理都不理。

    他们也实在是顾不过来,杜弢叛军新得建平流民傅密所部依附,其势更炽,整个荆州一日三惊。自王澄离职后,建邺政权内部经过反复磋商,各种利益交换,一直到接近年底,才终于决定任命王敦为征讨都督,率师平乱——政府效率之低,由此可见一斑。于是王敦召集武昌太守陶侃、寻阳太守周访等,多道并进,以剿杜弢。

    裴该对这个杜弢挺好奇,因为无论陶侃还是周访,都是江南一流的名将,即便如此,也得花好几年时间才能彻底平定杜弢之乱——这家伙真有那么厉害吗?可惜啊,不肯北上御胡,也不肯杀回老家蜀中去,却只会自己人打自己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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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介绍:
宁平城之战掀开了西晋政权的终章,根据史书记载,上起王公大臣,下至将吏兵丁,尽为胡军所杀,竟“无一人得免者”……
不,在尸山血海里,还是有一个年轻人爬了起来,他手执一柄如意,狠狠地向胡帅额头砸去!
中原陆沉,衣冠南渡,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在中华民族又一次浴火重生的乱世之中,从近两千年后穿来此世的裴该,又将怎样度过自己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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