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随风潜入夜
玄衣轻骑里很少有人喋喋不休的问“为什么”三个字,这源于严肃的锐歌统领以及稍微温和的万合副统领共同的厌恶。锐歌一直认为,问“为什么”的人是脆弱的人。只有迷茫才会疑问,而一个人若长时间处于迷茫的状态,又谈什么出息!可此时的锐歌却不得不很尴尬也很郁闷的承认,自从这位七少爷来到玄衣营后,自己问为什么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就算没有说出口,心里也时常在问为什么。比如,为什么这个明显无赖一般的少爷可以杀掉顾垣、为什么他能够让三爷不惜闹得宋家内斗也要过分回护、为什么这家伙久居贫贱却有娴熟的马术、为什么他可以让风闻许久的朝廷军方新贵王梓丞倾力相助以及现在的,为什么他身为宋家七公子却依旧要以身犯险,跑去倭寇满满的梅州城里。
这声为什么并没有马上得到回答,因为狗剩现在正皱起眉头一语不发。
过了许久,大概是猜到了眼前这位统领耐心已经到了极致,狗剩才不慌不忙的笑了笑,一边将有些闷热的真岚软见脱去,一边呼了一口气,道:“刚到玄衣营没多久的时候,我跟万合副统领聊过一次天。那个时候我很不解,为什么玄衣轻骑可以那么骄傲。万合副统领说了很多,我也想了不少,那个时候总结出来的答案是你们很爱装”
锐歌眉头挑了一下,显然对他这个说法很是意外。
“废话太多了点。”锐歌匆匆打断狗剩的话,也不看他,自顾自去了水囊灌了口水。狗剩一咧嘴,脸有些苦,不过眼中却有着笑意。锐歌既然出声打断,那毕竟还是在听的,他细细想了想,叹了口气道:“万合统领说的很多话我都是不怎么在意的,但惟独在意两句。一句是无论死活,每个兵的名字他都能叫得上来,统领也一样。另一句是,希望我这个少爷,能在玄衣营里找到兄弟”
锐歌拿水囊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当然,你知道,以我的身份口口声声要在玄衣营里找到所谓的兄弟,实在是有点矫情虚伪。事实上,我也并不抱有这种想法,从小到大,在燕国小镇厮混,一起玩的朋友不少,可若是论兄弟,哈,半只手都数的过来。统领刚才问我为什么,若是骚情一点回答,那就是想与兄弟们浴血奋战——可说实话,这个念头,连我自己都信不过。”
锐歌将水囊放下,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漫不经心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去梅州城?”
不知不觉,这已经是他问的第二个为什么了。
“阴谋一点的话,那就是为了在玄衣营中取得一个好的名声,以便于将来接手玄衣营。你知道,我那几个哥哥,不论文武都比我厉害的多了。”狗剩耸了一下肩膀,话语中略带了一丝调侃的味道,然后轻声道:“若光明一点的话,只是想跟着过去,替百姓多杀两个倭寇统领信哪一个?”
锐歌嗤笑一声,道:“我哪个都不信。”
狗剩脸色一苦,唉声叹气不止,喃喃道:“合着我白说那么多话了”
“不过。”锐歌话锋一转,“我现在觉得,让你去梅州城一趟,也不错。”
狗剩“啊”了一声,纳闷的看着锐歌统领。可锐歌已经扭过头去,指着那边五十余人的小队叫道:“给你们添个人。”
狗剩既喜又惊,真是有点摸不准这位统领的脾性了。五十名已经换好常服的玄衣轻骑偏头看了一眼,都有点发愣,锐歌统领手指头朝向的,貌似是那位身份尊贵的宋家七少爷吧?铁关和许长风也都惊了一跳,望向锐歌统领的眼神便充满了不解与纠结。那意思相当明显,你把这位少爷郎放进小队里,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三爷怪罪下来,谁能扛得住?顾垣一事已经让整个玄衣营都噤若寒蝉了好些日子,三爷对那件事可以轻提慢放,可不代表着依旧能容忍自己的独子再次犯险啊!
不管属下是如何的担忧与不解,锐歌已经挥挥手说道:“出发吧。”
狗剩点了点头,换掉衣服带着一些精巧便于隐藏的装备随那五十人一起摸下山岗。
铁关身为玄衣营陆字区区长,本身脾气始终直来直往,虽然并没有当场暴走与统领顶撞,但眼见着这位七少爷和那小队人一起摸下山去,还是禁不住开口问道:“统领,这”然而未等他说完,锐歌便已经抬手示意噤声。他站起身瞥了一眼目光追随着狗剩一行人缓缓落到山下的崔鹏,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浮现出狗剩一路上与崔鹏闲聊时的情景。
崔鹏幼时,村庄内被倭寇屠戮一空,他因被父亲吊在枯井之中而幸免于难。虽然许多年过去,但想来崔鹏无论如何也是忘不掉那般情景的吧。所以崔鹏才会一路上跌跌撞撞的絮叨要多杀两个倭贼,替村子里的人报仇,还叮嘱本事比他好很多的七少爷多杀倭贼帮自己报仇。作为回报,他还忍痛将那营里除了七少爷谁都不爱吃的苦苦果全部都给了贼兮兮敲竹杠的宋七少爷。
那一袋子苦苦果可真够值钱的啊
锐歌笑着摇摇头,想起七少爷说的那个自己都信不过的念头,蓦然间有种你信不过,但我却有点相信的感觉。兄弟二字,说来有点遥远,但其实,又哪里有那么远。
不过,在这种身份的前提下,要做兄弟,只怕也需要如同崔鹏与少爷这般,一个工于心计精明算计,一个天真无邪幼稚干净吧。
倒是希望少爷,可以在这次梅州之行中,找到兄弟
那五十余人散落开来,借着一路葱茏的树影草丛,慢慢挪向梅州城。至于如何入城,那自然不需统领考虑,若是玄衣轻骑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何谈什么一玄一紫,分立南北。
许长风手搭棚远远看了看梅州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统领,后面那俩影子已经跟上去了。”
锐歌点点头,忽然笑了一下,轻声道:“咱们这位七少爷如今身价可真不菲,你看看,到哪都那么多人陪着。在渭城的时候是赵铭和护院的林教头,出了渭城,又有咱们玄衣轻骑保驾护航。就算现在去了梅州城,后面都远远辍着那位军方新贵小王大人”
“要不要派人拦一下?”
锐歌摇头,道:“王梓丞与周亚太从渭城一路尾随到梅州,少爷定然是知道的,既然如此,便不需要画蛇添足。”
许长风想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咱们做事,后面跟着朝廷的人,总是不太习惯。”
锐歌笑了笑:“这位小王大人跟着少爷进梅州城也好。宋家与朝廷如今势同水火,保不齐咱们在梅州剿杀倭寇的时候,朝廷会在后面玩点阴招。周边军镇行军速度虽说一日二十里,但早晚都是会过来的,有这么一位上官将军看重的小大人在梅州城,朝廷总是要投鼠忌器的。”
许长风点头,不再问些什么,铁关倒是惊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这之间竟然还有那么多弯弯绕,一时间有些发怔,半晌叹了口气。
许长风替统领拿过些酒水,既不是渭城名动天下的杏花春酿,也不是封尘多年的玉液琼浆,而是那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浊酒。锐歌饮了一口,长长呼了一口气。这是他多年戎马的老习惯了,总是喜欢在纵马拼杀的前夜微醉一场。许长风伺候在旁边斟酒,不一会儿,半坛浊酒已然入肚。统领将酒碗扔开,伸出手。
许长风自然知道他要些什么,朝某个营帐挥了挥手,立时便有人跑了过来递上一张薄纸。上面用墨浅淡的勾勒出了一个方形轮廓,仔细辨认,竟然与工部所绘制的梅州城舆图相差无二这竟是一张梅州城城防图。其中朱玄两色清晰的标注了何处藏兵锋锐,何处薄弱,何处狭长何处厚重——清晰无比处处分明,竟是已经被人细细做好。
铁关吃惊更甚,叫道:“统领这不是已经有了”
锐歌挥挥手让他闭嘴,一边接过这张不大却重量不轻的薄纸,一边道:“梅州斥候如今在哪里?”
“一应隐匿在城中各处,只待一声令下,便可里应外合。”
锐歌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道:“与他们是如何交待的?”
“梅州斥候和刚派出去的兄弟所得指示都是一样,以穿云箭为号,强攻梅州城。”
锐歌嗯了一声,微微闭上眼,不再说话。
但铁关的脸色却已经变的毫无血色,惊叫道:“统领原来已经在梅州安插了斥候,那为什么还要让这五十兄弟入城刺探情报统领此举,到底什么意思?”
锐歌叹口气,道:“你这火爆的性子,真的应该改一改。”说完这话,他站起身,边往营帐走着边道:“咱们还未曾赶到平溪镇的时候,我已经接到了梅州斥候的密报,对梅州城倭寇的兵力布防,自然了如指掌。之所以未曾告诉你,是因为你根本不善藏匿心思,底牌早早的亮出来,并不是好事。”
“那统领为什么连七少爷也不告诉”他停顿了一下,脸色苍白的喃喃道:“统领要留底牌,那这底牌到底是为倭寇留的,还是为七少爷留的?”
锐歌笑了笑,摇头道:“都不是。这底牌,是为朝廷留的。”
“为朝廷?”
“三爷的主意。”锐歌看了一眼铁关,道:“今时不比往昔,玄衣轻骑无论如何动作,都要提防着被朝廷阴杀。倭寇来势汹汹可周边军镇却等同作壁上观,未尝没有渔翁得利的想法。咱们宋家碍于名声,不得不出兵围剿倭寇,但切不可将自己卖在里面。”
“所以,七少爷要跟着咱们来到梅州。这样,那位上官将军最青睐的军中新贵小王大人,才会心甘情愿跟着一起到梅州。所以,七少爷要去城里,否则,小王大人又怎么会跟着往梅州城里跑。而这一切,却只能瞒着七少爷。你也知道,咱们这位七少爷有多心高气傲”
“而只要小王大人在梅州城内,宋家便有了讨价还价的资本。不管最后围剿倭寇如何,咱们玄衣轻骑,总能全身而退。”
锐歌走到了自己营帐门口,转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铁关,叹了口气,缓缓道:“玄衣轻骑多年征战,打的是实力,然而更多时候,打的还是家主与朝廷之间的博弈啊。”
再不管这个心直口快的铁关如何想法,锐歌掀开帐帘走入帐内,留下两个区长相视无语,喟然长叹。
“早点休息吧,名早凌晨,还有场硬仗要打。”
许长风拍了拍兄弟的肩膀,转身伸了个懒腰离去。
铁关茫然愣在原地,半晌苦笑一声。
想来那五十个兄弟连带着少爷自己,已经摸到了城门根上,随水道潜入梅州城了吧。他忽然想起一句很久之前听到的诗。他从不喜欢那些劳什子的长句短句,平仄字律,但那几个字用在这个时候可真他娘的应景。
随风潜入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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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水道入城
神州四国对于城墙营建总是大同小异,以吴国工部所存制式来说,城墙一般分为内城外城两者,外城合围四方,以为屏障,内城依附外城,犹如一只大瓮扣在城门口。中有藏兵洞,依旧城池大小可分别藏甲士五百至三千。城门又分中门与左右两扇偏门,前面是护城河,水道直通城内。吴国工部前尚书,神州闻名遐迩的城建师郭孝豫曾有《水道分制疏》流传于世,扬扬洒洒万言篇幅细数了千年来神州城墙营建历史中护城河水道的注释详解。其中便点出了护城河水道利弊参半的关键要点。利自然是便于守城,而弊,却是攻城方同样可以借水道暗度陈仓。但因为少有此等另辟蹊径的战争例子,加上水道中也插有铁钩暗桩而被世人弃如敝履。但此时此刻,这护城河水道,却无形中帮了五十个玄衣轻骑莫大的忙。
换上北海鱼形服,用油纸包裹住必要的装备以及混入城中隐匿行迹的布衣常服,短短时间,五十玄衣轻骑再加上小货郎和固执前来的七少爷,皆以整装待发。其中一人抬臂打了个手势,便有人将不知何时已经撑起来的浅色薄纱除去。狗剩抬眼看了一下,知道那薄纱是为了瞒过城墙上可能随时出现的巡查人等,心中暗暗佩服玄衣轻骑的缜密行事。一回过神,便看到有一人已经悄摸的溜下河去。
随着轻微的水花渐起,众人纷纷下河。此时正值六月盛夏,河水虽然稍凉但却与身体无碍,玄衣轻骑都是海边子弟,水性那自然无需多说,小货郎是梅州土著,水性也不消多言。只有狗剩愁眉苦脸叹了口气,他自幼生长于北方燕国,那地方的人大多都是些见水即怕的旱鸭子,这水中凫游的活,总比不得那些海边的人。好在狗剩在燕国小镇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下水躲人追杀或者阴杀他人的事儿也没少干,水性虽不熟稔,可对付这等小事儿,也绰绰有余了。在他将要下水之际,却有人将一柄看着便觉寒气逼人的匕首递了过来,小声道:“少爷咬着这个,这是北海沉玄铁所制,对付水下所埋的暗桩钢构最合适不过。”
狗剩一瞥,这才看见果然每人都带了一个。连那小货郎都似懂非懂的咬着匕首,瞪着眼睛四下张望,紧张之极。那水下埋藏的暗桩钢钩狗剩也有所耳闻,却不料玄衣轻骑竟是用这样的法子应付。不过想来也是,北海沉玄铁坚硬异常,所制兵器常有削铁如泥之功效,但漫天价儿的数,除了有宋家做东的玄衣轻骑,又有谁舍得用这东西做这等鸡肋的事儿?
狗剩依言咬住了匕首,随着那人一齐滑入河中。
北海鱼形服自然与寻常水行服大相径庭,脊背上甚至有可供短时间呼吸的气囊,不过毕竟支撑时间不多,加之价格昂贵,并不太受欢迎。可放在玄衣轻骑这里,倒是起了大用处。一干人等犹如水中沉浮的游鱼,渐渐向前突进,不时,便可看见那一排排或歪斜不堪,或昂然挺立的暗桩。木桩之上甚至还有布满锈迹但锋锐依旧瘆人的钢钩。潜行在水中的狗剩皱了皱眉,略微回首看了看来时水道,带些苦笑轻轻摇头。
王梓丞与周亚太他们俩,估计要大费周折喽
穿过水道上的木桩和钢钩,便渐渐感到周围空间愈加空阔,前后并未用多长时间,就看到了一丝熹微月光浅浅从上面透了下来。探出头,映在眼前的是一片薄薄的木板,这便是内城水道终结处了。当然,往前依然还是有逼仄的窄小洞穴,不过那估计都通到了城下暗河,自然不是这一行人的目的地。先行探出头的那些人已经分工明确,有用手中北海沉玄铁掘开木板的,也有暗中提防上面万一出现的伏兵的,行为格外清晰明朗。
出木板,便是内城某一藏兵洞。这里原本是该埋伏有打量甲兵的,可是梅州未有战事,守城将士有死的死跑的跑,这里竟然是空无一人,而那些倭寇,除了烧杀抢掠之外,恐怕更没心思在这里埋伏什么。入城之行,竟然如此简单,倒是让那五十余人小小吃了一惊。当下便有人摇头叹道:“大惊小怪了点啊”
确实是大惊小怪了点,倭寇行踪多出没在海上,对城市布防虽然熟稔但想来绝不至于能面面俱到,何况倭寇总数才七千余众,此时只怕正忙着四处劫掠,哪里还能将梅州城四处的藏兵洞都安插伏兵?玄衣轻骑如此小心,实在大题小做了一点。不过五十人余玄衣轻骑面上却并未见放松,相反多多少少出现了些摸不着头脑的惘然,究其原因,那就是这番潜入城内的举动,做的未免也太容易了些。倭寇大举来犯,占据梅州,虽然未曾守城,但若如此防备松懈,倒又不太符合其小心翼翼行事严谨的作风。
但无论如何,总是成功潜入梅州城内,当下要做的,自然不是分析那些倭寇为何变得防卫松垮,而是尽快按照统领吩咐查探四处兵力部署,而后才方便里应外合。
这五十人领头的是一个面色微黄的中年人,他招呼两个机灵点的家伙外面望风,看了看狗剩,显得有些茫然。狗剩呵呵一笑,一边换上麻布衣衫,一边道:“你该怎么安排怎么安排,我听你的就是。”那人也呵呵笑了一声,心中对这位七少爷的印象略微好了一些,点头道:“那好,咱就托大一回。七少爷,按统领的吩咐,梅州城五处地方都要查探清楚,咱们五十人,自然而然要分成五队。我的意思是东西两边情报刺探可以略潦草一些,但正中的城主府却务必清晰至极。此番倭寇的首领,必然是在城主府,擒贼擒王,拿下城主府,即可事半功倍。”
狗剩点头道:“你说的很对,具体如何去做,你拿个主意便可。”
那人嗯了一声:“咱们五十人,分做五队,分头刺探梅州兵力布防,明日寅时城主府周边汇聚。归析情报后按统领吩咐,穿云箭为号。”
周遭诸人分别沉声应是。
那人显然资历威望都是翘楚,三下五除二便将五十人分做了五个小队。狗剩与那小货郎都被分在了他自己带领的小队之中。狗剩皱了皱眉头,知道这自然是为了保护他这个宋家七少爷。只是这番好心对狗剩来说未必就是好事,当然,狗剩心中是如何打算,肯定不能对这位仁兄推心置腹。不过这番安排也无不妥之处,狗剩自然不好说些什么,也点头称是。
简短的商议之后,众人齐出行动。月朗星稀,北斗明亮,但在高大城墙阴影的映照下,这五十人已经悄然没入黑暗之中,眨眼间就寻不到了踪影
梅州城东西各有两个巨大坊市,之间歌舞楼榭酒肆茶馆虽然不多,但也五脏俱全。四周皆是鸦雀无声,偶有散乱的脚步声响起,继而便又是一片寂静。从高空俯瞰,便能耐看到一条巨大宽阔的街道横贯了整个梅州城,此乃城池之中两边对称的中轴街道,分割开来两边坊市,直通城主府。远远望去,空荡的街道上只有略显单薄的酒楼旗帜在迎风招摇,此番看来,梅州城倒不像是个被倭寇占据的滨海城市,反而更像极了一座空洞的死城。
街道上有十余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分头掠过了参差不齐的房屋建筑,隐在一片瓦栏之后。那十余个黑影的目的,自然是遥远却也依稀可见的城主府。狗剩扯了扯有些硌身子的麻布衣服,扭头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小货郎,眯起眼无声的笑了笑。
这小货郎倒是很令人吃惊。身份本是贫贱无奇,可无论是深夜潜水道而入梅州城还是悉悉索索探路城主府,都没有原本应有的一丝慌乱,甚至连恐惧都寻不到。原本这番年龄,又是个随遇而安的小本生意货郎,怎么会像那些身经百战的玄衣轻骑一样镇定平稳?这倒是让狗剩感到了莫大的好奇。这一番赶赴梅州城,这小货郎作用说起来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大,虽然也有指路的功劳,可狗剩不信单凭这一点,锐歌会将这么一个小家伙带在玄衣轻骑身边。
不过此时狗剩倒不纠结于这一点,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略微沉默一会儿,然后无声的张开嘴,咧出一丝笑意。
那两个家伙,看来动作丝毫不慢啊
感受着不远处小巷中的淡淡龙息,狗剩微微摇了摇头,对那个早年便混迹松山的小王大人小小的佩服了一下,然后转过目光,盯紧了越来越近的梅州城城主府。
王梓丞身上携带着一丝出自于小白龙的龙息,这一点恐怕除了自己和此时正隐匿在自己胸口的小白龙,整个神州大陆,也无第二人知晓了。这对狗剩而言,着实是一个有用的秘密。至少,他可以随时感知到王梓丞的位置,从而能让自己行为更为从容一些。
王梓丞和周亚太自然是狗剩有意带到梅州,有这么位一箭堪比御物境的家伙贴在自己身边,无比惜命的狗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实力强横的“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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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都死了
在渭城的时候,自己简直就是死皮赖脸缠着锐歌统领一起来到了梅州。其中最大的想法,便是将自己从宋家越来越纷乱的斗争中摘出去。只是以他无比惜命的态度和谨慎的行事风格,又怎么会只身犯险。三千玄衣轻骑虽说战力毋庸置疑,但那毕竟是宋家的队伍,而非自己能亲手调派的心腹,自然不能推心置腹,所以他便耍了一个小心眼,那就是让王梓丞远远跟在后面,酌情护卫。想来能让吴**方新贵心甘情愿做保镖的,除了狗剩,还真挑不出几个。
望了望越来越近的城主府,狗剩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停顿了一下。
来到梅州之后,一切的变化让狗剩产生了些许未曾想过的慌乱。首先是朝廷对梅州倭寇的态度,周边军镇每日二十里的行军速度,说起来实在有点匪夷所思,难道朝廷就不怕神州舆情非议?京都中那位手握军权的上官将军一意孤行,自然是拼着舆情不利也要逼着宋家晾出底牌。狗剩不是傻子,自然能猜出这里面有坐山观虎斗的含义。情势在此间,变得复杂了些,不得不让狗剩更为小心翼翼。坚持随着一起夜探梅州,也是存了先跳出玄衣轻骑旁观局势的想法。只是现在并未看出朝廷和宋家有怎样的态度,让他心中一阵烦闷。
自己那个便宜老爹,不会猜不出朝廷的险恶用心,所以狗剩相信,宋敬涛一定有别的主意。但那个主意到底是什么,却是再也猜不出来了
周亚太瞄了一眼前面隐隐约约的人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朝大哥王梓丞道:“什么时候这小子轮的的着让咱俩做护卫了?还他娘的是暗护卫。狗日的,连鹿占亭将军都没这资格吧”这已经是他一路上不知第几次嘀咕牢骚了,王梓丞都快听出了茧子,干脆也不搭理他,直接上手拍了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的周亚太一巴掌,说道:“娘的你能闭嘴不!”
周亚太嘿嘿笑笑,背上的箱子有点大,以至于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雄壮威猛,偏巧这种威猛伴着他谄媚的表情,竟是透出了一丝诡异滑稽的气氛。“大哥,你现在是啥境界了?”
啥境界,自然问的是真武六境。王梓丞脸上透露出了一丝微笑,低声道:“睁开眼了。”
“通窍?!”周亚太咋咋呼呼叫了一声,随即脑袋上又吃了一个爆栗,挤起眼揉了揉头,嘿嘿笑道:“咋没听大哥你说呢,那么大的好事,总得喝两杯吧!”
“喝个屁。”王梓丞没一点好颜色,哼了一声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是吧?待会要是败露了行踪,这七千倭寇也够你小子喝一壶了!”话虽然是这样说,但他的脸上还是禁不住露出了一丝满足和得意的神色。
周亚太嘿然道:“那不会,这倭寇再鸡贼,能比得上松山土匪?咱就算站这任狗日的砍,也得一个一个累死他们”
王梓丞无力的翻了个白眼。沉默一会儿,又轻微的叹了口气:“若不是通窍入真武,恐怕也无法助那小子袭杀玄衣营顾垣。说起来,跟着他这个决定倒是一点没做错,机缘二字本就飘忽不定,能遇到已是不易,若想长足进取,看来还是要着落在这个宋七公子身上。”
周亚太笑了一声,道:“那是当然,咱们爷们跑那么远的路跟过来,为的不就是这个。大哥尽管放心,咱们就是牛皮糖黏在狗日的身上了,必然保证大哥登顶武道巅峰!”
王梓丞苦笑了一声,摇头道:“你说的倒是轻巧,武道巅峰的境界除了开天门之外,别无他术,到那个时候老子就羽化飞升拔地成仙了,还有个鸟的巅峰!”他眯起眼看了看远处夜色朦胧的城主府,淡淡道:“能入青云一线,已是足够了”
周亚太愣了一下,咕哝咕哝嘴,不再说话。
便在此时,这个被王梓丞戏谑着周太急的家伙忽然急促叫了起来,“大哥,前面不对!”
王梓丞豁然凝神,却只看到一个瘦小的影子从那一行玄衣轻骑中豁然跃出,麻利的翻过一道高耸的墙头,人已不见。而后又有一个人随之翻过,同样消失在了墙头那边的巷子里,兔起鹘落转瞬便不见了踪影。剩余的玄衣轻骑先是慌了一下,但不知为何,随即便四处散开。
周亚太凝神闭眼,马上又睁开,低声道:“有人来了,八成是倭寇。”
王梓丞眯了一下眼,沉声道:“躲起来。”
周亚太点头应是,两人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已经翻上了身边的屋檐上,低低伏下身子一动不动。远处有几个闻声赶来的人影,口中叽里呱啦呼喝一阵,不一会儿便又有几队人匆忙聚拢。而此时无论是玄衣轻骑还是王梓丞二人,都已经从容隐匿,凭借二者非凡的身手,自然藏的滴水不露。那一行约二三十人的倭寇四处查看了半响,又叽里呱啦了好大会,才慢慢散开。
那些人倒是和神州百姓形态无二,只是个子显得矮了一些,加之所穿着服饰繁琐了一些,发髻也梳理的格外荒诞,除此之外并无不同。较之那些远海之上的欧罗诸国人众,倒是像和神州同出一脉似的。王梓丞与周亚太都是第一次看到倭寇样子,有一丝好奇的同时又不禁相视一笑。两人都听过神州那句脍炙人口的骂人名句:须臾矮锉郎,此时看到矮锉二字名副其实,彼此都有些莞尔。
那些人渐渐散尽后,玄衣轻骑才从各处重新冒了出来,也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此时明显便可看到这一行十几人的队伍中缺了两个,貌似有一人领头稍微说了些什么话,众人便纷纷散开,重新往城主府汇聚。王梓丞眼尖,稍微看了看,心中便是一个咯噔:少的那两个人中,有一个正是宋家七少爷!
周亚太明显也是看到了这一点,脸色有些微变,沉声道:“大哥,什么情况?”
王梓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又看了看,他沉声道:“待会儿进那巷子里看看。”
城主府近在眼前,狗剩暗叹了一口气,单看那明亮的灯火便知道如今倭寇的首脑都在哪里,自己这帮子人跑到城主府绘图,其险恶程度并不亚于龙潭虎穴啊。他朝后看了看,却有些纳闷,按理说不论如何,这城中总该是有百姓吧,就算是夜里,也该有些犬吠鼾声才对,怎么溜达了这小半夜,竟是一点声音都没听到,这未免有些奇怪了点。
心中方升腾起这个不大不小的疑问,便惊奇的发现身后那显得有些畏缩的小货郎表情微微变化了一些。从刚开始的些许苍白渐渐变得有些激动的微红,而他的目光,也有意无意的紧盯着旁边被高墙拦住的小巷,眼中有屡屡光芒一闪而过。
狗剩心中一提。
这些细微之处,玄衣轻骑并未发现,想来他们高度警惕的,只是那时不时会寻街而过的倭寇,而非自己这边人的神色变幻,可偏偏狗剩注意到了,目光在小货郎身上掠过,他微微眯起了眼,吸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月光疏朗,清风吹过。
那个有些不对劲的小货郎忽然动了,他瘦小的身子骤然间变得敏捷无比,唰的毫无预兆便冲向了那堵高墙,继而没有一丝停顿犹豫,直接翻了过去,跳进了院子,周围响起一声闷声和沉重的落地声。
玄衣轻骑大惊失色,虽有人上前拦截,只差了一步而没有抓住那小货郎。此时狗剩的反应便快的多了,几乎是同步的,他大步跨了出去,同样攀上了高墙,头也不回的说道:“我去追他,咱们待会儿城主府碰头。”
原本领头的那个黄脸中年人脸色大变,但反应也是迅速,那方才落地的响声和轻微的闷哼想来已足够惊动周边的倭寇护卫。这里毕竟靠近城主府,守卫也较之城墙处更为森严甚至是天壤之别。便更需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当下一挥手,众人纷纷散开隐匿。
待得那闻声而来的倭寇渐渐散去,黄脸中年人才冷着一张脸重新出现。这十人玄衣轻骑脸色都极为难看,谁都知道七少爷的身份是如何尊贵,如何被三爷看重,但此时,却出了个这么大的乱子。不管是谁,都感到了一丝从背后渐渐升起的凉意。黄脸中年人派出两个人翻墙查看,却得到了一句“空无人影”的回答,当下脸色更难看了些。但细细想想权衡利弊半晌,却还是沉声道:“原计划不变,先去城主府。”
余下诸人纷纷点头应是,也不耽搁,直奔城主府而去。
这厢人去街空,趴在屋顶上的王梓丞与周亚太才冒头出现,彼此对望一眼,也不废话,纵身一跃跳过墙头,却只看到空空荡荡的巷子月影皎洁,却不见了哪怕一个人影。
周亚太皱起眉头:“大哥,这两人不知何处去了,我们找不找?”
王梓丞举起一只手,示意周亚太先噤声不要说话,他却微微眯上眼,暗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猛的一睁眼,目光笔直落向一处院子,道:“那里有响动。”
周亚太虽说感知能力比不得已经踏入真武境的大哥,但反应也是相当迅速,忽的探手拍了下箱子,已摸出了大刀,闪身跳进了院子。王梓丞紧随其后,而那一张牛角巨弓已然持在手上。
两人进院,还未及细看,便是愣住,竟呆在当场,说不出一句话来。
面前,是一个不大的少年和沉默站在那少年身旁的宋七少爷狗剩,但映入眼帘的所有东西,其震撼力却让惯见刀光剑影血雨纷飞的王梓丞和周亚太都无法出一言以复。狗剩似乎也是这样,震撼而沉默,站在原地只瞥了一眼翻墙入院的两人,叹了口气。
良久,周亚太手中的大刀微微下沉,他有些茫然的喃喃道:“都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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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风紧扯呼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院子鲜血淋漓的死尸,横七竖八陈杂在一起,从院门穿过花厅一直到堂屋,满满的都是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一个被人怀抱着的婴儿!院中狼藉一片,处处都是喷溅的血迹,在街道上一点都没觉得什么,但刚刚立足这里,浓烈的血腥味儿便刺鼻冲来。即使王梓丞和周亚太对这股味道并不陌生,但还是忍不住微微遮了一下鼻子。
这些都是平民。
周亚太瞳孔微微缩了一下,目光瞄向相邻的另一个院子,狗剩虽然没看他,但仿佛第一时间便能猜到他会有什么想法,挥了挥手道:“不用去看了,都一样,全都死了。”
王梓丞的手骤然握紧,那弓弦也被他无意间蹦出了一个颤音,声音不大,但此时此刻却如同惊雷一般,让同样不知杀过多少人的王梓丞手指微微颤抖,眉头锁成了西北连绵不绝的大山。他和周亚太对望,眼底尽是不加掩饰的浓烈震惊与愤怒,这些倭寇,竟然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
屠戮平民,滥杀无辜这已经不仅仅是土匪盗贼的做法,这等行径甚至可以说是丧尽天良。
周亚太忿然将刀插进脚底的砖石之上,双拳猛的对撞,尽量压抑住怒火道:“你们玄衣轻骑难道不知道这里已经是一座死城了吗?娘的,还是刺探情报,刺探个屁,这些倭寇都他娘的该杀。百姓都死了,你们宋家人可真的沉得住气!”
王梓丞相比之下更为镇定,他呼了口气,尽量平静道:“这和宋家没有关系,梅州城情况是怎样远在百里之外的渭城并不能即时知晓,而且这些倭寇显然杀人不久。只是没有人料到,他们竟然会”王梓丞顿住不语,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然而说了这么多,他却发现对面的七少爷动也未动,转眼看去,只见狗剩的目光垂落处,还有个跌坐在地上怀抱一人的少年,那少年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像是僵硬的木头,又或石刻的雕像,甚至如同死去多时的尸体。唯一能看出他仍旧在活着的标志,便是不停流淌的泪水。王梓丞愣了一下,上前一步,正想凑近看看这少年是怎么回事儿,却冷不防被狗剩伸出一只手拦住。
“死的人是他娘,一刀断喉。”
王梓丞怔住,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一步,问道:“他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狗剩闭上眼,这里惨烈的景象让他的眼睛有些发涩。回了回神,狗剩轻声道:“路过平溪镇的时候收的一个土著向导。”
说完这话,狗剩长长呼了一口气,拉着王梓丞退开。不知怎么,他感到浑身疲惫,叹了口气坐在院前的台阶上,轻声道:“这少年和我们一起刚到梅州的时候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今夜他神色闪烁,可疑更大。我原本想着找个机会盘问盘问,但没想到他竟然趁大家不注意逃了,我一路追他穿过巷子,就来到了这个小院,然后一切,你也看见了。”
三言两语将方才发生的变故叙述清楚,狗剩用手抹了一下脸,舔了一舔并不干燥的嘴唇,道:“我本来还正在想,这么小的年龄,怎么好像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而且竟然心甘情愿的重返梅州城。原来是这个原因只是,更没想到的是,倭寇竟然,屠城。”
一阵沉默。
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实在震撼力十足,让王梓丞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抬眼望了望这个全无一丝贵公子模样的宋家七少爷,王梓丞有些叹息的道:“倭寇杀人并不少见,但屠城一事,却极为罕有。神州历史中倭寇行径有迹可循的不过一百余年,可在这百年之中千余侵袭事件里,尚无一次屠城先例。这伙倭寇,有些丧心病狂。”
狗剩摇了摇头,道:“丧心病狂不丧心病狂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怜。”
“什么?”
“觉得可怜。”狗剩重复了一遍,然后扭头望了望不知道已经像个木头一样跌坐在地上多长时间的小货郎,轻声道:“一路之上,我没少观察他,发现在他的眼睛里虽然有惊惧,但却少有恐慌。他年纪并不大,知道要回梅州城的时候也不曾见过他恐怖什么,但这个时候,你有没有看到,他开始害怕了。我能很清楚的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害怕,甚至是不愿意清醒过来的害怕。”
王梓丞凝神看了看小货郎的眼睛,半晌转头对狗剩道:“他和你年纪差不多,那为什么你不害怕?”
“你若是知道我小时是如何生活的,肯定就知道我为什么不害怕了。”狗剩淡淡看了他一眼,手指不经意的有些颤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我可怜这个孩子,失去了他娘亲。”狗剩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没头没脑的冒出了这句话,似乎无意但又似乎斟酌良久的说:“这是不对的,他原本不该失去母亲。”
这话说的有些没有逻辑,就算王梓丞家世不俗略通文墨,也还是没有听懂,所以他皱着眉头问道:“你这是,要做道学夫子?”
“跟这个没关系。”狗剩笑了一声,酸楚之极。他环视一眼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没有人收拾,就那么趴在院子里,血腥味可能已经散了一整天,所以闻着尽管刺鼻,但并不是不可忍受。房檐上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叫不上名字的丑陋海鸟,周亚太正尝试着将那面无人色的少年拉起来。他看着,又想着,但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冷场沉默了许久,狗剩才轻声道:“知道为什么要你们俩跟着我吗?”
王梓丞怔了一下,他实在没想到狗剩会问这个问题。
“我兄弟两个跟着你,你自然会安心许多”说到这,王梓丞忽然哼了一声,道:“我们兄弟两个在你眼中,只怕就是俩苦力吧。”
狗剩并没有在乎他的挖苦嘲讽,而是话锋一转,又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死皮赖脸也要跑到梅州来吗?”
王梓丞摇了摇头。
“若是仔细想想,或许有两个很堂而皇之的理由。第一个是为了积攒军功,日后好减少非议顺利接受玄衣轻骑。第二个是避开宋家将要面临的欲来风雨,做个局外人。”狗剩用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继续道:“这两个理由都说的过去,而且都很符合无利不起早的我的作风。但,其实来梅州城,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王梓丞愣了一下,马上脱口问道。
狗剩却不说话了,他抬起眼望着今夜并不算灿烂的星河,想了想,道:“我小时镇子上有个瞎了眼的老乞丐,常常吹嘘自己曾在江湖上有过什么光辉事迹,绘声绘色说的跟真的一样。当然,所有人都是不信他的,他也不求人信,都是说来自娱自乐。有一次见他实在可怜的厉害,我就用砍人抢来的银子请他喝了一碗酒。酒劲不大,可他刚刚喝完,却已经醉的不省人事昏昏欲睡。睡前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记着,风紧扯呼。”
“你常在松山剿匪,自然知道这句‘扯呼’是什么意思。原本我并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日后每逢和他人对砍拼杀,却越发觉得这四个字是大大的金玉良言。风紧不扯呼,那不是傻子?”
王梓丞笑了笑,只是面对着满院平头百姓的鲜血尸体,笑的极为苦涩扭曲。
狗剩也不看他,而是继续道:“所以我来这里,来梅州,便是存了一个风紧扯呼的念头!”
王梓丞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是想逃?”这声音有些大,连周亚太都不禁侧耳过来,他惊讶的望了望狗剩,不知道大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皱了皱眉,又扭过头去,和那个死活不肯动弹一分一毫的少年继续斡旋。
“这几个月来京都和渭城之间的动作你比我清楚的多,如今的态势,就差拔刀相向了。京都甚至都不介意用难看的吃相生吞活剥了宋家,六月初杜穆一纸奏疏弹劾宋家九大罪状,震惊朝野,普天之下谁人没有耳闻?外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宋家各路生意份额锐减,这点却是不争的事实。是你说的,朝廷以有意谋无心,宋家摆明的式微于京都,整个江南道都弹指惊雷,我当然要想好退路。”
王梓丞震惊的看着狗剩,半响才叹气道:“我原以为你是宋家七公子,不会想这些”
“那是你的想法。”狗剩看了一眼王梓丞,准备将一些真心话说给这个如今开来颇为顺眼的家伙听,“其实,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宋家的一份子。”
“在玄衣营的时候,我说过,我的大仇以报,但我的大仇,却从来未报,你猜猜看,我真正恨的,到底是谁?”
王梓丞低头沉思,猛然间脸色剧变,倒抽凉气低声道:“你的父亲?!”
狗剩笑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但那可是你的生身父亲,怎么怎么?”
“可那也是间接害死那娘们的罪魁祸首。”狗剩的语气忽然变寒,一字一顿道:“所以我最恨的人,从来不是所谓的宋家的那几个太太,我最恨的人,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便宜老爹,那个宋家家主,宋敬涛!”
语破天惊。
王梓丞被震的说不出一丝话来,呆呆的看了狗剩许久,他才拧着眉头道:“所以宋家式微,对你而言非但不是坏事,反而是大大的惊喜。”
狗剩笑着点头,“所以我才一意孤行随军来到梅州城。”
“所以你才让我跟着,最终只是想让我帮你逃出梅州或者说,逃出渭城宋家!”
狗剩笑的愈发欢畅起来:“风紧,所以要扯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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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不走百里,只半九十
王梓丞苦笑起来,喃喃道:“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竟然是想让我帮你逃出宋家。那,你是想反水渭城归附京都?”
“我反水,对你而言应该是个好消息,为什么我从你话却听不到欢喜?”
王梓丞摇摇头,今夜受到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一些,让他整个人都瞬间陷入了一种迷茫且不知如何是好的状态。宋家唯一继承人,宋氏家主之子,被整个神州都津津乐道的宋七少爷,最恨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宋三爷,甚至还有反水宋家依附朝廷的心思!这若是公诸于世,恐怕会让数不清的人连嘴都闭不拢。
不光是他,甚至连离他们不近的周亚太都听了个大概,愣愣的站在原地,一脸惊诧的看着狗剩。
“今夜玄衣轻骑刺探梅州情报,原本以我所想,你无论如何都是不应亲身犯险的,但偏偏你却来了。现在看来,这也只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了。”
“就当做是吧。”狗剩摇了摇头,将话头引开,沉默了一下,却道:“可是我现在,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王梓丞原本已经万分迷茫的心思被他这么一引,顿时又陷入更深的茫然,忙问道:“为什么?”
“因为梅州的这些死尸。”狗剩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血腥味被吸入肺管,让他剧烈咳嗽起来,脸色都有些泛红。“我原本想着,这世界谁大也不如老子大,这世界谁重也不如自己重。可此时,却觉得好像一切并不是这个样子,也不该是这个样子。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杀人,甚至可以一边背着前天在老夫子那里学的圣贤语录,一边拿刀剁了谁谁的手指头,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可以这么做,却不愿意别人像我一样这么做。就像那个娘们,可以趴在地上磕无数个响头求别人买她的竹筐,可却不允许我朝任何一个人下跪;就像我可以肆无忌惮的砍人,但却最看不得我身边玩伴哪怕提起尖刀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一种感觉,有些事儿我可以去做,但你不行。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不想让别人变得同样邪恶,或者说是脏。”
“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人,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无赖恶棍。但看到和我差不多年龄的人,总是忍不住想,这人的眼睛,应该是更明亮的才对。”
“教我读书的老夫子老秀才说,这叫希望。我觉得他就这句话说的好,人总是需要一点希望的,否则,生活就太没意思了。”
王梓丞眯起眼,很轻易的便发现了躺在少年身后的那个矮小却手持衮刀的男人。
“那孩子杀的?”
“我杀的。”狗剩笑起来,说:“那孩子砍了他一刀,但人却是我杀的。我不想这个孩子那么早杀人。”
王梓丞沉默下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这个宋家七少爷,实在是有点有点有点恶俗恶心了,北方有句词儿叫“矫情”,而方才的那番话,倒是矫情的厉害。但同时,王梓丞又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正是因为有了那么一群矫情的人,这世界才会更加有意思一点。
“所以我不想走了,至少不想离开梅州城。其实,我跟着那个小货郎跳到巷子里之后就想开溜,可看到满院的尸体之后,却忽然觉得,这里的人不该白死,起码我无法不亲眼看见那些倭寇死个干干净净。仇恨终究要终结,如果可以,我宁愿报仇的是我们,而不是那些应该更平静的孩子。”
“可其实,你也只是个孩子。”王梓丞忽然开口,有点悲悯的看着狗剩:“你也不过才十四岁而已,你也应该平静一些啊。”
“可是我杀过的人,加在一起四百岁也不止。”狗剩回过头,直视着王梓丞,认真道:“无关年龄,只要杀了人,就再跟孩子两个字没有了任何关系。你不可能奢望杀过人的人,还有所谓的天真。”
王梓丞笑了一声,没有说话,紧接着便叹了口气。
“那你还去不去京都。”两人沉默了片刻,王梓丞忍不住问了句话。
“我不知道。或许不再去了。”狗剩仰起脸,脸上闪过一丝无奈:“梅州城沦陷,朝廷周边军镇人马行军速度不过一日二十里。我不知道其中到底有多少晦暗心思,但此时只觉得,很恶心。这样的一个朝廷,一个京都,无论如何,我都不咋想去了。”
说完这话,狗剩忽然笑了一下,道:“教我读书的老秀才曾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总是一脸痛心疾首的告诉底下的学生一定要有始有终善始善终。可如今,我只能不走百里,只半九十了。”
那喝完酒就死了的老头,这回风紧,我不扯呼了
入夜后的京都皇城大内灯火并不辉煌,原本议政殿前御道上长明不灭的宫灯从开阳帝登基之后便屡遭削减,从一柱四盏变成一柱两盏,再从两盏变成一盏,最后竟是连一盏都没有了。宫内近侍有人议论这不合规矩,而开阳帝却总是大袖一挥,说道开源节流,当从帝王始。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段子,但从此间便可看出开阳帝励精图治的决心毅力。说来倒也值得称道,自从开阳元年开始,皇帝擢升了在翰林院书堆中蒙尘多年的徐中明老大人,又御诏方琦入阁,仍任用三朝元老谷平夏为首辅大员。三位阁臣随开阳帝整饬吏治,大行改革,铲除蠹吏,一改先帝在位时腐朽混乱的官场局面。随后又在大内设立军机处,由内阁直领,专论军机国务。而在军事上,又重用鹿占亭和上官铎两位大将,使得吴国冗兵颓丧的阴郁风气一扫而空,同时也着力营造水师,打造了一支装备精良,能征善战的东海劲旅。并任用原兵部右侍郎刘禀春为水师都督,人称海龙王刘大军门。虽说前不久这位刘大军门因为明港袭杀宋七公子一事而被宋家参了个降职待勘的下场,不过如今宋家地位骤降,他自然也就官复原职。整个吴国朝廷,此时不管从哪个方向来看,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春和景明。
所以开阳帝的心情最近格外的好,连那些太监偶尔的无心之失也只是一笑而过,整个皇宫内的气氛一时间万分融洽,
可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今日黄昏时分,宫门口有上官铎将军递牌求见。这位吴国手握军权的将军可堪已经虚位多时的吴国兵马大元帅,皇帝自然马上准见。可不知为什么,在御书房屏退左右近侍聊了有小半个时辰的开阳帝忽然龙颜大怒,门外的带刀侍卫吓的面如土色身似筛糠,只听到陛下在书房里厉声指责,丝毫没有给那位军方重臣上官将军留一点情面。
不知怒斥了多长时间,许是累了,陛下的声音终于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悠长而无奈的叹息,然后门外的侍卫便听到了急召内阁诸臣觐见的口谕。迷茫中的侍卫领命而去,隐隐约约间,只听到了陛下口中曾传出过“屠城”二字。他浑身打了个寒颤,摇了摇头将这个自己不懂得却极为吓人的字眼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然后吩咐小太监,急去内阁传旨。然后又找来一人奔赴设在大内中的军机处。
不过多时,三位老大臣已经联袂从朱墙外奔了过来,连平日稳如泰山的谷老大人都明显透出了一丝慌乱,一边走着一边向御书房望去,神色匆遽。
面圣,三位老臣正欲跪请圣安,开阳帝便随手一挥道:“几位大人不必拘礼了,自己找个地方坐吧。”说着将桌案上上官将军刚刚呈上的折子丢给了谷老大人,揉着眉心道:“老大人看看吧,梅州城都成了什么样子!”
听到“梅州城”三个字,谷平夏不易察觉的惊了一下,微微斜眼瞥了瞥面无表情的上官铎将军。
这位神州传奇将星沉稳的坐在秀墩之上,无论从姿势上还是从形态上,都挑不出一丝毛病,甚至单从他双目之中,便可感受到金戈铁马的硝烟气味儿。上官铎将军有着行伍之人很常见的健壮体格,只是眉心有一点半寸的伤疤,让他显得有些狰狞意味儿,但其实这位将军浑身上下透露出的气质,不但不嚣张狰狞,反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儒将二字。他今日穿着也十分简单朴素,不是官服,亦不是行伍人人钟爱的紧身玄色绸服,而是简简单单的素白色常服,看起来沉稳老练,犹如饱读诗书的藏经之家。
感受到谷老大人若有若无的目光,上官铎微微点头朝这位内阁首辅示意。
谷平夏也点了点头,然后缓缓翻开折子。
只瞥了一眼,他便已经面色大变,重重的喘了一口气。旁边的徐中明和方琦两位大人纷纷侧目,也只是瞥一眼便相顾失色,怔怔的看向陛下。
“都死了”开阳帝闭上眼,中指指节轻轻敲打着龙案,喃喃自语,脸上有悲戚的表情一闪而过,继而猛的睁开眼,直射上官铎:“这就是军方要朕看的好戏?”
上官铎表情不变,而是沉稳道:“回禀陛下,是!”
徐中明大人眯起眼,猛然间猜到了一个令他震撼异常的可能性,他睁大眼,看着上官铎,禁不住伸出手指喃喃道:“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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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白袍裹人头
渭城六月天气着实闷热,大街上放眼望去尽是敞开胸怀吃酒的汉子,虽已是深夜,却依旧熙熙攘攘闹个没头,无论是那楼阁酒肆还是烧烤摊位,无不灯火通明嬉笑怒骂。从高处俯瞰,犹如灯河流火,星星点点蜿蜒伸展。与之相比,宋府的灯火倒是稀疏许多,也寂静许多。
府中山上有一豆荧光从入暮便点亮,始终未灭,那盏光照耀的,正是宋家家主宋敬涛所居的山上小筑。小筑中窗户半开,凉风习习,比之城中的闷热,倒是令人舒爽许多。宋敬涛临窗而立,远远眺望着脚下的城池,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聒噪的虫声开始渐渐沉寂下去,小筑的门被轻轻推开,赵铭缓步走了进来,躬身道:“三爷,梅州那边的信传了过来。”
宋敬涛并未回头,而是淡淡开口:“说的什么。”
“之前在梅州所安插斥候已经探明了城中兵力部署,锐歌统领按您的吩咐也将王梓丞二人引入城中,只待明日号起,便可攻城,只是”赵铭停顿了一下,然后微微叹了口气,接着道:“据斥候密报,梅州城,已被倭寇屠城!”
“屠城?”宋敬涛的眉头挑了一下,反问了一句。然后又皱眉道:“这伙倭寇竟有这么大胆子。”
赵铭点了点头,道:“据密报和取栗郎所得情况来看,梅州城确被倭寇屠城无疑,城中除了趁乱逃出去的百姓,共有一万余户惨遭毒杀。只是不知道,那伙倭寇如何敢在吴国闹出这么大动静。”
“一万多户!”宋敬涛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饶是他惊雷不显胸有万壑,也忍不住微微变了脸色,沉声道:“倭寇行事,有些古怪。朝廷那边是何动作?”
“并无动作,周边军马依旧是每日二十里,樊城郭舍的一万步卒已接近平溪镇,但若是赶赴梅州,倒还需两天左右。其余临近的人马离的就更远了一些。而属下担心,樊城的这一万人马,会驻扎在平溪镇遥望梅州城。”
宋敬涛沉默了一下,接过赵铭手中的密报踞,从窗口踱步走到了书案前缓缓坐下。
“若郭舍的人马驻扎平溪镇,那朝廷便是真的要和宋家兵戎相见撕破脸皮了。陛下虽然行事果决,但还不至于有这么一个狠厉急躁的性子。家里的荣功尚在,丹书铁劵也未曾收回,陛下毕竟要考虑百年后史书功过评论。朝廷行事,向来讲求名正言顺。”宋敬涛缓缓道来,眉头紧锁,手指在密信上微微敲着,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才道:“梅州城被屠城一事,影响太大,势必朝野震动。若不动作,单是神州舆情便可将吴国压的喘不过来气,这点京都绝不会不顾虑。”
赵铭点头。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又想了想,才沉声道:“三爷,如今少爷,正在梅州。为策万全,我是否要去一趟。”
“梅州屠城,确是令人意想不到,此间变故必然不少。不过你不用去,知会林教头便可。”
提到那个甲子传奇收官者,赵铭心中便是一凛,于是点头说道:“是。”
宋敬涛靠着椅子,从茶碗中点起一抹茶水轻揉眉心。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也不知从哪里学来,又是从何时开始,但赵铭知道,每当疲惫之际,家主都会用这个动作保持精力与清醒,十几年来,都是这个样子。
将手放下,宋敬涛长长呼了一口气,端起茶碗微微抿了一口,轻声问道:“各个地方的事做的怎么样了。”
赵铭道:“按三爷吩咐,都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至多再有一月,便可万事齐全。”
“一个月”宋敬涛轻声喃喃,忽的笑了一声,说道:“三十个日夜,这天下,又将有怎样的动荡啊”
无人应答,只看到宋府之上,明月当空,灯火稀疏
梅州城。
抱着自己母亲如同木石一语不发连眼睛都丝毫无光的小货郎终究还是将手松开了,因为周亚太伸手击了一下小货郎的脖颈,将他打昏。狗剩皱了皱眉,周亚太笑道:“再这样下去,他会脱力的。”狗剩将小货郎脸上的微暗血迹擦拭掉,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王梓丞四下望了望,只见触目惊心除了尸体还是尸体,他闭上眼呼了口气,只觉心中沉闷的厉害,不由得望向狗剩道:“接下来呢?”
“去城主府,先和玄衣营的人聚在一起,然后勘画舆图,等待明日清晨里应外合。”狗剩望了望城主府的方向,道:“耽搁这么一会儿,他们一定都到了,咱们快些点。”
王梓丞点了点头。
可下一刻,他便眯起了眼,缓缓抽出了一根风羽箭,搭在弓上。与此同时,周亚太也将怀里的小货郎放下,双手握紧了大刀,同样眯起了眼。狗剩握紧袖口,瞄了瞄周亚太,又瞄了瞄王梓丞。后者苦笑一声,道:“看来咱们不用去找他们了。”
“他们只怕都已经死了。”王梓丞吐出这么一句话,不等狗剩反应,便弓开满月,间不容发射出一箭,跟着又出一箭!双箭斜斜射向花厅后的堂屋屋顶兽角之上,而周亚太也跨步而出,站在狗剩和王梓丞之前,挺起胸膛,死死盯住那兽角。
狗剩脸色一变,已经猜到了些许缘由,当下星垂从袖口中露出,被他捏在中指食指指尖,而另一只手中,已经扣好了两枚毒针,全神戒备,随着两人的目光盯向兽角。胸口小白龙似乎也有些不安,他只觉胸口一阵发紧,有淡淡的白气已经透过手臂蔓延到他的星垂之上,令狗剩浑身精神一震。
那两支羽箭电光掠过,箭头在兽角上空相交,“噌”的发出刺耳的碰撞声,花火四溅,甚为惊人。而那本来空无一物的兽角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白色身影,茕茕孑立,渐渐显现形态姿容,竟是一个身材矮小身披白色布袍的人。这一下让狗剩三个都惊讶万分,王梓丞再引一箭,只是并未射出,而是朗声道:“阁下是谁?”
那人整张脸都被白袍上的帽子遮住,什么也看不到,帽檐下也只有空空的一片玄黑,让人蓦然感到了一丝平白的诡异和神秘。王梓丞出口询问却并未得到回复,那白袍竟是一声不吭,只好似抬起了头打量了周边一眼似的,然后重重叹了口气,重新垂下头。
王梓丞眯着眼喝道:“故弄玄虚!”语音方落,他便一箭射出,去似流星。
白袍人仿佛瞬间消失了,整个身影忽然化成了一片虚无,那枝羽箭从白袍残留的隐约剪影中穿过,毫无阻碍的射向了远方天际。而下一刻,那白袍便出现在了他们三人面前,好似瞬移,诡异之极。王梓丞与狗剩俱都吃了一惊,电光火石间,那白袍人已经探出了一只手,像温柔抚摸一般缓缓凑向王梓丞。这一下看着仿佛慢动作般滑稽,可实际上却快到极点,王梓丞甚至手指还捏着弓弦,而那白袍的手却已经伸了过来。
值此一刻,却有一个魁梧的胸膛挡在了二者其间。正是天生金刚的周亚太!那只手一眼看去枯瘦无力,布满老皮,犹如百岁老人般全部都是褶皱和凸起的骨节,撞在了周亚太的胸口上,只听到铿锵一声,白袍顿了一下,然后再次消失不见,这次倒不是那种凭空隐身般的消失,而是急速的挪动步子,向后撤了三步,和三人拉开距离后稳稳站定。
周亚太天生金刚,自然不惧他一只肉手,然而从他皱起的眉头上来看,这一只肉手所蕴藏的力道,也绝非简单的寻常武夫。周亚太在松山的时候没少跟着大哥和那些跨入真武的修行者缠斗,所以对真武境界的高手实力高低大致有一个了解!然而当王梓丞的目光询问过去时,周亚太却踌躇着无法作答,犹豫半晌,才轻声吐出两个字:“御物?”
御物?而不是御物!
语气上的动荡很能说明问题,所以狗剩和王梓丞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从周亚太的话中他们可以听得出来,面前这人的境界,最起码也在御物境,而且只高不低!
王梓丞吸了一口气,又呼了一口气,然后脚步一前一后微微拉开,这是保证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向后飞速撤退。对一个善使弓箭的人而言,距离拉近等同于死神拉近。此时那白袍人的身影,简直可以用神鬼莫测来形容,自己的弓箭在这个时候根本不存在任何优势。若是待会儿再打起来,自己势必要以最快的速度拉开二者距离,从而才能远处牵制。周亚太与他常年配合,默契度自然不消说,在王梓丞错开脚步的一瞬间,他已经微微动了动身子,将王梓丞完全挡住,目的便是在他前面拖住那白袍人。狗剩虽然并没有和王梓丞周亚太有过多少并肩作战的经历,但好在目光尖锐善于审时度势,当下也向前了一步,挡住身后的王梓丞,直面那神秘的白袍人。
那白袍人却并没有了动作,只是盯住狗剩,缓缓道:“你,和这个,是一起的?”
他说话时的声音沙哑且刺耳,像是用铁钉在铁皮上摩擦,听的人心中一阵烦闷,而且这人发音极为怪异,显得生硬且牵强,分明不属神州任何一处人氏。然而最让人动容的,还是那人手中捏着的一袭黑色衣服,当然,还有他袖间露出来的一个尚在流血的人头。
是那个玄衣轻骑中黄脸中年人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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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东瀛上忍
狗剩心中顿时凉了起来。既然黄脸的中年人遇难,那说明其余的人,也已遭了不测。从自己和玄衣轻骑分开到现在,才过去并不长的一段时间,可这人竟然已经将玄衣轻骑轻松屠戮,实力实在令人骇然。狗剩还未说话,那边的王梓丞已经皱起眉头,脱口问道:“东瀛人?”
白袍微微转了一下头,然后点了点,继而仍旧面对着狗剩,提着那件黑色的衣服,同时袖中依然裹着那颗兀自死不瞑目的头颅,用生涩且僵硬的神州话语问道:“你,和这个,一起的?”
不是这人,而是这个这般漠视的态度让狗剩心中腾起一股恶寒。他现在所穿服饰和那白袍手中所提的衣服其实并不相同,但二者袖间,都有刺了一只很精致的北海破鲸刀,白袍或许正是因此而有些犹豫,连续问了狗剩两遍。当然,他两遍也都没有得到回答。
显然他并没有多么好的耐力,只是淡淡将衣服扔掉,然后又让袖间的头颅滚落在地,稍稍将头转向周亚太,咕哝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摇了摇头。
许是在叹息周亚太的天生金刚体质,那白袍惋惜情绪毫不掩饰,仿佛在他的眼中,周亚太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两相对峙,白袍终于佝偻起了双手,将目光凝视在王梓丞的弓箭上,有些不解的停顿了一下。
但下一刻,他整个人猛然间化成了一道残影,扑向了正欲拉开距离的王梓丞。佝偻着的双手缓缓张开,手腕并在一起,犹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状极诡异却寒气逼人,直勾勾的朝王梓丞胸口插去。
周亚太暴喝一声,手中长刀尚还举着,便奋力向下一带,精钢所铸的刀把顺势磕向那两只枯瘦的手掌。两相交接,却听到如同金石震响的声音,刀把竟然在他的手上磕出了一溜火花,却丝毫不得阻其半分前进。周亚太的脸色变了变,身形一拧,整个人已经要扑了上去。
但他终究没有动,因为他看见,此时那白袍人的手,已经更紧的贴在了一起!这并不是白袍的变招,也不是更加奋力的突进,而是他的双手,被一根细细的银线紧紧的捆在了一起。狗剩手握星垂,脚踩野阔,二者中间的银线在那白袍人手腕上缠出了一个圆,正缓缓缩紧。
而此时,王梓丞已经向后腾空翻跃数丈,毫不迟疑拉弓便射,一连三箭几乎同时迸发,分取那白袍人的额头,咽喉,还有胸口。
电光火石,形势陡然一变,已是他们三人占了上风,由被动,化为主动。
但那个白袍人却并未显得有多慌乱,千钧一发际,周亚太与狗剩甚至还能听到他发出的桀桀怪笑,声音极低,但却极为不屑和滑稽。
一眨眼间,三支风羽箭已经稳稳刺向白袍人,甚至能看到箭头在月光下猛的一闪,尖锐的锋尖距离白袍人的身体几乎不足一寸。
然而便是这一寸,有如天涯!
白袍人叹了一口气。
随着他那沙哑的叹气声响起,周围空气仿佛震了一震,那三支箭的箭杆陡然弯曲起来,像是箭头扎在了铜墙铁壁之上,弓起身子也是奋力而不得寸进。巨大的力道使得箭杆弓成了一座虹桥,箭头在那一寸之间与周遭空气剧烈摩擦,甚至能看到迸射的火花,可却就是无法刺入。摩擦声听在耳中好似悲惨的呜咽,最终三支风羽箭“可擦”一声折断,无力的垂落在地。
震惊!
周亚太的脸色猛然变白,他几乎是在箭断的一瞬间便丢开大刀猱身朝白袍人扑去,想要利用身体将他活活缠住。他和大哥无论是在松山还是在渭城,或者又是在别的犄角疙瘩的地方,都是并肩作战从未分开,所以他清楚的知道大哥的箭术有多么高超,有多么令人不可思议。可是今夜在这里,在这个白袍人面前,大哥倾尽全力射出来的三箭,却被他动也不动的尽数摧毁,这般实力,让周亚太感到了将近十年来最为恐怖的威胁。所以他想也不想就扑向了白袍人。
他是金刚体魄,自然要用自己金刚不坏的能力,护着大哥。
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那白袍人只是超前缓缓踏出一步,周亚太便扑了一个空。因为手在绑着,所以白袍人又轻轻踹出一脚,在他身后又欲起身扑过来的周亚太顿时被踹中,倒飞出去。
清理了周亚太,白袍人低头看了看缠在手上的银线,又瞟了一眼在一旁咬紧牙关的狗剩,顿了一下,也不管他,而是轻轻向前再踏出一步。
这一步踏的很慢很缓,像是刚吃完饭的老人在踱着步子遛食,可实际上,却生生突进了两丈之遥。王梓丞猛然瞪大眼睛,他知道,自己继续拉弓引箭也没有任何意义,可令他整个人从心底泛出绝望的,却是此时自己的手脚。
他的手脚,不能动弹了。
像是被谁用绳子捆了起来,又或者被人死死的按住,连扭扭手腕动动脚趾都做不到。
这当然不是被吓的,这是被那白袍人,用气机锁定了。
王梓丞通窍入真武,所以较之周亚太和狗剩都更明白什么是气机。气机流涌在周天世界之内,如同呼吸空气却又迥异于呼吸空气,是修行进步的必备之物,也是修行者吐纳修炼的不二补品。可这些气机,既能成为修行者的大补药,也能成为修行者的囚牢。此时,那个明显不知高出王梓丞几个境界的白袍人,正是牵动了此处本就稀薄甚至不可闻的气机,然后将王梓丞死死固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那么接下来呢?引颈受戮吗!
可这一切并未发生。事实上,当白袍人一步两丈之时,就已经停住了身影,非但没有继续往前走,而且还非常惊讶的回头,盯着狗剩,沉默不语。
他的身后,走过的地方,渐渐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这让他十分不解。他知道,自己一步所跨出的距离,绝对不止两丈,但为什么,会被缩减至此。如今扭头看看来时路,顿时间感到了问题所在。
是这个在自己身后死命拽着两杆小枪的家伙吧。
是他搞的鬼?那他是如何做到的!分明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武气机,为什么却能减缓自己的速度,甚至某一个瞬间,还让自己感到了一种被冻僵的惊惧感?
这人是谁?
不管是谁,自己总是不能放过他的。也好,先杀了那个拿弓箭的人,再好好研究研究这个看来还没有成人的小少年吧。
狗剩咬紧牙关,拼命的拽紧了星垂和野阔,他整个人已经摔落坐在地上,方才那白袍一步两丈,巨大的贯冲力险些将他向前甩去,但他却死死的留在了后面。非但如此,更是减缓了白袍的速度。而他的后背上,已经被摩擦出了一掌宽的血痕,望之可怖,两丈多的距离中,也有一道鲜明的血迹,拖拖拉拉从方才狗剩站立的地方直到如今摔落的地方。而血迹两边,更是有两条深入石砖的长线。
狗剩竟是在千钧一发际用星垂野阔刺入石砖生生拖住了自己的身子没有被甩出去!
感受着从胸口散开的淡淡龙息正在背上伤口缓缓摩挲,狗剩忍不住咳了两声,喉关一开,一道血箭就喷了出来,面色急速委顿下去。方才的一番激战,相比之下,倒是狗剩所受的伤,只最重的。
然而,若不是有狗剩,只怕如今的王梓丞,已经殒命无疑。
白袍奋力一震,捆在他手上的银线“嘣”的断裂开来,狗剩受此惯性,猛地向后跌去,吃痛的闷哼一声,说不出半个字来。
白袍向前再踏出一步,手指已经探到了王梓丞喉头之上。
但在这个时候,变故横生!
“咻!”
天外忽穿一声刺耳的锐响,有一道淡白色的曲线由远处似流星垂落九天,笔直射向白袍。白袍悚然动容,刹那反手弹指,只听得“叮”的一声,那道白光被瞬间震飞,轰然炸散。
白袍拂袖遮住自己。
刺眼的白色光线四散崩裂,让白袍忍不住腾腾向后连退两步。
几乎只是一眨眼,那些白光又消失于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可白袍却显得有些狼狈不堪,他原本洁白的袍子上如今破了无数小小的窟窿,颜色也从洁白变得有些焦黄,盖着他整个头的帽子被削去了一半,露出凌乱的头发,像是沿街乞讨的落魄乞丐。
可是与他相邻如此之近的王梓丞却毫发无损。
白袍扭头,很不解也很奇怪的看了看王梓丞,最终像是恍然般的点了点头,转身掠出,抓起跌落在地上重伤受损的狗剩,腾空而起。
王梓丞大喝一声“站住!”可话音还未落,他便是身上一阵剧痛,然后无力的跌倒在地上。
白袍离开,封锁他周遭气机的那股力量自然也就散开,他一时间气机凝滞,自然周身剧痛无力支撑。被踹了老远的周亚太急忙窜了过来,搂起大哥。
周亚太眉心有一个明显的脚印,那白袍竟是一脚不偏不倚的踹中了脑袋,也无怪乎金刚境界的周亚太会沉默许久,显然也是受了些伤,无力再战。
那白袍只是一个人,但却在瞬息之间将他们三个打的毫无还手之力,这等惊人的实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而最为令人惊讶的,还属最后从天际垂落的那道白光。只是一道光线便将白袍人逼退且不敢再有寸进这道白光到底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狗剩被那人掠走!
王梓丞紧皱眉头,知道自己终究是不折不扣的欠了这家伙一条命。
“大哥,事情有变,这伙倭寇,绝对不仅仅是武士浪人,好像还有东瀛忍者。”周亚太喘着粗气,踯躅良久,最终还是吐出了这四个字。
王梓丞呼了口气,点头道:“缩地成寸神鬼不测,是东瀛忍术,可是倭寇里面,何时有这些人物?看境界,也是个上忍了。”
“应该急报朝廷。”周亚太道,“我担心此事,不光是倭寇,还有东瀛国的参与。”
王梓丞脸色变了一变,他也猜到了这个可能性,但终究无法确定,想了想,他断然一挥手:“没那个功夫了,先想办法把宋今是那狗日的救出来。”
周亚太凛然,点头应是。而当他再抬头时,却看到大哥的脸色剧变,好像是想到什么,几乎是颤着声音吐出了三个字:“上宫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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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城主府内,有胭脂味道
梅州城已是子夜时分,月光从高空淌下,既显得朦胧,有显得有些苍白。城主府坐落在凸字形的梅州顶端,坐领方形城池,有一股睥睨气势。府中营造也很是严肃规矩,当头是犹如堡垒一般的大门,甚至还有些箭垛瞭望孔,往后是延伸向里面的一排排房屋瓦舍,有行伍气氛。本意是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存了一城之中最后一隅之地的意思。可是这种精忠报国的意味儿放在太守吴化那里,却成了狼狈逃窜的不堪身影。如今此处,自然也就成了倭寇行辕所在,被匪首所占。但看那灯火如织的布防便能猜到其间的人物是何等重要,玄衣轻骑所猜,果然不错。
大门之前,有数百手持衮刀和黄杨木弓的倭寇严肃环侍,再往前便是一片昏暗空无一人。便在这时,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倏忽出现在众人面前。那些倭寇猛地一惊,张眼看时才略微放了放心。一行人纷纷向那白袍人躬身行礼,又瞥见白袍人腋下还挟着个少年郎,忍不住惊讶皱眉,但摄于此人地位和实力,纷纷缄默不语,让开了路。
那白袍人连话也不说一句,只是带着少年步入城主府。他实力令人惊颤,不要说缩地成寸的功夫,就算御物飞行那也是常事,但偏偏在城主府中能耐得住步子缓缓前行,着实令人惊讶。想来这府中所住的人,身份只会更为尊贵才是。
白袍对此处貌似并不陌生,熟悉的穿过一座又一座房屋,转到了花厅旁的一栋颇富海外木制风格的简单阁楼处才停下,仰头用他那沙哑刺人的嗓音叽里咕噜说了些听不懂的东瀛话,然后束手站在楼下,微微低头。那少年却被他丢在一旁,连看也不看。
这少年除了重伤的狗剩,还能有谁?
等了不知多长时间,楼上才有灯火缓缓亮起,而后一个略显生硬的声音响了起来,简短的只是几个音节,便沉默下去。
白袍人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少时,阁楼门开,走出一个个子极低的敦实男人,穿着栗色麻衣,一双眼睛蕴含精光,看着像是极为精明的小商人,可布满老茧的双手却出卖了他时常习武的事实。狗剩虽然重伤,但却并未昏迷,方才白袍将他搁在这阁楼前,已经让狗剩心中吃了一惊,又看到这栗色男人,心中更是惊讶。他直觉的感受到,这人恐怕也只是个小角色,阁楼之中,必然会有身份更为紧要的幕后之人。
矮子也不见如何费力,便轻轻将狗剩提起,进屋,关上门,径直去往二楼,然后再将狗剩扔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再不管他,而是躬身向二楼一卷帘幕后行礼,用狗剩听不懂的叽里咕噜东瀛话说了些什么。
并没有回音,只看到帘幕后有人影微微挥了挥手,矮子显然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转身离去。
“玄衣轻骑,要吃一个败仗。”
帘幕后突兀的传出去一句话,用的是神州话语,而且颇为熟稔,竟和神州人无甚区别,狗剩一怔,更让他惊讶的,是这句话竟是个女人说的。
语音清凉且略显软腻,听这声音,主人倒是个妙龄少女。
狗剩苦笑一声,此番倭寇来势汹汹,梅州沦陷被屠,玄衣轻骑几乎倾巢出动,入城的五十人尽皆折戟沉沙,但却根本未曾想到,倭寇的首脑,竟然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年纪并不大的女人。这何其滑稽,又何其震撼。
呼了一口气,狗剩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刚一开口,全身便是一阵剧痛,让他终究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沉默了会儿,狗剩只能无奈苦笑,然后断断续续道:“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帘幕那头的人反问了一句,语气有些不满和戏谑。
狗剩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不是看不起女人,相反,经过了很多事情后的狗剩相信自己比谁都看得起女人。女人发起疯来,恐怕男人都要愧之不如且退避三舍。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感慨没有想到倭寇的首领竟是个女流,而一个女流,竟然会做出屠城这等让人不敢相信的举动。
一个梅州城的百姓啊,就算再少,那也起码有万户。就这么轻易的屠戮殆尽狗剩无论怎样,总还是神州百姓,对倭寇的印象,此时自然是坏到了极点。
仿佛是猜到了狗剩在想些什么,帘幕后头的人停顿了一下,然后笑道:“你们玄衣轻骑,也曾杀过我们三万人。”
“梅州城死的,都是百姓。”狗剩很快接上话头,谈不上不卑不亢,但却着实鄙夷愤恨。满城玄衣轻骑都被一一扑杀,想来狗剩到了此处,也是凶多吉少,不过还好,至少那白袍人没有即时便杀了自己,这说明自己无论怎样,都还有利用价值。
而凑巧的是,或许所有人都认为狗剩已然重伤,并无行动能力,所以丝毫不加防范,甚至都没有用绳子绑起来。这对狗剩而言,是个足可利用的疏漏处,只要帘幕后的那人敢走出来,自己袖间细心藏好的毒针,便能起翻盘的作用。
狗剩从来不喜欢让自己陷入山重水尽的地步,比如此时,不单单是毒针,小白龙的龙息,也尚在不停的修复他身上各处的创伤。
可是帘幕后的那个女人却沉默了下去,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们神州人总是牙尖嘴利,会说话的很。不过若比起心狠手辣,我们东瀛,却是拍马也追不上的。”
狗剩愣了一下,并未听出这话里有什么玄机。他想了想,问道:“你把带到这里,所为何事?”
“不是我把你带到这里,而是白袍把你带到这。”帘幕后的女人呵呵笑起来:“白袍上忍说了个很有意思的事。上忍实力强横,不要说在东瀛,就算神州,也罕有敌手,可却被你拖住了脚步,这一点实在令人费解。他觉得你身上有什么秘密,所以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说完这话,帘幕后的女人显然陷入了沉思,但只是一瞬,那女人又呵呵道:“宋公子,你倒是说说看,你身上,有什么秘密?”
宋公子!?
狗剩猛地愣住了。
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姓宋?
狗剩压住自己心中巨大的疑问,强笑了一声,慢慢活动了一下自己已经能动的双手,然后尽量使声音变得安稳和平静:“我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儿郎,能有什么秘密”
那女人显然有些出神,轻轻咦了一声,忍不住问道:“你为何不问,我怎么知道你姓什么?”
狗剩不语,眉头皱起。那女人仿佛正在摇头,然后一字一句笑道:“你对我陌生,可我对你,倒是熟悉的紧呢”
狗剩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恶寒。“可我对你,倒是熟悉的紧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倭寇早就开始着手调查自己?凭自己的身份,这并不是不可能,但说实话,就算他是宋家七少爷,是宋三爷的独子,可那也不显山不露水,自己更多的时候只是个无赖的形象才对,倭寇怎会那么快就注视到了自己。更何况,狗剩并不相信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包括宋家的列祖列宗苦心营造多年的渭城会让倭寇轻易涉足染指。而且,倭寇毕竟只是倭寇,他们不但和神州不合,与自己的国度东瀛也不怎么合得来。那些倭寇很大程度上其实都是些触犯东瀛本国律法的在罪之身,烧杀劫掠还行,若论起情报搜集,只怕谍子还没到渭城,就被人宰的一干二净了。
苦思冥想不得要领,狗剩紧紧皱起眉头,忍不住眯眼朝帘幕后打量起来。
但却只能看到一个绰约的人影。
“宋公子为母报仇隐忍宋家多时,令人佩服的紧呢。你最恨宋家,而我们,最恨的也是宋家,说起来,咱们可算得上是友非敌呢。”好像是怕狗剩不信一样,帘幕后的女人又缓缓吐出一个惊天的秘密,这一下让狗剩脸色大变,再也矜持不住,脱口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那女人反倒不说话了,任由狗剩厉声发问而沉默不语。冷场许久,她才缓缓道:“白袍带人来的时候,我还在惊讶,这人到底会是谁呢?真没想到会是你,宋公子说说看,这是不是缘分。”
狗剩面色渐渐平缓下来,但心中却愤恨骂道“缘你妈屄”,同时双脚也渐渐能够动弹,背上的伤口也迅速被小白龙的龙息疗化痊愈。
“听说宋三爷很疼他这个儿子宋公子,且不论你是否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我倒是更想知道,若拿你去换城外的那两千轻骑,宋三爷会不会答应。”
狗剩已经被这女人的话震惊的麻木了,不过想来也是,对方既然有御物境的高手,那么城外的两千轻骑自然也就瞒不住城中这些倭寇了。
暗中呼吸吐气,将气息调至一个较为稳妥平和的状态,袖间的毒针滑入指尖,狗剩眯起眼盯住帘幕后的那个人影,暗中蓄力。
可那个女人却尚不知觉,只是轻轻点了点貌似铜管之类的东西,继而道:“还是先让公子好生歇息吧,明天带到城头,你猜猜,玄衣轻骑会不会见到你后举手投降?”说罢咯咯笑了两声,带些得意,更多的还是欣悦。
而此时,楼下木梯上,也渐次响起脚步声。
狗剩哈的笑了一声,扣紧毒针,轻声道:“那说不得便要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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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胭脂薄媚(上)
这话刚一出口,狗剩整个人便突兀的动了起来。周遭点有明烛,照的房中一片亮堂,狗剩突起发难,房中立时便惊起一道飞速掠过的影子,而后也不知他手中射出了些什么,整个房间的灯火刹那间全部熄灭,除了窗口射进来的淡淡月光,竟是漆黑一片。帘幕后的那女人听得这话已是暗中吃了一惊,又看到帘外黑影和顿时熄灭的灯火,顿时间惊叫一声,但也并不显得无措慌张,反而镇定的向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狗剩便已破帘而入,但刚刚穿过帘幕的一刹那,狗剩整个人便是寒毛倒竖,冷汗由脊背升起直接沁湿了衣服。眼见得面前是个娇弱的女子,虽看不清容貌,可那女子手中却持着一柄寒光瘆人的利剑,直指穿入帘幕后的狗剩喉头,若稍迟一点,恐怕就要穿喉而过。好在狗剩受林教头锤炼也并非一朝一夕,临招应变也熟稔异常,见此情景,千钧一发间生生将身子扭了一个弧度,堪堪避过利剑,伏身落在了地板上,喘了口粗气。
那女子一击不中,利剑抖了一下,又向狗剩刺去。这一下来的更为猛厉,让狗剩平白一惊,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女子竟然身段如此凌厉,手下毫不容情。
狗剩虽然大多数时间只是个混迹于街头的无赖混混,最多也只是会些打架斗殴的下流招式,可自从回到渭城,经受了林教头多日捶打磨练,又有清明节城外与王梓丞性命相搏以及玄衣营怒杀顾垣,本身武力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再加上小白龙每日每夜龙息润养,别的不说,机变能力与以往已然不可同日而语。此时面对着那虽然招式狠厉可明显武功一途尚未登堂入室的女子,自然不惧,稍稍侧步躲开,手指已经弹上了利剑剑锋。
周遭七寸,自成天地!
偷学于御物境高手赵铭的这手伶俐手段此时倒是派上了大用场,那女子所持利剑看样子并不是什么不俗的物件,清脆的“叮”一声,便即折断,反而将女子震的向后腾腾退去,眼看就要不支摔倒。
狗剩飞身上前,一手托住那女人,一手已经将毒针放在了女人的脖颈,嘿然一笑,朝帘外大喝一声:“止步!”
帘外寂静无声,半晌传来轻微的叹息。
早在狗剩穿进帘幕的时候,他便已经听到了楼下渐次响起的脚步声。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了那个将自己提进小楼的栗色服饰的男人。那人个头不高,貌不惊人,但还是给狗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人双手结满老茧,虽然全身上下并未透出一丝真武气机,可明显也是个将外家功夫锤炼到深不可测境地的高手,狗剩自然不希望被这家伙一举扑杀。所谓挟持自顾,投鼠忌器的门道,他自谓还是能拿捏分寸的。
听得这一声叹息,狗剩心中稍安,紧握着毒针的手也略为放松了一下。那女人明显是感受到了狗剩的这一点情绪变化,本应愤怒之极的她竟然笑了一下,虽然受狗剩钳制,但还是一副笑嘻嘻的口音满不在乎道:“宋公子可真能给人惊喜,白袍说你身受重伤几近晕厥,可没想到才这么会儿功夫,你就活蹦乱跳的了。宋公子,我可对你越来越好奇了呢”
狗剩眯起眼,根本没搭理这个被他挟制住的女人,反而紧紧盯着帘幕外模模糊糊的那个人影,沉声道:“姑娘不妨让这位先下去歇着。”
“哟,那可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这女人丝毫不惧,反而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他虽然保护着我,但若说言听计从,我可没有那么大本事。”
这女人说话软腻可人,加上如今狗剩正是紧紧搂抱着她,听得她半似撒娇半是严肃的话,再感受着她软玉温香般的身子,不由得心中一荡,但只是一瞬便收敛心思。听得这女人话中非是作伪,狗剩略微想了想,提高了一丝音量,对着帘外人道:“那就劳烦您在外面好生待着。”说完这话,他将毒针朝那女人脖颈上再顶了顶,又道:“您若是进来,保不齐在下小手一抖,这位姑娘可就失了性命。”
那帘外人影一动不动。
听到狗剩说了一大堆,那女人蓦然笑了起来,促狭道:“宋公子脑子不好使吗。他又听不懂神州话,你说那么多倒是鸡同鸭讲。”话音刚落,这女人便叽里呱啦朝帘外的人说了一通,隔着帘幕,狗剩也能看见那人矮小的身子微微点了点头,竟是好整以暇的找了个凳子,稳稳坐下。
狗剩心中一叫苦。
这幅模样,摆明了是要和自己耗下去。这里是城主府,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倭寇,自己哪里能和这帮子人耗得起。再说如今五十玄衣轻骑八成都已被那白袍屠戮,此时城外锐歌统领的动静也早就被这些倭寇掌握,而统领还被蒙在鼓里。万一此时出了什么变故,城外两千玄衣轻骑,只怕就要全军覆没,这般大的干系摆在眼前,狗剩如何能耗?
想至此处,狗剩忍不住便喘了两口粗气。
那女人哪里不知道狗剩是何想法,她心中明白,虽然自己现在受制于人,但想来无论如何这位宋家七公子都不会对自己大下杀手,反而还要依靠着自己以为自保。说明白一点,这位宋公子,便是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所以她丝毫不见慌张,反而笑着对狗剩道:“一直还以为公子是个怜香惜玉的可人儿,却没想到竟是这般粗暴,不解风情。”
听到这番话的狗剩心中更为烦闷,他本性是随意洒脱,虽然有郁结事,却常常不露声色。但此情此景,却容不得他有半丝的调侃戏谑意味儿,当下一皱眉头,问道:“你对我怎么这么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还能什么来头,倭寇啊”
狗剩因是在她身后挟制着她,所以并不能看到这女人的表情神色,单听她这么说,倒真像是倭寇。可狗剩明白,一个倭寇而已,怎么可能会让一个御物境,也就是东瀛所谓的上忍甘心贴服。何况就算此时在帘幕外的那人,实力恐怕也不容小觑。这一切扑朔迷离,不管是哪一点,都不好说,单单倭寇二字,只怕远远无法诠释这几日来——又或是这几个时辰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蓦然间,狗剩想到了一个惊人的可能性,低低脱口道:“莫不是,这里有东瀛国的参与”
那女人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猛的银铃似笑了两声,却不说一句话。停了停,他仰头望着帘外一动不动的那个栗色衣服男人,有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宋公子啊宋公子”这女人语气顿时间便充满了可怜与惋惜,继而微微叹着气接着道:“你身上有很多我很感兴趣的东西,原本想着,此间事一了,便将你带回东瀛好生慢慢琢磨,可现在,却由不得我好奇了。”言外之意,竟是要让狗剩活不下来。
狗剩并没有将她这句话放在心上,而是对她话里所指的另外一层意思感到了莫大的震惊与慌乱:难不成真的是东瀛国对梅州事变有所参与?若真是这样,那此事就复杂的令人意想不到了。无论是京都还是宋家,只怕都始料未及。而且放眼神州,谁人能想到远洋东瀛一个弹丸之地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和野心狗剩心中波澜顿起,一时间竟是有些发愣。
他略微沉默了一下,忍不住开口道:“难不成你们还想将此间事瞒下来”
“有何不可?”那女人反问,笑道:“若是没人知道这里会有白袍出现,我们为何瞒不下来?”
“可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这件事,总是要瞒起来的,否则还有什么目的可言?”那女人笑着再反问一句,举起手细细看着,停了一下才笑道:“你若是死了,知道白袍行迹出现在梅州的,就只有和你在一起的那两个人了。嗯是要尽快处理掉这两人。”
话音刚落,狗剩还未来得及惊讶,就听到帘外的那人低低急速说了一段话。狗剩一愣,他自然是听不懂的,却见怀中的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笑起来,说道:“既然是这样,那咱们就卖一个人情。想来就算让他出了梅州城,也自然有人替咱们节制着这位小王大人,不让他胡言乱语!”
这句话听着像是对帘外那人所说,可用的却是神州话,分明就是专门说给狗剩听的。狗剩眉头紧皱,一时间竟是听不懂这女人在说些什么,可是微微一凝神思衬,心中顿时间像是被谁往波澜不惊的平湖里投了座万仞高山,竟是连手中毒针都抖个不停,一时间连那一直戏谑嬉笑的女人都吓的花容失色,喝道:“公子还是留神些!”
狗剩深吸一口凉气,然后再缓缓呼出,一连几次后才平复了心情,同时稳住了拿捏毒针的手指。他的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不久前往梓丞快要遇险的时候那一挂银河流泻般的天外白光,不可置信的喃喃道:“你们在吴国有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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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胭脂薄媚(下)
他这话说的又急又快,面上也是大变,由激动而成的略微通红而变得苍白无力。他所猜到的那丝可能性实在太过震惊他的内心,以至于他整个人像是迎面被谁打了一闷棍。帘幕外的栗色衣服男人当然不知道他惊呼什么,但被他搂在怀里的那女人却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于是吃吃笑了两声,叹道:“宋公子很聪明呢”这短短七个字无异于正面承认了狗剩所思索想正确无误,更大程度上掀起了狗剩心中的惊涛骇浪。为什么倭寇可以如入无人之境拿下梅州城?为什么城中原有的驻军会不堪一击摧枯拉朽?原因便是倭寇使了一个拙劣但却极为有效的方法:里应外合!除此之外,哪里还能解释的通此事的前因后果?再加上朝廷与宋家博弈彼此提防,以至于整个梅州城竟像是与吴国割裂开来一样,竟被倭寇残忍屠城此间秘密,在狗剩的心中逐渐真相大白,却让他久久无法说出一句话来。
若真是这样,城外锐歌统领带着的两千玄衣轻骑,只怕凶多吉少。
他一时之间心乱如麻,房中竟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楼外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下来,经帘幕遮掩,显得有些朦朦胧胧,毒针针尖泛起了一丝幽蓝色,那是翠雀草配蝮蛇蛇毒的模样。此间怀中有令人难以置信的倭寇首领,本是狗剩占了上风,但因为帘外那栗色衣服奴仆样的矮小男人,主场位置又易地而处,狗剩心中也知道,当务之急不是和这女人扯皮,也不是极尽钻研此事到底有多少猫腻,而是以最可行的方式通知城外的锐歌统领,否则其间变故,恐怕会让整个神州都一片哗然!
“劳烦姑娘和我走一遭!”
沉默许久,狗剩突兀的说出这句话,让他坏中年的那女人猛的一愣,随即笑起来。“宋公子是想通风报信?”那女人语气里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嗤笑鄙夷,顿了一顿,又道:“那公子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整个梅州城尽是我们的人,咱可保证不了公子一处这栋小楼,还能活下来。”
“那就无需姑娘多心了。”狗剩沉声眯眼,勒住她锁骨的另一只手加重了些许力道。那支穿云箭还在他腰间一只储物袋里安放,只要出了这座小阁楼,狗剩自然又办法知会城外众人。与锐歌统领约定的里应外合时机,本是在凌晨寅时些许,那时也正是人最为疲惫的时候,可若提前个把时辰燃放穿云箭,以锐歌统领百战机变,自然猜得出城中已然发生不测。到时候玄衣轻骑自会从容应对。
只是那样一来,狗剩自身恐怕难保。
重新感知了一下那丝略微的龙息从远处渐渐逼近城主府,狗剩微微松了一口气。王梓丞和周亚太两人着实没有让自己失望,此时白袍也不知去了哪里,若是自己出楼的时候,王梓丞周亚太二人能及时赶到,以真武通窍境的修为和天生金刚的体魄,想来将自己从城主府就出去的几率,会大上很多。
那栗色服饰的家伙,只怕也是挡不住的。
在狗剩挟持下一动不动但却一直调笑自如的女人明显有些茫然和沉默,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宋家七公子会一意孤行,也不知道他凭什么敢于一意孤行。从情报来看,这位七公子本就是个极其惜命的家伙,难道情报出错?还是此人变化太大让人始料未及?
天人交战只是一瞬,女人便轻声向帘幕外低低说了几句东瀛话。那栗色服饰的男人未出一言以复,仅仅是偏着头打量了一下幕后,然后便起开身子,先行下楼。
脚步落在木板上的声音渐次响起,然后消沉。狗剩轻轻松了口气,握紧毒针,在那女人的耳畔轻声道:“希望你的这位保镖不会耍什么花样,否则我不介意跟姑娘一起去趟黄泉。”
说完这话,他便挟着这女人慢慢走出帘幕,当然,他自然没有看到那女人不屑的神色和略微一动的睫毛,更没有看到女人有意无意间望向窗外天空的一瞥和嘴角略微翘起的一个巧妙弧度。
谨慎下楼,楼下是一片空旷的开阔地所在。方才楼子里的变故显然没有波及到外面,只看到不远处仍旧有火光闪烁人影徘徊,但却没有任何一人往这边赶。狗剩笑了一声,低低道:“看来你倒是也不想让别人看到首领被擒。”
“不是不想,而是对付你,用不着那么多人。”
女人朝着不远处的垂手一言不发的栗色衣服男人眨了眨眼睛。狗剩哼了一声,也不管她,而是眯起眼盯着城主府外的夜空,然后将毒针递在挟住她喉咙的那只手上,腾开一只手捏住了那支穿云箭。
“咱们这,倒也算是缘分吧我还不知道姑娘叫什么名字呢?”
那女人沉默了一下,仿佛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然而只是停顿那么一瞬,她便嘻嘻笑道:“我的名字很不好听,你干脆叫我龙月好了。”
“龙月?”狗剩喃喃了一声,然后笑道:“嘿,姑娘这可是个好名字,听着就朗朗上口。”
“公子说好,好在哪里?”
“好在啊”狗剩一窒,他哪里知道这么个古怪的名字好在哪里,本就是故意和这叫龙月的女人瞎扯皮,哪里用心想过。而且,就算狗剩用心想过,凭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问,只怕也压根说不出半句子丑寅卯。所以只能是哼哼哈哈磨磨唧唧,但就是不往下说一句话。
而与此同时,他又轻轻将穿云箭从腰间拿出来,然后就手拔掉底部的蜡封,拇指搓了一下火石,刹那间底部填塞的硝石硫磺之类便被点燃。只听到“嗤”的一声,然后是尖锐的鸣响,穿云箭破空而起,朝着清朗的夜空射去。周边在耀眼的尾光腾起的刹那便有人大呼小叫起来,顿时一阵骚动!
扯淡闲聊,为的自然是这最终的一箭穿空。
仰望穿云箭慢慢越腾越高,狗剩脸上也不自禁的露出微笑,同时感知一下王梓丞的位置,发现这俩家伙已然不知在什么时候溜进了城主府,不消片刻就能奔到这里,心中把握更是充足。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发现龙月并没有半分紧张,包括站在他面前的那栗色衣服男人,都没有半分惊慌,反而饶有兴趣的抬起头,看着穿云箭缓缓升高。这两人的表现让狗剩心中一沉,暗道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自己以穿云箭报信,对倭寇而言自然是一个莫大的变故,可为什么眼前的两个人貌似已经猜到了一样,不但没有慌张,还表现出一份淡然看笑话的姿态!
下一刻,狗剩终于明白这两人为何淡然了。
因为在下一刻,空中不知从哪个地方,猛然掠出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如长虹贯夜,瞬间冲到了慢慢升腾的穿云箭跟前。白色身影速度极快,然而狗剩分明看见,那人只是轻轻伸出一只手,便握住了穿云箭,而后轻轻一捏,整个本可升到高空,使得方圆五里尽皆可闻可见的穿云箭顿时发出一声嘶哑的闷响,而后化成了那白色身影掌心的一把粉碎的竹片。
白袍!
让狗剩王梓丞周亚太三人都无计可施的东瀛上忍,真武境界御物境高手——白袍!
狗剩的瞳孔蓦然缩紧,脸上表情极为精彩。他忽然想到,那栗色衣服的家伙不懂神州话,而自己,又何尝懂得东瀛话。而被自己挟持的小娘皮,却一直用东瀛话和狗日的栗色衣服男人说了不止一两句话!前后思衬,狗剩苦笑一声,终究还是被这小娘们给耍了。
他这般想着,握着毒针的手便更紧了些,甚至都要刺入名叫龙月的女人盒。然而只是一刹那,悬停在空中的白袍已经不见,转瞬间又出现在狗剩身前,依旧是宽绰的白色袍子笼罩了全身,狼狈处也依旧狼狈,可那一只手,已经轻轻触上了狗剩的手指,发出“波”的一声。
狗剩如同碰到了通红的烙铁,未经大脑思考,已经“啊”的一声松开了手,毒针跌落在地。值此时,栗色衣服的男人也动了,他像一只敏捷的猎豹,猛的冲向了狗剩,在狗剩手中毒针跌落的一刹那,已经将他从龙月身旁拽开,同时一脚踹出,将狗剩踢飞出去。
而这,还并不算结束。
在狗剩无力倒飞出去的时候,他已经竖起手掌,单掌劈向狗剩的脖颈,杀意弥漫。
可就在此时,变故横生!
城主府之东,有一箭飞来。
那栗色衣服男人眉头一皱,身形微微顿了一下,并不回头,而是反手握拳向后砸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支箭的箭杆之上。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支箭竟然如此霸道,非但没有被砸飞砸断,反而势头不减,朝着他的脊背狠狠扎来。
这一下他终于凝起神来,豁然回首死死抓住了箭头,巨大而猛烈的摩擦力使得他虎口下方被划出了一道血痕!他眉头紧锁,闷哼一声,猛然翻转手腕,那支羽箭顿时被他拽落在地。
栗色衣服的男人直起身子,也顾不得管身后的狗剩,而是眯起眼,打量向城主府东边,从嘴里咕哝出几个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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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你太过分的箭
那几个字眼对于浑身剧痛心中不停骂娘的狗剩而言,当然是对牛弹琴,但龙月听后,却是皱起了眉头,然后轻声叹了口气:“宋公子,看看吧,你的朋友自投罗网来了。”
此间所发生的变故,无一不出乎狗剩意料,而最为令他没有想到的,则是白袍的去而复返。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这女人的地位,连御物境的东瀛上忍都寸步不离小心看护,此人的身份更为扑朔迷离起来。狗剩眯眼朝龙月看去,却发现这小娘皮不知何时弄了一块纱巾出来,罩住了脸庞,但狗剩还是从眉目间看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熟稔感,不由得一愣,暗衬着小娘皮到底是谁?
容不得他多想,小楼东边,就已经来飞速掠来了一个高大魁梧的影子。这自然是天生金刚的周亚太无疑。月光倾洒,落在周亚太绍,竟是反射出了一片雪亮的光华,他身侧拖着的大刀沐浴在光华之中,随着离栗色衣服的男人和白袍越来越近,慢慢的宛如风雷震响,朝两个人奔腾滚来。燕国、西烨以及吴国三国交界处,松山周围,曾有武术名家习练“滚春雷”一式刀法。拖刀前行,步步生雷,大刀周身犹如惊蛰破土,短时间内便能层叠出无数生气刀意,经由浑身脉络行遍周天,再滚滚洒落刀身,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如同春日铁犁卷地,映衬着天外春雷炸响,爆发出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此为“滚春雷”,曾技惊松山,艳艳一时。但这方法,也是个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法子。概因为“滚春雷”牵引着体内经络真气,环复之间对自身损害也是极为令人骇然的。然而这一点弊端,在周亚太身上,却是无所谓的零星萤火。他本身便是金刚体魄,自然不必害怕真气涌动对自身会造成什么伤害,由此这“滚春雷”的刀法在他手中,气势更盛!
周亚太一路狂奔,距离白袍和栗衣还有二十丈时,周遭空气已然是寸寸炸响,他手中所拖的大刀上竟然凭空升起了一股淡青色光芒,像极了春日雨前的天空颜色,交融汇聚,眼看便是层叠翻涌,炸响春雷!
白袍抬起眼皮,只看了周亚太一眼边又重新垂下眼皮,自觉的向一旁侧了一侧。他是真武修行者,武夫所用的招式再过精妙,在他眼中,也不过是鸡肋般的存在。至少这手滚春雷,他在须臾之间就能想出不下三种应对法子。可他身后的栗色衣服男人却不相同。以武夫证道,自然对天下武学痴迷的紧,既然对方用的是武学,又有他在,自己还是不要出手的好。
那栗衣男人显然也是打着同样的念头,见白袍向一旁侧过身子,他嘴角不由得咧出了一抹微笑,紧紧盯着朝自己剧烈奔跑的周亚太,眼眸中亮光一闪,不退反进,大跨步同样朝周亚太奔了过去。二人之间本就是二十余丈的距离,二者互相奔逐,瞬息间便撞在了一起。
“轰!”
滚滚浓烈刀气已经凝到了爆发点,正巧栗衣男人撞了上来,无处可泄的刀气刹那间找到了宣泄点,随着一声震响,两人身影顿时停下,周遭尘土飞扬,以两人为中心,卷成了一个半圆形正放的碗口,弥漫开来。而周亚太所持的那把长刀,竟是被栗衣男人双手夹住,刀锋离气额头,只有三寸。
时间仿佛一刹那停住一般。
然而时间又像垮坝的洪水,弹指奔腾。本来已经弥漫开来的灰尘在周亚太一声闷哼下再次寸寸炸开,像是有无数的爆竹一个接着一个的炸裂,犹如沙暴,疯狂向四周席卷。白袍皱起眉头,轻轻挥手,那些肆虐的沙暴立时便像被一堵巨大的墙壁堵住,再无法朝龙月以及他自己移动半分。
狗剩支撑着疼痛不已的身子缓缓站起来,眼见得周亚太与那栗衣双人对撞,不禁低低惊呼一声。他与王梓丞打交道过多,对于这个天生金刚的周亚太,却并不怎么熟悉,本想着他之所以能受人重视,更多的还是天生金刚的体魄,却没想到,武道修为也是如此高超。他也曾听过林教头讲过自己在旧旗镇时和周亚太一战,虽然以他甲子传奇收官者的能力对付一个周亚太并不是难事,但言谈之中对这个天生金刚的家伙也不吝褒奖大加赞赏。而反观场中情景,那栗衣竟然能和周亚太正面硬抗且丝毫不落下风,更是令人惊叹。周亚太一身武艺加上天生金刚体魄,已然逼近了真武明意境,可这栗色衣服男人,却是结结实实的以武学修为和周亚太拼了个不相上下,本身武力,更是令人匪夷所思。要知道,这家伙可是没有那种可遇不可求的金刚境界。
正想着,却见场中猛然起了变化。
周遭尘土一炸二炸三炸,转眼间就炸响了不知几百几千遍,围绕着二人响起了滚滚不歇的春雷,一声跟着一声没有半丝犹豫顿挫,就像排山倒海的巨浪,玉城雪岭此起彼伏,轰然冲在滔滔天海间奔腾肆虐势不可挡。这股淡黄色的风暴沿着二人疯狂卷动,而处在风暴核心的二人却受不到丝毫干扰,但细细看来,却能观出二者不同的细微处变化。
周亚太天生金刚,靠的就是一个周身铜浇铁铸浑然不惧,可此时却微微皱起了眉头,持刀的手不知为何也渐渐开始发抖,看向对面栗色衣服男人的眼神也充满了警惕与不安。狗剩心中一提,暗道这周亚太什么时候怕过人?听说在宋府夕照湖前他面对赵铭叔的时候都不卑不亢敢于提刀就劈,怎么今日却有些惊惧?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答案,因为此时场间彼此抗衡安静沉默的二人中,忽然有人开始动了。
是那栗色衣服的男人。
只见他比周亚太要矮上很多的身子骤然间向右侧倒去,而双手却依旧礼佛般夹刀合十,未松一丝一毫,而这轻轻的一歪,便带动了长刀向一侧偏去。一偏之间,像是有谁一剑截去了滔滔大江,大刀上包裹的滚滚生气刹那间消散无踪,周围炸裂震响的春雷须臾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那栗色男人脚步掉转,划了一个圈后重重击出的手肘。
落点正是周亚太的胸口。
“砰”的一声,周亚太提刀倒飞出去,直退了两丈有余,才猛地在半空翻了个身。然后他又蹬了一下地面,再向后退半丈,才立住身子,稳稳停住。可姿势却是半伏在地上,尴尬之余也能看出那栗色衣服的家伙力道用的有多么大。
“抱山倒去贯长虹。”
带上了丝巾更显神秘莫测的女人站在阁楼屋檐下,眯起眼说了句不清不楚听不明白的话。难能可贵的是她用的不是东瀛话,而是狗剩亦能听懂的神州话。狗剩诧异的抬头看了那女人一眼,皱了皱眉。这七个字他自然听得极为清楚,可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为什么这叫龙月的小娘皮要这个时候念这么一句是不是诗,词不是词的话。思索无果,他只能微微摇头作罢。胸口被那栗色衣服的男人踹了一脚,整个呼吸都显得格外不流畅。他先是被白袍人重伤,如今又被这深不可测的栗衣家伙再踹上一脚,身体更加吃不消了。小白龙龙息虽然进行了大幅度的润养,可毕竟不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大功效,他如今竟是连动弹都动弹不得,只能跌坐在地,无奈等着王梓丞的营救。不过看如今这架势,两人自保都有问题,更不要说设法营救自己了。想至此处,狗剩不由得苦笑一声,说不出的苦涩无语。
果然是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啊
自己不久前还王梓丞大谈特谈什么希望理想、行百里者半九十、风紧不扯呼可没想到只是眨眼的功夫,自己就落得如此下场。这他娘的算什么?狗剩腹诽暗骂了一句,然后微微眯眼,尽可能的吸纳小白龙更多的龙息,温养体内各处伤痕。
退了两丈有余的周亚太嘿的笑了一声,而后轻松站起来,揉了揉胸口。作为金刚体魄的家伙,他怕大哥的拳头,怕大哥的巴掌,怕大哥的弓箭,但他最不怕的,却是除大哥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东西。他承认眼前这个栗色衣服的男人无论是从武道修为而言还是从招式体悟而言,都比自己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但那又如何?就像刚进梅州城的时候自己就跟大哥说过的话:咱就算站这任狗日的砍,也得一个一个累死他们
栗色男人明显有点茫然,他低头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看来也是第一时间内猜出了周亚太的异禀天赋,眼神中自然也就出现了一丝惊讶和惋惜的神色。
天生金刚体魄除了那些在老书柜里不知藏了多少年一碰甚至都能成渣的旧书外,哪里能有真人的存在?
但可惜的是,这个金刚体魄,却是敌人。
栗色男人叹了口气,向前踏了一步。
但就是这一步,让他的眉头猛然皱起来,继而是因愤怒而大变的脸色。
因为和不久前一样,有一支不起眼的羽箭,再次射了过来。
栗色男人刚踏出去的一步无奈重新缩回来,然后握拳再次砸出去,“哧”的一声,虽然他这一拳成功的将羽箭砸下,可小拇指处依旧留下了一道血痕。而让他更为恼火的,是他刚刚砸下一支羽箭,却又有一支紧随其后再次笔直跟来。一前一后连珠不停,不消片刻,已经将栗色男人身前扎出了一片灰色的栅栏。
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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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少爷莫慌,我等来也
过分的是箭,更是人,但终究最过分的是射箭的那人。一支一支连珠箭朝栗色衣服的男人不停射来,竟是让他无效旁顾。王梓丞的箭法实在出奇,周亚太曾亲眼看见过,在松山的时候,大哥的羽箭一箭便钉死了个耀武扬威嚣张的不成样子的明意境真武高手。而在渭城的时候,大哥也曾一箭令赵铭辟易。就算受了宋家七公子的毒针,在旧旗镇被宋家护院教头林忠拦住的时候,也曾一箭射的林教头脸色突变。所以当周亚太看到面前这个武道修为高的惊人的家伙被风羽箭逼的无计可施时,干干脆脆的抱起了肩膀做戏看了起来。
情况很是无奈。
最无奈的则是射箭的这家伙总是改变方位,头前一箭从东边而来,那么下一箭便立刻换到了东南,再接着一箭便来自了西方。再换一箭,却是令人匪夷所思又转到了东边儿。显然射箭的同时,王梓丞也在做着高速的移动。而最最令人无奈的,却是这家伙的箭囊好像永远不会空一样,从头到尾不见间歇。总是在栗衣男子向前踏出一步时稳稳跟过来,逼的他再向后退上一步。来来往往几个回合下来,此人竟然一步都没有跨出去。
外围有早就听出动静而奔来的倭寇大众,约有两三百数,这是最近的一些倭寇喽啰,都已经闻讯而来。但却只是在外围手持火把严阵以待,却没有一人朝小楼再近一步。许是得了什么命令,看到这里有白袍和那栗色衣服的男人,自然不敢造次,只能是站在外面守卫。见得有人羽箭连珠,这些倭寇顿时哗然,嘈嘈杂杂间便有百数人绕着城主府开始巡查。可无论如何奔来往去,也还是徒劳无功,不要说放箭的人,就算半个鸟毛也都没看见。叽里咕噜的东瀛话充满了暴躁和愤怒,一听就知道这些家伙们一无所获正茫然无措。
白袍叹了口气,面朝龙月小娘皮低低絮语了几句。那小娘皮皱起了眉头,略微想了一想,点了点头。但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瞥过狗剩,让重伤已是动弹不得的狗剩愣了一下,心想老子都这番模样了,你看老子作甚。
那女人点过头后,白袍便像得了圣旨一般,向前踏出一步,刹那间身影出现在栗色衣服男人身前数丈处,一只手抬起点了点,只听咔的一声,原本快速射来的风羽箭暂停住,而后折断。白袍皱皱眉,不经意的揉了揉食指指尖,然后回过头朝着城主府旁边不远处的讲经书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然而再踏出一步,人已消失。
而远处,从白袍消失的一刹那,便再没有了羽箭继续射来。
栗色衣服男人皱着眉头紧盯住周亚太,安稳踏出一步。
周亚太凝神注视这人,舔了舔嘴唇,双手握刀,刀尖倒垂在地,斜斜落在自己身侧。
而此时,周亚太的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了跌落在地上的狗剩身上。
狗剩微微眯了眯眼,正巧和周亚太的目光触在一起,以极其微妙的弧度轻轻点了点头。可就在此时,那龙月却忽然叫了起来,用的是听不懂的东瀛话,仅仅是几个单音字,却极为急促冷峻。栗色衣服的男人眉头紧锁,马上回头,足尖一点,整个人瞬间冲向跌落在地的狗剩。
然而他毕竟还是慢了一步,因为此时的周亚太已经将大刀丢开,整个人扑了上去,伸开双臂正巧的抱住了栗色衣服男人的后腰,将他狠狠往后一带。
两个人跌倒在地。
狗剩动的甚至比栗衣人更快,早在那矮小的影子还没有足尖点地的一瞬间,他已经翻身跃起,一把抓住了脸色大变的龙月,扭头就跑。
兔起鹘落,弹指间变故横生令所有人始料未及。龙月一时间更本没有想到受了重伤的狗剩会再次生龙活虎的跃起来,而栗衣男人也没有想到,面前这个金刚体魄的家伙使的竟然是最为拙劣的“调虎离山”,将超出所有人境界的白袍人掉走,然后拖住自己,从而使得背后那个原本受了重伤根本不被任何人重视的家伙反手再次挟制了龙月,翻覆本来已成定局的棋盘。
这一手不说玩的漂亮,但至少是惊心动魄之极。
狗剩喘了一口气,将这个不知在心里骂了多少遍“小娘皮”的家伙抗在肩上,好在这女人也不重,他大跨步就跑了开去。周亚太眼见得狗剩得逞,心中松了口气,转眼一看,却发现那些围观在小楼周围的倭寇已经潮水般涌了上来。周亚太闷哼一声,想要丢开抱着的栗衣人。可那矮小的栗衣人却双手一番,反锁了想要逃之夭夭的周亚太,冷眼瞪向蜂拥而上的倭寇,吐出了几个东瀛字眼。
刹那间,无数倭寇已经层叠涌向了狗剩。
狗剩心中暗暗叫苦,心道这你妈的是什么事儿,连真武境的高手都奈何不了老子,难不成真要翻在这些小阴沟里?想到此处,狗剩一咬牙,反手成掌一下劈在了肩上女人的脖颈。正聒噪不休的那女人一翻白眼,顿时晕了过去。
若是闲暇时余,狗剩自然不介意软玉温香怜香惜玉一下,可现在面临着数百手持衮刀面目狰狞恨不得将狗剩分而食之的倭寇,就算他再对女人温柔可亲,也顾不得了。冲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衮刀在手身着皮甲的倭寇,狗剩看也不看,一手扶着肩上的龙月小娘皮,一手曲起中指,将那迎面劈来的一记衮刀直直弹飞出去,而后顺势捏住另一柄刀,用手一带抹过那倭寇的脖子,然后再将刀夺了下来。
一刀在手,狗剩甚至有种又回到了燕国小镇和别人对砍的日子,看着汹涌的人群,他想也不想,反手一刀就劈了出去。
迎面冲来的某个倭寇连惨呼都没发出,头颅上已经结结实实有刀锋嵌入,而后浑身颤栗的身子又被人踹出去。狗剩将衮刀从那人头上拔出来,刀把反手磕去,正巧将绕在自己身后的倭寇砸翻。同时锋锐的刀尖再深深刺入侧面袭来的某人胸口,将其干脆的宰杀。转眼之间,身前身后已经翻倒了五六个倭寇尸体。悍勇惊人,刹那间倭寇竟然惊惧的同时向后退了一步,看向狗剩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愤怒血腥变成了茫然畏惧。
然而狗剩身上,毕竟扛着个身份吓人来头恐怖的女人,这些倭寇也都是些亡命之徒,见此情景,只是微微顿了一顿,而后便是再一次的蜂拥而上,仿佛汹涌的潮水,再次将狗剩淹没。
砍人,抽刀,再砍人狗剩此时的狠厉不可谓不惊人,手段不可谓不残忍,早先在燕国小镇被养成的暴躁情绪再次被激发出来,那围在他身边最近的一些倭寇当真倒了大霉,要么便是一刀毙命,要么就是挨了一刀后再补上两刀,一时间残肢断臂四散横飞,饶是这些倭寇久居海上嗜杀成性,也不禁暗暗心惊,眼望着狗剩,所有人脑海中都不自禁的浮出“恶魔”二字。
被倭寇能称之为恶魔的,并不多,玄衣轻骑算的上,而此时的狗剩,自然也算得上。当然,倭寇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个拼命砍杀的家伙,也是玄衣轻骑的一份子,否则这些倭寇恐怕就真的要骂娘了。
倭寇都是些亡命之徒,但并不代表不惜命,相反,整日流浪在海上的这些形如海盗的倭寇们,比谁都惜命。因为惜命,所以才会更加拼命,当他们看到狗剩如此悍勇杀人毫不犹豫的时候,不由得人人自危。而最能激发这些倭寇拼命心性的,还属狗剩肩上的那女人这些倭寇心里明白,这个带领他们从海上杀入梅州城的女人,身份是多么的尊贵,如若就这样让此人将她掳走,自己这些职责护卫的人,只怕下场也会惨到极点。毕竟那个白袍人的手段,谁都见识过。
这样想来,面对着一个持刀与杀神无二的少年郎,这些倭寇不但不退,反而愈加勇猛拼命的冲了上来。
狗剩虽然在燕国的时候并未接触武学,仅有的只是一股舍我其谁的狠厉气概,但自从来到渭城,他几乎每日里都在不停锤炼自己。深知变强才有出路的狗剩,自然比谁都更加珍惜提升武道修为的机会。不说小白龙日日龙息温养,但讲林教头每天铁打的两个时辰锤炼,都让年仅十四的狗剩受益匪浅。所有人都认为玄衣营演武场上狗剩之所以能一招击杀通窍入真武的顾垣,大多还是王梓丞那神出鬼没的箭法起的功劳,可鲜有人知,真正定鼎乾坤的,还是狗剩最后一击所爆发出的惊人实力。赵铭在演武场上就曾发出过“了不起”的赞叹,就连眼高于顶的林忠林教头再看过狗剩所用的大旗后,也大醉了一场言明日后再也教不了七少爷什么了所以此时的狗剩,面对数百手持衮刀的倭寇,同样爆发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实力与能量。
可就算是这样,在连续砍翻三十多人后,狗剩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强弩之末的疲惫感。早先他便被白袍所伤,经小白龙以龙息调养后虽完好如初,但毕竟无法彻底将白袍渡入狗剩身体内的真武气机全部消除,而后又被那武道修为惊人的栗衣男人重创,龙息就算再神奇,也无法让狗剩气势如虹啊。眼见得狗剩动作渐渐慢下来,倭寇几乎是同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涌上来的人群更加汹涌了点。
周亚太被栗衣人反锁,但场间变化却尽收眼底,当下忍不住开口骂道:“你他娘的傻啊,丢开那娘们。”
狗剩充耳不闻,不但不丢,反而抱的更紧了些。他心中明白,如今城外的两千玄衣轻骑势如危卵,岌岌可危,若想让玄衣轻骑躲过一劫,只能是擒贼擒王。但这样一来,他自己也必受掣肘,眼见得形势愈来愈危急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到有两声弓弦震动,挤到狗剩面前的两个倭寇刹那间被两支羽箭洞穿脖颈,无力委顿下去。
狗剩愣了一下。
王梓丞?
不对,王梓丞现在恐怕正和那白袍人斡旋,无暇旁顾。
那会是谁?
转眼一看,狗剩不禁怔住。只见围住自己的众人间,猛的有十余人抽刀往倭寇身上砍去,手法娴熟悍勇异常,顿时间将潮水般的人群砍出了一圈空地出来。
有一人奔到狗剩身前,低低说了句话。
“七少爷莫慌,我等是玄衣轻骑斥候兵,护卫少爷杀出城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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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债主
听到这话的狗剩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微变。和自己一起入城的那五十人玄衣轻骑已经被神秘莫测的白袍人一一屠戮,那这些自称是玄衣轻骑斥候的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不成是锐歌统领在派出这五十人之后,又指派了另一队人?先不说这合不合乎逻辑,单就是凭狗剩对锐歌统领的认知,他也不会贸贸然又遣出十几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尾随入城。而且,若他们是跟着自己入城的,又如何瞒得住白袍人?
狗剩心中霎时间腾起无数疑问,可眼前场景并不容得他多加思考。深深看了一眼护着自己的那群穿着倭寇服饰的人,狗剩压住心中疑问,沉声道:“先冲出去。”
那些人点了点头,朝狗剩打了个手势。那意思是让七少爷掩住口鼻,狗剩依言做了,又撕下一片麻布捂住龙月。这些斥候兵嘿嘿笑了两声,猛的同时跃了出去,从怀中不知掏出了什么,洒向了倭寇。那是淡黄色的粉末,一经洒出,顿时弥漫了一大片。倭寇避之不及,刚扭头就忍不住吸进去了不少粉末,只感到口鼻一阵辛辣炽热,惊惧之外剧烈咳嗽起来,甚至连眼睛都要睁不开。狗剩眯了眯眼,朝那些斥候望了望,暗道这些人倒是鬼把戏不少,比起大多数玄衣轻骑,显然机灵的多了。
这些人一经得手,马上护着狗剩从缺口处奔了出去。甫一解围,再想将他们包裹起来就难的多了。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做到的,刚刚冲出人群,面前便出现了数十匹无人的骏马。有斥候兵当头跳了上去,狗剩紧随其后,也跃上马匹。十几人动作极快,转瞬间就跨马稳当,马术明显熟稔之极。停当之后,有人领先拨转马头,朝西边纵马而去,狗剩以及其余的十几骑立时跟上,眨眼间人就在偌大的城主府内隐入黑暗,不见踪影。
临走之极,狗剩回头看了看尚和栗衣男人纠缠着的周亚太。周亚太只是朝他挤了挤眼,面上轻松,狗剩不由得纳闷起来:这家伙明显干不过栗衣男人,怎么偏偏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难不成还留着什么后手。想到这里,狗剩又忍不住担心起被白袍牵制住的王梓丞,皱了皱眉头。可是看周亚太这般模样,明显是不让自己担心,只是一个弹指,狗剩便叹了口气,纵马而去。
眼见得狗剩消失在黑暗中,周亚太轻轻松了口气。他先是抱紧了那栗衣男人,而后又被对方反锁,紧接着场景形势突变,他再次缠住想要脱身的栗色衣服男人,此时已筋疲力尽,不过好歹总是达到了目的。早就无力支撑的周亚太嘿的一声松开双手,栗色衣服男人顿时窜了起来,握拳猛的捣向了周亚太。而周亚太仗着自己金刚体魄,竟是连避也不避,硬生生被他这一拳轰出了三丈之遥,重重的落在地上。
那栗色衣服的男人气急败坏,脸色青红不定,死死盯着周亚太,看着样子,仿佛要将这个魁梧的汉子生吞活剥了。然而他最终还是狠狠跺了跺脚,深吸一口气,甩开步子朝狗剩消失的地方狂奔起来。
周亚太冷笑一声,躺在地上连动也不愿动了,他一边喘着气,一边笑的欢畅,仰头看明月悬天已然偏西,金刚境界浑然不惧的周亚太没由来的叹了口气,然后就那么安静的平躺在地上,眯上了眼。
被玄衣轻骑斥候兵黄色粉末折腾的叫喊了半天的倭寇们终于能张开了眼,然而不知为何,当他们看到平躺在地上的魁梧汉子时,竟是没有一个人贸贸然冲上来。而周亚太更是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仿佛此时自己不是身在倭寇层层叠叠的城主府,而是海滨的阳光沙滩。如此尴尬的相持半天,也不知是谁下了命令,那些倭寇们刹那间散去,朝着狗剩逃窜的方向追去。
周亚太依旧闭着眼,只是往边上腾了个空。
“大哥,这算是还了那小子一条命吗?”
突兀的,周亚太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他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了另一个人,正是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王梓丞。这位小王大人听见自己兄弟的这话,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叹了口气,苦笑道:“早着呢,这条人命,若要还起来,恐怕很难呢。”
周亚太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继而叹道:“咱倒是没想到,那家伙平日里贼兮兮的一副样子,竟然也是个不怕死的种。”
这话让王梓丞不知该怎么接才好。与白袍斡旋了大半天但还是受了轻伤的王梓丞猛然想起狗剩说过的那句话,“你若是知道我小时是如何生活的,肯定就知道我为什么不害怕了”。这话初时他还没有听懂,但现在却觉得有些明白了。虽然并不知道那小子到底是怎样生活的,但想来,绝不轻松,起码,和自己在松山剿匪比起来,也定然不落下风。
得不到回应的周亚太睁开眼,瞄了瞄大哥,犹豫一下,却还是问道:“咱们接来下来”
“回京都。”王梓丞脸色并不怎么好看,苍白之中透着巨大的悲哀,沉声道:“咱们进梅州城,已经出乎了上宫塔的预料,那些王八蛋,当然看不得咱们继续待在梅州城里。”说完这话的王梓丞又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仿佛说不出口,眉目间闪现出一抹怅然,扭头望了望渐渐偏西的明月,最终还是长叹一声道:“上官将军开了神州一个巨大的玩笑啊”
周亚太握紧拳头,问道:“大哥,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官将军要要和倭寇联手!”说出这一个藏在心中许久的问题仿佛已经耗尽了周亚太所有力气,他脸色极为难看,喃喃道:“甚至连上宫塔的人都派来了梅州城,上官将军难道不怕梅州事变,东瀛国会趁虚而入侵占神州?”
“东瀛国东瀛国会借着倭寇的名头攻占梅州,我只怕,正是上官将军授意。”
“什么!”周亚太愣住,呆呆的看着大哥。
在城主府外白袍将要对大哥痛下杀手时,曾有一幕白光从天而降解救大哥于千钧一发,且让那个御物境的东瀛上忍狼狈落魄而去。刚开始二人并没有反应过来,但没过多长时间,大哥便惊呼出了“上宫塔”三个字。周亚太震惊之下蓦然猜到,那一幕白光与上宫塔绝学“江海决”竟是如出一辙。细细想想,为什么这一缕白光不偏不倚不早不晚,正好在王梓丞被白袍快要袭杀的一瞬间自天外而来,为什么白袍在那道白光之后便没了下文王梓丞与周亚太一刹那便猜到了事情的始末原委。
梅州城,有京都上宫塔的人在!
而且,上宫塔的人,和倭寇分明联系紧密。
上宫塔上宫塔京都真武修行者统领机关,直属兵部,分属内阁,顶头上司便是那位必要接过兵部尚书一职的将军上官铎。此事刚被猜出猫腻,随之而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慌乱与难以置信。如此推理,那梅州事变中,京都便是扮演了一个相当不光彩的角色,甚至是与倭寇同流合污!而这件事的幕后谋划者,首当其冲的就是备受吴国乃至整个神州推崇的上官将军。
普天之下恐怕谁都知道,上官将军如今备受帝王赏识,而吴国也急需这么一位军事奇才辅佐帝王成就一代伟业。可这位帝国荣宠无二的将军最为赏识的后起之秀,唯原兵部尚书之孙王梓丞一人而已。所以对王梓丞而言,实在无法相信自己见面就喊着“大叔”的上关将军竟然会干出和倭寇为谋的事来。
但现在无论从哪里看,京都都已经掺合进了梅州城里。
为何倭寇如此有恃无恐,为何被玄衣轻骑打破了胆的这群亡命之徒敢于攻城拔寨,为何那白袍会放过自己这些本来挤破头也想不明白的事情,逐一被明明白白面目清朗。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王梓丞才敢于带着周亚太横闯城主府,救出狗剩吧。
毕竟他知道,上宫塔的高手,也在梅州城内。而上官将军既然和倭寇互有协定,上宫塔的人自然不会坐视自己被倭寇伤害。有了早先的一幕白光天外拦截的事,想来深不可测的白袍无论如何,也不敢和自己太过为难。
若不是这样,计划如何能被实施的如此轻松。
“如果上官将军未曾点头,倭寇哪里敢在吴国这般嚣张。只是我和你一样不明白,为什么上官将军要和倭寇联手。而这件事,陛下又知道多少。”
周亚太没有从大哥话里得到答案,眉头皱的更紧了,停顿良久,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朝廷想要借着倭寇,拖垮宋家?”
王梓丞摇摇头,“我不敢断言,可若真是这样,也应该是吃掉宋家而不是拖垮宋家,上官将军不喜欢温吞水。”
“可这件事干的”周亚太抿紧嘴唇,半响叹道:“这事干的不地道啊。”
“地不地道不是我们说了算。”王梓丞摇头道:“涉及王图帝业,哪里还能讲地道不地道我只是担心,玄衣轻骑对此事还尚未知晓,而宋今是,恐怕也凶多吉少了。”
“玄衣轻骑有斥候兵在城内。”猛的,周亚太想起了些什么,脱口说道。而王梓丞只淡淡瞥了一眼夜空,苦笑着摇头道:“那个白色袍子的东瀛上忍来的并不早,就算玄衣轻骑在城中安插了斥候,又能怎么样?短时间内哪里知道城内多了个御物境的高手。且就算他们现在知道了,在御物境高手的眼皮子底下,谁能传出信儿去?那支穿云箭如何夭折的你又不是没看见。”
周亚太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那咱们这个时候回京都,不是更不地道了。”
王梓丞摇头叹道:“这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上官将军亲自来这里把我逮回去吧。”
王梓丞坐起来,遥遥望向城西,脑海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苦笑道:“宋今是啊宋今是,老子好像一直在欠你东西。”
“你狗日的,倒成了老子的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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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草根有点苦
对于狗剩来说,自己的生活常常处在不安定的动荡里。在燕国小镇的时候,他经常会因为离家两三天甚至七八天彻夜不归而被娘们打的藤条都碎成三五截,也经常会莫名其妙的老老实实去私塾读书将白发苍苍尚且未有半寸功名的老秀才都震惊的茫然无措。所以对于狗剩而言,生活中从来没有什么定式,或许也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平静的面对生活一次次再一次的巨大波折而从容应对。这养成了他能疾速适应不同生活或者不同环境的能力,也同样培养了狗剩时刻警惕时刻提防的习惯。然而面对这短短几个时辰间梅州城内的巨大的变化,狗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归纳总结,形容阐释,至少现在,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梳理发生的种种,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紧迫的局势。
这对一个常常混迹在底层的小混混而言,确实有点难为了。
抬眼看到因常年雨水而泛出青苔颜色的身旁砖瓦,狗剩喘了一口气。身上原本被龙息润养如初的伤口再次泛出酸疼,相较之前乃至更甚。狗剩咬咬牙,忍住疼痛,将手中一直紧握的衮刀缓缓松开。龙月那小娘皮还在昏迷中,被他随意抛在了这间屋子的角落,因为紧张和迷茫的各种情绪,狗剩甚至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屋中有两具百姓尸体,已清理出去,十几个玄衣轻骑斥候散落在这片民房各处,所带来的马匹已经尽数宰杀,一时之间,这里应是最安全的地方了。然而狗剩心中明白,尽管此处偏僻,但也定然不能久居,自己在城主府将龙月这小娘皮挟持过来,倭寇此时也不知急成了什么样子,只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人影,何况还有一个御物境界的东瀛上忍。
玄衣轻骑这一队十几人的斥候小队长是个看样子才二十几岁的青年,脸上较之狗剩的严肃,多出了些无所谓的嬉笑,仿佛自己将要面对的不是城中七千倭寇,而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流氓地痞。他的反应让狗剩心中略微安定了一些,玄衣轻骑不乏不要命的主儿,而眼前的这人,则应是其间翘楚。他在一路奔逃中已经自报家门,姓范名泥,一个很古怪的名字,似乎只有这样古怪的名字才好契合他那玩世不恭的表情与毫不在意的不怕死风格。
范泥扭了扭脖子,眼眶是淡淡的一片昏黑,显然疲惫之极。房中此时只有他和七少爷,但他还是有意无意的紧紧扣着袖口,不知里面藏着些什么。狗剩对他的这个小动作很满意,作为一个对周遭时常有无限警惕的人而言,这个小动作很能获得认可和赞同。于是狗剩开口问道:“说说吧,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范泥丝毫没有被围困在孤城岌岌可危的自觉感,反而嘿嘿笑了笑:“咱是玄衣营零字区许区长麾下斥候,也是驻梅州城军情谍子的头头。半年前梅州城玄衣营军谍人事变动,咱就来了梅州。倭寇入城之后咱带着一干兄弟干脆化妆成了倭寇,藏在这梅州城里刺探军情,时刻禀报锐歌统领。”
“军情谍探?”狗剩愣了一下,继而皱眉道:“此事我为什么没有听锐歌统领提过?”
范泥一摊手:“那咱就不知道了,许是统领另有安排?”
狗剩眯起眼,不再说话,然而心中渐渐寒了起来。
原来不知不觉间,早在自己还未入城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算计。
狗剩呼了口气,忍不住闭上眼睛尽力梳理此事的前因后果一切原委。他忽然意识到,锐歌统领无论从哪个层面而言,都不该算计自己,而他要算计的对象,恐怕只是那个备受上官将军赏识的小王大人。
玄衣轻骑跋涉梅州,最大的顾虑从来都不是这些倭寇,而是朝廷相应的动作。锐歌统领说过,玄衣轻骑可以解梅州之围,但决计没有将自己折在梅州城的道理。所以玄衣轻骑最大的担忧,应该是朝廷坐收渔利的想法。
而保证自身能够全身而来全身而退的最好办法,如今来看,正是让那个小王大人随之入城。
投鼠忌器,这也是狗剩常用的手段之一。
可王梓丞不是渭城娘子楼里随叫随到的店小二,不是宋府低眉顺眼的丫鬟小厮,更不是憨厚淳朴的田间老农,岂是你说干什么就会干什么的主儿?而能将王梓丞调进城里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这个身份特殊的宋家七公子先行入城。
谁都知道,小王大人对这位七少爷,有着让人无法理解的计从言听,甚至有时候,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黏在了宋七公子身上。
狗剩睁开眼,望向范泥,问道:“城中有东瀛上忍的事儿,锐歌统领可曾知道?”
“不知道。”范泥回答的很快,一边摇头一边道:“不要说锐歌统领,连咱都是不知道的。这个白袍的家伙好像正是今夜才到的梅州,兄弟们没有一点防备。咱也是刚刚知道,随少爷入城的那五十个兄弟都被这个家伙一一杀害,手段凌厉狠辣的紧,若不是咱扮成了倭寇,只怕下场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狗剩阴着脸色,点了点头。如此说来,锐歌统领并不知道城中有堪比御物的东瀛上忍,那么看来锐歌统领让自己入城并未有什么加害自己的心思。方才自己的猜测,大多也都该是对的。不过他还是有些不解,问道:“你们是如何装成倭寇的?不怕被拆穿?”
范泥嘿嘿笑了两声,道:“少爷不知道,咱会说东瀛话。”
“哦?!”尽管此时情势危急,狗剩还是忍不住惊笑了一声,反问道:“你们怎么会说东瀛话的?”
范泥笑道:“玄衣轻骑嘛,跟倭寇打交道是最多的,咱当然得学会东瀛话,这样办事的时候才能事半功倍呀。不光是我,营中不少兄弟说起来东瀛话,也都是溜的紧呢。”
狗剩点头,暗道玄衣轻骑果然不同凡响,想了想,又道:“此间发生的种种,城外的锐歌统领都不甚明了。我在城主府的时候试过,有那个白袍家伙在,穿云箭几乎起不了作用,反而会暴露咱们自己的位置。所以当务之急,咱们该想办法通知城外。”
范泥点头道:“少爷说的是,不过少爷不用担心,城中布防与简图早就在此之前都传给了统领。虽然此时梅州城多了个真武高手,但若是真打起来,这些高手起的作用并不大,所以也无需慌张。”
“我只是担心,这个白袍的家伙,会向统领下手。”狗剩淡淡开口,嘴角有些干涩,情不自禁的就想起了那白袍人惊人的手段和实力。
“嘿”范泥找了个干燥空阔的地儿一屁股坐下来,先是嘿然笑了一声,然后才缓缓道:“锐歌统领也是明意境界的修行者,又不是纸糊的菩萨,哪里会那么容易被人袭杀。再说,玄衣轻骑建军不过二十余年,但前后,光统领已经换了四个”范泥笑着看了看七少爷,轻声道:“所以生死这种事儿,对统领而言,并不重要。”
言外有意——很有意思,很足意气!
狗剩无语,半晌苦笑一声:“这见鬼的骄傲。”
如此沉默了一会儿,狗剩叹了口气,喃喃道:“就是不知道那俩人现在什么情况。”
范泥怔了一怔,问道:“少爷是说小王大人和他那个天生金刚的扈从?”
狗剩嗯了声,点头。范泥皱起眉,沉默了会儿,忍不住道:“咱觉得,那个小王大人,有蹊跷。”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不再戏谑,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这让狗剩没由来的惊了一惊,沉声反问道:“什么意思。”
范泥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一根纤细的草茎,扔进嘴里嚼着,仰着头想了会儿,才缓缓道:“城中倭寇大多聚在城主府周围,呈滴水四溅城池四门,兵力分布也是薄外厚里,这在守城中为兵家大忌,仿佛摆明了架子要和人巷战一样。但咱们玄衣轻骑还没到梅州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这种分布,说明倭寇的心思和排兵布阵无关,而是城主府内住着的人物身份太重要。这些咱暂且先不提,这段时间以来,兄弟们发现梅州城内,除了城主府之外,把守最为严密的,当属位居城主府东边的讲经书院。院里的学子早就死伤殆尽,可那里无论是什么时候,总有着重兵把守,严密程度甚至都高过了城主府,这点咱始终不太明白。然而到了今夜,咱总算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怎么?”狗剩忍不住开口问道。
“今夜也就是刚刚个把时辰前,从讲经书院里,忽然传出来了一份很奇怪的命令。首先这份命令不是出自城主府,随后命令的内容也颇为耐人寻味。”
“负箱持弓,魁汉童声者,莫扰。”
范泥看了眼少爷,淡淡说出这十一个字,然后道:“这就是那份命令的内容。开始咱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自从那两人出现后,咱约莫感到了一点不对。”
不对,当然不对。
负箱持弓,魁汉童声这八个字所描述的,除了王梓丞和周亚太之外,还能有谁?狗剩渐渐握紧拳头,感到了一丝荒诞,以及出离的愤怒。
“这份命令,说白了简直就是给小王大人和那天生金刚的家伙在梅州城开遍了绿灯。咱在想,为什么这两人在倭寇的眼里不像是敌人,更像是——朋友?”
狗剩知道范泥想说些什么,然而他还是皱眉问道:“但他们为什么要回来救我?”
“正是因为这样,咱才不明白。”范泥摇头,将差不多已经嚼烂成粉末的草茎扯断一截,继续嚼着。趁着嚼草根的当口,范泥抬起眼皮看了看少爷的表情,却发现少爷竟是出奇的沉默,眼睛微闭,不知想着什么。他一愣,感到难不成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当然,就算是这样,他也不可能把说出去的话再收回来,所以范泥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继续嚼着泛着苦味的草根。
但他没想到,自己刚嚼出点意思,便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干脆的将草茎掐断,然后拽走。范泥猝不及防,刚抬起头,就看到了七少爷皱着眉头将最富汁水的那段草茎填到嘴里。
这他娘的
范泥腹诽了一句,但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从少爷的嘴里把草重新夺回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范泥心中竟凭空升起一股亲和,感觉陌生,但却陌生的有点亲切。
狗剩感受着嘴里渐渐化开的苦涩,吧咋吧咋嘴,笑道:“这事儿用不着纠结,找个人问问就行。”
范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少爷您说吧,过街老鼠去问哪只猫?”
狗剩笑起来,指了指在角落一动不动的龙月小娘皮。
“着啊!”范泥惊叫一声,顿时间喜形于色:“怎么把这娘们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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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萧如水,人如玉
龙月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正有两只眼睛无比明亮的盯着自己,这让身份其实无比尊贵的龙月小娘皮眉头猛的蹙起,不知想到哪里,竟是拖着身子向后倾了倾,然后充满警惕的盯着那双眼睛,同时微感酸麻的手也适时的遮住了胸口。这一系列的动作几乎是在瞬间完成,利落的让正端着半瓢凉水的狗剩情不自禁的翻了下白眼。然而只是刹那,他发现这女人充满警惕的神色骤然又变成了满不在乎的戏谑和漠然,虽然没说话没动作,可整个人却重新显得凛然不可侵犯起来,偏偏给人的感觉又像是贯看风尘的半老徐娘,年龄与气质的严重不符甚至让狗剩生出一丝错觉——这女人太妖精了。
才想到这里,狗剩便忍不住想要将这遮住这女人半边脸的纱巾撕掉。一路上狼狈逃窜,躲进这小民房后又几乎筋疲力尽,让狗剩始终忘记了好好端详一番这个使得自己吃了不少亏的娘们。等专注于这娘们后,狗剩甚至有股冲动,要一把将那朦胧的纱布扯开,看看这娘们到底生的何等模样。
因为这女人眉目之间,太像某个人了。
略微的出神,眼前的女人已经神色如初,非但没有像刚醒来那样警惕,反而还稍稍摆了个撩人的火辣姿势,用充满不屑的眼神打量着狗剩还算俊朗的面孔,嘴角一抹笑意怎么看浑然天成,让旁边的范泥都禁不住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他娘的。”
端着一瓢水的狗剩有点发愣,然而看着这女人一如既往仿佛没有丝毫变化的神色和明亮的眼眸,狗剩不知道从身体哪里,竟生出了一种火气,冷笑道:“臭娘们到现在还给老子摆谱!”
这话太脏,范泥原本笑嘻嘻的脸一下子有点僵硬,看着少爷不禁哭笑不得。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才十几岁模样的少年,竟然骂起人来这么老道狠辣,何况骂的还是一个堪称妖精的女人场面看着有点香艳但听起来却是滑稽。让本来就不是什么好鸟的范泥心里暗叹一声无奈,不轻不重的尴尬咳了两声。
然而狗剩丝毫不管身边人什么想法,只是紧紧盯着那个猜不透心思的女人,沉声道:“既然他娘的落在了老子手里,就要有点俘虏的自觉。”
龙月的表情不变,只是嘴角那抹实实在在嘲讽讥笑的笑容更浓烈了些,这让狗剩大为恼火,顿了一顿,狗剩嚼了嚼嘴里的草茎,道:“没工夫跟你个臭娘们浪费时间,说说吧,梅州城里除了倭寇和东瀛国,还有哪些人参与了进来。”
龙月将抬起一只手,比着月光望上一眼,转而笑着对狗剩道:“不到一个时辰就天亮了,你们最多也就是一群死人而已,我用得着跟死人废话吗?”
这话说的嚣张且一点不带委婉修辞,干脆直白的让狗剩都变了脸色。然而也只是一个弹指,狗剩便不知为何的叹了口气,朝范泥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范泥点头,转身离开。
扔掉原本想要兜头泼向龙月的凉水,狗剩将嘴里越嚼越短的草茎拿出来,舔舔牙缝,扯出一个十足险恶但不知是表演还是出自本心的微笑,慢吞吞道:“你知道,我来自渭城。渭城很繁华,繁华到了让人都恨不得跳脚大骂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双眼睛的程度。而最让人流连忘返的,当数章台巷那些楼子了。这地方可真是个销金窟,男人不论谁进去到最后都得两腿发软的出来。北边燕国的泼辣娘们,西边烨国的大家闺秀,东边睢国的清丽脱俗以及吴国本地的小家碧玉应有尽有。但你猜猜看,哪个地方的最受欢迎?”
龙月嬉笑道:“你们男人的想法,我哪里知道?”
狗剩一屁股重新坐在地上,语气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不低的道:“东瀛国。”
“最受欢迎的花头,都是东瀛国的女人。”狗剩颇富玩味目光的盯着龙月,“章台巷一年之间,从西烨北燕东睢购进的女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东瀛的尤物。也不知哪个嫖客起了兴致,竟编出了‘挥刀劈开东瀛府,持戈直捣倭女关’的打油诗。诗写的好,但实践起来自然更加有滋有味。在渭城的时候常听人念叨,却并未身体力行过,既然今夜我都注定要死了,何不尝试一下。不过龙月姑娘,咱要是实践起来,那可是真刀真枪!”
狗剩笑眯眯的将话说完,而内容,却是令人惊惧咋舌。真刀真枪不要说做,只怕单单听着,就足够浑身发抖寒出三九雪花了。
可面前的这女人,却只是微微缩了一下瞳孔,继而嘴角竟绽开一朵欢畅的微笑,看着狗剩点头道:“那宋公子可千万不要怜香惜玉,龙月倒真的想看看公子能有什么别样的招式!”
愕然。
狗剩顿时间怒不可遏,猛的伸手揭开了龙月脸上的纱巾,大骂道:“你他娘的当老子吃素的是”
是吧?
原本是该这么说的,可狗剩却没有将这句话说完。一气呵成的大骂在看到龙月匆忙间扭过头去的侧脸时顿时化成了茫然和无言以对。狗剩显得有些发呆,眉头不知不觉间就锁成了山,手中淡白色的纱巾无力的垂落在地,狗剩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是想让自己保持足够的冷静,然而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冷静了。
想通了这一点,狗剩闭上眼沉默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道:“怎么会是你绵延蒙蒙!?”
渭城的天最近不知是受海风影响还是别的原因,闷热之余却在深夜时云聚月敛,透着让人喘不过来气的阴沉。章台巷的灯火却不受天气的影响,虽然眼看着天都要亮了,但挂在长街两侧的明灯却依然明个不休,明显是有人不时的过来添上灯油,才使得宽不过两丈的街道一夜长明。章台巷往里走不了多久,就能看见并不宏伟但风格极为精致的那座眠月楼,渭城章台巷驰名神州甚至海外,其中的姑娘更是分门别类品种多多,但楼里的规矩,却是极大。比如何等身份的姑娘有何等的居所,受何等的照顾,领何等的月份银子各个姑娘不一而是。楼子后头的大片宅院,则表明了不同姑娘的不同身份。而这片宅院里,地位最高的,除了绵延姑娘之外,自然不做他想。
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绵延姑娘楼子前的那片花海。
今日的花海不知是不是天气阴沉的原因,显得病怏怏没有一点生气。平日里对花儿照顾无比精细的绵延姑娘也不见有多么着急,而是怀抱一管古萧呆呆的站在形似茅屋的门口,目光远远的望向梅州城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包括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想今日的天气真的很不好,或许是在想这些花儿怎么就那么没有生气,或许她只是偶尔的发个呆,不做任何想法谁也说不准,只能看到一袭素白色裙摆的绵延蒙蒙轻蹙秀眉,手指按在古萧的音孔上,没有要奏一曲的意思,但却又充满意思。
沉默了好长时间,绵延蒙蒙才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就想起了故乡的四月晚樱,开的极为绚烈,仿佛是隐忍了冬春两季而喷薄出去的浓稠期望。香气馥郁,将四月晚春的天骏山变成了她和妹妹欢声笑语放肆歌唱的仙境。小妹常说等到要成婚的时候,一定要在天骏山上布置婚礼,浑然忘记了太原宫的弟子,哪里有成婚的资格。
但那个时候,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彼时彼此,纯真比山花烂漫,除了唱山下采药人日夜高唱的歌谣和背诵大父教给的晦涩灵语,哪里会在乎良婶日日夜夜喋喋不休的宫规?
直到直到大父和星皇商议派谁去神州的时候,她和小妹才蓦然惊醒过来吧。
十二岁的年龄,却已经被星皇挑中,要远渡大洋赶赴彼岸陌生的国度,面对未卜的前途与命运,对两个还尚是孩子的女儿,惊讶于慌张自不必说。
可毕竟还是来了,不是吗?
有过恐怖畏惧,有过惊慌茫然,更有过痛恨怨念,甚至用灵语凝结水刀杀掉那个夜里偷偷闯进她房中的龟公时,她一度仇恨自己的命运,诅咒自己的灵魂一定会堕入地狱,永生无法窥见日光。那个时候,她才十三岁,来到这片陌生的大陆,不过一年而已。
杀了第一个人后,她沉默过很长时间,之后眠月楼里总会莫名其妙的失踪一两个人。官府的差役来过很多次,但却一无所获。他们并不知道,那些早就化成冰冷尸体或者泥土的人,正在一口废弃的枯井里,枯井上盖着厚厚的巨石。其实,哪怕被发现了又会怎样,没人会怀疑到她的头上。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如何搬得起那么大一块石头。
所以她总是做的天衣无缝,暗中消除一切对自己具有或者可能具有威胁的人。
曾经的恐惧和悲哀总会在时光消磨中被自己释怀,取而代之的是破茧而出的从容与淡然对绵延蒙蒙而言,漫长不知尽头的日子,再没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了。
但心心念念执着不休的,总还是有的。
臂如离开天骏山时唱着歌谣为自己送别的小妹,臂如被宋家夫人绞死的剪烛,臂如星皇亲自交待的事情再比如,那个并不是什么好人但眼神却难得清冽的宋家七少爷。
但这一切终究是过往了吧。只要今日梅州事成,想来一切的牵挂都将化为随朝阳消散的云翳,再也看不到踪影了。
她终于提起那管古箫,然后按住音孔,低低吹奏。
明月在天,晨曦远透,你看——
箫如水,人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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