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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諸葛清     问剑录txt下载     问剑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话 襄州狼烟 ̄之二

    一次又一次,曾遂汴的暗器一次又一次射到墙上,每一镖都响得沈闷。

    一次又一次,李九儿的银鞭一次又一次打在空处,每一鞭都击得刁钻。

    一次又一次,王仁政的步伐一次又一次踏得轻盈,每一步都踏得毫无破绽。

    一次又一次,阮修竹的耐心一次又一次消去些许,每一次都忍得咬牙切齿。

    还有多少次?

    王仁政真的睡眠不足精神不继吗?曾遂汴感到不可思议了,首发偷袭的第一镖打中,难道只是运气好?

    李九儿的鞭子也挥得愈来愈无力……她第一次正面与云梦剑派门人交手,才真正发现这门派根本不像话。

    强得不像话!

    难怪……每一鞭打到空处,她就想到了年初时的林家堡前庭。

    当时,她教了小涵个把月的轻身步法,那都是她十馀年来的苦修,起始的指导者,可是教给老大『镇锦屏』的怪老头!她无所藏私的全教给小涵了!

    可是,可是这一个多月的教授,结果她的工作只是教给小涵所谓『轻功』的入门而已。那可是黑桐教她的呀!

    接下来,屈戎玉只私下告诉小涵一套心法,悟性奇佳的小涵,在短短二十天内,便能从石绯手底下走过百招!

    而据屈戎玉说,那只是心法的『叁成』而已。

    李九儿真正感到乏力了。

    云梦剑派的凌云步,真的有这么……

    「史丹!」阮修竹低声叫着:「他们俩真的不会有事吗?我怎么看都觉得很危险,那家伙一出手就很危险了!」

    史丹尼没有回话,但右手仍紧紧抓着阮修竹的袖襟,态度很坚决。

    从他们第一招交手开始,他就已经这么觉得;到现在走过叁十馀招了,让他更加笃定。

    如果王仁政有心,只怕叁招之内就可以将曾遂汴、李九儿打得毫无招架之力,王仁政没有这么作,一开始没有,现在更不会。

    原因很简单……云梦剑派的目标,是统一南武林、而后聚众成军,打下整个中原,他们还是要面子的。

    当政最重要的事情是爱才,李九儿权且不论,曾遂汴无疑是才。

    即使不要他们俩人,王仁政也不会先出手。

    绝对不会!

    他如果要出手,首要条件是『自保』。在对象是林家堡众的情况下,他不能凭一句『我被攻击了』就作数,必须要有目击证人。

    现在是寅夜时分,没有目击证人这种东西,而若晨府内这几人有了意外,王仁政自然是第一嫌疑。

    所以他必须要等,至少等到天亮、等到『目击证人』的出现,证明他真正被曾遂汴、李九儿攻击,而他迫於无奈,才出手自保。

    天亮……

    「离天亮还有多久?」史丹尼对阮修竹的心急如焚置若罔闻,反问了一句。

    「天亮天亮,你怎么一直在意天亮?要在天亮前宰掉他,我们更该早点上去助阵啊!」阮修竹骂着。

    「离天亮还有多久?」史丹尼又问了一次。

    阮修竹怔了 ̄这番胖子明明会说汉人的话,但怎么好像听不懂汉人的话?

    「快天亮吧……」史丹尼喃喃说着,声似祈祷。

    ...

    八月十二日黎明前,曾遂汴、李九儿开始攻击王仁政。

    这是后来武林道上所说,林家堡、聚云堂浴血混战的开始。

    但其实还有件事更早发生。

    那是八月六日的辰时。

    「有人在吗?」

    这个时间,堀雪在学厅里给孩子们上课,蓝沐雨在厨下准备午餐。这一声不甚亮耳的唤门声,连新任园丁蓝娇桃都没听见,仍继续浇他的水。

    倒是原本待在诸葛涵房里的药师小狼冲出房门,一溜烟地向前庭跑,蓝娇桃才注意到,有客人来了。

    蓝娇桃放下水瓢来到前庭,已见药师小狼用嘴叼着门环拉开大门,门口站着一位看来约二十岁年纪,穿着一袭白色长衫、披绿袍、扎发成髻的清秀书生。

    白衫绿袍的书生……

    这身装扮,好眼熟啊!

    「是你叫门?」蓝娇桃走上前去,开腔道:「你找哪位?」

    「哪位都行!」书生急道:「请你们赶紧上衡山,救救玉师妹!」

    原本蓝娇桃应该为这句话感到惊讶,但这件事药泯已说过、君弃剑也出发叁天,已不是值得紧张的事。

    他反倒觉得,这书生的声音太轻太柔了,不像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

    仔细看看,连喉部也没有突起……

    书生见蓝娇桃殊无反应,叫道:「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有是有啦……」蓝娇桃一边搔着头发,一边四处张望,道:「你是聚云堂门人吧?现在聚云堂随时都有派人盯住林家堡,你这样大摇大摆的敲大门叫大声来报大讯,不大好吧?」

    书生摇头道:「不会的,现在负责盯梢林家堡的人就是我。」

    「哦……」蓝娇桃显得颇不以为意,同时,内院传出了几声细微的锣响。

    那是吃饭时间到的锣音。

    「既然来了,一起吃午饭吧。」蓝娇桃说着,也侧身让路,示意书生入门。

    书生一怔,道:「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呀?居然还要请我吃饭?」

    「有什么关系?前些天君弃剑不也请了你们那……那……唔 ̄忘了,反正他也请过你们的人吃饭啊。你进不进来?我要关门了喔。」

    书生无奈,只得一步踏进林家堡中。

    ...

    书生跟在蓝娇桃身后行向后进饭厅,后头小狼以身躯推合了大门才跟上。

    进到饭厅,虽然早有所闻,书生仍不禁怔住了。

    满堂都是小孩!没几个是安静坐着的,或者追跑嬉闹、或者以箸击碗、也有人和着敲打声唱歌,满堂生气无比,也混乱无比。

    这……这真是昔时称雄南方的林家堡吗?

    「蓝哥,今天有客人呀?」蓝沐雨一边闪避着跑动的孩童、一边向厅口的蓝娇桃招呼:「要另外准备一份到前厅吗?」

    蓝娇桃在这边则大声应道:「不用麻烦,多弄一份碗碟就好。」

    说完,他溜溜地一闪身,便移进厅内。书生注意到,厅正中有一张长桌,桌上有四个大锅。

    旁儿一名少女拿起锅瓢敲打锅沿,发出了响亮的叮叮声,她随声喊着:「盛饭了!你们要不要吃饭?都排好队来!」

    这少女穿着桃红色的绸衣,身裁纤细,左额的浏海把左眉全盖住了。

    书生既是聚云堂门人,聚云堂早将林家堡上下人口探查得十分清楚,他一看即知,这少女便是诸葛涵。

    孩子们应声拿着碗碟,乖乖地排好了队。他们知道,不听涵姐姐的话,那支大狼会扑上来、『阿桃哥』跟着会生气,拿身上的赤蛇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再加上一支白毛鸭子会去啄他们的脸。就某种层面上来说,涵姐姐是堡里最可怕的人!

    众学童正在排队,书生又注意到,另一名身着深绿长袍、长发及腰却不辫不髻的女子,也站到了诸葛涵身旁,拿起了身前锅中的长箸。

    这女子嘴边带着微笑,生得温润可人、脸上表情也温柔和善……几乎是个『母亲』的表情。

    但她不算是孩子们的母亲,她只是私塾先生。

    「堀……堀雪……这……这是……」书生喃喃自语,浑没注意到自己已反射性的接下了蓝沐雨递来的一份餐具。

    看了堀雪这模样,谁能想像她是个倭族人?谁能想像她的本职是个刺客?

    书生傻傻地看着,蓝娇桃、诸葛涵、堀雪、蓝沐雨四人排成一列,在长桌前替孩童们盛饭、挟菜、舀汤……

    这真的是以一己之力,使杭塘帮自南武林派谱中除名的蓝娇桃?

    是有『慧眼』之称,与神宫寺流风一同称霸庐山集英会的倭族刺客堀雪?

    是那『天纵英才』的女儿、玉师妹口中所说,仅仅用了十天,便学会凌云步心法的诸葛涵?

    …………这里,真的是林家堡没错?

    这一屋子的妇孺,会是我聚云堂称雄天下的绊脚石?

    弄错……了吧?

    ...

    吃过午饭,诸葛涵与蓝沐雨留着收拾饭厅、堀雪盯着孩子们回房午睡,蓝娇桃则将书生领到前厅谈话。

    收拾了一会儿,蓝沐雨见小涵呵欠频频,便道:「你昨晚没有睡好呀?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下午堀姑娘还要讲课不是吗?」

    小涵抬头盯着蓝沐雨瞧了一阵,才道:「你才奇怪,精神那么好,这两天睡得很好?」

    「还不错呀。」蓝沐雨微笑道。

    「你都不担心?」

    「担心有用吗?」蓝沐雨仍然微笑着:「我现在如果因为担心而睡不着觉,那么等他又满身是伤的回来了,怎么有精神照顾他?倒是你……你怎么晓得他去了哪儿?你担心,所以睡不好吗?」

    小涵闻言,略略嘟起了嘴,道:「那个叫药泯的死……糟老头子说得那么明白,我能不晓得吗?而且……我不是担心,是生气!」

    「生气?」蓝沐雨压低了声量,确定四周无人,才问道:「因为怀空吗?」

    「有一部份啦……不过主要是因为,没带我一起去!哥明明说过,要我跟好他,就算黏在一起也没关系,还指派小白给我当贴身保镳。结果小白消失好几个月了、哥自己也一直乱跑……人家也好想去找璧娴姐姐的呀……」

    「璧娴……真好听,是你哥替屈姑娘取的名字吧?」

    「唔……这个,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呀!」

    「曾大哥老叫我木鱼,咚咚咚的,哪里好听了。」

    「呃……」小涵思索了好一阵子,道:「沐雨,其实我刚刚问你的,是担不担心,哥会把璧娴姐姐带回来……」

    这一句话令蓝沐雨暂时停了动作,但又随即恢复如恒,答道:「不担心,只要他会安然回来,其馀的事,我也担心不来。」

    「你真大方!换了是我,我一定让小狼咬掉他一块肉!」

    蓝沐雨听了这话,不禁想道:君弃剑不管是受了多重的刀伤、或是骨折,都能够很快痊愈。若果真被咬掉一块肉,不晓得长不长得回来?

    「沐雨,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说啊。」蓝沐雨应道:「我们好久没像这样聊天了呢。」

    「嗯,我想问,你为什么会喜欢哥?」

    「喜欢吗……其实一开始不是的。」第一句,蓝沐雨答得很快,接下来却思索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一开始,我只是听元伯说,他只带着魏姑娘和王道两人,便说退了五千吐番骑兵。这时我只好奇,天下间怎会有这么不怕死的人?切实是很想瞧瞧他的模样。后来又听说,他领着北武林群雄打走吐番六万大军,这种想法就更强烈了。你也晓得,我们一直待在彭蠡湖,根本没机会见到那种场面。那时姐刚好说他去了河阳,我知道那是个和平的地方,不会有危险,就和姐一起去山阳见了他一面……那时,我好意外……」

    「意外?」

    「嗯,意外。对我来说,他只像个传说中的人物,以为他会像成语所说的威风凛凛、玉风临风……可是实际上,他比不上绯和宇文兄的壮硕◇武、也没有龙师兄那样英俊潇洒,他像人,不像传说……我那时看着他和蓝哥一起滥饮,看着他原来也会喝醉、甚至也会流泪……」

    「啊?什么?」听到这边,小涵怔了一下。

    蓝沐雨一惊,才惊觉自己不小心说溜嘴了。

    「你刚说什么?哥会流泪?」小涵满脸的不可置信,又追问着。

    蓝沐雨紧张的朝四周张望了一阵,确定无人,才压低声音道:「你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告诉你应该没关系……他埋下他的小徒弟寒星时,的确哭了。那个时候,让我深切的觉得,他不是什么英雄铁汉,只是个有血有泪的人……和所有人一样,会疲累、会伤心、会想要歇一口气的人……」

    「沐雨……」

    「啊?哪里不对了?」

    「没有不对……快收拾吧,你不是还要洗衣服吗?」

    「嗯,你也去准备下午要上的课吧。」

    「好……还有,沐雨,我想我应该先告诉你。我很喜欢璧娴姐姐、也一样的喜欢你,如果哥真的把璧娴姐姐带回来了,我也不会站在哪一边。可是不管结果怎样,你要答应我,你不会离开林家堡。」

    「嗯,我答应。」蓝沐雨微笑道:「这里是『我们』的家呀。」

    「对,是我们的家。」诸葛涵说完,便离开了饭厅。

    ……………………

    原来,是哥需要沐雨。

    也只有在哥身上,不喜欢念书、也不能练武、甚至在家里都被嫌会晕船的沐雨,才会感觉到自己被需要。

    或许哥当时真的哭了,但以他的个性,绝不会让人轻易发觉。

    沐雨,只有你才会如此细心,只有你才能察觉铁汉的脆弱。

    只有你在,哥才能在这条只能前进的路上,找到休息的地方啊……

第七十五话 襄州狼烟 ̄之叁

    饭厅里,讲的是小女人的私话。另一边大厅上,书生着急的叨叨不绝,蓝娇桃自始无关紧要。

    书生讲了一阵,见蓝娇桃殊不关心,喝道:「你到底听懂没有呀?」

    「懂啊,当然懂啊。」蓝娇桃淡然应道:「你说,因为河北战事已经暂时停歇,你们师叔祖景兵庆已带人回返聚云堂路上,这次君弃剑再上衡山,万无可能像上回一般全身而退;你们堂主于仁在也派人捎信到襄州,着令盯梢襄州的王仁政对晨府诸人格杀勿论;再来聚云堂内如今研究的重点,已非如何对付我们林家堡,而是招兵买马进军中原的实际步骤,这一切却是由屈姑娘一力策划的……这又不难懂,我只是不知道,你又有什么好紧张?」

    「哎呀!你真的没懂!」书生有点气急,嚷道:「我就直说了吧!昨天我来交接梢位时,陈师兄已向我说了,叁天前有个枯朽老头来拜访你们。他和你们说的话,陈师兄也躲在你们后花园内,听得一清二楚。昨天他已出发回返聚云堂,一定会将这个消息告诉师父。而一旦师父得到这个消息,玉师妹哪里还有命?若师父、师祖真的摸透了回梦汲元阵的秘密,君弃剑也同样死定了……」

    蓝娇桃不以为意的搔了搔头,漫应道:「喔,这样啊。那又如何?你要我怎作?追上去拦下你的陈师兄吗?」

    「这……这自然是个方法……」书生有点心虚地回着:「若能拦下陈师兄,我也不将这消息传回聚云堂,则玉师妹安全无虞,君弃剑也未必有难……」

    蓝娇桃听了,斜睨着这书生,嘴边禁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都说云梦剑派兵武双xiu,门下无庸材,看来也并非全然如此嘛!即使拦下那『陈师兄』,景兵庆一行又如何?确实得到了『集涧涌泉』心法的人,是景兵庆,若不能阻止景兵庆回聚云堂,单单拦下陈师兄,有何意义可言?

    「你叫什么名字?」蓝娇桃忽然问。

    「啊?我……我……」书生听了这话,忽尔一阵嗫嚅,吱吱呀呀了好一阵子,才细声应道:「我爹姓杨……」

    蓝娇桃见着好笑,也想起了在山阳竹林初见的阮修竹。

    中原女人都喜扮男人吗?但阮修竹身裁高眺,作事虽然鲁莽、却也果断,除了身上消不去的几分脂粉气息,扮起男子倒真也有模有样。这聚云堂门人却如此扭扭捏捏,连报个名字都犹豫许久,哪有男儿气度?

    不过他曾听屈戎玉说过,云梦剑派上下连她在内,只有两个女门生。另一位看来便是此人无疑了。

    只是他想不透,屈戎玉是屈兵专的孙女,尚可理解。但聚云堂又怎会将这样一个看来傻不隆咚的女子收归门下?

    他笑归笑,眼前这『书生』则仍在低语。

    「我爹姓杨……他给我……给我起名作……作『露』……」

    「喔 ̄杨戎露。」蓝娇桃刻意大声的说了一次,而后道:「杨姑娘,我还想请教一下,是什么原因,让你背叛师门,来此报讯?」

    听到这称呼,杨戎露怔了一下,愕然道:「你……叫我什么?」

    蓝娇桃此时真快笑出声来了!这个杨戎露,难道以为自己换了身衣服,就可以让别人分不出性别么?看来,云梦剑派并不懂『易容』这门学问了。但在云南,易容好手可是不可胜数,其中佼佼,当数昔时号称『南苗第一探子』的阿沁,她手下的八百探子也是个个都擅长改变自己的身份,云南人早已司空见惯。相比之下,这杨戎露连阮修竹都比不上,果真拙劣得可笑!

    蓝娇桃强忍住笑,定了定神,道:「我叫你杨姑娘,不对吗?」

    杨戎露仍难掩讶异神色 ̄有『慧眼』之称的,不是堀雪吗?怎么这蓝娇桃也看得出来?方才在饭厅上,堀雪与蓝娇桃根本没有交谈呀!

    蓝娇桃见杨戎露又一阵的欲言又止,不禁摇了摇头,直截问道:「换个话题吧。你刚说聚云堂如今策划的,乃是招兵买马进军中原的实际步骤,现在计划到哪?实行又到哪?」

    杨戎露见问,这问题并不难答,当即精神一振,道:「说来简单,要将,我聚云堂上下人人皆是将才,但缺兵而已。而在南武林谈起兵源,莫过二十一水帮联盟。至於该如何使二十一水帮联盟降服、听我差遣?央师兄提出一个关键,道是太湖水帮帮主许英石对玉师妹情有独锺。於是师父也认为,凭玉师妹的本事,只要她开一开口,必能教许英石心甘情愿伴於鞍前马后。而这太湖水帮又是苏杭叁帮的连络要点,掌握了太湖水帮,要拿下江南河、邗沟二帮也无大碍。另外洞庭四帮一向不甚逆我云梦剑派,也不难对付。得此七帮人力,要聚合二叁千精兵便非难事。有此兵力之后,循序再吃下汉鄂与彭蠡六帮、芜湖水帮,万人军旅即在眼前而已!」

    蓝娇桃闻言却是悚然一惊 ̄这姑娘说得轻易,好似纠合万人之众只是举手之劳,但其中环节却是安稳妥当,并无什么特异困难之处。对聚云堂而言,聚集一支军队,果真如此轻易?有谓万事起头难,以聚云堂的实力,想扑灭他们,必在其成军聚势之前方可,若使其切实有军,即不可摧毁,其势力将如雪球,愈滚愈大,无法竭止!

    但是……不!不用怕,还不用怕!

    杨戎露刚也说了,这只是『计划』,如已实行,便非计划。

    但这些计划自然不可能外流,势必是在聚云堂中商议的。杨戎露能知道这些计划,当时她必然也还待在聚云堂中。而她如今已身在林家堡,这计划也至少已经成型十日,是否还是计划,便难论定。

    蓝娇桃忽然想起 ̄五日前君弃剑独访太湖水帮,欲请许英石收留苏州府外的千馀难民,许英石却连听也不听,便将他双臂打折、如抛球一般丢入湖中。许英石态度如此,莫非屈戎玉已赶在杨戎露之前到了太湖水帮,说服了许英石?许英石决定了与林家堡成为敌对,才会有如此行动?若果如此,只怕大势已去,拦不拦陈师兄、景兵庆回不回聚云堂,也於大事无补了!

    更或许……聚云堂怕坏了声名,不敢动林家堡,可许英石会否为了屈戎玉铤而走险来犯?这可能性是很大的!而今林家堡中除他蓝娇桃外,所馀者仅妇孺而已,挡得住太湖水帮的进攻吗?

    如今他手边可没有虎、牛、蛇连环叁阵呀!

    蓝娇桃定一定神,问道:「这计划实行了未?」

    杨戎露思索一阵,即摇头道:「我不晓得。至少我离开衡山时,玉师妹还在堂内。」

    蓝娇桃听了,只觉脑中一片混乱,再也接不下去。

    ...

    此时,后进脚步声响,跟着蓝沐雨端着两杯茶缓步行进大厅,若无其事的将茶杯递放在蓝娇桃与杨戎露身旁的茶几上,又即退出。

    蓝娇桃尚在失神,浑没注意到蓝沐雨已进出一遭,倒是杨戎露看得仔细。

    此时才能仔细,方才在饭厅之中,尽是儿山童海,一片混乱。

    她脑中有了个念头,待蓝沐雨退下后,问道:「蓝兄,这姑娘便是蓝沐雨吧?传说使玉师妹去年在君山一愠鸣琴,致令元师叔与丐帮徐乞交战千合的,便是她了?」

    但蓝娇桃尚未回神,恍若无闻。他有了个想法,恍惚间感觉到,如今不管怎么作、作什么,林家堡都已完了、天下也将易主为聚云堂之天下。但关键点在哪儿?他却想不上来。

    杨戎露见蓝娇桃神游去了,即连唤再叁,直到蓝娇桃身子一震,才又重覆了一次方才的问题。

    蓝娇桃听完,『喔』了一声,道:「没错,是她。怎么?」

    杨戎露没再回答,却皱起了眉头。

    连我身为女儿,也知玉师妹实属天人下凡,其倾国之色、我见犹怜,何况男子?更兼负云梦剑派回梦、聚云二堂之学,才智在戎字辈弟子之中亦卓然拔越,真似凤凰翔於群鹤之上、还弹得一手好琴,堪称毫无缺点,满身都是优点!与玉师妹比起来,这蓝沐雨简直是个蜡脸丑女,平凡之极。君弃剑居然为了这蜡脸丑女而惹玉师妹大发雷霆,还差点丢了性命。他究竟是睁眼瞎子、还是天生便瞎?

    是了,他必然是个天瞎,否则他上回来到聚云堂,受我师兄弟八人围剑绕颈,竟无惧色,除了瞎子之外,又怎能够?他必然是瞎子!

    但再一想,不对呀!

    瞎子又怎能过得擎天巨木林与玄甲乱石阵?其中分明有诈!

    只是……诈在何处?

    堂上二人,一人只觉得君弃剑行事着实莫明奇妙,思之不透;另一人则感到聚云堂诸计毫无破绽,当他们宣告起事,要怎么保得眼下的林家堡周全?

    两人都有想不透的关键点,对坐无语。

    便这么一沈默,浑不觉时之迅逝,再一回神,竟近黄昏。

    杨戎露忽尔一震,发现自己差点忘了一件极重要的事,当即说道:「我还想再叨扰一会,可方便吗?」

    「无妨……」蓝娇桃漫不经心,随口应着:「你便要留下来吃晚餐也行。」

    杨戎露道:「烦了你们两餐,我也不好意思。别的事情我不懂,烧菜倒还可以,不如我到厨下去帮帮蓝沐雨姑娘可好?」

    蓝娇桃闻言微微一怔,仍漫应道:「你高兴就好。」心里则想:她会烧菜?聚云堂收她入门,是收去当厨娘吗?

    倒是杨戎露立即起身,转往后进去了。

    蓝娇桃仍然坐在厅上,百思不得其解。

    适才与杨戎露的对话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只是很,看不清楚。

    甚至,有关哪方面,也说不上来。

    此时来了黄楼,他一进大厅,见了蓝娇桃,也没注意到对方面有异色,即已说道:「桃兄弟,我又来和你们乞讨一餐了。」

    蓝娇桃闻声回神,便回道:「黄长老随意就好。」

    黄楼来林家堡找饭吃也非一两遭。据他所说,蓝沐雨所烧的菜极有乡味,比苏州府内各大客栈的名厨子犹有过之,吃过一次,便腻上了。

    ...

    镜头转回襄州。

    天亮了,让史丹尼殷殷企盼的太阳终於出来了。

    但再一看晨府前庭,曾遂汴、史丹尼、李九儿、阮修竹四人或跪、或卧、或趴,倒了一地。

    另一边,王仁政右大臂源源冒血不绝,将右襟的蓝色长袖染成了深紫色,虽浑身冒着冷汗,却左手持剑,依旧挺立。

    王仁政紧盯着史丹尼,道:「原来躲着的人不是瑞思……你是谁?」

    史丹尼跪倒着,听了王仁政问话,双膝用力想要站起,但才站了一支脚,双腿一阵麻,又扑地跌倒。

    李九儿的银鞭、阮修竹的长剑,则都只剩下了半截。

    曾遂汴的右眉被开了一道口子,也是不住流血,右眼已睁不开了。他怒咒了一句:「***云梦剑派……」

第七十五话 襄州狼烟 ̄之四

    一招定胜负。

    史丹尼等着太阳,等的是王仁政数日未眠之后,又於夜与李九儿、曾遂汴二人交战,自必神凝双目方可。

    而这『神凝双目』,便是史丹尼追求的胜机。

    日出的那一刻,昊光辉煌,常人犹不可直视,何况数日未眠、精神痿縻之人?便这一瞬的双眼难睁,即是他与阮修竹突出施以偷袭的最好良机!

    但史丹尼从来也未曾小觑过云梦剑派门人的实力,也并未打算这一击即可全功,他只将目标放在王仁政的右手。

    使剑的那支手。

    剑派门人若不能使剑,等於只剩下了一半实力。以史丹尼、曾遂汴、李九儿、阮修竹四人之力,难道还敌不过半个王仁政么?

    一击,成功;也一击,大败。

    整夜下来,曾遂汴、李九儿皆刻意使王仁政面西背东而战,当黎明一过、昊日一出,立即改变方位,逼王仁政转了身,一瞬间由所见皆、而直视阳光。

    王仁政真的中计了,他一时被直射的阳光逼得睁不开眼。而汴九竹丹四人,也从两方向同时攻上。

    全攻他的右臂!

    最先到的是四枚铁钉,亏得王仁政修为颇深、听音辨位也有所成,四钉无一中的;第二个到的银丝鞭却再次算准了他闪躲的方位,准准地将他右腕缠住。

    跟着是史丹尼一掌打上了他的右肩、后头阮修竹的长剑也刺进右臂……

    王仁政的右半身顿受重创,但也立即猛力反扑。

    他先是在一个呼吸之间聚收了气力,右臂虽然受创,却非动弹不得,即以馀力握住银丝便猛力回扯,同时趁此力道向右旋身击出一掌,这一掌直接打中了史丹尼的下腹。

    曾遂汴见此情境,也立即再行抢攻,他自然非常明白,这是打倒王仁政的最好良机!

    但曾遂汴才跨前两步,懵了。

    他见到一抹银光,削断了阮修竹的长剑、砍断了李九儿的银鞭、再直朝自己面门划来!

    如此快速、如此确实、如此不似一支受创之臂所能使出的剑速、剑力!

    他急急退步,但终究慢了一些,剑尖扫过了他的右眉。

    一剑过后,跟着是脚。

    王仁政飞起右足,一眨眼间,便将汴九竹叁人踢飞出去!

    也造成了如今晨府前庭的一番光景。

    王仁政修为既深,彼一掌、一脚之力自然非同小可,即是拜在皇甫望门下、修习木色流『养生道诀』十馀载的史丹尼,捱了一掌,也站不起身!

    曾遂汴却看清楚了。

    左手!

    王仁政左手持剑!

    史丹尼咳了几声,咳出了血,嘶声道:「怎么……偶明明……见过你右手持箸……」

    王仁政反手拔出了还插在右臂上的半截断剑、抖落了银丝鞭头,道:「我先问你的……你是谁!?」

    他右肩传来一阵一阵麻感,远超过了阮修竹所给予的剑伤疼痛。这褐发黄须的小胖子,掌力非同一般!

    王仁政打定了主意,弄清身份之后,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这小胖子!

    史丹尼没有回答,他感受到了对方的杀意。

    王仁政等了须臾,见对方殊无应话之意,即道:「也教你死前得个明白……我堂中上下,左手使剑的原只有于师兄一人,其剑势奇诡,也教吾辈望尘莫及。我自幼其实也惯用左手,只是父执辈与祖母却教我非用右手不可,长此下来,我也惯於右手持筷。但既有于师兄的先例在,再凭我的天赋,以左手习剑,自也易如反掌!」

    「***云梦剑派!」曾遂汴又咒了一句,同样的一句。

    ...

    同样,八月十日的清晨。

    君弃剑再次来到衡山。他扫视了眼前的擎天巨木林一眼,即跨步入阵。

    走了一刻钟,穿过擎天巨木林,跟着是玄甲乱石阵。

    君弃剑仍自前行。这两个阵势与湘江四十六曲流、回梦竹林一般,是保护云梦剑派本据地的阵势,但河伯曾教他怎么过,不难。

    过了玄甲乱石阵,眼前即是一道拱门。

    拱门有匾,书『聚云堂』叁字。但匾又非匾,乃因这叁字只是刻在拱门石中,并非外挂。

    这也说明了这道拱门与聚云堂一般,历史悠久。

    君弃剑进入聚云堂,在前庭停下脚步。

    这一次,聚云堂上下门人见着他,没有了惊慌,只是漫然悠然地由四散而聚上前来。随之,堂主于仁在与屈戎玉前后自中堂行出,来到前庭与君弃剑对面。

    但屈戎玉这次没有跟上于仁在的脚步,她怔住了。

    于仁在也将眼光飘向君弃剑身后,问道:「这位是?」

    是的,身后,君弃剑身后还另有一人。

    那人款款一礼,微笑应道:「小女子瑞思,见过于堂主。」

    这回,连于仁在都怔了,甚而聚云堂上下皆不禁低声议论。

    瑞思来了!

    一怔之后,于仁在转视君弃剑,正色道:「这是你的意思吗?」

    君弃剑应:「要看她的意思。」

    她?哪个她?

    但瑞思则抢言道:「不,这是我的意思!」

    李戎央靠到于仁在身边,低声道:「师父,这厮必然也知道了那件事……只怕这是要交换条件来着。」

    于仁在点了点头,道:「君公子,此等大事,再一次确认也不嫌多。让我再问一次:你知道你这么作的意义吗?」

    「当然知道……」君弃剑的眼光飘移了一下,见着后头屈戎玉轻抿下唇,端地一副有苦难言模样,即轻呼了口气,言道:「聚云堂志在天下,堂中上下皆将才,唯苦无兵可用。若要论兵,江南在野最大的兵源无过二十一水帮联盟。凭聚云堂实力,要使二十一水帮联盟俯首称臣、唯命是从,想来无什难处。但养兵不免得耗用许多资金。但依晚辈投入回梦堂门墙半年所见,云梦剑派并不富裕。」

    「没错……」于仁在顿了一下,又改口道:「不,说得很对!然后呢?」

    君弃剑续道:「小子固无对敌聚云堂之心,然于堂主不能尽信尔。小子自知必有所为,方能消除芥蒂。故今日顺应其意,将瑞思引来聚云堂……」

    「胡说八道!」李戎央在旁冷哼一声,道:「刚刚瑞思明明说,是她自己的意思!这完全不能证明你不想与聚云堂为敌!」

    瑞思向前走了两步,与君弃剑并肩而立,道:「于堂主,小女子有一事相告,堂主可愿闻?」

    「请!」于仁在的态度相当壑然。今天不管是君弃剑的决定、还是瑞思自己的主意,堪称林家堡财库的瑞思来了,却是事实。这对聚云堂太有帮助了!

    瑞思说道:「在小女子而言,世事本无是非、无正邪,唯有对错而已。而这对错又非一般之对错,乃事后之对错。譬如那北周尉迟迥,首先发现了杨坚有不臣之心,起而讨之。以人臣而论,这尉迟迥固然是个大忠臣。然则以历史观之,杨坚称帝之后,却建立大隋、扫平四海,结束了持续叁百馀年的南北割据时代,其功实不下於秦皇统一战国结束乱世。对百姓而言,结束战乱便是天大的好事。那么说来,尉迟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杨坚,究竟是作对、还是作错?」

    「今我回纥亦有佞臣赤心,怂恿回纥药罗葛移地健可汗进军大唐谋利。然小女子滞唐亦有数载,先识君氏父子身负济世安民之才、又见回梦堂一心守护神州、复有聚云堂承力取天下之能,此皆回纥所不能及,故小女子一向反对回纥进军大唐。今若回纥打来中原,打胜了,那赤心便是对的、小女子免不了沦个卖国通敌之名;要打败了,小女子是对的,赤心便是不则不扣的佞臣。但身为回纥人,却不忍见回纥同胞丧师葬身於异乡。故以最好的办法,一向也只是使中原强大,无论在野、在朝,只要建立出使回纥不敢轻举妄动的势力,即是上策。」

    「合理,很合理。」于仁在点头道:「所以你协助君弃剑重建林家堡、今日又欲使我聚云堂取得天下,皆欲使回纥制肘、赤心成佞而已……」

    「是的。」

    于仁在笑了笑,跟着问道:「那么,条件呢?」

    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谈条件,是很正常、也很正当的。身为林家堡财库的瑞思,绝对有立场、有资格与聚云堂谈条件。

    条件会是什么?若在十天之前,于仁在很难论定;但时至今日,又兼君弃剑与瑞思一同前来,那便很明显了。

    必是欲带回屈戎玉无疑!

    瑞思瞄了君弃剑一眼,断然应道:「没有条件!」

    听到这句话,君弃剑却没有反应。

    真的没有吗?在杨戎露眼中,瞎子是君弃剑,可不是于仁在或李戎央!

    他们都注意到了,君弃剑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

    『没有条件』之后,原该是四人相对无语,是观察彼此脸色的时候。

    不期然,于仁在身后却传出了一个声音、一句话:「你又来作什么……」

    李戎央立即回头了,因为这话出自屈戎玉口中。

    但于仁在没有回头,君弃剑仍无反应。

    李戎央才一回头,即见眼前绿影飘过,再凝神细看,即见屈戎玉几步冲前,一转眼即已逼到君弃剑面前,伸手紧抓着君弃剑的衣襟嚷道:「你又来作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我和爷爷救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再来找死的呀!」

    「我在想什么……」君弃剑语出迟缓,但一字一句都清晰:「你会不知?」

    屈戎玉怔了一下,但双手并未放下。因为她感觉到,君弃剑轻轻扯了她的纱衣袖摆两下。

    这动作很小,在君弃剑而言,只是屈起指头夹住纱袖角拉一拉而已;在旁人而言,这动作却被屈戎玉的纱袖挡住了,看不到。

    这动作是什么意思?

    屈戎玉难掩愕然地抬头望着君弃剑,才发现数月不见,他长高了不少……

    「你长高了呢。」君弃剑却抢先说了这一句,而后瞄了于仁在一眼,旋即又露出一个微笑,道:「我自然知道,河伯救我,并不是为了让我死在此处;相同的,河伯教你养你,也绝非让你成为动乱天下的工具!」

    听闻此语,于仁在也笑了,冷笑。

    李戎央则皱眉喝道:「什么叫动乱天下?显然你还未搞懂……」

    「不懂的是你!」君弃剑打断道:「于堂主,那消息……想必你已经收到了罢?」

    于仁在仍自冷笑,皮笑肉不笑,应道:「喔?你知道了?」

    君弃剑道:「阿桃与我说过,襄州一直只有一位聚云堂门人在进行盯梢,此人必是贵堂佼佼,此无须疑,但问题是,他要如何与衡山本据地传递消息?瑞思饲鸽,以飞鸽传书,而衡山则多鹰隼……」

    于仁在收起笑容,问道:「君公子,你今日怎么不装傻了?莫不是……你已有了决定?」

    「我说过,这要看她的意思。」君弃剑说着,即低头转向身前的屈戎玉道:「璧娴,你的意思如何?」

    屈戎玉一听,傻了……

    驴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不对……

    驴蛋,你在说什么?你在作什么?而我……我又在作什么?

    「河伯善相,天下皆知。」君弃剑说着,同时将屈戎玉抓着他衣襟的双手轻轻拨下,再拉着她的小臂将她引到身左,而后续道:「『胜我者,唯玉尔』,这一句话,从来也无人怀疑。你知道、我知道、聚云堂也知道,如果你继续待在林家堡,对聚云堂就是无比的威胁,聚云堂起事之前,无谓如何必须先打下林家堡、将你抢回去才成。你早就看出这一点,所以一战之后,便自己离开林家堡,转而栖身太湖水帮,甚而在李戎央找上太湖水帮时,毫无犹豫即决定回返聚云堂。只要你待在聚云堂,林家堡就未必遭殃;只要你待在聚云堂,你可以有很多办法使聚云堂不急着向林家堡下手。为了不使聚云堂、林家堡鹬蚌相争,你决定行使『拖』字诀……」

    「胡说!」李戎央才吼出两个字,欲要冲上,却被于仁在伸手拦下。君弃剑则毫无搭理,伸手入怀,摸出一根琴弦,又道:「你将焦尾琴上的细弦解下,使其成为缺弦之琴,虽则有撼,却可避免重演回梦堂、丐帮互斗,那一遭玉石俱焚的局。我知道,你比我、比二爹,都还更要顾念怎样才能保全林家堡……」

    「够了……」屈戎玉萎然而言:「你都知道,你明明都懂,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要一而再的来送死……为什么要来说破我的局……」

    话声沧桑、语出凄凉,若有责怪之意,但她却将脸紧埋在君弃剑肩上。

    君弃剑叹了口气,道:「今日不妨开门见山……于堂主,贵堂欲一窥『回梦汲元阵』之奥妙,那是一定的了;逐鹿中原也是势在必行。而前者,璧娴自然是关键;后者,有她也可利事七分。但不知贵堂选前、选后?」

    于仁在只冷冷一笑,却不回答。

    君弃剑即转向身旁的屈戎玉道:「璧娴,你听好:仲参不乐见林家堡与聚云堂各使拖计,已派人前往河北,传授景兵庆一套『集涧涌泉**』,让聚云堂得以获取回梦汲元阵的好处。但这却必须要有曾在回梦汲元阵中修练之人的功力为桥梁,方才可行。普天之下,曾进过回梦汲元阵的人,也仅馀你我与元堂主叁人,而这之中,最好对付的人便是你……现在我在这儿、瑞思也在这儿,明眼人面前也不须说假话。你愿不愿成为聚云堂称霸天下的桥梁?林家堡与聚云堂是战、是和,都由得你决定!」

    一开头,屈戎玉也有点听怔了。

    集涧涌泉?那是什么东西?

    但后面却很明白,也很简单。

    君弃剑是挑明了讲,要战,他现在就不会再留手,立即便与聚云堂开战;要和,瑞思便可马上开始替聚云堂起事筹资。

    屈戎玉还未回答,却听于仁在说道:「君公子,我堂内尚有八人,你就这么有信心以一敌八?」

    君弃剑则只肃然应道:「当然没有信心。但后生也说过这么一句话:对於打上门来的敌人,我从来也不会有所疑虑!而于堂主同样也说过:我这一条命是璧娴救回来的,我自然该还给她。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难道不够好吗?难道要后生眼睁睁看着你们将她变成废人,这才作数?」

    于仁在为之一怔。心里忽尔响起一个词。

    壮士断腕?

    他这是视死如归来着?

    屈戎玉也终於听懂了。

第七十六话 洪水、巨山 ̄之一

    听完君弃剑的话,屈戎玉的第一个反应,是急急向堂外望了一眼。

    没有,山门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没有王道、没有于文离、没有白重……什么人也没有。

    只有风声箫索。

    她愣了……她从来没有冀望过瑞思会全心帮助君弃剑,以今日时局看来,这回纥番女必会坐山观虎斗,而后才投靠胜利的一方。而两边人似乎也都不会反对这种作法……

    那么,这驴蛋……当真打算在衡山、在这聚云堂本据地以一敌八?

    那保证稳死,连拖都不必!

    就算世人早就知道你不怕死了,又何须选择如此死法呀!

    想必因为占尽优势,于仁在显得老神在在,言道:「君公子,本堂的确十分忌惮回梦汲元阵的未知之力。但说『未知』是不确的,至少我们知道,回梦堂近於湘江,这回梦汲元阵的力量,九成脱不离『水』的力量。故此,我们从来没有进攻苏州的打算,即是因为苏州多水。但这里,却是衡山,而纵观本堂,也仅仅一口水井而已……」

    身旁,屈戎玉也紧紧拉着他的衣袖……

    作为天下间仅馀,曾入过回梦汲元阵的叁人之一、又自幼在衡山长大,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现今状况如何。

    林家堡包围战时,她放任君弃剑滞留江上面对神宫寺流风,便是知道只要在江上,君弃剑绝不会死。

    但这里,是衡山啊!

    君弃剑仍然很沈静、很沈稳地说道:「璧娴,说一次真心话吧……你想怎么

    作?」

    「我先说说你的真心话如何?」早已闪在一旁,恍若没事人般坐在石凳上的瑞思忽然出声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说出来也没关系了吧?」

    君弃剑不置可否、于仁在则道:「公主但说无妨。」

    瑞思道:「那天你找我们一起吃饭,就已经决定了。阿汴、九儿、阿竹在襄州打一处;绯、王道、阿重和老公在湘江畔打一处;而你自己打进聚云堂……早在叁个月前,你就已经决定了!」

    这段话,说得于仁在脸色沈了。

    屈戎玉不再拉君弃剑的衣袖,转而紧握着他的左手。

    她听懂了,全听懂了。

    「君公子,你拖得不错……本堂主都疏忽了!」于仁在冷冷说着。

    于仁在忽然有点后悔,当天君弃剑孤身来到聚云堂时,真不该妄想他会投靠聚云堂而留下他……这人是大患,早该除去了!

    只是……现在,来不及吗?

    聚云堂既志在天下,治理天下,人才绝不嫌多!二师叔屈兵专不就是抱持这种理念广收门徒,才使得千年来每一代门徒至多不过十人的云梦剑派,有了多达四十馀名的戎字辈弟子吗?而这四十馀名弟子,确然各个都是人才,由此,屈二师叔的善相之名不迳而走;亦由此,我聚云堂才有足够的将才,敢於问鼎!

    屈二师叔能在十年之间,为云梦剑派寻找拉拔出这许多人才,而今,我于仁在会连一个君弃剑都搞不定吗?

    「君公子,虽然你已有决定,可否再听本堂主一席话?」于仁在问。

    「请。」君弃剑率然应道。

    这反应倒使于仁在微微一怔,他自然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这次再不能打动君弃剑,接下来的结果,便只有开战一途。

    即使是于仁在,此时此刻也不禁犹豫了。

    「哼……这样真的好吗?」倒是身旁的李戎央先开口道:「上次林家堡包围战时,听说林家堡死了一个怀空和尚……」

    听到这句话,君弃剑的双眼忽然瞪大了。李戎央却未察觉,又自续道:「攻心为上,学兵之人无有不知的。上回怀空和尚李代桃,或许是仲参的失算,但他将目标定在你那妹子诸葛涵身上,却是明明白白的。你这回却再重蹈覆辙,又将诸葛涵留在林家堡,而孤身来到衡山。若她今番真有不测,你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的乾爹诸葛静?」

    这话说得义正严辞,旁儿瑞思听着也不禁动容。

    君弃剑应道:「听起来,李兄倒真是担心舍妹的安危……」

    「他是真的很担心!」屈戎玉却冷冷哼声道:「驴蛋,你忘了吗?他还调戏过堀雪!在我看,小涵可是十足十的遗传到她那传说体弱魅骨、号称江州第一美人的娘亲……当然也会让这衡山大**有兴趣!」

    「哦 ̄我倒真忘了。」

    瑞思却道:「但不可否认,这的确值得担心。叶敛,你准备可妥当?」

    「已经留下了阿桃,也特地请黄长老每天到堡内搭伙一顿……就现阶段来说,无法再留下更多人了……」君弃剑应道,却显然,有点心虚。

    「那你……你为什么还要来?」屈戎玉将原本就握着君弃剑的手轻轻滑动了一下,说道:「这样,你还不懂吗?」

    因为,态度很明显。

    不只于仁在知道、不只她知道,包括李戎央刚刚的话、堂中一副几乎只是看戏心态的戎字辈弟子,大家都知道,都只把眼前的君弃剑当成猴子。

    耍猴戏的猴子。

    这里是衡山、是聚云堂,千年以来,只有一个人曾经进来挑战,还能用走的出去。

    那个人,名为李白。

    而大家也都知道,君弃剑并没有学全诗仙剑诀。

    君弃剑能够倚仗的,也就只有从回梦汲元阵中所获取的一身至清水灵气息。但屈戎玉的动作,却很明白的传达给他一个讯息……

    在过去年馀相处,一开始君弃剑确实颇有戒心,但自从屈兵专辞世之后,这两人便朝夕相处、难得分开,期间肢体接触亦时有之。虽还未曾行过周公之礼,但起码对方的手握起来是什么感觉还是晓得的。

    那么,屈戎玉的手能传达什么讯息?

    别人不知道、甚至察觉不出来,但对君弃剑却很明白。

    粗了点,粗了一点点,不同以往若水一般的温润柔嫩。

    若要举例,便如同把和氏璧放到砂地上,再捡起来摸摸,总是有点不同。

    君弃剑轻轻呼了口气道:「我更肯定了。」

    「什……什么?」这回倒是屈戎玉不明究里。

    「如果你们都说完了,那换我说吧,说我为什么要拖了四个多月,迟至今日才下这个决定。你们一定都会有兴趣,怎样,要听吗?」君弃剑道,同时对于仁在微微扬起了嘴角,态度满怀自信,倒似这儿不是衡山聚云堂,是苏州林家堡。

    于仁在也露出一笑,道:「你这么一讲,似乎不只是为了让王道、宇文离、白重、石绯四人潜心修练以谋胜机如此单纯。好,你说,本堂主有兴趣。」

    君弃剑於是反握屈戎玉的手,正色道:「那么,璧娴,你可别分心,听好了。的确,当我从彭蠡湖畔回到林家堡时,获知了回梦堂被灭的消息,这是让我第一个想对聚云堂宣战的契机。但基於于堂主在湖口镇那番话,很明白的给了我两条路走:一是为聚云堂的江山培养人才,将这江山打造为铁桶江山;二是逼我激於义愤迅即杀上衡山,聚云堂便能立即拔掉林家堡这眼中钉。我的确应该要宣战,但当时我知道不可以。就如同于堂主所言,当时林家堡的战力与聚云堂相差太大,确实有再加以锻练的必要;另一方面,我心里却还有一个疑惑,当时这疑惑非常模糊,但它一直让我认为,还不到动手的时机。

    「到了此时,我已经很明白那疑惑究竟为何,直接的说法就是:『为什么我不会死』?

    「对,为什么我不会死?我还记得,在长江上,我一共捱了流风一百二十八刀,虽都是靠着锁肌凝脉便能暂时竭止出血的轻伤,可一旦我气力用尽,伤口同时并裂,出血量却绝对足以致命。但是我没有死,我在联江码头被带到彭蠡湖畔,其间至少经过两天两夜未曾接受治疗,我却没有死!沐雨的母亲曾说我是个妖怪,或许我真的是?前些天,我在太湖水帮被折断双臂,也只不过两天即恢复如常。这确实令我更加疑惑,也让我想起一件事……

    「去年七月,我在君山捱了徐叔叔与元堂主同时前后重击,那在任何人来说必然都是致命的,但是我仍然活下来了!当时我以为,是回梦堂叁位仁字辈师叔运功助我化消内伤的缘故,但后来我却发现,化消内伤这种事,只要我还有气在、还能凝神运功,我自己也可以作得到!换言之,只要我当时以游梦功心法循环内息,我一样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撑过去,有了叁位仁字辈师叔的协助,只是让我加快痊愈的速度而已……」

    说到这里,君弃剑歇了口气,顺便观察周遭众人的反应。

    于仁在仍然兴致勃勃的准备再听下去;李戎央反倒露出了疑惑的目光;屈戎玉的手在抖。

    发抖。很细微,若不是君弃剑还紧紧握着她的手,也无法发觉。

    君弃剑又继续说下去。

    「我无福亲眼见识,但曾听王道与石绯说过,楚掌门有本事仅凭一对肉掌,便将铁剑、铁枪绞成铁球。我曾经也很怀疑,怎能以肉绞铁?但又仔细回想,在投身云梦剑派期间,元堂主确实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本派历代以来,唯有掌门能同时修练两堂内功,修练法也仅止於掌门代代相传,旁人不能得知』。我再与自身经历加以推敲,得到一个结论:回梦堂的回梦汲元阵,能使修习者得到水的力量;那么位於衡山的聚云堂,是否便是山的力量?若此推论属实,则楚掌门便能以水劲柔化刀兵、再催山力毁损折曲,所谓以肉绞铁,便非不能之事。

    「我自然不能明白楚掌门是如何同时驭使洪水、巨山之力。但我却知道,水与山终究没有融於一体的道理,即使功力精深如楚掌门,若果一个闪神,也未必能保证身体里存在的这两股力量全然不出差错……璧娴,你觉得呢?」

    「我……我不……不知道……」屈戎玉抖得愈来愈厉害,连声音也抖了:「我没有……没有打破门规……没有修练过……聚云堂的那半套游梦功……」

    君弃剑又转视于仁在道:「于堂主,你觉得呢?」

    于仁在脸色略沈,但没有应声。君弃剑将目光移到稍远处的瑞思身上,瑞思即笑道:「我还以为你这人只认朋友,没有恩仇。你的意思是,既然你同时捱上元仁右、徐乞前后重击尚能不死,为何屈兵专却受不起徐乞一掌?他从扬州回到回梦堂,循的是水路,你都能运功疗伤,屈兵专又为何不能?除非,他的内息被堵塞了。想塞住水,最好的东西自然是石头,大一点的石头,便是山了。」

    说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

    再次出手加害屈兵专的人,也可能是中庸、仲参,原本怎也算不到聚云堂。

    但,如果是『山』使得屈兵专无法运功疗伤。

    即使回到回梦堂,有楚兵玄亲自为其化消内伤,但阻挡着气脉的那座山却是移不开的。甚而,还能使楚兵玄误以为自己运功失当!

    这才是真正藉着徐乞、楚兵玄的手,将屈兵专打进地狱!这才是真正的『中计了』!

    君弃剑又转视于仁在,目光炯炯,直似判官盯着犯人。

    于堂主,你认这笔帐吗?

    于仁在笑了,苦笑。

    他笑着道:「我不懂,我真不懂……回梦堂全堂尽灭,你可以恍若无事,为何却单单为了屈二师叔一个人……」

    「于堂主眼中只有天下大计,自然不懂吾等小眼小肚计较之事!」君弃剑冷冷应道:「但起码我知道,璧娴自幼即投入聚云堂门墙,与回梦堂众或许交谊非深,若论仇慨,她心中却还会顾念师门;但河伯对她的意义,又非回梦堂众能比!……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璧娴,你的一句话呢?」

    「当时……怎么说,现在,也就怎么说……」屈戎玉再次转首望向恩师,但目光已峻、神色已决:「那就一起走下去吧,走这一条死路。」

第七十六話 洪水、巨山~之二

    「玉兒,妳可知妳這句話會導致什麼後果?」于仁在掃了屈戎玉一眼,冷冷說道。那目光很嚴峻,有威脅意味。

    屈戎玉聞言也不禁身子一抖,甚而縮退了半步。

    為了拖住聚雲堂實際行動,她花了無數花力作出進攻蘇州、壓制江南的完美計劃~雖然還沒完全成型,但僅僅是『雛型』幾乎已是不可攻破、毫無破綻。要瞞過于仁在、景兵慶,有破綻的假計是行不通的,只能是真計。

    換言之,她不能奢望逃走,她比任何人都瞭解,那只是拖延時間。

    直接打呢?聚雲堂的實力她也知道,在只有她與君棄劍兩人的情況下,勝算完全是零。

    洪水或許可以切割巨山形成河谷,但那必須有千百年歲月才有可能……如今的情況,若能撐上一時三刻便已是老天保佑!

    從來不示弱的屈戎玉退了這半步,是害怕?

    為何不怕?與如今獨步天下的聚雲堂正面為敵,誰能不怕?

    挨在身邊的人兒退了半步,君棄劍自然也察覺到了,他反倒向前跨了半步,便將屈戎玉擋在身後,面對于仁在說道:「也還是那一句……戰至一兵一卒!」

    李戎央聞言大笑道:「這句真不錯!你們現在只有兩個人,不就是一兵一卒?」

    ……

    …………

    ……一兵一卒……

    原來……

    我懂了,河伯,我沒有你那偉大的胸襟、沒有你那超卓的智慧,我不像你能以保持神州、守護天下百姓為己任。但是至少……

    「這句的確是不錯。」君棄劍笑了,一種壑然開朗的笑。

    屈戎玉又向外望了一眼:聚雲堂山門、以及其外的玄甲亂石陣。

    如果這一仗能打的話……

    她又看看身前的君棄劍,已經不是當初化名投入雲夢劍派門牆的毛頭小子、亦或甫於廬山集英會上敗陣的失意人了,他長高很多、也壯實不少,還有種堅決、堅定的感覺……

    何以堅決?何以堅定?

    當君棄劍方自迴夢汲元陣中起死回生時,他曾向河伯說過,若是救他一命,是為了拉攏他通敵賣國,這身水靈氣息,他將棄而不用。

    而如今,與通敵賣國自然扯不上什麼干係、面前數人,經屈戎玉一言之後,也是無需疑慮、確確實實的『敵人』。

    屈戎玉感受得到,君棄劍這一次,會把他身體裡所有的能力用盡,再不會有所留手了!

    這同時也意味著,用盡的那一刻,將會……

    「動手吧,你就動手吧。」屈戎玉說著,聲音很輕、感覺卻很沈重:「你去哪兒,我便跟你到哪兒。」

    這一句話,是解禁、是允許……

    是承諾,也是托付。

    君棄劍沒有再作回應,只是隨聲,左手捏起劍指,即劃向旁邊一名聚雲堂門人。

    氣劍指?于仁在曾吃過這招的虧,一眼便認出來了。

    「阿遠,挽劍花守住!」于仁在立即向君棄劍伸指所向的弟子出聲喊道。

    喊話的同時又不禁奇怪~氣劍指為林家堡七絕之一,君棄劍身為君聆詩的義子,能使此技無足為奇。過去君棄劍並沒有使用過氣劍指的記錄,如果要使,也該在近距離出擊才能出奇制勝,便如同君聆詩在林家堡包圍戰時傷了他一樣。但如今阿遠與君棄劍距離尚有丈許,即使他不出聲,阿遠也必能及時反應,這一招只會是空打。

    于仁在奇怪的是,這小子是否太久沒與人動武,連怎麼殺人都忘了?

    名為阿遠的聚雲堂門人,不慌不忙地應聲抽劍挽起劍花。林家堡成名已非一朝一夕,其七絕的應對方法也廣為人知,同為天下五大劍派之一,聚雲堂門人自然都是練習過的。

    但是,他還未感覺到劍上受力,身體卻震動了!

    很細微、但也很真實!

    阿遠怔了,怔怔的望著君棄劍,心裡有兩個疑問。

    其一:我的劍花挽得沒有差錯,為什麼你的指力卻直接打到了我身上?

    其二:既然你有如此技術,指力卻又為何這生小?根本不痛不癢!

    距離既遠,于仁在並沒有注意到門下弟子身體有何反應,只看到他停下劍花,也以為阿遠擋下這招了。他正待開口對眾門生下指示,卻見到阿遠退了一步。

    見狀,于仁在還以為阿遠受不住那指力,想要出聲教訓,又見阿遠忽爾額上開始冒汗,似乎極吃力的抵擋著什麼……

    于仁在訝異的望向君棄劍~這小子的內功果真有如此強橫嗎?

    見到的,卻是君棄劍面無表情的伸右手又向另一人劃上一指,他的左手,仍然直指阿遠。

    「戎松,快避開!」于仁在急急叫道。

    但遲了,一般的反應,一左一右,兩個人開始退步,彷彿是有什麼東西推擠著他們,一步不夠,又退一步;小步不夠,跨了大步;甚至不是學武之人那以退為進的步法,而是踉蹌後退!

    直退到背靠石牆,他們停下了,臉上的表情卻也開始扭曲,四肢掙扎著不斷亂抓……

    繼而,漲紅著臉、張大了口,一手緊抓著自己的喉嚨、另一手壓著左胸……

    「攻擊他!」于仁在立即喝道。

    另兩名弟子隨聲拔劍向君棄劍衝去,君棄劍旋即收指化掌,向左右各平推一掌後,兩柄劍已經來到眼前。

    那劍,他很熟,鋒利到隨便晃一晃都可能砍斷骨頭!

    屈戎玉嚇著了!她也知道那劍有多危險,一把拉著君棄劍的衣袍便向後扯。但遲了,很準的,一左一右,兩柄劍直直的砍上了君棄劍的肩頭,眼見便要卸去他的一對膀子,君棄劍連反應都來不及。

    屈戎玉也沒能及時拉動他。

    當然來不及……這裡可是聚雲堂。

    但下一刻,換來的是出手攻擊君棄劍那兩名聚雲堂門人莫明奇妙的神色。

    眼睛明明看到砍中了……為什麼……

    兩柄劍卻一左一右的透過了他的肩膀,砍到了地面上!

    手上傳來的感覺,也不像砍上了實物,而是一種……

    一種砍不斷的東西!

    屈戎玉忽然瞭解了,她望向蜷縮在牆邊、只有出氣而無進氣的兩位師兄,眼神中也不禁露出了不忍。

    君棄劍閉目呼吸了兩下,而後左右手又同時捏起劍指,指向攻擊他的兩名聚雲堂門人。

    一瞬之間,屈戎玉忽然舉手,似想壓下君棄劍的手臂。但方才舉起,身子一顫,終又垂下。

    為君棄劍所指的兩名弟子立即錯身閃避,君棄劍卻不慌不忙地繼續以手指追著他們。

    聚雲堂門人縱使輕功了得,也還未臻化境,快不過迴臂所指的範圍,很快的,這兩人也被指中了。他們意識到自己被指到,立即屈臂抬腿護身,卻又感覺到一股勁力繞過了他們的手臂、大腿,毫無阻礙的流到身上!

    對,是『流』。

    一開始,這力量很細微,但漸次加大了,從涓滴而成細水、細水化作溪流,而成河、而為江……

    終如洪水之鉅,全壓到了身上!

    他們也受之不住,被逼得連連退步、踉蹌退步,直到身體被石牆擋住,退無可退,便成了石牆與洪水之夾……

    隨之,呼吸不過了,他們便如溺水之人,張大了口,他們需要空氣!他們的手開始緊捏喉嚨與心口、又朝空中亂抓、再塞到口裡,想抓到一點空氣!

    他們抓到了空氣,但卻吸不進去!於是臉色漲紅了、身體蜷曲了,四肢開始麻木無力,神智漸而渙散,終至臉色翻白,再也沒有呼吸……

    君棄劍又放下了手。

    屈戎玉緊緊靠著他的背,身體不斷的顫抖著……

    君棄劍知道,她正咬著牙不哭出聲……

    因為他殺的,都是她爺爺發掘教養,欲以治天下的人才,是她爺爺的一生的心血;也是她自投入雲夢劍派門牆之後,日夜相處、親蜜無間的同門師兄弟……

    這些人,都是她的親人!而她,看著親人在她面前死於非命……

    八對二。

    就在這倏息之間,變成了,四對二。

    ...

    四個人,都難掩驚恐之色。

    聚雲堂既以林家堡為敵,自然都預想過林家堡諸人的武術藝業有何高妙之處。其中,尤以藍嬌桃驅獸使毒的本事、王道與宇文離的鎮錦屏、以及石緋的捻絲棍為最大威脅。當然,他們從來沒有小覷過曾在迴夢汲元陣陣眼待了二十日、終而起死回生的君棄劍。

    聚雲堂已經知道,迴夢汲元陣的修習者能夠獲取水的力量,他們也早就想到,面對君棄劍,與面對洪水是一樣的道理。洪水,那當然是不好惹的,若此洪水滔滔不絕,那便更難對付。

    這就是聚雲堂不肯進攻蘇州的最大原因。

    但眼前情況,卻已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殺人不見一滴血,君棄劍切切實實的作到了!

    如此鉅大的威力,連于仁在都感到不可置信!

    但驚恐只是一瞬的,于仁在注意到了……

    君棄劍的臉色忽然蒼白了。

    緊接著,雖然極力隱瞞,卻也逃不過于仁在的眼界:那小子的雙腿在發抖!

    這兩個狀況,使于仁在肯定了一件事,他立即喝道:「阿樁、阿長,去點上火把,全都點了!」

    聽到這句話,屈戎玉的身體仍然顫抖,但淚意消逝了。

    她還緊緊挨著君棄劍的背,她也發現了。

    當門柱與石牆邊所插置的火把隨著火摺所往、一一燃起時,屈戎玉也轉到君棄劍身前,直盯著他……

    她看到,君棄劍呼吸粗重、臉色發白、額頭不住滾落斗大的汗珠、再加上雙腿不聽使喚的發著抖……

    十足十是一副氣竭力虛的模樣!

    火把愈燃愈盛,君棄劍的汗也愈流愈多、抖得愈來愈明顯……

    于仁在眼見全堂火把盡皆亮起,身形一動,即已自大廳門前轉而據住山門,一如林家堡包圍戰時的元仁右,而後說道:「君公子,你那招很厲害,真的非常厲害,這麼足以稱霸天下的武學,若無名頭,實太可惜,本堂主無論如何都要聽聽。快說出來吧……在你死前說出來。」

    君棄劍並未即答,仍舊喘著大氣。屈戎玉卻泫然欲泣,緊抓著他的手連聲道:「你還好嗎?你還好嗎?……」

    此時,李戎央忽有恍然大悟貌,道:「喔!原來如此,我懂了!師父,此招若無名頭,便由我來起如何?」也不待于仁在回話,逕又說道:「此招以天下至柔之水氣為之、卻又強橫無比,中招之人彷若溺水,但無論水性如何精熟,也是無法脫身;縱然能躲、卻躲不過,雖想要擋、也擋不住……我想想……嗯……便叫作『漫天穿山溺水指』吧!」

    于仁在聞言,眉頭不禁略皺~雖說名如其招,『漫天穿山』四字勉強可以,但『溺水』未免太過俗氣。這阿央,實在是毫無文采可言。

    屈戎玉才不管這招到底什麼名,她不見君棄劍答話,忍不住將他緊緊抱住,兩隻玉手卻在他背後交疊,摸到了靈台穴上。

    君棄劍一驚,立即將她的手臂拉開,低聲喝道:「妳不想活了嗎?」

    神態是責怪,甚至有點兇,感覺得到他想厲聲大罵。

    但聲音出來,卻甚嘶啞。

    屈戎玉望了據守山門的于仁在一眼,道:「你……你為什麼……總對我這麼兇?我……我只是想幫你……就算只有一點點……我只能這樣幫你……」

    她的聲音。

    哭了。

    玉容淒苦的屈戎玉,天下男人都會渴望能抱著她、安慰她,這樣的人兒若在自己面前,誰能不動容?君棄劍深歎口氣,神色也和緩了,道:「璧嫻,我不要妳這種幫法。妳不是說,要一起走這一條死路麼?我可不許妳超前。」

    「那你……你又走在我前頭……我也不許你先走!」

    「我答應妳,我不會先走的。」君棄劍微笑道:「這樣吧,那一招……我還沒給它起名,于堂主既想知道,妳來幫我起吧。」

    「我……現在我……」

    「妳可以的。快說呀,于堂主急著知道呢。」

    屈戎玉當即閉上眼略定心神,而後呼了口氣,道:「逸雲蔽日蓋蒼穹!」

    這回換李戎央皺起了眉頭~這有比我的『漫天穿山溺水指』好嗎?

    逸者,溢也;迴夢汲元陣因水氣流轉極盛,陣法上空長年積『雲』,然所處甚低,躍之即可觸之,觸手濕滑,便如浸水,因此迴夢堂門人得知,雲其實也是水的一種。

    蔽日者,常有云:火光耀如盛日,若果君棄劍氣息充盈,滅火彈指而已,故云蔽日。而此氣息洶湧無比,『蓋蒼穹』雖是誇飾,卻也明示其『穿山』之能。

    于仁在連連點頭,道:「好!這名取得好!」

第七十六话 洪水、巨山~之三

    名字取得好,有用吗?

    屈戎玉紧咬着牙,对其师于仁在的称赞置若罔闻;君弃剑则仍本原态,虽面无表情,却喘气颤抖不止。

    如果这里是苏州,说不定,君弃剑一个人便能灭了聚云堂。

    但这里终究不是苏州,是衡山……衡山聚云堂!

    损失了四名门下弟子,四名苦心栽培、将来要一统神州的人才,于仁在焉能不怒?但他压抑了愤恨,很冷静,比君弃剑、屈戎玉还要更冷静。他很清楚的知道,四个徒弟用生命换来的,是将挡住『制霸江南』此一路上最後一堵大墙打出了个洞。一个很大的洞。

    足以让千军万马通过的洞!

    他们死得,很有价值!

    「君公子,如果你这招用来对付的并非本堂门人……你能杀多少人?」于仁在很冷静、也很认真的自问自答着:「一百?二百?还是……三千人?」

    君弃剑勉强挤出一笑,应道:「哈……後生也不晓得。」

    的确不晓得,他也是第一次真正使出这招。

    一个不能挡、又躲不过,中者必死的杀着!

    一开始,他只释出细微水气,虽细微,也能立毙贩夫走卒的力量。

    水的力量,一种无孔不入的力量,其本质与屈戎玉曾经用来使常武大咳不止的方式相同,便是用水气封阻了对手的气脉。但君弃剑的力量比屈戎玉更强上百倍,屈戎玉只能让对方形如呛水、君弃剑却能使其溺水;屈戎玉只能让对方咳嗽难止、君弃剑却能使其溺毙方休!

    但这里是聚云堂,他面对的是聚云堂下弟子,修习了半套游梦功、身负巨山之力的高手。俗有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山,永远都是水最大的敌人,想用水胜过山,那除非是能将巨山也视若微石的漫天洪水!足令大山也不得不随波逐流的无边巨浪!於是,君弃剑必须释出更多力量,积蓄在他体内的,水的力量。

    虽是同门师兄弟,功力也未必完全相同,所以君弃剑也一直在拿捏出力的尺度。因为他也很清楚,在衡山,他的力量是有限的,他必须在最小的消耗下,击毙最多数量的敌人。

    但,四个人,也就四个人,四个聚云堂的戎字辈弟子,便令他耗去了超过八成的力量。

    剩下不到两成的力量,他还能杀谁?还能对付谁?

    路人甲乙丙或许可以,但此处无路人!

    君弃剑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没有,一点水气也没有,空气很乾燥,随着火把愈燃愈盛,也愈来愈燥热。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体内剩余的水气、生命,正被火焰不断的侵蚀……

    君弃剑曾经死过,因为『水』,他活过来了。甚至,只要有水,他可以三天不睡也不如何疲倦、一个月不进食也不怎样饥饿。

    因为,流动的水,活水,可以蕴育所有的生命!

    但相对的,如果他失去了体内的水气,他也就什麽都没有了。

    只会是一具屍体。

    火只要继续烧下去,甚至不必别人来杀,当他体内的水气被烧乾、蒸尽,他也得死在这里!

    这一口气不吸便罢,一吸入体内,君弃剑身子晃了晃,双腿一软,竟坐倒在地。

    源头已枯的水,如何胜得过巨山?

    旁儿瑞思见状,轻叹了口气,摇头。

    看来,果然还是无法打败聚云堂呀……

    屈戎玉也立即跪了下来,眼见君弃剑愈来愈虚弱,咬了咬牙,说道:「驴蛋,你说你不会先走的……你努力过了,那麽换我了……用我的方法……」

    君弃剑已无力回话,他眼神涣散的望着屈戎玉。

    你的方法?在这时候……在这地方,你还有方法?

    眼见屈戎玉咬紧牙关、面对着于仁在站了起来,君弃剑忽然有种理解。

    他一把将屈戎玉拉住,在屈戎玉难掩讶异的眼神中,颤巍巍地又站起身。

    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李戎央叫道:「师父!够了!这混小子已经明摆着要打到死了,他不会投降的!不需要再等了,我忍不住了!」

    看着君弃剑的背影,被火光映照着的背影,于仁在也有了他的理解。

    这小子……明明知道此番若来,绝无生望,为何还要来?真的只是为了玉儿、为屈二师叔报仇?即使如此,也未免太莽撞!

    不,这小子绝不是个莽夫!他在等什麽?在拖延什麽?

    ……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才是最保险的作法!

    「阿央,动手!」于仁在道,顿了一顿,又加上一句:「别伤到玉儿!」

    「我知道!」李戎央应得很乾脆,没有一句废话。

    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话声入耳,人也逼到面前!

    李戎央左右掌同时推出,准准的打在君弃剑两个肩头上。

    或许是君弃剑气力已所剩无几,精神涣散、而来不及反应。

    但屈戎玉也一样来不及反应。

    捱了这一掌,君弃剑被打飞出去,飞了二丈有余,啪地一声,重重坠地。

    屈戎玉没有感到讶异,她很清楚,李戎央就是有这本事!即使是在聚云堂中,几位仁字辈师叔,也占不了李戎央什麽便宜!戎字辈中武学天份最高,并非信口胡诌!

    她更清楚的是,此时自己还能作些什麽……

    她立即翻起右臂,纱袖在李戎央面前拂过,左手同时曲指,直指李戎央的心脉。

    虽然她没有君弃剑那汹涌无边的洪水之力,但只要集中内力攻敌要害,一样有杀人的能力!

    李戎央没有闪避,连正眼也没瞧一个,即直接翻起左掌,後发先至,一掌打在屈戎玉的左肘弯,打散了屈戎玉的攻击,这一掌未曾稍停,跟着扣住了屈戎玉的颈项。

    但也只是扣住而已,他没有施力。即使于仁在不说,他也不会伤害屈戎玉。

    屈戎玉左肘捱了一掌,却没受伤,只是略感酸麻而已,随时都可以再反击。但她看到李戎央愤恨的眼神,便明白了。

    如果她再继续攻击,『扣』就不会只是『扣』。

    李戎央没向屈戎玉看上一眼,倒是直直死盯着躺在地上的君弃剑。

    右手那一掌,都还没有收回来。

    屈戎玉不敢再动、于仁在没必要动,瑞思、君弃剑,以及其余两位聚云堂门人都没有动。

    甚至李戎央也不动。

    于仁在见了李戎央与屈戎玉各自的出手,摇了摇头,道:「阿央,你武学天份虽高,但论起克敌致胜的要诀,确实还比玉儿逊色太多!你的对手是水,分散使力,怎有效用?应当聚合功力,汇成一击,先打乱对手内息,而後以我气机贴身贯入对手体内,封其任督,如阻河道,才是正理!」

    木立了半晌,也沈默了半晌,李戎央恨恨地道:「妈的……你果然是个打不死的妖怪!起来!你还要装死多久?起来!」

    这喝骂出来的命令有用了,君弃剑身子一震,仰起上身,缓缓又站了起来。

    但站不甚站,观其形态,确然摇摇欲坠、一触即倒。

    李戎央咬牙切齿,左手掌力一吐,将屈戎玉震退数步,立即纵出,又是一掌打在君弃剑胸口上。

    这一次,使力的要诀改了,但结果相同,君弃剑又被打得倒飞,这次甚至被打得吐水,又一次被打倒在地上。

    屈戎玉看不下去,她不能再看下去!但是此时此地,她还能作什麽?

    她连李戎央都没可能打得过!

    还能有什麽办法?

    她忽然回头直奔到于仁在面前跪下了,哀求道:「师父,我错了!我向您认错!不要杀他……求求您不要杀他,要什麽,我都由得您!」

    瑞思看傻了,于仁在也怔住了。

    君弃剑听到了,他撑起上身,挣扎会儿,又站起身。

    站亦非站之站……

    于仁在瞄了君弃剑一眼,而後转视身前伏在地上的屈戎玉,道:「你不报杀祖之仇了?」

    屈戎玉只连连摇头道:「不报了!不报了!」略顿一顿,抬起头又道:「对……对!师父,您早晚要当皇帝吧?便是至贤的唐太宗,也得助於魏徵!他……他不就是您的魏徵?还有!还有……还有那……那……」

    「还有什麽?」

    屈戎玉咬了咬牙,深深呼口了气,才说道:「还有那……那长孙皇后!我……我不会比长孙皇后逊色的,是不是!?」

    听到这话,瑞思真的傻了,于仁在也再一次怔了。

    隋朝平定漠北之大将,长孙晟的女儿,李世民的长孙皇后?

    也是……也是!玉儿乃是屈二师祖调教出来的,屈二师祖自然比长孙晟更要出色,以玉儿的资质,胜过长孙皇后,也是当然!

    但是……

    玉儿,你真的放弃了吗?你的眼神这麽坚定,是真的决定投降、还是……

    在寻求最後一线胜机?

    李戎央却没有管那麽多,他也听到屈戎玉的说话,他疯了,大吼一声,再次扑上,他这次学乖了,左手先扯住了君弃剑的衣襟,右手或掌或拳,便往君弃剑身上一阵招呼,君弃剑就像木桩一样,任着他打。

    直打了二三十击後,衣襟被扯破了,君弃剑又被打飞。

    然後……

    他站起来了,又一次站起来了。

    但是……但是……

    他的眼睛已经张不开了,踉跄退了两步,坐倒了,跟着,身子一阵扭动,还是站了起来。

    「这里是衡山!这里可是衡山啊!!!」李戎央打得火冒三丈,吼道:「为什麽?为什麽你还是打不死!?」吼着,他也握紧拳头,又一次冲上去,拳收右腰,看其态势,他只想一拳把君弃剑的身体打穿个洞!

    你是什麽东西?你到底是什麽东西?为了你,竟然能让那麽心高气傲的玉师妹什麽也不管了、什麽也不顾了,只想让你活下去?

    既然如此,你更是非死不可!

    在瑞思眼里,却有另一种理解。

    看来,姓屈的丫头也懂了,懂得叶敛……君弃剑此番前来,意味着什麽。

    不管是不是冲动、是不是鲁莽,监於怀空之死,便白痴也知道,那幕後黑手这一次的目标,极可能是诸葛涵。在这个时候,他更应该寸步不离守着诸葛涵。

    但他来了,离开苏州,来到衡山……

    看来,这两个人……

    再看,这一拳打出去,打空了。

    君弃剑没有躲,他只是站不住而向前跌了两步,竟恰巧扑在李戎央身上。

    他开口了,用只有李戎央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投……投之以……木瓜……」

    这一句出来,李戎央再也受不了,他不用拳头了,直接抽剑,一剑就要把君弃剑拦腰斩成两段!

    谁还管你什麽不死之身的妖怪!

    但这一剑,又斩空了。

    这聚云堂前庭里,忽然冒出一个人,硬是把君弃剑抽离了李戎央剑势所及。

    这个人的出现,连守在山门的于仁在都由於屈戎玉的行止而分神了,甚而来不及阻止。

    这人一头不长不短的头发、不高不扁的鼻子、不厚不薄的嘴唇,平凡得很难让人记得他的相貌,再配上一身仅仅及肘覆膝的短褐衣,活像是个庄稼汉。

    但他不是。

    他是蓝娇桃的第一位雇主、也是仲参的六大心腹之一。

    中庸!

第七十七话 聚云四阵~之一

    瑞思站起身了。

    这只是一时意外的反应,她很快惊觉这个动作的失态,幸好在场的四位聚云堂众、包括屈戎玉在内,都目不转瞬、且极为讶异的盯着中庸,并没有人发现她失态,她立即不动声色的再次坐下了。

    心里却肯定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君弃剑、屈戎玉……

    「阁下来此,何干?」于仁在冷冷问道。

    既曾与仲参有过秘谋,对於此仲参第一心腹大将,自然也非初会。但于仁在一时之间真的想不透,中庸来作什麽?

    中庸手上拎着混身已无一丝力气的君弃剑,犹如拎着一个布娃娃,自顾地环视聚云堂一周後,道:「啧啧~原来讲礼仪、讲道义的中原人,一杀红了眼,比我们云南苗人还狠毒!在这地方,便丢着不理,这小子也是准没命了,还费得着花这麽大力气砍杀他?」说完,便像抛布袋一般,一把将君弃剑抛了出去。

    不管他是有心无意,君弃剑向着山门飞,就像一枚丢出去的蛋……

    驴蛋。

    山门,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谁会先接到?

    那当然不会是跪着的。

    眼见君弃剑直直飞来,于仁在直跃而起,踢出一脚,便将君弃剑踢了开去。而後,落地,仍然落在原位。

    屈戎玉大惊失色~师父一脚之力,哪里是李戎央能比的?她未及站起,也不思站起,跪在地上便向君弃剑再次落地处爬了过去。

    李戎央看不过去,他才不管中庸来作什麽,迳赶上几步一把拉住了屈戎玉,劝道:「玉妹,你何苦!师父其实从来没有打算牺牲你来成就自己的武术艺业,从来也没有。你若真心回归,我一定保你……」

    他这一抓,就是打算抓定屈戎玉,使上了七成力,屈戎玉挣不开,只得回头道:「可是他来了……你看到吗?他来了!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懂吗?你不懂,你不会懂的!」

    李戎央一怔,松手了,眼睁睁看着屈戎玉继续向君弃剑爬去。

    好熟呀,好像听过?可是……什麽意思啊?

    不懂?对,李戎央不爱读诗书,的确不懂,包括君弃剑那一句,他也不懂。

    他只是很单纯的听到君弃剑的口气,一副视死如归逞英雄的样子,就有气!

    中庸看着,只是看,笑了。

    冷笑,也是得意的笑、傲然的笑。

    深沈的笑。

    于仁在也看着,也只是看着,眉头愈皱愈紧。

    看来,要得到玉儿……要留住她的心,不可能了。

    屈戎玉爬到了君弃剑身边,将他上身抱起,着急的摇着、唤着:「驴蛋,你别死!你别死在这里……你说过,你的命是我的,我还没答应你死在这里!」

    但君弃剑没有反应。中庸见了,道:「你再摇,他就真死了。」

    屈戎玉一怔,才发现自己傻了,不摇了,只将他紧紧抱着。

    同时,又想起一件事~你不许我作,我就真的不作了?我哪有这麽听话?但是我不许你死,你就是不准死!

    对,无论如何,不准你死!

    屈戎玉缓缓移动右手,将指尖压到了君弃剑背门灵台穴上……

    此时,则听中庸说道:「于大堂主,未来的皇上,你问区区来此何干是不?其实很容易,区区来取『中庸』。」

    听到这话,屈戎玉还没运动内息,也打消了这个主意。

    中庸……之道?

    难道是……

    她咬着牙,知道糟了,完了,一切都毁了……

    但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相距千里,来不及了……

    于仁在笑了,笑出声的笑,他笑道:「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阁下的主子,也不希望君弃剑死在这里!」

    「正解!」中庸笑着应道:「故以区区此来,便是为了让君公子活下去!」

    「你当我聚云堂是什麽!」李戎央返身喝道:「他人在我堂内,要把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屍、宫刑吊死,都由本堂决定!你一个云南苗子,插得什手?」

    中庸摇头道:「区区可不是来插手的,区区来此,只为拖延时间。相信你们也知道,贵堂随景老前辈四出寻找回梦堂主元仁右、以及前往河北游说、促成田承嗣『暂降』的十余名门人,正在回返的路上。君弃剑的确就在这儿,是死是生由得你们决定,但你们似乎忘了,还有一个『天赋异才』君聆诗。区区只是来此见证一下,君无忧与贵堂门人哪一边会先到?在此之前,君弃剑尚不能死。」

    瑞思出声道:「你的意思是说,若果君无忧先到,那时聚云堂想杀君弃剑也杀不了;而若聚云堂门人先回,代表林家堡确实已无力对抗聚云堂,君弃剑是死是活,也不紧要了,是吧?」

    「幼公主果然机敏!」中庸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故以,区区只是来请诸君按捺一阵,无论结果如何,区区是不会插手的。」

    君.无.忧……

    这名字重重震撼了屈戎玉~有救吗?还有救吗?

    看看四周,满是火把!火光耀日!君弃剑的生命,如今正是蜡烛,一根没小指儿大的蜡烛,还禁得起这些火烧多久?

    还能撑得到君无忧到吗?

    你……撑不了多久了,我很清楚!如果现在要救你……便注定我和你,只能有一个活下去……

    可是,如果要等……这机会,是不是,太渺茫?

    驴蛋……我……该怎麽办……

    屈戎玉的挣扎,瑞思也看在眼里,她思索半晌後,出声道:「姓屈的……你信不信叶敛?」

    「什麽?」屈戎玉一怔抬头~这回纥公主,又在打什麽主意?

    「我问你,你信不信你的男人?」瑞思重覆了一次。

    屈戎玉没有回答,看看怀里的君弃剑、身在衡山的君弃剑,很坚定的颔首。

    当然!不信他,屈戎玉还能信谁?

    瑞思道:「那就一起等吧。」

    这两个人,自从认识之後,没有一天不吵。

    大至行动决策、资金运用,小至洗澡先後、饭碗大小,从来也不服对方。

    这一次,不吵了。

    屈戎玉仍然抱着君弃剑,但是,把手指移开了。

    驴蛋,我,相信你。

    瑞思又转向于仁在道:「于堂主大人大量,当不介意吧?」

    瑞思已经想明白了,她很肯定,中庸所以出现此处,已在君弃剑计算之内!

    蓝娇桃来鸿所言,药泯现身林家堡,君弃剑的情态确然已经动怒,任谁也看得出来,他一定会上衡山。亦由此,她才能在城陵矶等到君弃剑。

    当时君弃剑真的动怒了吗?瑞思认为,一瞬间,或许真的是有的,但君弃剑并非莽夫,一定很清楚,此一上衡山,那是必死无疑。但即使要死,也不能让敌人好过!

    所以他利用自己的反应定下这个计策:只要他愤而动身,不作其他准备,仲参定然也会有『君弃剑必死』的判断。但他们也听李九儿说过,仲参这个人曾经在林家堡包围战时,对着君聆诗说出『攻心为上』。

    同时,监於怀空之死,仲参的目标在诸葛涵,此当无庸置疑。如果诸葛涵出事,君弃剑才会被攻心;但死人是不会伤心的,所以仲参不可能让君弃剑死在衡山上!

    故此,中庸来了。

    当然,这不是什麽万全之计,因为诸葛涵仍然暴露在危险之中。对此,瑞思则不置可否。

    对方明摆着要他二选一,而君弃剑选了屈戎玉,如此而已。

    「无妨。」于仁在似也感觉到了点苗头,瞄了君弃剑一眼後,又转视中庸,道:「阁下的意思,本堂主明白了。不过……我也有我的计划。」

    闻弦音而知雅意,点完火把後,就一直退在两旁的另两名聚云堂门人,听到于仁在如此说法,也同时迎了上来。

    向中庸迎上。

    于仁在道:「本堂主当然相信,下一个进此山门的人不会是君聆诗,统一天下,本堂势在必行!听说阁下号称『阵王』,能直接闯过山门外的擎天巨木林与玄甲乱石阵,也足证阁下本领非凡。机会难得,相较於回梦堂之回梦剑阵,本堂也有所谓『聚云四阵』,想请阁下指点指点!」

    中庸闻言,哈哈一笑,道:「统一天下的意思,不就是要把云南也吞了麽?若能在此将区区除去,将来不省去许多功夫?于堂主未免太客气!」

    于仁在没有再出声,堂中三名戎字辈弟子:李戎央、徐戎桩、袁戎长,已各自持剑,摆开阵势。

    聚云四阵之一:鼎足之阵。

第七十七话 聚云四阵~之二

    中庸很厉害。

    这一点在场诸人心中都有数,但这只是结论。

    他为什麽厉害?

    蓝娇桃的雇主?对,蓝娇桃身手不凡,却不能代表什麽。

    仲参的心腹?也对,仲参高深莫测,手下的第一大将自然必须同样的莫测高深。

    但这同样也不能证明中庸的实力到何种地步。

    真正的结论就是……中庸与君弃剑同样,从来不轻易显露武艺。

    所以,大家都知道,不能小看了中庸,但没有人晓得中庸到底有多强!

    故此,于仁在定睛看着,屈戎玉也定睛看着,瑞思同样目不转瞬。

    就算不能小看中庸,但于仁在也对自己的得意门生有自信、对本派流传数百近千年,且不断优化、进步的阵法有自信。

    他绝对相信,三名门生所布下的鼎足之阵,必定能逼使中庸露真功夫!

    出招了!

    李戎央递出第一剑,中庸退半步避开。

    躲完了,李戎央也收招了,跟着,中庸右首的徐戎桩从左向右一剑横劈,这剑直对腰际,来势极准,中庸立即向前驱身。

    随之,左首袁戎长跨前一步亦送一剑,却攻下盘,而右首的徐戎桩剑势亦未尽,面前李戎央又作势将欲出招,中庸号称阵王,已对此情势感到不妙,当即踏地跃起,想直接跳过李戎央头上,方可出阵,身子才起,却见李戎央收招退了数步,两侧袁徐二人亦趁势又逼进,待得中庸落地,仍处三人之中。

    再接下来,李戎央仍自出招,再一次将中庸逼退半步。两侧袁徐二人又是一中一下的送剑横划……

    中庸只得改变作法,反守为攻,身向前窜,欲趁李戎央未及出招之际先将他击退。

    旁儿于仁在见状,冷笑。

    李戎央对中庸递到面前的一掌不让不避,犹自出招,但这一剑来得甚急,与前两剑又截然不同,直对着中庸心窝送来!

    中庸一惊,急忙侧身避过,右掌势子也打偏了,只从李戎央左额际穿过。

    中庸正起左手准备夺剑,忽听得当的一声,左手二指一捏,没抓到剑刃,只捏了个空。原来是徐戎桩亦改横劈为下斫,便与李戎央双剑并击,直接将李戎央之剑击落,而使中庸抓空。同时,左首袁戎长也一剑向中庸咽喉送来,前方李戎央举起左掌出招。

    徐戎桩一剑下划已矣,同样出掌打向中庸右肩。

    至此,中庸不能不骇!

    但所幸三人所攻皆是上盘,中庸急忙低头缩身,同时脚下一蹬後跃,便欲退出三人所围。

    但一抬头,却见阵圈仍在,他依旧处於其中。

    李戎央正准备再次出击,中庸也看准了,左右首袁徐二人总是等到李戎央出完招後才动手,如能正确抓准时机打退李戎央,则此阵自破,当即抢前一步,再一次扬起一掌拍向李戎央面门。但这回有了前车之监,已知李戎央身手诚非泛泛,他若受到攻击,瞬息之间便能改招换式,己攻时亦需自守方能见效,故左手同时前引,也抓向李戎央持剑的右腕。

    李戎央仍然无视中庸反应,自顾出招;中庸见李戎央来剑虽劲急,却也还在意料之中,正喜破阵在即,忽又觉身後利刃近身,若要确实攻击,便得拚着背门捱上两剑,这亏不能吃!当即收招弯腰,唰啦一声响,三柄剑只在他背上交叠。中庸只觉背上冷飕飕地,料想衣服已被划破,剑刃已贴在他背门上!紧接着恐怕就是三柄剑叠而向下,直砍下来了!即趁着趋身之势,着地打了两个滚,亦可趁此时从三人追击而露出的空档之中穿逃出阵。

    再一抬头……

    李戎央却还在面前!

    原来这三个人并没有将时间花在追击上,而是一剑不中,即自收招,见中庸想窜逃出阵,也同时移动。

    李戎央又一次无视中庸所为,迳行出击,左右首袁徐二人时而协攻、时而互击,但无论如何,三人位置总是不变,硬将中庸锁於中央。

    中庸一边躲、早已流了满身的冷汗……

    这哪是什麽阵?根本就是围猎!

    他只是一只猎圈中的狐兔,李戎央是猎人,左右首的袁徐二人则是猎犬!

    虽然一时不能将中庸取下,于仁在见到中庸闪躲的步法已显慌乱,即笑道:「阵王,你究竟瞧出此阵端倪也未?」

    中庸此时哪有空回话?只能自顾躲避而已。又躲了好一阵子,他忽然惊觉:此三人并没有着意维持什麽阵形,只是自顾交手……

    对,是他们三人在交手、在比赛!比谁先击中这根会动的木桩、这个活靶!

    他原来不是狐兔,兽穷犹能反噬,但他不能!他在阵中,竟找不到活路!找不到反噬的机会……

    他不是狐兔,而是一座城池,名为『江陵』的城池。

    任着魏、蜀、吴三方抢夺竞取的城池!

    哪有听说过城池会反击的?哪有听说过城池会长脚逃跑的?

    无有!当然无有!是以,既入此阵,管你身手如何卓绝、智识如何超凡,却也半点施展不出。

    既不能反击、也不能逃跑。

    此谓,聚云四阵之一:鼎足之阵!

    ...

    中庸在阵中的时间愈久,瑞思愈觉得惊骇!

    看中庸躲得狼狈不堪、反击也软弱无力,从未发生过一点效用,她理解了:并非中庸不济,若阵中换了别人,早就倒下了!看中庸反应之迅捷,只怕已足与徐乞比肩!

    中庸的确很强,但这麽厉害的中庸,进到这鼎足之阵,却也完全无能反击!

    是的,不是中庸太差,而是这阵势太强势、甚至是蛮横!

    对,这是军队,云梦剑派门人个个都是将才,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在引兵打仗!军队哪有不蛮横的?

    云梦剑派聚云堂,竟尔豪强若斯!

    一边,屈戎玉看得很挣扎……

    中庸是敌人,她从未怀疑过;而如今的聚云堂也是敌人,面前正是敌人打敌人,无论谁赢谁输、谁生谁死,她实在无需去关心,反正都是好的!

    但她心里其实盼着中庸取胜,中庸如果取胜,君弃剑就多了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可看来,中庸却也不是鼎足之阵的对手!什麽阵王?能过擎天巨木林、玄甲乱石阵,又有什麽了不起的?连鼎足之阵都打不过,後面怎办?

    …………

    ……该出声吗?该给他一点指示吗?

    屈戎玉还在犹豫之间,李袁徐三人已各自出了二十余剑,中庸趋避之势也已显技穷,忽尔李戎央一个趋趄,一剑不刺中庸,反偏向刺徐戎桩,而徐戎桩正在进行攻击,犹如李戎央一般,他只有攻击,并不思自保,另一旁袁戎长觑着势子不对,立即换招荡起一剑,便将李戎央剑势架开。如此一来,原本三方攻势只余一方,中庸瞧见机不可失,原当该立即反击,但他脚步已乱,站不住势,只得向左前方李袁之间窜出两步,脱离阵中。

    山门口于仁在自也见到,这明显是李戎央失手了!当即喝道:「阿央!你在作什麽?」

    李戎央剑被荡开,斜里跌出一步,另一边徐戎桩立即收剑将他扶住。

    李戎央用力摇了摇头,才揉搓着自己的左额,道:「厉害……阵王,果然厉害!」

    中庸只站在原地呼呼喘气,他仍自满身冷汗,真个余悸犹存!

    徐戎桩扶着李戎央照看一阵後,见李戎央左额裂开见血,即向山门喊道:「师父,是那一掌……阵王那一掌擦到了李师兄的额头。」

    于仁在闻言也皱起了眉头~单单只是擦到,就能让阿央头晕,这阵王好生了得!

    「没事!」李戎央想是歇够了气,一把抹去额上的血迹,道:「也不过就像衣服脱了条线、鱼儿去了片鳞!没事!」言罢,一挺剑又站到中庸面前。

    徐袁二人看李戎央踏步又复稳健,料想无事,也一右一左退到了墙边。

    因为如果直接围上去,中庸并非蠢人,岂不会先逃?只得先将包围圈拉大,大到涵盖整个前庭,使中庸逃无可逃,再视其反应将包围圈渐次缩小,这才能保证仍能将他围定。

    中庸呼了口气,看着眼前的李戎央,道:「不得了!真是不得了……你捱了区区一掌,居然还能撑过二十几招才出纰漏……聚云堂,果真不得了!」

    三位师兄们这个动作,却让屈戎玉呆住了!

    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看到鼎足之阵对敌时,该是如何发动的……

    她想到一件事,一件……

    一件爷爷教过的事……

    布阵……

    包围……

    然後是……收网!

    对!就是收网!原来!三位师兄现在就是渔夫,而中庸,就是他们的猎物!他们的剑是网,中庸是网中之鱼!

    难怪!难怪呀!难怪爷爷会说,有些鱼是会咬人的,而这种鱼,也得养!

    现在的中庸,不就是那条会咬人的鱼?

    养这些会咬人的鱼,并不是为了让牠们吃其他鱼,而是让牠们去咬渔夫!因为牠们所吃掉的鱼,绝不会比渔夫捕走的更多!两害相权,既不能阻绝渔夫的出现,至少也要竭止他们的滥捕滥杀!

    眼前的聚云堂,即是目今天下间最厉害的渔夫!

    一念及此,屈戎玉心意立决,当即喝道:「中庸!你好歹号称阵王,就看不出来麽?他们当你是城池,只顾轮番攻你,你就站着让他们攻?你没手没脚,没有守城兵吗?城池不能反击,但从来也没人说过兵士不能守城呀!」

    瑞思一听到屈戎玉出声,不禁微微一怔……

    姓屈的丫头,你豁出去了吗?

    你应该知道,你不出声则已,一旦出声,岂不是逼着于仁在杀你吗?

    但瑞思一转眼,却见屈戎玉将君弃剑抱得好紧,将脸颊抵在他的额头上磨娑着……

    投之以木瓜……

    于仁在却咬紧了牙,是种挣扎。

    他自然听到屈戎玉对中庸提出了指点,虽不明显,但对阵王而言,只恐绰绰有余!玉儿果然已非本堂门人,身心都是!留不下了,再也不可能留下了!杀了她吗?现在就杀了她吗?

    不能不杀!不杀,那是太大的威胁!天造玉才,可不是骗人的!

    但真的要杀吗?杀了,却又可惜!天底下只恐再没一个女娃,能如玉儿这般天人下凡似的才貌兼具……

    于仁在犹豫之间,中庸也怔了一下,回头一看屈戎玉,与瑞思所见着的也是一般无二,他脸颊抽动了两下,当即大笑道:「哈!哈哈哈!理会得!区区理会得!哈哈!天造玉才,果真不同凡响!」话声未尽,趁着袁徐二人距离尚在二丈开外,便向面前的李戎央冲去。

    三方齐攻,守城兵是不够守的!但若只有一边,却还当得!

    李戎央见状亦是一怔,但看中庸一掌打向自己面门,即隔剑相拒,同时身向後缩。中庸也不放过,他没有楚兵玄以掌搅铁的本事,手掌是不能与剑锋硬碰的,收掌之後,却着地扫出一脚,李戎央只缩了上身,下盘还未及动,一见中庸转攻下盘,便立即沈气紮马。

    中庸一脚踢中了,却觉得自己踢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几乎像山一样的石头!但他不认输,吸了口气,又加三分力道,硬是将这大得像山的石头扫了起来!

    中庸一脚扫尽,立即起身,李戎央已打横了身在空中,中庸即力贯右掌,欲再加击,却听到飕飕两声,两柄剑已向他左右後心送来!中庸一惊,只得收气缩身避开,同时身向後纵,再一次脱出了包围圈外。

    李戎央虽捱了一脚,但及时沈气护身,并未受伤,身在空中便荡地一剑,又复立直。

    徐袁二人一招落空,双双站到了李戎央身边。

    「师兄,还好吧?」徐戎桩问道。

    李戎央嘘了口气,道:「呼~没事!还好你们赶上了……」

    话虽如此,但中庸这一脚力道的确大得惊人,只怕不在师父之下!李戎央脚踝略感酸麻,同时也向旁瞥了一眼。

    瞥向屈戎玉的一眼,满怀妒火的一眼,道:「玉妹,你就这麽恨不得我死吗?」

    屈戎玉自顾抱着君弃剑,不答,亦不理。

    李戎央恨得牙痒痒的,面前中庸却搔着头说道:「屈姑娘,未知你是在此阵中待过多久,才识到破阵之法?」

    屈戎玉仍是不答不理。李戎央则哼声道:「十招!玉妹第一次试阵,只在阵中走了十招,便能觑隙脱身出阵!你想和玉妹斗阵?还差远了!」

    「二十招而出,也算天下第二了。」于仁在则说道:「你们三个,岂可小觑了阵王?你们给我认真点!别以为单用刺斫砍挑的基本把式,便能放倒阵王!」

    中庸这才惊觉。

    他适才一脚,实乃出了奇招,攻敌之不备,便是号称云南当今第一武学奇才的杳伦来接,怕也早跌了个四脚朝天……

    李戎央招是中了,却没受创,其提气护身之速,实乃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这……这……

    这时,却见袁戎长一边移动,一边朗声念道:「凌云移位,身动留影;」

    徐戎桩续道:「游梦御气,无坚不摧;」

    李戎央站了定位,结道:「乃至於归云晓梦,虚实反覆,莫能与敌!」

    中庸震愕了。

    云梦剑派聚云堂。

第七十七话 聚云四阵~之三

    另一边,景兵庆领着堂下诸弟子,一行十一人,浩浩荡荡回返衡山。

    使田承嗣暂降唐朝廷的计划已经成功、元仁右的行踪也查出来了,但即使已使得河北兵乱的时间再加延长,江南起事仍然刻不容缓,实容不得这一批人久待河北。

    走在路上,已可眺见衡山,再转个弯便是山道的起点,孙仁义忽然赶上几步扯住景兵庆的衣袖,道:「景师叔,我不懂,我实在不懂……」

    「边走边说!走,快走!」景兵庆催促着,拨开孙仁义的手,仍自前行。

    孙仁义跟在後头,道:「那中庸要教我们『集涧涌泉』之法,师侄以为,这必然是仲参的主意,且说不准……那就是仲参自个儿压箱底的绝活儿!仲参此人实是饥虎一只,使其割据川中,绝无就此满足的可能,与他正面对敌,可说势所必然。有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有机会先探对头的底子,景师叔何故不学,却急着赶回衡山?甚至连元师兄都不去找了,这不等於放弃回梦汲元阵了麽?」

    景兵庆脚下未停,边走边回道:「不错,你说的不错!仲参就是只饥虎。你道他这次使的是什麽计?」

    此问题孙仁义也不得其解,遂转头看着身边的师兄赵仁通。

    赵仁通一笑,道:「孙师弟,这是『二虎竞食』之计。」

    景兵庆道:「不错!亦可称之为『一桃杀二士』,玉儿就是那颗桃,一颗天底下最美嫩可口的桃!但,你不怕有毒吗?」

    「有毒?」孙仁义皱起眉头,道:「玉儿怎会有毒?」

    景兵庆道:「玉儿自然没有毒,桃本身没有毒!毒是在食器上,在刀上、叉上,甚至,是在我们的手上!」

    赵仁通道:「这是说,那『集涧涌泉』心法,或许真是仲参毕生绝学,既是如此,他又怎可能让我们习得此艺?那一套心法你我都未曾接触过,若果他东删一点、西修一些,我等又怎能知晓?若果学来,落得个走火入魔,岂不是得不偿失?」

    孙仁义这才理会,连连点头称是。

    景兵庆又道:「且此计不只如此!吾料着中庸欲传吾等此学,同时必有人将消息也传到了苏州去。那君弃剑将上衡山,可说是一定的了,我们最好的作法便是赶回衡山,准备御敌开战!只消除去君弃剑、剿了林家堡,压制江南即无阻碍,跟着即是扫平**、一统中原。这神州大陆已够吃的,想贪多,等打下天下之後再去贪,也不会有人阻你。」

    孙仁义诺诺连声,心中却颇不以为然。

    既有机会将武学再上层楼,为何不试?景师叔不肯试,我肯呀!况且,学得更高一层的武学,便是要用来打天下,若果天下已经一统,才求精进,又能用来打谁?

    ...

    转过山坳,已见山道的起点。景兵庆驻足了。

    面前四条汉子一线站开,占着山道。但再仔细看看,其中两人右手满满包缠着白布绷带,便像是一条手臂已全废了;另有一个拄着铁杆彷似拿着拐杖;还有一个脸色苍白,白得全无血色、不像活人。

    换句话说,这四个汉子,压根儿是四个伤兵。

    这四人,自然便是四个月来不见人影的王道、石绯、宇文离、白浨重。

    身後众弟子已不禁有人失笑出声,让四个伤兵来挡我聚云堂,岂不可笑?

    景兵庆还未反应,赵仁通已先回头喝道:「不许笑!阵前轻敌,兵之大忌!」跟着向前几步靠到景兵庆身边,低声道:「景师叔,这麽看来,那君弃剑想必已上山无疑……」

    「老夫亦作如是观。」

    景兵庆说完,赵仁通即道:「师侄以为,我等此处十一人,留下六人对付这四个小子便已绰绰有余;那君弃剑得回梦汲元阵之力复生之後,实力不可估量,恐怕于师兄与阿央等未必能得全胜,宜分头行进。」

    孙仁义却道:「赵师兄,我不这样想。那林家堡也就仅仅十余人,先期我们不能打到苏州,是怕坏了名声,如今他们自己打上门来,不是正好?咱们就步步为营,一次杀他们三四个,只消三四**夫,便可翦灭了林家堡,有何不好?便是一次杀不尽绝的,眼前这四个杂毛却也是林家堡的主力干将,若果除去他们,林家堡又复有何威胁?」

    景兵庆见眼前四人仍无动静,好似睡着了一般,便回头向众门生道:「你们怎看?」

    後头八位戎字辈弟子见师叔祖问,各各对望一眼之後,便分两批站定了。一批站在赵仁通身後、另一批则站孙仁义身後。

    赵仁通身後有五人、孙仁义处则有三人。

    景兵庆见了,捻须一笑,道:「仁义,你所言唯有一点错了:我们不动林家堡,确实是怕坏了名声,但再想深一层,为什麽非灭林家堡不可?怕的,不是林家堡有多强大,再强也不会有本堂强!我们要担心的是林家堡的号召力,担心本堂一旦起事之後,林家堡却又率众袭我後防,首尾即不能兼顾矣!所以我们要灭的不是林家堡,实是君氏父子!其余人等,又何惧哉?」随之又转向赵仁通道:「你要留下六人,如今连你正好六人,这四个小子,便交给你对付吧。」

    景兵庆语毕,堂下众门人一声应是,跟着兵分二路,直向山道冲去。

    景兵庆率一路,向右首的石绯冲;赵仁通率一路,朝左边的王道打。

    王道等四人听着他们谈话,原本都像睡着般毫无反应,此时敌一迫身,均同时圆睁双目,各退一步,且已摰出兵刃。

    石绯扬棍一扫,很平凡的一扫,但棒挟风声,聚云堂下闻声,均知这一扫威力非凡,绝不能捱上、也不能硬接,於是纷纷退让。也有人跃起,准备直接跳过石绯头上,闯过山道。

    但跳起的人一跳便知不妙,白浨重竟早就到了他们头上!景兵庆与孙仁义就是跃起的两人,他们只觉头上青光压顶,白浨重连出两剑,两人亦拔剑相拒,剑均一交,两人借力一翻,又落回山道前、石绯棒势所不能及之处。

    另一边,王道顿地荡起一剑,单手持剑,他的混元阴阳剑,一把铁尺般的剑,与赵仁通硬对了一招。剑刃方交,赵仁通即感王道剑力大出意料、且以己剑之锋锐,亦难能遽断之,立即转剑将力道卸去,跟着也退开数步。

    宇文离却是耍刀般连劈,耍刀,的确是耍刀,一把又轻又薄的刀,在他手上只像纸片重的刀,一刀一刀都劈肩,劈得准确无比、也迅捷无比。他抢到王道前方,除赵仁通外,共劈五人,其中三人退开了,两人举剑欲与接招,却听得已退在後头的景兵庆大喝一声:「快闪开!」两人心头一惊,立即缩身退避,躲开了劈来的一刀。

    第一次交锋结束,双方均各退回原位,聚云堂众彼此对望,皆有惊疑之色。

    景兵庆亦不能例外!

    聚云堂众皆在林家堡包围战时,眼见过除宇文离之外的三人与倭族武士交战,其艺业纵不能全知,也已探出七成底子,这一次交锋,确实大出意料之外!

    至於王道等人,唯有白浨重没拄拐杖、也没包绷带,除天生白面之外,他实际上是最健康的一人,他略退半步,低声问道:「怎样?还可以吗?」

    「感觉,不错……」宇文离应了,王道、石绯跟着点头。

    这边赵仁通则道:「景师叔,这几个小夥子着实进境不少……」

    景兵庆并未即答,他有理解了。

    当年,君弃剑、神宫寺流风、堀芃雪三人於江南水帮大会之後,一上长江南岸,忽失所在,而後得一剑篓、二十宝剑:即如今聚云堂众门人所用之剑。一般认为,此二十柄剑当出自南宫府中。

    如今这四个小鬼、番子,闭关修练数月之後,竟能与本堂相抗,莫非亦得益於南宫府?

    南宫府中,究竟有些什麽?难道那一个南宫府,会比我创派千年的云梦剑派更来得莫测高深?

    ……当然不可能!

    即使南宫府能在短短数月之间让这几个小鬼番子练就一身奇功,他们仍然胜不了我云梦剑派!

    赵仁通出声之後,未闻答应,正欲再告对策,忽闻景兵庆冷冷一笑,道:「不错!进境确实不少,咱们是轻敌了!」

    「景师叔的意思是……」

    「把他们全宰了!仁义,走!」

    景兵庆招呼一声,便即再次向前冲去,孙仁义与其身後三名戎字辈弟子,也紧紧跟上了。

    而赵仁通这边六人,却只留了两个,另外四人也跟着景兵庆走了。

    人数很重要?

    景兵庆已持剑在手,迳向宇文离奔去,宇文离等知道景兵庆这次再攻,必定将使上真功夫,不敢轻敌,宇文离挚起百辟刀迎上、石绯已摆起捻丝棍架势直对孙仁义、王道双目不离赵仁通、白浨重跨上一大步站到宇文离身旁,已先出招护住宇文离周身要害。

    宇文离大喝一声,跨一大步,不待景兵庆出招,立使一招『横绝峨嵋』起手式,直攻其左右肩!

    镇锦屏原本就不是用来防守的!

    景兵庆立即举剑相迎,刀剑一交,宇文离沈身使力硬砍,景兵庆却不转剑卸力,当的一声,景兵庆的长剑为左肩一刀应声而断,这一刀也因此劈斜了,未能劈中,但没有回气、没有收招、甚至没有转折,右肩一刀即又罩了下来!

    但,景兵庆岂不识镇锦屏?他长剑一断,即已深吸口气,却未见闪躲,宇文离一刀紮紮实实地砍上了景兵庆右肩膀!

    宇文离见着得手,岂有不趁胜追击之理?左手立即亦搭上刀柄,全力一击!

    一击……

    这一击……

    却,再也……

    砍不下去!

    宇文离呆住了、白浨重也呆住了。

    百辟刀足有一十五苗,竟砍不下景兵庆一条肐膊?

    景兵庆沈声一喝,刀力反震,竟将宇文离震退数步、震得跌坐在地。跟着,孙仁义等人却不直缨捻丝棍之锋,绕了个弯儿,一气自宇文离被震开後的缝儿钻了过去。

    由於中间尚有白浨重挡住,石绯纵是人高手长,这一棍却也打不出去。

    同时,赵仁通诚心专意,不觉已接下王道一招『道险路长』当先三式,他旁儿另一名戎字辈弟子旁观者清,觑着准儿侧出一剑,打上王道剑柄,王道拿捏失准,一剑刺偏,赵仁通瞧到便宜,亦出一剑刺向王道面门,王道攻势中辍,立即举剑欲隔,却隔了个空。

    这一剑只是虚晃一招,赵仁通与身旁的戎字辈弟子早已退下。

    景兵庆亦趁白浨重呆愣之间,打一掌将他逼退,也随着孙仁通一行向山上赶去。

    白浨重惊觉,更不打话,返身便追。

    若让这行人回到聚云堂去,君弃剑绝无法应付得了!

    虽然……原本似乎就已经无法应付。

    宇文离歇了口气,见白浨重已追了上去,即喝道:「绯,你也去!」

    石绯略无犹疑,亦提棍尾随白浨重冲上山道。

    赵仁通见状,道:「应敌之法而分兵,原本不错,但你们分法有误!世人皆知『归云晓梦』乃『镇锦屏』最大克星……」

    「所以我们该留下阿重或绯其中之一是吗?」宇文离重站起身,接道。

    赵仁通道:「是我就会这样作。」

    王道却呵呵一笑,道:「但我们没有学兵,所以不懂这个道理耶。」

    赵仁通皱眉了。

    会赢,这一仗,赢是当然的。

    剩下的,就是要……

    赢得漂亮!

    王道与宇文离,一高一矮、一瘦一壮已并列而立,赵仁通也回头使了个眼色,而後道:「戎分,我们也上吧。」

    名唤戎分的聚云堂门人即跨步上前与赵仁通抵肩。

    宇文离回头一望,景兵庆一行九人与白浨重已跑得不见人影,落後的石绯绕过一棵大树後也失了踪迹……

    他与王道对视一眼,而後向赵仁通道:「只留两人,是不想以多欺少吗?」

    「不,这倒不是。两位在南宫府邸修练成果,适才两次交锋,我也有了底,确实是非常惊人!」赵仁通语出客气,接下来神情一改,却又十分自信地道:「但不管你们在南宫府练得再多再勤,休说四个月,便是四年、四十年,你们也胜不了我云梦剑派!我立刻就会让你们知道差距何在!」

    语尽,身旁白戎分已先迎向王道,赵仁通轻呼口气,亦冲向宇文离。

    山道口,也开战了,一如君弃剑数月前的预测与计划……

    但是,很可惜,无论君弃剑算得再多、再准,赵仁通有一句话是绝对正确。

    便是苦练四十年,林家堡众也胜不了聚云堂。

    绝对胜不了!

第七十七话 聚云四阵~之四

    宇文离与王道听了赵仁通的说辞,不止全然不信、更是怒上心头:想我等四人四个月来无一日歇息,每日至少都苦练**个时辰,食不足碗、饮不满瓢,便苦行僧也没我等如此拚命!如今居然被批得一文不值,好似全是白费工夫,怎能不气?当下各挺兵刃,向白戎分与赵仁通迎了上去。

    宇文离在前,一举百辟刀便往白戎分当头罩下,白戎分原晓镇锦屏威猛,又见宇文离出刀沈雄,这一刀硬拚是不得的,立即侧身避开,更反出一剑刺向宇文离咽喉。

    宇文离手腕略转,这下劈一刀却又硬生生转为上撩,直与白戎分对了一剑,当得一响,白戎分只觉一阵酸麻感由手腕直窜上来,还来不及感到惊疑,後头王道举剑已刺了过来。

    赵仁通见状不妙,即刻沈气出招,替白戎分挡下一剑。白戎分见着空档,立时抽身後撤。这边宇文离又一刀劈来,赵仁通亦知难挡,缩身让过之後,也退开了。

    师叔侄两人退回原位,各有讶色!

    宇文离那柄轻薄的窄刃刀在他手上使来,不仅不失其威猛,更添上了三分灵巧,真可谓打出了十三分实力来!王道那一刺虽则平凡,赵仁通的手臂却告诉他实不平凡!

    当年雷乌战赵瑜一役,云梦剑派门人无有不知者。二十七年前,云南雷乌投入云梦剑派门墙习艺,与屈兵专等三人列为同辈。他在派中只待了三年,即因阁罗凤之召而离去。在屈兵专使元仁右领回梦堂下挑衅丐帮之前,也曾有人担心,黄楼、徐乞都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好手,若是出师败北,却又怎办?为此,楚兵玄便测试了众弟子武术艺业,最终评断两堂八名仁字辈弟子均已不在当年的雷乌之下,这才放心让元仁右领回梦堂出师。

    虽赵仁通素以习兵为主,其武艺在同辈弟子中并不出色,但再怎样算,该也已不逊徐乞,如今竟被王道一剑震得手臂发麻,实在大出意料之外!

    王道、宇文离第三次逼退敌手,也略感得意,宇文离遂问道:「怎样?还说我们没有胜算吗?」

    赵仁通沈吟半晌,而後问道:「我现在反倒好奇了,你等数人与本堂可谓无冤无仇,怎会主动来此抗拒本堂?」

    宇文离略无犹疑,即自袖中摸出一纸短笺,向赵仁通抛去。

    赵仁通接着短笺,与白戎分并头看了,上头写着:「速往衡山道口。」

    这字迹有些草乱,不像习书人的字,故应非君弃剑所书;也可看出并非女子手笔,故亦非来自瑞思。

    赵仁通细瞧之後,就墨迹细细端详,隐约可看出墨色深浅不一,应是字字之间落笔时间略有相隔。赵仁通立时判断,落书者并非十分精熟汉文。

    ……蓝娇桃。

    宇文离跟着道:「你刚刚也说中了,早先,叶敛便是在我们面前上山的。他同样也吩咐了,不管你们怎麽分,只要一分,我们就是如此分!」

    赵仁通笑了,白戎分也笑了,不只是微笑,已哈哈笑了出声!

    宇文离、王道都瞧得奇怪,有何好笑?

    赵仁通笑了一阵,歇气道:「他说什麽,你们就作什麽?你们自己就不会判断有无胜算?」言下之意,仍然信心满满,这一仗聚云堂不只会赢,且必大胜!

    「不会!」宇文离扬扬应道:「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是莽夫、是笨蛋!我们判断再多,最後还是要照他的话作!」

    王道跟着点头,他想起了庐山集英会时,叶敛那杀『牛』而不打『光头』的决定。

    在认定叶敛已死的那些天里,王道极为懊悔!如果当时他听话、不闹脾气,庐山集英会未必会如此惨败、球与叶敛未必会赔了性命!

    他早已没有爹娘、没有家了、师父也没有了,而今再没有君弃剑,还有些什麽?

    「我只知道……听他的,全力去作。」王道说道:「他就会带着我们,一起打赢、一起闯过去!」

    「哼!你们根本什麽都不懂!」赵仁通倏然大怒,一举剑上前,迳往王道头上劈去!

    王道亦提剑接着,剑刃方交,方才已交过三次手,这次剑力却大感异常,赵仁通居然并不卸力转力,而是一劲猛劈了下来!

    这感觉……根本便似与宇文离练功时一般!

    王道不敢大意,立即提力反击上去,才勉强将赵仁通这剑震开。

    但赵仁通此番却无退意,一柄剑又向左肩砍了下来!

    根本就和宇文离一模一样!

    怎会像得这麽可怕?王道震愕了,立即退步让过,却见左肩劈空,接着竟劈右肩,明明白白就是『横绝峨嵋』起手二式!

    宇文离见着王道被迫守御,料想不妙,举刀欲援,白戎分却已逼了上来,不得已只得先出招逼退白戎分,但连出了数刀,白戎分脚步晃动,竟也连连避过!这次也没退,就只在原地,只在原地,便令宇文离劈之不着,犹如劈在雾里……

    劈在云里!

    王道则见赵仁通将要转攻中腰,认得又是剑阁峥嵘的起手,不假思索即使出同一招,二人剑式相同,连连硬撼,剑交之声震得林鸟惊飞、枝桠坠落!

    剑阁峥嵘一招六式相交已已,王道知道不能再迫被动,立即跨步抢先,一剑便向赵仁通右肩劈下,剑势精准,乃『蜀道难』起手式!

    这一招,不可能硬接!

    赵仁通心晓肚明,立即亦运步避过这一式,随着王道转而攻腰,他亦借势後跃,退出圈外。

    另一边白戎分也退下了,宇文离已对他连出三招二十一式,毫发无伤!

    这一次,轮到宇文离、王道俱各惊疑!

    宇文离是生平第一次!第一次真正见识到『凌云步』!

    王道则是在喘气,虽然并不粗重,但真的在喘气!

    他这时才注意到,赵仁通的呼吸改了……

    白戎分呼吸三次,赵仁通只有一次!

    分明就是镇锦屏修息者的呼吸!

    「你……为什麽会……」王道惊问道。

    「什麽为什麽会?」赵仁通冷哼一声,应道:「我手上使来,才是正宗锦官赵家绝艺镇锦屏!」

    王道、宇文离闻言,对视一眼,惊愕莫名!

    他们当然知道,镇锦屏出自蜀中锦官,却不晓得它是『赵家』绝艺。

    「你们根本什麽都不懂!君氏父子原合当天诛地灭!你们既愿为君氏父子爪牙,全都该死!」

    宇文离、王道听得面面相觑。

    怎麽回事?

    白戎分见赵仁通情态激动,便靠到赵仁通身後,低声道:「师叔,冷静点。我们现在应该以执行作战为优先。」

    「哼!」赵仁通一甩剑,又换回了原先的呼吸法,道:「无所谓,反正这些该死的家伙,这一仗就会全部消灭!」

    话一说完,赵仁通、白戎分即并头跨上一步,宇文离与王道见了,便欲抢一先着,立即举刀挺剑迎上前去,发动攻击。

    但是……

    打不中。

    就这麽简单,无论发出多麽凌厉的攻势,即使是所向无敌的锦官绝艺镇锦屏,不管到底砍了多少刀、挥了几次剑,换来的结果就只是这三个字。

    打不中!

    宇文离与王道不禁寒毛直竖了!攻击,仍然不断的在攻击,但脸上却显露出惊愕且不可置信的神情!

    每一刀、每一剑,都彷佛砍在云里!挥来挥去,击中的只有一片雾……

    相反的,赵仁通和白戎分在运步闪躲的同时,都露出了笑容。

    王道愈砍愈气,动作亦不觉加大……

    「别忘了这里是山道呀。」赵仁通笑着,又轻描淡写的避过了。

    山道,有什麽?

    嚓地一声,王道的『铁尺』砍上了一颗树,动作一顿,急着想拔出,却又拔不出来!

    赵仁通避过这剑,趁时出手,一剑刺向王道面门,宇文离急转刀势欲替王道挡此一剑,白戎分见状,即拔剑朝宇文离腰间砍去。

    要再转换刀势已是不可能了!宇文离咬紧牙关,一刀猛挥,刀剑方触,赵仁通即感一股异常大力传至,随着当声一响,不仅剑连手臂都被震开、身体止不住势而退了数步!

    「王道!你……」宇文离大喝一声,声音中断了,白戎分一剑紮紮实实的划过了他的腹部!

    白戎分手上这把剑,也是出自南宫府邸、能断金裂玉的利剑,这一剑砍上宇文离腹部,根本略无阻歇,直与砍在空气中一样,连一滴血也没沾上!

    但人体不是空气。

    宇文离的血洒出来了。同时,王道将左手也搭到剑柄上,奋力一砍,将那棵咬住浑元阴阳剑、他环抱不能的大树一剑砍倒。

    赵仁通、白戎分见大树正朝顶上压下,急忙双双退避;王道一手抓着宇文离後领,也将他拖开了。

    宇文离左手压着伤口,鲜血仍不绝冒出。

    王道面有愧色,问道:「你怎样?还好吗?」

    「没……没伤到内脏……」宇文离深吸口气,腹部使力,锁肌减少了出血。

    现在大树倒下,一片烟尘,双方都无法行动。另一边赵仁通也问道:「如何?」

    「好像……没砍到要害。」白戎分应道:「师叔,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以本派名气之大,不管是林家堡一战、或北赴田承嗣营寨时,无论对象是谁,总也惧我三分!但他们……好似全然不怕?」

    赵仁通闻言,道:「人之所以会害怕,多是因为『无知』。如此看来,他们可能已对本堂武艺下过苦心研究,故以不怕。」

    白戎分颔首道:「难怪,方才宇文离那番子似乎知道我落剑深浅,瞬间将肚腹後缩两寸,才没能将他重创。」

    赵仁通笑了笑,道:「无妨!嘿,本堂的凌云步、游梦功、归云晓梦剑法早有流传於世,他们若有研究也不奇怪。但仅凭这些,绝不可能与本堂抗衡!」

    话说到这,尘埃也渐渐散去。

    「呵呵,我们就好好陪他们玩玩吧。」赵仁通笑道。

第七十七话 聚云四阵~之五

    赵仁通与白戎分又攻上了。可攻亦非攻,他们只是主动的闯进王道、宇文离的攻击范围之内,却又不出手,任凭王道、宇文离剑劈刀砍如何猛烈,也毫不挂意,迳只运步闪躲。

    打不中,就这麽简单,完全打不中!

    且不论镇锦屏招式的确是少,为求一击歼敌、动作也偏大的缺点,换成襄州的九汴两人打王仁政、甚至是石绯陪小涵过招,还不都是一样的结果?

    但已有了前次的教训,无论宇文离或王道,也都不敢再加劲力。这里是山道,对手是聚云堂门人,若果刀剑又砍到树上,那一瞬的失误,便可能招来致命的结果!

    但除了加劲之外,这两人却又没有能够突破现状的方法!

    从黑桐开始,就只教了他们各两招,仅仅两招,後面就只要求苦练、蛮练、往死里练去,练那两招!

    後来换了徐乞授业,也没有教任何新技或招型了,反而要他们回头去练那刺挑斫砍的基本招……

    换言之,这两人除了镇锦屏,实在什麽也没有了!

    勇冠军中剑~不是这麽说的吗?

    镇锦屏一出手,不是天下无敌的吗?

    在南宫府四个月,他们甚至为了作好如同当年雷乌战赵瑜一般,与对手连敌七招四十一式也不致力竭的打算,将右手臂操练到失去了知觉……

    那一层层白厚的绷带包覆在右手臂上,也是为了不让对手发现,莫说七招四十一式,他们如今即使要连打十四招,也没有问题!

    可是,不只十四招了,廿四招、卅四招,还是一样,打不中,就是打不中!

    赵仁通、白戎分师叔侄俩,虽进入了作战区域,却只一昧地迂回、闪躲,他们在避战!

    没错,这是在作战。避战,也进行牵制,不断侵蚀着敌人的体力、精神……还有,兵粮!

    兵,无粮不行!

    但,即令如此,师叔侄也颇感讶异~这两人真能撑呀!

    打到近四十招了,宇文离忽然脚步一顿,腹部洒出了一片鲜血!王道一惊,动作也缓了下来。

    赵仁通、白戎分见机不可失,反躲为攻,各出一剑,均刺宇文离面门,宇文离急忙仰身避过,鼻头也差点给削去了。

    王道终於看到对手应战、出手了!一出手,就有破绽,立即挥臂振剑,迳向赵仁通、白戎分身上砍去。

    这师叔侄二人一击未能得手,也不恋战,即时收剑抽身後退,退出『作战区域』之外。

    这原是再加追击的时机,但宇文离、王道都感受到身体的疲劳~原本应该已无知觉的右臂竟有些许酸麻、双腿也略显疲软……

    两人有了共识~不能追击!必须把握时间让身体休息!

    宇文离咬紧牙关,再次将腹肌使力锁住伤口;王道正待歇气,却闻背後传来两声大喝,一回头,又见着另两名聚云堂下门人攻了过来!

    宇文离、王道见状皆是大惊~这两人刚刚不是已随景兵庆上山了吗?

    但要作的事没有改变,两人再次举起兵刃,又与攻上的两人斗在一起。

    这两人却与赵仁通、白戎分不同了,不迂回、不避战,一剑一剑皆明明白白与宇文离、王道硬拚!

    这是早就练过的事情、早就预想到的状况!王道、宇文离见对手选择拚力拚招,也全力将练到烂熟的招式一劲打了上去!

    ……是全力吗?

    早被赵仁通、白戎分消耗了许多气力,还能是全力吗?

    如果是全力,以如今的宇文离、王道二人,在拚力拚招的情况下,或许五招之内便可震败对手!但如今五招打完,却也只是平手!

    究竟气力已衰!

    但到了第六招上,两名聚云堂门人却渐显不支、略露窘态。

    是呀!雷乌那等实力,岂是学艺未精的戎字辈弟子能及的?

    宇文离、王道皆知此理,咬着牙、别着气,心里打定主意,要打完!一定要打完!现在还是平手,但只要打到第八招、在『蜀难道』将剩余的气力一劲儿打出来,必定能胜的!

    苦捱四个月,不就为这一刻?

    超越赵瑜、超越雷乌……

    甚至超越灵山顶上的黑桐的一刻!

    但第六招打完,面前两名对手忽然退开了!

    宇文离、王道虽感讶异,却也庆幸~至少可以有个歇气的空儿。

    真的有吗?

    当然没有!

    又来了,又来了另外两个!这两个与前两个一样,与宇文离、王道白刃相交!一口气都还没歇过,宇文离、王道也只能举剑再战!

    但是,还有力气吗?

    还撑得住吗?

    宇文离、王道都感觉得到,他们挥剑举刀的幅度,愈来愈无法控制了!

    甚至不只是一直在用尽全力的右手臂,连身体也感到沈重、脚步有点虚浮。

    早已退在一边,悠哉游哉养着气的赵仁通冷笑道:「不是说了吗?你们不可能胜的。镇锦屏乃锦官赵家绝艺,只要姓赵的会用就够了!你们这两个盗学者,我不会给你们投降的机会,就死在这里、死在本派的聚云四阵之下!」

    这句话听在宇文离、王道耳里,直欲咬牙切齿……

    只是『欲』……

    聚云四阵,之二……

    三竭之阵。

    ...

    另一边,山道。

    白浨重一劲追赶着前方合景兵庆共九人赶回聚云堂的队列。这里是衡山,究竟是聚云堂的地界,他使劲全力疾奔,双方的距离也毫无缩短。相对而言,也没有跟丢,一路直往山上去。

    稍微落後的石绯,由於生在青康藏高原,自幼即惯於登山越险,明白在後追赶必定追之不上,便预估了山道进程,穿林过木抄捷径向前赶去。

    看看山道已行进过半,石绯钻回山道,正巧赶上了白浨重。两人齐肩追赶,须臾,却见前方一行九人忽有两人伫足,跟着返途迎面冲来,白浨重立即掣剑准备迎战、石绯亦握紧钢杆。两人都明白,不能被拖住!一拖住,只怕就没有追上去的机会了!

    虽在南宫府待了四个月,他们并没有学到奇门遁甲,此时一旦跟丢,这辈子可能再也进不了聚云堂!

    前方两名聚云堂门人来到面前,重绯各出棍剑刺击,却双双打空。重绯二人一怔,却见两个对手对他们毫不稍理,迳往山下奔去。

    二对四,没问题吗?

    ……不能有问题。

    重绯二人继续追赶,过不多时,前方七人的队伍竟又有两人滞後,再一次绕过他俩,回向山下。

    前五、後六……

    白浨重皱眉了~既然决定要用六个人来对付阿离、王道,为何不一开始就留下,却要在山道间追逐了这麽久,浪费许多体力之後才回头?这是什麽道理?

    石绯也同样忧心,不管对方有何图谋,在实力与人数比来说,二对六,这胜算都太过渺小!

    但如今实在没有让他们担心别人的空间。二对五、二对六,又有何不同?

    又赶了一阵,前方景兵庆一行五人忽然偏离山道,往而向右。重绯见状俱是一凛,心晓聚云堂已在不远。

    更或许这就是第一道入口、是聚云堂护地阵势的起点,此时万万不能跟丢,两人正欲加紧脚步追上,忽听得『碰』地一声巨响,惊得满山鸟兽携攘奔窜。

    两人心头一惊,急忙赶去,才一转向,跨进一片参天茂林之中,却见景兵庆一行五人全停下了,背对着他们停下了。两人亦各伫足,石绯低声道:「他们是打算在入口先把我们解决乾净吗?」

    「前面,有人。」白浨重应道。

    石绯生得高大,定睛将目光越众向前望去,果真见着一个白眉白须的光头,一颗曾经见过的光头,他怔住了!

    「谁?」白浨重问。

    「道……不,是陈玄礼!」石绯咬牙道,立即挺起钢杆。

    就是这家伙,打进林家堡、杀了阿竹她们的元伯!

    白浨重见说,也傻了。

    情况还能比这更恶劣吗?

    ...

    对峙半晌後……

    「你还没死呀!」景兵庆出声道。

    「因为你还没死。」陈玄礼回道。

    听到这对话,重绯二人均愣了一下~陈玄礼是来找景兵庆结帐的吗?

    孙仁义向景兵庆靠上两步,低声道:「师叔,要就在此处决战、或者先回堂中?」

    景兵庆的目光没有从陈玄礼身上移开,只冷笑一声,道:「你们先回去,龙武大将军擅长逃难,只怕甩不掉他。」

    听闻此言,陈玄礼怒目圆睁,便向景兵庆扑上,一拳当头罩下,景兵庆立即举左臂相抗,右手一掌击向陈玄礼腹?。

    陈玄礼右拳一被隔开,随之亦曲起左肘挡下景兵庆一掌,但挡固非挡,左肘才刚受力,便即向上一拐,令景兵庆攻势打偏,跟着左臂伸直,返回一拳攻其下颚,景兵庆忙收回左手抵住下颚,同时略略跃起,藉以化消陈玄礼来势。陈玄礼又岂能无知,拳掌方触,便即吐劲,景兵庆已身在空中,不能止势,竟被震飞数丈,直至背撞树干,砰地一声大响,才缓然落地。

    孙仁义朝景兵庆瞥了一眼,才领着剩下的三位门人再次向巨木林中奔去。

    白浨重见状,略无犹疑即发步赶上;石绯却略微落後了。

    陈玄礼虽不完全认得石绯,却晓得此子为林家堡众,即道:「老僧今日的目标,只有这匹豺狼!老僧要先报了算计我门下百名弟子之仇!你小子若想一起上来,那也无妨,老僧何畏乎!?」

    石绯咬着牙,思索半晌後,道:「你最好别死,我也有帐和你算!」说完,便也追着白浨重去了。

    景兵庆落地之後,举袖抹去唇边鲜血,道:「你这四个月,也没有白过。」

    陈玄礼没应声。

    对景兵庆,他早已没什麽好说了……

    不,不对,还是有一句话可说!

    「来吧!」陈玄礼呼了口气,峻然道:「今天,不会再有两个活人!」

第七十八话 守门、破阵~之一

    聚云堂内。

    含戎字辈第一把交椅在内的李戎央等三名戎字辈弟子,终於打出了真正的实力!

    即使是中庸,身为仲参第一心腹的中庸,也被打得衣衫破落、伤痕累累,若非中庸身手确实异於常人,早也该在『鼎足之阵』中送命!

    但这在隔岸观火的瑞思看来,却也毫无意义!自屈戎玉提出指点、突袭李戎央一次之後,中庸的所有反击再也没有发挥过任何效用,他只是阵中的一只老鼠了!被三只猫围着、逗着,只要逗到他没力气了,再看看甲乙丙哪只猫能拔得头筹,咬上那致命的一口、抢得这个猎物。

    意即,现在没死,打不过却是明摆着的,也仅仅等死而已!

    瑞思转首看了立足山门的于仁在一眼,真是老神在在,好个胜卷在握!

    她又瞥了屈戎玉一眼。

    姓屈的丫头,你就这麽点本事了?中庸一旦败阵,君弃剑跟着也要在黄泉路上与他相伴,这可说是肯定的。协助中庸攻破这鼎足之阵,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但如今你却一声不吭,是投降了吗?

    如果要投降,你的眼神却又如此坚定,寻不着一丝懊悔或迷惘,又是为何?

    是否也是因为你的眼神,才使得于仁在无论状况如何,都要死守着山门、维持这瓮中捉鳖的形势?

    若是,你在等什麽?在期待什麽?

    ……好热呀。

    瑞思举袖拭汗,八月的午後,盛夏炎阳、又兼满庭火炬,瑞思仅仅在旁观战而已,也已香汗淋漓。

    眼前李戎央等三人更是汗流浃背,连发根都被汗水湿透;遑论剑伤无数、血汗交流的中庸,两种液体混杂如芡,被烈日蒸发之後,散发着既腥且腻的气味。

    同样的是,布阵者与被围者俱是呼呼喘气。虽然攻势一时止歇了,但阵势仍旧保持着,中庸依然是猫群中的耗子。

    蝉,叫得放肆。

    忽尔传出了一点笑声,于仁在的笑声。

    他笑道:「於阵中五十招而存,阵王,真是阵王!钦服!哈哈!钦服呀!」

    李戎央则抖动外袍,亮出了袍子上的三个破洞,道:「的确是了不起,被我等三人围攻不歇,竟能撑到五十招还发动反击,说实的,小生都有点大意了呢!若换了哪一位师弟来站这个位置,说不准真能给阵王破了这鼎足之阵。不过那一招『穿云探日』也只是阵王仅余的杀着了吧?现在,阵王可连兵刃都没哩。」

    中庸抛下了手中半截短刀,这短刀是他当年在殿上当头擒下雷乌之後,仲参作为奖赏赐与的。这短刀轻薄锋锐,极称中庸的手,十余年来一直是不轻用上的护身兵器,并曾以此刺杀了蒲台山的涯识和尚。此刀既断,如今中庸可真是实实在在的手无寸铁。

    他咬着牙,满身创口仍不断淌血,像不能竭止的山泉一般,一滴、一滴……

    滴滴相连成串。

    眼见中庸抛下短刀,于仁在道:「阵王应该不会投降吧?」

    「嗤……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看出了,我看出了!」

    「阵?什麽阵?这根本不是阵!所谓『阵』者,应当截长补短、进退同调,进而弥失蔽却、显武扬威,若以三人为阵,则应二守一攻、或二攻一守,以资封敌活路。而此阵没有、全然没有!不仅三人之间毫无合作可言,反倒个个抢攻,简直漏洞百出!且不只一方有漏洞,是三方均有漏洞!」

    「嗯嗯,接下来呢?」于仁在微笑着的问。

    「可是……可是……虽有漏洞,阵中之人却难能反攻!只因欲寻隙崩其一角,另二方却仍自攻上,非得拚着以伤换伤、取命搏命才成!势力有三方,崩一仍有二;城池却只有一座,破则破矣!鼎足之阵……哈哈!好!好一个阵亦非阵的鼎足之阵!欲破此阵唯有二法:一则力压三方、二则决死之士,若否则不能破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中庸笑着,很放肆的笑。

    在瑞思眼里,是绝望的笑。

    因为她看得出来,中庸两种都不是。

    于仁在敛起了笑容,反倒轻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本堂主是太看得起你们了……你和你的主子都是。」

    中庸闻言一怔,疑道:「什麽?你说什麽?」

    「本堂主说,太看得起你和你家主子了。」于仁在又叹一息,说道:「君弃剑这小子不识大体,只身进我聚云堂,尚可以初生之犊解释之。但仲参此人并非牛囝儿,竟只派阁下一人来到衡山,本堂主原本以为还有後着,故未即令杀你。第一轮交手过後,尚不见後着,却换来你逼退阿央一次,本堂主又以为你或许有能耐破此鼎足之阵,直想见识见识。但似乎,没有,都没有……你的主子没有後着、你也没破鼎足之阵的本领。」

    中庸原本还听得懵懵懂懂,半晌後,脸色忽然刷地白了。

    瑞思见状,淡然道:「仲参也真够决心,连心腹大将都能当弃石使用。」

    中庸一听,这真傻了!

    弃石?我吗?说什麽蠢话?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林家堡与聚云堂相斗,原本在计算之中,结果没有好坏,两败俱伤就是唯一会发生的结果!原本我方是不必插手干预的!

    但主子要我来。没错,就如同主子预料的一般,君弃剑孤身一人果然不是聚云堂的对手,没两下子便被打垮了。为了『攻心为上』,我必须出面令君弃剑活命。这也在主子预料之中……

    难道……

    「看来阵王想通了呢。」瑞思缓缓说道:「就只是为了一条攻心为上,仲参把你当成弃石,要你代替君弃剑死。就是这麽回事。」

    「怎会有……这种蠢事!」中庸吼了一声。

    于仁在再次叹气,这口气是为中庸叹的,而後道:「够了,动手吧。」

    「我知道了!」

    这声音一出,又傻了。

    包括旁观的瑞思与于仁在亦是一怔。因为这声答应不来自李戎央,也非袁戎长或徐戎桩。

    这声音,振奋而果决、响亮又清脆,却是女子的声音。

    屈戎玉的声音。

    连于仁在都为这一句『我知道了』感到讶异,转头一看,见到的却是屈戎玉伏身与君弃剑唇齿相接。

    瑞思也见到,也怔了。这情景、这状况,她明明是见过的!那是去年三月,在庐山脚下……

    这是告别之吻吗?不是,不可能是!如果是,屈戎玉又怎会说那一句『我知道了』?而且声音中还略显兴奋……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麽了呀!?

    堂中六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忽尔自山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响。

    于仁在急忙回身向外,见来人是他的师弟孙仁义与三名堂下弟子,不觉松了口气。但跟着却不好,後面竟还跟着白浨重与石绯!

    于仁在的第一个想法是:孙师弟都没能甩得掉他们,这两人的脚力好厉害!

    他立即侧身将孙仁义等四人让进堂内,同时掣剑在手,他非常清楚:不能让这两人进聚云堂!中庸还未死,玉儿又说了那一句莫明奇妙的话,不确定性已经太多,不能再添加变数!保持这形势就是最好的方法!

    重绯二人已挺棍持剑逼到面前,身後忽又闻一声大喝:「师父,快躲!」

    这回明明白白听得出是李戎央的声音,阿央平时胡闹,遇大事却是认真的,于仁在心头一惊,已知堂中必有变数,但面前重绯二人来势汹汹,于仁在自然看得出来这两人已非吴下阿蒙,让是绝对不能让的,甚至也容不得一丝分神,只得将李戎央的喝声置若罔闻,专心先挡下重绯二人。

    跟着,又听李戎央急喊道:「孙师叔别过去,不能接!」

    此时重绯已各自出招,于仁在识得石绯棍劲厉害,不能硬挡,左足略退半步,又侧出左掌直打石绯腹部欲将其逼退,同时右边与白浨重对了一剑。这剑却令他大为吃惊,原见剑势该打中盘,却在他退左足时转攻右足,其剑势之灵敏实在大出意料之外,若使于仁在少了三年修为,只怕也挡不下这一剑!

    但于仁在究竟是挡下了!同时,又感到身後受力,真个是惊上加惊!

    有人偷袭?是谁?

    中庸?没可能的!他已被阿央等三人围在阵中,能避让开他等三人的攻势便已万分难能,无论如何没可能突破!

    瑞思?玉儿?若是这两人,孙师弟等人皆可轻易替他挡下!

    阿央那一句『不能接』,原本声犹未尽,此时更在于仁在脑中响彻云霄!

    是什麽不能接?

    莫非……

    这下子,不能不让了!于仁在反攻石绯的一掌究竟未能打尽,藉着白浨重的剑力也趁势退开,重绯二人迳直闯入堂中!

    于仁在一转头,看到的,根本不可置信!

    君弃剑站起来了,又站起来了!

    虽是在屈戎玉搀扶之下,他确实又站起来了!而且还能出手,还能打那一招中者必死的『逸云蔽日盖苍穹』!

    饶是于仁在满腹诗书,见此情景,也只有一句极其粗劣的话语在脑中回响。

    『真他妈不死之身的妖怪』!

    但这一句话还没想完,又见屈戎玉搀着君弃剑冲向山门,同时叫道:「阿重,守门;石绯,跟我走!」

    此时,孙仁通等四人才刚回堂中,压根儿不晓得状况如何;于仁在则在大惊之下,一跃退了三丈有余,皆无从反应。堂中便数李戎央最近山门,立即发步准备挡下屈戎玉。

    但李戎央才刚转身,却又感身後一人逼近,惊忙回头一看,竟是中庸趁隙进击!

    这会子似又重演屈戎玉指点之後的戏码,但状况连连,徐戎桩、袁戎长也无法及时援手。中庸适才还只是阵中之鼠,但此时阵已非阵,鼠亦非鼠,中庸捱打许久,终於抓到这个反攻时机,一出手便使尽全力,李戎央势已反向,眼见躲不过、亦挡不下,只得深吸口气,聚力硬食一击!

    屈戎玉与君弃剑原在山门左侧,中庸却刻意向右打,李戎央捱此一击非轻,竟被打飞撞上尚隔二丈许外的围墙,口里喷的血,可拟山泉暴涌。

    这一边,重绯二人也听到了屈戎玉的吩咐,白浨重让过屈戎玉後,即立足於山门,取代于仁在原本的位置;石绯跟着屈戎玉奔出山门,转进玄甲乱石阵中。

    堂中众聚云堂门人皆一阵错愕……

    瑞思,轻轻的笑了。

第七十八话 守门、破阵~之二

    中庸一着得手,立即抽身退开。徐戎桩、袁戎长二人亦知轻重,心晓此时赶出门追回屈戎玉乃第一等大事,遂对中庸不予理会,各持剑扑向白浨重。

    但只见白浨重立於山门,纹风不动,似是毫无反应,徐、袁二人亦无打算手下留情,举剑当头即刺了过去。

    这两剑刺蓄势而发,中庸见之,亦不禁暗暗心惊。

    所谓兵显易折,聚云堂下果然个个都擅长暗蓄於内!这两剑势道、劲力大是不同凡响,若不看使剑之人,还以为这剑势於普天之下,或只有于仁在、元仁右二位堂主才能使出!

    但下一瞬间,中庸愣住了!

    两把剑忽然同时脱手,似是掷剑,倏地自白浨重两颈侧穿过,射出山门。

    真是掷剑吗?不,不对!徐袁二人各各退後了,徐戎桩的左肩窝、袁戎长的右胸却已血流如注!

    看到屈戎玉与中庸各自的动作之後,孙仁义等四人虽是刚回堂中,也已有了理解。李戎央虽被打伤,但堂中只要还有于仁在坐镇,便无需惧怕中庸。敌我已经分明,要作的事也十分明白。孙仁义原本也有了反应,跟在徐袁二人身後准备突破白浨重。但才前进两步,便见到两位师侄竟已负伤後退!

    于仁在见状亦不能不露惊色!

    堂中均是明眼人,看得出徐袁二人并非自身有意掷剑,而是在倏息之间察觉身遭敌攻,未及收回剑势便已开始闪躲,此等反应不可称不快!但对手之剑却又更快,不仅让徐袁二人闪之不及,甚至让他们的前进之势都还未能停下,受创之後,手掌一松,两柄剑自然脱手飞出!

    见此,于仁在说道:「孙师弟,如何?」

    孙仁义眼见白浨重刺伤徐袁二人之後,也不再追击,仅持剑在身前以剑划地,划出了一个弧型,一个正好能包覆山门的弧型,应道:「看出了,但是……」

    此时,中庸已远远退开,与白浨重与聚云堂众皆保持距离。中庸非常清楚,虽一时得手打伤了李戎央,徐袁二人又被白浨重刺伤,但由於新人又进,聚云堂众实力可说不减反增。动手之前于仁在便已说过,聚云堂有『聚云四阵』,如今只见识其一而已,便已如此狼狈,若再让其余阵势困住,那时可真是逃生无门。当今之计,唯有趁隙脱逃才是上策。

    但看到于仁在的反应,中庸又不禁觉得奇怪~白浨重或许精进不少,但也万无可能同时敌得堂中五名聚云堂门人。让屈戎玉把君弃剑那不死的妖怪带走了,对聚云堂才会更加不利,于仁在岂能不明此理,为何不动手?

    但是?但是什麽?孙仁义那厮又为何欲言又止?

    仔细一看,于仁在与孙仁义的目光都定死在白浨重手中的长剑。

    剑?

    聚云堂得到了产自南宫府邸的利剑二十柄,是公开的秘密,还怕剑不如人?

    又或,剑艺?这就更无稽了!云梦剑派的归云晓梦,号称天下五大剑学之一,面对同为使剑者,何曾怕了谁来?

    中庸直退到背抵墙垣,确定不会再被围攻,才出声道:「于堂主为何不攻?须知在此处多停一息,屈姑娘就带着君弃剑那厮多跑一丈!」

    此时,他只希望于仁在赶紧追上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将君弃剑给快快了结,他就不必代替君弃剑死了!

    ……荒谬!这真是太荒谬了!居然拿心腹大将的命去换对头不死?

    但仕奉仲参已久,中庸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如此荒谬的事情,主子硬是有可能去作!

    于仁在闻声,斜睨了中庸一眼,跟着回身走出数步,直走到了瑞思身前,道:「公主殿下,您不召回您的附离吗?」

    瑞思笑了笑,道:「小女子不是说了吗?这场战,小女子只作壁上观。但这也仅限於个人,我的丈夫和护卫想站在哪边,小女子是不会管的。」

    于仁在听说,思索一阵後,回向白浨重道:「白侍卫,你的决定就是如此?或说英雄惜英雄,若你听从林家堡家长君弃剑指示,本堂主尚可理解,但吩咐你守门的人却非君弃剑,你又何必言听计从?」

    白浨重只一声不吭。

    于仁在不禁皱眉~难道这厮听不懂人话的?

    眼见不可能和平解决,随同孙仁义回堂的弟子中即有人问道:「孙师叔,攻不攻?」

    「慢着……」孙仁义挥动手臂,道:「慢着……」

    看着孙仁义苦苦思索、于仁在亦面有难色,面对着孤身一人守门的白浨重竟动也不动,中庸亦不禁怀疑~白浨重有这麽可怕?

    他开始回想约环对於白浨重的一切报告。

    白浨重,泾阳人士,在仆固怀恩勾结吐番与回纥、吐谷浑等部族发动叛乱,而後仆固怀恩染疾身死,吐番与回纥於泾阳驻地退兵时,遭回纥兵掳去为奴。

    过两年,扬剑杀其主一家,但逃脱失败,被擒。

    後於部族举办的武术大会中,原被当成猎物供与会勇士猎杀为戏,却意外反扑,夺剑击杀多名回纥勇士。

    在药罗葛移地健面前与以剑术闻名的赤心交手,落败。自此,赤心号称回纥第二剑士,被任命为赴唐大使,白浨重列名赤心之後,誉为第三,亦号为勇士,破例成为附离。後成为幼公主瑞思的剑术师父,於瑞思夫妇以行商为名进入中土时随行……

    接下来,在灵州与君弃剑面识,後於杭塘山的虎、牛、蛇连环三阵中,救出命在旦夕的君弃剑与神宫寺流风、堀芃雪、寒星等四人。庐山集英会上,败於栗原辅文手下……

    ……慢着!

    ……好像,有一点不对!

    回纥虽盛产勇士,但以剑术论,却从没听说有人胜过赤心,又为何赤心、白浨重各只名列二、三?第一去了哪儿?

    约环曾说,瑞思、宇文离、白浨重一行三人,在林家堡重建期间曾赴京一趟,赤心在南城门率众阻挡。而後瑞思、宇文离突围入城,仅留白浨重殿後……报告上说,当时赤心面对落单的白浨重,却不敢命手下攻上。

    目无唐法的赤心,难道还怕在京城南大门杀人吗?不可能,他在平西街上都杀了不少!

    那麽,只能有一个解释:赤心怕了白浨重。

    怕?何故要怕?第二怕第三?

    「一百五十年前,」孙仁义打破沈默,说道:「民间传说,玉帝曾令魏徵斩杀犯天条之龙王。龙王惧死,求助於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满口答应,问清日子、时辰之後,便於当日早朝後,留魏徵於宫内下棋,有意使魏徵误了杀龙王的时刻。岂料魏徵在棋局中打起盹,竟於梦中斩龙。龙王心有不甘,遂於夜梦中寻李世民索命,李世民被惊搅不能眠。众臣听说此事,便有秦叔宝、尉迟敬德两名猛将自愿为李世民把守寝宫门口……」

    「孙师叔,你说这作啥!玉妹将那打不死的妖怪带走了,你们该快将那白面病虫杀了追去才是,怎此时还说这恁长的故事!」

    堂中众人闻声注目,才知发话者是被中庸打伤、瘫坐在墙角下的李戎央。

    于仁在即喝道:「蠢材,平时要你学书、听话,你不肯,此时又怎知你孙师叔的用意?既还没死,就闭上嘴循息养伤!」

    孙仁义也道:「阿央,这故事可大有用意。这两名当代猛将,尉迟恭号称枪神、秦琼却擅用刀剑。这两将自负勇名,听说对手是龙王魂魄,虽同守宫门,却不肯对方帮手。於是约好尉迟恭打头阵,由秦琼守住门口。一天夜里,龙王冤魂来了,尉迟恭起枪舞风,与龙王缠斗多时,但不能取胜,秦琼只袖手旁观。那龙王寻隙冲向寝宫门口,眼见离宫门只有四尺,竟在倏息间被秦琼一剑刺中左眼、又一剑穿透咽喉,接着斩下龙首,从此魂飞魄散。李世民大喜,封二将为门神,令绘於门扉上。并赐秦琼之剑名『斩龙剑』,又因当日乃月圆之夜,以其剑术称为『圆月杀法』……」

    中庸听懂了、堂中众人全听懂了,但瑞思不置一语、白浨重仍是闷不作声。

    只有地上,那以剑尖在石板上划下的一道弧、涵盖了大门的剑弧,似乎愈鲜明了。

    ...

    聚云堂忽然间又伤三员大将,孙仁义话声才歇,外头竟又传来『咚轰』一声大响,声音沈重,似重物坠地。

    于仁在闻声,面色一变,道:「纵是圆月杀法,本堂又有何惧?攻!攻上去!本堂主不信区区一个回纥剑士,便能挡住了我等!孙师弟,此处便交给你,本堂主要亲自将玉儿给捉回来!」说完,便立即返回大厅。

    中庸听了于仁在言语,又见他进入厅中转进後堂,不觉一惊。

    他号称阵王,性喜习阵,入堂之前,便在外头的擎天巨木林与玄甲乱石阵绕了数遭,藉以判断阵势。而他的判断是:擎天巨木林於植木之初,便以吸纳水气为主用,将方圆数里内的水气尽集於林中闭锁,由於水气充沛,且面阳背山,而成就了这一片巨木林。

    相对的,巨木林外数里之内则全无水气,唯有山息。玄甲乱石阵即是代表,由於巨木林之故,玄甲乱石阵无有水蚀、亦无风害,千年来全成了金铁不摧、坚硬如钢的石柱。这些石柱不仅如同回梦汲元阵一般吸纳山灵气息,更是团团围绕聚云堂而布成,无论入堂出堂,除山门一条道外,全是死路。

    想必屈戎玉亦知此理,才教白浨重守住山门,如此便能有效争取她将君弃剑带走的时间。

    但于仁在却说要亲自擒回屈戎玉,且进了大厅。莫不是聚云堂还有别道?

    孙仁义对中庸的惊疑毫无反应,只向白浨重道:「在木色流蹶起之前,天下五大剑艺,原有圆月杀法一席。可惜此门剑术传人稀少,且有只能守而不能攻的致命缺点,硬被木色流挤了下去。纵是如此,这号称『门神之剑』的武艺也曾轰传天下,我一直以不能亲眼见识为憾……今日,真是天佑!」

    孙仁义的意思,他身後几名弟子自然听出了,遂有人问道:「孙师叔,中庸那厮却又如何?」

    孙仁义笑了笑,道:「不必理会,瞧他的模样,若有何动静,你们三人只消摆下鼎足之阵伺候他便得了,放着他去,他想走也走不了。现在你们只要好好看着!错过这次,只怕再没机会见识这原已失传的圆月杀法!」

    语毕,孙仁义踱一大步,便向白浨重纵去。

第七十八话 守门、破阵~之三

    襄州,曾遂汴、李九儿、阮修竹,再加上皇甫望遗徒史丹尼四人,单单打一个王仁政,即使出奇招,也是落於下风。

    衡山脚下,王道、宇文离对上赵仁通领五位堂下弟子摆下的『三竭之阵』,果然第一回合就被缠斗得筋疲力竭,他俩能撑上几轮?

    白浨重孤身一人,又能是孙仁义的对手吗?

    何必要问号……

    对敌聚云堂,一开始就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屈戎玉心晓肚明,如今唯一的希望,便只剩下须得靠她半推半拉、以肩搀之才能移动,虽活犹死、仅余一息的君弃剑了!

    ……且慢,君弃剑方才不是还起身出招攻击于仁在麽?怎地又半死不活了?

    其实,当中庸在李戎央等三人所布下的鼎足之阵中酣斗时,君弃剑便已醒了,他气力放尽不是假的、油尽灯枯也一点不虚,但还有口气、还能出声,便只说了一个字。

    『水』!

    这一字声嘶气虚、似有若无,也唯有紧抱着他的屈戎玉才能听见。

    但聚云堂中,仅一口水井而已。然虽有水井,相隔却远,于仁在亦知君弃剑依水为食,又怎容得屈戎玉接近水井?

    如此一来,又哪儿找水?

    这驴蛋坚决不肯我给他输功,况且以我微薄功力,又能让驴蛋顶住师父多久?届时两人皆倒,那可真是万无生天了!

    「你……你有……办法吧?只要……一瞬……就好,让我……再动一次……就好……」

    君弃剑又如是说。

    跟着,她微微听到山门外传来了脚步响声……

    於是乎,屈戎玉『知道了』!

    不能取水、不能输功,但是,还有血!

    屈戎玉立即咬破舌头,给君弃剑喂血,以求其一瞬之动。

    其实君弃剑一息既出,又复软倒,若果于仁在并不是对那招『逸云蔽日盖苍穹』如此忌惮,有胆硬接的话,便知那一招实是徒有其形,完全後继无力,不可能对他造成什麽威胁。

    也亏得白浨重、石绯来得及时,施展出的攻势亦令于仁在无暇分心细想,大惊之余,竟自退步让出了山门大道,使得屈戎玉能得隙将君弃剑带走。

    但,难处还在後头!

    屈戎玉跑了一阵,忽感身後无人,回头一看,见石绯背靠巨石,呼呼喘气。

    石绯虽身强体壮,究竟非内功精湛之辈,能不追丢孙仁义等人便已是万分难得,再加上进了玄甲乱石阵後,屈戎玉要他作的事,更令他气力耗尽!

    作什麽事?还记得吗,于仁在等人於堂中所听到的那声巨响……

    石绯所靠者,亦非『石柱』,只是『巨石』。

    巨石旁,才是半断的石柱。

    希望之灯只能是君弃剑,点灯者则非石绯莫属!

    屈戎玉见着石绯如此疲态尽露,君弃剑处在这乾枯燥热的石阵之中,气息又愈显微薄,不禁万分焦急,但又不能不走,立即返身回到石绯身前,将君弃剑推到石绯身上後,一把夺过石绯手持的『凛冽之锋』蓝牙白缨枪,又奔到一块石柱前,学着石绯的样子,摆起了捻丝棍架势。

    石绯见状,忙叫道:「使不得!」但已见屈戎玉旋枪刺击石柱,但枪势方半,却已显其力虚,一枪头刺中石柱,却只篏入了半个枪头,而无法将其击断。

    纵是如此不济的力道,屈戎玉却也哀叫一声,立即手脱枪杆,抚臂跪地。

    石绯扶着君弃剑走上前去,一把拔出蓝牙白缨枪,喘着气道:「还是我来吧,捻丝棍不是你这样儿的女孩儿能使的。」

    屈戎玉只得起身又搀过了君弃剑,而後退开数步,看着石绯深吸口气,而後摆起架势,随之一枪刺击石柱!

    又是轰然一响,又一根石柱被拦腰刺断!

    这些石柱,耸立千年来无风雨之蚀,质地坚硬无比,任何神兵利器砍之亦不能深伤。纵是南宫寒毕生力作,号称古往今来最利之枪,能断九十九苗的蓝牙白缨枪,奋力刺之,最多也仅能如同屈戎玉适才一般,刺入半个枪头而已。

    唯有石绯以蓝牙白缨枪全力使出捻丝棍,才有刺穿石柱、进而断之的可能!

    但纵是石绯,在短短不到一刻钟内已连出三次捻丝棍、刺断了三根石柱,这一枪刺完也受之不住,闷哼一声,亦拄枪抚臂。

    屈戎玉大急,想出声催促,却又开不了口。

    她已自己试过了,知道使出捻丝棍是多麽困难的事情!石绯连出三击了,要他不喊痛、不休息,又怎麽可能?

    石绯呼了几口大气,一咬牙,奋然道:「走!再走吧!你说的,只要击破这玄甲乱石阵,叶敛就有救、我们就有救……那就不要浪费时间,走吧!」

    屈戎玉点了点头,又领着石绯穿梭石阵之中。

    一路,依着屈戎玉的指示,屈戎玉指一石柱,石绯便断一石柱!

    四次、五次、六次……

    七次、八次、九次……

    每出一棍,石绯表情便愈显痛苦,後来根本已可称为狰狞!

    屈戎玉看着亦觉不忍,但又不得不为!

    来到第十根需击断的石柱前,依旧是屈戎玉指点之後,石绯持枪出击。

    但今回枪出方半,石绯忽然『呀』地大叫一声,枪杆当啷落地!

    石绯连退数步,又靠上了另一根石柱,左手自腰间解下蓝牙枪头鞘,按到了右手臂上。

    屈戎玉也略知医理,见状立即将君弃剑半背着,空出双手赶上几步提着石绯右臂,自手腕开始,直触诊过手肘、至上臂,每摸一处,石绯虽未再叫痛,可依其神情,便知剧痛难当!

    怎能不痛?屈戎玉摸得分明,石绯的右臂三根主体俱已有裂,肌肉更是寸寸紧绷,几至断裂!这只右手如今已算半废,若再动上一动,那便神仙也医不好!

    屈戎玉看在眼里,惨澹一笑,跪坐於地,摇着头道:「够了……够了……是我太异想天开,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竟想在短短半个时辰内摧毁这存在千年的玄甲乱石阵……什麽天造玉才,我才是笨蛋,井底之蛙一般的大笨蛋!石绯,你一开始就可以拒绝的……我背离林家堡,你原本就不用相信我的,也不用赔上一条肐膊……」

    「我信的!」石绯咬着牙,挤出口气回道:「阿重也是,我们信的,因为你扶着的那家伙还信你,不是吗?我们还记得,他曾经说过,若他不能再战,便全盘听从你的指挥!」

    屈戎玉一怔,道:「但那是……」

    「是打倭族时,是吗?但他却没有说过要取消这句话,一直都没有!而且他也还是像那时一般的相信你。这句话,我想还是有效的。别认输,不要认输了!他虽然倒下,却没有认输不是吗?他把希望交给你,你也不能认输!你把任务交给我,我更不会认输!」

    石绯才说完,便已听见步踏碎石声,很近,听来只在身後丈许外了!

    屈戎玉自也听见,这脚步声只有一人,且闻声可辨,来人是她的师父,于仁在!

    一个半死不活的君弃剑、一个废了右臂的石绯,再加上屈戎玉,打得过于仁在吗?

    当然不行!

    石绯右手虽然剧痛,此时脑中却异常明晰,即问道:「这玄甲乱石阵石柱相连成壁,脚步声虽近,其实欲转至此处,还有些许距离,是不是?」

    屈戎玉道:「是没错……」

    石绯又问道:「且原有阵势已经我们破坏,路径有变,即使是于堂主,也得辨明新道,半刻钟内也追不到此处吧?」

    屈戎玉咬紧下唇,重重点了点头。对,还没有,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候!

    石绯立即收起枪鞘。他右手已无法动弹,便以左手重提枪杆,又走到了方才未能击毁的石柱前。

    石绯粗长地呼了口气……

    当年灵山顶上,黄楼曾说,若连使两次捻丝棍,一条手臂只怕要就此废了。

    但要对敌聚云堂,石绯岂能没有捻丝棍?待在南宫府邸时,石绯心里便极明白,别说连使两次,便是四次五次,也得顶住!

    为此,他与王道、宇文离一起不要命的操练。他们没有时间可修练惊世内功,那便只能练出远胜常人的**!

    他成功了!四个多月的操练,令他的右手强韧到能连使九次捻丝棍,不可不称为成功!但,还不够……

    垂着右手,石绯以左手摆起捻丝架势,出招之前,先出声问道:「还有几根?」

    「再……四根!」屈戎玉咬牙应道。

    她触摸着石绯的右臂时,也感觉得出来,知道石绯那一条右臂早已被它的主人折磨得像得脱离了身体!而这一条似乎已经与本体分离的手臂,也被捻丝棍强大的反震力给折腾废了……

    石绯的左手能像右手一样强壮吗?还有四根石柱,还顶得住吗?

    石绯深吸口气,迅即出招,但这一枪刺上石柱,却未如右手所使一般一击而断,只能打出个凹洞,力道便已使尽,坚硬的石柱仍然耸立。

    「可恶!」石绯怒喝一声,托枪回势,深呼一息,又出一刺。这刺终於打穿石柱,仅余片页相连,石柱上半部微晃了一晃,立即塌倒。

    「玉儿!你好大胆!本派花费千年才立成的护堂石阵,你居然敢毁了!」

    随着石柱轰然堕地,一阵喝骂也自远处传来,很明显,是于仁在的声音。

    正如石绯所言,阵势异变之後,于仁在也得另寻新径,已绕到远处去了。

    但是……要追上来,终究只是时间问题。

    「走吧!」石绯一理不理,催促道:「快走吧!还有三根吧!」

    屈戎玉点了点头,引路向前。

    石绯在後跟随,左手掌提着枪杆,握紧、放松,又握紧、再放松……

    好!还可以……左手还有知觉!

    再撑一阵……再一阵就好!

第七十八话 守门、破阵~之四

    聚云堂内,无论是三名留下的戎字辈弟子、亦或中庸,甚至是瑞思,看着孙仁义进攻白浨重,都不能不感到惊心!

    白浨重既据守山门,自然只能是守势,主攻权全在孙仁义手上。孙仁义一心欲抢攻那是显而易见,白浨重双脚彻头彻尾未曾移过一寸,倒是主攻的孙仁义攻少闪多,每一次侧身、每一次横移、每一次退步,衣袍上总又要多出一道裂口,攻过四轮之後,左手一条袖子竟已飘落於地,显然对於白浨重的攻势,总是闪得万分惊险!

    因伤而倒卧一旁,素来好胜心极强的李戎央亦大感讶然。

    虽说云梦剑派多英才,但仍有上下之分。以聚云堂四仁而言,堂主于仁在文武双全,无论兵道、剑术、轻身步法、内功各方面,故掌门楚兵玄均给予『通而达之』的评价。且性格冷静,或可称为冷峻,未曾拘泥私情而有所误。聚云堂欲成大事,堂中上下皆知,非由于仁在领导不可。

    负责独身盯梢襄州的王仁政,则素称理智,且天资聪颖、临事不苟,景兵庆称其为:『耐力过人、刚正忠直,兼之善晓军机,且喜怒不形於色。起事之後,我与仁在为帅,若须分兵作战,为将者非仁政不可!』

    聚云堂仁字辈排名第三者为赵仁通,与王仁政二人并为屈兵专收入门墙之中。据说十六年前入派时,赵仁通年方十八,即已文武双全,极获屈兵专赏识。然入门三个月後,却转到了聚云堂来,当时理由并无人知晓。赵仁通来到聚云堂後,於武学不甚专注,仅热衷习兵而已。以如今实力评价,景兵庆则云:『仁通善於谋划破敌,策出必歼,可为我军帐中首席智囊矣。』事实上,于仁在袭攻屈兵专、聚云堂在林家堡起事倒戈的计划,也均出自赵仁通……

    聚云四仁中最幼的孙仁义,今年不过三十岁,与戎字辈中居长的李戎央相差不多,时常兄弟相称。两人都缺少心机,且均好武,尝有新学,每每勤练不休,且甚爱与同辈弟子切磋。最常与孙仁义切磋武功的于仁在便曾说过:『单以武学论之,仁义与我齐驱。然以其爱武之心,十年之後,我当败於其下矣!』

    同为聚云堂门人,戎字辈弟子们对於各位师叔的能力也大多了然於胸。如今,却见着几可称为聚云堂武艺最为精湛的孙仁义,不仅攻不破白浨重的防线,甚至落於下风,如何不惊?

    孙仁义攻了几轮,攻之不下还算好的,偏偏连对手何时出手、攻向何方,也全然无法预知!但他并不感到羞愧,只有兴奋之情;可他每次退下之後,又见白浨重一剑点地,不仅不动,更像是全无动过、还是个面无表情的木人,又感十分愤怒!

    这怎麽可能?连攻四轮了,连一次剑交也无,我只能靠直觉闪避,欲招架其攻势,竟全然不能!他那悄无声息的攻势,剑之所指又全是要害,心口、咽喉、人中、双眼……既全然不知他攻哪儿,每次闪躲,必得移动全身才可,如此一来,便失去了进攻的可能!***!他站着不动,活脱脱像个靶儿,可真正的靶儿却怎是我?

    另一边,中庸心里则有了种领悟。

    他懂得了,为什麽回纥没有『第一剑士』!

    懂了这桩,不懂另一桩~白浨重既有如此实力,怎地又从未使出?

    堂中众人均不发一言,瑞思亦极沈默,只轻轻咬着下唇……

    阿重,你终於遇到了、终於使出了……

    他们不知道,我也不晓得他们有没有遇过,起码我没有。

    没有听过自己的母亲、姐妹在家中被蹂躏时发出的恸哭,没有见过父亲、兄弟被一刀一刀剁下的手指、肉块。没有看过自己的家被打毁焚烧,没有体会过自己的无力……

    你都说过,所以我知道。我知道你多麽痛苦、多麽悔恨,如果当年你能守住家门,不让那些禽兽闯入,你的家园不会被毁坏;如果当年你能守住家门,你不会从富家少爷变成奴隶;如果当年你能守住家门,你如今不会是举目无亲……

    你没有守住,你变成奴隶、你变得冷峻少言、你变得热衷剑术……

    我只能将你带来中原。继续待在部族里,可能有一天夜里,你会忍不住提剑杀了可汗。

    我相信带你回中原是正确的。起码在中原,你不会再镇日不发一言、你的眼神不再满是杀意。

    而且,你还在中原交到了其他朋友。这很好,我很为你高兴。

    可是我很清楚,你从来没有忘过那一天。

    你的血液,一直蠢蠢欲动。所以,当我与阿离决定前往河北对付护地毗伽,你却说要留在苏州。

    我知道,你想留下来,保护林家堡。

    只是,似乎天不从人愿,最终你对保护林家堡这一桩,并没有出到多少力。

    如今,你终於一偿当年的宿愿。

    又一次,你有了家、有了家人。

    又一次,遇到了想要毁坏你家园的敌人。

    又一次,你的家需要你的保护。

    你终於,能提剑守着那扇门。

    终於能靠你自己的力量,保护你的家、你的家人。

    或许,我是个公主,而今是个商人。或许,我必须以利益为优先考量,绝不能让赤心成为对的!

    我如今仍然相信,不插手林家堡与聚云堂之争,而後投靠胜的一方,是最好的选择,否则,我将没有翻身的机会!谁也不能阻止我!

    但是相同的,我也不会阻止你。

    就这样吧,阿重,就这样吧。

    ...

    孙仁义自然并不知道,白浨重为了陪王道、宇文离二人练习,早在南宫府邸将归云晓梦剑法练了个烂熟。

    孙仁义只要跨出第一步,观其落步深浅、跨左移右,白浨重就已经知道他想从哪儿攻来!

    孙仁义步法之精、反应之快,其实也大大出於白浨重的意料,导致至今不能伤之。但这无妨,能不能击败孙仁义,白浨重并不介意。他知道自己要作的事,只有一件。

    守住山门!

    孙仁义又一次攻上了,白浨重一样垂首,眼皮也没抬一下,看了这一步,便已心晓肚明:长风万里!

    这一招虽非杀着猛招,但後劲绵亘,不可止歇。白浨重已明白了,孙仁义只想将自己逼出山门!

    此招自右而发,亦延右而来,然至身前,即转而向左,攻敌持剑之腕,而後延申向上,经肘、肩、喉而至面门。如此一来,右臂必须伸展,要害即在右肘!

    见步而料定、料定而剑出,孙仁义才刚跨稳一步,白浨重剑势已至,但闻『喀』的一声微响,白浨重的青萤剑尖,竟准准刺中了孙仁义的右肘骨!

    这倒使白浨重暗暗吃惊!在他预想之中,孙仁义只消解除攻势、缩回手肘便能躲过这剑,如此一剑而中,已出意料之外!

    但这想法只是一瞬的,剑上传来的感觉,不对!大大不对!

    是肘骨吗?不会错的,我出招并无差池!但是……

    为何,剑上传来的感觉,竟像……

    刺中了石头?

    刺中了……一座山?

    一座雄伟巨大,以青萤剑之锋锐,也不能伤其皮肉的山?

    一瞬之间,白浨重忽然想起,在山道之中,景兵庆以肩头硬接宇文离一刀!

    是阿离气力不继、臂力不足吗?是他的百辟刀不够锋利吗?

    不!这不可能!但那一刀,却劈不下去……

    出自南宫府邸,有八十八炼、一十五苗的百辟刀,卸不下景兵庆一条膀子!

    白浨重一惊抬头,只见孙仁义剑锋却为肘中一剑略顿,也已再次前延,绕过他持剑的右手腕,直朝右肩刺来!

    白浨重想回剑,但剑尖却似卡在孙仁义的肘骨中,白浨重一急,猛力抽剑,身子随之一偏,竟被孙仁义一剑削过右颈,白浨重立即反攻,剑划孙仁义腰际。孙仁义一招不能重创白浨重,剑势亦未能及时收回招架白浨重的攻击,只得又退出剑弧之外。

    可这一次,白浨重右颈虽伤得不算深,鲜血却流之不住!

    习武之人,多少皆知医理,见此即知:白浨重右颈的血管被切开了!

    白浨重立即以左手压住右颈的伤口,除此之外,一本旧态。

    但心里却不能不震惊!那景兵庆少说也有五十余年修练之功,能以肉身硬挡阿离一剑,虽令人惊讶,却非绝不可能;面前这人看来了不起三十岁年纪,怎也能作到与景兵庆一般的事?

    中庸见之,心里则暗暗赞叹。

    他曾听武痴杳伦说过,游梦功这一套心法,其中又有『字诀』,或为水之柔、或为山之坚,或为天之阔、或为海之深,或能阻之、或能透之,或能掩之、或能破之,其包罗万象,却仅以『游梦功』三字带过……

    如今亲眼见了,才知这三字绝不简单!云梦剑派立派一千二百年,武学以归云晓梦剑法、凌云步、游梦功三套并称为尊,绝不能以寻常视之!

    孙仁义这一着使上了游梦功字诀:坚,虽占了上风,却仍未能击退白浨重,且其剑锋之利、回击之速,也大出意料之外,心里惊讶、佩服兼而有之,即道:「白侍卫,圆月杀法的确了得,我也见识到了。但你颈上之伤,若不医治,则有性命之忧。你若一死,圆月杀法恐又将失传矣。」

    白浨重不发一言,只抬头瞄了孙仁义右肘一眼。

    虽不明显,但……蓝袍有一小块染紫了。

    果然,不是完全砍不进去!

    白浨重的反应,孙仁义亦看在眼里,然而同时看到的,则是白浨重右身已全然是血!

    血再这样流下去,用不着一刻钟,白浨重便要命丧於此!

    瑞思当然也看到了。

    一时之间,瑞思有股冲动,想叫白浨重退下!

    可是她又看到,白浨重的眼神扫过孙仁义右肘之後,又向自己看了一眼。

    那目光,很固执、很坚定,几乎不像她所认识,那个对任何事都兴趣缺缺的随身附离……

    瑞思咬了咬牙,终於决定不出声。

    白浨重确定了瑞思不会出声制止之後,提起剑,向孙仁义道:「你说,你早就很想与圆月杀法一较高下,还没分出胜负吧?来吧,快来吧!」

    在我倒下之前,快来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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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剑录介绍:
不才写作只懂写长篇小说 且往往开头枯燥乏味,若有耐心的人 才能在後段看到不同的光景喔 本作乃不才第一部作品「君临天下」之续 有兴趣的看倌,可以用email向不才索取问剑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问剑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问剑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