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大唐西域少年行TXT下载大唐西域少年行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大唐西域少年行全文阅读

作者:海命     大唐西域少年行txt下载     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无数铃声遥过碛(下)

    “伊月,快下来,马队正押了几个人过来,赶快来看看。”

    阿伊腾格娜听到白脸唐将押了人过来,也忍不住好奇地掀开了车前的帘幕。往外一看,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深秋的晚风,催动粼粼碧波,一望无际的水面充塞天地。

    “这是夷播海,你看,东边的湖面还是波光浮动,西面却已经凝了薄冰,正如传说中的那样,东咸西淡,”看着阿伊腾格娜惊讶的表情,王霨解释了一句,同时心里暗暗念道:“夷播海就是巴尔喀什湖啊,清朝对西域控制的极限就是巴尔喀什湖。可在大唐,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大片土地,还在安西都护府的掌控之下。”

    阿伊腾格娜站在马车上问道:“小郎君,为什么东边的湖水是咸的呢?”虽然心里总是小男孩、小男孩的叫着,说话的时候,她还是很注意的。

    王霨本来想讲一讲内流河、蒸发等知识和概念,但忽然觉得这样太无聊了,就装作很认真地说:“大概是天下所有人的眼泪都流进去了吧。”

    “是这样的吗?”阿伊腾格娜似信非信,也不在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小郎君,我们走多远了?”

    “我们离开碎叶,向北走了千余里,到了夷播海,然后就会转向东,穿过阿拉山口,再走八百余里,就到北庭都护府所在地,庭州了。”王霨前世深喜历史地理,在网上追着看了不少相关的知识贴,对这些可谓信手拈来。

    “好远啊,以后想回碎叶看看也很难啊!”阿伊腾格娜听了王霨的介绍,心又黯淡了下来。

    “伊月,你看,马队正押的几个人是不是粟特商人?”

    “粟特商人?”王霨有点夸张的询问剪断了阿伊腾格娜的愁绪。“头戴尖帽、剪发齐项、窄袖紧身、珠宝饰带,肯定是粟特人。上面几句话是忽都鲁嘲笑粟特人时说的。”

    见阿伊腾格娜几句话又要绕到伤心事上,王霨赶紧提了个很有诱惑的建议,“马队正押着粟特人去见我父亲了,咱们也去看看吧。来,我扶你下来”

    “好啊!”阿伊腾格娜握着王霨的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没看见,王勇站在马车后面嘀咕了一句:“这小娘子,都快成小郎君的青梅竹马了……”

    阿伊腾格娜柔嫩的手,让王霨无端想起了那天晚上和自己同乘一骑的艾妮塞公主,那淡淡的幽香,让王霨忽然有点惆怅。然后,他再一次想起了小雨。“在原来的世界,我已经不在了啊,小雨也应该会得到新的幸福吧。我现在需要做的,是在这个大唐努力活下去。山雨欲来风满楼,现在是黑暗前的黄昏啊。”

    “小郎君,我们快过去吧。”阿伊腾格娜的手并没有从王霨的手里抽出,而是拉着他急着往前赶。

    “嗯,我们跑过去吧。”王霨拉着阿伊腾格娜,飞快地跑了起来。飞奔中,王霨脑海了出现了一句《重庆森林》中的台词:“跑步可以将身体里的水分蒸发掉,而让我不那么容易流泪。”

    王霨和阿伊腾格娜气喘吁吁地跑到距离粟特人不远的地方,正好听见一个矮胖的粟特人正急着用唐话辩解:“大帅,某等都是曹国的良善商人,今前往长安贩卖大秦国的金银首饰,途中不慎遭遇风沙迷途,才冲撞上国大军,可不是什么间谍啊!”

    “尔等可有凭证?”杜六郎厉声质问。

    “有,有,”矮胖子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张麻纸,小心翼翼地递给杜六郎,“这是过所。”

    杜六郎接过来细细看了一遍,低声对王正见说道:“大帅,过所是真的,还有前几天安西都护府这边盖的印章呢。某仔细观察,这些人当是粟特商人无疑。只是这人的言辞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王正见淡淡地问道,眼光却瞥着不远处的王霨和阿伊腾格娜。

    “大帅,行军期间,某一直关注沿途天气。某敢确定,近十余日,夷播海周遭绝无风沙。”“无妨,粟特人长于经商,自然言不尽、意不实。某等用心警戒即可。”

    杜六郎略一思索,旋即将过所交还矮胖子。“大军行进,最忌不明之人尾随。尔等犯我忌讳,理当扣押。但念汝等皆为下国良善之辈,特饶尔等过失,下不为例。”

    矮胖子如释重负,一把接住过所,连连点头,叩谢一番便被马璘带走。

    王正见看也不看千恩万谢的粟特人,而是看着正和阿伊腾格娜窃窃私语的王霨喊道:“霨儿,过来。”

    “拜见父亲大人。”王霨叩拜在地,阿伊腾格娜也王霨身后行礼。

    “都起来吧。你刚才在议论什么?”

    “大人,某在告诉伊月,这个粟特人在说谎。”

    “哦,你怎么知道?”王正见微微有点惊讶,看了眼杜六郎,发现他也一脸惊诧。

    “这粟特人虽然装得很谦恭,但他说话的时候,右手摸了自己的下巴四五次,右腿也抖了好几次,这都表明他是在因为撒谎而感觉紧张。”

    “小郎君,你说的这些某也留意到了,但凭什么说这些动作表明粟特人在说谎。”

    “哎呀,我这都是从美剧《lietome》里面学的,忘了唐朝还没有普及这些知识呢,这可怎么办?”王霨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小错误。心里灵机一动,索性借机装一把吧。

    “大人、杜判官,我昏迷醒来之后,感觉好像多知道了很多东西,刚才说的这些是自然而然出现在心里的。”

    “什么?你说昏迷之后多知道很多东西,怎么不早告诉某。”王正见着急问道。

    “父亲大人,我一开始也不确定,且很多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刚才是看见粟特人的小动作,我心里很自然就忆起判断撒谎的一些见解了。”

    “霨儿,某问你,当今渤海郡王为谁?”

    “大钦茂。”

    “当今的南诏王呢?”

    “阁逻凤。”

    “长安有多少里坊?”

    “110个。”

    王正见问了数个和北庭、安西毫不搭边且自认为没有教过王霨的问题,王霨都略一思索就答了出来。顿时惊呆了众人。

    杜六郎想了想,对王正见说道:“大帅,让某考考小郎君。”王正见点点头,“六郎博览群书、见多识广,汝来考校正好。”

    “小郎君,你可知琉球?”

    “知道。和江南东道隔海相望,为一大岛。”

    “今有人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余三钱;人出七钱,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一共……”王霨在心里用二元一次方程算了一下,正要回答。就听见身后的阿伊腾格娜清脆地报出了答案:“共7人,物值53钱。”

    “小郎君,小娘子说的对吗?”

    “对。”王霨算出的也是这个答案。

    “小娘子怎么知道答案的?”杜六郎脸上如拂春风,轻笑着问阿伊腾格娜。杜六郎一直在教阿伊腾格娜学唐话,他十分喜欢这个聪慧的小娘子。

    “夫子,这是《九章》的原题,我以前学过。”阿伊腾格娜对杜六郎特别尊敬。

    “你居然学过《九章》?大唐科举重经学文辞,轻算学之道。诸州学生、士子多不用心攻读《九章》,据某所知,小郎君虽已发蒙读《诗经》、《论语》,但亦不曾习《九章》。不料小娘子精通此道啊。”杜六郎又惊又喜,俨然发现了一颗明珠。

    “夫子,我父……父亲大人曾说过,牧人要能数清自己的羊群,君主要能数清自己的士兵。我和哥哥从小都是学算学的。”

    “大帅,伊月小娘子天生聪慧,小郎君现在更是生而知之,某希望到庭州之后,继续教习小郎君和小娘子,望大帅首肯。”杜六郎郑重地朝王正见做了个揖。在庭州时,王霨有自己的夫子,杜六郎只是最近才开始教王霨。王正见是不得已才将王霨带来碎叶的,不可能再强逼教书先生来战场。

    “六郎学富五车,某本就有意请六郎教习霨儿。只是六郎诸事繁忙,某不敢叨扰。至于伊月小娘子,虽身世特殊,但天资聪颖,若习得六郎的一身技艺,亦或有助于大唐和霨儿。今君有所请,某岂敢不从!”

    “父亲大人,某有个请求。”王霨听到王正见说的“有助于霨儿”,不禁满脸通红,赶紧插话打断父亲的遐想,“希望大人不要张扬吾昏迷之后的变化。”

    “你且说说你的道理。”听到王霨这个请求,王正见沉静了下来。

    “某这么请求,理由有二。一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某忽经此变,原因殊不可解,若传入天下人耳中,恐生诸多事端。二是吾亦非万事皆知,只是无端多了些许见识,且这些见识吾不知有多少,亦不能主动言之,唯遇事方可自现。若闹得沸沸扬扬,遭人诽难,徒增笑耳。”

    “汝有此等见识甚好。”王正见心中大慰,“汝经惊马之危而添见识,某不知是汝之祸福。今自知不可张扬,方使吾心甚慰。见识者,力也,力大虽佳,未必是福;心性,发力之道也,知所进退,方可避祸。今儿增见识、明事理、炼心性,令某心中无所愧矣。”

    王霨本只是想稍稍透露点自己的变化,为以后的一些行动的改变做点铺垫,但听了王正见的拳拳之语,心中也深有感触,在这个孤独的时空,居然得到了如此浓郁的父爱,心中充满了无比的幸福。

    夜色渐渐浓了起来。知道王霨变化的,仅只有王正见、杜六郎和阿伊腾格娜而已。王正见和杜六郎甚爱王霨,自然不会外传此事。不知怎的,王霨觉得,孟伊月这个小娘子,也不会张扬此事,这大概是冥冥之中的一种信任吧。

    苍茫的夜色中,矮胖的粟特商人离开唐军大营之后,听着夷播海的水声,自言自语道:“找了半天,这天马究竟藏在哪里啊?”

    在粟特商人看不到的湖边某处,无数阴森森的绿眼睛,在瑟瑟秋风中,亮得瘆人。

第十三章:惊见天马矫如龙(上)

    夜幕中的唐军大营,各帐灯火已熄,唯有哨岗警戒之处的熊熊火炬,伴着刁斗声,炙热向上。

    马璘身披重甲、腰跨长刀、手握雕弓,领着几个牙兵,在大营里巡视。虽然马璘今年才23岁,但在安西都护府已经效力三年了,对西域地理了若指掌。这夷播海南北虽短,东西却狭长,延绵千余里。夷播海西部水质甘甜,东部则水质苦咸。虽然咸水人畜不能饮,但湖边小淀星罗棋布,水草丰美、野物众多,突骑施、葛逻禄等部均常在湖边放牧,丝路北路来往商旅,也多缘湖而行。

    唐军扎营于湖边高地,紧靠一个二十余亩大的水淀,可谓视野开阔、水源丰富、易守难攻。北庭唐兵虽是大胜班师,但沿途扎营依然十分严谨,陷坑拒马一应俱全。马璘巡查了几个岗哨,执勤军士都精神十足,并无懈怠之意。

    “果然是百胜精锐,北庭兵马不弱于安西。”马璘暗暗想道,对王正见的钦佩之情更上了一层楼,也对自己的前途更加充满了信心。

    马璘生于陇右马家的旁支,祖上相传是大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裔。虽族谱记载模糊,但马家一脉一直重视子弟兵法、武技的培养,希望能够再培养出马援一样的名将。马璘的祖父马正会,曾为右威卫将军;父亲马晟,为右司御率府兵曹参军,可马璘很早就成了孤儿。幸而马璘天生神力,尤擅骑射,马家上下无人不知。陇右胡汉混杂,民风彪悍,马璘靠自己的一张强弓也闯下了偌大的名头,即使是号称骑射纯熟的回纥人,对马璘的连珠箭也惊叹不已。

    马璘十分崇拜祖先马援,常读《马援传》而不释卷。他本对自己的技艺十分自信,却不料遭人陷害,误伤他人,按律当流。亏得马家家主出面,县令也怜惜其才,允其为“长征健儿”,以征募兵的身份前往安西都护效力。

    很快,马璘就在安西脱颖而出,刚一年就升为火长,又过了一年多就当上了队正,并且是在安西都护府最精锐的斥候营。可马璘所在的斥候旅的金旅帅,仗着自己是高仙芝的高句丽同乡,上下其手、党同伐异。马璘长得俊朗,脾气却爆若火炭,抓住了金旅帅的证据,一直告到封常清封判官那里。封常清鼓励了马璘几句,并许诺处罚金旅帅。不久,旅帅就调离斥候营到葱岭守捉去了。

    马璘本来很得意,可不久就听到军中兄弟传来的消息,金旅帅已经升到葱岭守捉的镇将了,而马璘已经被封判官记在黑名单上,不准备再提拔了。

    马璘郁郁之中,领了前往碎叶给北庭军送信的任务。不料阴差阳错,和王勇一起救了北庭节度使王正见的小郎君,还抓住了突骑施的小郡主。最重要的是,因小郎君看重,马璘被王正见留在北庭担任牙兵队正,同时教授小郎君箭术。

    虽然还是队正,但节度使身边的牙兵可是高人一等的,并且还和小郎君搭上关系,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对于王正见的信任,马璘铭感于心。

    想到小郎君,马璘抬头一看,自己已经走到了小郎君的营帐前。马璘刚走近前,营帐的帘幕被掀开了,脸色黝黑的王勇走了出来,“十三郎,巡夜呢?”

    马璘族中排行十三,近日和王勇厮混得十分熟稔,彼此称呼也亲热起来。“二郎,还是衣不解甲啊。”

    “碎叶城外的事,已经吓碎某的肝胆了,再出意外,就无颜面对阿郎和娘子了。”

    “那些黑衣人都是大食国顶尖的刺客,换谁也挡不住五个顶尖刺客的偷袭,你顷刻间就击毙一名刺客,武艺已是十分了得啊。”

    “十三郎,你箭法更是万里挑一。”

    “咱们别互相吹嘘了,小郎君睡下了吧?”马璘换了话题。

    “还没,黑灯瞎火的,还在缠着伊月那个小娘子,问算学和昭武九国的事呢。”

    “小郎君可真是好学。某是粗人,虽略通文字,但更爱刀剑。不过某也知,这算学是实用之物,学来并无坏处啊。”

    “那是自然,单说行军打仗,每日粮草消耗、人员增减,不都得靠算学吗。只是小郎君龙凤之姿,以后是要做大事的,不学算学也无妨。但小郎君爱学,自然是更好的。”

    两人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了马嘶声,然后就感觉有踏碎天地的马蹄声,距离高地越来越近。

    “敌袭?”马璘和王勇不约而同地喊道,然后各自刀弓在手。马璘打了个呼哨,一匹白马疾若闪电、闻声而来,马璘一跃上马,向马蹄声奔去,身后的几个牙兵也纷纷去找自己的坐骑。王勇则迅速退进营帐,低声喝道:“小郎君、小娘子,有警讯,勿再言。”

    白马脚力甚快,几步就跨到了大营西边的栅栏处。执勤的唐军已经迅速作出了反应,将羽箭搭在了弓弦上,朝着大营外引而不发。同时,已经有几个牙兵前往杜判官处告知西边的异动。

    马璘接过牙兵递过来的火把,脚踏马镫站了起来。远远望去,首先看到距离唐军大营二十余丈外的十几顶小帐篷。马璘知道这是粟特商人的宿营地。此刻粟特商人的营帐里人声鼎沸,只听见人喊声、马嘶声,以及骆驼被惊到的低沉呼噜声,似乎很多人正从帐篷里出来,准备上马集合。

    “难道是粟特人闹出的动静?”马璘首先想到了这一点,但很快就否定这个念头。粟特商队有上百人,平时看还算是股力量,但和上万精锐唐军相比,简直若蚍蜉一般。粟特人不可能自不量力,对唐军发动自杀式袭击。同时,马璘也能听懂些粟特语,从隐约听到的几句判断,粟特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十分兴奋。

    马璘几个转念之间,惊雷般的马蹄声更近了,大营里更多的唐兵也纷纷结阵而出,弓弩手已经率先分出四队,站在了营帐四面栅栏处。

    唐军开始戒备的时候,马璘发现,由几十个精壮粟特商人组成的队伍离开了营地,呼啸着朝着西方奔驰而去。

    “马队正,哪些粟特人是要去干什么啊?”马璘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郎君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边。王勇和伊月小娘子则在小郎君的身后。

    “二郎,让小郎君在这里,恐怕不安全吧?”马璘对王勇的冒失有点不满。

    “无妨,是某同意的。”王正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而杜六郎依旧从容地立在王正见的身旁。

    “参见大帅!”马璘做了一个揖,“某只是怕小郎君有什么闪失。”

    “马队正,你可不能小瞧我啊,我也是有血性的大唐男儿啊!再说了,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磨练,我怎么能够向你和王勇叔叔那么勇敢啊。”王霨的话堵得马璘无法应答。马璘弓马娴熟,却不是擅长言辞之人。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小郎君这句话说的倒是深得吾心。马队正,着几个牙兵,用巨盾护着小郎君和小娘子即可,不必担忧。”杜六郎轻松解决了马璘的担忧。

    马璘还要再说点什么,忽然从西边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惨叫声,惊得湖边的芦苇从里又飞出了不少水鸟。唐军弓弩手也纷纷抬起了弓箭,将乌漆漆的精铁箭头,指向无边的黑暗中。

    惨叫声尚未平息,就有一股腥气顺着西北风冲进了唐军大营,隆隆的马蹄声似乎也被这腥气拦断,轻了下来。然后就听见了狼嚎声和马蹄踢打的声音。

    “大帅,是野狼群攻击野马群,双方厮打了起来。”杜六郎很快就冷静地判明了形势。

    “杜判官,某在安西也待了数年,狼群攻击马群也见过、听过不少,本也稀松平常。但为何这些粟特人不谨守营地,而是急着卷入狼群和马群的争斗呢。要知道,这野狼虽力不如虎罴,却擅于成群,群狼横行,虎豹辟易。听声而判,这狼群数目众多,恐有数百头。夜色之中,几十粟特武士,绝不可能战胜狼群。为何一向斤斤计较的粟特人却愿意去做这亏本的买卖呢?”马璘问出了很多人的疑惑。

    “大帅,小郎君说得对,粟特人确实是骗了我们,某已经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撒谎了。”杜六郎先对王正见说了一句,然后对马璘说道:“马队正,粟特人是这天下最精明的商人,他们宁愿牺牲数十个护路的武士,也要冲进狼群中,只能说明,这马群中有价值千金的宝贝……”

    “天马!”马璘还不待杜六郎说完,就吼了出来。“这帮该死的粟特人,居然想背着我们悄悄寻找天马,真是禽兽不如。”

    “之前我们并不知情,粟特人不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此刻既知其用意,就由不得这些粟特人了。岂不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土地上的天马,自然是圣人的,岂是这些属国商人可以贪求的。”杜六郎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嘲讽粟特商人自不量力。

第十三章:惊见天马矫如龙(下)

    杜六郎望了一眼王正见,得到对方的首肯之后,就开始发号施令。“四个团的弓弩手换火箭,西向六十五步,覆盖射击;四个团的陌刀手,依栅栏而立,防止狼群进营;辎重营,沿营地去草开壑,引水环营。其余兵马,披甲带刀,就地休息;马队正,带队牙兵护卫大帅;王勇,你保护小郎君和小娘子。”

    牙兵将一道道命令传了下去,弓弩手开始更换缠有浸油麻布的箭支。弓弩手身前的泥土地上,被人凿开一道浅浅的沟壑,无数桐油被倒入沟壑中,迅而窜出一条火线。弓弩手低下箭头,用火线将箭头点燃,然后张弓上弦。从粟特商人的宿营地看,唐军大营的西栅栏处,一下子就变成了一面火墙。

    “放!”杜六郎一声令下,无数火箭如同流星雨一般,飞向天空,浓浓的夜色一瞬间,被无数火点穿过,透成了千疮万孔。

    火箭首先越过了粟特商人的营地,那个矮胖的粟特商人本在大喊大叫,试图组织更多人上前。漫天的花火腾空而起,让他肉乎乎的脸一下子僵住了。“完了,好巧不巧,天马为什么要今晚出来的?今晚出来也就罢了,非要和狼群撕咬在一起。就商队这点人,对付恶狼还有点吃力,更不可能从唐军这个老虎嘴里夺食啊!”

    火箭越过粟特商人的营地之后,开始下坠。在星星散散火光的照耀下,可以看见前方有无数只恶狼,形成了一个灰色的半圆,正在包抄高速奔跑的马群。恶狼不断高高跃起,扑在惊慌的马匹背上大口撕咬,一口下去,深可见骨。已经有些马倒在地上,被几头狼吞食着,旁边还有几具粟特武士的尸体。灰色的半圆正在慢慢合拢,马群快要被包围住了。悍勇的牡马则在奋勇地嘴咬蹄踢,不少狼也死在了马蹄之下,被踏成灰色的肉泥。马群中有一匹通体金黄的牡马,在火光的照射下一跃而起,闪闪发亮的鬃毛如同旗帜一般随风飘起。金马落地的时候,铁蹄之下,已经多了两具灰色的尸体。马群中还有十余匹半大的小马,明显有些呆滞,像无头的苍蝇一般乱跑,它们的母亲可能已经先倒下了。

    火箭迅猛地向地面扎去,地面上的枯草旋即被引燃,在粟特商人的营地和狼群之间划出了一条火红色的分割线。有几匹狼直接被火箭命中,空气中顿时多出了些毛发和鲜肉烤焦的味道。

    “大帅,那匹全身金黄的头马就是天马。”在火光和烤焦的空气当中,杜六郎依旧风淡云轻,用上万人马,杀数百头恶狼,捕一匹天马,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王正见也瞧见了那匹如金子一般的天马,微微有些出神。听了杜六郎的判断之后,轻轻颔首,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传令,其余马匹暂且不管,全力捕获天马,某要献给圣人。”

    越来越多的火箭落在地上,火苗凭借风力,已经窜到了一人多高。摇曳变幻的火舌,吐出了腾腾的热浪。

    透过火焰和热浪,可以看到靠近火苗的野狼被烤的一阵哀嚎,无奈往后退,狼群的包围圈出现了缺口。马群望着燃烧的火焰,也有些惧怕和迷茫。这时,一匹主人已死的粟特武士的白色坐骑,佩戴着鞍辔,忍痛越过了火墙,带着燃烧的鬃毛,与天上的火箭擦身而过。落地之后,白马踏过粟特商人的营地,一口气跑到唐军大营外的水沟边,开始喝甘甜的湖水。野马群顿时明白了求生的希望,克服天性中对火的畏惧,纷纷跳跃火墙。

    杜六郎看了看火墙,挥手下令:“停止射击!”

    狼群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除了靠近火墙的地方无能为力之外,其余地方的灰狼都在加快进攻。正在啃咬野马尸体的恶狼也放下嘴边的食物,开始伺机袭击正在奔跑的野马,它们紧盯着野马的腿骨。一旦咬断一匹马的腿骨,就转口袭击其他马匹。

    金色的头马带着几匹健壮的牡马在马群外围东拦西阻,为马群争取更多的时间。一匹半大的小红马不知怎么晕头转向地跑到了头马带领的队伍中,也装模作样地跟着跑来跑去。无数野狼,被金马带领的马群踏成一摊灰皮。

    马璘看着金色的头马,忽而感慨道:“此马真天马也,可为马中之豪杰也。”

    火墙越燃越高,除了倒在地上的咬断腿骨的马匹和跟随金马断后的牡马,能跑动的野马都已经越过了火墙。灰色的狼群也变得有些稀疏了。金马带领的队伍只剩下四匹马,除了金马自己,就只剩下了一匹黑马、一匹白马和那一匹晕了头的小红马。

    金马一声长嘶,黑马和白马一起加速,周围的的狼群还没有反应过来,两匹马就如黑白两道电光,越过了火墙。

    金马一抬后腿,踢飞了一匹试图偷袭的灰狼,然后嘶叫着催促小红马。小红马稍稍犹豫,这时又有几匹狼扑了过来,金马又是回了它们一顿乱踢。

    小红马不再犹豫,加速奔跑,然后如离弦之箭一般跃起,跳起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它自身的身高。小红马起跳的一瞬间,金马也不再在意身后意图扑咬的野狼,稍一加速,也腾空而起。一黄一红、一大一小两匹野马,像威风凛凛的雄鹰一般,飞跃在赤热的火焰之上。

    马璘是爱马之人,望着这两匹野马,眼神都有些痴了。忽然,一头硕大的野狼从斜里穿刺而出,也腾空而起,不畏火舌的炙烤,向小红马咬去。

    “马队正,快救小红马!”王霨也已被天马的英姿折服,眼见小红马遇险,着急喊了起来。

    王霨话声未落,一支羽箭已经破空而出,向野狼飞了过去。马璘的职责是保护王正见,所以并没有换火箭。

    羽箭飞向灰狼的同时,金马在空中用力改变了方向,狠狠地撞在了野狼的身上。电光火石之间,羽箭射在了灰狼腿上,被灰狼带着向火焰中落去。小红马已经落在了火墙这边,金马虽然空中改变了方向的影响,但依然如飞天的蛟龙一般,越过了火墙,火墙的高温烤的金马浑身汗如血落。

    唐军大营西栅栏处的一群人,看见两马落地的瞬间,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一向冷静的杜六郎,一时也忘了下令捕捉野马。

    众人正在松懈间,忽然一头瞎了一只眼的巨狼,越过火墙,从天而将,落在了金马的背上,就要啃咬。

    马璘即刻抽箭上弦,但眼看就要来不及了。只见一道红光闪过,小红马一跃而起,撞飞了和自己一般大小的巨狼。巨狼应该是狼群的首领,虽然被撞飞在地,但就地一骨碌,就翻身而起,扑向了落地的小红马。小红马喘息未定,眼看就要被巨狼扑倒。一直白色的羽箭如电而至,插入巨狼的未瞎的那只眼中,巨狼疼的满地打滚。金马一跃,前蹄踏在巨狼的头骨上,将狼头踩得稀巴烂。

    翌日早上,灰溜溜的矮胖子,居然上门要将带着粟特商队鞍鞯的白马领走,让王霨见识到了什么叫要钱不要命。

    王正见自然不会和这样的人物计较,让他将白马领走了。王正见见粟特商队人少马乏,提议让他们跟着大军行进,遇见城镇的时候再补充人马,把矮胖子高兴坏了,连连叩首谢恩。杜六郎问王霨这次粟特人是否撒谎了,王霨十分肯定,粟特人这次是真心诚意的。

    大军用过早饭,再次拔营前进。和前几日不同的是,军中多了近百匹野马和一匹矫健的金马。金马被好吃好喝伺候着,到了庭州之后,大军休整,金马则要被护送着继续前进,向长安进发。捕获汗血天马的奏章已经送出,圣人不日即可知此喜讯。

    马璘身边又多了匹白马,欢喜得不行,对王正见的钦佩已经无以言表了。白马虽然不如金马,但也是难得的千里驹。王勇则默默地开始调教黑马了。

    王霨这几天不怎么坐马车了,他更喜欢骑在小红马背上了。王霨虽然摔了几跤,但还是凭自己的毅力驯服了小红马,让王正见更为欣慰。

    小红马并不是汗血马,但和金马却很亲密,这让王霨也不太明白,大概是多方杂交而产的吧。王霨准备到了庭州安顿下来后,好好整理和研究一下马匹方面的知识,搞清楚小红马的身份。

    阿伊腾格娜有时也想骑骑小红马,王霨自然愿意。两人一起骑在小红马上,看大漠雪山湖泊,望草原牛羊成群,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十分高兴,将诸多不开心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很多很多年以后,王霨再次来到了夷播海畔,秋风萧瑟如昔,草淀芳美依旧,水边的野花一年又一年吐露着芬香,巍巍的雪山依然沉寂在寂寞的白色之中,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只是伊人已经不在身边。

    而王霨那时不知道的是,阿伊腾格娜在独自看见此景时,也默默掉了眼泪。露珠一样的眼泪流进了夷播海咸咸的东湖里,和无数人的悲伤,融为了一体。

    (第一卷《碎叶梦醒》终)

第十四章:风雪霏霏非吾思(上)

    穿过狭长的阿拉山口之后,怒吼的狂风才变得稍稍缓和一点。漫天的飞雪被剧风搅动,宛若在云海中翻滚的玉龙,在唐军长长的队伍上空,咆哮不已。

    唐军步骑皆有马代步,骑兵更是一人双马或三马。队伍中,还有挽马拉着的辎重车,以及几十辆供伤员乘坐的马车。因为有众多的战马和挽马,狂烈的北风也无法阻止归心似箭的唐军。有几个旅帅、校尉之流的军官,对着铺天盖地的雪花,轻哼起《诗经??小雅??采薇》中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少士兵被这古代征人的心声打动,心里也泛起喜悦和思念之情,步伐不由更快了一点,仿佛再快走两步,就能抵达温暖的家了,就能抱着家里的娘子和孩子,围在火炉边给他们讲出征的见闻了。

    在喜庆洋溢的气氛中,王勇默默骑在新得的乌骊马上,披着厚重的黑色麂裘,在卷地而起的风雪中,像寺庙里泥塑的尊黑脸战神一般,面色无悲无喜,只是紧贴着马车缓缓而行。马车里小郎君和小娘子叽叽喳喳的讨论,他也听若未闻。

    王勇抬眼看见骑在飞霜上昂首挺胸、志得意满的马璘,不禁羡慕起这个粗线条的家伙。和马璘熟识之后,王勇就不再被他清秀的外表所骗了,知道这个家伙其实是个直肠子,做事大大咧咧、随心而已。对马璘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望无际、无遮无掩的平原,只需霹雳张弓、快意恩仇即可。他可以像游侠一样,不平则鸣、有仇必报,实在不行,转身就走。而自己所要面对的,则是无边的沼泽和崎岖的悬崖,日日如履薄冰、夜夜盲人瞎马,只能被动提防随时可能射出的冷箭,却不可能主动出击解决麻烦。但这样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路虽坎坷,却也无怨无悔。

    听着马车上小郎君开心的笑声,想着小郎君这些日刀法、箭技和骑术的长进,王勇的嘴角难得的翘了起来。他望着在风雪中渐渐清晰起来的建筑轮廓,摸了摸怀中藏了许久的几枚铁蒺藜,心里暗暗想到:“只是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罢了。”

    这几枚铁蒺藜是他在碎叶城外的小树林里面找到的。当时大战将起,大食小公主被人追杀到唐军大营附近,在树林里打猎游玩的小郎君又忽然坠马。众人纷扰慌乱之际,王勇依然敏锐地觉察到事情的诡异之处。小郎君的那匹小马是自己亲自驯养的,性格尤其温顺,不可能突然受惊。而他仔细搜寻惊马之地,在树林的地面上发现了不少隐藏在落叶之间的铁蒺藜。这些铁蒺藜就是唐军平常使用制式武器,毫无特殊之处。大战之后,他乘马璘教授小郎君箭术的空闲,再次去搜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任何痕迹了。

    这些异常他都禀报给大帅了,但大帅只交待他加强对小郎君的守护,不要轻举妄动。想起这件事,才看看风雪之中隐晦不明的庭州城,王勇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横刀:“无论前面是谁,某都要拔刀向前、直面艰辛!”

    随着唐军队伍越过了城西的寺庙之后,庭州城的线条变的越来越清晰。王霨掀开了马车一侧的窗帘,透过风雪遥望着扑面而来的庭州城。王霨的脑海中虽然有庭州城的印象,但那毕竟是融合他人记忆而来的,不够清晰,不如当下的眼见为实。但模模糊糊间,王霨觉得自己心中对这个庭州城并无太多温暖的感觉,反而有些许厌恶和恐惧。王霨乌龟流的性格让他暗暗琢磨着,这庭州是不是有什么诡异?看来自己要多多小心啊!碎叶城外的惊马事件,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最终的说法,但看着在车外紧紧守护的王勇,王霨立刻意识到,自己穿越而来的这个世界并不简单,平静的水流下满是礁石和险滩,自己必须打足精神、仔细应对。

    阿伊腾格娜看见王霨探出头望着马车外,也好奇地掀开另一侧的窗帘。一眼望去,前方是一座巨大的四面环水的长方形城池,规模更胜于碎叶城。城外护城河的冰面上已然堆积着厚厚一层雪。隐约可以发现的是,城墙有内外两重,将城池分成了内外两城,内城的城墙更高些。两层城墙上马面、敌台密密麻麻,四角还都修有用于侦查敌情的角楼。阿伊腾格娜发现,在这风雪肆虐的天气中,城墙上依然有士兵在兢兢业业地巡逻。

    北庭军冒着风雪向城池南门走去,距离护城河还有十余丈的时候,马璘在杜判官的示意下,轻轻一踢飞霜,越出队伍,对城墙上的守军喝道:“都护率大军回城,速开城门!”

    唐军平时不设元帅,出征时方任命“某某道行军大总管”,这个“大总管”是个临时性的职务,军中上下则多以“元帅”或“大帅”称之。王正见受诏讨伐突骑施,自然就是此次军事行动的主帅,军中上下也以“大帅”呼之。王正见的本职是正三品的北庭大都护府的都护兼节度使,班师回到庭州,马璘就称呼王正见为“都护”了。

    庭州城南门守军的火长听到了马璘的呼喊,也看到了城下很多袍泽熟悉的脸孔,但依然按照程序大声回应到:“请交上都护的鱼符勘验。”边说便要将篮子放下来。

    “不用汝等麻烦!”马璘掏出鱼符向前一抛,随即射出一箭,箭尾的翎羽勾住了鱼符上的七彩丝线,带着鱼符向城头飞去。

    火长一慌,一边想去接鱼符,一边又想着拿盾牌挡箭,顿时手忙脚乱。其余守军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

    眨眼间,羽箭带着鱼符画出一道弧线,从火长身边缓缓飞过,然后落在了城楼上。黄铜鱼符和青砖地面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神射手!神射手!”火长先是冻僵了一般,惊讶的一动不动,然后仿佛被春风解冻,振臂高呼起来。城上的守军和城下的队伍也纷纷跟着喊了起来。

    王勇把刚才的一幕看的清清楚楚,对马璘力道的把握也很赞叹,心里笑着骂道:“这马十三郎,肠子直,心眼却不少。知道自己初来乍到,先露一手啊。”然后对从马车里探出头的王霨说道:“小郎君,看见马队正神鬼莫测的箭法了吧,你一定要勤加练习啊。”

    王霨点头称是的功夫,守军已经开始转动绞车,吊桥咯吱吱地放了下来。北庭都护府下辖瀚海、天山、伊吾三军,共2万名唐军。其中瀚海军由北庭都护直辖,共一万两千人。天山、伊吾两军各四千人。此次出征,天山、伊吾两军各出两千骑兵,其余均为瀚海军。四千骑兵已经各归其驻地,瀚海军的驻地就是庭州城。

    “保持队列,开始入城!进驻营地后,各营除值守人员为,均可休沐三天。”杜六郎一声令下,瀚海军的将士跨着喜悦的步伐穿过南门的瓮城,绕过内城,奔向外城西北部的营地,放下身上披挂的装备,然后将马匹牵到北城外部的羊马城后,就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王正见一行在百名牙兵的簇拥下,向内城的南城门走去。阿伊腾格娜这时发现,内城外面居然也环绕着一圈护城河,“这庭州城的防护可比碎叶城严密多了,我们突骑施人果然不如唐人善于筑城守城啊。”阿伊腾格娜在心中默默念叨着,思绪又飘远了。

    “参见都护!”数十人的喊声把阿伊腾格娜的思绪拽了回来。一群穿着青绿色团圆领官服的都护府各曹署官员,站在内城南门外作揖迎接王正见。为首的三位,二位身着绯色官服,一位更是身披紫色袍服,在团团青绿色中鹤立鸡群。

    “诸公折杀某也!碎叶之捷亦多赖诸位之力,某必为诸位请功。”王正见连忙答道。

    “王都护,为都护和诸位请功的奏章某已急报圣人,不日当有旨意。高将军告知某,说圣人已得知都护献天马之事,龙心大悦,望将军早日将天马送到长安。”众人还未回应,一窜尖利的声音从前面三位中飘了出来。

    “多谢张监军!献天马到长安之事,某已有所计较。计算时日,明日启程,一路马不停蹄,抵达长安时也行将新春元日了。某想不若将敬献天马与元日朝拜两事并在一起,不知诸公意下如何?”

    三人先默默计算一番,然后几乎同时都点了点头。“都护安排得很妥当,不过不知安排谁人负责面圣朝拜?”位于三人正中鼻高肤白、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问道。

    “阿史那副都护,某是这么考量的。元日大朝,各方都护府均需派使者朝拜圣人,一则敬仰天颜,二则述职论责。然派何人前往,尚无定例,判官可、长史可、孔目可、掌书记亦可。某思之,此时不同往日,前有碎叶战事,后有天马祥瑞,诸多事项,均需伏阙禀圣,不如由副都护劳累一番,亲自上京一趟,如何?”王正见满面春风地看着一脸儒雅的阿史那旸。

第十四章:风雪霏霏非吾思(下)

    “为国为君,某岂能畏劳惧苦?!不过某有两件小小的恳求。”阿史那旸优雅的神态中多了点戏谑:“一是烦劳杜判官连夜作锦绣奏章一篇,二是烦劳马队正陪某上京一趟。”

    “阿史那副都护的算盘打得是叮当响啊,都护身边的一文一武都不能躲在后面了!”站在阿史那旸左边的监军张道斌忍不住用尖细的公鸭嗓笑了起来。

    “杜判官有倚马可待之才,锦绣奏章早已拟就;马队正神射无双,自然能护得天马周全。这两件事,某都准了!”王正见轻轻捋了捋飘逸的美髯,目中满满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阿史那旸尚未来得及回话,站在他右边的大饼脸就很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神箭是否无双,还是和某比试之后再说吧!”

    “王都护,高长史一直被人称为‘北庭第一箭’,马队正也技艺不属,不若就按高长史的意思,今日就比试比试?”张道斌作为皇上亲派的监军,地位超然,换句话说就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阿史那旸对高舍屯的冷笑和张道斌的阴阳怪气充耳不闻,只是对王正见作了个揖:“既然都护割爱,某必尽职尽责、昼夜兼程,在元日大朝前将天马送到太仆寺御马苑中”

    “阿史那副都护、张监军、高长史,护送天马和参拜圣人一事,如果诸位没有其他意见,就这么定下来吧。如无其他急事,明日某再处理公务,今日则要稍稍放纵,贪享天伦之乐了。”

    “恭送都护!”队前三位带头,都护府的全部官员一起作揖。阿伊腾格娜趁机又探出了头,看着皮肤白皙的阿史副都护,同为突厥人的亲切感让她不禁多看几眼。此时,她忽然发现小郎君将脑袋挤在了自己肩膀处,也盯着阿史那都护发呆。好像还喃喃自语了一句:“怎么感觉好熟悉啊……”

    阿伊腾格娜不明白小郎君在发什么呆,一抬头,队伍正在向内城的北庭大都护府官署衙门行去。都护府官署前衙后院。杜六郎就在前面衙门办公,百名牙兵则在院子的前宅居住。

    队伍在官署前纷纷下马,阿伊腾格娜和小郎君也下了马车。下马车时,又是小郎君跳了下来,然后伸出手让阿伊腾格娜扶着跳下来。对于来着21世纪的王霨而言,为女士服务的绅士风度是深深刻在骨子里的;而对生下来就习惯被人服侍的阿伊腾格娜来说,小郎君让她扶着自己的手的举动让她感觉很熟悉、也很温暖。在抓住小郎君的手跳下来的时候,阿伊腾格娜笑着对小郎君做了个鬼脸。

    阿伊腾格娜跟着小郎君的后面,穿过庄严大气的前衙。这时,杜六郎离开众人,去处理出征期间积攒的文书了。走到院子前宅时,亲兵纷纷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马璘也被人拉着去看自己的住处了。

    看着连接前后宅的月门,阿伊腾格娜明白要面对很多陌生的面孔了,就低下了头,躲在小郎君身后,慢慢向前走。阿伊腾格娜虽然低着头,还是用余光发现,黑脸武将悄悄靠近了小郎君一点,仿佛想替小郎君遮挡扑面的雪花。

    “妾身恭贺夫君大捷归来!”月门内,一位身着华丽狐裘的贵妇满脸春风,在油纸伞下向王正见微屈身体,行了个肃拜之礼。贵妇行礼的时候,身后的两位年轻的夫人也一起弯腰肃拜。

    “风雪冰寒,娘子在宅内等候就是了,何必冒寒而出呢?快快进屋!张氏和崔氏,也回各自的房间吧。”王正见快速做出了安排。阿伊腾格娜用眼角发现,月门内的诸人都没有动。

    “夫君千里征战归来,妾身受点风寒不算什么。况且,夫归妻迎,礼也,治国平家皆须循礼而行。妾身自幼习读《列女传》、《女经》和长孙皇后的《女则》,深知女子当以礼为律,以夫为纲、操持家务、相夫教子。”

    王正见听了贵妇的侃侃而谈,怔了一下,然后淡淡说道:“某素知娘子是谨遵礼法之人,深敬服也。此处风寒,还是到堂中细细道来。某也正要问问出征期间的家中细事呢!”

    “自夫君出征以来,两位妹妹起息如常,唯日夜盼夫君安;珪儿在州学勤于读书,先生时时夸奖;绯儿女红长进不少,只是依旧贪玩。众人皆尊礼而行,阖院上下皆无他事。”贵妇回答了王正见的问题,却没有移动脚步。

    “娘子治家有方,不愧河东裴家的名望。”王正见脸色不变,语气依旧平淡,“娘子可还有其他事?”

    “妾身还真有一事想请教夫君。”裴夫人依然挂着满面笑意,“夫君可是给霨儿寻了个突厥小婢女?”

    “正是!伊月小娘子,站上前来。”王正见看着从王霨身后低着头缓缓走出来的阿伊腾格娜,不由叹了口气,“受圣人诏喻攻伐,必当尽忠。突骑施人久违圣命,自然死有余辜。但国家攻伐,罪不及儿童。此女在战中流落,孤身一人,某看其手爪还算伶俐,就留在霨儿身边服侍。娘子可有什么疑意?”

    “夫君怀慈悲之心,妾身深为敬佩。收留个丫环,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妾身听说,此女常有违礼之处。敢问夫君,妾身是否应当管教?”

    “常有违礼之处?”王正见的声音多了点怒意,但没有人听出来他的怒意究竟是来自“常有”还是“违礼”。

    “方才下车之时,婢女居然敢让霨儿扶着她!听闻夫君凯旋途中,此女常与霨儿共骑一马。这不都是违礼之处吗!?”裴夫人的嗓门也高了起来。

    王正见和裴夫人的语速快了起来,阿伊腾格娜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但她从只言片语中也明白自己要有大祸临头了。在碎叶,阿伊腾格娜可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就是父汗,也只是对忽都鲁严厉。

    阿伊腾格娜不禁一哆嗦,饶她聪敏无比,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眼光闪动间,阿伊腾格娜忽然发现,有道目光不时在自己身上打量。目光的主人是个和忽都鲁年纪相仿的男孩,阿伊腾格娜想,这大概就是裴夫人所说的珪儿吧。

    “霨儿,你母亲说的事可是真的?”王霨看着阿伊腾格娜恐惧的模样,心中充满怜惜。忽然听见王正见的问话,不由一愣,心里盘旋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些父亲不都是看在眼里的吗?”

    看着王正见貌似严厉实则关心的脸色,王霨忽然明白王正见的意思了,立刻毕恭毕敬地回道:“确有其事。”

    “夫君,你听,霨儿都承认了。”裴夫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先听霨儿把话说完。”王正见不置可否。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某骑术一直不精,同骑一马是伊月小娘子在教某骑术。因某御马不当,前几天不小心把伊月小娘子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一次,扭伤了脚。某心中有愧,偶尔就扶伊月下马车。”21世纪的人,没有几个不会找借口的,王霨编点这样的瞎话简直是易如反掌。

    “是吗?”裴夫人的语气明显不信,“是不是应该查看一下这个不知上下尊卑的婢子的脚踝啊?再说了,即使真的扭伤了脚踝,也不能动不动就让霨儿扶啊。”

    阿伊腾格娜正要想着怎么配合王霨编的谎话呢,就听到王正见厉声说道:“娘子,适可而止吧。你动不动就谈礼法,可知礼法本出乎人情。人情之所需,外化为礼;礼法之本义,彰显人心。霨儿正为天真无邪之时,和玩得来的伙伴形容亲密,不过是发自肺腑的纯真之心而已,你又何必硬要用礼法去剪裁呢。珪儿这么大的时候,某也不见你动不动谈礼法!”

    王正见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向正堂走去,将裴夫人晾在了霏霏的白雪中。月门内外的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王霨站在原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茫然间,忽然听见后面有人慢吞吞地喊道:“姐姐你看,王霨回来了,有人陪我打雪仗了。”

    王霨很诧异,脑子里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听起来和自己很熟的童声到底是谁。回头一看,却发现一个和年纪相仿的男童后面,走出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少女头盘着两缕攒着金珠的小辫子,将姣好的面容映衬的无比明丽和调皮。

    看着少女的脸,王霨浑身僵硬,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此时,月门内走出一位年纪相仿的小娘子,朝着小辫子跑去。一把拉住小辫子的手,飞也似地往院外跑,不时传来几句:“云儿,没有想到这么大的雪你还来看我。”“好啊,咱们捕鸟去吧。”“你弟弟怎么是个跟屁虫啊!让他找王霨打雪仗去,别老跟着我们。”

    少女们清亮甜美的笑声打破了院内的尴尬气氛,裴夫人冷哼一声就走了,其余丫环也赶忙各自散了。张氏赶紧跟了上去,忙着给裴夫人解释到:“绯儿实在是太贪玩了,等她回来我一定狠狠教训她。”

    崔氏走了过来,看着还在回头追寻笑声的王霨,轻声叹道:“痴儿,还不跟我回去。”然后对着阿伊腾格娜说道:“伊月小娘子,一起来吧。”

    王霨把崔氏拉起的时候,还在想着那张被小辫子们环绕着的脸。阿伊腾格娜望着王霨的表情,一脸疑云。

    月门外,王勇摸紧了腰间的横刀,低低地自言自语道:“小郎君刚从碎叶回来,裴夫人就来了个下马威。小郎君一路上的行踪,她竟然全部知晓,连常有这样的字眼都说出来了。碎叶城外惊马之事,应该还会发生啊。某一定要加强警戒,绝不能在这个战场上失败啊。”

    急促的飞雪落在了王勇的裘袍上,矗立在原地的王勇,很快就被涂抹成半身白色。“霏霏风雪,可未必让人思念想念啊。小郎君,你应当有同感了吧。”

第十五章:胡旋长安见故人(上)

    腊月正午,寒风呼啸,阴云蔽日。在这样寒冷的冬日,马璘不停地鞭策着飞霜,向地平线上刚刚展露出来的长安城飞驰而去。

    马璘身旁,是骑术精湛的北庭都护府副都护阿史那旸,马璘身后,则跟着三个队的北庭牙兵以及数十匹骏马。在马群中,有一匹金光灿灿的神骏格外引人瞩目。北庭牙兵一人三马,一路除了在驿站稍事休息之外,不作停留。

    牙兵们带的都是北庭军中拔尖的战马,驿站里的驽马是入不了这些北庭精兵的法眼的。

    马璘胯下的飞霜是刚被驯服的矫健野马,体力充沛,常能甩后面的北庭军马三四丈的距离。天马则悠悠闲闲、浑不在意,引领着马群,小跑着随着牙兵队行进,一副这点路程不值得在意的样子。

    马璘一行从西而来,沿着丝路东进。则丝路的起点,就是长安城。策马奔腾的间隙,马璘抬起头眺望一眼,从来没有来过长安的他被眼前景象惊呆了。地平线上,巍峨的长安城如同连绵的高山一般冉冉而生,那巨大的身影连天跨地,覆盖了马璘的整个视野。

    马璘在陇右、碛西地区纵横这么多年,也见识过不少名城,比如陇右道的鄯州、安西都护府的龟兹、北庭都护府的庭州、突骑施的牙帐碎叶等。但没有任何一个城市,能像长安这样,巨大到动人心魄的地步。

    长安城作为当时世界上最为巨大的都市,南北长8651米、东西宽9721米,面积达到了惊人的84平方千米。这个面积究竟有多惊人?它是汉长安城的2.4倍、明清北京城的1.4倍、同时期的拜占庭帝国都城君士坦丁堡的7倍。可以说,在工业革命以前,长安城一直是人类建造的最大都城,是当之无愧的“古代世界第一城”。

    飞霜好像感受到了马璘的惊叹,放慢了脚步。后面一个瘦猴模样牙兵赶了上来,“头儿,第一次来长安?”

    “让你见笑了,某还真是第一次来长安。”马璘有点讪讪,感觉自己在下属面前露怯了。

    “头儿,这有什么可见笑的。不瞒你说,某是从小在长安城长大的,整日看到的都是画楼相连、街道纵横,天天听到的都是钟鸣鼓响、喧嚣鼎沸。当时某以为天下处处都是长安这般模样。后来父亲大人带某到长安南郊打猎,某第一次走出长安城,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山林、幽泉这样的天地。打猎归来的时候,某望着长安,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生活在如此庞大的一座城市里面。”

    “那你怎地放着长安的良家子弟不当,而来北庭呢?”马璘听到牙兵回忆过去打猎的情景,知道这牙兵的家境甚是不错。

    “唉,一言难尽啊。某当年也算长安城中小有名气的轻狂子,常流连于平康坊。一日与人争夺新来的胡姬,发生冲突,无奈才投身北庭。来了北庭之后才发现,胡姬满城皆是,愈往西容貌越奇丽。”瘦猴忆起年少青衫薄的时候,也不禁有点不好意思。

    瘦猴的回忆让马璘忘却刚才的讪讪之情。“既然你熟知长安,就给大家都介绍一下吧。”马璘拽了一下缰绳,飞霜停住了步伐。其余多数牙兵也纷纷围了过来,听这个长安牙兵的讲解。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长安。

    阿史那旸则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坐骑,让它停下来休息片刻。长安固然每一次都让他惊艳,但作为有资格直接面圣的从三品副都护和流淌着草原上最高贵血脉的突厥王室后裔,他不可能自轻身份,和一群牙兵们交头接耳。负责贴身护卫他的几个牙兵也非常尽责地守卫在副都护的身边。有个牙兵对于马璘停下来有点不满,想过去提醒一下,却被阿史那旸用目光阻止了。

    “长安城是由宫城、皇城和外郭城三部分组成的。宫城位于全城北部中心,和东北龙首原上的大明宫连成一体,这就是圣人起居朝见和中书、门下两省办公所在。宫城之南为皇城,皇城里则是尚书省、六部、九卿及御史台等官署办公所在。外郭城则以宫城、皇城为中心,向东西南三面展开。外城共开十二座城门,南面正中为明德门,东西分别为启夏门和安化门;东面正中为春明门,南北分别为延兴门和通化门;西面正中为金光门,南北分别为延平门和开远门;北面的中段和东段分别与宫城北墙和大明宫南墙重合,西段中为景耀门,东西分别为芳林门和光化门。我们此行将要走开远门进京,沿安福门街往东走,进皇城的安福门,再顺着宫城和皇城之间的横街继续东行,在承天门街右转,然后就可以去主管马政的太仆寺交接了。”

    瘦猴侃侃而谈,周围一帮第一次来长安的土包子们不时发出感叹之声。

    马璘心中梳理了一遍长安牙兵所描绘的长安城,对在城内的路线有了大致的认识。然后轻踢马腹,来到阿史那旸身边,作揖致歉道:“副都护,某来自穷乡僻壤,为长安所惊,浑然忘事,请副都护责罚。”

    阿史那旸轻抚马鞭,然后指着地平线上的长安城说道:“某第一次来长安时,年纪和汝相仿,所受惊吓,不在汝之下。此非汝之罪也,实乃长安过于璀璨之故也。我们继续出发吧,尽快进城!”

    马璘为阿史那旸的风度所折服,挥手号令北庭牙兵继续前进。队伍过了开远门外振旅亭之后,马璘一眼就望见了开远门城楼外的高高竖立的石砌“立堠”,上题一行大字:“西极道九千九百里”。

    马璘心中默算了一下,对瘦猴说道:“从此门到碎叶,恐有一万一千多里。这上面怎么才写九千九百呢?”

    “头儿真是问对人了。某听人讲过,不言万里,表示远游之人不为万里之行。”

    “原来是这样啊?”马璘望着城门口略显紧张的守兵说道:“咱们这些人马好像吓着了这些守城门的。既然你熟悉长安的情况,就由你去交付牒文吧。”

    瘦猴翻身下马,到守兵那儿先拉了几句家常,然后递上了牒文。守兵一听瘦猴是在长安长大的,就亲切了很多,还谈了几句杨家鸡犬升天、安禄山被赐铁券等京城八卦,然后就让马璘一行通过了。

    开远门的城楼下有三个门道,每道均有近两丈宽,气势磅礴。北庭牙兵穿过开远门最南侧的长长门道,顿觉眼前豁然开朗,一条五十丈宽的大街笔直地向东延伸,仿佛看不见尽头。街道两旁各有条一丈宽的水沟,沟两边则挺立着高大的槐树和柳树,将如戟如矛的枯枝刺向天空。长街两边,是一堵堵高高的坊墙,将长安城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110个里坊。坊与坊之间的小街道,居然也有二十丈宽。

    马璘再次被长安宏伟的格局和滔天的气势震撼了。这长安城,简直是集天地精华所生、赖鬼斧之功所造,非人力所能为。普天之下,确实找不到比长安更华丽、更璀璨、更宽阔的都市了。也只有如此磅礴大气的都市,才能衬映大唐的气象万千吧。

    街道虽然宽阔,行人却更多。既有面色匆匆、催促车夫的官员,又有得意蛮横、挥鞭策马的北衙禁军;既有帷帽遮面、仆役成群的贵妇,也有女扮男装、素面朝天的潮女;既有手牵骆驼、满面胡须的粟特商人,也有脚蹬木屐、身穿和服的扶桑矮人;既有金发碧眼、发肤白皙的黠戛斯人,也有短发蓬卷、通体黝黑的昆仑奴。熙熙攘攘的车马和人流,让久在西域大漠和草原厮杀的北庭骑兵们愣住了。人群中却也有不少人盯着北庭骑兵护送的金色天马出了神。

    瘦猴看着惊呆的袍泽们,用骄傲的语气说道:“过了安福门,还有七十多丈宽的横街了,哪里的人流更是密集,一不小心,还可能撞上个亲王、侍郎啥的,不必在安福门街大惊小怪。”

    马璘收起了自己被长安城震撼到麻木的心,来到阿史那旸马前请示:“副都护,我们是先去太仆寺还是北庭的进奏院?”

    阿史那旸望着街面的几个身着突厥服饰的商人,微微愣了愣神,然后答道:“先公后私,进献天马事大,先去太仆寺!”

    到了太仆寺后,阿史那旸让马璘和瘦猴进去通传碟文。其他牙兵们将马系在路边的槐树上之后,眼睛还在到处乱看。

    马璘带着瘦猴进入太仆寺,费了半天功夫,才找到了太仆寺的崔少卿。太仆寺上下对一身戎装的马璘和瘦猴眼高于顶,马璘都已经能够从他们皮白肉肥的脸上看到“军汉”这两个侮辱性的字眼了。若还是在陇右,马璘一定会用自己手中的长弓教训一切敢于轻视自己的人。但想到现在是在圣人脚下的长安,是在九卿之一的太仆寺的官署,自己是在负责都护交付的任务,马璘只能将满心的闷气咽了下来。

第十五章:胡旋长安见故人(下)

    四十来岁的崔少卿头也不抬,只盯着马璘递上的牒文反复检看。“北庭都护敬献天马?嗯,是有这么一回事。前一阵子尚书省送来封奏章的抄文,提到了献天马的事,圣人对天马也很好奇,急着想瞧一瞧。你们怎么现在才到啊?现在天马在哪里呢?咦?阿史那副都护亲自护送天马啊!你们怎么不早说!赶快带我去见阿史那副都护!”阿史那旸的官职要比从四品的太仆寺少卿高了一大截,高傲的崔少卿也不敢托大了。

    “参见阿史那副都护,万里护送天马,实在是辛劳副都护了!独孤卿奉令去政事堂了,某早知王都护和阿史那副都护喜获天马之事。请副都护进府一坐,顺便吃些茶汤。”出了太仆寺大门,崔少卿立刻满脸堆笑,宛如在表演变脸神技。

    “不敢言辛苦,少卿谬赞了。”阿史那旸很自然地扶住了崔少卿欲弯下的身体,“王都护在夷播海捕获天马之后,生怕有失,先用大军护送天马至庭州。然后派某日夜兼程,二十余日即将天马送至,现将天马正式移交太仆寺,请崔少卿先查验天马,吃茶汤的事暂且不急。”

    查验并办理转交文契后,崔少卿忍不住对天马啧啧称赞:“某在太仆寺也有五六年了,见过无数宝马良驹,这么神骏的天马还是第一次见,圣人见了肯定会天颜大悦!王都护和阿史那都护都必有封赏啊!”

    “若少卿无其他事,某等就先回进奏院了。还望少卿尽快将天马送抵的消息上报圣人。”阿史那旸对崔少卿的恭维置之不理,只是客气地回应了一下。

    “阿史那都护,某还有个不情之请!圣人向来喜爱神驹,得知都护敬献的天马运达长安,肯定要找都护询问捕获天马的详情。请都护派几位儿郎留在太仆寺逗留几日,以便通达消息。”

    “崔少卿所言有理,马队正,汝就带你的那队兵马留在太仆寺听崔少卿派遣,同时也可在闲暇时逛逛这长安城。”

    “谢副都护!”马璘和瘦猴等人都高兴得不行,兴奋得如脱缰的野马一样。

    一转眼过了两三天,崔少卿那边并无消息传来。马璘也乐得清闲,便将五十名牙兵分为五组,每日一组留在太仆寺听候消息,其余四组则可脱下戎装在长安城内消遣消遣。

    转眼已是腊月二十七,这日,马璘在瘦猴的指引下,带着三五个牙兵一起来到了西市。有些牙兵想先到东市逛逛,尤其是想去东市附近的平康、宜阳二坊见识一下长安名妓。瘦猴说平康坊是他的伤心之地,谁想去就自己去,别指望让他带路。马璘则无所谓,反正西市、东市都没见识过,先看哪个都一样。

    进入西市之后,瘦猴指着市内的街道向马璘介绍道:“头儿,你看,西市内东西和南北方向各有两条五丈多宽的大街,这四条大街像四把交错的横刀,将整个西市切成了井字形,一共分出了九个方块,各个方块里面,又有小的曲巷。所有店铺,不是临大街开设于各方块的四周,就是临小巷位于方块中央。这样临街设店,四面立邸,既便于交通和货物进出装卸,又便于招搅顾客,进行贸易。”

    马璘看着遍布西市各个区域的胡人,听着他们纯熟的叫卖声,感觉好像回到了碛西。“瘦猴,你给某讲讲,这西市和东市有何不同。”

    “西市可比东市好玩多了。东市由于靠近三大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周围坊里多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第宅,所以经营的都是四方奇珍,普通人根本买不起,人气自然不旺。不过这些店铺都是开张一次够吃三年。西市距离开远门较近,周围坊里多是长安城的平头百姓,还居住很多来自碛西甚至西极之地的胡商。所以西市经营的多是日常之物,肉铺、米行都有好几家。还有不少胡商还在西市开设店铺,销售西域之物,香料、珠宝应有尽有。”

    瘦猴和马璘边走边聊,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一家胡人酒肆门口。酒肆里,身着绯红长袍、翠绿锦裤和鹿皮小靴的胡姬高举双袖,踏着弦鼓之声,跳起轻快明丽的胡旋舞。胡姬的舞姿,疾若雪花空中飘摇,快似蓬草迎风飞舞,左旋右旋人不倦,千圈万周转不停。瞪大眼睛欣赏的几个浪荡子已经分不清胡姬的脸和背了,好像只看见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眼前飞舞。

    胡姬曼妙的舞姿让久不回长安的瘦猴也看呆了。庭州自然也是有胡姬当垆的,可如此善舞的胡姬是不可能在庭州停留的。技艺超群的胡姬都纷纷涌向长安,也只有长安才能让她们尽情绽放。

    瘦猴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马璘目不斜视,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

    “头儿,有什么情况?”从碎叶到庭州的一路上,瘦猴已经熟悉马队正的这种警戒的眼神了。

    “好像遇见熟人了。”马璘喃喃道。

    顺着马璘的目光,瘦猴很快在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了前面的目标,是一个身着白色武士服的胡人和他右手边穿着白色狐裘的小女孩。

    “头儿,什么人?用不用跟踪?”瘦猴已经把所有看胡旋舞看呆的同伴叫了过来,一群北庭牙兵瞬间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瘦猴,在碎叶的时候,你也跟随王二郎去救小郎君了。觉不觉得前面穿狐裘的小娘子有点像大食公主啊?”

    “细看真有点像!”“这身形,不就是和小郎君同乘过一马的小娘子吗?”牙兵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咦,居然有不开眼的小偷想去偷小公主?”瘦猴觉得自己离开几年,怎么西市小偷的眼力降低了这么多。

    一个十来岁的胡人,蹑手蹑脚跟在小女孩后面,然后迅疾出手,准备去拽小女孩的项链。

    “小贼住手!”马璘高喝一声,一跃而起,向小偷扑去。马璘尚未落地,白衣武士已经用右手反手抓住了小偷的左臂。小女孩则被吓得扭过了头。

    小偷盯着扭过头的看了几眼,然后右手出拳,迅速向小女孩精致的脸庞击去。

    白衣武士一时不顾转身,右手松开小偷的左臂,化掌为拳,朝小偷的右臂击去。白衣武士明显动了真怒,这一拳虎虎生风,如果击中,估计小偷的右臂就要废了。

    白衣武士一拳挥去,却打了个空,一扭身,发现小偷已经钻进了一条曲巷里。原来小偷是佯装击打小女孩,只是为了让白衣武士松手,好溜之大吉。

    白衣武士的拳虽然打空了,却并没有收手,反而加速挥击右拳,左手也挥了起来。

    马璘落地的同时,双掌前推,和白衣武士的右拳直接相撞。拳掌相交瞬间,马璘用突厥语说道:“赛伊夫丁,又见面了!”

    “马将军?你怎么来长安了?”赛伊夫丁用突厥语问道。

    “你和小公主还没有面圣吗?”马璘避开了赛伊夫丁的问题。

    “我们已经到长安一个多月了,那个鸿胪寺卿倒是很热情,说已经将我们带的国书交给天可汗了,可天可汗那边尚未有旨意下来,只能让我们等着。”小公主也认出了马璘,回答了这个问题。

    “某等也是有事进京面圣,等候了几天也没有见到圣人。听相熟的人讲,圣人冬日多在华清宫修养,近日即将回大明宫。你们应该很快就会被召见了。”

    “那可太好了!若得到天可汗的支持,阿拔斯这个逆贼就要吃到苦头了。”赛伊夫丁顿时喜上眉梢,没看见小公主着急的眼神。

    马璘浑不在意,轻笑道:“小公主逛西市,可有什么中意的东西。”

    “我离开大马士革太久了,甚是思念,所以来西市看看家乡的风物,并不买什么东西。”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离开故土总归是件难受的事。”马璘似乎被艾妮赛的思乡之情打动了,然后诚挚地说道:“某等就在太仆寺附近暂住。若公主需要某等,可派人来找某。”

    “十分感谢马将军!您简直是安拉派来帮助我们大食的。”艾妮赛不太明白马璘的官职,只是随口叫了声“将军”。

    “西寺鱼龙混杂,公主千金之躯,不应在此逗留太久,也免得睹物伤情。”

    “谢谢马将军,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很期望再次见到将军。”艾妮赛说完,就带着赛伊夫丁消失在街角了。

    艾妮赛走了之后,马璘带着瘦猴等人在几家大食人的酒肆逗留了很久。直到西市关门的鼓声响起,才开始回太仆寺。

    马璘才踏入太仆寺的大门,就被崔少卿一把抓住了。“快去禀告阿史那都护,圣人有旨,请他速来太仆寺接旨!刚才已经派出了好几个人去找阿史那副都护,都没有找到。”

    去太仆寺传旨的小黄门等了许久,才等来了微醺的阿史那副都护,回到宫城的时候宫门马上就要落锁了。这个小黄门发现,另一个被派去鸿胪寺传旨的小黄门也才刚回来。两个小黄门聚在一起直呼倒霉,传旨都遇见接旨的人不在,等了良久,真是晦气。

第十六章:钟鼓响彻大唐春(上)

    转眼就到了除夕,腊月底这几日,马璘和北庭牙兵们都没再出去闲逛,而是在北庭进奏院忙个不停。因为前几日接到圣旨,圣人为彰显国威,决定要让北庭都护府在元日大朝会上当庭进献天马。这是难得的在圣人和其他都护府面前显露北庭军威的机会,阿史那旸副都护极其重视此事,找马璘反复商量了多次,不断修改完善进献天马的流程和细节,力求尽善尽美。北庭牙兵们个个也都摩拳擦掌,准备好好表现一番。要知道,大唐国内熙熙攘攘亿万兆民,有几人得见天颜啊!更何况,这是要代表北庭都护府在圣人面前展现武功和英姿,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忙忙碌碌之际,不觉星斗满天。马璘正在专心致志地擦拭明光铠甲,忽然听到承天大街上传来了阵阵喧嚣声,一抬头,才发现夜色已经笼罩了长安城,朗朗的星空中,并无一丝月牙。“已经到亥时了啊!”马璘瞟了一眼刻漏。

    “头儿,驱傩的队伍到承天大街上了!”瘦猴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

    “长安的驱傩肯定很热闹!”“头儿,咱们出去看看吧。”牙兵们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对大街上的喧嚣声一片向往。

    “除夕之夜,金吾不禁,难得赶上在长安过除夕,你们就去乐呵乐呵吧。”阿史那旸副都护再次表现出体察下情、御人温和的一面。

    “谢副都护!”马璘带领本队的牙兵一起做了个揖,但他的目光故意避开了阿史那旸那双看起来如玉般温润透亮的眼睛。在从庭州到长安的一路上,马璘一直对儒雅潇洒的副都护颇有好感,内心深处甚至有些许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真是乡野村夫,和高贵的阿史那副都护相比,判若云泥。

    但这些如星辰一样明亮、清晰的好感,在接圣旨的那天晚上蒙上了一层捉摸不透的迷雾。那夜中使前来传诏之时,此行主持大局的阿史那旸却不翼而飞,不知到哪里去了。马璘带人寻了许久,才在平康坊寻到了正在喝花酒的阿史那旸。对于喝花酒,马璘并无任何不满,这毕竟是人之常情甚至是某些男人的癖好。让马璘真正在意的是,他在扶阿史那旸上马车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拉马车的两匹骏马疲惫不堪、浑身是汗……

    “可惜咱们没有面具?”一个牙兵有点失望的嘟囔声打破了马璘的深思,而阿史那旸早已经转回自己的房间了。

    “哈哈,我早想到了。前天跟着头儿去西市的时候,我就顺便买了些面具。”瘦猴很得意,长安一行,他这个长安土著尽力表现,让他在牙兵中的人气有所提升。

    “同去!同去!”嘻嘻哈哈的牙兵们从瘦猴手里接过各式各样的面具,绕开进奏院前庭里正在熊熊燃烧的庭燎,向承天大街走去。

    马璘顺手也抓了一个青面鬼面具,融进了街上狂欢的队伍中。队伍前头,是戴着老翁和老婆婆面具的傩翁、傩母;围在傩翁、傩母身旁身后的,是成千上百个戴着小孩面具的护僮伥子;队伍里的其余人,则都戴着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具,充当被傩翁、傩母驱除的对象。

    长安平日里执行严格的宵禁制度,无令不得在坊外游走。这就使得除夕、上元这几个不禁夜变得尤其热闹,整个长安城都变成了巨大的欢乐海洋。

    在人群的推拥中,马璘渐渐和牙兵们走散了,身边都是戴着千奇百怪面具的人,却不太能分清面具下的本尊是谁了。

    宽阔的承天大街上熙熙攘攘满是兴高采烈的“妖魔鬼怪”,长安城的居民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欢乐之中。

    风流繁华之时,却难免伤心痛苦之人。鸿胪寺门口,清瘦萧索的艾妮塞,在喧嚣的锣鼓声中,静静地望着承天大街上的“群魔乱舞”,感觉到的却只是长安城刺骨的寒意。

    艾妮塞不自觉地裹了裹身上的白色狐裘,思绪再一次飞到了遥远的大马士革。艾妮塞特别喜欢大马士革的天气,在地中海海风的吹拂下,大马士革的夏季不算炎热,冬季却很温暖,不像长安这么的寒冷。

    艾妮塞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单纯,但她明白此刻自己肩负的重担。自己所属的倭马亚家族,一百多年前就是麦加城的大贵族,在先知传播真主旨意的初期,家族里有人反对先知,并联合其他贵族将先知赶出麦加,使先知流亡麦地那;但家族里也有些人感知到了真主的指引,成为追随先知最早的信徒。

    先知用信仰联合了所有安拉的子民,而自己的祖先,则在先知飞升之后,继承了先知在大地上的权力,被选举担任引领众信徒的哈里发。很快,家族将自己的力量渗透到整个国家,将哈里发这个光荣的职位,变成了家族代代相传的特权。倭马亚家族一跃成为了帝国的王室,定都于大马士革,并用刀和剑,让安拉的光芒照耀着两河、北非、西班牙、呼罗珊等广袤的领土。

    如果家族能够一直牢牢掌控着帝国的大权的话,出生高贵的艾妮塞则会过着终生幸福的生活。在埃及宦官和西班牙侍女的服侍下,在铺满黄金和珠宝的王宫里快乐地成长,然后在年龄合适的时候,下嫁给某个忠于家族的总督或大臣,替家族维系庞大的权力网络。

    但庞大的帝国并非固若金汤,什叶派反对者一直是帝国的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们孜孜不倦地反对家族,坚持认为哈里发的职位只能由先知女婿一脉继承。同时还有哈瓦利吉派这样的跳梁小丑上窜下跳。他们不惜采取种种暴力手段对抗家族,以至数位家族首领横死于刺客之手。

    家族本来已经通过多年的鏖战,将反对势力打压了下来。但天有不测风云,在帝国击败萨珊王朝、征服呼罗珊地区的时候,倔强的波斯人在亡国之后,执著选择了什叶派作为自己的信仰,刻意和信奉逊尼派的帝国中枢保持距离。先知叔父的后裔阿布.阿拔斯趁机和波斯的什叶派勾结起来,震动了家族在呼罗珊地区的统治。哈瓦利吉派也伸手进来,支持阿布.阿拔斯。

    这些反贼身着黑衣,以示和崇尚白衣的家族势不两立。反贼势力越来越大,呼罗珊地区已经被其占领。家族正在巴格达地区和反贼激战,但战况并不算顺利。家族开始动员帝国的所有力量,将王室成员派到各个地区征集军队。阿卜杜勒??拉赫曼被派往西班牙,蒙齐尔则前往埃及……家族成员纷纷站了出来,肩负自己的职责,誓于帝国共存亡。

    父亲马尔万二世给艾妮塞安排了一个特殊的任务,那就是在精锐宫廷卫士的护送下,前往大唐求援。艾妮塞对大唐略有所知,帝国在向东扩张的过程中,遇见的劲敌就是大唐。大唐和萨珊王朝关系甚佳,且唐人也在不断西征,在吐火罗、呼罗珊等河中地区具有巨大的影响力。三十多年前,帝国名将古太白曾经和唐军发生小规模冲突,无往而不利的大食精兵居然未能战胜唐军。家族开始意识到,大唐不同于埃及、西班牙,也不同于西方的东罗马,是个足以和帝国相媲美甚至实力高于帝国的大国。

    之后,唐人扶持其附属国突骑施人,与帝国在河中地区进行了数次会战,帝国并未占据上风。这逼得家族不得不放缓在东方扩张的步伐,止步于撒马尔罕和乌浒河一线。

    突骑施人的赫赫武功,迫使帝国不得不表面上缓和了和大唐的关系,不断派遣使者来到长安拜见大唐皇帝;私底下,帝国则开始采用柔和的手段,不断向河中地区渗透,和昭武九国、吐蕃、突骑施等势力都建立了一定的联系。

    家族本筹划着逐渐策反河中诸国,再次和大唐争夺河中,但呼罗珊地区突如其来的反叛,打乱了家族的计划。阿布.阿拔斯在和家族争斗的同时,居然也将手伸进了昭武九国之中。反贼势力的逐步强大,迫使家族不得不考虑化敌为友,争取大唐的支持,而这个任务就落到了自己稚嫩的肩膀上。

    一路行来万余里,半路上还被反贼察觉了,遭到刺客们的追杀,护卫纷纷战死。在碎叶城外,自己险些都要被反贼抓到了,幸亏赛伊夫丁拼命抵抗,她才得以遇见唐军而被救。

    想到这里,艾妮塞忧郁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那个可爱的唐人小男孩,眼珠真黑亮。他还真有趣,逃亡之中居然还想着替自己挡箭支……

    “公主,左右无事,我们不如也找个面具加入进去?”观察驱傩仪式许久的赛伊夫丁敏锐抓住了艾妮塞表情的细微变化,提出了建议。

    “好吧,我要戴个最吓人的面具,让别人都怕我。”艾妮塞被压抑着的童真的本性终于表露了出来。

第十六章:钟鼓响彻大唐春(下)

    夜色愈浓,承天大街上驱傩仪式却更加热闹,许多里坊的庭燎里堆放着截得整整齐齐的竹节,竹节里则塞有硝石。火苗越烧越旺,竹节里空气砰的一声迸溅出来,让周围守岁的男女老少开心大笑起来。

    听着不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马璘也暂时放下了心中郁积的不安,沉浸到欢快的节日氛围中,随着队伍慢慢走过了皇城和宫城之间的横街,然后从宫城正门承天门东边的长乐门进入了大内。

    除夕驱傩到天宝年间已经成为重大的狂欢仪式,天子与庶民同乐,圣人也开放太极宫内的一片广场,让宫里的太监、宫女和长安居民一起举行驱傩仪式。

    “终于到大内了,想不到某这辈子还有进大内的机会。”马璘听见队伍前面有人兴奋地说道。

    “哪里来的土包子啊?某六岁的时候就戴着童子面具进过大内,之后年年都参加驱傩。有一年,圣人还和武惠妃娘子在城楼里看下面的驱傩仪式,某还远远见过天子的真容呢。”马璘旁边的一个牛头怪明显瞧不起前面的乡巴佬。

    而马璘和牛头怪没有觉察到的是,牛头怪的话让他们后面的一群人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其中有人咳嗽了一声,这群人才继续跟着队伍前进。

    这一圈人后面则有人嘀咕:“傩翁傩婆不是走在最前面吗?这里怎么又有一对傩翁傩婆啊?”但更多的人沉浸在欢喜若狂的氛围中,却根本不曾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异常之处。

    马璘过了长乐门之后,只见到处张灯结彩,将本就绚烂的宫墙和城楼装扮的宛若仙境。广场上各种青面獠牙的“妖怪”,则和仙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宛如西王母的瑶池里闯进了一群阎罗殿的小鬼。

    马璘跟着载歌载舞的队伍不断深入大内,和狂欢中的长安居民不同的是,长期的军旅生涯让马璘敏锐地发现了隐藏在点点灯火后面的弓弩手。

    “外松内紧,这阵势布置的不错,只是卫士身上少了点杀气。”马璘心里念叨着,同时两眼张望着,想辨识身形找到熟悉的同伴。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找人实在是太难了,马璘找了一会儿,也只能随着越来越密集的队伍的随波逐流了。

    艾妮塞和赛伊夫丁跟在队尾,尚未走进长乐门。艾妮塞对大唐皇帝的宫殿也十分感兴趣。她只听来过长安的使者描绘过唐朝大内的金碧辉煌,可她总是怀疑,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家族宫殿更壮观、更漂亮的地方吗?来了长安之后,艾妮塞不得不承认,长安要比大马士革宏伟多了。艾妮塞看着淤积在长乐门前的队伍,急的不行。

    艾妮塞一边幻想着太极宫的情形,一边琢磨着:“我回到大马士革之后,得给父亲讲讲在大唐特别是长安的见闻。”这个念头刚刚萌生,艾妮塞心里就如晴天霹雳一般生出了另外一个念头:“我还能回到大马士革吗?”

    艾妮塞不知道的是,在距离长安千万里之遥的庭州,一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娘子,也正在除夕的深夜里,暗自望西垂泪;而小娘子身边,则有一个同样痴症的男孩,在想念跨越时空的故乡和恋人。

    很多年之后的一个平平常常的除夕夜,三人在一起聊起了此刻这个夜晚,才发现寂静的命运浪潮是如此汹涌,把命运沙滩上的所有人都无情卷走,然后像对待贝壳一样,随便抛弃到陌生的海岸,任由每个人寂寞地成长,直到凝出用血泪浇灌的珍珠。

    此刻的艾妮赛,还在低头憧憬着太极宫的瑰美,美妙的幻想却被一声尖叫打断了。艾妮赛刚要抬头,就被赛伊夫丁一把抱起。被赛伊夫丁抱着迅速沿着横街脱离长长的驱傩队伍时,艾妮赛才听到人群里爆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小郎君!!!”

    马璘先是听到了身后有东西被高高抛起的风声,然后听到有人用哭腔高喊“小郎君!!!”,最后听到了炸雷一般的惊恐声。

    马璘在迅速转身的同时一把拽掉面具,然后借助灯火的光亮向天望去。常年练习箭法让马璘的视力特别敏锐,他一眼就找到了正在坠落的物体。

    马璘大力蹬脚,一个旱地拔葱,跃起了两尺多高,向下落的物体飞去。在马璘身后,有一圈戴着鬼怪面具的人将中间两个戴着傩翁、傩婆面具的人团团护住,雪亮的横刀映着灯火发出闪闪寒光。在这一圈人的后面,有一个戴着牛头面具的人正在悄悄向后撤,马璘在空中瞥了那人一眼,瞬间感觉有些可疑,但急切之中也顾不得仔细思索。

    太极宫前广场上,人群乱涌。马璘起跳的时候,周围除了那一圈奇怪的人,其他都纷纷向四周跑,生怕被跃起的马璘砸伤,杂乱的广场上倒是立刻出现了一小片空地。

    马璘在半空中仰起头,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团软乎乎的东西,然后奋力扭转身体,将姿态调整为背部朝下。然而就是啪得一声响,马璘的背部落在了坚硬的石地上,让他回忆起刚学骑马时从迅疾的奔马摔下的感觉。

    “好久没摔的如此痛快了!”马璘顾不上感觉疼,赶紧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发现孩子并没有哭,而是瞪着黑溜溜的眼珠看着他。马璘松了一口气,然后鼓起胸部,高声喝道:“北庭牙兵,止住人群!”

    马璘的声音像是金鼓,穿透了嘈杂的慌乱声。几十个戴着面具的北庭牙兵纷纷扔掉面具,向周围的人群喊道:“止步!止步!”

    北庭的牙兵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去约束人群,瘦猴更是用流利的长安话向周围的人说没有事了。可几十个牙兵对于数千人群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牙兵们焦急地喊着,人群却依然乱成一锅粥,眼看就要发生推攘和踩踏的惨剧了。

    马璘的一系列动作和喊声让人眼花缭乱,无序涌动的人群则让人目瞪口呆。位于马璘旁边的一圈人已然呆若木鸡,只是呆呆地竖起横刀,却不知该怎么做为好。这时圈子中戴着傩翁的男人用威严的声音命令道:“龙武军,止住人群!”

    男人一声令下,保护他的一圈武士立刻清醒过来,一起高声喊道:“龙武军,止住人群!!”中间还夹杂一丝尖锐的嗓音。男人身旁戴着傩婆面具的人却始终一动也不动,对外界的嘈杂置若未闻。

    武士们喊了三声之后,城墙上忽然亮起了一片火海,无数卫兵举着火把站在了城墙上,广场人惊恐的人群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去挡住光亮,奔跑的动作就慢了下来。

    城墙上的卫士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握长矛,用矛尾敲击着城墙,杂乱的敲击声渐渐汇成了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整个广场仿佛都开始随着节奏震动起来。整齐的敲击声让人群一点点安静了下来,只有少数人还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

    “速速止步!速速止步!”城墙上的卫士伴着长矛敲击城墙的节奏齐声呼喊。人群中的北庭牙兵也立刻配合城墙上的卫士拦住惊慌的人群。人群终于慢慢静了下来,地面上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面具和鞋子。

    马璘试图用一只手从石块砌成的光滑地面上爬了起来,还没站稳,身体就晃动了一下。马璘刚想再次调整寻找平衡点,一双细软的大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敢问壮士大名?”尖锐的嗓音响了起来。

    “多谢公公!某乃北庭牙兵队正马璘。”马璘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怀里还抱着从空中接住的小郎君。

    “北庭马璘,真勇士也!某记住你了!”圈子中的傩翁挥了挥手,在武士的护卫下,继续向北走去。然后就听见嗡隆隆的开城门声。被马璘称为“公公”的人对这个称呼似乎并无异议,也并没有再和马璘说什么,只做了个揖就赶紧跟着武士们走了。

    城墙上的龙武卫喊道:“大内东、西、南诸门除承天门外皆开,驱傩结束,诸位排队出宫。”

    人群开始有秩序地向各个城门涌去,抓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欢乐的驱傩仪式因此也不得不草草结束。

    马璘已经将孩子还给了带孩子的仆人。刚才队伍拥挤,仆人忽然被后面的人猛推了一下,把骑在他脖子上的小郎君甩了出去,才闹出了这么一个乱子。仆人和孩子的家人对马璘感谢不已,马璘询问了仆人几句,就转身辞去,找北庭的牙兵们去了。

    人群尚未散完,忽然听到悠扬的钟声和浑厚鼓声一起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穿破夜色在天空中盘旋飞翔,如同在长安这个巨大的水塘上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惊魂未定的人群顿时欢呼了起来。广场北侧,戴着傩婆面具的女人抱紧了傩翁的臂弯,吐气如兰,“三郎,年年岁岁、天长地久。”

    如果此时有人站着大雁塔塔顶,会发现城内一百几十所寺庙的钟同时被人撞响,钟鼓楼上的鼓被魁梧的武士敲的震天响。同时,110个里坊火光点点,火光中传出了阵阵密集的爆竹声。

    而如果此时有人如苍鹰一样飞翔在东北亚的高空中,会发现东到大海、西到大漠、北到草原、南到密林,所有大唐的城市和乡村,都是钟鼓齐鸣、欢声阵阵,一千多万平方公里土地成为了不眠之夜。大唐新的一年,在这震天动地的钟鼓声中到来;新的希望,也在大唐新的春天中与天地万物一起萌芽。

第十七章:九天阊阖开宫殿(上)

    长安城新年钟鼓齐鸣之声,飞入了百坊千家万户,也飞入了位于平康坊南街的李宅。占地数百亩的李宅高大巍峨、美轮美奂,望之宛若宫禁。周遭则是车水马龙,前来拜会之人络绎不绝。一年之中,也就除夕元日之时,方能有片刻的清净。但若是细心观察的话,则会发现,李府周边的街道上,始终游走着一些看似闲逛的人。这些闲人,三五成群,互不往来,却都紧紧盯着李府大小门口的一举一动,并迅速将各种异常信息传递到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的所有角落。更有无数隐藏在幕后的人,竟日不断地分析着来自大内和李府等要害地带的信息,欲图从中窥探大唐中枢千丝百结,从而维护自身的地位或攫取巨大的利益。

    听到钟鼓声后,将作令李岫带着李家的一众子女及满屋披罗戴翠的丫鬟走进内堂,自己率先向跪坐在榻上的李林甫贺到:“新春已至,愿父亲大人福延新日、庆寿无疆!”其他子孙则在李岫之后,按序上前祝贺。

    权倾朝野的李林甫安坐于软榻之上,双眼微闭,仿佛在认真倾听众儿孙如珠的贺语,可脸上总是挂着不以为然的表情,但他并未打断儿孙们的祝福之语。

    祝贺之词方停,李林甫轻轻拍了拍手,“来人,将某备好的小玩意抬出来吧。”立刻有人将几个镶着银边的木箱抬了进来。箱盖打开之后,里面满满都是闪闪发亮的金银币、玉石饰品和五颜六色的绸缎,在烛光的映衬之下,这些珍宝熠熠发光、灿若星斗。不过能够站在此间的人都是见惯了富贵的,并未显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

    “这些都是某叫人备好的新年之物,你们随意取好了。”李林甫挥了挥手,“某上年纪了,就不陪你们这些小辈们守岁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大朝了,某得稍稍休憩一下。”

    “爷爷,您的礼物年年都一样,孙儿今年想要点特别的。”敢在除夕夜质疑李林甫礼物不好的人,整个李府或者说整个大唐,也就只有李仁之一个人了。

    “仁之,不得胡闹!”李岫对自己这个顽劣的幼子丝毫没有办法,谁让李林甫对这个孙子的喜爱远超自己这个长子呢。

    “爷爷,听闻北庭都护府要给圣人进献一匹通体金黄的天马,整个长安城都传得神乎其神的。孙儿也想要匹天马。您不是安西大都护吗,您发句话,让高仙芝给孙儿抓匹天马过来。”李仁之对父亲的申斥根本不在意。

    “你先取点小玩意吧,今年之内,某一定给乖孙儿弄几匹良驹。不过你可要先把骑术练熟,免得从马上摔下来,那些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可都不是温顺的脾气,正如这世人一样。”

    “爷爷,某八岁的时候都已经会骑马了,四年来孙儿从未中断练习,骑射之术亦有小成,马球比赛也打过好几场了。怎么可能会从马上摔下来呢?”李仁之对自己的骑术很自信。

    “比赛的时候别人都让着你,自然不会有从马上摔下来的危险。”李林甫微微一笑,指出了孙儿自夸的不实之处。“不过,某知你勤练不辍,为勉励你的勤奋,愿为你求良驹。”李林甫对孙儿的喜爱溢于言表。

    李仁之浑然不顾他人嫉恨的目光,大咧咧地说道:“我就知道爷爷最疼我。”

    李林甫还想再和孙儿闲聊几句,和李仁之聊天的时候,李林甫就会觉得自己充满了精力。可管家李庄挤到了他的榻边,低低说道:“阿郎,有要事!”。

    “出什么事了?”李林甫站了起来,向书房走去,边走边在脑子里将紧要政务转了一圈。天下太平,诸王温顺,谋反之事基本没有;唐军四面出击,突骑施已败,吐蕃处于守势,南诏、渤海、回纥、新罗等皆亲附华夏,兵事当无忧;杨家势力渐长,但尚在掌控之中,并无大碍;难道东宫不稳,出事最好;或是除夕不禁,出了些许状况,此乃小事耳。

    李岫循着李林甫的眼色,迅速长身而起,跟着向书房走去。

    “阿郎,宫里传出的消息,圣人和娘子鱼龙白服,在龙武军的保护下混入驱傩队伍之中。不料人群拥挤,有小儿被抛入空中,引得人群大乱,险些冲撞圣人和娘娘。亏得有北庭的一队兵士也在驱傩队伍之中,率先稳住了局面,龙武军才控制住了乱局。圣人和娘子现刚回到宫中。”

    “圣人无恙就好!”李林甫坐在了书房的软榻上,“今日圣人破例不让重臣留宫度除夕,他人只当是圣人要和娘子缠绵,某却早知圣人是要陪同太真娘子微服夜游。所以才派人一直盯着,不料还是出了点麻烦。圣人、娘子无恙便好!可北庭的人怎么恰好出现在圣人面前啊?”

    “这个某也留心了,特地让人查探了一下。这些北庭兵是王正见派来护送天马的牙兵,今晚凑热闹观看驱傩仪式,恰好和微服出行的圣人撞到了一起,应该就是个巧合。”

    “应该?!汝打探半天就得出这两个字吗?”李林甫双目中精光一闪,不怒自威。

    李庄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微的冷汗,“某立刻派人去查。”

    “算了,别再胡乱派人去探问了。北庭王正见一向自诩君子,他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某心里还是清楚的!”

    “是!某知道该怎么做。”说完这句,李庄依然立在一旁,并没有马上离开,“阿郎,可用备车马进宫?”

    “圣人本就为了潜伏踪迹,才混入人群之中。若这边刚出事,某就赶到宫中,圣人当作何想?李斯之祸在前,为臣者不可不防。况且圣人并无受大惊扰,某等装做不知道就是了。”

    “是某想得不周!”

    “东宫那边可有动静?”李林甫的思路跳的很快。

    “东宫那边并无消息传来,或是东宫并不知情?”李庄的语气有点迟疑。

    “也可能是和某等一样,知而不动。千万别小觑了东宫,那位面善心狠,身边还有个腹黑手辣的李静忠,就像那冬日草丛中的毒蛇,平日看来并无可畏之处,一朝露出毒牙必要伤人。算了,说这些也无甚意味,你下去吧!”

    李庄立刻轻轻推门而出,像只捕猎的猞猁,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之中。

    “父亲大人,某觉得您高看东宫了!”立在李林甫身边的李岫对其父的感慨有些微词,“太子再狡猾,不还是被大人收拾的服服帖帖,韦坚案和杜有邻案,大人都将太子逼得狼狈不堪,几次险些丢了东宫之位。”李岫在发出异议之后,又很明显地拍了一下马屁。

    “险些终究是没有。只要圣人无废立之心,他就能输无数次却安然无恙;而某只要扳不倒他,你以及某的满堂子孙皆要受其害。他能撑得过、忍得住某的种种手段,某却一刻不能停止对他的攻击。太子输得起,某输不起啊!”大权在握的李林甫也露出了疲倦的神情。

    “何不如与太子和解?”李岫问出了憋在心中许久的疑惑。

    “和解?!”李林甫无奈笑了起来,看向自己长子的眼神中隐藏着丝丝失望,“你不懂,某若与太子和解,转眼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岫听了李林甫的话,满脸迷惘,完全愣住了,这错综复杂的逻辑和关系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别想了,权谋之道、帝王心术,你向来不太琢磨,自然看不懂,也悟不明白。待某慢慢教你吧。某小睡片刻,你记得准时叫醒某就是了。”李林甫让李岫退出了书房。

    李岫退出来之后,李林甫并未躺下休息,想着不成器的长子,对家族的未来微微有些担心。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毕竟自己子孙满堂,可选择的空间还很大。心思平静下来之后,李林甫微有疑惑地自言自语道:“人群拥挤,小儿被甩出去,恰好赶上圣人微服,难道真的这么巧?”

    水漏里清澈的泉水一滴滴落了下来,在寂静的东宫里发出了清脆的回响,刻表在一点点地上升,显示着时间走过的痕迹。

    满城的钟鼓声已经静了下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却依然震耳欲聋,除夕的长安,是座雄伟欢乐的不夜城,成千上万的居民都在守岁,沉浸在屠苏酒的美妙之中。只是有那么一些人,并非因守岁不愿睡,而是如鲠在喉,夜不能寐。

    “殿下,休息会儿吧,有事某盯着就是了。”面貌奇丑的李静忠嗓音虽然刺耳,却又饱含着无限的关心。

    “李林甫哪里可有动静?”阴郁的李亨黑面如铁,枯坐在榻上,如同老僧入定,看不出在想什么。

    “圣人刚回宫,李林甫那边就已得知了消息,之后却再无动静。”

    “老狐狸,倒真沉得住气。”李亨狠狠说道,可神情却却有点紧张。

    “殿下,虽处密室,亦当喜怒不形于色。”李静忠恭谨地低着头,悄悄提醒了一句。

第十七章:九天阊阖开宫殿(下)

    “想着屡屡遭这老贼陷害,某难免有点愤慨。某自蒙圣人垂青以来,一向谨言慎行,话不多说、事不多议。可他放着国事不管,总是想着将某赶出东宫,令某连连被圣人责难。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李亨神情凄凄,“静忠,老狐狸会不会借此事再次构陷某啊?”

    “殿下有些急躁了!”李静忠避开了李亨的问题,意有所指,“欲成大事,必须要忍,决不能轻举妄动。要动,就得势若雷霆,一击而中,不可儿戏。自古东宫最难当,要忍得住才能端坐在含元殿中。”

    “静忠言之有理,是某急躁了。”李亨细细想了半天,才慨然叹道,“某此刻也睡不着了,汝速去请李先生过来,与某一起筹划一下大朝的事。”

    钟鼓之声渐杳,爆竹之声也稀疏了。很多孩童熬不了守岁的辛苦,早在大人的臂弯睡着了。坚持守岁的,也开始就着一壶暖暖的屠苏酒,畅聊对新年的憧憬了。对于长安城的百姓来说,轻松惬意的春节正式拉开了帷幕。

    龙首原上的大明宫却依旧灯火通明,礼部官员正在一遍遍检查含元殿里外的陈设,再过一个多时辰,元日大朝会就要开始了,圣人要接受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各地朝集使和藩国贺使的朝拜,诸多平时不用的礼器都要陈设出来。

    紫宸殿里,身形依然挺拔的玄宗望着斜倚在软榻上面若芙蓉柳若眉的贵妃娘子,满目无限的怜爱。

    “圣人。”魁梧的高力士轻声喊了一声。

    “说吧,除夕驱傩的事是怎么回事?”玄宗转过了身,目光变得如剑锐利。

    “兼查各处信息,起因在于昌乐坊的一个男子被人从后推了一把,将怀中的孩子抛出,引发了人群的骚乱。目前尚未找到推人的无赖,因而不能确认是否有人刻意为之。”

    “无论是什么人蠢蠢欲动,先将知道某出行的宫人、侍卫一律驱除。”玄宗满脸阴冷:“太子可有异动?百官有何反应?”

    “杂事某已处理干净。”高力士神情淡然,“太子似乎浑然不知,守岁中间和李静忠密议许久,据闻是讨论朝会之事。李相阖家守岁,中间有仆役报紧急之事,当知之,但安坐不动。其余百官多不知圣人行踪,听说之后一笑而已。”

    “太子和李林甫都不愿暴露他们在宫里的眼线,某就一并清除。要继续紧盯各处动静,严查此事。”玄宗脸色铁青,“那北庭兵又是怎么回事?”

    “某已从太仆寺得知,这队北庭牙兵是跟随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献天马而来,其首为队正马璘。据兵部职方司查索,马璘为陇右人,今年二十有三,少有勇名,后为长征健儿,驻守安西,迁斥候营队正。去年王正见攻碎叶,马璘奉高仙芝之命前往送信,被王正见看中,命为牙兵队正,然后奉命护送天马来长安。”

    “此人确是一员勇将!”此时玄宗才神色初霁。

    “可需留下此人进宫宿卫?”高力士趁热打铁。

    “身世来历尚不尽明晰,不必操之过急。大朝会上还可一见,重赏即可。着人留意其之后行迹,若果忠勇兼备,再用不迟。”玄宗一语决定了马璘未来的道路走向。

    “距离大朝还有一个时辰,圣人也稍作休憩吧!”高力士俯身便要告退,却又停下来说了一句,“圣人乃万金之体,这白龙鱼服、易服微行之事,还是少做些吧,免得予人可趁之机。”

    玄宗的脸上有轻微的抽动,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挥了挥手,让高力士退了出来,然后任由进来的宫女给自己换衣。

    宫女也退出寝殿之后,掌握万里疆土和亿兆子女的天子走到了窗前,手扶着高大的窗棂,眺望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低低说道:“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力士和玉环全心为我……”

    含元殿前的广场上,此时亦是灯火通明。一群身着青绿色官服的礼部郎中、员外郎,正在一位披金挂紫官员的指挥下,引领一组组小吏们忙碌地摆放宝玉、舆辂等礼器以及各地进献的宝物。

    “轻点!轻点!”礼部侍郎很焦急,对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吏们很是不放心!“那个夜明犀尤其珍贵,千万要小心!马上就要元日大朝了,汝等可别在此刻出错,否则圣人震怒,吾等将万死莫赎!”

    此刻,长安棋盘一样的街道上,星星点点的火光正在从不同的街坊之中向各个大道汇集,并如同流淌的银河一样,逐渐朝着长安城东北的大明宫汇集。这是一条由火把和油灯映衬的灿烂星河,这也是一曲由马蹄声、车铃声合奏的喧嚣合奏曲。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和藩国臣属,都披上华贵绚丽的朝服,或乘车、或骑马,仰望着巍峨的宫阙,从长安各坊,从陇右、山东、江淮、岭南诸道,从河中、漠北、剑南、安东各地,向着天下的中心汇聚,去朝拜圣人、朝拜天可汗,朝拜这天下至高的皇帝!大唐帝国盛大的元日大朝,即将开启!那些第一次参加大朝会的藩国首领,无论之前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是多么地骄横跋扈,此时都被股骑火接低星、奔流若会溟的气势吓得瑟瑟发抖,引得久居圣人身边的京官们暗暗发笑。当然,这样的场景,在天子脚下是屡见不鲜的,长安民众都已经司空见惯了,狄夷们的窘态,都难以成为宴饮时的笑谈了。

    此刻,高大威严的宫殿上,年迈的帝王依然具有雄鹰一样的双目,锐利且骄傲。他瞥了一眼远处流淌的车流灯火,面上微有得色,却旋即不由感觉有些疲倦。掌控天下三十多年后,上朝的小小局面自然难以撼动他如海如渊的帝王之心。他熬过了则天大帝的腥风血雨,击败了骄横跋扈的韦后和安乐公主,还战胜了“方额广颐”、权倾一时的亲姑姑,并最终让长兄拱手让贤、父皇主动禅位,比太宗皇帝的兵变玄武门更胜一筹;他牢牢掌控天下大势,百万臣属皆伏其圣威之下,无论是权重如姚崇、刚直如宋璟,还是机变如张说、才高如张九龄,都为其所用而不敢有忤逆之心;他开边扬威,北控突厥、回纥,南征吐蕃、六诏,东羁渤海、高丽,西击昭武、大食,普天之下、万里之疆、千百部族,皆仰其鼻息。和这些不世功业相比,熙熙攘攘的上朝之盛,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

    玄宗对即将开始的元日大朝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他知道有些大政在等待他的抉择、有些党争在等待他的敲打、有些谄媚在等待他的笑纳,还有更多的阴谋和伎俩在等待他的失误。他也知道自己可以熟稔地操控群臣、鞭驭天下。但是,他更知道的是,自己对许多繁杂琐碎的细事已经没有兴趣了。

    “闲杂琐事都让李林甫决断吧,某要一洗心中块垒,重新取得石堡。”他在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明确了新的一年最大的军略。

    大概是因为想到了石堡,他又想起了北庭敬献天马以及驱傩骚乱。经历了无数宫廷风雨之后,他不会也不能相信任何偶然。哪怕真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偶发事件,他也必须处罚所有知道自己行踪的宫女和内侍,否则不足以震慑群小。至于驱傩骚乱背后是不是有人操纵,他已经让高力士掌管的内侍省和陈玄礼的龙武军分别去探查了。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内心深处最信任的,依然是当年和自己一起谋划诛韦后的老伙伴…………

    遐思许久,夜空中越来越明亮的星光提醒沉思的帝王,距离大朝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又回首望了望睡榻上的美人,在星光和烛光的交相辉映下,她如凝脂的肌肤散发着明月一样的光芒,而这光芒背后,却是纯真如少女般的清澈神态。贵妃如洛神一样的光彩让他怦然心动,但高力士已经又悄悄走进紫宸殿了,他知道,自己需要起身准备元日大朝会了。

    “也不知道王正见送来的天马是否真的神骏,朕还想骑着天马和吐蕃再打上一局马球呢!”怀着这样的心思,统御四海的天子乘上步辇,在宫娥、太监和军士的层层环卫下,向大明宫中最壮观辉煌的含元殿行去。而大明宫南部的正门丹凤门,正在缓缓开启。九天阊阖开宫殿,文武百官自发按照官职高低散成队列,准备从侧门洞进入宫城。

    在上朝的熙攘和守岁的热闹中,昌乐坊的居民发现,坊里武侯铺的铺兵引领着一群彪悍的军士,在坊里查探。同时,在城南曲池坊的一个水塘里,漂浮着一具浑身酒气的尸体,仿佛是喝多了酒失足跌入水塘溺水而亡。附近水上还漂荡着一个牛头面具,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南城不少偏僻的地方人迹罕至,许久也没有人发现这个倒霉蛋。只是,如果马璘看见这具尸体的话,他是可能会觉得身形有点眼熟。

第十八章:万国衣冠拜冕旒(上)

    天宝八载,元日的长安城龙首原上,曙色才分,大明宫里的钟声早已经响彻长安城了,大唐每年最重大的元日大朝会,即将拉开帷幕。

    大明宫内,“鸡人”报晓之声依稀传来,圣人已经起身,准备与百官们相会于朝廷。

    大明宫丹凤门外,长长的的官员队伍正在御史台官员的组织下,边报唱边缓慢而有序地通过丹凤门的侧门洞。金紫绯绿,各色庄重高贵的朝服聚在一起,仿佛是天上散落人间的云霞。

    两列身披金色明光甲铠、手持玄色仪刀的北衙禁军从丹凤门一路向北,穿过含元殿前布满陈设的广场,沿着东西两条袅袅盘旋的龙尾道向上,一直排到含元殿殿门前。

    两条龙尾道之间的两条御道上,也站满光鲜亮丽的武士。这些万骑营将士都是百里挑一的猛士,个个高大威武、神色倨傲,如同山门里的佛门金刚一样,漠然地看着参加元日大朝会的各色人等。

    队伍中段,身着绯色朝服的剑南节度使长史鲜于向望着身侧的给率中兼御史中丞杨钊,不禁感慨命运的无常。

    他和杨钊相识有十几年了,初识的时候,杨钊还只是一个穷困潦倒、贪杯爱赌的小小县尉,且因不为上司所喜,很快就丢掉了官职。贫贱不堪的杨钊,只能娶了个出身不干不净的裴家小娘子,每天在赌桌上和酒肆里吹牛,说什么自己是美男子张易之的外甥、小寡妇杨玉瑶喜欢自己、赌术打遍益州无敌手等等。

    杨钊的赌术如何,鲜于向实在不敢恭维,若不是自己的接济,这个现在炙手可热的的大唐重臣,恐怕早就饿死在益州的茅草屋里了。不过杨钊确实擅于计数记账,每次输光之后负责给大家记账,倒是毫无差池。

    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这个低贱的泼皮杨钊,居然牢牢抓住了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赐予的一线机遇,凭借着贵妃得宠的春风,紧抱贵妃尤其是贵妃姐姐虢国夫人杨玉瑶的大腿,一跃成为博得圣人青睐的宠臣。想来章仇使君也未能料到,杨钊居然能够走到这样的高位!人生之运势、帝王之喜好,果真是深不可测啊!

    看着杨钊志得意满的神态,回想着五杨宅的壮丽奢侈以及杨家下人的骄横无礼,鲜于向又恨又喜。恨的是,当年贱若尘埃的杨钊和杨玉瑶,居然都忝列高位,远远超过了自己,这次若不是章仇使君考虑到自己和杨钊有旧,也未必会派自己担任朝集使的职务;喜的是,当年无意中的雪中送炭,居然适逢其会,为实现目标平添了助力。

    为官多年的鲜于向志向并不高,剑南节度使或剑南道盐铁使的职位已经足够让他心花怒放了。

    鲜于向知道,在长安民众眼里,剑南道只是个蛮夷之地,除了蜀郡的织锦外,天子脚下的居民对剑南道的印象也就是山高水深、瘴气遍野了。殊不知,剑南山青水碧、温润氤氲、物产丰沛、蛮女多情,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间仙境。而南诏诸部又性情中平,甘为羁縻之臣,替大唐拒吐蕃于国门之外,这在大唐边疆中是十分难得的。有物华天宝之利,而无烽火连天之苦,牧民此方,此间之乐,不必于外人道也。而自己能否实现这个目标,此次元日大朝会十分关键。

    在广场诸多礼器和宝物正中,一根通体乳白的犀角,在星光下熠熠生辉,辉光如月似水。犀角周围,则围绕着四颗比满天星辰还要蓝净的宝石。望着自己的杰作,鲜于向面露得色。这样的珍宝,应该能让自己简在帝心了。

    大概是感觉到了远大理想的召唤,鲜于向抬起了头,向正在攀爬龙尾道的队伍前段望去,政事堂的左右相国,身披紫袍、悬金鱼袋,巍巍然昂步在龙尾道上;向身前各地节度使的朝集使看去,人人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端端然迈健步,宛若身后有千军万马相随。

    身为章仇兼琼的朝集使,鲜于向本来应该感觉自豪和骄傲的,毕竟自己代表着拥有三万九千兵力的剑南节度使。在十大节度使中,剑南的士兵数量上超过安西、北庭、岭南、平卢等地,居于第六位。

    单从士兵数量看,剑南节度使令人望而生畏。但鲜于向知道,就战力而言,剑南是非常弱小的,与岭南伯仲之间,同居十大节度使的末尾。安西、北庭虽然都只有两万多人的兵力,但西域、漠北战马充足、骑兵甚雄,且士兵均久经沙场鏖战,多是擅长转战千里的百胜精兵。平卢、范阳则多是来自契丹和奚的番兵番将,作战凶猛、悍不畏死。河东为本朝龙兴之地,三晋故里民风彪悍,兵马亦壮。河西、朔方和陇右紧靠关中,为朝廷抵御西北诸部威胁的关键所在,兵马雄厚、操练甚勤。而剑南兵士虽不少,但多是适应山岭丛林作战的轻步兵,骑兵匮乏。如果在本道防御作战,剑南军队尚有一战之力,一旦离开剑南,去平原或草原争雄,则难有胜算。

    望着十大节度使的朝集使,鲜于向忽然发现,北庭节度使王正见居然派了副都护阿史那旸亲自前来朝贺。鲜于向这两日一直与杨钊在厮混在一起,对元日大朝会的事缺乏新的了解。早知道王正见捕获了一匹天马,但不知道居然是阿史那旸亲自前来朝贺。

    自从节度使威权日益加重之后,十大节度使之间勾心斗角,谁也不服谁,相互之间不仅比军威、比边功,还比圣宠、比财力。元日大朝会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十大节度使无声较量的另一个舞台。

    这几年,各方纷纷争奇斗艳,将各种奇珍异宝敬献圣人。去年安禄山进献了一对青玉自暖杯,酒水注入其中,温温然有热气,甚得圣心,据说现在圣人和贵妃去华清池都不忘带上自暖杯。

    今年章仇兼琼花了大力气,托海商在南海小国中求得一价值连城的夜明犀,此犀角可在夜间自亮,皎洁如月。本来鲜于向觉得剑南胜券在握,但不料王正见在回师途中偶得天马,谁都知道圣人酷爱良驹宝马,最喜驰马挥杆,决胜球场之上。夜明犀虽贵重,但和天马相较终究只是个毫无灵气的玩物。夜明犀能否胜过天马,鲜于向心里实在没有足够的把握。

    正忐忑间,鲜于向忽然发现了更加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又长又陡的龙尾道上,大腹便便的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居然如履平地,亲自前来参加元日大朝会。

    “这个杂胡,为求宠居然下作到这种地步!”鲜于向来京之后,也安排剑南进奏院仔细打探了各地朝集使的人选及准备的贡品。剑南进奏院还是很有效率的,很快就探知北庭进献天马的消息。

    传得神乎其神的天马让鲜于向忧心忡忡,除了和杨钊来往之外,朝会前几日他一直在西市的珠宝店铺盘桓,希望能再淘个珍稀的宝贝,和夜明犀一起呈送圣人。可惜,那些粟特商人个个都说自己家有镇店之宝,但拿出来一看,不过是些上等的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和瑟瑟而已,都和夜明犀相距甚远。最后,只能在一家来自拓枝城的珠宝店里,尽力选了四颗成色最佳蓝宝石,和夜明犀配在一起,凑成灵犀望月、星斗满天之吉相,想来至少可以与天马平分秋色了。

    天马的压力,让鲜于向忽略了对其他节度使的打探,且进奏院说安禄山的掌书记高尚也竟日在西市附近活动,似乎也在搜寻珍宝。鲜于向便以为是范阳和平卢的朝集使是高尚,同时想着安禄山也被北庭的天马压得喘不过气了,心里反而有些开心和轻松,并盼望着高尚没有自己的灵感和创意。

    让鲜于向始料未及的是,北庭王正见打破了朝集使官不过四品的惯例,居然派了北庭副都护阿史那旸前来敬献天马,巧妙地在圣人心中留下了忠心耿耿的印象。而更让鲜于向震惊的是,身兼范阳和平卢两大节度使的安禄山居然比王正见做得更无耻也更彻底,亲自前来参加元日大朝会。

    “章仇使君,非是某不尽心,只是王正见和安禄山太可恶了!尤其是杂胡安禄山,毫无重臣之风,谄媚之极!今年剑南未必能大出风头了。看来明年大朝会,各地节度使都得亲自来了。”鲜于向心中碎碎念,郁闷今年难在圣人面前露脸了,自己长安一行的效果要大打折扣了。要想实现目标,看来只能在杨钊身上下大功夫了,指着这个泼皮能顾念旧情,在圣人特别是贵妃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现在天下谁人不知,圣人对贵妃言听计从,可恨啊,为什么鲜于家族里没有能出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尤物啊!

    思索着满腹心事的鲜于向亦步亦趋地跟着队伍前进,马上就要踏上逶迤的东龙尾道了,而队伍最前列的皇亲贵戚和左右相国,已经抵达含元殿外的玉阶上。低头沉思的鲜于向没有留意的是,他所艳羡的杨钊,望着玉阶上的右相李林甫,白皙的面庞上浮现了一丝饥渴之色。

第十八章:万国衣冠拜冕旒(中)

    伴随着吱吱呀呀的殿门开启声,清雅壮丽的钟磬之乐开始响起。处于东龙尾道半腰上的鲜于向被礼乐打破了思绪,抬头向上看,巍峨的含元殿两侧,通过曲尺形廊庑与主殿婉转相连的翔鸾、栖凤二阁,以及通过复桥和含元殿直接沟通的钟、鼓二楼,如同大鹏金翅鸟展开的四翼,彰显着大唐天子的威严和雄心。而队伍前面的皇亲国戚和政事堂的左右相国,已经踏入了东西宽60余丈、南北深30余丈的含元殿内,并在小黄门的指引下,走到自己坐榻前,静候圣人驾临。

    鲜于向的坐榻位于大殿东侧居中的位置,安禄山、阿史那旸等人的位置则远比他的位置靠前。“要不了多久,某也一定要站得距离圣人更近些!”抱着这样的念头,鲜于向手持象牙笏板,脸朝西站在了自己的坐榻前。

    在转身的一瞬间,鲜于向留意到,正在进入含元殿的藩国使臣中,居然有一位高鼻深目的小娘子。“这是哪国的小娘子,形容与西南夷的娇娆蛮女大不相同啊!”

    “圣上驾到!”负责报唱的内侍省内给事刘奉廷的话音未落,含元殿外就响起了整齐有力的脚步声。

    第一次参加元日大朝会的鲜于向尚在惊愕间,就看见从殿外进入了九位披青色披风、戴青色盔缨、持青龙旗的精壮武士,迅速在大殿东侧站定;然后是九位浑身尽白,持白虎旗的武士,在大殿西侧一字展开;九位全身为红,持朱雀旗的武士在大殿南门处守卫;最后是九位盔甲尽玄,持玄武旗的武士,大殿北边的御座之后。鲜于向发现,这些武士人数虽不多,却精悍异常,远胜剑南节度使的牙兵们。

    三十六位武士站定之后,被宫女、内侍环绕着的明黄色步辇在大殿门前停住,统御八荒三十多年的天子,迈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矫健步伐入了大殿。

    “恭迎圣上!”满殿百官全部向这天下至高无上的帝王行跪拜大礼。鲜于向在跪拜之时,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圣人的衣角曾从距离自己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掠过。鲜于向忽然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了。为官三十多年了,这是鲜于向第一次距离圣人如此的近,感觉就像自己进入了政事堂,随时可以进宫觐见圣人。

    鲜于向在兴奋之余,不由感觉到锥心的痛苦,凭什么无德无能的杨国忠可以拥有自己从未曾拥有的权力和幸福!!鲜于向感觉自己浑身在燃烧,仿佛置身于无边的红莲业火之中,连嘴唇被牙齿咬破了都没有察觉。

    “众爱卿平身!”圣人充满磁性的声音将鲜于向从地狱中拯救出来。鲜于向稳了稳心神,在坐榻上正襟危坐。天子也坐在了御座上,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则站在御座之侧,成为大殿之上与圣人距离最近的人。元日大朝会也随之圣人的坐定而正式开启。

    “儿臣拜贺父皇!愿父皇万寿无疆!长乐未央!”朝会的第一项是太子李亨朝拜圣人。鲜于向的心情此时已经完全平复,留神观察了一下跪拜在地上,已不那么年轻的太子。单从身形上看,太子身材微显矮胖,不肖圣人之高瘦。“子不类父!”鲜于向从直观上明白了那些沸沸扬扬的关于太子不合圣心的传闻是怎么产生的了。

    接下来是除了太子之外的其余皇子一起上前朝贺。鲜于向望着这二十余位皇子,不由为太子捏把汗。富豪之室尚少棠棣之爱,天家兄弟之间就更是冷血无情了。上有聪明睿智的圣人,下有人数众多、雄心勃勃的兄弟们,太子必然相当煎熬啊!

    不过,对于国本之事,鲜于向也只是稍加感慨而已。他知道,早在开元末年,就有不少官员开始押注和站队。但多年的宦海沉浮让他深知,卷入国本之事的风险极高!

    君不见,玄武门惊变,建成一党被扫出朝堂;君不见,则天大帝登基,酷吏横行,血雨腥风;君不见,韦后之乱、太平被诛,一代新人换旧人;君不见,三庶人案,瓜苗渐稀;君不见,韦坚、杜有邻诸案,圣人震怒。

    自古国本一事都是天子的逆鳞,做臣子的绝不能轻易介入!多少权相和重臣,以为自己可以有所作为,得善终的又有几位?

    而本朝在立储之事上制度不全,不唯嫡、不唯长,太子的立与废全在圣心和皇子自身功业,故争斗尤烈,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这么大一个火坑,老于世故的鲜于向是绝对不会傻乎乎地往里面跳的。至于别人跳不跳,是不是不得不挑边站队,那就是各自的造化和命运了。

    诸位皇子朝贺罢,是皇亲国戚上前朝拜。皇亲国戚之后,是政事堂的两位相国。右相李林甫和左相陈.希烈,共同朝拜天子。

    鲜于向对世人口中“口蜜腹剑”的李林甫相当畏惧,因为他曾听在酒宴上喝醉的章仇使君说过:“天下虽大,只惧二人,一为天子,二是哥奴。”

    据闻,各地节度使中权力最大、圣宠最深的安禄山,也畏右相如虎。只要有来自长安的官吏到范阳和平卢,安禄山都会先问他们李林甫最近是否说过什么关于自己的话。如果有好话,安禄山就喜得连蹦带跳;如果稍有点不满的言辞,安禄山就会吓得浑身筛糠,大喊:“哎呀!某将死矣!”

    至于靠神仙符瑞取悦圣人而成为左相的陈.希烈,鲜于向虽有尊崇之心,但却并无多少畏惧之意。

    左右相国朝拜之后,含元殿中的所有臣属一起高呼万岁,共同朝拜天子。在群臣的朝拜声中,元日大朝会的第一阶段结束,开始进入奏诵各地奏表和进献的阶段。

    首先是右相李林甫诵读各道的奏章,这些文章虽然文藻绚烂,但无非都是些恭贺朝拜之词,各地大同小异,鲜于向听得并不认真。

    各道的奏章都写的文辞堆砌、十分冗长。鲜于向觉得自己的小腿都要发麻了,而右相却毫无疲惫之感,圣人更是听得特别用心。“大概其中有什么微言大义自己听不出来吧!”鲜于向在文辞上并不特别有自信,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正襟危坐。

    右相念了半个时辰,才将全国15个道的朝贺奏章念完。鲜于向明显感觉到,右相读完后,大殿里的许多人都不由松了口气,看来大多数官员对这个环节都不感兴趣啊!但圣人喜欢听,百官也只能陪着。

    放松之后,鲜于向赶紧打起了精神,因为门下侍郎已经站出来开始奏报祥瑞了。而报过祥瑞之后,就将是户部尚书奏报各地贡献了。

    在户部尚书奏报的时候,圣人如果听到特别感兴趣的珍宝,常常会找当地的朝集使问几句。鲜于向暗暗祈祷,希望户部尚书提到夜明犀的时候,能够引起圣人的注意。

    奏报祥瑞这个环节很快就结束了,无非是一些地方出现了景星和庆云。鲜于向知道,在当今四海升平、海晏河清的大环境下,圣人对这些比较虚无缥缈的祥瑞兴趣并不大,所以屡次三番下诏,让政事堂严查虚报祥瑞之事,并层层规范呈报祥瑞的流程,减少官员的投机之心。

    “……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进献夜明犀一只、蓝宝石四颗。”户部尚书不紧不慢地念着各地进献珍宝的名单。

    而鲜于向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跳到嗓子眼里面来了。元日早上短短几个时辰里,鲜于向不断地悲悲喜喜,心情之转折起伏,比益州的山峰还要险峻。

    “夜明犀?此为何宝?”圣人轻启玉音,打断了户部尚书。

    “剑南朝集使何在?出列回奏!”高力士高声唱到,并朝旁边的刘奉廷使了个眼色。

    “微臣剑南节度使长史鲜于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鲜于向急忙从坐榻上起来,跪拜在御座之前:“此夜明犀出自南海佛齐国,长约一尺有奇,通体乳白,夜可自明,光照百步。据佛齐国海商言,此乃佛齐瑞兽天角犀飞腾时所遗蜕,珍贵异常。另,章仇使君获宝犀后,又遍寻西域蓝宝石四颗,置于宝犀四周,呈灵犀望月、星斗满天之兆。”

    鲜于向回奏之间,四个小黄门已经从广场上把夜明犀抬进了含元殿内,放在御座之前。

    鲜于向紧张得浑身冒浆,反复思量着刚才所奏是否齐备周密。

    “好个灵犀望月、星斗满天!”圣人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拿起夜明犀把玩了一番。殿内灯火较殿外的晨光稍暗,乳白色的犀角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和蓝宝石的蓝光交织在一起,仿佛是浓缩在一起的星月。

    “陛下!灵犀望月、星斗满天乃天赐吉兆,预示大唐君明臣勤、万民安康啊!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看见杨钊出来拍了拍圣人的马屁,鲜于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再担心刚才的回奏是否有遗漏了。

    “这杨钊油嘴滑舌的技艺精进啊!”杨钊的示好也让鲜于向心里踏实下来,仿佛看见剑南节度使的职位在向自己招手。

    “杨卿说的不错,此乃可喜可贺之事。章仇卿和鲜于卿都用心了!”圣人的肯定让鲜于向喜不自禁,急忙和大殿里的臣属一起跪拜,恭贺天子。

第十八章:万国衣冠拜冕旒(下)

    “众卿平身吧!”天子自己却并未坐回御座,并伸手挥了挥,制止了欲图继续往下念礼单的户部尚书,而是转向阿史那旸,笑语道:“阿史那卿,朕有两年没见到你了吧?”

    “启禀陛下,是一年又十一个月。上次得睹天颜还是天宝六载春,臣奉旨前来述职的时候。”阿史那旸非常恭敬地回奏。圣人和阿史那旸之间的君臣相得的局面,鲜于向刚刚兴奋的心情又低沉了点。

    “阿史那卿和王卿一战灭突骑施、收碎叶城、获汗血马,居功甚伟,朕已命政事堂议功封赏。”圣人对阿史那旸格外重视:“朕记得卿家长女已近及笄之年,朕现在就封她为素叶县君,以彰卿之功绩!”

    “碎叶之役,皆王都护运筹帷幄、冲锋陷锐之功,臣毫无建树,不敢当此厚赏!臣女寒门薄祚、蒲柳之姿,不堪陛下垂怜。臣乞请陛下收回成命!”阿史那旸的坚辞让鲜于向感觉有点恶心,“凭空捡了这么大个便宜还惺惺作态,真虚伪!”

    “碎叶之战,卿有三功。一为战前筹谋,擅捕战机;二为督促各部,壮我军威;三为留守北庭,安定后方。卿虽未亲临战阵,但论此三功,并不亚于王卿,卿万不可过谦!卿之爱女,乃阿史那之裔、大唐宗室之后,贵不可言,区区一县君,当得起。”圣人没有再给阿史那旸推辞的机会,“李相国,朝会之后即拟诏,册封阿史那霄云为素叶县君!”

    “臣遵旨!”李林甫立刻抢在阿史那旸有所表示之前,将圣人的口谕承接了下来,阿史那旸也只好无奈跪拜谢恩。此时,鲜于向朦胧之间觉得,阿史那旸似乎并不是由衷地欢喜。

    “册封之事已定,阿史那卿,现在可否容朕鉴赏一下西极天马?”圣人心情很好,居然打趣了阿史那旸一句。

    “臣恭请陛下出殿检视天马!”阿史那旸的语气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温文尔雅。这种温润如玉的气度,让鲜于向都觉得被折服了。

    “天马不可在殿内逼仄之处观,自当在天地之间鉴赏,众卿都来吧。”圣人一边说,一边大步向殿外走去。群臣纷纷离榻,跟随着圣人走到了含元殿外的走廊上。

    鲜于向正在往外走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得意洋洋地在自己耳边调笑道:“仲通兄,某从不敢忘君昔日之恩啊!今日之报何如,可抵当年一饭之恩否?”

    鲜于向还未来得及回应,就听见了隆隆的马蹄声。人群急着向前拥挤,将鲜于向和杨钊分开了。鲜于向也赶紧向前挤了挤,从位一袭白袍的异族武士和那个高鼻深目的小娘子之间穿了过去。急于看天马的鲜于向根本没有发现异族武士如刀的愤怒眼神。

    马蹄声越来越响,还不时传来潇潇的马嘶声,在栖凤阁下的龙尾道上回荡着。忽而,一匹亮若闪电的白马从东龙尾道上一跃而起,向前窜了三丈远,越过了数十台阶,直接跨到了含元殿前的走廊上。

    白马浑身未配鞍鞯,却如同有人操控一样,落地之后迅速放慢了马速,左转向殿前小跑而来。白马身后,则是黑色、红色、黄色等诸多颜色的马群,纷纷在白马的带领下跃上了走廊,并放慢了马速。

    数名龙武军立刻将天子紧紧保护起来,手都放在了腰间横刀之上。“无妨!”圣人风淡云轻的说了一句,双眼盯着威风凛凛的白马,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鲜于向盯着奔腾而来的马群,不禁向后退了一步,感觉像是撞到了什么人。他回头一看,只发现白袍武士冷冷地盯着他。

    马群速度逐渐减慢,缓缓走到了人群之前。鲜于向定睛一看,虽然他不是特别懂马,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些马甚为神骏,皆是千金难买的宝马良驹。但让鲜于向不解的是,不是说北庭敬献了“一匹”天马吗?现在怎么来了“一群”?且记得进奏院打探的情报说,天马通体金黄,而非白色啊!

    更多人事不关己,不像鲜于向那样胡思乱想,只顾得上欣赏骏马。五颜六色的马群,让人们眼花缭乱。而懂马、爱马的都在窃窃私语,点评各匹马的优劣。

    漠北、西域以及东北藩国的朝集使们更是暗暗将这些马和自家国内的马匹比较,琢磨大唐的国力和骑兵的战力。但越琢磨越心惊,马群里的每一匹拿出来,都能作为这些藩国的镇国之宝的,而天可汗随随便便就拉出了一大群宝马,不觉个个心惊胆寒,对大唐更是敬畏。

    望着藩国臣属敬服的神情,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身旁的阿史那旸随即轻轻击了一下掌。

    鲜于向听见了轻微的掌声,正在诧异居然有人敢在君前失仪的时候,就听见东龙尾道上响起了如龙如鹤的皋鸣之声,长嘶未落,但觉黄光一闪,一匹毛发胜金的身影腾跃而起,如同乘着暴风骤雨破海而出的蛟龙一般,向前飞出了四丈多远。

    令人更加惊叹的是,金马在飞到了抛物线的最高点之际,竟然还有劲力在空中轻轻一转,径直向殿前落来。走廊上的马群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威压,顿时骚动不安。阿史那旸立刻吹了个唿哨,并上前安抚了一下领头的白马,马群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鲜于向只觉得一刹那的功夫,走廊上的马群就自然而然地从中分开,而天上的黄马已经前蹄着地,潇洒地落在了马群刚刚分出的通道上。黄马大摇大摆地向前走了两步,满不在乎地朝周边的骏马打了几个响鼻,吓得其他马匹纷纷避让,然后才不偏不倚,恰好在圣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只见黄马腹下穿出了一个武士,跪拜在圣人面前:“北庭牙兵队正马璘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马爱卿平身!”圣人朝身旁的高力士瞥了一眼,高力士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操控天马若等闲,真乃勇士也,马卿之英姿,令朕难忘!”圣人和颜悦色地夸了马璘一句,让鲜于向又嫉妒又不解:嫉妒的是一区区队正,居然得到圣人的赞誉;不解的是,这马璘究竟何德何能,能够让圣人不吝赞赏。

    “启禀陛下,天马乃马中之王,非陛下不能骑跨,末将不敢僭越。只因顾虑天马性骄,不加拘束恐冲撞陛下,故不得不紧贴于天马腹上,以防万一!故末将不配陛下之赞誉,唯乞陛下赦免末将冒昧之罪!”马璘按照事先排练好言辞,中规中矩地完成了自己的表演。

    “汝一片赤诚之心,何罪之有?平身吧。”圣人对于马璘甚是和蔼:“若是非要寻卿之罪,确实有一条罪,那就是,尔等皆小瞧朕了!区区畜生,岂能惊到朕!朕骑马扬鞭,大胜吐蕃马球队的时候,汝曹还未出生呢!”

    “微臣惶恐!此皆微臣安排不当之故,于马队正无关!”阿史那旸立即跪倒在地,替马璘求情。

    “阿史那卿谦谦君子,只是未免有点古板了。朕不过是眼热马卿技艺高强,想起朕年轻时罢了!”圣人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立刻俯下身来,将阿史那旸和马璘同时扶起。两人岂敢真得等名满天下的高翁来扶,赶忙站了起来。

    “朕知马卿在碎叶一战中救下了前来朝拜大食国的公主和使者,立下奇功,故赐勋武骑尉,升职为校尉,仍在北庭节度使辖下效力。李相国,朕越权了,替你决定了个七品勋爵的任命,汝可得多包涵啊!”鲜于向发现圣人见了天马之后,心情非常好,不断和臣属开玩笑。

    “臣更加惶恐了!勋爵官职,皆出自陛下,也均应由陛下裁定,臣平时不过经陛下授命,替陛下分忧而已!天下只有越权的臣子,而从无越权的君父,陛下言重了!”李林甫笑着回应了圣人的玩笑。

    “那马卿的事就这样定了!有了相国的背书,马卿就不是斜封墨敕的了。”圣人对李林甫的回答很满意。

    马璘正要再次跪谢,却被圣人打断了:“马卿勿急,朕还有一赏。王卿和阿史那卿都说汝骑射无双,而骑射之威,离不开宝马良弓。朕知汝已驯服飞霜,故将飞霜赐予马卿,并许你在兵部武库中挑拣一套趁手的兵甲。”

    鲜于向这时才听明白,原来刚才领头的白马早已被驯服,刚才想必是这个叫马璘的武将,躲在马腹下操控天马的同时,指挥着白马带领马群,营造出一幅万马奔腾却又敬畏天子之威的情景。

    “阿史那旸看起来温润如玉,居然也心机百出!争圣宠果真不易啊!只是不知道安禄山那边还会有什么花样。”鲜于向感到自己需要更深入地认识阿史那旸这个看起来温和质朴的人。

    圣人对满脸喜色、跪拜在地的马璘笑而不语,然后走向金马,摸了摸灿若锦缎的鬃毛,大声喊道:“跨上这匹天马,朕还能再战胜吐蕃的马球队一百次!不,一万次!!”

    “吾皇威武!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臣纷纷跪拜。鲜于向俯下身子的时候叹了口气,自己花费心机折腾出来的灵犀望月,还是被北庭的天马给比下去了。不过,多少总算得到了圣人的肯定,倒也没有一输到底,站起来后,鲜于向再次平复了自己反复躁动的心绪。

    “恭贺陛下喜得天马!”肥胖的安禄山拨开人群,又跪拜在圣人面前:“臣想趁着龙颜大悦的东风,讨个巧,觍颜再给陛下献个宝。”

    “轧荦山,汝也是一方节度使了,怎么还如此粗鄙无文!”圣人被安禄山的插科打诨逗得哈哈大笑。

    “陛下,小臣本就是目不识丁的胡人,心里只有对陛下和贵妃娘娘的一片赤诚之心,确实没有什么文墨!”安禄山顺着圣人的话大拍马屁。鲜于向心里骂道:“无耻之尤!”

    “那就献上你的宝贝吧!”圣人也放心了威仪,和安禄山开起了玩笑。安禄山朝后挥了挥手,一个小黄门急忙拎着个罩着薄丝锦的鸟笼走了上前。

    安禄山左手接过鸟笼,右手开始将丝锦罩向上提。锦罩尚未提起,就听见鸟笼里发出了幽幽的女声:“某这是到哪里了啊?”众人大惊,圣人也愣了一下。

    锦罩揭开,只见精巧的鸟笼里有只白羽通透的鹦哥,鲜于向见了浑然不解:“一只鹦哥怎么能和天马比?”

    只见安禄山打开了鸟笼的小门打开,白鹦哥一展翅,飞了出来,在走廊上盘旋着,然后落在了圣人的肩膀上。高力士大急,挥着手里拂尘准备将鸟挥走。

    “陛下金体万安!臣妾有礼了!”白鹦哥在圣人肩上频频点头,仿佛在叩拜。

    憨态可掬、嘴舌灵巧的白鹦哥将威震天下的九五之尊逗得乐不可支,伸出手抚了抚白鹦哥的羽毛。

    “谢谢陛下!谢谢陛下!”白鹦哥巧舌如簧:“怎么不见贵妃娘娘呢?臣妾还要服侍娘娘呢!”

    “轧荦山,你这宝献得好!朕就借花献佛,把这鹦哥送给贵妃!”圣人听到鹦哥不断叫“贵妃娘娘”,更是开心。

    “这天下万物都是陛下的,是臣等借陛下的花献给陛下了,还讨了顿赏,算来是臣沾便宜了啊!”安禄山的巧舌更胜白鹦哥。“夜明犀不但比不过天马,看来连只鹦哥也比不上了,胡儿真是可恶!”鲜于向对安禄山频生恶感。

    “恭喜陛下!连得重宝!先贤有云:天赐珍贝以飨圣君!如今珍宝频现,臣再次恭贺陛下!”右相李林甫见圣人笑得开怀,就锦上添花了一把,也让鲜于向见识了什么叫“老而弥辣”。

    在众臣的朝贺声中,圣人率先回到了殿内。户部尚书念毕,礼部尚书开始诵读藩国贡献。鲜于向对于藩国进献已经毫无兴致了,心情的频仍波动,让他倍感疲惫。

    “……拔汗那国进献狮子一对,南诏国进献白象一对,渤海国进献东珠三十颗,大食国进献宝刀十把……”抑扬顿挫的唱诵,伴随着越升越高的朝阳,传遍了含元殿的每一个角落,也将大唐的威仪展现得淋漓尽致。

    含元殿里的衮衮诸公,在盛大的元日大朝会的熏染下,都坚信大唐的荣光,将如日月之辉,永存不坠。只有极少极少的人,看透了繁华背后的黑色漩涡,开始苦苦思索。所幸的是,在此时空中,稚嫩的蝴蝶已经开始扇动动美丽的翅膀。

第十九章:功高难抵诽谤生(上)

    冬日正午的太阳,遥遥挂在九天之上,无力地发出惨淡的白光,毫无温暖可言。年过六旬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站在大明宫紫宸殿外的走廊上,感觉入骨的寒冷。

    元日的长安,北风瑟瑟,天寒地冻,若是无御寒衣服自然是相当难熬的。好在天下升平已久,长安城的居民,穷披厚麻、富穿皮裘,总不至于受寒受冻。

    身着内侍省用安西都护府进贡的西域特产白叠布和棉花精心缝制的棉袍,高力士自然知道这无可躲避的寒冷其实是自己不安的内心在作祟。

    想起刚才喧哗热闹的元日大朝会,各地节度使为博圣颜一笑而无所不用其极,高力士总是有种小时候和婢女阿花一起去湖边看流星的感觉。银色的流星瞬间划破夜空,坠落到远方黑魆魆的湖面上,绚烂却又短暂,在片刻繁华过后就陷入无边的冷寂和落寞。

    想起阿花,想起湖边的流星,权倾内外朝的高大将军不由心神微荡,严肃的脸上浮现了流星一样灿烂而无奈的笑意。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已离家五十余年,虽已功成名就,但回想当年,自己最大的理想,不过是继承冯氏一族在岭南高州城的家业和娶阿花为妻吧。

    不料天不如人愿,则天大帝在神都洛阳的一个小小猜疑,穿过千山万水,降落到遥远的岭南,就变成了抄家灭族的大祸。父死母散,自己也被阉割入宫,改名换姓为高力士,从偏僻的岭南,卷入长安纷纷扰扰的朝局动荡之中。

    幸而自己得遇明主,逐渐被当时还只是普通宗室子弟的李隆基所信任,成为其贴身的得力助手,一起诛韦氏、灭太平,闯出偌大的事业。

    五十多年来,自己忠心耿耿地辅佐圣人,而圣人也一直对自己信任有加,将贴身侍奉的内侍省交给自己打理。作为岭南望族冯家的子弟,高力士从小也饱读诗书,深知自古为寺监者,留骂名得多、得令名者少,故常常诫勉自省,并约束自家子弟切莫跋扈张扬。高力士深深期望,自己能够和圣人一起,在青史上留下君臣相得、宦官有为的美传。

    高力士望着愈加阴冷的天空,觉得自己的理想像那城南的终南山一样,看着总觉得很近很近了,却还是总差着那么一截子的路程。而令高力士感觉恐惧的是,这几年,理想感觉越来越远了,且不是因为自身的缘故,而是圣人越来越难以琢磨和把握了。

    遥想当年,韦氏专权,勾结武三思、上官婉儿,伙同安乐公主,掌控了南北衙禁军,毒杀中宗,扶植幼帝李重茂登基,妄图步武瞾的后尘,成为第二个君临天下的女帝。

    适时,除太平公主外,李唐宗室上上下下噤若寒蝉,无人敢发不满之声。唯圣人不惧韦家权势,争取到陈玄礼、王毛仲、葛福顺等万骑营校尉的支持,破釜沉舟,夜袭太极宫,一战诛韦氏、定天下,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诛灭韦氏之后,太平公主自持为睿宗之妹、圣人之姑,结党营私、玩弄朝政,欲废圣人的太子之位。圣人则先下手为强,果断出兵囚禁太平公主,逼其自杀,断了所有企图成为第二个则天大帝的野心家的迷梦。

    登基以来三十多年来,圣人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梳理政制、整顿吏治、任人唯贤,先后启用了姚崇、宋璟、张说、张嘉贞、张九龄等名相,开创了这万民称赞的煌煌盛世。高力士想来,伴着这样的圣君和盛世,自身必将能留名青史。

    但近几年来,高力士感到圣人越来越喜怒不定,且日益松懈了。在国本之事上,纵容李林甫攻讦太子,先是通过韦坚案和杜有邻案,赐死了太子妃的长兄韦坚和时任河西节度使的皇甫惟明;现在又借争夺石堡、防备吐蕃的大义,打压曾同时担任陇右、朔方、河西、河东四地节度使的王忠嗣,基本剪除了太子在长安和地方的主要支持者,让各皇子骚动不已,有动摇国本之危。

    久经剑雨风霜的高力士当然明白,天家无亲情,历代皇帝都对太子有抱有深深的戒心。尤其是本朝太宗剑逼玄武门,迫使高祖禅让,更是加剧了圣人与太子之间的不信任感。敲打太子是应该的、必须的,但敲打需掌握一定的度,适度敲打是鞭策,过度打击就是摧残了。高力士隐隐担心,圣人从天宝五载开始的一系列举措,恐怕是为废太子而准备的。

    在朝政上,圣人已无刚登基时的勤勉,放手让右相李林甫决断朝政,自己则躲在深宫里和贵妃赏花品月、轻歌曼舞。当然,高力士知道圣人只是让李林甫代劳,而不是荒唐到爱美人不爱江山。但李林甫权力的急剧膨胀,依然让高力士感到担忧。

    不过从前年开始,圣人开始重用杨国忠,可谓一箭双雕,一方面讨贵妃的欢心,一方面则能分右相之权,尤其是十分紧要的财权。只是杨国忠肤浅无文、为人油滑,无重臣之风,让高力士不太放心。

    如果说朝政上问题不算大的话,在军政上,圣人近几年的方略则让高力士十分焦虑。强干弱枝,乃防止地方尾大不掉的根本所在,故本朝开国以来,三分之一强的府兵皆聚拢在长安附近的关中地区,保持着对天下任何地方的强大军事优势。但开国一百余年后,府兵制渐已败坏,关中几无可战之府兵。而圣人开边之心却越来越炽,十大节度使皆招募囤积重兵,形成了枝强干弱、太阿倒持的局面。

    幸而圣人君威隆重、李林甫擅用权术,各地节度使尚不敢有对抗中枢之心。但不敢不代表不能,藩镇强则中央危,抑制各地节度使的权力已经迫在眉睫了,但圣人和李相各有打算,始终没有将心思向这个方向考虑。

    除夕驱傩变故中,高力士就敏锐地发现,北庭节度使的几十个牙兵,号令严谨、技艺高强,身上的百胜之气,也远超日日在大明宫值守的龙武军。如此强兵,对外自然是开边利刃,但若调头对内,区区龙武军能否抵挡得住,实在不敢想象。而据闻,安禄山手下也是兵精将勇,不在安西、北庭之下。对于安禄山这个人,高力士总觉得不是那么能看得透……

    “禀大将军,太子、李相国、陈相国和阿史那副都护已经快到紫宸殿了。”小黄门的禀告打断了高力士的长思。元日朝会过后,圣人交待高力士,派人请太子、左右相国和阿史那旸来紫宸殿议事。普天之下,能让高力士在殿前等候的,也就这么区区几位重臣了。

    “高翁久等了,这是某的罪过啊!”年纪与高力士相仿的李林甫还未走到殿前,就先向高力士作了个揖,以示赔罪。高力士定睛一看,脸色铁黑的太子李亨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身后跟着三位大臣,居中的是右相李林甫,左相陈.希烈在李林甫的左手边,北庭都护府副都护阿史那旸则在右相的右手边。三位大臣身后,跟着两个宫内的小黄门以及太子的随身内侍李静忠。

    高力士发现,李林甫的先声夺人并未让太子有任何不爽的表现,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太子也跟着李林甫的话作了个揖:“二兄,某来迟了!”

    “不敢不敢!圣人尚在更衣,太子和诸公先进殿恭候圣人吧。”高力士让小黄门推开殿门,自己将太子等人引进紫宸殿的正厅内。

    “太子和诸公稍待片刻,某则就去请圣人。”高力士推门而出。走到殿外,对站在走廊上的李静忠招了招手。面容丑陋的李静忠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赶紧凑到了高力士的身边!

    “静忠,某派你去东宫侍奉,可不是为了给太子闯祸啊!韦坚案汝都忘了吗?”高力士恶狠狠地盯着李静忠,一字一句地说道。

    “将军何出此言?若不是将军的抬举,仆还在飞龙厩喂马呢!仆在东宫,时时刻刻念着将军的教导,不敢有丝毫违背之处!”在东宫里叱咤风云的李静忠,此刻浑身哆嗦,如同被雄狮扑倒的小鹿一般。

    “那除夕夜的骚乱,到底是怎么回事?汝敢说毫不知情?”高力士不为所动,一把攥住了李静忠的袍服。

    “除夕夜太子一直在考虑元日朝会的贺词,并按照圣人旨意的要求,思索石堡和大食之事。驱傩的骚乱,太子也是很晚的时候才得知,但为了避嫌,不敢进宫探视圣人。”李静忠虽然身体筛糠,回答的却是滴水不漏。

    “汝说实话也罢,说谎话也罢,某也懒得计较了。只是希望汝记得两点:任何危害圣人安危的人都是某的敌人!任何危害圣人的举动某都将一查到底!切莫以为太子就能护住汝!汝可知当年的韦太子妃今何在?!汝好自为之吧!”高力士放开了李静忠,像随手抛弃了件废物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气喘吁吁的李静忠像条丑陋的老狗在寒风中吐着粗气。

    高力士虽然没有回头,但听着背后沉重的喘气声,他知道今天已经给这条快挣脱缰绳的疯狗足够的警示和教训了。迄今为止,高力士依然不能确定除夕夜之事是否与太子有关系,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近半年来,李静忠自认为已取得了太子足够的信任,俨然以未来的骠骑大将军而自诩了,颇有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意思。自己需要让他擦亮狗眼认清楚、看明白,究竟谁才是这数万内侍的第一人。

    高力士跟随换了便装的圣人回到紫宸殿时,李静忠站在殿门口满脸堆笑,仿佛是条乖巧的家犬,迎接风雪夜归的主人。面对低眉顺眼的李静忠,高力士只是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竖子,某纵横长安之时,汝还不知大明宫的宫门在哪里呢!”高力士对敲打的效果很满意。

    众人参拜过圣人之后,高力士便扶着圣人在紫宸殿正厅的御座上坐了下来。紫宸殿不同于含元殿,更多的是作为圣人的便殿使用的,而非大朝会。能在紫宸殿里参与议事的,皆为大唐的栋梁之臣,也都是圣人特别信任的。故圣人在紫宸殿里比较随意,不必刻意掩饰老态。

    圣人坐定之后,太子李亨在东侧第一个榻上坐下,李林甫则坐了西侧首榻。陈.希烈坐了东侧第二个榻,阿史那旸职位最低,敬陪末席,坐在西侧之尾。高力士则雷打不动地站在御座之侧。

    “此次朝议之宗旨,朕已在二十九日昭告太子和诸卿。朕此刻再重复一下,三件事,分别是碎叶大捷的封赏、大食国遣使求援和石堡之战的庙算。朕认为,先易后难较好决断,先从如何封赏碎叶大捷开始吧!诸位畅所欲言。”

    “陛下,臣身为北庭都护府副都护,不适宜参与商讨碎叶大捷的封赏。臣乞出殿回避。”圣人话音刚落,阿史那旸首先站起来请求离殿。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6406/ 第一时间欣赏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 作者:海命所写的《大唐西域少年行》为转载作品,大唐西域少年行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大唐西域少年行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大唐西域少年行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大唐西域少年行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大唐西域少年行介绍:
天宝七载,碎叶城外唐军大营中,历史扇动了蝴蝶的翅膀,穿越千年而来的少年,带领一路结识的各族同龄人,由西域来到长安,希望用手中的横刀,守护大唐荣光和辉煌!虽有怛罗斯异势、吐蕃束手等花火,但帝王倦政、父子相疑、党争不断、藩镇坐大、宦官渐强,强大的历史惯性依然…大唐西域少年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唐西域少年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