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二)
忽都鲁本以为阿史那旸意在耀武扬威,不料对方送来的却是合作的诚意。
“特勤欲复碎叶城乎?”阿史那旸低不可闻的耳语,在忽都鲁耳中不亚于九霄惊雷。
阿史那旸与突骑施部订下密约,任其在河中北部恣意征伐、扩张,允许突骑施商队进入河中诸城交易,最关键的是,河中军将暗中支持突骑施部收复碎叶。他的条件并不算过分,仅要求突骑施部何时征讨谋剌逻多须由其决定,而一旦重获素叶河谷,忽都鲁当与河中军同进退,携手抵御一切来犯之敌。
忽都鲁揣摩着“一切来犯之敌”,一时拿不准阿史那旸所图为何,可收复碎叶的诱惑实在太大,他无法也无力拒绝。
事后忽都鲁与苏鲁克反复商议,却猜不出阿史那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历经磨难的苏鲁克从不轻信任何人,建议忽都鲁必须有所防范,故接到阿史那旸请求出兵的密信后,突骑施部仅动员四成兵力东进,并未倾巢而出。
从怛罗斯至碎叶沿途六百余里,忽都鲁洒下无数斥候,小心守护后路。一旦遭遇偷袭,分居怛罗斯城与素叶河谷的突骑施骑兵则可东西夹攻敌军。
谋剌逻多帐下的葛逻禄骑兵果如忽都鲁所料不堪一击,突骑施以一千具装铁骑为重锤,辅以五十辆四轮战车,一路见神杀神、见佛杀佛,轻而易举击溃只会弯弓骑射的葛逻禄散骑,将碎叶城围得水泄不通。
若是河中寻常城池,只消几轮石砲,就能砸开缺口。可碎叶城乃唐人仿长安而建,本就墙高沟深、固若金汤,后屡经战火,又多次增筑,坚固无比。贪图安逸的谋剌逻多无开疆拓土之能,却不乏婴城自保之心,将碎叶经营的铜墙铁壁、坚若磐石。
拼死强攻或有几分把握,但突骑施休养生息近十年才有些许家底,忽都鲁实在舍不得让族人白白送死,故围了大半月,虽杀伤万余葛逻禄人,碎叶城却仍在谋剌逻多手中。
“唐人怎么说来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忽都鲁正遐思间,望楼下传来不疾不徐的攀爬声。
“苏鲁克,沙陀部的朱邪尽忠怎么说?”忽都鲁扶住苏鲁克的右臂。
“谢特勤!”独臂万夫长奋力跃上望楼:“朱邪尽忠看似粗豪,心里的鬼点子可不比骨咄支那老贼少。他收了十万贯金币,却只答应两不相帮。”
“那他可否同意监视弓月城的葛逻禄人?”忽都鲁清楚沙陀部是北庭军的附庸,本就没指望朱邪尽忠出手相帮。
“沙陀与葛逻禄部因草场纠纷素有嫌隙,这件事他倒是痛快答应。”
“素叶金币真是个好东西。”忽都鲁拍栏叹道:“能用钱解决的麻烦,就别让儿郎们白白流血。”
“特勤仁慈!”苏鲁克笑道:“翻越城南千泉雪山前往叶支城的使者飞鸽来报,窦忠节收下特勤的礼物,满口答应拔汗那国的一兵一卒都不会北进素叶
河谷。”
“胆怯的老狗,连汪汪叫两声的勇气也磨没了。”忽都鲁对老朽的窦忠节不屑一顾:“高舍屯的两千康居军动向如何?”
“据斥候传来的消息,高舍屯一路向东,走的不快,但并无掉头迹象。”
“高家人不好对付……”忽都鲁已知高仙芝、封常清在蓝田城以寡敌众的壮举,也清楚李定邦与谋剌思翰偷袭华州城、范阳军蹂躏大唐京畿、李亨逼宫李隆基、王正见居中斡旋、素叶军急援潼关等风云变幻。
“特勤,某以为不是高家人难对付,而是安西军太难缠。”苏鲁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郡主的密件,刚从怛罗斯加急送来。”
“难道安西军有异动?”忽都鲁蹙眉拆信道:“史思明与安禄山合流,平卢军南下江淮,唐人内斗不休,岂顾得上碛西?”
“郡主身在长安西郊,并未跟随素叶军前往江淮,实在是天大的幸事。”
“算王霨那小子还有点良心,若妹妹少一根汗毛,某必让竖子拿命……”忽都鲁话未说完,转而惊道:“谋剌思翰和李定邦已借道漠北回纥部返回弓月城!”
“素叶居眼线遍布丝路,我部花费十万贯都换不来的情报,远在万里之外的郡主却早已知晓……”苏鲁克幽幽叹道。
“谋剌思翰来了又如何?”忽都鲁捏紧拳头:“吾部今非昔比,又有何惧!”
“特勤,兵贵神速、夜长梦多,一会儿可否加强攻势,驱使葛逻禄战俘填平城外壕沟,然后用石脂水烧开城门?”
“好吧……”忽都鲁无奈道:“妹妹说素叶军在长安西郊动用震天雷,吓得李定邦屁滚尿流,若能得此利器,又何须造孽。”
忽都鲁不知道的是,素叶水北的朱邪尽忠刚送走苏鲁克,就迎来弓月城的客人。
在数百轻骑护翼下,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傲然来到沙陀部大帐前,在其马后,手持龙泉、神色凄迷的阿史那雯霞回首东望,长安却已隔蓬山千万重……
雪山轻雾隐高垒,交河孤日照连营。
千泉雪山南的拔汗那国叶支城内,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把玩着高脚玻璃樽,品了口殷红如血的葡萄酒。
“禀节帅,突骑施部的使者走了。”窦忠节小心翼翼招了招手,两名武士抬着一箱沉甸甸的金银币走了进来,“这是忽都鲁小儿送来的财货,在下敬献给节帅。”
“给你的就是给你的,难道某还差这点钱财。”阿史那旸挥了挥手,示意武士退下:“令郎龙章凤姿,他日定将青出于蓝。”
“全靠节帅栽培。”窦忠节愈发低眉顺眼。
“好说,好说。”阿史那旸举杯轻饮。
淡淡迷雾中,叶支城西山林里,营帐连绵不绝,万余精兵枕戈待旦、跃跃欲试,而叶支城距离碎叶不过百里之遥……
雁山横代北,孤塞接云中。
素叶河谷烽烟遮残阳,云州城外大浪掩戈声。桑干河畔朔方军大营内,李光弼捻须踱步在硕大的沙盘前,对大帐外若隐若现的波涛声置若罔闻。
“聚兵云州近半载却无寸功,实在惭愧!若河东军仍在王都护麾下,战局当不至于如此焦灼,悔不该误信他人之言……”
李光弼之父本为营州契丹酋长,武周年间内附,后多次随大唐边军征讨辽东室韦、奚等部,累功至朔方节度副使。出身“柳城李氏”的李光弼自幼深沉刚毅、骑射娴熟,他年方束发即投身军旅,因治军极严、精通谋略而屡立战功、声名鹊起。
天宝五载(746年),王忠嗣调任河西、陇右节度使,荐其为赤水军使,李光弼随之南征北战,平吐谷浑、败吐蕃,立下赫赫战功。王忠嗣非常器重他,多次对人言:“光弼必居我位。”
可惜王忠嗣并未看到李光弼镇守一方之日,就因拒征石堡遭李林甫构陷,左迁汉东太守,朔方节度使一职遂由安思顺担任。是时,李光弼与郭子仪同在安思顺帐下为将,官阶相近的二人皆受安思顺赏识,却如两匹不能同槽的骏马,关系极差,无法和睦相处。
细究起来,李郭二将并无多少私怨,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秉性天差地别的两人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边城将门出身的李光弼行事如领军作战,以克敌制胜为先;京畿武举起家的郭子仪处世若对弈手谈,以揣摩人心为重。
李光弼瞧不起郭子仪华而不实、郭子仪看不上李光弼不分轻重。可命运兜兜转转,却让迥然不同的二人始终纠缠在一起。战功显赫的李光弼捷足先登,出任朔方节度使;面面俱到的郭子仪虽稍经蹉跎,也累迁为朔方节度副使。
经历官场磨砺后,李光弼渐而意识到,郭子仪左右逢源的为人之道亦有可观之处,且越往高处走,越离不得八面驶风之术。为此,李光弼悄然收起几分对郭子仪的鄙夷之情,暗自琢磨其行事之妙。察觉到李光弼变化的郭子仪自然投桃报李,常登门拜访、交心畅谈。一时之间,两人似乎前嫌尽弃,朔方军中一团和气。
不过李光弼对郭子仪攻坚克难之才始终不太放心,安禄山起兵后,朔方军奉旨东征云州,李光弼亲率阿布思、仆固怀恩等勇将前往,命郭子仪留守灵州,防范回纥。
而回纥部果如李光弼所料,见大唐内乱蠢蠢欲动,数次遣兵马伪装成马匪越境试探。让李光弼最为愤恨的是,回纥部竟支持云州叛军,暗中输送战马、粮草、军械助高秀岩部守城。
李光弼多次奏报华州大营回纥部的异动,建言圣人分偏师一部出塞小惩回纥部,以免其轻视大唐。然回纥并未撕破脸,且朝堂上不乏欲拉拢回纥平叛之辈,李光弼的奏折石沉大海,并无回声。
因忌惮回纥部偷袭,李光弼屯集重兵于云州城北,致使城南桑干水一带防守稍显薄弱。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三)
桑干水源于河东朔州,东流经幽州入海,在幽州与大运河汇通,范阳军可逆流而上支援云州。
为切断幽云二州的水路交通,李光弼在夏日水涨之前,征调匠人锻造铁链巨锥,密布河中,封锁水道。熟读兵书的李光弼岂会不知三国时王濬楼船破吴的典故,故他清楚铁链锁河只是权宜之计,治本之策当是收复云州,编练水师,顺流而下,直捣幽燕!
“可惜,若非长安生乱,王正见返京,河东战局何至于此!”
太子逼宫之前,朔方军围攻云州的战事虽遭遇阻碍,然王正见麾下的河东军擒安庆宗、复北都、出井陉、困常山,势如破竹、无往不胜,令叛军胆寒。
故云州高秀岩部虽得回纥部暗助,然李光弼却并不着急,毕竟只要王正见攻克常山,不但能斩断叛军老巢与洛阳的粮道,还可随时北上分割幽云二州,令叛军首尾无法相顾,那时云州之敌将为瓮中之鳖。
眼看叛军即将陷入困境,长安城中却风云突变,李光弼与王正见先后接到进京勤王的诏书。李光弼犹豫不决间,来自郭子仪的密信让他下定了决心:“昔可拒姝丽,今何急奉诏?”
当年安思顺对李光弼青眼有加,三番两次欲招其为婿,李光弼素闻安禄山蓄养私兵、囤积粮草,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屡屡拒绝,惹得安思顺颇为不快。
郭子仪重提旧事,正中李光弼心坎,且郭子仪体贴入微地随密信送来回纥欲寇边的军报。李光弼接到诏书后,假意勤王,却以回纥异动为借口迟迟不动,静待长安朝局水落石出后方上表高呼“陛下圣明、太子英明”。
太子李亨少时遥领朔方大使,其密友王忠嗣又担任过陇右、朔方、河西、河东四镇节度使,朔方军上下多依附亲近东宫,李林甫数次掺沙子,妄图借阿布思等人之力收服朔方,然李光弼对李林甫、盛王一党始终敬而远之。
得知盛王身死、太子逼宫,李光弼虽不至于为东宫摇旗呐喊,却并无几分出兵勤王之心。
太子接任天下兵马元帅不久,平卢节度副使史思明以涤清君侧之名与安禄山合流,顺运河南下围攻睢阳,剑指江淮富庶之地。
为保长安粮饷不断,李亨急调王正见赴南阳就任江淮防御使,严守淮河一线;圣人则命永王李璘为江陵大都督,出京坐镇襄阳,统辖江淮锐兵,王正见等均受其节制。
本由王正见兼领的河东节度使一职则落到郭子仪头上,是时被困常山的田承嗣趁长安内乱、北庭军回转,若溃堤之洪流,席卷河北诸州,横扫忠于唐廷的义军,然后囤积重兵于井陉关下,摆出一副强攻河东的架势。
当初王正见率五千多兵马过蒲津渡进入河东,短短数月就募集五万多河东壮士,并凭之屡克强敌。后一万子弟兵随其奔赴江淮,其余四万初经战火磨砺的河东精兵皆留在故土保家卫国。追随颜氏兄弟退入井
陉的河北义从则有三万余人。
身为北都防御使的建宁王李倓欲再出井陉与田承嗣决战,收复河北失地,却被走马上任的郭子仪劝回太原。郭子仪亲率数万兵马镇守井陉关,有严防叛军西犯之心,却无东进与田承嗣争雄之意。
河北战局的反复,令陷入崩溃边缘的云州叛军起死回生,回纥对高秀岩部的援助也变本加厉,光复云州愈发遥遥无期。
而令李光弼愈发不安的是,近几日,除游弋在边境的帝德部外,回纥王庭又派阿波曳勒罗率一万回纥骑兵逼近云州边境……
风卷虎帐龙门开,甲光如水夜如尘。
“节帅,曳勒罗答应了!”满面喜色的仆固怀恩带着熏熏夏风踏入大帐。
“回纥人此行意欲何为?”李光弼面色阴沉。
“长安生变,葛勒可汗甚是关切,故派曳勒罗前来打探。”仆固怀恩笑道:“因担心边境守军误会,曳勒罗从拙荆处问清某之所在,直奔云州而来。”
“天子家事,岂容藩属置喙。”李光弼冷哼道:“不过若真能助吾一臂之力,某愿与其把酒言欢、义结金兰。”
“曳勒罗说了,叶斛贪图财货之利,高价贩卖军械粮草与高秀岩,移地健王子在葛勒可汗前数次痛斥叶斛,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仆固怀恩解释道:“曳勒罗乃移地健王子的授业恩师,他自不认同叶斛所作所为。”
“如此甚好!”李光弼抚须喜道:“仆固兵马使此行居功甚伟,一旦收复云州,汝当为头功!”
“谢节帅!”仆固怀恩喜滋滋退下,他的身影刚消失在夜色中,李光弼就将守在大帐门口的牙兵校尉荔非守瑜叫到跟前。
“漠北苦寒,诸部为蝇头小利亦不惜尔虞我诈,某信不过回纥人。仆固怀恩忠勇有余,但不够机警,且他与回纥部牵连太深……”
“节帅之意……”荔非守瑜若有所思。
“阿布思已率五千同罗骑兵北上,监视曳勒罗,汝留意同罗斥候传来的情报。”
“诺!”荔非守瑜领命而去。
“王都护、霨郎君,朝堂风向已变,平叛之战迷雾重重、前景未卜,但愿尔等之策能扭转乾坤……”沉吟深思的李光弼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大营之南二十余里外的桑干河上,一只吃水颇深的舰队正扬帆逆流而上……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俯视万物的骄阳升至中天,将光芒尽情洒向四方。睢阳(今河南商丘睢阳区)城南通济渠上,粼粼波光与夏日烈阳交相辉映,天地间一片明丽。
通济渠前身为鸿沟,由战国七雄之一的魏国开凿而成。鸿沟以魏国都城大梁(今河南开封一带)为中心,北接黄河、南通淮水,沟通济、汝、淮、泗诸河,乃中原水运干道。
西汉末年,鸿沟水运逐渐湮废。隋大业年间,炀帝为南下江都(
今江苏扬州),发河南诸郡男女百余万,于半年之内,沿鸿沟旧道,凿通济渠,重新打通河淮水系。
通济渠开通后,杨广立即携偕皇后、嫔妃、贵戚、官僚、僧尼、道士等数万人,分乘龙舟、杂船五千二百余艘离开洛阳,巡幸江都。
隋炀帝所乘龙舟高四十五尺、长二百丈,远远观之,宛如浮动的宫殿。为便于硕大无朋的龙舟通行,通济渠水面阔四十余步。负责施工的官吏为讨隋炀帝欢心,渠两岸皆堆高堤、筑大道,密植榆柳,自东都至江都两千余里,树荫相交,郁郁葱葱。同时,沿渠每两驿置一宫,为停顿之所,自洛阳至江都,离宫四十余所。
锦帆未落干戈过,惆怅龙舟更不回。百余年后,通济渠涛声依旧,渠面再现桅杆如林、帆樯如云之景,可当年舟中的帝子早已横死江都,隋朝也被雨打风吹去……
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
南风动水的通济渠上,数十艘艨艟斗舰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艘高百余尺、长近二十丈的庞然巨舰。百余只走轲小船疾如飞鸥,在水面上倏忽来去,负责巡逻警戒、传递军令。
巨舰甲板左右前后共竖立六根五十余尺高拍竿,拍竿顶套巨石,下设辘轳。一旦敌舰迫近,可迅速用辘轳把拍竿放下,利用巨石从天而降的冲劲砸击敌船。若一击不中,也可迅速收起再放。若敌船四面包围,巨舰还可以“六拍齐下”,对敌人施以狂风骤雨般的打击。
巨舰上建五层楼台,因而得名“五牙战舰”。楼台最上层为瞭望、指挥之所在,不过此刻风平浪静,舰队四周十余里皆无敌踪,故楼台上传来的并非令人血脉贲张的金鼓之令,而是悠扬婉转的丝竹之声。
“先朝名将杨素乘五牙出三峡,顺江而下,与陈军水师决战于江陵,以拍竿击沉敌斗舰十余艘,俘获二千余人,陈国上下闻风丧胆!”身着圆领紫衫的永王李璘举杯笑道:“而今思之,心向往之!”
“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江陵大都督府掌书记李白猛饮一口,哈哈笑道:“殿下何必艳羡古人,我军舟舻被江、旌甲耀日,击溃叛军、安定东南,指日可待!”
“坐镇南阳的王都护数次击退叛将田乾真的袭扰,镇守睢阳的素叶军也已出城追击史思明部,江淮防线两座重镇皆安然无恙,吾心甚慰……”睢阳战事顺风顺水,本坐镇江陵城(今湖北荆州)的李璘遂扬帆北上,亲临前线,便于及时掌握战况。
“只是太子对殿下的期望,不止于此吧。”李白轻笑道。十多年前,他满腔热血入长安,意欲报效朝廷,无奈天子贪欢、奸相当朝,满朝权贵视其为优伶之辈,无人知他身怀经天纬地之才。后遭小人谗言排挤,飘零江湖十余载,终于一朝得永王赏识,恨不得将胸中平天下之策悉数掏出。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四)
“皇兄任天下兵马元帅以来,耿耿难眠,日夜以收复东都、平定叛乱为念。”李璘拍栏长叹:“吾身负父兄重托,耗费钱粮无算,堪堪守住江淮,惭愧啊!”
“殿下何出此言!” 双眸炯然的李白故作惊叹道:“安贼精锐云集东都,披甲之士不下二十万。殿下帐下的江陵军不过区区两万,且泰半为新召之兵,能击退史思明、田乾真两头恶狼已属不易,收复东都更非朝夕之功!”
“李掌书记文采风流、惊天地泣鬼神,所言却多不尽不实之词。”永王自嘲道:“抵御侵凌南阳、睢阳的叛军,皆王家父子之功,与某何干?”
“王正见虽贵为北平郡王、北庭都护兼江淮防御使,然圣人有诏,江淮诸军皆归殿下节制,王正见父子两路兵马势若破竹,离不开殿下运筹帷幄之功……”
“李掌书记所言甚是,兵无将而不动、蛇无头而不行,若无殿下握筹布画,江淮百姓恐难逃一劫。”守在永王身侧的江陵军别将兼飞龙军奉车都尉高仙桂忽然插话道。
“谬赞了,某愧不敢当!”双目斜视的李璘轻摇手道:“王都护镇守北庭多年,破碎叶、征石国,无往而不胜;安贼起兵以来,其慨然北上,募义勇、复北都、擒贼酋。霨郎君年纪虽小,却智谋百出,历经洛阳、蓝田、潼关战事,多有斩获。反是本王,自奉诏离京,顺流南下,只募得万余义从。若无安西健儿、于阗精骑充门面,江陵军不过有名无实的绣花枕头。”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李白正欲吟诵《诗经·柏舟》称赞李璘,却再次被高仙桂打断。
“殿下夙夜忧叹,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江淮河网纵横,正是水师大展拳脚之地。如今五牙战舰已成,江陵军定可扬帆北上,克汴州、复东都!某奉旨护翼殿下,定唯殿下马首是瞻!”向来木讷寡言的高仙桂竟口若悬河。
“有劳高都尉!”李璘扶住作势要下跪的高仙桂:“高家满门忠烈,堪称千古表率。收复东都后,某定上奏圣人,为都尉请功!”
百幅云帆风力满,一川烟暝波光阔。
李白正呆呆看着李璘与高仙桂上演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大戏,忽听永王朗声道:“李掌书记文采斐然、人称谪仙,此情此景,当赋诗助兴!”
“永王三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燕鹜池。”信手拈来的鸿笔丽藻掩盖不住李白内心的落寞。
“吾听霨郎君言,李掌书记与轮台杜县丞神交多年,杜县丞诗风沉郁顿挫、直刺世间不平,北庭上下交口称赞。”高仙桂察觉到李白的不快。
“子美遇霨郎君,如鱼得水、如鸟投林。”李白自饮一杯,喟然叹道:“某生于碎叶、长于川中,颠沛流离大半生,却从未回过故土。听闻突骑施部正在素叶河谷与葛逻禄人厮杀,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
碛西祭拜祖宗坟茔。”
他年轻时胸怀壮志、傲视王侯,天子呼来不上船,却也因之得罪高力士、杨国忠等辈,被排挤出京,郁郁不得志。而今壮心虽在、年已过半百,曾傲然写下“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的他不甘老死山林,不顾妻儿反对,出山入永王幕府。
为抓住此生最后的机缘,李白强压以往的潇洒不羁,捏着鼻子强拍永王马屁,本欲施展平戎壮志,可在王侯眼中,却依然只是个寻章摘句的老雕虫,一腔激情顿时都化成灰。
“子美老弟,汝虽因《丽人行》得罪杨家,却因祸得福,得人赏识,在碛西治百里、观民风,可叹为兄一把年纪,还得作优伶之态。”心情郁郁的李白狂性复发,杯中酒一饮而尽,随手将光洁如玉的酒杯抛入河中,不辞而别。
倏忽南风起,波动心难止。
“无用狂生,若非在民间有些许名声,某才懒得给他好脸色。”李璘啐道。
“殿下何须与狂客一般见识。”高仙桂低低问道:“敢问殿下,我军果真要北上汴洛,收复东都?”
“洛阳为国之神都,与长安并肩,一日不复,父皇与皇兄寝食难安……”
“殿下,李掌书记虽不通军务,但对洛阳叛军的判断并不差。李泌先生曾言,安贼托名清君侧,实欲争夺天下,故其精兵悍将皆在洛阳,我军势单力薄,北上争锋,恐凶多吉少……”
“王都护不是骁勇善战吗,数次大败进犯南阳的田乾真;王霨更是被称为星宿下凡,五牙战舰上的拍竿经其改造,能旋转拍打,威力大增。吾更听王珪言,王霨从博良商行征得数十艘稀奇古怪的战船,或发石砲如雨、或喷烈火如海,将史思明的平卢军打得落花流水。有此良将,吾有何惧?”
“数十艘战舰或可扭转一城之战,却难撼动天下大势。”高仙桂试探道:“族兄在世时与封节帅多次推演战局,认定平叛之肯綮,在常山、幽州一线。王都护本已包围常山,若非叛军暗度陈仓偷袭潼关,北庭军或已攻克常山,收复河北诸郡。殿下与太子素来亲厚,何不劝太子号令河东郭子仪东出井陉,再攻常山?”
“皇兄已令郭子仪择机南下河内郡。”或许是方才推心置腹的缘故,李璘悄声说出不为人知的秘辛。
“太子之意,莫非要江淮诸军与河东军南北夹攻洛阳?”
“若战事所需,镇守潼关的陇右军也将出关东进。皇兄对东都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高仙桂不由苦笑连连。他乃将门之后,自幼被父亲高舍屯逼着练骑射、读兵书、看沙盘,对战争的见解本就高于常人,宿卫宫禁时在李泌身边耳濡目染,闲暇时又常与王霨等人探讨军机,深知与骑兵众多、战力强悍的叛军在平原决战乃下下策。可他人微言轻,虽因族兄高仙芝血战蓝田之
故,加封为从五品奉车都尉,却无法左右天下兵马元帅府的决策。
“父亲大人不知何时才能抵达长安?若有大人在,吾肩上的担子也就能轻点了。”
蓝田之战中高仙芝为国捐躯、高云舟中伏身亡,高家享尽哀荣,权势却丧失殆尽。高云帆虽门荫为从四品宣威将军,但无兵无权,只是个闲散官阶。
此时此刻,高家在长安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于阗国王尉迟胜帐下的两千多骑兵以及在蓝田之战幸存的一千多安西残兵。
高云帆年纪尚幼,不足以支撑高家门楣;尉迟胜作为亲戚,有些事并不方便直接插手。生性内向的高仙桂不得不扛起千钧重担,为行将衰落的家族筹谋未来。
但高仙桂与尉迟胜还未理出头绪,高云帆就被太子调到华州大营,接替兄长出任行营掌书记。
高家以军功为安身立命之本,但其统御安西、声震天下,离不开李林甫的赞许和支持。李相死后,高家与盛王结盟,本望博取从龙之功,不料旦夕之间风云突变,盛王死、高仙芝亡,高家顿时天崩地裂。
太子将高云帆调至华州,绝非善意,但高家已无反抗之力。不得已,高云桂问计于李泌和王霨。
李泌只回了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永王即将出镇江陵。”
当时在西郊庄园休整兵马的王霨赞同高家尽快离开长安,远离是非之地,但对跟随永王略微有些迟疑,盘算许久后才道:“某闻永王聪敏好学、不甘人后,仙桂兄须小心应对,不可过远,亦不可过近。”
数日后,高仙桂便接到圣人旨意,命他率五百飞龙禁军护卫永王南下。不久,王霨亦奉华州军令赶赴睢阳,援助奋力抵抗史思明的守军。出乎意料的是,已升任正五品太子中舍人的王珪,被李亨任命为江陵大都督府判官兼素叶军监军,陪同永王一同赶赴江淮。
临行之前,高仙桂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去崇仁坊辞别阿史那霄云时,却被张德嘉生拽去喝酒。来到张德嘉家中,等待他的却是略显憔悴的高力士……
无端陌上狂风急,惊起鸥鹭出浪花。
“急报!急报!”飞舸激起的浪花声击碎了高仙桂的遐思、李白的愤懑和李璘幽深难测的心思。
“殿下,素叶军在睢阳城北二十里处的河面上中了平卢叛军的埋伏,王军使恳请殿下速速发兵救援!”心急如焚的素叶军校尉南霁云半跪在李璘面前。
“素叶军不是在乘胜追击吗?”李璘讶道。
“霨郎君如何?”高仙桂忍不住插话。
“全怪王监军急于北上……”南霁云话一拳锤在甲板上。
隔岸隋宫花柳浓,铁索横江缠蛟龙。
大半个时辰前,睢阳城北通济渠上,腾空而起的火球和遮天蔽日的烟尘,令夏日白昼恍若长冬暗夜。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五)
密密麻麻的火弹砸破平静的水面,蒸起茫茫雾气。一道道粗若臂膀的铁索纵横交错,编织成硕大无比的蛛网,将长百余丈的水面切割地七零八落。本该乘风破浪、逆流勇进的数十艘艨艟斗舰被蛛网粘住,宛如奄奄一息的虫蚁,进退不得。
蛛网虽大,却并非严丝合缝,通济渠中依然有漏网之鱼,铁索阵北便有艘长十丈、阔近两丈的斗舰躲在火网之外。战舰船舱内,太子中舍人、江陵大都督府判官、素叶军监军王珪瑟瑟发抖,早丧失了之前颐指气使的“英姿”。
“小杂种心狠手辣,小小年纪就害死王沛忠,莫不是暗中与叛军勾结,欲置吾于死地?”王珪念及已订婚的娇妻和长安的安逸生活,顿时怒火冲天,混不顾王霨的旗舰碎叶号正遭受叛军暴风骤雨般的猛击,其座舰俱兰号周围连水花都没有几个。
“可恨的小杂种,每每弄些小把戏哄父亲开心,明明是王忠嗣偷生的庶子,却骗得万千宠爱,真是该死!”
恨归恨,王珪不得不承认,素叶军水师营的战舰的确独具匠心、非同凡响。
俱兰号乃素叶军水师营的主力斗舰,帆桨并用,兼具速度与稳定性。舰首装有锋利的铁撞角,可劈波斩浪、横冲直撞;甲板上有庭州砲十二台,齐发之时,声若雷震;两舷另有神臂弓数十具,攻守兼备;若满载甲士靠近敌舰,船头装备的铁钩吊桥能深深嵌入敌船甲板,便于将士接舷跳帮。
俱兰号乃俱兰级斗舰的首舰,同级战舰素叶军内河舰队还有四艘。内河舰队以睢阳城东北的孟渚泽为营地,经通济渠等河网神出鬼没,或纵火焚烧敌军船只,或护送货船补给睢阳城,或利用河网袭扰叛军营寨,令史思明防不胜防。
史思明曾从洛阳、汴州征调俘获的舰船,欲以量取胜,但叛军老旧的战船在俱兰级斗舰密集火力打击下毫无还手之力,更何况内河舰队还有无坚不摧的旗舰碎叶号及三艘吐火灼河的真珠级喷火快艇。交战不过大半个时辰,叛军临时拼凑的水师便灰飞烟灭、付之一炬。
内河舰队全歼叛军水师后,睢阳守军气势如虹,素叶军借助水网,频频出击,北上袭扰平卢叛军的粮道,吓得史思明仓皇北逃。
自睢阳到汴州、东都,水运最为便捷,急于退兵的史思明从沿渠州县劫掠大量民船,载着士气衰竭的叛军北撤。为阻断追兵,平卢叛军事先已驱使民夫丁壮运土填渠,生生在通济渠及周遭河流中堆出数道土堤。
王珪明白,太子命其接替卢杞出任监军,意在监视王霨,驱使素叶军遵循东宫方略行事。据裴诚言,太子出任天下兵马元帅后,夙夜忧叹,日日以收复东都为念。镇守河东的郭子仪对东宫之策心领神会,已调兵遣将,欲南出轵关,收复怀州,威逼洛阳叛军;坐镇南阳的父亲大人多次击退田乾真部的进攻,胜利在望。
裴夫人对王珪的期望是金印紫绶、官至卿相,而非披坚执锐、沙场点兵,故兵事
非其所长。但在庭州耳濡目染日久,王珪也能略略瞧出,单凭郭子仪和父亲的兵马收复洛阳,恐力有不逮,唯有征调江淮兵力,兼以潼关陇右雄兵,方能奏效。
王珪想来,太子命永王李璘组建江陵军、节制江淮兵马,为的正是合而围之,一举收复东都。
只是江淮郡县久不闻金戈声,郡县团结兵颇为孱弱,永王麾下最能征善战的依然是父亲的北庭军和小杂种一手打造的素叶军。
令王珪愤懑的是,小杂种不仅多次明里暗里与东宫作对,甚至还蛊惑父亲疏离太子殿下。难道他不知因王皇后、王忠嗣之故,太原王氏注定是太子一党?难道他不知道王绯贵为建宁王妃且身怀六甲,阖家上下早已与太子殿下紧紧捆在一起?可见小杂种始终是条喂不熟的狗,毫不顾忌家族安危!
当叛军北撤时,小杂种故技重施,口口声声说什么“史思明诡计多端,平卢军退而不乱,城内守军急需休整”,毫无追亡逐北,乘胜收复汴州、剑指东都之意。
急于崭露锋芒的王珪灵光一闪,私下借助闻喜堂之力,花重金雇佣人手挥锄舞耒、肩挑手扛,火速扒开土堤、挖出通道。
与此同时,王珪带一众裴家武士攀上停在通济渠上的俱兰号,以天下兵马元帅府赐予的监军令牌接管战舰,强令其扬帆追击。
多少有点自知之明的王珪并不敢去碎叶舰撒野,旗舰上均为小杂种的心腹,只听其号令,根本不管什么皇命军令,若不开眼硬闯,恐将身首异处。
王珪逼迫俱兰舰擅自出击,内河舰队不得不随之而动。只是闻喜堂在堤坝上凿开的水道并不甚宽阔,堪堪供俱兰级斗舰通过,小杂种巍峨的旗舰碎叶号一时无法通行。
无小杂种掣肘,王珪更是意气风发,连声催促战船桨帆并用、全速追击。
风高帆影疾,烟乱鸟行迷。
凭借熏熏南风,劈风斩浪的俱兰舰逆流北进十余里后,在桅杆上瞭望的水手已从望远镜中窥见叛军舰船的身影。
“杀!”王珪清楚平卢军战船稀少,遂命俱兰号饿虎扑食、杀入敌阵,两舷庭州砲急射如电、发声如雷,叛军船只遇之不沉则破,几无反击之力。
“妙哉!”乐不可支的王珪亲手射杀数名落水的平卢兵后,不顾素叶水兵的劝阻,高声令道:“给我冲,某要活捉史思明!”
猛虎虽威、难敌群狼。
十余艘走轲小艇疾若飞梭,盘旋逼近大杀四方的俱兰舰。
庭州砲射速快于寻常床弩,无奈滑若泥鳅的小艇在水面七弯八拐,难以瞄准。不少石弹落在走轲两侧水中,激起簇簇水花,偶有几枚击中,却无法穿透加厚的甲板,将之彻底摧毁。
“换猛油火弹!”不等王珪发令,俱兰舰水兵已自行调整战术。
猛油火弹的目标并非滑不溜丢的走轲,而是俱兰舰附近的水面,紧随其后的火箭在俱兰舰周遭筑起一道火幕
,成为屏蔽走轲的围墙。
“跳!”熊熊火势逼得走轲上的平卢士兵纷纷跳入水中,顺势前行的敌船劈头撞上火墙,迅猛燃烧起来。
出人意料的是,变成火船的走轲来势不减,仍若利箭般冲向俱兰舰。此时已能看清,冲在最前的走轲船头镶嵌长达数尺的铁钉,若长满利齿的鼍龙,死死咬住俱兰舰的船舷。
“快灭火!快灭火!”王珪惊得魂飞魄散。
眼看更多走轲要撞上俱兰舰,漫天石弹呼啸而来,将俱兰舰两侧的走轲砸得千疮百孔,数十具尸体接二连三从船底冒出,水面洇开一片殷红,船速随之慢了下来。
“碎叶舰上的庭州砲!”素叶水师士气大振,舰上的武侯队急忙扑灭明火,锯断铁钉。
“小杂种来的可不慢!”定下心来的王珪持镜南望,只见庞若巨鲸的碎叶舰不时抛洒出一兜兜石弹,对试图靠近俱兰舰的平卢军船只覆盖射击。十余丈长的碎叶舰前甲板上有架巨型庭州砲,它的威力虽无法与陆上攻城拔寨的配重投石机相比,但其射程和杀伤力仍比寻常庭州砲强得多,抛出的石弹足以击穿数层甲板。
碎叶舰前,三艘真珠级喷火快艇在弓月、叶支、贺猎等俱兰级斗舰的护翼下,若三支利箭射入平卢军阵中,喷火如雨,将波涛翻滚的通济渠变成沸腾之河。
本还算严整的平卢船队在素叶水师排山倒海的攻势下乱成一团,或拼命挥桨,试图逃离燃烧的修罗场;或抱着坐骑在水面随波逐流,失魂落魄;或弃船上岸,宁肯两条腿走路。
高悬史思明帅旗的平卢军旗舰,则并未因方才俱兰舰的冲杀而停留,早在素叶水师主力抵达战场前便已脱离战斗。
七八艘素叶水师的艨艟快艇穿梭于渠上,用两舷的神臂弓射杀负隅顽抗之敌,对举手投降之辈则打捞起来,押送至舰队末尾的千泉山号运输船上。
素叶水师的雷霆一击,俱兰舰顿时转危为安。
“素叶军水师营居然主力尽出!连小杂种的旗舰也出动了!”见王霨竟然被自己逼得乱了方寸,王珪首次感受到为人兄长的快意,摇头晃脑道:“小杂种总算明白孝悌之道乃为人之本。”
不过快意归快意,经过方才的险境,王珪已生鸣金收兵之心:“解睢阳之围,追击史思明百余里,阵斩平卢叛军过千,擒获无数,某之功业,足以露布告捷!”
可令王珪诧异的是,之前扭扭捏捏不肯出兵追击的小杂种竟在旗舰上挂出全军追击的旗语,并命顶在最前的俱兰舰为开路先锋。
“因人成事,可恶、可耻、可鄙!”腹诽不已的王珪却不敢直接违抗王霨的军令。他身边虽有数十裴家死士护卫,可与雷霆万钧的碎叶舰相比,数十把横刀渺不足道。而他之前逼迫俱兰舰出击的监军令牌,也就是吓吓若随风飞蓬的普通士卒,对胆大妄为的小杂种毫无作用。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六)
风劲千帆鼓、桨齐百舸疾。俱兰舰又向北急行数里,即将抵达位于西岸的隋代离宫之时,再次咬住史思明的旗舰。俱兰舰正欲发砲攻击,渠内忽而异响阵阵,密密麻麻的铁链破水而出,将河面切割得支离破碎。与铁链一同而来的,则是两岸蓦然腾起的团团火球。
“敌袭……”两股战战、汗出如浆的王珪懊恼不已:“小杂种害某!”
浪涌风漩冠缨卷,倒海翻江面色平。
颠簸不止的碎叶舰上,处处闪动的火光并未令蹙眉北望的素叶军使王霨动容,他迷惑不解道:“史思明究竟意欲何为?”
令大唐朝堂天翻地覆的政变已过去两个多月,但回想起来,王霨仍不寒而栗。一夕之间,如日方升的盛王李琦横尸华州、烹油烈火的杨家身死族灭、固若金汤的潼关险落贼手、威震西陲的名将星陨如雨……若非高仙芝、封常清奋不顾身血战蓝田,素叶军及时回援潼关,国都长安或为叛军所得。
虽艰难守住潼关,然圣人与东宫间的裂隙却大白于天下,双方兵马剑拔弩张,对峙于大明宫外,若非王正见毅然回京斡旋,玄武门之变即将重演。
插手帝王家事,乃至艰至险之举,非大奸大恶或大仁大勇,绝不愿为之。王霨深知王正见向无攀龙附凤之心,之所以甘愿身处险境,只是不忍见祸起萧墙,平白葬送平叛良机。
王正见不遗余力平息圣人与东宫之争,暂时稳住朝局,可政变余波依然泛起阵阵涟漪。
安禄山剑指右相,借“清君侧”之名兴兵作乱。王霨知当年汉景帝诛晁错并未平息七国之乱,自然不信斩杀杨国忠可令叛军不战而降。不过杨家族灭,确能稍稍动摇被安禄山蛊惑的幽燕将士。然杨国忠非死于天子之诏、圣人之命,而是遭人暗害。狡猾的安禄山遂决口不提杨家之罪行,转而借声讨李亨杀弟逼父,继续盘踞洛阳,威逼长安。
本首鼠两端的平卢军节度副使、知留后事史思明乃盛王一党,见从龙无望,当即率一万五千平卢边军及数千室韦、靺鞨散骑南下,与安禄山同流合污,共犯大唐税赋重地江淮。
为抵御来势汹汹的史思明,保障平叛钱粮供给,永王李璘出京任江陵大都督,坐镇江淮;王正见临危受命,转迁北庭都护兼江淮防御使,驻屯南阳郡,对抗范阳田乾真部;其麾下的素叶军则被派遣至抵御平卢军的前线睢阳城。
捍卫江淮自是平叛题中之意,然东宫调北庭军南下,却让河北、河东曙光初现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更让王霨担心的是,太子出任天下兵马元帅后改弦更张,孜孜以收复东都为平叛之要,将原定“北攻南守”的平叛军略抛之脑后。
熟知历史本来面貌的王霨岂不知唐廷为夺回洛阳付出“金帛、子女皆归回纥”的惨重代价,并丧失彻底剿灭叛军老巢的良机,致使河朔三镇坐大、四海藩镇割据。
故在协助张巡保卫睢阳之余,王霨苦心孤诣、反
复推演,终于觅得一条批亢捣虚、出奇制胜的良策。只是此计牵涉甚广,筹谋起来千头万绪,离不开多方兵马齐心协力。王霨派李晟先行前往探查后,立即密报镇守南阳的王正见,请其出手相助。
历史上惨烈到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睢阳之战,因素叶军的到来变得顺风顺水。睢阳城外河道纵横,素叶水师船坚砲利,平卢叛军空有数万铁骑,进不能攻克坚城、围无法隔绝内外、战无力江海争雄,羝羊触藩,进退两难。
不过王霨素知史思明镇守边镇多年,战功赫赫,绝非无能之辈。素叶军虽凭超越时代的犀利战舰,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小挫平卢叛军,然王霨并不敢有丝毫轻视之心。
平卢军北撤之时,军容严整、井然有序,王霨本无心追击,一尾伤痕累累的信鸽令其改变主意。适逢王珪恃权强夺俱兰舰,王霨顺水推舟,以救援王珪为名,令素叶军精锐全出,追踪平卢军。
当然,即便没有收到李晟的密信,王霨也不能坐视兄长胡作非为、自寻死路,毕竟王珪是父亲大人唯一的儿子……
东宫擢升王珪为太子中舍人、江陵大都督府判官兼素叶军监军,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霨自然早有防备。
王珪才具有限,初来乍到时曾试图干涉军务,却发现素叶军早被王霨经营的水泼不进;后他尝试暗中收买军中将士,却多遭人严词拒绝;或有一二收了他的钱帛,转身就交给王霨;他费了半天劲好容易买通两名籍贯临近闻喜县的队正,翌日两人就被明刑正典,罪名赫然为收受贿赂。
经此风波,王珪吓得只敢私下密报东宫素叶军军情,再不敢恣意妄为,直到裴夫人派五十名闻喜堂武士抵达睢阳,王珪才故态复萌,演出一场夺舰出击的闹剧。
渠上风波恶,两岸火雷急。
“私心既生,何必再为他人赴汤蹈火……”青斑如虬的素叶军行军司马卢杞看过李晟的密信,亦面生疑云:“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斩断铁链,逃出史思明挖空心思编织的牢笼。”
“铁索横江,不过吴人故伎,晋将王濬出蜀破吴,于楼船前置长十余丈、大数十围之麻油火炬,遇铁索则焚之,久之,铁链断绝。今吾虽无麻油火炬,然有喷火快艇,又有何惧?唯两岸石砲殊为可恨,若碎叶舰能靠近与之对射,倒也无妨。只是眼下铁链未断,巨舰困于方寸之地,施展不开。”
“霨军使,南霁云、雷万春两位校尉所乘之运输船行驶较慢,并未陷入铁索阵,可令骑兵营、步兵营、战车团弃舟登岸,拔掉平卢军的石砲。”
“卢郎君所言甚是。只是东西两岸均有叛军埋伏,南、雷二将当攻何处?”
“敌军数十条铁索纵横交错,然细细观之,皆汇于西岸离宫,机关消息当隐于其中。”卢杞胸有成竹:“敌军势大,还望军使速发信鸽,恳请王都护、张明府、永王殿下发兵来助!”
“然也!”王霨点头
称是,护在其身侧的柳萧菲一挥手,数十羽信鸽从舰尾飞向火光闪烁的天空。
“两贼心不齐,何必为他人做嫁衣裳。”王霨已有定计:“吾今日当竭尽全力,为高枢密、封节帅报仇雪恨!”王霨拔出雪亮横刀,正欲传令,半空中兀然传来信鸽尖利的叫声,只见数只爪利如锥的雄鹰从烟雾蒙蒙的高空急冲而下,猎杀四散逃窜的信鸽。
“坏了!”眼疾手快的柳萧菲抽出连弩,朝天急射,护在王霨身边的素叶牙兵也随之举弓齐射,可不待羽箭逼近,鹰隼已将信鸽悉数啄死,展翅而去。
“难怪李晟放回的信鸽血迹斑斑……”王霨忽有所悟。
狼烟暗江泽,骇浪与天浮。
“左满舵!左满舵!用舰首庭州砲敲掉西岸平卢军的投石机!”碎叶舰指挥台上,素叶军水师营校尉陈达焦急地下达一连窜命令:“各舰武侯队以沙土灭火!喷火船速用猛油火熔断铁链!弓月、叶支、贺猎三舰以猛油火弹还击,艨艟快艇穿过锁链逼近西岸,以神臂弓攻击敌军,掩护骑步兵登岸!顿多舰护翼碎叶舰!”
已习惯千帆纵横、万里碧波的陈达兀然回到阔仅数十步的河道,本就觉得无比憋屈。不宽的水面又被铁链切割开,庞然巨舰置身期间,真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施展。
陈达曾为北庭牙兵队副,后因选入飞龙禁军,被攫升为旅帅。但到长安不久就卷入盛王祈雨遇刺案,不得不逃离长安,藏匿于博良商行的远洋船队,凭靠一身勇力,在海上杀出威名。
两个月前,正在澎湖、流求海域(今台湾海峡)护送货船的陈达收到王霨的密信,忙乘快艇扬帆北上扬州,溯江西进至襄阳,接上数名来自蜀中的客人。
安排好人手护送贵客乘舟东行后,陈达在襄阳城外停留七八日,汇合素叶居数年来在流求岛(今台湾省)沿海港口精心打造的各式战舰,齐上睢阳,回归素叶军旗下。
横空出世的素叶水师日夜不停袭扰叛军,使空有数万铁骑的平卢军闻风丧胆,对睢阳城的围困露出缝隙,士气也日益低沉。素叶水师则越战越勇,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逼得平卢军无功而返。
归师勿掩,穷寇勿追。素叶军只是逼退叛军,而非击溃,平卢军实力犹在。陈达深知霨郎君本无心追杀敌师,无奈监军珪郎君执意扩大战果,竟擅自夺舰出击并陷入敌阵,令霨郎君不得不出兵相救。
出人意料的是,急于北撤的平卢叛军在素叶水师面前不堪一击,四散而出的斥候、快艇则报前方并未发现埋伏,霨郎君遂决意乘胜追击,打残平卢军,涤清江淮。
可万万没有想到,之前的溃败竟是史思明的苦肉计,奋勇追击的素叶水师转眼间竟陷入平卢军布下的天罗地网,而陈达此刻能做的,唯有听从霨郎君之命,竭尽全力指挥素叶水师斩断铁索、杀出重围!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七)
云笼入塞马,风卷渡河旗。
“父亲大人,某哪一点比不上朝英……” 通济渠西岸离宫,在望楼上持镜观阵的史朝义,眼在左冲右撞的素叶战舰上,心却在对岸的父亲身上。挂着帅旗的旗舰,不过是吸引素叶军追击的诱饵,史思明从一开始就没在船上。
两个月前,本为行营兵马使拱卫李琦的史朝义,猝不及防间被命运的湍流牵动,亲历了盛王遇刺、范阳军偷袭、蓝田攻防等变故。为保全身家性命,史朝义在蓝田城即将陷落之际临阵倒戈、突放冷箭,斩断高仙芝大纛,投奔范阳军而去。
蓝田之战后,急于脱离险境的史朝义并未跟随崔乾佑北上,而是跟随田乾真退守武关。待史思明点兵南下,史朝义被安禄山召至洛阳。他离开不久,武关就被忠于唐廷的剑南军收复,东西对峙的双方重回长安政变之前的格局。而从辽东南下的数万平卢军,遂成为打破战局平衡的关键。
身价倍增的史朝义在洛阳城中颇受安禄山款待,三日小宴、五日大宴,宾主其乐融融。觥筹交错间,史朝义发觉日益肥硕的安禄山目力衰减、脾气暴躁,不禁质疑父亲的抉择是否明智。
陪史思明沿通济渠南下途中,父子夜谈,史朝义将在长安、洛阳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并委婉道出心中所疑,史思明则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攻掠江淮之策乃史思明与安禄山共同谋划,由范阳、平卢两镇合力行之,平卢军为正,史家父子率一万五千平卢兵,一万室韦、靺鞨散骑,一万收编的河北河南郡县团结兵顺汴河而下,剑指睢阳、意在扬州;范阳军为奇,马不解鞍的田乾真率一万五千兵马袭扰南阳,尝试凿通方城夏道,兵临襄阳,斩断唐廷转运江淮粮草之枢纽。
两军相隔六百余里,沿途州县多已投靠,驿站皆可使用,军情通传飞鸽须臾即达,驿骑翌日可到,兵马聚散亦甚便捷。平卢军还从辽东靺鞨部征调大量猎鹰,用以侦查敌情并捕杀唐军飞奴。
与平卢、范阳对垒的则是令人头疼的王正见父子,北庭军的布阵与两军相比,可谓反其道而行之。其主力坐镇南阳,以正抗奇,抵挡田乾真之余,更有北上攻伐洛阳之意;偏师素叶军奔援睢阳,奇招叠出,利用地理之便,以水师克铁骑,令数万平卢大军难以尽情施展。
围攻睢阳之时,史朝义从频频北来的密信中嗅到一丝异样的气息。父亲南征北战数十年,向有知兵之令名;平卢军驻守苦寒之地,可谓边镇强军。素叶水师虽强大无匹,可绝非全无弱点,只要不吝惜人命,定能克之。剿灭素叶水师,睢阳城指日可下,唐廷的江淮防线便被撕裂,春风十里的扬州就会成为平卢军的猎物。
史思明虽摆出不克睢阳誓不罢休的架势,可其行军布阵却处处以自保为先,绝无与素叶军死战到底的决心。不过稍受挫折,竟生退兵之意。
退兵前史思明做了周密
安排,筑堤阻拦素叶水师之余,还顺手布下愿者上钩的陷阱,以应付穷追不舍之敌。
即将北撤之时,史朝义从贴身护卫父亲的牙兵处得知,留守营州的弟弟史朝英,此刻并不在平卢……
舰发巨石震欲聋,阵成却月势破竹。
史朝义正遐思间,渠上兀然腾起雷奔电泄般的巨响,两台梢砲随之在震天动地的轰鸣声中四分五裂,周遭的平卢士卒乱成一团。
“天雷!?”脸色发青的史朝义想到最坏的可能,他听闻长安政变之时,素叶军以天雷惊退河中名将李定邦。若素叶水师藏有如此利器,史朝义将毫不犹豫撤离战场。好在他定睛一看,发现摧毁石砲的罪魁祸首乃素叶水师的旗舰。
方才他一愣神的功夫,素叶水师拼着三艘艨艟被击沉、两艘斗舰受重创,为喷火快艇争得熔断铁链的时间。之后,四处冒火的旗舰竟艰难地将舰首调转向西,以舰上的巨型庭州砲反击。残余的素叶战船则退而向南,护送缓缓而来运输船靠近渠岸。
“靺鞨部,派两个千人队阻止敌军上岸!牙兵队,速重整阵列,压制敌舰!斥候速告知史节帅素叶军意图!”史朝义收起瞬间的慌乱,定好应对之策:“陆战,吾求之不得!”
不待靺鞨轻骑奔到岸边,千泉山号运输船已靠岸放板,数十辆战车鱼贯而出,在岸上首尾相连,画出一道优美而冷酷的弧线。车内神臂弓发矢如蝗,收割着驱马而来的靺鞨骑兵。神臂弓射程远超骑弓,靺鞨人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弧线内,成千上百素叶步兵井然登陆,转眼间便用长枪、陌刀、强弓铸成一道坚若金石的防线。
死伤近百的靺鞨骑兵见素叶军军阵严谨,不等史朝义的军令,便自行撤到神臂弓射程之外,逡巡不前。
通济渠上幸存的战船云集大阵后方,以石弹、弩矢为进击的却月阵压住阵脚。旗舰碎叶舰则缓缓贴近西岸大堤,横扫离宫城墙上的平卢军弓弩手,唯有冲在最前的俱兰舰仍为铁索阻隔,留在原地进退不得。
“却月阵!”史朝义听父亲讲过,南朝刘裕北伐时,曾在黄河岸边布下一座以战车为主体、以盾牌为防御、以水师为阵脚的军阵,因其两头抱河,以河岸为月弦,故名“却月”。刘裕凭此大阵,以两千步兵破北朝三万铁骑,打出赫赫威名!
史朝义尚未定下应对之策,素叶军攻防兼备的却月大阵忽地动了起来,外缘的战车若滔滔海潮,缓缓却坚定地向外扩散,阵内的步兵士卒踏步向前,整个大阵仿若展开腰身的刺猬。大阵左翼,甫集结完毕的数百素叶骑兵持槊向前,杀向游移不定的靺鞨骑兵。本就不愿与素叶军硬碰硬的靺鞨部当即挥鞭催马,一溜烟向离宫方向退去。
“素叶军真是难缠……”史朝义一瞬间也心生退意,毕竟他已清楚,父亲意不在睢阳,并未打算与王正见父子不死不休。
活捉史朝义!为高枢密、封节帅复仇!”
却月阵中杀声隆隆,史朝义闻之怒火中烧:“素叶军欺人太甚!某不过斩断高仙芝的帅旗,何曾要杀他!至于封常清,谁让他上阵竟不披挂重铠!”
恰逢牙兵来报:“启禀别将,节帅命汝亲自上阵,集中兵力攻击却月阵中路,拖住素叶军,为破敌争得时机。”
渠东林中,史思明的大纛已傲然立起,通过旌旗指挥两岸平卢兵马。
“父亲大人……”杀心已起的史朝义虽喜父亲的军令与其不谋而合,但残留的几丝理智清醒地告诉他,若是弟弟领兵,父亲未必舍得让其冒锋矢、躐硬阵。
内心翻江倒海的史朝义强压心中不满,高声令道:“石砲、床弩,对准敌阵战车猛射!重骑兵,列楔形阵,随某冲锋!轻骑兵,换箭,射战车!”
战车彭彭旌旗动,铁骑铮铮胡尘生。
三百人马俱甲的平卢重骑冒着密集的箭雨、石弹驰马冲锋,虽不时有人马倒毙,久经沙场的平卢精锐毫不为所动,依然挺槊猛冲;重骑兵阵后,数千平卢轻骑张弓拉弦,将一**羽箭洒向素叶战车,叮当乱响;三千靺鞨散骑则簇拥在平卢精骑周围,壮其声势。
“史思明治军果然有一套!”刚从碎叶舰登上大堤的王霨叹道:“不过,却月阵长于以步克骑,史朝义强率骑兵冲阵,何其蠢也!”
“霨郎君,事出反常必有妖,某担心平卢军留有后手。”卢杞提醒道:“也不知南校尉和萧菲小娘子能否顺利搬来援兵。”
“方才见辽东猎鹰翱翔,某才恍然想到,近日收到的各方来信少了些。吾本以为是各方平安无事,而今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吾记得王都护最近来信还是三日前。”
“范阳叛军疲态已显,向东北退却,某将尾随追击。”王霨张口背出密信内容:“也不知父亲此刻身在何处。”
“好在公孙门自有一套联络之法,萧菲小娘子定能尽快觅得苏十三娘……”
火光冲天战车乱,阵门洞开却月散。
卢杞话未说完,只见岸上却月阵火光闪烁,一片混乱。
“阵被破了?”卢杞愕然。
“猛油火?”王霨从弥漫于天空的烟雾嗅到熟悉的气息:“可并未见其何时用猛油火弹?”
“哈哈,王霨,想不到吧!”一马当先荡开长枪入阵冲杀的史朝义兴奋不已。
当年盛王祈雨遇刺,王准趁机暗杀王霨,王霨以细颈玻璃瓶盛猛油火,抵住刺客;蓝田之战,不知从何杀出的骑兵用牛皮袋装猛油火,烧毁素叶军的战车。
亲历二事的史朝义由此生出灵感,早命平卢军将十万支羽箭插入猛油火中浸染,取出后晾干备用。沾有猛油火的羽箭积少成多,再用火箭引燃,威力不亚于猛油火袋,且更为隐蔽。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八)
今日以猛油火箭焚素叶军战车、破却月大阵,令史朝义通体舒泰:“父亲大人,汝钟爱的朝英可有如此应变之智?放眼天下,又有几人能轻而易举撼动素叶军的硬阵?”
“变阵!”在大堤上居高临下指挥的王霨当机立断:“命俱兰舰盯住东岸,防备史思明部渡渠!”
“杀!”从却月阵右侧破阵而入的平卢重骑士气高涨,以摧枯拉朽之势长驱直入,一口气杀透重重阵列。松了口气的靺鞨骑兵则躲在战场西北角,坐观双方鏖战。
“赢了?!”当巍峨巨舰和飘扬的素叶军旗闯入眼帘之时,一骑当先的史朝义一脸不可置信:“某战胜王霨了?!”
“不对!太容易了……”史朝义忽然心生警惕:“田承嗣和田乾真纵横幽燕多年,也未占得素叶军多少便宜,王霨定有诡计……”
可不等史朝义理清头绪,看似残破的却月阵,早已避开平卢重骑的锋芒化为一圆一方两阵。西南方位的圆阵,以幸存的战车为上半弦,以林立的长枪为下半弦,两个半弦拱卫着弓弩手、刀盾兵和庭州砲;东北方位的方阵,长枪为刺、刀盾为骨,牢牢抵住平卢军的压迫,退到大堤上的弓弩手则和战船上的神臂弓一起,呼啸着收割着平卢精骑的性命。
数千平卢兵马被挤压在狭窄的空间内,难以舞槊挥弓,更无法调转马头。且方才平卢军破阵而入的西北缺口正在被方圆二阵堵上。若是拼命向南,史朝义不用想也能猜到,本追逐靺鞨轻骑的素叶骑兵肯定已调转马头,在圆阵南侧等着从侧面给自己致命一击。
“还是小觑了王霨……”史朝义面若死灰:“骤遭躐阵却能从容变阵,非天下强军难以为此!某输得不冤,可某不想死在这里!父亲大人,快来救救孩儿!”
也不知是不是史朝义的祈祷起了作用,通济渠西岸突然有节奏地震动起来,显然有大队骑兵飞速赶来。
“父亲大人来了?”史朝义一阵狂喜,可他抬眼一望,父亲的大纛依然飘扬在通济渠东岸,并无任何变化。
“坏了,定是永王李璘麾下的安西骑兵,唯有他们才有如此气势!某与安西军结下的仇怨太深,落入他们手中恐生不如死。”史朝义已下定决心,宁愿自刎,也不被安西军俘虏。可不等他将匕首从腰间拔出,来自素叶军的攻势明显放缓……
幽州突骑持长戈,无人不夸曳落河。
“史思明以子为饵,下得一手好棋!不过,唯有如此,素叶军才会露出破绽。”挺槊刺杀的范阳别将田乾真感慨不已:“不过,史节帅,汝真和安节帅一条心吗……”
与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的合作,可谓徒劳无功,田乾真和崔乾佑助李亨击杀盛王李琦,本欲趁乱夹击潼关,铲除占领长安的最后一道障碍,孰料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李亨、阿史那旸皆得偿所愿,可范阳军不仅折了大将崔乾佑,连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通的武
关通道也被唐军夺回。
田乾真唯一的收获是救出史朝义,促成平卢军南下,壮大了安节帅的声势。
幽州诸将人人只道安节帅与史节帅是撒尿和泥的交情,可田乾真却知,自从史思明被唐廷敕封为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两位节帅面上仍称兄道弟,暗中却互相防范。
节帅起兵之时,史思明借口长子在长安为质,并未追随。明眼人皆知,他是贪图拥立盛王的从龙之功,不肯轻易下注。节帅为防其偷袭幽州,不得不留下重兵镇守。
而今李琦死于东宫之手,史朝义也被范阳军救出,史思明脚下的一只船荡然无存,只能依附节帅,对抗唐廷。
史思明的眼光果然毒辣,他只在潼关外稍加观望,便知除非唐军自毁长城,否则强攻潼关难于上青天,不若转战江淮,斩断唐廷的粮饷。
安节帅对史思明的用兵方略大加赞赏,遂同意其所请,命史家父子征讨睢阳,田乾真南下袭扰南阳。
临行之际,节帅将田乾真召入宫中,叮嘱其留心监视平卢军动向,但为维系两军和睦,又决不能伤了史思明的面子。而田乾真在之前已收到田承嗣的密信:“……节帅对平卢芥蒂犹存……”
割周楚之丰壤,跨荆豫而为疆。
田乾真领兵出伊阙直奔南阳郡,意欲快刀斩乱麻,趁守军不备一举拔之,孰料王正见已率北庭先锋快马加鞭抵达,编练团结兵、疏散城外民众,坚壁清野、加固城池,使田乾真的奇袭之策胎死腹中。
后双方多次攻防,王正见将南阳城守得密不透风,田乾真难进分毫,且北庭军、河东义从陆续抵达,范阳军的兵力不再占优,不仅无法切断武关至南阳的粮道,攻取南阳更是痴人说梦。
最令田乾真提心吊胆的是,随同王正见前来南阳的公孙门门主苏十三娘数次夜潜军营,试图行刺。若非曳落河士卒警觉,田乾真险些死在苏十三娘剑下。饶是如此,田乾真的脸上仍被凌厉的飞刀划出一道狰狞的伤口。
为防备公孙门偷袭,田乾真不得不每夜数次更换休憩之地,闹得鸡飞狗跳不说,军中士气也随之低落。
不过田乾真部本就是偏师奇兵,并非攻掠江淮的主力,故他并不太焦急,只是三番两次派人前往睢阳询问战况,而史思明每每则言“稍安勿躁”。
终于,三日前,史思明派人告之,平卢军已有全歼素叶军、攻下睢阳城的妙计,惜乎平卢军兵力不足,唯有得田乾真襄助方可一举功成。
田乾真早就期望离开久攻不下的南阳城,史思明的提议正合其意,遂留下一半兵马监视北庭军,自己则率领两千曳落河和三千契丹轻骑,星夜向东,潜伏在通济渠西十余里外一处荒无人烟的村庄中。
当然,田乾真也留了个心眼,派曳落河斥候四下侦查,得知平卢军对拥有强大战船的素叶军束手无策,全军上下正收拾行装,
即将返回汴州。
“史思明究竟打得什么鬼主意?”谨慎的田乾真不愿进入平卢军大营,只得派人借请命之机前去试探,而史思明的回复则是根沉甸甸的铁链。
田乾真接到史思明请其援助的信号时,平卢骑兵刚杀入却月阵中。亢奋的史朝义忙于厮杀,无暇关注素叶军的军阵,潜伏在树林中的田乾真则通过望远镜清晰看到,平卢军看似势如破竹,其实正陷入素叶军的包围。
“遇袭不乱、变阵从容,素叶军较怀州交锋时更为可怕,今日必须斩草除根!”田乾真对王霨恨得牙痒痒。
素叶军成功困住平卢骑兵之时,田乾真敏锐意识到,敌人的破绽暴露出来了,他立即将麾下骑兵分为三部,三千契丹轻骑为左右翼,迂回骚扰素叶圆阵,自己则亲率两千曳落河,直扑素叶骑兵的尾部而去。
“传令战车团,发射铁蒺藜!骑兵营,放弃击杀平卢军,迂回侧击曳落河!其余全军猛攻平卢军,务必在敌援军抵达前重创史朝义!”曳落河的突然出现令王霨稍稍有点惊讶,不过他第一时间就想出应对之策。
不多时,战车团上空就飞起一串串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落到正驱马加速的曳落河阵前。
“不好!”田乾真左臂发力,猛拽缰绳,死死拉住战马,曳落河随之一起勒马,堪堪躲过一劫。左右两翼的契丹轻骑却不似田乾真这般细心,顿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霨郎君每每令人惊喜啊!”头戴凤翅盔的田乾真马槊一抖,从地上挑起用麻绳系在一起的铁蒺藜:“一、二、三……八、九、十,一绳十枚,难怪能飞如此远。”
田乾真自然不知,王霨是受风帆时代海战中链弹的启发,发明了“铁蒺藜弹”,专用以阻击骑兵冲锋。
“雕虫小技!”田乾真斜睨左方,顿时有了计较。
片刻功夫后,正躲着看热闹的靺鞨骑兵就被契丹人用刀箭逼着下马挥鞭,催促坐骑向前奔去,阵阵哀鸣过后,无数匹血淋淋的战马生生在铁蒺藜阵中趟出一条路,更有数匹辽东良驹侥幸冲到战车团前。
“快射铁蒺藜!”执掌战车团的素叶军校尉刘骁汗流浃背,他未想到,曳落河的应对之策竟然如此无耻却有效。
批亢捣虚击肯綮,侵略似火逞威风。
“杀!”庭州砲内还未来得及填装新的铁蒺藜弹,藏在马腹下的数名曳落河就行云流水般落地挥刀,接连砍倒数名素叶军石砲团士卒,铁蒺藜的发射速度登时慢了下来。
“儿郎们,随某杀敌!”田乾真抓住转瞬即逝的战机,沿着靺鞨战马趟出的血路,在战车团阵前呼啸而过,若出鞘利刃刺向尚在迂回的素叶骑兵。
“冲!”史朝义见曳落河旌旗向南,立即猜出田乾真的打算。平卢骑兵不再顾忌袍泽的伤亡,亦奋力向南猛冲,从另一侧咬住了素叶轻骑。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九)
素叶骑兵虽拼命抵抗,无奈前后受敌,左支右绌,更兼李晟、南霁云皆不在军中,群龙无首,应对难免迟缓。素叶骑兵试图向南撤退,可曳落河和契丹骑兵则如驱羊之饿狼,使出浑身解数压迫素叶骑兵退向素叶圆阵。
素叶圆阵以战车为骨、长枪兵为刺、弓箭手为经、刀盾兵为纬、陌刀手为节,本是张严密的天罗地网。可眼下敌军与素叶骑兵搅在一起后,圆阵内的素叶将士投鼠忌器、阵脚松动,防线随之处处紧绷、摇摇欲坠。
“化整为零,靠近曳落河,与之混战!”王霨在大堤上急道。
不待王霨军令发出,素叶士卒已在步兵营校尉雷万春指挥下,按平日训练,三三两两就近结阵。隶属不同兵种,分属不同营、团的素叶军士卒根据臂章上军阶高低,迅速重建指挥体系,结成一个个各色兵种混杂的小圆阵,趁敌骑无法提速,欺身近战。东北角的素叶方阵则依令井然向前,准备救援与敌混战的袍泽。
圆阵虽小,却胜在稳固,无懈可击,且有利于保护受伤的袍泽。李晟在王忠嗣麾下时即精研阵法,担任素叶军副使后更是将平生所学传授给麾下将佐,王霨则命全军时时苦练阵法转换,故素叶士卒虽处于下风,却依然能果断变阵,竭力应对。
“死!”势大力沉的雷万春挥锏如风,一锏击碎辽东骏马的头颅,温热的马血喷了他一脸,他不管不顾,追加一锏,将跌落战马的曳落河武士脑袋砸成稀巴烂。
“契丹部抵住素叶军,曳落河随某速迂回至西边冲锋!”田乾真一槊捅死名素叶骑兵,恶狠狠令道。
“不能让曳落河与我军脱离接触!”王霨猜出了田乾真的意图,无奈手中步多骑少,一时难以靠缠斗困住曳落河。
“霨郎君,请令牙兵高声齐呼,北庭大军来了!”电光火石间,卢杞已有定计。
“善!”王霨心领神会:“曳落河已至,北庭军必不远矣!”
“北庭大军来了!王都护来了!”稀稀拉拉的呼喊逐渐汇合成充满渴望与信任的咆哮,筋疲力尽的素叶军士卒蓦然感觉浑身充满力气。
旌旗舞长风,轻骑疾奔雷。
“父亲来了?”俱兰舰上,焦头烂额的王珪仿佛有了主心骨。
“王正见?”田乾真闻之大惊,忍不住扭头向后望去,西方的地平线阒然无声:“竖子狡诈,安敢骗某!”
可出乎田乾真意料的是,南边凭空响起了咚咚战鼓声,三五精骑带着铺天盖地的滚滚烟尘,踏着激昂的鼓点从地平线一跃而出。
“北庭军?!”田乾真愕然,不过待他看清对方旗帜后,忍不住哈哈大笑:“区区百骑,还不够塞牙缝,真是可笑!”
“真源骑兵队!”王霨认出援军身份:“是驻守睢阳的张县令!”
“霨军使,奉永王殿下之命,真源儿郎前来助汝平贼!”年近半百的张巡擐甲执兵、壮怀激烈,在其带领下,百余名真源骑兵挺直长槊,一往无前。
“田别将,张巡老贼用兵阴险狡诈,万万不可大意。”
死里逃生的史朝义想起围攻睢阳之时,张巡曾命部下为数百稻草人穿上黑衣,用绳子绑着从城头放下。平卢军以为是守军沿着绳索爬下墙来,急忙射箭,却白白送了唐军数万羽箭。之后一连几天,睢阳城墙上都出现了草人,平卢军以为张巡故技重施,习以为常,不再防备。不料数日后,张巡挑选了五百勇士,在夜里把他们放下城去,突然杀向毫无防备的平卢军大营,一路砍瓜切菜,险些冲到中军大帐前。若非史思明在平卢军中斗重山齐,唐军的夜袭极可能得手。
“用兵之道,虚虚实实,莫非……”田乾真定睛望去,只见真源骑兵马尾上隐隐约约绑有枝条,拍额叹道:“老匹夫,虚张声势,某岂会上当!”
分了两百契丹轻骑去迎战真源骑兵后,田乾真催促曳落河加速进攻,试图一举击垮素叶军,斩杀王霨!
可当曳落河冲入素叶军簇簇圆阵尚未穿透之时,战场南侧陡然生变,真源轻骑忽然兵分两列,向左右闪开,让出一条通道,数百人马俱甲的铁骑呼啸而出,瞬间凿穿契丹轻骑松散的阵列,直扑田乾真而来。
当先一骑,左刀右剑,舞成两团圆光,所过之处,矛断盾裂、人马俱亡!
“安西卫伯玉!”田乾真一眼就认出了在河阳城外交过手的敌将:“老贼果然奸猾……”
“田别将,该如何是好!”史朝义忆起蓝田城内安西军死战不退的悍勇、掂量着两军结下的血海深仇,不禁心生寒意。
“蓝田之战,吾等诛封常清、伤高仙芝,安西军乃手下败将,朝义郎君不必担心,某已有破敌之策,还请平卢兵马听某调派。”
“唯别将马首是瞻!”史朝义并非首次上战场,但他在久经大战、恶战的田乾真面前,唯有俯首听命而已。
“换弓!”田乾真一声令下,曳落河摘下雕弓,驱马向北奔去。陷在素叶军阵中的平卢骑兵与曳落河不再与敌纠缠,找到缝隙破阵而出,齐齐换上弓箭。
数息之后,密密麻麻的羽箭破空而来,不过并未射向安西重甲骑兵,而是扑向素叶步兵。为了躲避箭雨,素叶军本就散乱的阵型愈发凌乱,不可避免堵塞了安西军前进的道路。
抓住安西军绕道规避的空隙,曳落河和平卢轻骑催马北撤,顺利脱离战场。
“杀!为高节帅、封节帅报仇!”卫伯玉杀红了眼,双脚猛磕马腹。
轻骑为主的曳落河时不时射出一轮羽箭,落在安西重骑兵的甲胄上叮当作响,虽无多大杀伤力,却能激怒对手。
“不好,敌军有诈!”张巡和卢杞异口同声道。
“糟了!”王霨闻之抬眼一望,暗道不好。
百石横冲撞,千弩声裂缸。行宫墙头,平卢军举石下砸的同时,数十张八弓强弩齐声连发。一支粗若车辐的弩矢霹雳而出,刺透身披重甲的安西铁骑后去势不减,又穿透一匹战马才堪
堪止住。
“可恶!”卫伯玉再次挥刀磕飞一只弩矢后,左臂疼得发麻。他虽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不擅长谋划、应变。此刻安西重骑因急于复仇,被曳落河吊着进入平卢军床弩的射程之内,吃了大亏,卫伯玉除了不停击飞弩矢,却茫然无措。
“杀!”田乾真和史朝义调转马头,卷土重来。
素叶军和真源骑兵队试图救援,却被契丹、靺鞨散骑缠住。
雕弓悬满月,羽箭迅流星。
来自幽燕、辽东的胡马番骑正欲冲击安西骑兵之际,田乾真忽觉劲风扑面而来,他不假思索,挥刀便砍,电光火石间磕飞了一羽长箭。可破空声并未停止,田乾真急忙抄起盾牌护住要害,向后仰去,只得一声闷响,箭簇刺透牛皮骑盾,钻入甲叶缝隙,震得他左臂酸疼。
“塞北射雕手也不过如此……”田乾真心头大骇,他正欲起身,忽然想到什么,连忙止住,刹那间,凤翅盔的左翼被利箭射断。
“西边有北庭军!”此时才传来曳落河斥候的示警声。
“三连珠!莫非是北庭第一神箭手马璘?”汗流至踵的田乾真厉声道:“快护在某身前!”
田乾真身侧的曳落河还未来得及驱马向前,咽喉就被激射而来的飞刀割断。
“滥杀无辜的狗贼,纳命来!”一员紫衣女将从宫墙拐角处飞身而来,手舞如龙长剑,直刺田乾真面门。
“欺人太甚!”田乾真丢掉横刀,抓起挂在马鞍边的铁骨朵,以千钧之力砸向敌将。
“蛮勇之力,何足道哉!”女将并未与田乾真硬碰硬,长剑甫一触碰骨朵,便转而向斜下方斩去,只听一声哀鸣,田乾真的坐骑血流如注,前蹄跪倒在地,将他甩下马背。
“快救田别将!”周围的曳落河此刻才反应过来,挥着横刀长槊、铁骨朵、套马索向女将扑来。
女将在田乾真坐骑的背上一点,再次飞上半空,射出两枚飞刀的同时高声喊道:“王勇速来助我!”
“某来也!”数十人马俱甲、钢浇铁铸般的重骑突驰如风,若重锤生生砸入曳落河阵中。
“围住敌骑,某要将他们大卸八块!”左耳钻心疼的田乾真气得七窍生烟。
“可惜,竟未能取尔性命,为怀州乡亲报仇雪恨!”女将抛出绳索,堪堪缠住王勇熊腰,王勇抓紧绳索一拉,女将借力从数名曳落河头顶跃过,轻轻巧巧落到马鞍上。
“走!”苏十三娘刚坐稳,王勇连忙号令北庭重骑斜着从曳落河阵中掠过。
“给某追!”田乾真狠了狠心,丢掉羽翼已断的凤翅盔,不顾血流如注的左耳,气急败坏道。
旌旗缤纷通济岸,金鼓齐鸣欲惊山。
西方地平线上金鼓声声、号角幽幽。数百北庭轻骑的羽箭已破空而至,射翻数名曳落河,掩护王勇与苏十三娘一行。以骑射自雄的曳落河不甘示弱,亦挽弓捻箭,回击对方。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
两军轻骑倏聚倏散,时而弯弓、时而换槊,宛如两条相互试探的灵蛇,均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咬住对手的软肋,却又必须随时防备被敌军抓住破绽,一时间斗得难分难解。
驱散契丹、靺鞨轻骑的素叶军、真源骑兵队趁机整顿好阵列,幸存的神臂弓、庭州砲轰隆隆向北,压制住了行宫墙头的八弓弩。
史朝义正犹豫间,通济渠东岸金声大作,他松了口气,拉住半脸是血的田乾真耳语数句。
“撤!”田乾真胡乱抹了抹脸上的血,不再恋战。行宫内的平卢军也随之而逃。
见曳落河望风而逃,王正见命王勇、马璘、李纪率军追赶,自己急忙驱马来到素叶军阵中。尾随其后的柳萧菲对卢杞拱了拱手,示意自己不辱使命。
“父亲大人!”烟尘满面的王霨喜极而泣。
“平安就好,汝兄长何在?”
“兄长尚在俱兰舰上,为锁链所困,一时难以登岸。”
“愚蠢的孩子……”王正见长叹一声,手指厮杀声渐渐平息的行宫道:“操纵铁链的机关尽在其中?”
“然也,某在碎叶舰上看的一清二楚。”王霨抽出横刀:“素叶牙兵,随某杀入行宫,拆除绞轮,救出监军!”
换作平日,王霨作为一军之统领,并不需要亲自带兵进入行宫,即便他有此意愿,卢杞等人也会极力劝阻。然此时不同往日,王正见亲临战场、王珪受困于通济渠中,从孝悌之道讲,王霨必须不畏艰险、一马当先。
兄弟协力山成玉,父子同心土变金。
见王霨对王珪的性命安全颇为在意,并不忌恨其搅乱战局,王正见老怀大慰:“忠嗣兄长,霨儿芝兰玉树、允文允武,某总算没辜负汝之托付。”
王正见与王忠嗣同出太原王氏,只是王忠嗣一房乃旁支,且早已迁居华州郑县。两人在朝中结识后,一见如故,兼本为同根同源,关系愈发亲密。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冬,进京朝拜圣人的王正见与王忠嗣在长安西市救下崔颖、崔凝姐妹。崔颖与王忠嗣暗生情愫,于开元二十七年诞下一子,自己却因难产而死。
王忠嗣时任河东节度副使兼大同军使,肩负抵御后突厥汗国重任,戎马倥偬,难久居长安,遂将幼子王霨托付给崔凝,执掌北庭留后院的王正见常去探望。
天宝元年(742年)八月,已升任河东节度使兼朔方节度使的王忠嗣趁后突厥汗国内乱,奉诏出兵北伐,大破右杀,威震漠北。西叶护阿布思率同罗部千余帐内附,威胁大唐北疆六十年的后突厥汗国摇摇欲坠。
圣人大喜,命王忠嗣入朝献俘,在勤政务本楼上当着满朝文武对其大加赞许。当晚,太子在东宫设宴,与王忠嗣把酒言欢。
翌日,王正见见到族兄时,本以为他当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不料映入眼帘的却是张无精打采、郁郁寡欢面孔。王正见正犹豫是否开口询问,王忠
嗣已掩住满身颓唐,兴致勃勃聊起王霨。
王正见始终不知那日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王忠嗣返回灵州时,将牙兵旅帅王思义留在了长安。不久,就发生了刺客袭击崔凝一事,怒火中烧的王正见意欲动用北庭留后院追查凶手,却被王忠嗣密信劝阻。
王忠嗣显然隐约猜出幕后之人是谁,但在信中,他除了告知王正见不必打草惊蛇外,还询问王正见能否将王霨视若己出。
当时王正见对族兄的选择颇为不解,但他依然答应王忠嗣。毕竟他也喜欢探望王霨的时候,和温婉可人的崔凝闲聊几句。多年以后,王正见才知刺客乃苏十三娘的恩师公孙大娘,而公孙门从来都是太子手中最犀利的暗器……
之后数年,王忠嗣官职越升越高,入朝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偶尔来京,也只远远看王霨几眼。王正见也因升任北庭副都护,离开长安。
再见王忠嗣,已是天宝五载(746年)。时年正月十五,韦坚案爆发,长安朝堂一片混乱,进京朝拜的王正见正要启程返回庭州,王思义持王忠嗣的托孤之信来到留后院……
西行途经凉州之时,王正见与兼任陇右、河西、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的王忠嗣匆匆见了一面。而数日前,河西节度使尚是皇甫惟明。
王正见略略提了几句长安的风云变幻,王忠嗣拍栏长叹:“欲令智昏、授人以柄。”
王正见至此方知,崇仁坊西南隅景龙观乃太子党羽密会之地,太子曾多次在此私会韦坚、皇甫惟明等心腹,王忠嗣显然也去过。
“太子数次欲邀汝前往景龙观,皆为某所拦。”
“兄长大恩,没齿难忘。”王正见深知王忠嗣不愿他涉足党争太深。
“权相跋扈、东宫阴狠,长安风波难止,汝远居庭州,反是幸事。霨儿便托付于汝了!”王忠嗣叉手长揖。
“兄长折煞某矣!”王正见肃然回礼:“风波既起,兄长当如何自处?”
“上不负圣人之心,下不负将士性命,某之愿也!”
离开凉州继续西行,王正见感慨族兄志向之余,兀然想到:“若圣人之心与将士性命相背,又该如何呢?”
不料一语成谶,天宝六载(747年),圣人命王忠嗣不惜代价强攻石堡城,王忠嗣抗命不从,李林甫趁机构陷,王忠嗣被贬为汉阳太守。
庭州漠漠、汉水悠悠,直到王忠嗣中毒身亡,二人再未见面……
为不负族兄的一片苦心,王正见对王霨的身世闭口不提,连枕边人裴夫人、张夫人都蒙在鼓里,两人只以为王霨是郎君与崔凝的私生子。
温柔和顺的张夫人还好,对崔凝、王霨客客气气;醋海翻波的裴夫人横眉冷对,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引发无数风波。
闻喜裴氏扎根三晋千年,人称“豪杰俊迈,摩肩接踵;名卿贤相,茂郁如林。”虽略逊于五姓七望,却也是大唐响当当的名门世家。
裴夫人乃长房嫡女,身份娇贵,难免气盛。不过王正见弘毅宽厚,婚后将后宅之事悉数托付与裴夫人,二人倒也算得上琴瑟和鸣。
王正见纳张夫人之前,郑重其事告知过裴夫人。裴夫人深知武威张家意在攀附太原王氏,而夫君可因之拓展在碛西的人脉,故她暗中派王沛忠将张家里里外外摸得一清二楚后,点头同意让张夫人入门。张夫人诞下王绯后再无所出,裴夫人对她倒还和颜悦色。
从天而降的崔凝母子对裴夫人而言可谓晴天霹雳,她本以为自家后宅固若金汤、夫君之心尽在指掌,孰料威胁来得猝不及防。恼羞成怒的裴夫人需要一个明明白白的解释,可王正见偏偏无法给她一个明晰的说法。
闻喜裴家立足河东,靠得不仅仅是仁义道德,裴夫人自幼耳濡目染,有的是心机和手段。一时间,明枪暗箭齐飞、阴谋诡计横行,夹枪带棍的鬼蜮伎俩接二连三向王霨袭来。
孰料王霨吉人天相,碎叶城外坠马昏迷,竟得天授之慧;西郊马球场遇险,以车阵破马匪。入朝为官以来,一桩桩、一件件,手段虽还稚嫩,却天马行空、羚羊挂角,聪明睿智若高翁、心机深沉如李林甫,也常猜不透王霨之用意,令王正见深感青出于蓝。
愈发难得的是,王霨智过万人,却不失赤子之心,奉国以贞、事君以忠、事亲以孝、交友以信,他知道身世后,侍奉王正见益发恭敬,得子如此、夫复何求!
本来王正见颇为担心两个儿子的关系,毕竟裴夫人和王珪没少给王霨下绊子、捅刀子。东宫封王珪为素叶军监军,挑拨离间之意昭然若揭。
驻守南阳之时,王正见最忧心的并非来势汹汹的曳落河,而是驻守睢阳城的王珪、王霨二子。
两地本有驿站相通,可自叛军南下,沿途州县叛降不定,曳落河轻骑四处,驿道时断时续,来自素叶军的信鸽也日渐稀少,王正见无法及时了解睢阳战况,愈加担心。
幸好公孙门子弟善乔装易容,苏十三娘数次夤夜潜入防守严密的曳落河营地,虽未能成功刺杀田乾真,却及时摸清叛军动向。数日前,苏十三娘侦知,叛军大营看似灶台不减、营帐依旧,马嘶声却稀疏不少。北庭军斥候与公孙门弟子四下侦查,终于觅得田乾真率军东进的痕迹。
王正见当机立断,命大军出城踏破叛军营盘,解除南阳之围,然后命北庭副都护元载留守南阳,自己亲率万余精骑,追杀曳落河而去。苏十三娘则带着公孙门弟子和北庭斥候,一马当先,不断探寻叛军的蛛丝马迹。
行军途中,王正见放出信鸽告知素叶军田乾真部动向,却迟迟得不到回音。而曳落河本就先行一步,更兼马疾如风,王正见顾不得等王霨回信,唯有日夜兼程,循踪追赶叛军。
五月初三午时(中午十二点),北庭军抵达睢阳城西五十余里时,斥候突然失去曳落河的行踪,正寻觅间,气喘吁吁的柳萧菲不约而至……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一)
霹雳一声波澜生,烈焰万丈宫阙倾。
“霨郎君!”柳萧菲的焦灼惊呼,比滔天热浪更早令沉醉往事的王正见惊醒,他下意识后退数步后举目一望,只见行宫后殿已然化成一团烛天烈焰,半空中却依然有火球呼啸而来,或砸入楼台之间,点燃片片火海;或坠入河渠之内,灼起阵阵白雾。
突如其来的火攻令素叶军防不胜防,行宫内惨叫声此起彼伏。
“霨儿!”惊慌失色的王正见,正欲冲进火海,却听有牙兵在宫墙上喊道:“节帅,珪郎君所在的战船也着火了!”
“会水的,快下水救素叶水师。其余人,随某去救霨军使。”嗓子嘶哑的王正见稍加犹豫,便有了决断。
“王都护,叛军用的是猛油火。”嗅觉灵敏的柳萧菲早已闻到熟悉的味道:“素叶军工兵营带有车醋……”
沙土能灭猛火油,醋也有类似功效,此等核心机密王正见自然知晓:“汝带人速去取醋,某先去找霨儿。”他伸手猛地挖了把**的泥沙,洒在铠甲之上,毅然冲向火海。
北庭牙兵见状,急忙挥刀割断战袍,裹起沙土,护卫主帅奔赴火场。
疯狂的烈焰若挥舞着利爪的巨兽,所到之处,碧树红花瞬间焦黑、峻宇雕墙顿时倾颓,转眼间,行宫后殿便轰然而倒,横在渠面的铁索应声落水,黏住素叶水师的蜘蛛网土崩瓦解,只是素叶军的战舰早已伤痕累累。
“霨儿!”后殿倒塌扬起的滚滚烟尘令王正见愈发焦灼,他猫着腰,用战袍捂着口鼻,疾声呼喊。
不时有浑身着火的士卒闯入王正见的眼帘,有的在地上翻滚、惨叫,有的已变成焦黑的尸体,与烈焰和泥土凝为一体。王正见此刻顾不得分辨他们是素叶军还是平卢军,他全神贯注于寻找身形与王霨相近的伤者,既期待又害怕。
北庭牙兵不停地挥洒泥土,竭尽全力扑灭逼近的火魔,护卫王正见的安全,饶是如此,王正见的髭须还是被火舌咬掉了大半。
“霨儿?!”在距离后殿百余步的地方,王正见终于依稀瞧见个少年,一动不动倒在火势渐熄的廊墙脚,甲袍上处处冒着火苗。
王正见不顾牙兵阻拦,箭步上前,胡乱拍灭火焰,一把将少年翻了过来。少年的脸已被烟火熏成黑炭,细若游丝的呼吸声时断时续。王正见用颤抖的手抹开少年脸庞上的浮灰,才擦清眉眼一片,王正见便知他并非王霨。
“水……水……”少年痛苦低吟,喉咙里仿佛堵满尘埃。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若无战争,他本该在黑水河畔的草甸牧马驯鹰……”王正见此时已从残存的铠甲辨认出少年来自靺鞨部。
“节帅小心!”不待王正见感慨完,背后兀然响起牙兵惊恐的呼叫声,他正疑惑间,廊墙隆然而倒。飞身而起的牙兵们挥刀舞拳,竭尽所能拦截砸向主帅的砖石瓦木。
“老了……”烟尘散开,咳嗽不止的王正见
捶了捶腰:“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找到霨儿,不然怎么向族兄交待……”
“节帅,他死了。”忽有牙兵道。
“霨儿死了!?”王正见心一沉,旋即意识到牙兵说的是倒地负伤的靺鞨少年。少年的头被碎砖击中,再无呼吸。
“魄散珠胎没,芳销玉树沉。露文晞宿草,烟照惨平林。”悲恸不已的王正见伸手将少年双目掩上,胸中愈发憋闷,咳嗽不止。
“节帅,前面火势太猛……”一名牙兵担忧道。
“尔等可退出行宫,不必随某涉险。”王正见淡淡道。
“某誓死追随节帅,岂能畏难而退!”牙兵急道。
“救霨儿乃吾之私事……”王正见摆了摆手,决然向前。
狂风乱帆影,飞火搅流星。
一颗硕大的火球呼啸而来,狠狠砸入行宫后院,刹那间,王正见一行的来时路被烈火断绝。
“保护节帅!”牙兵们将王正见围在正中,奋力扑打火苗,无奈赤焰熊熊、烈火滔天,眨眼间,就有数名牙兵被烫伤。
“汝等速速逃命去吧……”神情憔悴的王正见淡然道:“此天命也,非战之过,王勇自会为尔等澄清护卫主帅不力的罪名。”
“节帅何出此言!”牙兵们毫无独自逃生的念头:“某等誓与节帅同生共死!”
“万勿如此!尔等留得有用之身,才可助圣人讨贼戡乱,才可助霨儿……”王正见话未说完,蓦然想到,王霨或已早一步葬身火海,顿时万念俱灭、心如槁木。
眼看王正见一行就要被火苗吞噬,浓烈的酸味扑鼻而来,火势随之受挫。
“父亲大人,汝在何处?”王霨和王珪声嘶力竭的哭喊,在王正见耳中却不啻于仙乐。
“珪儿、霨儿,速来助某!”王正见抖擞精神,高声回应。北庭牙兵喜极而泣,扑火的动作不由快了几分。
漫天尘土嚣、刺鼻酸味扬。
“珪儿、霨儿!”
“父亲大人!”
王正见一手搂一个儿子,父子三人抱头而泣。周遭满面尘灰的牙兵们也暗暗松了口气。
“尔等是如何脱身的?”王正见强忍腰背剧痛,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史思明早料到某等会猛攻行宫,故在各殿中藏了数十桶猛油火,待吾军杀入,从通济渠东齐射火球,将大半离宫付之一炬。”
“猛油火的气味汝再熟悉不过,怎会不察?”
“史思明将木桶封得严严实实,走入殿中某才嗅得一丝异味。”
“烈火焮天铄地,吾与北庭牙兵左冲右突,始终不得靠近后殿,也不曾见尔从火海逃出。”
“令父亲大人身涉险地,吾罪深矣!”王霨羞愧不已:“某本以为将葬身火海,幸而灵光一现,觅得铁链穿墙而出的孔洞,逃出生天。”
“父亲,水火皆无情。霨弟陷入火海之时,某翻船落水,也难受得紧。”
王珪嘟囔道。
“汝不是安然无恙吗?”王正见咳嗽数声。
“某率素叶将士连穿数道孔洞,爬上河堤,正巧遇到兄长等人在水中呼救,遂下水救出兄长。父亲大人,行宫尚在叛军投石机射程内,此地不宜久留。”王霨扶起王正见向外走:“史思明之计环环相扣,引而不发背后,是动若雷霆的一击必杀……”
“祸莫大于轻敌……”王正见抹去嘴角的血丝:“平卢军南下以来未经恶战,兵力甚为齐整,虽在睢阳城下受挫,然其人马折损亦有限,且史思明老谋深算,退兵之际必留后招。珪儿轻敌出击,殊为不智。”
“父亲……”王珪忍不住抱怨道:“某小有斩获后正欲鸣金,霨弟却强令全军追杀,致使素叶军陷入叛军的圈套。”
“兄长所言甚是,某不该冒然追击。”王霨叹道:“只是李晟传来的消息实在骇人,吾明知山有虎,也不得不向虎山行。”
“李晟发现了什么?”王正见虎目圆睁,他清楚,能让王霨惊骇的事并不多……
绿荫芳树合,蕊珠如火开。
通济渠东岸树林中,几株石榴树上布满千百朵照眼明的红花,与对岸烛天烈火相映成趣。
身形消瘦的史思明摩挲着颚上寥寥无几的胡须,冷冷笑道:“骄兵必败,素叶军屡挫范阳军,气充志骄,早犯兵家大忌。今日之后,名动天下的王霨将是平卢健儿的手下败将!”
兴致勃勃的史思明伸手捻了朵殷红胜血榴花,见枝叶间有子初成,抛下花朵,摘了颗尚未长成的石榴,随口吟道:“三月四月红花里,五月六月瓶子里。作刀割破黄胞衣,六七千个赤男女。”
“黄袍衣……”史思明手上略一用劲,石榴果破裂而开:“轧荦山,汝昼思夜想的就是披上圣人的黄袍衣吧。”
鸢肩伛背、钦目侧鼻的史思明比安禄山早出生一天,他们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两人都是营州杂胡,通晓六蕃语言,长大后一同混迹于互市,担任穿针引线的牙郎。后又一起投在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帐下担任捉生将,均以悍勇狡黠闻名军中。
与口若悬河、长袖善舞的安禄山略有不同的是,罕言寡语的史思明并不擅长巴结上司、交接同僚。并非他心智愚昧,而是其七窍玲珑之心皆用在对阵破敌之上。可正因为此,史思明升迁之途比安禄山要慢上不少,直到李林甫与王正见联手提议出将入相,他才侥幸从朝堂乱斗中捡得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一职,并依附上风头正劲的盛王。而那时安禄山早已兼范阳、河东节度使多年,并被敕封为东平郡王。
独领一镇后,生杀予夺的美妙滋味令史思明食髓知味,唾手可得的从龙之功也令他不再对安禄山唯唯诺诺。故范阳军举旗南下之际,史思明并未听从安禄山一同起兵的邀请,而是坐山观虎斗。若唐军节节败退,平卢军将西进云州,渡河杀入关中;若范阳军力有不逮,史思明不介意率领三万精锐直捣幽州!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二)
可惜数月前,盛王一夕身死,太子李亨接任天下兵马元帅,史思明攀龙附凤之途陡然而断,长子史朝义也险些丧命乱军之中。
突如其来的变局令史思明不得不另辟蹊径,重觅良策。范阳军一部虽趁盛王身死杀入关中,可惜功归一篑,未能攻破潼关。短暂混乱后,唐军在哥舒翰统帅下迅速稳住阵脚,致使安禄山主力止步于崤函山道,望长安而不得。
潼关未破、关中稳固,平卢军若独自西进,风险重重。况且西行必经之地云州尚在朔方军包围之中,回纥部又在北方虎视眈眈。
思来想去,史思明决意南下洛阳,以臣服之态赢得安禄山的信任,并劝其攻掠江淮,斩断唐廷粮饷来源。
平卢军的投靠对安禄山而言可谓雪中送炭,既解了后顾之忧,又增添了生力军,困于雄关之下的范阳军士气大振。安禄山投桃报李,命史思明全权指挥攻略江淮之战。毕竟诸将皆知北强南弱,江淮守军不过是些孱弱不堪的州县团结兵,而江淮又是大唐富庶之地,攻伐江淮准能吃得满嘴流油。
史思明倒是没那么乐观,江淮守军自然不堪,然其地江河纵横,不利骑兵作战;且唐廷一方又不是傻子,肯定会调兵遣将,加强防御。
史思明料到南征不会一帆风顺,但他并未想到,南下之路竟然如此坎坷,刚出门就撞上硬骨头。
睢阳城乃宋州治所,南控江淮,北临河济,彭城距其左,汴京连于右,实乃东南襟喉。夺下睢阳,方能顺通济渠南下,攻伐彭城、临淮诸郡,进而攻克扬州。
史思明本以为睢阳可一鼓而下,孰料千余守军在张巡带领下奸计百出,生生拦住了平卢军的攻势。不过张巡手下兵微将寡,史思明坚信睢阳的抵抗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即便再来三两万唐军也不在平卢健儿话下。
素叶水师的横空出世,彻底打碎了史思明的美梦。早在营州之时,史思明就留意到王霨一手打造的素叶军步骑兼备、器械犀利,具有不俗战力。可史思明从不知素叶军暗中还编练了一支水师。
更为恐怖的是,素叶水师船坚砲利、训练有素,进若蛟龙出水,一击翻江倒海;退如金鳌归海,刹那一舸无迹。平卢军七拼八凑的战船,根本不是对手。
失去对水网河道的控制,平卢军不仅无法将临渠靠水的睢阳城困死,反而时时面临后路被抄的风险。神出鬼没的素叶水师令史思明甚是忧虑,他权衡数日,终于定下退兵之策。
当然,史思明从来不是轻易服输之人,在营州苦寒之地,随随便便就放弃的人只配给人当牛做马,唯有坚毅不拔之辈方能出人头地。故而撤退之前,史思明令平卢军布下重重陷阱,并以飞鸽将曳落河调至睢阳附近。若素叶军贪吃咬钩,不死也要让它脱层皮;若王霨谨慎不追,对史思明的大计也无所妨碍。
年轻气盛的王霨果然中了平卢军以退
为进的圈套,高大笨重的战船困于铁链网中进退不得,成为活靶子。更妙的是,急于脱困的素叶军果然强攻离宫,自投罗网。
“王霨鼓捣出来的石砲果然好用,可惜,轧荦山眼模糊了,心还精明,不肯多给某石砲……”
史思明清楚,眼下他与安禄山看似亲密无间,但早在他就任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之时,曾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两人已芥蒂暗生、嫌隙渐长。田乾真名义上归平卢军统辖,可史思明相信,曳落河随同南下不无监视之意。只是安禄山尚依赖平卢兵马的襄助,故而让曳落河与平卢军兵分两路、若即若离,以免适得其反。
“碍手碍脚的家伙,你们和北庭军自相残杀吧。”史思明厉声道:“传某军令,田乾真、史朝义依计调转马头,缠住敌军。渠东诸部,速速过河,齐攻素叶军!”
史思明飞身上马,正欲挥鞭,却听斥候急声禀道:“节帅,渠南三里外有楼船逼近,从旌旗看应是永王李璘。”
“没上过沙场的李家纨绔,知道如何带兵布阵吗?只要打垮王正见父子,李璘将束手待毙!”史思明不屑道:“搂草打兔子,打中个皇子也不赖!但愿王正见别临阵脱逃……”
骄阳旌旗万马,熏风鼓角千帆。
“某本想擒住一二平卢军武将,印证李晟所见。目前观之,平卢军进退有度、从容自若,可见史思明留有余力,并未全力进攻睢阳。由此可知,史家父子并不甘心唯安禄山马首是瞻,李晟所报确凿无疑,并非敌方故布迷阵。既然如此,穷追猛打徒劳无益、于事无补,不若收兵回城,从长计议。不过史思明狡诈如斯,退兵亦非易事,必须小心应对。”
平卢骑兵与曳落河掀起的滚滚沙尘固然骇人,但王霨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因看破史思明的真实打算,他坚信已无必要与平卢军玉石俱焚。况且王正见嘴角不断有鲜血渗出,可知其伤势远较所言要重,王霨绝不愿冒丝毫风险令父亲身处险地。
“父亲大人……”王霨正欲请王正见鸣金收兵、交替后撤,背后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王都护、霨军使,永王殿下有令,命北庭、素叶二军缠住叛军,待江陵诸军里应外合,全歼史贼!”来不及下马的高仙桂气喘吁吁,衣不解甲的南霁云紧随其后。
“殿下此刻身在何处?带有多少兵马?”王霨对李璘的横插一脚有些不耐。
“霨军使,永王亲率万五江淮义从和两千于阗轻骑破浪而来,距离行宫不过三四里地。”高仙桂听出王霨对李璘的一丝怀疑,忙道:“殿下听南校尉言素叶军陷入埋伏,急令全军升帆来援。”
“高别将所言不差。”汗流浃背的南霁云道:“殿下担心逆流行舟太慢,故命卫别将、张明府一人双马,先行而来。”
“幸有卫别将和张县令,某才躲过一劫。”王霨叹道:“只是史思明连施奸
计,吾父受伤、士气已沮,鏖战无益……”
“霨儿退下。”王正见不待王霨说完,朗声道:“永王殿下奉诏节制江淮诸军,某与犬子自然依令而行。”
“父亲……”王霨前世记忆中,坐镇江淮的李璘因卷入玄肃二帝争权漩涡,与在灵武登基的李亨心生不睦,被忠于李亨的诸将击败,兵败身亡。
关于此段公案,史学界或言李璘意欲割据东南、破坏平叛大局,罪无可恕;或言李亨心胸狭隘,杀弟立威,禽兽不如;或言李隆基命李璘东巡,以分李亨之权,致使骨肉相残……但无论真相如何,王霨对李璘都无法全心全意信任,故高仙桂护送永王离京之时,王霨曾暗中提醒其对李璘要不远不近,怕的就是高仙桂被永王牵连。但急切之间,王霨一时无法将胸中重重忧虑诉说清晰。
“霨儿,汝自入京以来,锲而不舍杯葛安禄山,其源为何?”
“安禄山心怀异志,谋危社稷,为天下苍生之祸,某自然要除之而后快。”
“何为心怀异志?”王正见厉声道:“不遵圣意、不奉上命,是否为心怀异志?”
“父亲大人,吾忧永王不明敌情,使诸军坠入险地,令将士白白送死。”
“放肆!”王正见斥道:“汝手下不过数千兵马,便生忤逆之心。若尔拥兵十万,与安贼有何差异?”
“父亲……”王霨满腹委屈,却哑口莫辨,他脑中蓦然跳出白居易的“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若数年前安禄山在征讨契丹之战中身死,多半会以“声威振于绝漠,捍御比于长城”留名汗青;若日后素叶军兵强马壮,自己难道会服服帖帖遵从长安的乱命?想到此处,王霨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高别将,请速报永王殿下,北庭诸军,定将竭尽全力与平卢叛军周旋,助殿下大破逆贼!”王正见鼓起中气,朗声道:“不过平卢叛军兵精马壮,史思明用兵狡诈诡谲,还望殿下万勿轻敌。”
“诺!”高仙桂担心地看了眼王霨,上马离去。
“王都护、霨军使,适才东岸人喧马嘶,想来躲在幕后的史思明已按捺不住;西岸平卢叛军与曳落河合流,来势凶猛。我军在行宫遇挫,士气正沮,王、马二将担忧节帅安危,人心浮动,登船退兵实为上上之策。只是军令难违,为今之计,当令素叶步兵高踞大堤、背靠舰船、结阵固守。”良久不言静观王正见父子争执的卢杞忽道。
“卢郎君所言不差……”王正见话未说完,胸腔若破裂的风箱,猛地咳嗽不止。薛雅歌不等王霨吩咐,疾步上前为王正见把脉诊断。
“无妨。”王正见温柔却又坚定地抽回手臂:“用兵之道,奇正相生、虚虚实实,以攻为守、以守为攻,此兵之变也。永王令我军固守,意在里应外合,重创叛军。为黏住平卢军,当示敌以弱。然若一味呆守,徒增敌之气焰……”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三)
“父亲之意,可是以步守堤、以舰为援、以骑巡弋?”王霨不忍心让受伤的王正见劳心费神。
“素叶水师不仅有战舰,还有运输舰可为退路……”王正见孺子可教,甚是欣慰:“传令,命王兵马使、马别将且战且退,引诱敌军至大堤之前。”
行宫烈焰势未缓,风烟滚滚胡骑满。樯橹翻腾波涛怒,杀气腾腾冲云散。
呼吸着混杂尘埃的焦灼空气,史思明催马从浮桥上一跃而起,稳稳落在通济渠西的堤岸上。早在撤军之前,史思明就已命人在离宫之北搭好浮桥。若素叶军追来,便可凭此桥调动兵马、分进合击;若唐军不敢尾随,分开浮桥不过是举手之劳,并不耽误行程。
“李璘小儿还没动?”史思明举着单筒望远镜迅速扫了眼战场,只见浓烟深处,战旗乱卷、人马交错:“行宫里的一把火,当令王正见父子胆寒,不成器的蠢材们怎么还在与敌僵持?”
史思明在牙兵护卫下,驱马靠近杀声震天的战场仔细观察片刻,当即明白为何战况为何依然胶着。素叶军依托数辆战车,龟缩在仅靠行宫的堤岸之上,熊熊烈火成为其右翼的天然屏障,泥泞的土堤则是骑兵最痛恨的地形,渠上残存战舰射出的弩箭石砲为唐军步兵提供密集掩护,逡巡于附近的北庭、安西、素叶诸军骑兵在舰船弓弩射程之内或进或退,纠缠不已却不硬碰硬,令人不胜其烦。
“倒也算得上精妙,可在铁锤面前,小花招毫无用处!看某先斩断北庭骑兵的马腿!”史思明冷哼一声:“全军冲锋,杀!”
平卢铁骑跟随史思明大纛冲杀之际,通济渠五牙战舰上,观阵瞭望许久的高仙桂急道:“殿下,平卢军倾巢而出,某虽不才,愿率于阗骑兵为先锋,里应外合,斩杀史思明!”
“不急!”永王一幅风淡云轻、智珠在握的样子:“乘敌之隙,方可摧锋折锐。眼下史贼攻势正猛,北庭军尚有余力,我军此时卷入其中,徒劳无益,当静待时机。”
“这哪是什么乘敌之隙,明明是卞庄刺虎之策,难怪王霨对殿下不甚信任。” 腹诽不已的高仙桂却不敢忤逆永王。
离京之前,高力士在张德嘉宅中密会高仙桂,宣读圣人手谕,命高仙桂、尉迟胜、卫伯玉诸将全力协助永王,击退叛军后,将攫升高舍屯为安西大都护、高仙桂为安西四镇节度副使、尉迟胜为安西长史、卫伯玉为安西兵马使。
高仙桂并不清楚圣人为何突然如此器重永王,但从手谕看,圣人俨然愿将安西拱手送给高家,以换取安西、于阗兵马死心塌地支持永王。
当然,圣人的手谕未经中书门下,只是个承诺,能否兑现尚是未知之数。但圣人下如此大的血本,可见他与永王所谋绝非纸上说的那么简单。
“高翁,素叶军兵力远在安西、于阗残兵之上,霨弟之才更胜某万倍……”高仙桂道出心中疑惑。
“霨郎君太聪明
了……”面露苦笑的高力士摇了摇手,拦下高仙桂的追问:“仙桂郎君,到江陵后,万事以永王殿下马首是瞻。不过殿下调兵遣将之举,也望仙桂郎君用飞奴及时密报于某。”
高力士的叮嘱令高仙桂汗流满面,圣人对永王既倚重又防范,这趟差事可不好办。
“仙桂郎君,高家兴衰,全落在汝肩上了……”
“该死,若霨弟丧命于此,某可如何向霄云交代!”世上唯一能让高仙桂将圣命和责任抛在脑后的,也就是阿史那霄云的喜和忧了。眼见平卢军在史思明大纛指挥下,黑压压冲向北庭军和素叶军,高仙桂压抑不住胸中焦虑,打算再次请战。
“令兄身亡,高家风雨飘摇,切不可节外生枝。”高仙桂的胳膊被于阗国王尉迟胜拽住:
“高家……”沉甸甸的责任压得高仙桂喘不过气来,他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银山动地来。
随着史思明移纛至西岸,成千上万生龙活虎的平卢骑兵铺天盖地而来,唐军防线顿时压力大增,最后几辆四轮战车悉数被毁,庭州砲也被逐一端掉,弓弩手的箭矢消耗殆尽,气力衰竭的陌刀手、刀盾兵面对无穷无尽的箭雨,不得不放弃斜坡,缩在大堤上苦苦支撑、勉强维持,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游弋在外的唐军骑兵被数倍于己的室韦、靺鞨散骑缠住后,平卢骑兵和曳落河从一左一右,若两柄尖刀刺向唐骑肋部,唐军的骚扰战术顿时难以维系,不得不陷入苦战。
通济渠上,数艘战船从北方顺流而下,迫近箭矢、石弹即将用尽的素叶水师,或射火箭、或挥拍竿,令其无法支援岸上的唐军。千泉号运输船也不得不停靠在五牙战舰附近,不敢接近战场。
“十三娘,请护卫父亲大人和吾兄向南突围!”王霨急道。
“诺!”苏十三娘挥剑道:“公孙门弟子,上马!”
“将为军之魄,儿郎们皆在浴血厮杀,吾岂能后退!”王正见怒声道:“苏十三娘,速护霨儿、珪儿离去,此地由某坐镇即可。”
“这……”父子二人截然相反的请求令苏十三娘无所适从。
“王都护、霨军使莫急,某有一计,可稍缓敌之攻势。”卢杞冷冷打断父慈子孝的感人场面。
铁马金戈疾似火,霜矛雪甲寒如水。
杀红了眼的田乾真与北庭别将马璘错马而过,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两柄长槊已交锋数回合。二人实力相近、棋逢对手,谁也无法彻底击垮对方。
“和难缠的刺客相比,还是纵马厮杀来得痛快!”左耳生疼的田乾真对数次偷袭自己的苏十三娘痛恨不已:“还有那个左刀右剑的卫伯玉,哪像个冲锋陷阵的大将,活脱脱一长安游侠。”
待马速稍缓,田乾真正欲调转马头、整饬队列,忽听唐军阵中传出雷鸣般的高呼:“平卢史朝英南下青密,已被
素叶李晟斩杀!”
“青密二州!?”田乾真大惊失色,他来不及细想便喝令曳落河继续催马前行,远离唐军和平卢军。
“素叶军之言可信否?”田乾真暗自揣度,青密二州(今山东潍坊一带)与平卢军治下的营州隔海相望,扬帆数日便至。若平卢史朝英部果真南下,河南道东部诸州将落入史思明之手,洛阳城的东侧将不再安稳。
“阿浩,此乃王正见父子的离间之计,切莫上当!”远远传来史思明声音。
“史思明敢如此大胆?”狐疑不已的田乾真此时无比怀念远在幽州的田承嗣,他实在看不透史思明的虚实。不过他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若史思明意在青密,那其南下攻伐不过是个障眼法,令某从南阳赶来助战恐怕来意不善。”
田乾真迟迟不回应史思明的召唤,曳落河迅即察觉出了异样,他们毫不犹豫加快马速,远离战场。
史思明见曳落河越跑越远,冷笑道:“哼,木已成舟,吞下去的肥肉,傻子才会吐出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唐廷上下也并非一条心……”
但无论史思明如何想,田乾真的惊恐反应使得曳落河与平卢骑兵的默契配合荡然无存,唐军骑兵的压力随之一轻。势若疯虎的卫伯玉一马当先,率领安西骑兵凿透重重阻碍,高呼“复仇!复仇!”,直奔史思明大纛而去。
王勇见状,当机立断,与马璘二人一左一右,各率一部北庭铁骑,若两条出水蛟龙,沿着卫伯玉冲开的血路,扩大战果。张巡、雷万春、南霁云、李纪等人则带着真源骑兵队、素叶骑兵营、黠戛斯骑兵紧随其后,唐军所有的骑兵在卫伯玉勇猛带领下,自发凝成一柄利刃。
“护卫节帅!”不等史思明发令,平卢牙兵们忍不住鼓噪起来。
“匹夫之勇……”史思明面上故作不屑,却未阻止牙兵呼喊援兵。
“死!”面对密密匝匝的平卢骑兵,卫伯玉的一腔血勇若火山岩浆在体内磅礴涌动,他刀剑齐挥,断长槊、劈马首,浑若砍瓜切菜。
平卢骑兵被这尊所向披靡的杀神吓得胆战心惊,他们试过用弓箭偷袭,可两军人马密不透风挤在一起,并无多少空隙。偶尔有三两支羽箭射出,不是被刀剑磕开,就是被甲叶挡住,根本无法伤害人马俱甲的卫伯玉。
而但凡有箭枝袭向卫伯玉,马璘的反击总是疾若雷霆,有时羽箭还未射中卫伯玉,偷袭之人就已丧命逐日弓下。
“平卢骑兵闪开,射!”史思明毫不犹豫一挥手,密集的破空声盖过了厮杀声,成千羽箭腾空而起,对大纛前激烈厮杀的战场进行覆盖射击。不少安西骑兵应声落马,可倒地更多的还是平卢骑兵。
“可惜吾儿朝英不在,只能用玉石俱焚之策阻拦敌将。”史思明的庶长子史朝义生性沉稳,弓马还算娴熟,却称不上猛将;嫡子史朝英继承了父亲的武勇,平卢军内罕有对手。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四)
“史贼,纳命来!”史思明本以为一波箭雨,足以遏制唐骑的攻势,不料卫伯玉从坐骑上腾跃而起,将横刀飞旋而出,刀锋直指史思明。
“节帅小心!”数名牙兵争先恐后催马挡在史思明身前,舞槊阻拦。只听砰的一声响,不知是哪个牙兵的马槊与横刀撞在了一起,横刀方向一拐,掠过史思明的坐骑向空中飞去。
“断!”马璘瞅准时机,长箭离弦而出,正中横刀刀柄。横刀飞行的弧线随之一变,贴着大纛的旗杆旋转而上,将系旗帜的麻绳切断,长五尺、高三尺的大纛当即飘落坠地。
大纛乃将令之所出、士气之所聚,战前折纛,视为不祥;战中纛落,等同主帅殒命!
“收好大纛,撤!”史思明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下令撤退,否则指挥体系混乱的平卢军将损失惨重。
史思明大纛的兀然落地,令在五牙战舰上观战的永王大吃一惊:“北庭军居然……居然斩杀了史思明!?”
“殿下,事不宜迟,去晚了就连汤也喝不上了。”尉迟胜急不可耐道。
“某虽不才,愿为殿下先驱!”高仙桂豪气干云,论沙场厮杀,高家男儿从来无所畏惧。
“壮哉!高别将听令,汝带一千于阗骑兵,为大军先锋,火速出发,传某之令,全军追击!”李璘满面喜色:“某将亲率大队人马,营救王都护,追杀平卢叛军!”
江陵军见平卢军抱头鼠窜,喜气洋洋,也不顾摆什么阵型,一窝蜂朝北杀去,生怕去晚了捞不到功劳。
兵败如山崩,溃散如鼠蚁。
“居然胜了?”王霨望着四散逃窜的平卢骑兵、有序向西撤退的曳落河和通济渠上正扬帆北逃的叛军战舰,目瞪口呆。
“有父亲大人坐镇,史贼何足道哉!父亲,我军是不是应该乘胜追击!”王珪摇头晃脑道。
“胜得侥幸,不可口出狂言。”王正见抚摸着胸口,温言训斥长子:“穷寇莫追……”
“永王殿下有令,全军追击!”江陵的呐喊,盖住了王正见的训儿良言。
“父亲,乱命可违否?”王霨忍不住问道。
“乱命,可阳奉阴违,却不可直面顶撞。”王正见面色稍霁。
“这还差不多。”王霨幽幽一笑,高声令道:“素叶军,跟随永王殿下,追杀残敌!”
旌旗蔽空苍鹰飞,黄尘覆渠胡骑疾。
江陵军簇拥着永王松松垮垮追到行宫北数十丈远之时,西边树林里突然飞起了数只苍鹰。
“大鱼总算上钩了!”从林中拍马而出的平卢牙兵校尉史朝英抚摸着落在左臂上的猎鹰,三角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中原繁华,某再也不想回苦寒的营州了!儿郎们,杀了唐军,金银、珠宝、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杀了唐军!杀了唐军!”无数辫发垂肩的靺鞨骑兵举起弯刀、骨朵放声狂呼,纵马斜切进江陵军松散的阵列中,肆意屠杀。
“活捉李璘小儿!”战场之北,史思明的大纛再次竖起,迎风狂舞。星散的平卢骑兵迅疾汇集在大纛附近,重整旗鼓,返身汇入围歼永王的队列中。
“永王危矣!”卢杞一言点破战局之肯綮。
“平卢史朝英部竟然已深入至睢阳?”王霨摸出李晟传来的密信,才留意到信是数日前发出的:“虚实相间、阴不可知,令行禁止、上下如一,难怪能祸乱大唐那么多年。”
“北庭健儿,随某向前,拼死救出永王殿下。”王正见急得一口血吐了出来。
“父亲,永王早至,却迟迟不发兵来援……”王霨连忙扶住王正见耳语道。
“吾兄忠嗣岂不知圣人之心,手握重兵却慨然入京,任由刀笔小吏折辱。汝可知为何?”
“嗯?”王霨陷入迷惑。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吾兄自幼长在深宫,由圣人抚养成人,岂能背弃君父?君父有错,至多直言强谏,绝不能忤逆犯上、不忠不孝。”
“不忠不孝……”王霨长叹一声,打定主意,翻身跨上赤炎骅:“王勇叔叔、十三娘,烦请护送家父家兄和张县令撤退,乘千泉山号离开。马别将、卫兵马使、李纪王子、南校尉、雷校尉,请召集北庭、安西、素叶骑兵,随某营救永王!”
不待王正见反对,王霨拔出横刀,拍马就走。王勇、苏十三娘、马璘用眼神交流了一下,当即按照王霨命令行事。
骄虏扬鞭起,风尘暗南国。
“史思明好大的气魄、好大的胃口!”战场西侧,驻马观战的田乾真望着无穷无尽的平卢军旌旗,感慨不已:“平卢节度使辖兵马三万七千五百人,史思明南下洛阳,带了一万五千平卢兵、室韦、靺鞨近万骑。眼下观其旗帜,史朝英麾下的平卢本部兵马亦有万余之数。一万兵马离开营州行至两千里外的睢阳,河北各郡县竟然一无所知,唯有渡海一途。想来平卢军留在营州及各守捉的不过数千人,根本不可能抵御渤海、契丹等部的侵扰。史思明抛家舍业、南渡青密,肯定不会空手而归,安节帅该如何应对呢?”
方才田乾真已派了一队曳落河挥鞭北上洛阳,告知安禄山平卢兵马南渡的惊天消息:“节帅是捏着鼻子认了,还是和史思明翻脸呢?唐廷实力犹在,和平卢兵马内斗,则将东西受敌;若将青密诸州拱手相让,节帅如何镇服各路骄兵悍将;再说了,就是要让,让几个州才能满足史思明……”
头疼不已的田乾真根本没在意,河南道东部的青密诸郡尚在唐廷手中:“罢了、罢了,让高尚、严庄这些满肚子鬼点子的人琢磨吧,某保得麾下儿郎平安就够了。”
打定主意后,田乾真静下心来,坐山观虎斗。唐军有素叶军数千、北庭兵万余、安西残部千余,江陵军近两万。他在怀州、洛阳等地与北庭军尤其是素叶军数次交锋,深知王正见父子麾下的兵马极其悍勇,不在曳落河之下。王勇、马璘均是人中翘楚,南霁云、雷
万春等新秀也不可轻视。安西军残部人数虽少,却都是百战老兵,在勇将卫伯玉带领下,足以横扫千军。方才史思明大纛坠地,便是卫伯玉之功。
唐军虽强,田乾真却知其已是强弩之末。自铁锁横渠始,素叶军已鏖战数个时辰,兼之在行宫中遭遇火攻,可谓人困马乏;北庭军疾行数百里,不待休整便投入战斗,后力不足;安西军靠的是一股血勇支撑,难以持久。至于江陵军,不过是些滥竽充数的样子货,根本不够看。
平卢军兵马与唐军相当,却是精锐齐出、藩骑如云。之前战斗中,只动用了史朝义一部与唐军对抗,史思明、史朝英部均以逸待劳。更有史思明诈败,诱使追击的唐军阵列不齐、强弱混杂,难以及时变阵应战。
“难怪要某前来,原来是要骗曳落河替平卢军卖命。”田乾真狠狠吐了口痰,但他不得不承认,史思明设下的圈套一层套一层,比靺鞨人抓野猪的陷阱还要复杂,若无对麾下兵马的足够自信和掌控,绝不可能实现。
鏖战至今,双方的底牌悉数打出,只剩下硬对硬的碰撞,果如田乾真所料,孱弱不堪江陵军瞬间土崩瓦解,北庭、安西、素叶骑兵固然凶猛,无奈人困马乏,虽然一次次击退室韦、靺鞨轻骑的围攻,从乱军之中掩护永王不断南撤,行进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伤亡的人马也越来越多。
通济渠上,江陵军水师在素叶水师协助下,勉强抵住平卢战船的攻势。五牙战舰和千泉山号运输舰则一前一后,停靠在岸,准备接应唐军撤退。
史思明的大纛之下,竟然还留有一支千余人的精骑蓄势待发,显然平卢军还留有后手。
“北庭军、平卢军都不是好相与的对手,两虎相争,某该如何呢?”田乾真手里有近两千曳落河和一千多契丹骑兵,足以有所作为:“史朝英神不知鬼不觉渡海,实在可恶……”
念及至此,田乾真忽然愣住了,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血战乾坤赤,氛迷日月黄。
“可恶的史思明,可恨的永王!” 槊血满袖的王霨回首瞄了眼战死沙场的素叶军袍泽,且恨且悔且怒。
恨的是,未能及时察觉史思明的阴谋。一波三折的通济渠之战,可以说是素叶军成军以来,王霨经历过的最复杂、最折磨人的战斗,同时也是素叶军损失最为惨重的战斗。史思明见雀张罗,布下环环相扣、真真假假的陷阱,素叶军阴差阳错,自投罗网。两军交锋之时,素叶军虽凭借器械之利,在战术层面取得不少小胜,却无法扭转战略上的被动。
悔的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根据前世记忆,王霨深知永王志大才疏。在之前的历史轨迹中,李璘的谋反简直就是场闹剧,手握重兵却轻而易举被忠于唐肃宗的高适击败。故而当高仙桂传达李璘不许退兵的军令时,王霨第一反应就是抗命不遵。可碍于王正见的训诫,王霨不得不违心行事,致使唐军丧失平安撤退的良机。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五)
怒的是,永王号称编练江陵新军两万,可除了三千多安西、于阗骑兵,其余皆是乌合之众,逐则忘阵、退则溃散,与民夫相差弗远。若非江陵军祸乱,唐军还不至于败得如此惨。
恨归恨、怒归怒,事已至此,王霨也意识到,若永王李璘被擒,将严重挫伤唐军士气、动摇天下万民平定叛乱的信心。因而他不得不率领精兵强将,一路厮杀,前去营救李璘。
不幸中的万幸,在碛西沙场锤炼过的高仙桂、尉迟胜战场嗅觉甚是灵敏,一见大股平卢叛军从林中杀出,急忙护卫李璘后撤。
与高仙桂接应上后,王霨急令马璘、卫伯玉、李纪护送永王等人先撤,自己则率南霁云、雷万春等素叶骑兵殿后,且战且退。
“到嘴边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史思明马鞭一挥:“杀!”
养精蓄锐许久的平卢精骑千人队在史朝英的带领下呼啸而出,他们对马前的江陵军残兵毫不在意,宛如从九天之上俯冲而下的海东青,直扑永王而去。
“休想!”王霨横刀一指,素叶骑兵催马向右盘旋,在血迹斑斑的地面上踏出一道巨大的弧线,杀向平卢精骑的侧翼。
“杀!”一马当先的王霨挥刀如风,接连砍断四名平卢骑兵的长矛。失去长兵器的平卢轻骑尚未来得及更换近战用的弯刀、骨朵,就被南霁云射出的长箭一一解决。
“还挺难缠!”史朝英桀桀一笑,挥着骨朵,同样向右前方杀去,避开素叶骑兵的锋芒,刺向敌阵的腹部。
“吃我一锏!”压阵的雷万春见状,一磕马腹,冲到中阵,运锏如风,劈头盖脸向史朝英砸去。
“有把子力气,对我胃口!”史朝英挥动骨朵,抵住铁锏,两人如蛮牛般顶在一起,互不相让。两人交战的四周,素叶、平卢两军士卒绞杀在一起,都恨不得一口吞掉对方。
“舍大取小……”史思明低声骂了一句,回头瞥了眼长子,怒道:“愣着干嘛,还不去追李璘。”
“诺!”史朝义紧咬嘴唇,匆忙领兵而去。
史朝义的动作并不慢,可他还没来到史朝英与王霨恶斗之地,仓皇逃命的永王已然追上了王正见一行,两股人马汇合在一起,朝停泊在岸边的五牙战舰狂奔。
“不好,李璘要跑了!”史朝义大急,猛抽坐骑,恨不得从素叶骑兵顶上飞过。
从平卢骑兵阵中杀出来的王霨驱马来到堤上,他望见父亲和永王即将脱险,高声喊道:“素叶军,沿着大堤向南撤退!”
心领神会的南霁云、雷万春当即摆脱敌人的纠缠,率领手下突出重围。
斗得性起的史朝英正要驱马追赶雷万春,前方忽而响起密集的破空声,数百箭矢从战舰上飞起,射翻了一片平卢骑兵。
“追李璘!”史朝英拔掉射入肩甲的一支羽箭,色厉内荏地叫嚣道。
“霨军使,舰上的羽箭全都用光了,但愿史思明能知难而退。”碎叶舰上,陈达紧张不已。
鸟出樊笼
欲张翼,鱼脱金钩将摆尾。
眼见巍峨的五牙战舰近在眼前,水兵已搭好登船的踏板,策马狂奔的李璘不由松了口气:“累煞某了……”
“殿下,叛军仍近在咫尺,请速登舰……”话未说完,王正见又凶猛地咳嗽起来。
“王都护所言甚是。”气喘吁吁的李璘扬鞭催促口吐白沫的坐骑,王正见尾随其后。
“李璘小儿,速速投降!”李璘的战马刚迈上踏板,西边树林中突入杀出一彪人马。
“曳落河?!来得好!”卫伯玉拔出刀剑,催马欲战,风驰电掣的曳落河却毫不在意北庭骑兵的袭扰,旋风般冲向五牙战舰,顶着弩矢冲锋。
“曳落河……”不等李璘反应过来,火箭和牛皮袋已倏忽而至。
“猛油火!”王正见顾不得和李璘解释,朝李璘坐骑的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战马惊嘶一声,四蹄发力,奋然跃上战船,险些将主人摔倒。
李璘的战马刚在甲板上落定,熊熊燃烧起来踏板就轰然而断,坠入河中。若非战马被火吓得退后两步,王正见也要随之落水。
虽躲开水厄,却难避火灾,数枚火箭呼啸而来,王正见周遭顿时火光四起。更多的羽箭则射中五牙战舰,舰身四处冒烟,不少绳索也被引燃。
“快开船,护送永王殿下返回睢阳!”火圈之中,王正见高声喊道。
“开船!灭火!”李璘不顾岸上人的死活,只怕逃不脱。
手忙脚乱开船江陵军水兵并未发现,固定甲板后方拍竿的绳索已被烧得七七八八,当五牙战舰发动之际,绳索戛然而断,装了旋转装置的拍竿歪歪扭扭朝后砸去,轰隆一声巨响,千泉山号运输船桅断帆裂,近半船桨也被损坏。
“撞开素叶军的船,快走!”李璘顾不上责备手下,只想着逃命。
“节帅,快催马跳出来。”王勇迫近火圈,焦急万分,眼上他在意的唯有王正见的生死。
“王勇,某中箭了,汝等奋勇杀敌为重,不必管我。”
“跳!”王勇策马向后退了数十步,然后一夹坐骑腹部,乌骊马龙跃而起,跳入火圈。
“节帅!”王勇将腰部中箭的王正见扶上马,然后一拍马背,乌骊马当即明白主人的心意,奋不顾身腾跃而出。
守候在外的马璘连忙将王正见搀下,薛雅歌等随军医师连忙给节帅诊脉、止血。
张巡、高仙桂、尉迟胜、李纪率领各自部众与敌缠斗,卫伯玉则一骑当千,与安西骑兵不断冲击曳落河阵列,试图狙杀田乾真。而在远处,史思明的大纛再次移动起来。
“十三娘,绳索!”满头大汗的王勇急声高呼。
“抓紧了!”苏十三娘抛出绳索后,一待那端吃紧,立即催马加速,紫骍马刚跑数息,绳索就被烈火烧断。不过在烧断之前,王勇已借力跳出火海,只是胡子眉毛被烧得所剩无几。
“节帅!”王勇混不顾身上的伤痛,连滚带爬来到王正见身边。
“王兵马使,节帅急需治疗,刻不容缓!”薛雅歌低声道。
“王勇,莫慌……”王正见强撑着说道:“田乾真去而复返……咳咳……必有所求……咳……某若猜得不错,当与平卢军的突然出现及霨儿的筹谋有关……”
胡马筋骨驰,甲士鏖战疲。
即便勇猛如曳落河,连番恶战也让其马疲人倦。尤其是安西骑兵势若疯虎的猛冲,令田乾真数次萌生退意。但他清楚,对方其实比曳落河更为疲惫,只要咬牙再撑一会儿,胜利肯定属于自己。
“该死的卫伯玉!”田乾真对这个屡屡让自己吃亏的疯子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甚至一改之前身先士卒的习惯,龟缩在阵中。
“田别将可否停战片刻?”唐军阵中忽然传出齐声高呼,安西军的疯狂冲撞也随之而止。
“止!”田乾真一举手,曳落河缓缓与唐军脱离接触。
“田别将,某乃北庭兵马使王勇。吾家都护伤势甚重,不知田别将可否高抬贵手。”
“你我两军各为其主,从南阳厮杀至此,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某岂会纵虎归山。”
“那可否与田别将谈笔买卖?”
“尔等性命皆在某掌中。”田乾真冷笑道。
“果真?”王勇哂笑道:“史思明的平卢大军转眼便到。难道汝不想知道,我军为何清楚史朝英南下青密二州。”
“范阳、平卢二军亲密无间,某岂会中尔等离间之计。”田乾真嘴上强硬,身体却忍不住向前倾斜。方才他观战之时,忽然想到素叶军竟然早已得知平卢军南渡之事,猜测王正见父子定有阴谋,故而潜行至五牙战舰附近,守株待兔。
“若田别将不感兴趣,何必去而复返。”王勇明白田乾真已然咬钩:“某只求曳落河让出一条通道,让某家节帅先行离开即可。”
“成交!”田乾真抬眼一望,见史思明的大纛已绕开素叶军盘踞的堤岸,急命曳落河分成两部,相距一丈余远。他则躲在右侧阵中,观望动向。
唐军阵中当即有三骑奔出,一人趴在马背上,从盔甲看当是受伤的王正见;旁边一骑当是个北庭牙兵;另一骑一袭白衣的小娘子,年纪不过二八,显然不是苏十三娘,应该是负责照顾王正见的大夫。
“送上门的买卖,某岂会不做。”田乾真见他们已行至通道正中,正要下令活捉三人。不料一袭白衣的小娘子素手一挥,一根绳索宛如灵蛇破空而来,随即缠住田乾真的脖子。
“过来!”柳萧菲一拽长绳,毫无防备的田乾真立刻被拉下战马。
“抓住王正见!”田乾真双手攥住麻绳,两脚死死蹬住地面,他不信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能在气力上胜过自己。
柳萧菲确实拉不动田乾真,可加入扮作牙兵的高仙桂后,双方立刻打成平手,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距离田乾真最近的曳落河正要挥刀砍麻绳,只见飞刀一闪,便双目血流如注,滚落马下。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六)
电光火石间,趴在马背上的卫伯玉单手持刀,飞身而起,砍翻数条马腿,跳到田乾真眼前,将锋利的横刀架在他脖颈上。柳萧菲和高仙桂则抛下绳索,拔出长剑横刀,顶住田乾真的腰间。
“田别将,请令曳落河后撤,某绝不伤你。”王勇笑道。
“少废话。”田乾真毫不为动:“汝家娘子屡次三番刺杀某,今日岂会放过我。”
“田别将,今日尔若退兵,怀州之仇,吾他日再找你算。”苏十三娘指天为誓。
“怀州之仇?!”田乾真一头雾水,他一路杀人如草,根本不记得怀州的冤魂。
“狼心狗肺的玩意。”苏十三娘啐道:“总之今日某饶你一命。”
“当真……”田乾真犹豫不决,此刻史思明的大纛不过两箭多远。
“田别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巡忍不住出言劝道:“一旦史思明赶来,一切都晚了。”
“罢了……罢了……”田乾真挥了挥手:“曳落河,向西南……”
可不等田乾真下完命令,不计其数的羽箭宛如一朵乌云,覆盖住了北庭军和曳落河。
苏十三娘和马璘急忙护在王正见身边,挥剑舞槊,将箭支磕飞。
卫伯玉正打算手刃田乾真,只见数枝长箭即将射中柳萧菲,连忙挥刀帮其格挡。田乾真则抓住空隙就地一滚,逃离了高仙桂的控制,翻身上马,一溜烟向南逃去。
“史思明竟然下此毒手。”一股脑逃出数百丈后,田乾真长叹道:“可恶,白忙碌半天,伤了只耳朵,还是没弄清楚王正见父子意欲何为……”
凭风羽箭作鸱鸣,绣旗皂纛戈如霜。
“王都护,你我同朝为官多年,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何不化干戈为玉帛。”数轮羽箭过后,史思明确定北庭军几无反抗之力,高声劝道:“令郎颖悟绝伦,远胜犬子,某甚喜之。若你我联手,天下何人可敌?”
“史思明,汝死了这条心吧。太原王氏一门忠烈,岂会与尔等同流合污!”王正见用尽浑身力气斥责道。
“王正见,话别说得太早。汝不愿投降,难道珪郎君也不愿投降?”史思明阴笑道:“某听闻珪郎君已与张垍家的小娘子订婚,珪郎君若连人间至妙滋味都没品尝过便要白白送死,岂不可惜。”
“父亲大人……”王珪鼻涕都流了出来。
“王都护,以某之力,刹那间便可将尔父子三人捏碎如齑粉。可上天有好生之德,胜负已分,何必再动刀兵。霨郎君脾气拧,某在营州早有耳闻。还望汝好言相劝,以免徒增伤亡。”
“也罢……”王正见扶住王勇的肩膀,艰难站了起来:“北庭军,放下武器,退至堤岸。”
他解下腰间横刀,捧在手上,步履蹒跚地向史思明走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史思明哈哈大笑,他翻身下马,远远等着。
王正见一步步,缓缓向前走着。唐军士卒则慢慢后退。
史思明在意的是王正见的名望和王霨的才智,对北庭兵马,
得之则喜、不得亦无妨。
“死!”两人距离十步远时,王正见忽然抽出横刀,向史思明抛去。
“自寻死路!”史思明弯腰一闪,横刀擦着他的头盔而过,将盔缨斩断后刺中了一名平卢牙兵。
更多的平卢牙兵急忙张弓发箭,前胸插满箭支的王正见应声倒地,鲜红的热血,流淌在泥泞的大地上。
“跳!”王勇带头,第一个跳入通济渠中,北庭将士纷纷随之跳下。
当王勇踩着水将头露出水面时,他已经分不清脸上的是泪还是水……
“父亲大人……”远处的王霨察觉到战场的异变,撕心裂肺喊道。在其身侧的卢杞不由胸口一疼,险些晕倒。
“该死的王正见!将北庭军、素叶军、安西军,一股脑全杀了!”史思明恼羞成怒。
“与平卢叛军拼了!”双目赤红的王霨不管不顾从阵中杀出,一路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退!用弓箭吊着他。”史朝义根本不管史朝英如何想,带领部下拍马就走。
“以为某是傻子啊……”史朝英也不含糊,当即散开包围圈,不与素叶军硬拼。
王霨麻木地挥刀,他不知自己砍杀了多少敌人,以至于刀刃卷了都未察觉。护在他身侧的南霁云早已用光身上的羽箭,马槊也折断,只剩下一柄横刀。雷万春的双锏倒是结实,可他的双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
“王霨,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史朝义放声大笑,正要命手下射杀残余的素叶军,北方忽然想起霹雳般的巨响。
“李?”史朝义望着通济渠上乘风破浪而来的巨舰,惊愕不已。
“霨郎君,某来迟了!”庭州舰上,李晟迎风站立,仿佛天神降临。
震电闪云径,千帆破浪轻。
五月初四丑寅之交(早上3点多),云州城南暴雨如注,烟波浩渺的桑干河上,数十艘舰船趁河水汹涌,一举突破横索、铁锥的阻碍。
两千甲士冒雨登陆,直扑岸上朔方军驻扎的行营。奇袭得手后,数骑如箭,疾行至云州城下。
片刻功夫后,云州城南门大开,数千铁骑汹涌而出,与远道而来的援兵汇合,一起杀向城北朔方军大营。
朔方军围攻云州城许久,最初高秀岩曾率兵与李光弼野战,也曾派兵夜袭,但均未占得便宜,遂收缩兵力、固守城池,不敢再出城争锋。
李光弼虽严令朔方军上下勤加防范,然数十日间,叛军一直是缩头乌龟,将士们难免有些松懈。孰料风急雨骤之时,叛军骤然来袭,营盘里顿时乱成一团。
“荔非守瑜,命牙兵列阵,御敌!敢乱某行列者,斩!”李光弼临危不惧,即便隔着层层雨帘,他依然能听出,偷袭的敌人并不多:“荔非元礼,汝传令各营,速速整队,随某杀敌!”
“诺!”荔非兄弟驰马去后不久,大营内的朔方军的呼号声此起彼伏,一股股兵马汇聚到中军大帐附近,排成数列纵队。
“杀!”李光弼一马当先:“朔方健儿,岂畏跳梁小丑
!”
将为军之胆,主帅冲杀在前,各营岂敢落后,从混乱中迅速恢复过来后,朔方军奋力厮杀,一鼓作气将敌军赶出大营。
叛军见事不可为,急掉头鼠窜,朔方军出营追杀近两里,方才勒马。
“不对,敌军败得太容易了……”李光弼抹去脸上的雨水,似乎要看清隐藏夜幕中的真相。
“火!”朔方军中忽然有人惊呼:“大营着火了!”
“猛油火!”李光弼见雨势未停,当即猜到了最坏的可能。
“节帅,火从西北角的辎重营燃起的。”心细的荔非守瑜低声道。
“坏了,中了叛军调虎离山之计!”李光弼心头一寒:“速收拢全军,向西退去。”
不出李光弼所料,朔方军前脚刚刚离去,一万多精骑从北呼啸而来,原本退去的高秀岩部也去而复返,双方显然是要合击李光弼。
“多谢田兵马使,云州军民有救了!”高秀岩下马施礼。
“高兵马使孤城阻强敌,实乃吾军之大功臣。”田承嗣下马叹道:“李光弼鼻子够灵的,可惜回纥人首鼠两端,不肯出全力……”
雷飞箭星落,铁骑荡干戈。
五月初四寅末(早上4点多),素叶城下,突骑施大营内更阑人静,唯有刁斗之声。
昨日突骑施部强攻碎叶城一整日,驱赶俘虏填平了护城河和壕沟,险些用石脂水烧毁城池西门,可惜被葛逻禄人用沙石扑灭,功归一篑。鸣金收兵后,突骑施部人困马乏,饱餐一顿后纷纷安歇。
兀然间,大营外轰隆声此起彼伏,仿佛天雷震震。
“下雨了?”忽都鲁持刀疾步出帐,扑面而来并非狂风暴雨,而是滚滚烟尘。浓烟中,惊慌失措的突骑施武士四散而逃,乱成一锅粥,可大营中却并未有敌人杀入。
“特勤,是北庭军、安西军的旗号,还有河中军……”苏鲁克抄着一面盾牌,挡在忽都鲁身前,他话未说完,就被飞扬的尘土呛得直咳嗽。
“震天雷……”忽都鲁想起妹妹信中的描述,迅速判断出令人惊骇的巨响从何而来。
“斥候为何没发现北庭军的行踪?”忽都鲁对唐军早有防范,不料依然遭遇奇袭。
“北庭军数次侵夺汗国,本就对素叶河谷的门径一清二楚,且沙陀部本就是北庭附庸。”
“吾突骑施勇士,恐也比唐军斥候逊色……”忽都鲁已非当年坐井观天的小特勤。
“唐军已至,何去何从,请特勤拿个主意。”
“苏鲁克,汝觉得唐军兵马当有多少?”
“最多五千。”苏鲁克斩钉截铁道。
“当年王正见带的兵马,应有四五万吧。”忽都鲁苦笑道:“在唐人眼里,吾比父汗还是差得远啊……”
“若是寻常五千唐军,或不足惧。然近年来北庭军日新月异,特勤不得不防。”苏鲁克解释道:“且碎叶城中尚有十余万葛逻禄人,之前谋剌逻多被我军吓破了胆,不敢出城,如今有了唐军撑腰,我军已丧失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