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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海命     大唐西域少年行txt下载     大唐西域少年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七)

    “禀告特勤,朱邪尽忠忽率大股兵马逼近素叶水北岸,意欲渡河!”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令犹豫不决的忽都鲁痛下决心。

    “撤!父汗当年告我,要壮士断腕;妹妹也讲过当断则断的道理。既然唐军已至,多留无益。”

    “诺!”苏鲁克松了一口气,功亏一篑固然令人遗憾,可若将汗国复兴的希望毁于一旦,那才是最蠢的选择:“某去安抚将士,准备撤兵。”

    “退之前,我们得用战车、梢砲给唐军点下马威,免得被其小觑。”

    “自当如此!”苏鲁克心领神会。

    熏风拂寒甲,晨曦透暖光。

    “有劳高副使襄助!”杜环与段秀实拱手施礼。

    “共纾国难乃某辈之责。”高舍屯摇手道:“吾本就犹豫是否插手碎叶战事,无奈兵微将寡,若非两镇兵马赶来,突骑施人岂会轻易撤兵。”

    “副使过谦了!”段秀实瞥了眼杜环:“突骑施人兵强马壮,远超某所料,若无河中兵马,恐怕吓不跑忽都鲁。”

    “吾家小郎君就是爱胡闹。”杜环抚额苦笑,在其身后,碎叶城大云寺的浮屠塔,在晨光中剪出一道美丽的侧影:“朱邪尽忠和谋剌逻多也该到了,某等进城再叙。”

    “吾奉命进京勤王平叛,不敢延误行程。”高舍屯见碎叶战局已定,拱手辞别,上马之际,他忍不住回身低声道:“某去长安,不知何时才能返回碛西,阿史那节帅志向远大,还望诸君多多留意。”

    “志向远大……”杜环心中冷笑连连:“谋剌思翰一回弓月城,就驱逐素叶居商号,封锁道路。然小郎君早在碛西诸城埋了数不清的眼线,岂不知葛逻禄小牙的兵马潜伏南下,逼近素叶河谷;李定邦奉命造访沙陀部,意欲借道;阿史那旸率军潜入费尔干纳盆地,埋伏在拔汗那国中。忽都鲁,汝恐难以想到,若非小郎君顾念伊月小娘子,及时传递消息,突骑施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差点忘了,杜长史、段兵马使。”高舍屯去而复返:“某离开飒秣建时,听来往大食的商人言,白衣大食国都大马士革正遭黑衣大食围攻,艾布·穆斯里姆麾下的呼罗珊军乃攻城主力。一旦白衣大食被灭,呼罗珊军必将调头东进,不可不防。”

    “高副使忧国忧民,乃吾辈之楷模!”段秀实满怀敬意施礼道。

    “多谢高副使!”杜环也叉手拜道:“据素叶居传来的消息,因中原板荡,回纥、吐蕃等部蠢蠢欲动,康居军赴京之路未必太平,也望高副使珍重。”

    “唉,好端端的,怎么闹成这般田地!”高舍屯叹息不已,懊恼离去。

    “走,会会谋剌逻多去!”杜环抬头望向熟悉的碎叶城。

    “杜长史莫急。”段秀实向南指了指,杜环回头一看,只见晨曦之中,数名骑士手持河中军牙兵旗,奔腾而来。

    “来的好快……”杜环虽早有所料,但阿史那旸出现的还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早一点。

    露布星火驰,纷至天子墀。

    “……儿臣闻:黄帝兴涿鹿之师,尧舜有阪泉之役,虽道高于千古,犹不免于四征……锋刃所加,流血漂杵;弩矢所及,辙乱旗靡。史贼弃甲曳兵而走,我军逐北者,二十里。自午至申,经若干阵,所有杀获,具件如前,人功何能!天功是

    赖!儿臣璘顿首谨言。天宝十四载五月初三,江陵大都督府掌书记李白上。”

    勤政务本殿中,端坐御座之上的李隆基听到史思明兵败如山倒,面露喜色:“江淮安则国用足,国用足则贼可定,永王之功,与天齐高!”

    “陛下圣明!”殿内群臣纷纷跪拜祝贺。

    “王正见身死,素叶军近乎全军覆没,平卢叛军攻占青密二州,永王竟好意思露布告捷。”跪拜在地的李泌腹诽不已:“更糟的是,朔方军在云州城下遭遇偷袭,西退百余里。叛军高秀岩部腾出手来,随时可能西进关中或南下雁门关。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孰之过也!”

    李泌一腔愤懑,但他明白,圣人不遗余力宣扬永王之功,自然是为了壮朝廷之威名,定天下臣民之心。只是如此大张旗鼓,与当年恩宠盛王如出一辙……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李泌心中暗叹一声,恨不得归隐山林,可国是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岂能一走了之:“平叛之战,步步惊心,也不知霨郎君何日才能返还长安……”

    永王露布告捷同时,向圣人上了一道奏章,斥责素叶军使王霨不遵军令,肆意妄为,擅自追击,致使素叶军坠入叛军圈套。为营救素叶军,北庭军损失惨重,都护王正见中箭身亡,若非江陵军及时赶到,王霨也将陷入敌手。

    李泌当然清楚永王信口雌黄,更知道高力士已将通济渠之战原原本本报于圣人。但圣人对永王奏章所言全盘接受,下诏痛斥王霨之罪,褫夺其河东军兵马使兼素叶军使之职,念其年少无知,且为忠烈之后,留其从五品官阶,命其将王正见灵柩安葬在太原后,回京思过。素叶军幸存将士,悉数编入江陵军,听从永王调遣。

    身在华州大营的太子对圣人责罚王霨的诏书毫无疑义,仅提议北庭副都护元载知留后事,统领在中原的北庭兵马,继续坚守南阳,得到圣人认可。

    不过据李泌所知,通济渠之战结束后,北庭军的王勇、苏十三娘,素叶军的李晟、南霁云、雷万春、刘骁、李达和幸存的素叶军士卒皆消失得无影无踪,王霨身边只剩卢杞、柳萧菲及数名义学学员。

    卢杞虽有功名在身,却毅然辞官。柳萧菲、薛雅歌等学员按大唐律法,只是王霨的仆从,本就没有官身,自然要跟随王霨。永王收到麾下的,唯有监军王珪一人,而王珪本就是以江陵大都督府判官之职兼素叶军监军,永王其实一兵一卒都没捞到手。

    而在永王告捷露布抵达长安之前,长安西郊的同罗蒲丽已率素叶镖局的人手夤夜向西,西郊庄园内空荡荡的,仿佛从来没人住过。真珠郡主阿伊腾格娜也随之而去,面对宫中的责问,驻守西郊的沙陀部叶护骨咄支一问三不知……

    “……突骑施部望风而逃,碎叶之围遂解。葛逻禄上下感叩天恩,征发控弦之士五万,为陛下前驱,擒杀安贼。俯首恳请陛下赐素叶郡主为葛逻禄可敦,葛逻禄将世世代代为陛下镇守西陲。臣阿史那旸、高舍屯、杜环、段秀实、谋剌逻多顿首谨言……”

    “素叶郡主和亲!?难怪露布写的质朴无文,果然不是杜环的手笔。”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李泌内心波澜起伏:“贵妃娘子自缢身亡,王正见战死沙场,再无人能为小鸳鸯遮风避雨了……”

    “五万骑兵!”圣人按

    着扶手站了起来:“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我大唐幅员万里,忠贞之士恒河沙数,何愁叛贼不灭!”

    “陛下圣明!”群臣再拜。

    “传旨,封素叶郡主阿史那霄云为素叶公主,择良日下嫁葛逻禄叶护谋剌逻多。”

    “霨郎君,风雨如磐,你将如何应对呢?”李泌蹙眉长思,忧心忡忡。

    大唐君臣全神贯注平叛战事之时,两千里外的河湟谷地,一支黑压压的吐蕃军队正悄然向北行进。主将恩兰·达扎路恭驻马溪畔,极目远眺,他仿佛看到,山峦叠嶂、云雾缭绕的北方,一座险峻的城堡巍然屹立……

    疏钟平野阔,青柏夕霏凝。

    五月初七黄昏时分,华州城外王忠嗣墓园内,仪卫森森、旌旗如云。

    太子李亨独自一人立于坟前,双目含泪:“忠嗣兄,某终于能来看你了。吾与汝一同长大,在某眼中,汝才是某之亲兄长。当年吾得居东宫,汝领四镇节度,何等融洽。”

    李亨举起酒杯,将醇酒缓缓倒于地上:“可惜,忠嗣兄,汝为何不能听吾之劝,非要在石堡一事上触怒圣人,致使官爵被削、身陷囹圄、横死汉东。”

    “某推心置腹,为何屡屡有人忘恩负义?”李亨抬眼望向东南,他这几日反复翻阅王珪的密信,逐字逐句推敲,却仍琢磨不清王正见之死,究竟是李璘的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

    王正见虽是太原王氏长房嫡系,却从来都不是东宫一党的心腹,只是前些年权相李林甫逼迫太紧,东宫才俊凋零,李亨不得已将死马当做活马医,对王正见频频拉拢,不惜让建宁王屈尊迎娶王正见的庶女。

    王正见对东宫还算恭敬,但在朝堂争斗中,却并未始终与李亨同进退,甚至纵容儿子王霨屡次三番破坏东宫的谋划。故李亨对王正见之死并不是特别在意,且他早已打算用更听话的元载取而代之。

    王正见死不足惜,李亨在意的是北庭军、素叶军的精兵强将。经过数年朝争的惊涛骇浪,李亨深深明白,唯有掌握兵马,才能争夺大位。从太宗皇帝到当今天子,莫不遵循此道。

    故而对于江淮战事,李亨期望的是大胜叛军、进逼东都;收复洛阳后,将王正见明升暗降,调入华州大营;攫升元载为都护,彻底掌控北庭雄兵。

    而今睢阳之战虽胜,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王正见战死、北庭军元气大伤、素叶军片甲不回、平卢军占据青州密州,李亨身为天下兵马元帅,威望因之受挫,收复东都的大计也不得不迁延。

    而从王珪密信看,北庭军、素叶军的伤亡本是可以避免的……

    “殿下,节哀。”李静忠蹑手蹑脚走上前来:“睢阳一战大胜叛军,建宁王妃临盆在即,良娣也有了身孕,东宫近日喜事连连,殿下切不可沉于哀伤。”

    “喜气盈门之日,愈哀故人之逝。”李亨泪如雨下:“忠嗣兄,汝早听吾言,何至于阴阳永隔!兄长之子,吾必厚待之,即便顽劣,某亦包容一二。可若其一再再错,兄长可别怪某无情……”

    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

    长安建宁王府内,大汗淋漓的王绯手攥锦被,疼痛难忍。即将为人母的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葬身通济渠畔,自己的丈夫正面临痛苦抉择……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一)

    风涌巨浪打船声,万里孤舟寂寞行。
    盛夏的阿拉伯海,正是狂风惊涛肆虐之时。狂啸的海风吹起排山倒海的巨浪,将一叶孤舟时而抛上浪尖、时而摔入谷底。
    船上的水手均久经风浪,一见天色有异而海港尚远,急忙降下三角主帆以免翻船,并根据风力风向的变化迅速调整次帆,使出浑身解数在惊涛骇浪中维系船身稳定。
    可惜人力有时尽,天意却无穷,水手们竭尽所能,仅仅勉强维持船身不倒。大雨倾盆,商船甲板水汪汪一片,船舱上水流如注,船舷不停地被浪花拍打,随时可能四分五裂。在摧枯拉朽的自然伟力面前,再娴熟的水手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谁也不敢打包票一定能撑过风暴的袭击。
    颠簸的甲板上,白衣大食宫廷卫士长赛伊夫丁紧抱桅杆,盯着漆黑一片的船舱,忧心如焚:“万能的至仁主,请保佑公主殿下……”
    水漏如注的舱内,浑身湿透的白衣大食公主艾妮塞跪在地上,高声祈祷:“至仁主,若家族必将覆亡,请让我葬身鱼腹,与族人偕归天堂;若家族复兴有望,请让我平安抵达大唐!”
    舱外的暴风骤雨对少女的祈祷置若罔闻,继续肆意玩弄已跋涉数千里的孤舟。
    风吼似马嘶、雨打若箭落,艾妮塞的思绪止不住回到国都大马士革城破之时。
    一个多月前,被围困半年之久的大马士革抵不住叛军日夜不停的猛攻,彻底沦陷。
    肆虐帝国东疆的叛乱已持续十年之久,其实早在八年前,家族就已无力镇压势若燎原的叛军。叛乱之所以愈演愈烈,关键在于叛军得到呼罗珊地区波斯奴隶的支持。奴隶首领艾布?穆斯里姆天生神将,长于用兵,将一群乌合之众打造成令人胆寒的呼罗珊军,宛如出鞘利刃,屡屡战胜忠于家族的军队。
    艾布?穆斯里姆唯一的败绩,则是在怛逻斯城南败于唐军名将高仙芝、王正见。
    艾妮塞亲身经历了数年前的怛逻斯之战,至今仍对大唐不肯继续发兵征讨呼罗珊耿耿于怀。但她不得不承认,若非大唐在河中地区设镇驻兵,有力牵制了艾布?穆斯里姆,大马士革恐怕早已被叛军攻陷。
    孰料与帝国齐辉的大唐,如今也陷入动荡。据来往于丝路上的商队讲,洛阳城已被来自大唐东北边境的叛军占据,长安城也岌岌可危,大唐皇帝不得不急调西北边镇的兵马东进.平叛。呼罗珊军趁此机会,主力挥师西进,一路势若破竹,直逼大马士革城下。
    面对强敌,家族不得不出动压箱底的八千精锐连环重骑出城野战,击溃了数万叛军骑兵,却被悍不畏死的呼罗珊步兵死死缠住。
    卑贱如泥的波斯奴隶手持弯刀圆盾滚入连环重骑阵中,对着毫无防护的马腿东砍西斫。连环重骑的铁蹄将成千上万呼罗珊步兵踩踏成肉泥,可他们依然前赴后继,拼尽全力将威风凛凛的连环铁骑砍成了瘸子。一马倒则众马倾,轰然倒地的骑兵因铠甲
    过重,行动不便,瞬间沦为待宰的羔羊。
    失去了连环重骑,家族只得退守城中。为击退叛军,艾妮塞命麾下阿萨辛刺客倾巢而出,潜入叛军大营刺杀敌酋阿布?阿拔斯和呼罗珊总督艾布?穆斯里姆,意图令敌军群龙无首、陷入纷争。然叛军早有防备,万夫长齐亚德更是有万夫不当之勇,阿萨辛刺客泥牛入海,一去不回。
    病急乱投医的父亲派哈基姆到君士坦丁堡重金求.购希腊火,希翼凭此利器吓退叛军。可罗马人视希腊火为镇国之宝,不仅对配方严格保密,连成品也不愿出售。悻悻而归的哈基姆只带回了关于希腊火的只言片语。
    令艾妮塞奇怪的是,罗马人手中的希腊火,似乎与唐军在怛逻斯之战中使用的猛油火如出一辙……
    国都被围,镇守各地的家族成员也异心四起、自寻生路,并无几人愿出兵援救。苦守半年之后,大马士革伤痕累累的城墙被叛军用投石机轰开,宛如人间天堂的都城沦为血与火的地狱。
    城破之前,哈里发家族在宫廷卫队拼死保护下,乘船逃至埃及,这是家族所剩不多的领地之一。只是叛军并未给倭玛亚家族太多喘息机会,呼罗珊军占领大马士革后,衣不解甲、马不卸鞍,休整两日便挥鞭南下。
    “艾妮塞,去东方吧。”亚历山大港内,憔悴不堪的哈里发拉着女儿的手,“埃及也快保不住了,家族只剩安达卢西亚(今比利牛斯半岛)一地,继续逃下去并非长久之计。与其被波斯奴隶羞辱,不若去唐国碰碰运气。唐人一向善待各国宾客,你不是还结识了一些大唐显贵吗,如果能求来援兵则更好。”
    “父亲……”梨花带雨的艾妮塞岂能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所谓求援不过是个借口,大唐自顾不暇,怎有余力救助家族,他期待的不过是女儿后半生平平安安。
    “陆路走不通了,坐船去吧。”
    避寇涉重洋,去国一舟孤。
    艾妮塞在赛伊夫丁护翼下,乘轻舟沿尼罗河溯流而上,转而走运河向东,从红海沿岸的贝勒尼基港换乘家族商队的海船扬帆。适时西南季风正烈,商船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向遥远的大唐驶去。
    潮湿无比的西南季风在印度洋上空猛烈咆哮,吹动锦帆之余,也催生了一团团漆黑如墨的乌云。好在水手们经验丰富,一旦察觉风雨将至,就入港或靠岸躲避。只是风云变幻莫测,走的海路长了,难免有躲不开的风暴,水手也只能尽力而为。
    风雨如晦、孤帆如叶。艾妮塞在起伏不定的船上凝神祈祷,终于熬到了风平浪静之时。
    “感谢至仁主,家族有救啊!”艾妮塞热泪盈眶。
    “殿下,商船的右舷断了几根支骨,必须入马斯喀特港(今阿曼首都马斯喀特)修葺。还请殿下尽快洗漱。”赛伊夫丁在门外禀道。
    “马斯喀特被叛军占领了吗?”
    “之前叛军集中兵马争夺大马士革,尚未顾得上马
    斯喀特。”赛伊夫丁思索道。
    “至仁主保佑!”艾妮塞感慨不已。
    海门回望千峰涌,港口雄开万里流。
    白衣大食的商船甫一进港,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
    “玫瑰、茉莉……”即便身处颠沛流离之中,艾妮塞依然下意识地微翕琼鼻,辨识香味的来源。
    “马斯喀特是远近闻名的香料集散地。”见公主殿下愁容暂褪,赛伊夫丁甚是欣喜,“据说近些年唐人的海船也常来此购买香料、椰枣、贝母、弯刀、骏马。”
    “唐人已远航至马斯喀特?”艾妮塞有些惊讶。
    “听闻而已,在下也不知真假。”
    三言两语间,商船已靠近栈桥,艾妮塞他们进港的时机不错,港口里停泊的船只不多。商船在距离港口钟塔不远的泊位抛下锚,船长连忙派人寻找修船工匠。
    “殿下,既然港口里可能有唐人,何不趁修船的空隙寻觅一二,看能否探知更多消息。”赛伊夫丁盯着不远处的一排香料店,笑着建议道。
    “也不知大唐皇帝是否平定叛乱了……”喃喃自语的艾妮塞点了点头。
    珠帘未卷烟已氤,浓香气味醺醉人。
    “麝香?!”来到一家门楣上雕刻着妖娆舞女的香料店前时,久别重逢的一缕幽香令艾妮塞停下了脚步。
    大食人最喜的香料是从茉莉花中挤压出的耶塞漫油、用玫瑰花瓣炼出的香精以及来自大海深处的阿末香,麝香则是唐人常用的香料。
    “拓枝香舍……”赛伊夫丁盯着在海风中招摇的幌子,恍惚间似乎想起了什么,却总是抓不住。
    “欢迎贵客!”店主见二人驻足不前,卷帘而出,施礼笑道。
    “粟特人?”赛伊夫丁手按弯刀,将艾妮塞护在身后。
    “在下来自河中拓枝城。”店主年近三十,眉宇间颇有些贵气,不似市侩的商人。
    “拓枝城,石国的都城……”赛伊夫丁终于想起上次护送公主殿下远赴大唐时,曾途经拓枝城。
    “如今昭武之地尽归大唐河中节度使管辖,哪还有什么石国。”店主冷笑道。
    “敢问东主,大唐内乱结束了吗?”艾妮塞听他提到大唐,探头问道。
    “安将军是粟特战神下凡,一定能抓住凶残的唐朝皇帝。”店主哈哈大笑,“前些时日,当年兴兵侵犯石国的高仙芝、王正见已被安将军斩杀,真是大快人心!”
    “高仙芝、王正见死了!”艾妮塞大惊失色。
    “客人认识高仙芝?”店主蹙眉不悦。
    “略有耳闻……”赛伊夫丁连忙带艾妮塞离开。
    “他们竟然认识高仙芝、王正见……”店主凝眉思索,猜测二人身份。
    海风吹不断,圆月照还空。
    修复支骨颇为麻烦,足足耗费了半天的功夫,日沉月升之时,大食商船总算修葺一新。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二)

    暮色沉沉,进出港口的海船也稀疏起来,毕竟只有最老练的水手才敢在黑夜中仅凭借灯塔的指引入港。
    艾妮塞和赛伊夫丁在港口奔波许久,打听到大唐内乱愈演愈烈,高仙芝、王正见、封常清等艾妮塞熟悉的将领均已陨落。
    得知王正见身死,艾妮塞不免有些伤感。虽痛恨唐人出尔反尔,不肯出兵攻伐呼罗珊,助家族平叛,但对救过自己一命的北庭军,艾妮塞还是颇为感恩。若非王正见、王霨出手,艾妮塞早已葬身碎叶城外。
    “王正见、高仙芝都死了,大唐还能平定叛乱吗?”艾妮塞站在船头仰望灿烂星空,对东行的前途愈发迷茫。
    可不等她感慨万千,甲板上异变突生,急促的破空声兀然响起,在瞭望台警戒的水手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坠入海中,十余名正在打扫甲板、检查缆绳的水手也旋即中箭倒地,哀鸣不已。与此同时,无数飞爪钩住了船舷。
    “敌袭!”赛伊夫丁拔刀在手,抓住艾妮塞的胳膊就往船舱奔去。在甲板下休息的水手和宫廷卫士也反应了过来,慌忙抄起长刀、弯弓,准备与偷袭之敌决一死战。
    但敌人来得更快,在羽箭掩护下,数十名黑衣武士缘绳而上,跳上甲板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抽出腰间的登船短斧砸向正在集结的宫廷卫士,将其阵型搅乱,然后端起弩机,怒射不止。
    “连弩!”赛伊夫丁将艾妮塞推入舱门后,转身挥刀,磕飞了数枚弩矢,可还是有箭矢射中了门板,好在弩矢力道并不强劲,无法贯穿木板。
    在连弩劈头盖脸打击下,宫廷卫士和水手们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赛伊夫丁见形势危急,灵机一动,他飞速爬到桅杆之上,斩断一根缆绳,竭尽全力荡向钟楼。半空中他松开绳索,凭借惯性飞脚踹向铜铸大钟。
    洪亮钟声响起,赛伊夫丁顾不上浑身酸痛,站起来对着港口方向高喊:“海盗来袭!”
    本已寂寂无声的港口登时灯火通明,巡逻士卒循声飞奔而来。
    赛伊夫丁本以为能松口气,不料背后突然传来一股热浪,扭头一看,却见商船已被敌人点燃。
    “公主殿下!”焦灼万分的赛伊夫丁无计可施之时,一艘趁着星光进港的大船桨叶飞舞,疾行至商船船尾。只见大船右舷弩砲一个齐射,正在猛攻船舱的黑衣武士旋即死伤过半。大船桅杆之上,一面绣着金色叶子的大旗迎风飘扬……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天宝十四载(755年)六月二十八日,在滴滴答答的马蹄声中,面目黎黑的王霨呆坐在赤炎骅背上,目光空洞、形容枯槁。在其身前马后,两千余骑兵打着三辰旗,以行军常步,伴着鸣溅溅的水流声,缓缓漫步在黄河南岸官道上。
    并非骑兵不愿策马奔驰,可队伍正中,大扇、团扇、曲盖等公主出行的卤簿仪仗一应俱全,更有数十车圣人御赐的嫁妆
    ,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幸好素叶公主乘坐的并非古旧的二轮翟车,而是素叶居名工巧匠打造的四**马车,否则行进的速度会更慢。
    为彰显大唐皇室威仪,马车上轮画朱牙、箱饰翟羽,朱丝络网、绣紫络带,美轮美奂。
    车辚辚、马萧萧,富丽堂皇的马车内悄然无声,随行的内侍、宫娥也鸦雀无声,不敢做高声语。王霨对公主车驾视而不见,仿佛里面并非他挚爱的阿史那霄云,而是个毫无瓜葛的陌生女子。
    王霨马后,卢杞一脸严肃,面庞上的青斑愈发狰狞;浑身紧绷的柳萧菲一手控缰、一手扣剑柄,警惕地东张西望,似乎四面八方都潜藏有敌人;唯有久经战阵的北庭别将马璘神态从容。
    压抑的气氛令紧随马车的内侍省少监程元振浑身不自在,他皱了皱眉,勒马止步,停留片刻待王霨赶上来后,满脸堆笑道:“霨军使,某离京前,建宁王妃千叮咛万嘱咐,让吾一路照顾好将军。军使有何需要某做的尽管吩咐。”
    “有劳程少监费心,小子诚惶诚恐。”王霨嗓子沙哑,仿佛两柄钝刀生硬摩擦,“家姐自顾不暇还惦念某,实在惭愧。”
    王霨所说的自顾不暇,不单单指王绯为建宁王诞下长子,身体尚未康复,而是建宁王内宅出了惊天变故。
    通济渠之战,王正见壮烈殉国,素叶军死伤近半。同日,叛军大将田承嗣逆桑干河而上,夜袭围攻云州的朔方军,击退了李光弼。之后,田承嗣、高秀岩两军合流,高秀岩坚守云州,田承嗣则率军南下,直叩雁门关。
    是时河东精锐皆被郭子仪抽调南下怀州(今河南沁阳一带),雁门关至太原一线防守空虚,镇守大唐龙兴之地的建宁王李倓急命郭子仪北返,不料屋漏偏逢连阴雨,匆忙折返的郭子仪被安禄山麾下“其疾如风”的李归仁咬住了尾巴。
    郭子仪部步骑各半,对上善用骑兵的李归仁,机动性上本就失了先手。河东将士听闻叛军南下侵夺家园,归心似箭,更无心鏖战。郭子仪擅于揣摩人心、笼络士卒,临阵决断却非其所长,军心思归,他也无可奈何,以致于面对李归仁的追杀,河东军损兵折将、节节败退,连轵关都险些丢了。
    安禄山闻之当机立断,从云集陕州的大军中挑选数万步骑,火速北上支援李归仁,协力猛攻轵关。
    轵关乃勾连河东与河内郡的门户,轵关若丢,叛军既可北上直捣太原,亦可走蒲津渡西窥关中。郭子仪深知轵关存亡干系重大,不得不驻兵于此,凭借关隘与李归仁周旋。
    河东为关中之屏障,河东亡、关中危。河东道受叛军南北夹击,危若累卵,长安城中一夕三惊,人心惶惶。扶柩北上的王霨一路上遇见无数逃离河东的流民,京畿的治安也愈发混乱。
    镇守华州大营的李亨如坐针毡,一面严令建宁王、郭子仪死守关隘,一面催促李光弼征调更多兵马,再次围攻云州,解除
    雁门关之围。
    病急乱投医的李亨甚至采纳吉温的主意,派人秘密联络占据河南道东部(今山东省)的史思明,许以东平郡王之爵,诱其归顺唐廷,出兵收复神都洛阳。然史思明不为所动,亲手斩杀使者,将其头颅连同李亨的密信一并送给安禄山。
    安禄山见之大喜,回赠史思明数十箱从洛阳宫中搜刮的稀世珍宝,并承诺范阳军不再涉足河南道东部及江淮等地。
    二贼暂时解开心结,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河东、江淮、潼关各地唐军压力倍增、纷纷告急,李亨捉襟见肘,却无计可施。
    生死存亡之际,朔方军兵马使仆固怀恩送来一个令李亨激动万分的喜讯。
    “……回纥万民,世受天可汗洪恩,无以为报。今有跳梁小丑,祸乱天下,回纥兵革虽钝,然誓无袖手旁观之理。精骑数万,云集幽燕,元帅一声令下,将踏平宵小巢穴。回纥上下,不求赏赐,唯乞建宁王殿下不弃小女蒲柳之姿,愿结百年之好……”
    “天助大唐!”李亨喜极而泣。
    “殿下,建宁王妃刚诞下麟儿……”李静忠小声提醒道。
    “败军之将的庶出之女,何足道哉。”
    “众口悠悠……”
    “嗯……”李亨犹豫片刻道,“二女皆为王妃可好?”
    “由圣人下诏,当更为妥帖。只是回纥那边,尚需大力安抚。”
    “善!”李亨点头称是,“汝去长安一趟,某手书一封,由仆固怀恩送给回纥葛勒可汗。”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
    蒙蒙细雨中,王正见的灵柩安葬在太原王氏的祖茔,自安禄山叛乱以来,陵园中已增添数百新坟。
    “霨郎君,回京之后,还望代某向令姐解释一二。”因回纥兵马南下云州、范阳,田承嗣担心后路被断,已退回云州,建宁王方得返回太原,从容料理岳父下葬事宜。
    “某有一事不解,回纥为何单单要与殿下联姻?”不等王霨回答,卢杞抢问道。
    “这……”收到圣人的诏书和父亲的密信后,建宁王郁郁寡欢,还来不及仔细思索。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某担心回纥所谋甚大。”
    “卢郎君多虑了。”建宁王摇头否认,“某区区一闲散皇孙,有何利可图?即便父亲大人登基,吾不过一亲王,长居十王宅中,吟弄风月罢了。”
    卢杞还欲再讲,王霨按住了他的肩膀:“殿下放心,家姐定会体谅殿下之苦衷。”
    “某知令姐心胸宽大,然平白多出个回纥公主,吾实无颜回京面对妻儿。”建宁王苦笑道,“倒是霨弟,汝之后何去何从呢?素叶公主……”
    “有劳殿下关心,某上不能护家父于战场、下不能守霄云于长安,天下之大,哪里还有吾容身之地。回京之后,唯有闭门思过而已。”王霨长吁短叹,咳嗽不止。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三)

    “霨弟,多保重身体。”皇命昭昭,贵为皇孙亦无可奈何,何况奥援尽失的王霨?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从太原返回长安的路上,噩耗接踵而来。先是长安城中的素叶居商铺接连遭人骚扰,显然有权贵盯上了王霨的聚宝盆;接着是当年哥舒翰牺牲数万大唐将士夺回的石堡城遭遇吐蕃人偷袭,一夜之间易手;盘踞河南道东部的史思明则再次派兵进攻睢阳。
    战事纷纷扰扰,可已与王霨无关。吐蕃寇边,自有陇右军、河西军去头疼;平卢军南侵,且看永王李璘如何应对。王霨唯一需要操心的不过是素叶居的商铺。当然,他最在意的自然不是素叶居,而是阿史那霄云,千万间商铺,岂能抵得过与心爱之人朝朝暮暮,可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
    金城巍巍倚皋兰,绝顶青青立马看。
    “霨军使,汝是知兵之人,吐蕃进犯陇右诸郡,陇右军能否守得住?”程元振略带谄媚的请教声打断了王霨的遐思。
    “守……”卢杞嗤之以鼻,“大唐边军什么时候沦落到只会防守了。”
    “卢郎君慎言。”王霨皱眉道,“若哥舒节帅率雄兵坐镇鄯州,击退吐蕃军肯定不在话下。可如今陇右精锐尽在潼关与安禄山对峙。仅凭留守的兵马,对付吐蕃难免有些吃力。”
    “莫非我军要败?”程元振惴惴不安。他乃京畿雍州人士,幼时便净身进内侍监,后入东宫服侍太子,四十多年从未离过关中,对边镇军情一无所知,一听陇右军可能抵挡不住吐蕃,吓得脸色发黄。
    “沙场对垒,千变万化,胜负只在一线之间,难以预判。”王霨忆起通济渠之战,心如刀割。
    “好在金城郡(今甘肃兰州一带)距离边境尚远。”程元振连忙自我安慰。
    “吐蕃雄踞高原数十载,披甲之士四十万,兵革犀利、战马雄壮,实乃大唐劲敌。如今石堡一线均已沦陷,吐蕃大军居高临下,攻击陇右诸郡易如反掌。”熟悉碛西军情的马璘不以为然。
    “啊……”程元振大惊失色,“那得催元副都护加快步伐,早日离开陇右。”
    “程少监稍安勿躁,汝贵为监军,遇事当有静气,否则军心不稳,不待敌军来袭就分崩离析。”王霨一把抓住程元振的马缰,“且据某所知,吐蕃军主力尚在鄯州与陇右军对垒,鄯州不破,金城当无恙,少监不必过于惊慌。”
    “霨军使从何得知……”程元振迟疑片刻,旋即恍然大悟,“霨郎君虽无素叶军,却依然是素叶居东主。素叶居商铺遍布碛西诸镇,自然消息灵通。不过霨郎君好大手笔,竟然舍得将长安城中的商铺悉数献给陛下。”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危难之际,几间商铺,何足挂齿。”卢杞冷笑连连。
    从太原返回长安的路上,王霨接连遭遇数次刺杀,好在柳萧菲足够机警,且有素叶镖局和公孙门暗中保护,刺客才未曾得手。
    王霨相信,一多半刺客
    应是贪图素叶居产业的权贵派来的,其余刺客则是闻喜堂的死士……
    将素叶居在长安的商铺送给圣人,是卢杞给王霨出的避祸之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王霨靠山已倒、兵马尽失,日进斗金的商铺自然成为令群狼垂涎的肥肉,不若索性将肉送给猛虎,免去被狼群吞噬的危险。
    不过,王霨将长安商铺合盘奉上,所求的并非避祸而已,而是试图以之为敲门砖,说动高力士,争取入宫面圣。
    “霨郎君大动干戈,莫非要劝谏圣人收回和亲诏书?”冷冷清清的金城坊宅院内,卢杞似笑非笑道。
    “卢郎君,在汝心中,吾尚不及黄口稚子乎?”一头汗珠的王霨将马槊插回兵器架,“君无戏言,圣人贪图谋剌逻多空口许诺的五万骑兵,岂会收回成命。况且,连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子都能弃之如敝履,一螟蛉义女又何足道哉。”
    “既然如此,霨郎君又何必面圣?”
    “某所求者,不过见霄云一面而已。”和亲诏书颁布之后,阿史那霄云就被内侍省接入大明宫,待之以公主之礼。王霨返京以来,始终未能得见。
    “见了又如何?”卢杞连声嗤笑,“难不成效仿前朝故事,来一出红拂夜奔?”
    “有何不可?”王霨不以为忤,“圣人与太子虽威加四方,却也管不住漠北、碛西、海外等化外之地,吾欲效仿虬髯客,与霄云去国离乡,乘桴浮于海。”
    “果真如此?”卢杞盯着王霨的双眼看了半天,摸不准他的话是真是假,“平定叛乱、匡扶天下的大志呢?”
    “连心爱的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雄心壮志?”王霨仰天长叹。
    卢杞蹙眉不语,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他忽然瞥见王霨在马槊长杆上留下的汗渍,才隐隐拿定主意。
    “不知霨郎君是否有闲听某说件事。”
    “困于长安城中,百无聊赖之人,岂会无闲。”王霨随手拉了两把椅子过来。
    “霨郎君可知家父是如何殒命的?”卢杞双目迷离。
    “叛军攻入洛阳城,令尊宁死不降,惨遭叛军杀害。”王霨惊愕不已,“难道不是如此吗?”
    “家父……”卢杞抽出腰间横刀,指抚利刃长太息道,“家父命丧此刀之下……”
    兴庆殿前花木深,沉香亭外柳遮阴。
    “王都护沙场捐躯,圣人痛心不已,无奈通济渠之战我军受挫,圣人无法下旨嘉奖王都护,还望霨郎君体谅。”高力士背微微驼了些,身形也瘦了些许,不复往日之魁梧。
    “败了就是败了,吾等岂敢心生怨恚。”王霨淡淡道。
    “那素叶公主和亲一事呢?”高力士停住了脚步。
    “吾与公主殿下相识多年,深知她以家国为重。”王霨一字一句道。
    “回京后见过霄云小娘子吗?”高力士轻叹一声,眼中满是怜悯。
    “素叶公主深居大明宫
    中,某无福得见,也不敢求见。”
    “人老多忘事。”高力士又叹了口气,“霨郎君意气风发,鸿鹄之志当永怀不忘。”
    王霨沉吟片刻道:“高翁所言甚是,小子受教了。”
    “圣人老了,人越老,越怕失去拥有的东西。”高力士低声道,“内外都不省心,圣人彻夜难眠,忧心如焚。”
    “某知矣。”王霨点了点头:“小子入宫,为的就是让圣人心安。”
    数日后,李隆基下诏,封北庭副都护、知留后事元载为持节护送使,沙陀叶护骨咄支为持节护送副使,率兵护送素叶公主前往碎叶城和亲;封内侍省少监程元振为监军使;攫升从五品游击将军王霨为正五品定远将军、中书舍人,封其为北庭伊吾军使兼和亲婚礼使,西赴碎叶操持大典。
    诏书一出,百官哗然。长安城中人人皆知霨郎君爱慕素叶公主久矣,而今公主和亲,圣人竟让霨郎君一路护送,可谓羞辱之极。也有人猜测,或是霨郎君准备效仿漠北风俗,半路劫走素叶公主,既然如此,圣人为何开门揖盗?难道圣人老糊涂了……
    可无论臣民如何迷惑、议论,皇帝陛下的诏书是绝不可能收回的。天宝十四载(755年)六月初七,距离通济渠之战不过刚一个月,素叶公主就离开长安,踏上漫漫西行之途。
    启程当日,李隆基命宰臣以下百官送至中渭桥,长安士女倾城观之。护翼阿史那霄云的飞龙禁军、龙武禁军、沙陀骑兵仪卫颇盛,但长安民众莫不垂头丧气,毫无民间婚嫁之喜气。
    当形销骨立的王霨颓然出现时,气氛变得愈发沉寂而压抑,一众长安小娘子不由无语凝噎、潸然泪下。
    送别人群中,最痛苦的莫过于李夫人,她凝视着越走越远的翟车,紧张到浑身发软,“霄云,若尔等有个三长两短,为娘就不活了。”
    和亲的队伍沿渭河畔的关陇道西进,过陇关、抵上邽(今甘肃天水),翻山越岭,向金城(今甘肃兰州)进发。
    西汉昭帝始元年间,因边塞辽远,分天水、陇西、张掖郡各县置金城郡,扼守河、湟交汇之地。后屡经兴废,隋文帝时,以城南皋兰山为名,改金城为兰州,置总管府,襟喉百二秦关、怀柔万里西域。隋末天下动荡、群雄并起,金城校尉薛举起兵反隋,称西秦霸王,建都于此。天宝元年 (742年),玄宗复为金城郡,领五泉、广武二县。
    金城之名,或言西汉初筑城时得金,故曰金城;或言以郡在京师之西,五行中西方属金,故谓金城。然大唐边镇将士多言,金城之“金”乃固若金汤之意。
    开元二年(714年)十月,吐蕃兴兵十万,沿湟水河谷东侵,入寇陇右,兵锋直抵金城,关中震荡、四海皆惊,玄宗一度欲下诏亲征。
    幸边镇军民齐心,金城铜墙铁壁,牢牢抵住吐蕃的进攻。后大唐七百健儿胡服夜袭,斩敌数千,吐蕃军大乱,自相残杀,伤亡过万。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四)

    吐蕃军士气大衰,连夜撤退,唐军紧追不舍,双方再战于长城堡(在今甘肃临洮境内),唐军再次大败吐蕃,斩首一万七千余级,缴获战马七万五千余匹、牛羊十四万头。此战之烈,横尸遍野,洮水为之不流。长安百官皆言,是役之胜,离不开金城之固。
    此役之中,王霨的祖父王海滨为唐军先锋,一马当先,率军斩杀敌军不可胜数,以至于诸将妒其功劳,坐视王海滨陷入吐蕃军重围之中,力竭而死。战后玄宗怜惜王海滨之亡,将其子王忠嗣收养在宫中,与诸皇子为友。
    洮云陇草都行尽,路到兰州是极边。
    夕阳西下,金城东门在望,程元振见王霨魂不守舍,遂笑着告辞,“霨军使若有话告知公主,某可代劳。”
    “多谢程少监费心,某若有事,自会求见公主殿下。”王霨拱了拱手。
    “吾多此一举,令定远将军见笑了。”程元振催马离去。
    “太子门下一条狗,为何要对霨郎君摇尾巴?”卢杞望着程元振的背影,低声问道。
    “李静忠把持东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对广平王颇为看重。”自王绯与建宁王喜结连理后,王霨对东宫要员的一举一动甚是关注。
    “建宁王出镇太原,手握重兵,又得回纥为奥援,程元振莫不是要押注建宁王。”卢杞叹道,“大乱之世,兵强马壮为根本,若素叶军在手,何人敢轻视吾等……”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王霨摇了摇手,示意卢杞不必再说。
    “风物长宜放眼量!”卢杞击节赞叹,“妙哉!”
    “何事令卢郎君喜形于色?” 北庭副都护元载的声音从后面飘来。
    “见过元副都护!”卢杞在马上叉手施礼,“霨郎君偶得妙句,令在下喜不自胜。”
    “果真妙不可言!”元载饱读诗书,文之优劣自然一听即明,“霨弟允文允武,眼下虽受小挫,前程依然不可限量。”
    “副都护羞煞某也!”王霨苦笑道,“吾一战丢洛阳、再战败睢阳,损兵折将、铩羽而归,西行过后,某将归隐山林。”
    “叫某姐夫就是了,一家人何必客气。”元载之妻王蕴秀乃王忠嗣长女,“霨弟简在帝心,天下谁人不知,否则圣人怎么会将操持和亲大典的重任交给你。”
    “圣人意在惩戒霨郎君,某实不知重任二字从何谈起。”卢杞替王霨答道。
    “好男儿志在建功立业、封侯拜相,何必念念不忘于儿女私情。”元载哈哈大笑,“且大丈夫何患无妻,和亲事了,某与令姐必为霨弟张罗一门上好姻缘。”
    “多谢姐夫,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王霨不欲元载再言,“吐蕃以举国之兵,夺石堡、围鄯州、侵陇右,姐夫身系素叶公主之性命及数千将士之安危,不可不慎。”
    “霨弟所言甚是。”元载连连点头,“好在过了金城,我军将转向西北,远离吐蕃兵锋。”
    “金城不
    可久留,以某浅见,明日一早就当启程。”
    “霨弟和某想到一块去了!”元载朗声笑道,“护送素叶公主的甲士不过两千余人,葛逻禄的迎亲队伍尚未抵达庭州,我们还是远离厮杀场为好。”
    湍上急流声若箭,城头残月势如弓。
    天近黄昏之时,阿史那霄云透过车窗,依稀瞥见了金城模模糊糊的轮廓。当年从庭州回京途中,她曾在金城馆驿住过一晚,那时母亲常开怀大笑,雯霞整天冷脸练剑,霁昂没心没肺,只知大口贪吃郡县敬献的驼蹄七宝羹……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霄云忆及谪仙新作,长叹一声,目光不由移到那消瘦的背影上。当年回京无缘同行,她却深信日后定会重逢;而今二人相伴西返,她却不知是否还有未来……
    自安禄山起兵作乱,阿史那霄云与王霨便聚少离多。最近一次见面还是三个多月前,王霨率兵助哥舒翰守住潼关后回西郊庄园休养那几日,之后素叶军远赴睢阳,二人就再未见面。
    阿史那霄云生于将门、长于边城,岂不知刀枪无眼,故她面上虽不言语,却也夜夜在家中佛堂为情郎祈祷,恳求满天神佛护佑他平平安安。
    可惜人间事不如意者十之**,通济渠一战,北庭军、素叶军陷入史思明布下的天罗地网,死伤惨重。北庭都护王正见战死,素叶军元气大伤。
    阿史那霄云与王霨心心相印,深知他敬父如天,王正见之死对其之折磨,不亚于万箭攒心。且王霨平叛之愿坚若磐石,并为之呕心沥血打造素叶军。如今叛军若毒燎虐焰,素叶军却折戟沉沙,阿史那霄云恨不得两胁生翅,飞到睢阳分担情郎的锥心之痛。
    五雷轰顶响,肝肠寸断伤。
    阿史那霄云只顾替王霨忧心如焚,没留意到长安城上空已然阴云密布。数日后,圣人下诏,封阿史那霄云为素叶公主,令其远赴碎叶,和亲葛逻禄部。不待阿史那霄云思量如何应对,亲自前来传旨的高力士便以提前熟悉和亲礼仪为名,请她入住大明宫。
    “高翁,无可挽回了吗?”李夫人不甘心道,“圣人不是允诺过,不再让霄云和亲。”
    “圣人允诺过的东西多了……”略显佝偻的高力士苦笑不已,“贵妃娘子香消玉殒、王都护战死沙场,再无人能庇护素叶郡主。”
    “吾家夫君呢?”
    “谋剌逻多乞请和亲的奏表是阿史那节帅代为转呈的……”高力士一脸惊讶。
    “啊!”轻呼一声后,李夫人急忙肃拜行礼,“是某糊涂了,忘了这茬事。还请高翁在宫中多多关照小女。”
    “那是自然。”高力士与李夫人别过,带着霄云迤逦而去。空荡荡的院子里,唯留李夫人倚柱而立、泣不成声。
    再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阿史那霄云入宫后,并未见到圣人,而是被安置到贵妃娘子之前
    居住的宫殿中。
    从庭州迁居长安不久,阿史那霄云就被杨贵妃收为螟蛉义女。贵妃娘子得造化之神秀,天生丽质、一笑百媚,只是从小有些体弱,因此愈发喜爱英气逼人的阿史那霄云,常召她入宫小住,故而阿史那霄云对贵妃娘子寝殿的一草一木都甚是熟悉。
    而今物是人非,阿史那霄云不由望月兴叹:“也不知贵妃娘子在那边过的如何,而吾又当何去何从……”
    数日后,李夫人奉诏入宫看望女儿,母女二人抱头痛哭许久后,李夫人低低道:“为娘已打听清楚,霨郎君不日将返回长安,吾将邀其共商救汝之策。”
    “不用……”霄云急忙摇头。
    “傻女儿,为娘吃过的苦,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
    “娘亲,万万不可如此,否则汝与霁昂将死无葬身之地。”
    “霁昂……”李夫人一瞬间有点犹豫。
    “娘亲,女儿已有万全之策……”
    李夫人离宫后,茶饭不思的阿史那霄云胃口渐而好转,阿史那宅中也传出置办嫁妆、遴选随嫁奴婢的消息。
    高力士闻之,悲喜交切,喜的是请李夫人入宫确是治病良药;悲的是自己终究当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和亲悲远嫁,忍爱泣将离。
    天宝十四载(755年)六月初五,圣人于麟德殿设宴,为素叶公主饯行。
    宴席上,圣人执霄云之手,老泪纵横。反倒是即将远行的阿史那霄云神情自若,一再劝慰圣人保重龙体,并言抵达碎叶后,定劝葛逻禄部速速发兵勤王。
    殿中皇亲国戚、文武大臣,见圣人老态毕现,叹素叶公主乖巧懂事,念国事蜩螗、四海不靖,皆潸然泪下。
    “朕虽未去过碎叶,却知碛西山高路远,故命北庭副都护元载为持节护送使、沙陀叶护骨咄支为持节护送副使,一路护送。”圣人稍微停顿后道,“北庭伊吾军使王霨心忧国事,毛遂自荐,担任和亲婚礼使……”
    阿史那霄云听到王霨将担任和亲婚礼使,竭尽全力装出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难道母亲大人还是忍不住找霨弟了?还是他自作主张、肆意而为。吾煞费苦心,为的就是不让他卷入漩涡,可为何偏偏又将他牵扯进来?”
    可是,无论阿史那霄云心中有多少疑惑和不解,她已经没有机会当面质询王霨了。长安宫廷深深,和亲路上人多眼杂,阿史那霄云只能泥胎木偶般端坐翟车中,遥望情郎日益消瘦的背影……
    一声羌笛咽龙沙,万里黄云独梦家。
    长吁短叹间,金城东门外五里亭映入眼帘,乌压压一群地方官员在此恭迎,阿史那霄云连眼皮也懒得抬,只命内侍少监程元振代为慰抚。
    四百铠甲鲜明的飞龙禁军护翼阿史那霄云等贵人入住城内馆驿,沙陀骑兵本欲入驻城东的军营,却被元载止住。一番交涉后,骨咄支不得不命令部属移师城西。郡县官吏则匆忙征调民夫,助沙陀骑兵搭建帐篷。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五)

    金城内外喧嚷之际,柳萧菲策马离开驿站,直奔素叶居分号而去。
    自建立之日起,各地素叶居分号便肩负探听各地风吹草动之责。为确保情报高效、安全传递,王霨建章立制,以长安总号为中心,星散各城的分号划归关中、中原、东南、剑南、北庭、河中等大区,各大区择位居要冲之分号为首号,统领区内各分号,而长安素叶居则兼为长安总号和关中首号。
    各分号所获消息,均以飞鸽、快马送本区首号,再由首号汇总驰报总号。而从分号到首号再到总号过程中,信件用火漆密封,情报经加密.处理。
    若王霨离开长安,距离其最近的分号则升为临时总号,长安总号得到的所有情报,皆转送临时总号。
    王霨担任和亲婚礼使之前,长安素叶居的所有店铺已捐入宫中,成为圣人的私产。长安总号遂化明为暗,降为关中首号,庭州分号则升为总号,素叶居的情报传递格局随之进行了一番大调整。
    和亲队伍西进路线由元载商骨咄支、王霨而定,故王霨未雨绸缪,命精通算学的张颖伦根据行军速度,提前估算出沿线各分号担任临时总号的日期,编之成表,分送庭州总号及沿线分号。
    王霨随和亲队伍一路西行,每到一城,首要之事便是派柳萧菲持其玉佩前去素叶居分号收取信件。
    素叶居金城分号坐落在市场十字街西北角,柳萧菲迎着暮色系马高楼垂柳边之时,东北角商铺门楣匾额上,闻喜堂三字若隐若现。
    每次分号里汇聚的各色.情报总是厚厚一叠,今日也不例外。柳萧菲大致扫了眼加密的目录,在心中粗粗翻译了一下,发现来自长安、睢阳、武威、碎叶、回纥王庭分号的消息依然密集,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有来自河中飒秣建(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分号的消息。
    柳萧菲听师父讲过北庭军远征石国之事,隐约记得飒秣建比石国国都柘枝城(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还要遥远。
    “师父,汝在碛西一切可好?不知此行可否相见……”念及拓枝城,柳萧菲情不自禁想到阿史那雯霞,“师父,吾一路行来,细细观之,霨郎君对素叶公主用情极深,汝之念想,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萧菲叹了口气,低头清点信件数量,却愕然看到师父的笔迹“萧菲爱徒亲启”。打开一看,信封里面除了一张纸,还装了一个小信封,却是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给素叶公主的信。
    “萧菲爱徒:别后可安?吾在河中,万事安好,无须惦念。沙场交锋,矢刃无情,剑技不可荒废,切切。内有书信,代家父转呈家姐。”
    柳萧菲不敢耽误,连忙将信件塞入牛皮袋捆好,飞马赶回馆驿,一股脑交给王霨。
    “阿史那旸……”王霨翻来覆去看了数遍,犹豫半天,还是放弃了私自拆开的念头,将信交给柳萧菲,“快给素叶公主送去。”
    “诺!”柳萧菲
    怕耽误师父的事,急匆匆奔向阿史那霄云居住的庭院,通过飞龙禁军勘验后她大步流星往里院走,却在转角处与一婢女撞个满怀。
    “哎呀,没伤着吧?”柳萧菲在行将跌倒之际堪堪恢复平衡,并伸手拉住小婢女。
    “不曾……”小婢女声若蚊蝇,低头就跑。
    “阿史那家的婢女怎变得如此扭捏。”柳萧菲去过师父家数次,印象里李夫人待人平和,府中婢女琉璃、玛瑙、珊瑚、如意等多爽朗活泼。可不待她琢磨明白,凄厉的刁斗声城西陡然响起。
    “敌袭!?”柳萧菲抽剑出鞘,极目西眺。
    长河落日刁斗惊,铁马征尘暗金城。
    刁斗声声,正掌灯阅信的王霨惊诧不已:“方才鄯州分号还报,吐蕃大军云集鄯州城下,日夜攻城不止,陇右军依托坚城反击,双方恶斗不休。金城距离鄯州三百里,怎会有敌人冒出?”
    “霨敌,计将安出!”元载推门而入,险些被门槛绊倒。
    “姐夫稍安勿躁。”王霨一把扶住元载,“城西有骨咄支的两千轻骑,沙陀部随北庭都护府南征北战,多次与吐蕃人交锋,不落下风。且此刻尚在戌时,沙陀兵马定有戒备,不会轻易落败。”
    “听汝一言,吾心安矣!”元载紧紧搂住王霨的肩膀,低声道,“王都护殉国,愚兄忝为副都护,弟为伊吾军使,吾二人同心,北庭将稳如泰山。”
    “姐夫所言甚是,北庭稳则碛西安,碛西安定,北庭健儿可挥兵东进,平定叛军,为圣人分忧。”
    “长驱蹈匈奴,左顾陵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元载诗未背完,忽听门外牙兵高声道,“禀副都护,河中高副使率两千勤王兵马在西门外请求入城。”
    “高舍屯副使?他为何要过金城?”元载仍不放心,“可曾看仔细了?”
    “姐夫放心,高副使在北庭多年,健儿们肯定不会认错。”王霨顺手抽出陇右舆图,“金城雄踞大河之南,北有凤凰山、南有皋兰山,向西五十余里,有乌亭逆水(今甘肃庄浪河)自北注入大河,顺此河谷北上,可抵武威城。从武威一路向西,过张掖、酒泉、敦煌,即踏入北庭。想来高副使东进勤王,走得正是此路。”
    “吾当年西行庭州,却是从长安北上,经固原抵达武威。”元载疑道。
    “北线近却险,二三百骑尚可,若兵马更多,补给不甚便利。”王霨的解释让元载彻底放下疑虑。
    人马风尘色,方从河中还。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元载站在馆驿门口,满面春风叉手施礼。
    “令元副都护、程少监、骨咄支叶护、霨军使久等,某愧不敢当!”风尘仆仆的高舍屯连忙回礼。
    “犬子来信,言高副使大发神威,击退侵犯素叶河谷的突骑施人,某代沙陀部敬谢高副使。”朱邪骨咄支和高舍屯乃老相识。
    “叶护言重了。
    ”高舍屯连忙摆手,“救援碎叶,皆北庭、安西之功,某不过适逢其会。”
    “杜长史当断则断,不待圣人下诏,便飙发电举,兴兵西进,一举击溃忽都鲁,令人叹服。”元载瞟了眼王霨,“不知当下碛西局势何如?”
    “忽都鲁虽退,然突骑施部羽翼已丰,必不甘供圣人驱使。”高舍屯扼腕长叹,“葛逻禄小叶护谋剌思翰城府深沉,河中军、北庭军、安西军精锐东进.平叛,吾不知阿史那节帅能否如臂使指,号令谋剌思翰。且吐蕃自石堡之战后,休养生息数年,如今举国来犯,碛西、陇右、剑南诸地皆与之相邻,今日侵陇右、明可犯剑南,不可不防。”
    “葛逻禄大叶护谋剌逻多不是兵强马壮吗?”程元振插话道。
    “谋剌逻多……”高舍屯冷笑连连,“葛逻禄大牙兵甲数量不在突骑施之下,出城野战屡战屡败,退守坚城却险被攻破,不过草包一个。”
    “啊……”程元振大惊失色,“那和亲……”
    “程少监莫惊。”王霨轻声道,“碎叶之围,实某之责也。”
    “霨军使何出此言?”元载蹙眉不解。
    “某因真珠郡主之故,善待突骑施部,命素叶居助其买卖食货、贩运马驼,使其元气复振,终酿下此祸,悔之晚矣。”
    “霨郎君重情重义,何错之有!”高舍屯旋即察觉自己口不择言之误,急忙接话。
    “情情爱爱,某自然不懂,却也知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程元振斜睨王霨,意有所指。
    “万里阴山万里沙,谁将绿鬓斗霜华。”王霨惨笑道,“某心如死灰,无论什么树吾皆兴趣寥寥。”
    “霨弟何出此言。”元载拉住王霨之手笑道,“故人重逢乃人生大喜之事,悲春伤秋岂不煞风景,还请高副使进屋,与吾等秉烛畅谈。”
    “元副都护盛情相邀,本不该拒绝,然一路行来数千里,人困马乏,实无力再陪诸君夜谈。待某大睡一夜,明日再促膝长谈可否?还望元副使恕某无礼之罪。”
    “高副使忠于王事,水宿山行、逾山越海,吾钦佩不已,岂敢怪罪。”元载深知从飒秣建远行至此殊为不易,高声喝道,“来人,速引高副使前去歇息。”
    “不劳他人带路,就劳烦霨郎君送送老夫吧。”高舍屯一把搂住王霨的肩膀。
    “小子岂敢不从。”
    芳花无心遮竹坞,醉月有意泛莲池。
    宽敞幽静的院落中,高舍屯忽然攥住王霨的胳膊低声问道:“霨郎君,蓝田之战前前后后汝皆亲身经历,敢问究竟是谁害死了吾家之擎天玉柱?”
    “高枢密求仁得仁,为保京畿兆民与叛军浴血奋战,不幸遭史朝义偷袭,伤重而亡。”王霨字斟句酌道。
    “霨郎君也不爽利了?”高舍屯冷笑连连,“吾侄如何葬身蓝田,圣人诏书中写的明明白白,不劳霨郎君重复。”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六)

    “敢问副使究竟想知道什么?”
    “某想知道,究竟是谁勾结曳落河,偷袭华州?”
    “高副使不信李定邦和谋剌思翰有此胆量?”
    “某又不是傻子!”
    “盛王横死,何人得利最大?”王霨将胳膊抽了出来,“副使不需某指名道姓吧。”
    “果然如此!”高舍屯怒不可遏。
    “高枢密使虽因平卢军偷袭而亡,然华州城中袭杀安西军之人,则是谋剌思翰的部下。”
    “阿史那旸知否?”
    “某不知也,不敢妄言。”
    “竖子当千刀万剐之,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高舍屯发髭皆张, 挥拳砸向池边槐树,惊得鸦鹊四飞。
    “副使息怒,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仙桂兄困于永王之侧,高枢密遗孤散落长安、华州,高家诸事,皆需副使一肩承担。”
    “霨郎君不失赤子之心,可敬可赞。”高舍屯长叹一声,“犬子愚钝,然略知兵马之事,某不甚忧虑。唯云帆、云溪二人尚幼,吾担忧不已。”
    “某亦长思如何助之脱困,无奈睢阳之战后,无兵无权,难以施展。”王霨挠了挠头。
    “王都护之事,还望霨郎君节哀。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奇哉怪哉!”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王霨心中默念此诗,正斟酌如何回话,却见阿史那霄云的贴身侍女琉璃在庭院门口脆声道:“公主殿下有请高副使一叙。”
    “公主殿下……”高舍屯满脸狐疑,他猜不出阿史那霄云为何要深夜召见。
    灯深月浅回廊明,高舍屯走后,王霨信步回到房间,继续浏览各分号送来的密报,一则来自飒秣建的消息令他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夜风一何喧,苍鹰鸣夏空。黑黢黢的金城外,一骑独立皋兰山上,望着城内星星点点的灯火,冷冷道:“小杂种,准备受死吧!”
    浑浑浩浩撼金城,势抱雄关便不平。
    六月二十八日清晨,一轮通红的太阳将万千光芒洒向滔滔大河之时,阿史那霄云斜倚着四**马车柔软的靠背,从西门离开金城,沿着官道继续向西行去。
    高舍屯与金城官吏一道,送出城三里方回。元载、程元振等人急于离开是非之地,纷纷攘攘之际,竟无人察觉,素叶公主身边的陪嫁婢女少了一人……
    “霨弟,汝究竟意欲何为?”阿史那霄云挪了挪身体,西行以来,坐多动少,她的腰背难免有些酸痛,“好怀念在庭州驰马扬鞭的快意,不知此行再经庭州,能否再次随心驰骋一番?”
    念及当年在庭州西郊马球场驭马挥杆的快乐,想到而今妹妹雯霞远赴河中,张德嘉留在长安,高仙桂鏖战睢阳,阿史那霄云不禁泫然欲泣。
    “母亲大人,汝在长安受苦了。”霄云擦干眼泪,平静心绪,暗自盘点一番后,她发现当前唯一摸不准的却是王霨的打算。
    阿史那霄云一方面希望王霨以天下为念,聚精会神于平叛大业,彻底忘了自己;可她也知道,王霨是个无比执着的人,认准的事绝不会放弃,阿史那霄云深知,他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可王霨心中究竟怎么打算的,她始终琢磨不透。
    自从被高力士带入宫中,霄云就被内侍省严密监视起来,与外界沟通可谓难之又难。当然,如果她真要想和王霨联系,办法终究是有的,但阿史那霄云却不愿为之。一来她深知情郎之志在于安天下,不愿让他分心;二来她素来坚韧,遇事自有主张,不愿轻易假手他人。
    对于和亲,阿史那霄云熬过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后,已有了计较,她期待王霨做的,则是镇之以静,潜伏爪牙忍受。故而她愈发坚定不与王霨联系的念头,以免情郎中心如麻、乱中出错,引来无妄之灾。
    可她没料到的是,王霨竟被圣人任命为和亲婚礼使,要一路跟随自己西行。乍知此事,霄云顿觉天旋地转,胸闷气短,毕竟婚礼使的职使为操持和亲大典,也就是说,王霨要眼睁睁看着她嫁给谋剌逻多。
    稍稍平复心情后,阿史那霄云揣测,王霨石破天惊之举的背后,是不是也暗藏机锋。可他究竟要干什么?难道真要半路抢婚?霄云心中忐忑不已,恨不得立即找王霨问个清楚,可那时行期已定,不待她觅得时机,和亲队伍已在一片凄风惨雨中离开长安。
    西行路上,王霨近在眼前,无奈程元振等内侍盯得死死的,阿史那霄云也不欲无故招惹是非,王霨也并无显露交流之意,故而走了一千余里,两人竟无说上半句……
    “不行,今天一定找机会问个明白。”队伍才离开金城,阿史那霄云便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让他的胡闹坏了大事!”
    铁骢疾坠血飞溅,白羽惨鸣声如鸱。
    阿史那霄云沉思之际,忽听车外人嘶马喧。
    “出了什么事?”霄云正欲推窗,数枚长箭呼啸而来,震得窗棂吱扭乱响,多亏翟车乃素叶居精心打造,要害之处皆覆以铁片,寻常羽箭根本无法刺穿。车外的几名内侍、宫女却无这般好运,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
    “敌袭!?”阿史那霄云立即反应过来,隔窗娇喝,“弓箭自南而来,诸位快躲在马车北侧!”
    “小娘子,我们要下车吗?”坐在霄云对面的琉璃颇为紧张。
    “打开朝北的车门,一旦看见敌人,就跳车往东北方向跑,回金城。”阿史那霄云略一思索道。
    “霨郎君还会像以前一样来救我们吧?”琉璃下意识道。
    “霨弟……”阿史那霄云欲言又止。
    琉璃担惊受怕之际,她口中的“霨郎君”此刻也一脸茫然。
    “哪里来的敌人?”左手举起骑盾的同时,王霨从马鞍右侧抽出单筒望远镜,只见郁郁葱葱的皋兰山上,树林中旗帜、人马影影绰绰,却看不清究竟是何方人马。但从箭雨密度、力道判断,来者绝非三两毛贼。
    “吐蕃!是吐蕃人!
    ”骨咄支闻了闻亲卫递过来的羽箭,高声道:“元副都护,敌军箭杆为芦苇所制,箭簇有异味,应涂有毒物,此乃吐蕃之俗。吐蕃大军至此,想来鄯州已破,某请退回金城,固守待援。”
    “退……”元载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哆哆嗦嗦拿不定主意。他自北庭任职以来,只跟随王正见在南阳打了几场守城仗,从无独自领兵的经验。
    元载尚未考虑清楚如何是好,官道西侧蹄声隆隆、烟尘滚滚,显然有大股骑兵正飞速而来。
    “沙陀儿郎,随某撤!”骨咄支见状,不等元载下令,就带着亲卫调转马头,挥鞭向东。
    唐军骤然受到攻击,本就一片混乱,沙陀骑兵杂乱无序地撤退,更是乱上加乱。
    “怎么办?”皋兰山上飘落的羽箭愈发密集,越来越多的唐军士卒中箭倒地,元载两眼一抹黑,不知该如何应对。
    “吐蕃!?”王霨虽不完全信任骨咄支,但知他熟悉碛西各族兵马,“难道鄯州果真陷落?鄯州分号昨日还报鄯州城防坚固……”
    不待王霨思索明白,东侧山坡上落石滚滚而来,砸入沙陀骑兵队中,所过之处,人死马伤、草木染腥,官道被堵得严严实实。而西侧的敌骑已越来越近,观其旌旗,确是吐蕃之兵。
    “元副都护,霨军使随王都护南征北战,何不让他拿个主意!”程元振见元载惶惶若丧家之犬,急忙叉手施礼道,“霨郎君,军情紧急,还望汝怜惜大唐健儿,勿使他们白白葬身于此。”
    “还请霨弟赐教!”元载也清醒过来。
    “往北退,退到大河边。”王霨扫了眼战场,瞬间有了计较,“鄯州是否陷落某不敢言,然敌军显然有备而来,定有后手,西进东撤之路皆不安稳,唯有退至河畔,方可脱离敌弓箭袭扰,列阵待敌。”
    “善!”胸中无策的元载唯有死马当作活马医。
    “请元副都护、马别将整饬飞龙禁军;程少监率龙武军将大车中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洒在官道上,然后保护公主北撤;某去说服骨咄支。”
    “诺!”程元振毫不犹豫,领命而去。
    “飞龙禁军,向北!”见勇将马璘赶来,元载多少有了点底气。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草。”卢杞冷笑数声后道,“骨咄支重利轻义,军使何以动之?”
    “生死存亡,利之大者也。”王霨驱马向东。
    “若其临阵投敌?”
    “朱邪尽忠尚在北庭、安西掌中,只闻子不孝父,少见父不怜子。”
    “确如斯言。”卢杞神色凝重。
    王霨、卢杞、柳萧菲率义学学子挥鞭东行之时,恰逢龙武禁军簇拥着阿史那霄云、程元振北撤,王霨的目光穿越重重叠叠的人群,与那双熟悉无比却又略显陌生的美目不期而遇。王霨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腾涌动,却卡在喉咙徘徊不前。
    王霨万千情思萦怀之际,却听阿史那霄云高声喊道:“高副使尚在金城!”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七)

    “河中军!”卢杞双眼一亮,“军使,某沿河畔驰马回城,请高副使来援。”
    “带三五学子,一同前往。”王霨点头称是。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自西而来的吐蕃骑兵一见满地明晃晃、金灿灿的财货,纷纷下马抢夺,再不顾追击唐军。
    山上的吐蕃将领数次举旗号令骑兵整队冲杀,却始终得不到回应,怒而率亲卫下山。
    沙陀骑兵慌乱一阵后,在骨咄支的指挥下,迅速平静下来。
    王霨与骨咄支打过数次交道,三言两语就说动他,两人汇兵一处,飞马向北。
    此时四百飞龙禁军已听马璘之命下马披甲,或持长槊、或握刀盾、或举弓矢,错落有致,在河滩上背水列阵。
    二百龙武禁军披甲持槊,居于飞龙军之后,护翼阿史那霄云、元载、程元振、柳萧菲及内侍、宫娥。
    “沙陀儿郎,分列禁军两侧。”不待王霨提醒,骨咄支就找到了最适宜的位置。
    河滩距离官道四百余步,埋伏在皋兰山上弓箭手虽居高临下,然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已无力伤害唐军。
    乱糟糟的吐蕃骑兵被自家主将砍翻数人后,终于停止争夺金银绸缎,重新列阵。山上的弓箭手和长矛兵则缓缓而下,在骑兵阵前摆好阵型。
    “轻骑三千左右,弓弩手、长矛兵各千余。”与飞龙禁军站在第一线的王霨扫了眼敌军,有点迷惑,“五千多兵马,步骑混杂,攻城不足,偷袭则多,吐蕃人意欲何为?”
    不等王霨思索明白,一名头戴五尖凤盔、身着锁子细甲的吐蕃将领用生硬的汉语喊道:“投降,饶尔等不死!”
    “跳梁小丑,犯我大唐,汝不闻虽远必诛乎?”打仗,元载不行;骂人,他肚子里有的是词。
    可惜元载的话偏文绉绉,吐蕃将领似懂非懂,但他听明白了一点,唐军不会投降。
    “杀!”吐蕃将领手一挥,羽箭呼啸而起。
    “射!”王霨高声令道,飞龙禁军与沙陀骑兵弯弓回击。
    一蓬蓬箭矢在空中交错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然双方皆披甲列阵,羽箭造成伤害颇为有限。
    在箭雨掩护下,一千吐蕃步兵平端长矛,如林而动。二百飞龙禁军亦举起马槊,前进接敌。
    长矛与马槊搅在一起之时,百余名飞龙军士兵手持刀盾,猫腰从密密麻麻的矛槊之林下穿过,挥刀砍向吐蕃士兵的脚踝,吐蕃阵列顿时乱作一团。
    “罗马军团破马其顿方阵。”王霨见此招见效,松了口气。穿越之前他读过几本西方军事史,记得马其顿方阵无坚不摧的不败神话,正是被灵活迅捷的罗马刀盾兵终结的。
    “长矛后撤,骑兵突击!”吐蕃将领大怒,挥舞着刀背厚重的尚玛长刀,亲自带队冲锋。
    “飞龙禁军,举槊!沙陀骑兵,两侧包抄!”王霨抄起一柄吐蕃军遗落的长矛,与飞龙军站在一起,直面越来越近的吐蕃骑兵。
    马璘见状,大步赶到王霨身
    侧,护其侧翼。
    “霨军使好胆量!”阵后观战的程元振由衷而叹。
    “不愧将门虎子!”元载击节而赞。
    “吾亦可上阵杀敌!”心急火燎的柳萧菲左手握紧长弓,右手在箭囊里摸索。
    “萧菲小娘子稍安勿躁。”阿史那霄云轻轻拉住柳萧菲的右臂,“汝在寻何物?”
    “穿耳箭,专破吐蕃锁子甲。”
    “以前似乎听霨……霨军使说起过,某来找吧。”阿史那霄云从柳萧菲箭囊里摸出一根头部又尖又细的箭矢,“可是此箭?”
    “正是。”柳萧菲正要拿箭,手中的弯弓却被阿史那霄云攥住了。
    “我来!”阿史那霄云翻身上马,将箭镞牢牢对准正挥刀砍杀的吐蕃将领。
    “霨弟,你我终于并肩上阵杀敌了!”阿史那霄云暗念一声,穿耳箭如电射出。
    正在厮杀的吐蕃将领忽觉右胸刺疼,低头一瞥,只见一羽长箭破甲而入。
    “射偏了……”阿史那霄云能挽弓、会舞剑,可与公孙门相比,还是相差甚远。但她深知大唐健儿最是推崇武勇,若以公主之尊亲手击毙敌将,将极大提振士气,所以才越俎代庖,可惜未能竟全功。
    阿史那霄云的沮丧之情尚未涌起,一柄丈六马槊破空而出,飞向门洞大开的吐蕃将领。
    吐蕃将领因右胸受伤,挥刀动作慢了半分,左胸被槊尖狠狠撞击,痛得他滚落马下。
    “敌酋授首!公主殿下威武!”一直紧张观察战况的元载放声高呼,唐军士气大震。
    “霨弟……”欢呼声中,阿史那霄云却知,那心有灵犀的一击,是王霨掷出的。
    群龙无首,三军皆乱,吐蕃暴风骤雨般的攻击为之一滞,不待其重整旗鼓,东方马蹄声声、旌旗招展。
    “援军来了!”程元振喜极而泣。
    “撤!”被亲卫艰难扶上马的吐蕃将领见事不可为,果断放弃。
    方才王霨见其中箭,意欲补刀,无奈手边无弓矢、标枪,只得将马槊投出。槊长且重,重心居中,稍飞即落,难以刺击。吐蕃将领受钝击落马,却无性命之忧。然士气已竭,且唐援军将至,不得不退。
    四面边声连角起,长烟落日孤城闭。
    在河中军襄助下顺利退回金城后,王霨还没来得及细思吐蕃军从何而来,凄厉的号角声此起彼伏。
    “方才遭遇的只是吐蕃前锋……”王霨登上金城西门城楼,抽出望远镜极目远眺,只见地平线上烟尘滚滚,成千上百面吐蕃军的旗帜缓缓显现。
    “萧菲小娘子,速用飞奴将此信报武威分号。”王霨急道,“多用几羽,以免被吐蕃一网打尽。”
    柳萧菲方领命而去,听到号角声的元载、高舍屯、骨咄支、程元振等人已先后赶来。
    “鄯州丢了?”高舍屯用单筒望远镜凝视越来越近吐蕃军阵,神色讶然,“观其旌旗,吐蕃步骑两万有余,恐是要一口吞下金城郡。”
    “传令各军,准备守城。”元载连声道
    。
    “据昨日素叶居分号所报,鄯州虽遭吐蕃十余万大军围困,然城内军民齐心协力,周遭各守捉亦纷纷起兵来援,陇右军尚有一战之力。”军情危急,王霨主动与众人分享自己掌握的情报。
    “高副使、霨弟,鄯州存亡乃陇右军之责,眼下火烧眉睫的是,某等该何去何从?”元载一头大汗。
    “吐蕃军此刻尚在城西,可否北上绕道而行?”骨咄支问道。
    “出北门渡河,有山路可通会州(今甘肃靖远县一带),然后沿丝路北线西进武威。”王霨蹙眉道,“然此道崎岖,大队人马行之,颇为不便,也极易被吐蕃军追上。”
    “向东呢?”骨咄支眼神狡黠。
    “吾等奉旨护送公主殿下和亲,岂可半途而废?”程元振身负监军之责,当即厉声反驳。
    “程监军可有退敌良策?”骨咄支冷笑发问。
    “这……”程元振从未领过兵,自然答不上来。
    “守!”王霨忽然斩钉截铁道,“公主殿下可暂避敌之锋芒,吾等为大唐官吏,身负守土之责,岂能轻言退却。”
    “敢问霨郎君,如何守?”骨咄支不敢轻视王霨。
    “龙武军、河中军上城作战;沙陀勇士为弓弩手,支援各军;城内郡县团结兵为辅,搬运武器、疏散民众;飞龙禁军护送公主殿下东行。”王霨久经战阵,用兵布阵井井有条,“敌众我寡,虽有城池依托,却不可心存侥幸,当派数十精骑东行,持公主手令,征调各郡县兵马。”
    “霨郎君所言深得吾心,大丈夫当守土护民,岂能畏首畏尾!”高舍屯叹道,“可惜陇右军镇守捉皆在边境,金城以东并无多少兵马。”
    “聊胜于无耳。”王霨对陇右军的兵力部署自然一清二楚,能来多少援军,他心中也没底,“元副都护,吐蕃人已近在眼前,请速作决断。”
    “公主殿下的安危自然是头等大事……”
    元载话音未落,背后楼梯处传来阿史那霄云的娇喝声,“诸公皆欲奋勇杀敌,吾岂能退避!”
    “万一殿下有个闪失……”程元振急道。
    “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头戴帷帽的阿史那霄云慨然道,“吾身为大唐公主,自然要与大唐军民同甘共苦!”
    “殿下……”元载急得满头大汗。
    “大唐健儿,吾乃素叶公主,某誓与金城共存亡,誓与诸君共生死!”阿史那霄云扔掉帷帽,上前一步,站在城楼显眼位置放声大喊。
    “保卫公主!保卫金城!”骨咄支半跪于地,举臂高呼。
    “保卫公主!保卫金城!”城墙上下的唐军士卒齐声欢呼、声振林樾。
    “殿下!”元载搓手顿足、六神无主。
    “元副都护,某若不在金城,四方军镇岂会派兵来援?”阿史那霄云退后肃拜行礼,“某若临阵逃脱,军中士卒岂有战意?”
    “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况公主万金之躯。”元载依然有点不安。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八)

    “元副都护,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若安心迎敌。”高舍屯靠近元载耳语道,“汝为一军之主,切不可自乱阵脚。”
    “大战将起,刀剑无眼,公主殿下还是回馆驿更为妥当。”自阿史那霄云登上城楼后一直闷声不语的王霨突然开口。
    “有劳霨军使费心。”阿史那霄云苦笑道,“绮罗锦绣裳,岂能上战场,琉璃,吾等回去吧。”
    “某送殿下!”高舍屯尾随阿史那霄云,下楼而去。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中午时分,身披精铜鱼鳞锁子甲的吐蕃内副相恩兰·达扎路恭悠悠然来到金城西门外,此时两万多吐蕃大军已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守军不少啊……”达扎路恭手持望远镜凝目望去,只见城墙上影影绰绰站满了人,“不是说护送阿史那小娘子的人马只有两千余骑?”
    “副相息怒,吾方才得知,昨日黄昏时分,河中节度副使高舍屯率两千轻骑进驻金城。”满面风霜的闻喜堂掌柜裴诚恨恨道,“某潜行千里,千算万算,却未料到高舍屯老匹夫横插一脚。”
    “高仙芝的族叔,不可小觑。”达扎路恭的汉话颇为流利,“数十年来,敢深入我吐蕃腹心之地的唐将,唯高仙芝、封常清二人。”
    “那……”裴诚犹疑不决。
    “裴掌柜,赞普命大军二十万伐唐,吾身居东路军副将,率两万五千雄兵围攻金城。此刻陇右军困于鄯州,金城郡兵不满五千,更无后援,岂有不克之理?”
    “副相所言极是。”裴诚低头哈腰,不敢多言。
    “仓促之间,驱使数千士卒守城,高家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达扎路恭紧盯着城墙,“城楼上持镜远眺的莫不是霨郎君?”
    裴诚闻言,急忙抽出望远镜,“正是此僚!”
    “可惜素叶军被史思明毁于睢阳,不然此行收获就不单单是个大唐公主。”达扎路恭曾出使长安,对王霨早有所闻。
    “副相,此贼乃吾杀父仇人,事成之后,请某手刃之!”
    “裴掌柜放心,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只是杀之前,某还有些事要问问霨郎君。”
    达扎路恭对盛名在外的王霨确实非常感兴趣,吐蕃自兴起于雪域高原以来,百余年间,与大唐既有婿翁之情、甥舅之谊的脉脉温情,又有激战大非川、缠斗石堡城的兵戈相向,故而吐蕃上下对大唐朝堂的一举一动甚是关注,对大唐的青年才俊更是格外留心。
    出使之前,达扎路恭已从潜伏在庭州、龟兹的吐蕃细作处听闻了王霨的一些惊人之举。待其来到长安,亲眼见识了素叶军的兵强将勇,达扎路恭不禁心惊胆战:“若非大唐遭遇安禄山叛乱,吐蕃恐将被安西、北庭、陇右三镇压得抬不起头来!”
    最让达扎路恭在意的是,王霨一手打造的素
    叶军拥有诸多惊世骇俗的军械,虽未亲见,但汇集各方只言片语,可知素叶军有覆盖铁甲、轴伸利刃的战车,灵活便捷、射程惊人的床弩,防风御寒、轻省舒适的棉甲……
    吐蕃本就对焮天铄地的猛火油、无坚不摧的投石机垂涎不已,而兼顾保暖与防护的棉甲,更是令达扎路恭又惊又喜:“我军得之,如虎添翼;唐人有之,腹心之患!”
    从动荡不安的长安返回逻些城后,达扎路恭立即觐见赞普,奏请发兵陇右,收复石堡,一雪前耻。
    赤德祖赞赞普命达扎路恭出使,本就是为了探听大唐虚实。既然唐人内战不息、无暇西顾,吐蕃自然不会客气。虽然暮夏并非最佳用兵时节,急于夺回石堡的赞普依然大举兴兵,两路并进,杀向大唐。若不是剑南气候闷热潮湿,吐蕃上下恨不得三箭齐发,联合南诏共征益州。
    衣不解甲的达扎路恭以东路军副将的身份,率十万大军收复石堡城后,见陇右军守备松懈,遂马不停蹄东进,翻过日月山,杀进湟水河谷,直逼老对手陇右节度使府衙所在地鄯州。
    陇右军共有七万五千兵马,领鄯、秦、河、渭、兰、临、武、洮、岷、廓、叠、宕一十二州,统临洮、河源、积石、莫门、白水、安人、振武、威武、宁塞、镇西、宁边、威胜、金天、曜武、武宁、天成、振威等军和绥和、平夷、合川守捉,平日里据险而守,应对吐蕃绰绰有余。
    然此刻一万陇右精锐被节度使哥舒翰带走,与叛军对峙于潼关一线;拱卫湟水河谷的日月山防线被吐蕃从石堡城凿穿。当达扎路恭以快打慢,抵达城下时,留守鄯州的陇右军惊慌失措,散在各州及守捉的兵力也来不及收拢,顿时陷入困境。
    吐蕃凭借兵力优势,将鄯州团团围住。可令达扎路恭头疼的是,唐人长于守城,吐蕃兵马日夜猛攻,折损不少兵马,堪堪清空了鄯州城外的堡垒和壕沟,却依然无法攻克崇墉百雉的城池,且陇右各守捉听闻鄯州被围,纷纷派兵来援,局势对吐蕃愈发不利。
    好在赞普亦知,灭唐非一日之功,并未催逼达扎路恭等将攻城夺地。吐蕃东路军此番出征,收复石堡已是大功一件,更掠夺人口和牲畜无算,已然不虚此行,拿下鄯州自然是锦上添花,拿不下来也无伤大雅。
    赤德祖赞对东路军赞许有加,心情愉悦的他离开逻些城,亲往亚著贝擦城赛马,临行前昭告两路大军主帅,可自行决定进退。
    东路军将帅正犹豫是否退兵之时,闻喜堂长安分号的东主裴诚混在吐蕃商队中来到鄯州城外。达扎路恭方知大唐皇帝居然降贵纡尊,要和亲葛逻禄部的谋剌逻多,王霨则担任和亲婚礼使,与大唐公主一道即将抵达金城。
    生擒阿史那霄云,一可破坏大唐与葛逻禄部的婚约,二可要挟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俘获王霨,则胜过得名工巧匠千名!眼下陇右
    军云集鄯州一带,无暇顾及金城,达扎路恭当机立断,亲率两万五千兵马沿湟水向东杀去。
    达扎路恭身为吐蕃内副相,自然清楚吐蕃大军曾铩羽金城之下。为避免再次陷入攻城苦战,他命五千前军与裴诚一道疾行,埋伏在金城西郊,意欲将王霨和阿史那霄云一网打尽。
    孰料负责护送公主和亲的唐军反应极快,兼之河中节度副使高舍屯横插一脚,前军竟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唐军缩回铜墙铁壁之后。达扎路恭围三阙一,故意在东边留下破绽,试图诱使守军出逃,然后尾随追击,但唐军根本不上当。
    “还是得攻城……”达扎路恭苦笑地摇了摇头,“也罢,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达扎路恭试探出动一个千人队的步兵进攻金城西门,可迎接他们的是铺天盖地的羽箭和劈头盖脸的石弹,见金城中的唐军守备森严,达扎路恭不再急于攻城,而是让少部兵马围住城池后,派士卒上皋兰砍伐树木,火速打造云梯、抛石机等攻城器具,并在西门、南门外堆积土山。同时,他听从裴诚之言,命弓箭手四下戒备,见飞奴则击杀之。不过,达扎路恭并未打算将王霨交给裴诚处置,在他看来裴诚狂热的复仇之举简直是暴殄天物,当然,面上还得与裴诚虚以委蛇……
    日沉红有影,风定绿无波。
    转眼已是黄昏,心如火焚的裴诚死死盯着金城西门城楼,恨不得插翅飞上城墙,一刀宰了可恶的小杂种。可吐蕃大营中只有叮叮当当的斧斤之声,却无金戈交错之音。
    “该死的吐蕃人!若非某告知,尔等岂知王霨在此?”裴诚腹诽不已,但他对不急不躁的达扎路恭毫无办法,毕竟两万五千大军唯吐蕃内副相马首是瞻,而裴诚手下唯有百余名闻喜堂武士而已。
    自从太子李亨出任天下兵马元帅后,河东裴家多年的投效终于开花结果,家族子弟纷纷跻身华州大营,闻喜堂则接了诸多军需买卖。
    为东宫奔走数年的裴诚更是被太子视为心腹,李亨本欲留之在身侧,并许诺待收复洛阳,将借军功授其官职。然裴诚复仇心切,等不到洛阳之战开启,便潜回河东,指挥死士刺杀从太原返回长安的王霨。不料王霨麾下虽少了横扫千军如卷席的素叶军,素叶镖师却依然极其扎手,前往刺杀的死士泥牛入海、一去不返。
    见暗的不行,裴诚回转华州大营,恳请太子将小杂种调入军中,准备趁乱杀之。可让裴诚气恼的是,王霨再次棋高一着,不惜丢弃素叶居在长安经营数年的庞大产业,走通圣人的门路,以和亲婚礼使的身份逃离长安。
    裴诚与王霨暗战多年,深知素叶居在碛西根深叶茂,一旦小杂种回到北庭,将如鱼得水,再难抓捕。恰逢太子奏请北庭副都护元载出任持节护送使,裴诚便借暗中襄助之名,尾随和亲队伍西行,而他矢志不渝的目标,始终是伺机铲除王霨。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九)

    如今驱虎吞狼,借来吐蕃熊罴围攻小杂种,无奈吐蕃人势大,裴诚只能敲敲边鼓,无法决定战事走向,不得不压抑怒火、潜心等待时机。
    残云收夏暑,新雨带秋岚。
    夏日清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王霨手扶女墙,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昨日下午吐蕃军堆土伐木、准备攻城,城内守军也没闲着,元载等人商议后,决定高舍屯镇守南门、王霨盯住西门、骨咄支负责北门,元载、程元振则居于城中,护卫阿史那霄云之余,接应各处。
    王霨和高舍屯、骨咄支等一道,指挥军民往城墙搬运箭矢、木石,整饬投石机、八弓弩、塞门刀车、狼牙拍等守城器械。并用湿泥覆盖靠近城墙的民房屋顶,防范吐蕃军火攻。夜里又带领马璘、柳萧菲及义学学子四下巡查,以免士卒惫懒,给吐蕃可乘之机,一直忙到后半夜才胡乱躺了会儿。
    元载见之,感慨道:“若无高副使、霨军使,吾必方寸大乱!”
    阿史那霄云闻之,不顾程元振的劝阻,亲往四门慰劳诸军将,鼓舞士气,却独独对王霨避而不见……
    “吐蕃军倒是沉得住气。”王霨伸手接了点雨水,胡乱抹在脸上,他卯初时分就登楼观敌,此刻难免有些疲倦,“不用再耗神添加湿泥,却得发愁弓弦乏力。”
    “霨郎君,汝下去休憩片刻,某来盯着。”马璘见王霨形容憔悴,心中不忍。
    通济渠之战,王正见壮烈殉国,随之勤王的北庭兵马皆归北庭副都护元载节制,退守南阳,唯有王勇夫妇及素叶军不翼而飞,生死不知、再无踪迹。
    马璘对王正见的提携之恩铭记在心,但他对纸上谈兵的元载并无多少好感。王勇因王忠嗣的缘故,对元载甚是敬重,马璘更在乎的则是他能否带领北庭健儿打胜仗。
    听闻元载或将接任北庭都护,马璘实在难以接受,“白面书生,何以治军?况且,杜长史文武全才,熟稔碛西军政,岂不胜之百倍。”
    马璘清楚,元载与东宫走得颇近,而今太子领天下兵马元帅,自然要攫升心腹爪牙。但让马璘愤愤不平的是,即便用人唯亲,所择之人总得有些许过人之处,若将国之重器委以平庸之辈,后果不堪设想。让不通军务的元载镇守南阳,简直就是儿戏,一旦南阳失守,江淮富庶之地将沦为千里赤地。
    马璘郁郁不安之时,长安传来素叶公主和亲葛逻禄的消息,对王霨和阿史那霄云这对小儿女心思一清二楚的他惊愕万分。不等他弄清来龙去脉,元载就急命他点队牙兵随其返京。
    得知要护送阿史那霄云远赴碎叶和亲,马璘长舒了口气,南阳防务由于阗国王尉迟胜接手,肯定比元载镇守稳妥得多;妻子同罗蒲丽早已带着阿伊腾格娜等人西行,计算行程,可在庭州团圆;霨郎君出任和亲婚礼使虽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但能逃离长安朝堂的牢笼,终究是
    喜事一件。
    “多谢马别将,不过吐蕃军马上就要攻城了,汝速去禀告元副都护,命各军准备应战……”王霨话音未落,城外呐喊声、呼啸声纷然而起。
    “吐蕃军开始攻城了!”王霨抬眼望去,只见城外数个土山上,五十余架简易梢砲一字排开,将从皋兰山上开采的不规则石块抛向城墙,溅起些许尘泥。城墙下、护城河外,奔跑声、呐喊声越来越近。
    “诺!”马璘领命而去。
    “六百余步……”细雨濛濛,王霨伸出手臂,估测土山距离。
    “霨军使,小心!”柳萧菲刚将王霨拽开,一块斗大的石头砸碎城楼飞檐,撞到女墙之上,弹入城楼内,从王霨身侧飞过,一名持弩待射的沙陀武士当即变成一滩肉泥。
    “萧菲小娘子,速令张颖伦调校梢砲,反击敌军!”王霨从躞蹀带上取下毛笔,写清土山方位坐标。
    不多会儿,城内飞起十余枚石弹,越过城墙精准落在土山上,击毁了数架吐蕃抛石机。
    城头上的唐军还来不及欢呼,吐蕃人已将毁坏的抛石机推下土山,并将新的梢砲沿着后面斜坡推上。
    “敌众我寡……”王霨一拳砸在柱子上。
    吐蕃梢砲较为粗糙,所发石块也未雕琢,射程稍逊。然其居于土山之上,射程并未吃亏太多。折损十余架梢砲后,吐蕃军摸准了城内抛石机方位,发起犀利反击。与此同时,数千吐蕃步兵冲到护城河边,将一袋袋沙石抛入河中。
    细雨如丝,黏糊糊的天气令弓弦疲软,射出的羽箭威力大减,而城头唐军拉弓齐射不过两轮,头上就落下密密匝匝的石块,虽有刀盾兵持长牌防护,伤亡依然不小。
    守军疲于应付之际,不算宽阔的护城河就被填出数条通道,两辆冲车缓缓驶向西南二门,一个千人队的吐蕃步兵抬着云梯,踏着泥泞的大地杀向城墙。
    孤军冒雨守玉关,虏箭如沙射铁甲。
    吐蕃自雄踞雪域高原以来,与大唐缠斗数十年,恶战无数,虽败多胜少,却也有过大非川痛击唐军的辉煌战绩,且其有绝世超伦的地利之便,进可攻退可守,近百年来,除了高仙芝、封常清麾下的安西军,尚无人能威胁吐蕃腹心之地。放眼天下周边,能令大唐束手无策的,唯有吐蕃。故而面对唐军时,吐蕃士卒并不胆怯,他们所厌恶的,不过是难啃的攻城战罢了。
    趁着梢砲压制住唐军的功夫,两辆冲车开始撞击城门,一架架云梯则紧紧勾住墙头,仿佛一条条贪吃的蟒蛇死死咬住猎物。每条巨蟒身上,都有一到两名吐蕃悍卒身披重铠,嘴咬长刀,一手持盾、一手抓梯,宛如高原雪豹,飞身而上。刀盾兵身后,轻装步兵或持弓箭、或挥乌多,将箭矢、小石块抛向城头。
    “放!”王霨一声令下,十余罐油脂倾倒在撞击西门的冲车上,火把在雨幕中划过一道弧线,冲车旋
    即冒气一团黑烟;城墙上,锋利的狼牙拍应声而落,碾过长蛇,留下斑斑血迹。然吐蕃步兵不为所动,前赴后继,继续蚁附攀爬湿滑的云梯。
    “杀!”唐军将士手持长槊,沿着垛口向下捅,吐蕃刀盾兵或竭力躲闪、或用盾牌硬抗,然中槊跌落者仍十之七八。唐军一鼓作气,刀盾兵奋勇劈砍云梯,转眼间,五六架长梯散为数段,梯上的吐蕃兵随之坠落,死伤无数。
    守军刚以为能松口气,可不过一息之间,又有十余架云梯咬住城头,数十名吐蕃重甲步兵再次缘梯而上。
    两军围绕云梯反复争夺,一架架云梯被推倒、砍翻,一具具尸体堆积在城下越来越高,可吐蕃军不为所动,依然坚定不移地向前、向上,绝不退缩。
    吐蕃军悍不畏死的进攻让守军越来越疲惫,终于有垛口沦陷,让吐蕃兵登上城头。吐蕃重甲武士不等站稳脚跟,就挥刀砍向守军,大杀四方。
    王霨急调士卒增援,双方在狭窄的城垣白刃相向、贴身肉搏,仿佛两头洪荒巨兽奋力搏杀,一时间,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天地之间一片赤红。
    “吐蕃真劲敌也!”自穿越以来,王霨跟随北庭健儿,征调沙陀、回纥、葛逻禄、黠戛斯诸部,征突骑施、击昭武九姓、战呼罗珊、讨范阳叛军,见识过无数强军劲卒,但吐蕃军士卒之彪悍、军纪之森严,依然令王霨惊叹不已。
    当然,大唐儿郎提三尺横刀、握丈八马槊,威震天下、横扫四夷,遇强则强,又何曾怕过谁?
    “杀!”王霨抽出横刀,身先士卒,扑向一名身着犀牛皮铠的吐蕃百夫长。百夫长甚是警觉,举盾防护的同时挥刀斩向王霨。
    刀影如惊鸿,王霨头一低,堪堪闪过百夫长的刀锋,旋即腰间发力,舞刀如虹,将百夫长蒙着牛皮的藤盾齐生生斩成两截。
    “啊!?”百夫长未料到王霨横刀锋利如斯,一愣神的功夫,喉部喷血如箭,气绝身亡。
    “霨军使,吾来助你!”柳萧菲出剑如电,接连刺翻两名吐蕃轻装步兵,然后将腰间的猛油火瓶抛向云梯。猛油火瓶刚碎裂,半明半灭的火折子接踵而来,一团烈焰在细雨中腾然而起,阻挡了即将登上城墙的吐蕃士兵。
    “可惜,手边没有多少猛油火,还得防着敌军再用冲车……”王霨暗自叹息,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离不开羊角旋风,他此刻手里一无素叶健儿、二无多少利器,顿觉寸步难行。
    无边丝雨细如愁,金城处处满吴钩。唐军依坚城而守,吐蕃一力降十会,以力破巧,攻城战迅疾滑入血腥、残酷的白刃战。
    城头狭窄,吐蕃的兵力优势难以充分发挥,短兵相接,反而是处处陷入以少敌多的困境。不过亲临前线指挥的达扎路恭并不焦急,他隔着雨帘仔细观察各段城墙上的战况,不时调兵遣将,将生力军砸上去,力求重点突破,打开局面。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十)

    王霨、高舍屯、骨咄支等人也随之调整部署,带领为数不多的后备部队四处救火,竭尽全力压制吐蕃进攻。但毕竟吐蕃军人数占优,死伤数百人对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对唐军而言却是难以承受的重大损失。

    鏖战一个多时辰后,城墙外吐蕃军的尸体已堆积如山,可龙武禁军、康居军、沙陀部的伤亡亦十分惨重,王霨手中已无预备役可用。

    “霨郎君,事急矣,当速令金城团结兵上城墙,令城中丁壮接替团结兵搬运军械、维系治安。”卢杞急声道。

    “卢郎君所言甚是!”马璘点头附和。

    “善!”王霨不再犹豫,令柳萧菲下楼请示元载。

    王霨率素叶军征战江淮时发现,大唐腹地久不闻金鼓声,郡县团结兵极为孱弱。金城团结兵虽亦有此弊,幸而陇右与吐蕃比邻,民风悍勇,故团结兵尚可一用。

    金城团结兵的加入,令苦苦支撑的唐军防线缓了口气,战况再次陷入僵持。

    风卷旌旗战不休,天阴雨湿声啾啾。

    雨越下越急,攻守双方的投石车均已无法精确瞄准,弓箭也都疲软难用,两军士卒皆凭一腔血勇近身搏杀,血水和雨水融在一起,难以分辨。

    疾风骤雨之中,吐蕃军的乌朵反而不受影响,大显神威。吐蕃兵制乃军民一体,上马为悍卒、下马为牧民,名为“乌朵”的投石索本就是牧民日常看管牛羊的工具,故而人人会使。此刻双方弓箭乏力,蚁附攻城的吐蕃挥动乌朵,将核桃大小的石块砸向唐军。吐蕃士卒的手法十分刁钻,石块总是朝守军无铠甲遮掩的脸面袭去,大多数唐军鼻青脸肿,更有不少人因被乌朵偷袭分心,给对手可乘之机,惨死吐蕃军刀下。

    “唐军败相已露,不枉死在城下的数百勇士。”达扎路恭之所以选择毫无花巧的硬碰硬,正是看准了唐军人少,难以持久,突如其来的甘霖则加速了唐军溃败的节奏。

    “霨军使,城墙要守不住了!”马璘张弓射杀一名正要跃上城头的吐蕃士卒后焦急喊道,他的逐日弓防水性远超普通弓弩,不惧雨水浸润,死在逐日弓下的吐蕃士卒已达二十一人,无奈孤木难支,单凭一夫之勇难以扭转战局。

    “霨郎君,退出城墙?”与王霨背靠背迎敌的柳萧菲小声询问,她手中长铗已染成殷红。

    “金城狭小,城内并无回旋余地。”王霨挥刀砍翻对手后,气喘吁吁道,“当今之计,唯死战而已,实在不行,就用震天雷!”

    “死战!”马璘怒吼一声,再次拉开弓弦。

    “死战!”柳萧菲不顾双臂酸痛,舞剑杀敌。

    “死战!”城楼之下,忽然传来一声娇喝,两面旌旗随之顶风冒雨露出尖角。长风吹过,旗帜飘扬,一面是日月星三辰旗,另一面苍色布匹上书“阿史那”三字。

    “大唐公主阿史那霄云誓与金城共存亡!”全身披挂的阿史那霄云身后,百余名飞龙禁军或持刀盾、或攥马槊,若捕食猛虎,杀向城墙上的吐蕃士卒。

    紧随飞龙禁军而来的,则是不计其数手持各色武

    器的民众,有手持长棍的健妇、有重披战甲的老翁,他们摇旗呐喊,一时间唐军声势大振。

    “杀!”阿史那霄云以身作则,挥刀杀向层出不穷的吐蕃人。

    “萧菲小娘子,速去保护公主。”王霨大急。

    “霨军使,吾来助你!”马璘弃弓抽刀,箭步杀到王霨身边,与其并肩而战。

    “大唐万胜!”阿史那霄云在柳萧菲帮助下,艰难杀死一名敌军后振臂高呼。

    “大唐万胜!”王霨纵声怒吼。

    “大唐万胜!”城上军民齐声呐喊。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为疲惫不堪的大唐士卒注入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他们举起僵硬的手臂,一遍遍挥刀劈砍,将满腔怒火洒向吐蕃军。

    狭路相逢勇者胜,阿史那霄云亲自上阵杀敌令唐军士气大振,原本向吐蕃倾斜的胜利天平重回平衡。

    “杀!”阿史那霄云强忍恶心,挥刀不停。她猎过兔、捕过鹿,却从未杀过人,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需要身先士卒上阵杀敌。但她没得选,若不站出来,金城就要沦陷,满城军民就要沦为俘虏,自己将成为吐蕃的战利品,成为阿史那家族的耻辱,成为大唐的耻辱。况且,若她不站出来,别人或许可以偷生,厮杀在最前线的王霨十之七八要战死沙场……

    风如拔山努,雨如决河倾。

    “杀!”阿史那霄云星眸被雨水打湿,眼前一片模糊,她竭尽全力向一切可疑的目标挥砍,却已判断不出来是否击中敌人。

    麻木挥刀之际,霄云仿佛听到有人在附近喊着什么,不待她仔细分辨,眼前传来沉闷的破空声。

    “啊!”阿史那霄云吓得紧闭双眼,尖声呼叫,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天下没有哪位少女想要容颜受损。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挡在霄云面前,生生抓住了即将击中大唐公主的小石块。

    “霨郎……弟……”阿史那霄云又惊又喜,不觉泪如泉涌,与扑面而来的雨水混在一起。

    “暴雨如注,吐蕃军难以继续攻城,公主殿下可回馆驿歇息。”王霨并未回头,淡淡说道。

    “吾自有主张,不劳霨军使操心。”阿史那霄云有点生气。

    “是某逾越了。”王霨不再理会阿史那霄云,跃至女墙边,一脚踹翻名刚露头的吐蕃刀盾兵,然后召集守军齐心合力将钩在墙上的云梯推倒。

    “鸣金收兵。”不大不小的雨是助力,狂风暴雨却是阻力,达扎路恭见战机已逝,恨恨收兵。

    柳枝经雨重,松色带烟深。

    雨停之时已近黄昏。金城馆驿正堂内,北庭副都护、知留后事,持节护送使元载听完高舍屯、骨咄支、王霨言说南、北、西三处战况,眉头紧锁、长吁短叹道,“一上午便战死三百余健儿,受伤者不计其数,若非天降豪雨,金城危矣!而今云开雨收,明日吐蕃必将猛攻,诸公,计将安出?”

    “敢问元副都护,援军一事可有眉目?”骨咄支镇守的北门面朝大河,城外地形逼仄,不利军队展开,非吐蕃主攻方向,故沙陀部

    的折损并不大。

    “派出去求援的斥候尚无回音……”程元振对援军一事颇为上心,“某虽不懂军务,但在太子殿下身边也听过些变文,某记得曹孟德官渡大胜袁本初,靠得就是烧其粮草,不知可否效仿先贤,夜袭吐蕃军营?”

    “程少监此计甚妙!”元载大喜,“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不能指靠援军。以寡敌众,只能智取,吐蕃军远道而来,必携粮草,若能夜袭烧之,金城之围可迎刃而解。”

    见元载和程元振一唱一和,骨咄支面露讥诮之色却并不言语,北庭别将马璘意欲开口,却被王霨用眼色制止。

    “元都护所言不差,打仗还得靠自己的拳头!”高舍屯抢在王霨前面开口,“只是元都护、程少监有所不知,雪域酷寒,吐蕃人爱肉食,长于畜养牛羊。其行军出征,少携谷粮,多驱牛羊,凡有牧草之地,吐蕃军皆不愁补给。而今暮夏,湟水河谷至金城,草木正盛,沿途村落亦多存粮,吐蕃人不需为军粮发愁,其营中也无多少积粮可烧。”

    高舍屯的解释令元载老脸一红,程元振倒是不甚在意,叉手施礼,“某生于京畿,不知边情,让诸位见笑了。”

    “程少监不必自责。”王霨跨步向前,“夜袭敌营之策,实解困之良策,开元年间大败吐蕃,靠得正是胡服夜袭。今虽无军粮可烧,何不烧其攻城器械、掠其工匠?为守城争取时日。”

    “善!”高舍屯赞道,“昨日为打造梢砲、云梯,吐蕃军耗费大半天功夫,若能一举焚之,明日无虞也。”

    “暴雨方歇,烧的起来吗?”元载此刻方才想到气候是否合适。

    “某带有几罐猛火油。”王霨笑道,“守城或许不足,烧点军械倒是足矣。”

    “今日交战,吐蕃军梢砲折损甚多,后续却源源不断,想来昨日打造不少。”高舍屯抚须思索,“只是不知其囤积何处?”

    “制梢砲、云梯需伐木,吐蕃军工匠云集之地当离皋兰山不远……”

    王霨话未说完,堂外传来柳萧菲的声音:“霨郎君,吾已摸清吐蕃军囤积军械之地。”

    “霨军使好手段!”元载喜道,“不知何人袭营为宜?”

    “计从吾出,某自当仁不让!”王霨主动请缨,“劳烦元副都护、高副使点两队飞龙禁军、两队康居骑兵于某,今夜丑时,吾出东门杀敌!”

    “二百骑少了点吧?”高舍屯有点担心。

    “还望骨咄支叶护拨五百精骑相助。”

    “老夫亲率五百儿郎出城,与霨军使同进退!”骨咄支眼咕噜一转,慨然道。

    “吾亦请随霨军使出城杀敌!”马璘神情坚毅、恳切。

    “有劳骨咄支叶护、马别将!”元载肃然起敬,郑重施礼。

    “某到时会去南门盯着,以便随时接应霨军使。”高舍屯沉声道。

    “吾与高副使同往南门。”卢杞清楚自家弓马功夫上不得台面,出城偷营反为累赘。

    “愿三位马到成功,某得去禀告公主殿下一声。”程元振起身告退。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十一)

    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

    丑初时分(凌晨一点多),万籁俱寂,金城东门悄然打开,七百铁骑人衔枚马裹蹄,如幽灵般杀向城西南角的吐蕃营地。

    深得公孙门真传的柳萧菲早已将敌军营地摸得一清二楚,七百精骑巧妙避开吐蕃大股斥候游哨,干脆利落除掉小股明暗哨,顺利摸到吐蕃军打造军械的后营。

    “杀!”王霨一声令下,唐军将士搬开鹿角拒马,人如虎马如龙,如决堤洪流涌进吐蕃后营。

    把守后营的吐蕃士卒毫无防备,有的尚在梦中就成了刀下之鬼,有的正要披甲就被利箭射中,有的刚出营帐就被马槊刺透,片刻功夫,一个千人队的吐蕃士卒就死伤殆尽。

    “烧!”干掉守军后,马璘带着飞龙禁军将猛火油洒在堆积如山的梢砲、云梯、冲车之上,付之一炬。

    冲天火光亮起,相距不远的其它吐蕃营地中传来阵阵骚动声。

    “霨军使,撤吧!”骨咄支担心陷入重围。

    “撤!”王霨当机立断,毫发无伤的七百勇士熄灭火把,借着星光向东潜行回城。

    奔驰一里多地后,马璘驱马贴近王霨道:“霨军使,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

    “太容易了……”马璘低声道,“观吐蕃主将用兵,进退有据,甚是稳重,当是心细如发之人。其军械重地的防守岂会如此粗疏?”

    “追兵也太少了!”王霨惊道,“确实不对劲。”

    “某猜测,吐蕃军当别有所图,故而无暇分心防护攻城器械。”

    “别有所图……”王霨正思索间,金城内火光四起、杀声震天。

    “城破了?!”马璘大惊失色。

    “吾可往寇亦可往……”王霨瞬间明白了,“难怪无人顾得上追杀我等。”

    “烧杀声北多南少,估计是北门陷落了。”马璘立在马镫上向北观望。

    “馆驿在城东南角,应该还来得及!”王霨立即有了决断,“从最近的南门进城,保护公主殿下!”

    烟尘犯皋兰,鼓角动金城。

    王霨方抵近南门,就听城楼上有人高呼:“速开城门,让霨军使、马别将、骨咄支叶护进城。”

    王霨抬眼一看,赫然正是卢杞。

    “方才敌营火起之时,北门突然被吐蕃军攻破,城内一片混乱,高副使率五百康居军赶往馆驿,吾在此等候诸位。”放吊桥的功夫,卢杞已言简意赅说明战况。

    “霨军使,北门已失,西南有吐蕃军营,东门不能再丢,某请率五百沙陀勇士从城外赶往东门,接应公主殿下等撤离。”骨咄支勒住马缰,不再前行。

    “善!”王霨点头同意,骨咄支当即调转马头,挥鞭向东。

    “老狐狸,想要独自逃命。”卢杞从城楼跑下,匆忙爬上战马。

    “骨咄支年过五旬,官职在某之上,吾奈其何?”王霨苦笑道,“求人不如求己,万事还得靠自己。”

    骨咄支乃沙陀部的叶护,沙陀部归北庭都

    护府羁縻,王霨身为正五品定远将军、北庭伊吾军使,官阶并不高于骨咄支,职位亦无法号令沙陀部。且在护送阿史那霄云和亲一事中,骨咄支的差遣为持节护送副使,高于王霨的和亲婚礼使,故而王霨并不能号令沙陀部。骨咄支对其客气,多半看的还是已故北庭都护王正见的面子。

    “也不知公主殿下那边情形如何?”卢杞甚是焦急。

    “馆驿周遭火光冲天,恐怕已被吐蕃军包围。”马璘眼力极佳,擅于观察。

    “打出旌旗、招揽溃兵,速往馆驿救护公主殿下!”王霨一磕马腹,赤炎骅感知主人心意,撒开四蹄,风驰电掣。

    一路上不时有散兵游勇加入,也不时有吐蕃兵马前来阻拦,心急火燎的王霨抄起长槊,一马当先,马璘与柳萧菲护在两侧,弓如满月、飞刀如电,三人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带着数百骑兵,若柄快刀,披荆斩棘,迅速赶到馆驿附近。

    火烧通天赤,马踏泥泞干。

    “高副使何在?”王霨疾声高呼。

    “霨军使,馆驿已被吐蕃军团团围住,某数次冲锋均无法靠近。”高舍屯循声而来,铠甲上血迹斑斑。

    “馆驿能坚守否?”王霨略显迟疑。

    “坚守?”高舍屯一愣,“馆驿十亩见方,墙高不足八尺,凭何而守?若非老夫方才在外袭扰,吐蕃军已破之。”

    “霨军使,公主殿下、元副都护、程少监皆在馆驿中,一旦有事,不堪设想。当今之计,趁夜色东行方为良策。”

    “东行……”王霨拳头紧攥,犹豫片刻才挥拳道,“救出公主,速速撤离金城。”

    “高副使、霨军使,某观两军合兵,不下千骑,若集全军之力猛攻一处,当有所作为。”马璘建议道。

    “馆驿内本有飞龙军四百骑、龙武军二百骑,就算折损过半,也应有三百骑。若内外合力,可逃出生天。”卢杞仔细盘算道。

    “霨军使,吾可翻墙进入馆驿。”柳萧菲从马鞍上拿起飞爪。

    “金城东门可曾落入吐蕃手中?”

    “方才冲阵之时,某见东门处杀声不断,当仍在争夺中。”高舍屯回忆道,“此刻不知是否被敌寇攻占。”

    “高副使,吾等……”王霨凑近耳语道。

    “善!”高舍屯举起横刀,大声令道,“大唐健儿,列锋矢阵,随某冲锋,救出公主!”

    “冲锋!”王霨举槊呼应。

    “冲锋!冲锋!”马璘等齐声高呼,原本有些杂乱的骑兵纷纷催马入列。

    “杀!”高舍屯猛夹马腹,横刀斜指,向东南奔去。

    “杀!”一千唐骑,如狼似虎,咆哮着冲向围攻馆驿西墙的吐蕃军。

    吐蕃兵力远超唐军,然其分散围攻,局部兵力优势并不大。且为擒获阿史那霄云,吐蕃人正猛攻馆驿,用于防备唐军背袭的兵力更加有限,一个照面,吐蕃军防线就被大唐铁骑洞穿。

    “上!”柳萧菲见馆驿西墙近在眼前,在马上抛出飞爪后双脚一点,落在马鞍上,

    然后双臂发力,紧抓绳索,猱身而起,如鸿鹄般飞上墙头。

    “向南!”见柳萧菲得手,王霨等人不再逗留,趁吐蕃军来不及合围,转而南下。

    “挡我者死!”王霨催马挺槊,如杀神下凡,一路砍瓜切菜,一直杀到馆驿西南角才一个急转弯向东奔去。

    吐蕃人从北门攻入金城,馆驿则位于城东南角,故围攻馆驿南墙的吐蕃兵本就不多。唐军骑兵如疾风烈火杀过馆驿南街,然后北上奔向馆驿东门。

    “先杀了外面的唐军!”吐蕃人意识到如果不解决高舍屯等人,恐永远无法攻破馆驿。

    “死战!”高舍屯纵马冲向敌阵。

    “死战!”王霨不知疲倦地反复挺槊刺捅,浑不记杀伤了多少敌人。

    “死战!”马璘用逐日弓射出的长箭绵绵不绝,专门狙杀吐蕃军头目。

    “死战!”卢杞也热血奔涌,高声怒吼。

    无奈吐蕃军越聚越多,且为阻止唐骑,吐蕃长矛手已列阵完毕,将本就不宽敞的馆驿东街堵得严严实实。

    “杀!”眼看唐骑就要撞上如林长矛,馆驿东门忽然洞开,数骑飞龙禁军奔腾而出,斜着冲向吐蕃长矛阵的背部,毫无防备的长矛兵顿时乱成一团。

    不等吐蕃人调转枪头,越来越多的大唐禁军从馆驿杀出,四处冲击长矛阵,原本严密的阵型荡然无存。

    “援救公主!”高舍屯劈刀一砍,斩断一根长矛,杀入敌阵,千余铁骑随之而进,躐阵厮杀。

    唐军两面夹击,如汤沃雪,将原本围攻馆驿东墙的吐蕃兵杀得干干净净。

    “公主殿下无恙否?”高舍屯的嗓子已然哑了。

    “殿下无恙!”元载和程元振齐声回道。

    “速走东门!”王霨在千万人中瞥见了熟悉的容颜,长舒了口气。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唐军一路厮杀到金城东门时,城门守军已被吐蕃干掉,大门刚刚关闭。吐蕃士卒听到动静,严阵以待,长矛手、刀盾兵、弓箭手列成方阵拦截,轻骑兵游弋在两翼,随时准备包抄。

    “萧菲小娘子,带义学学子用震天雷开路!” 随王霨西行的义学学子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且各有所长,放在平时,王霨绝舍不得让其身涉险地,可眼下已到生死存亡关头,王霨明白必须毫无保留,“马别将,请掩护义学学子。”

    “诺!”柳萧菲带领三十多名义学学子挥鞭催马,顶着箭雨奋勇向前。马璘等人则挽弓搭箭,掩护义学学子。

    马璘所使逐日弓由大唐将作监精心制作,尺寸接近骑弓,却拥有不亚于步弓的射程,可谓巧夺天工,只是制作颇为不易,仅打造数张,供圣人田猎使用。良弓配神将,如虎添翼,逐日弓在圣人手中不过是装饰点缀,在马璘手中则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利器。

    义学学子刚开始冲锋,马璘就连珠箭发,精准点杀吐蕃弓箭手。然逐日弓毕竟只有一把,其余唐军的骑弓射程不及步弓,单靠马璘一人,无法完全压制吐蕃弓手。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十二)

    幸而王霨精挑细选的三十多名义学学子均有不俗的马上功夫,他们或挥刀拨打、或举盾遮掩、或藏身马腹,皆避开了吐蕃军的箭雨。即便有学子的坐骑中箭,他们亦能迅捷下马,避免被战马压倒。

    见吐蕃长矛已近在眼前,柳萧菲收回长剑,右手从马鞍侧抓起甘瓜大小的铁罐,左手从躞蹀带摸出火折子,火折子一碰铁罐,铁罐头上立即闪烁星星点点的火光。

    “杀!”柳萧菲使出浑身气力,将铁罐抛入吐蕃阵中。尾随其后的是义学学子抛出的二十多个铁罐。

    “猛火油!?”北庭军擅用烈油纵火的“恶名”,远在雪域高原的吐蕃军亦有耳闻,所以他们早有防备,骑兵都携带有一斤左右的沙子。

    “快撤!”柳萧菲抛出铁罐后,一拽缰绳,战马向右急转弯,从吐蕃阵前飞掠而过,毫不理会手忙脚乱解沙袋的吐蕃人。

    天崩地坼乾坤动,穿云裂石人马空。

    二十多个铁罐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遮天障目的浓烟,吐蕃方阵瞬间土崩瓦解,游弋在两翼的战马暴躁不安,或上蹿下跳,将主人甩落;或不管不顾、撒腿便跑。

    远在数十丈外的唐军坐骑也受到惊扰,摇头摆尾、嘶鸣不断,唯有王霨胯下的赤炎骅不为所动,摆出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堪堪逃离爆炸范围的义学学子的坐骑比赤炎骅更为淡定,它们大口呼吸着混着浓烟的空气,毫无不适之感。

    “斩敌!夺门!”王霨一夹马腹,赤炎骅如龙跃起。

    见王霨横戈跃马,高舍屯、马璘急忙安抚好坐骑,率领唐骑紧随其后,清剿残敌。

    义学学子在柳萧菲带领下兜了个圈子,踏过满地残尸断骸,进入浓烟滚滚的门洞,麻利地推开厚重的大门。

    城门大开、硝烟散去,千余唐骑奔涌而出,逃出金城,而城外并无沙陀部的踪影。

    “元都护、程少监、高副使,请护送公主殿下先行,某率义学学子断后!”王霨知道,危险并未根除,吐蕃军随时可能追来。

    “某可令他人断后,霨弟何必……”元载在王霨耳边嘀咕道。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王霨慨然道,“元都护,请速行!”

    “霨军使高义!”程元振声带哭腔。

    “霨军使珍重!”高舍屯肃然施礼道,“稍加阻挡即可,不必死斗。”

    “某随霨军使断后。”马璘斩钉截铁道。

    “善!”元载点头称是,“飞龙禁军留一队人马,听霨军使号令。”

    “霨弟……”阿史那霄云梨花带雨,“要走一起走,吾非贪生怕死之人。”

    “快走!”王霨抽刀猛拍阿史那霄云的坐骑,坐骑吃痛,撒腿便跑,紧跟霄云的琉璃等数人也急忙催马跟上。

    “琉璃马后之人为何如此眼熟?”王霨忽觉得有点怪异,但兵荒马乱,他来不及多想。

    阿史那霄云等刚刚离去

    ,吐蕃骑兵便从东门追来。只是东门内的惨状令吐蕃骑兵惊恐不安,再次面对唐军动作便犹疑了许多,不复之前的刚猛无畏。

    王霨并未选择硬抗敌军,而是采取放风筝的策略,走走停停,不时杀个回马枪,抛出两三个震天雷吓阻敌军。

    吐蕃骑兵被震天雷吓得三魂出窍六魄离身,更兼马璘神射如电,专杀敌军头目。吐蕃军虽人多势众,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王霨等人越走越远。

    “走,吐蕃人应当追不上了!”王霨松了口气,挥鞭向东,可不等赤炎骅跑热身子,前方兀然传来刀剑交错的厮杀声……

    五更鼓角声悲壮,陇右星河影动摇。

    金城东五里亭附近,吐蕃内副相达扎路恭举鞭遥指被分割包围的唐军,轻笑道,“今夜得擒唐公主,裴东主当记首功!”

    “副相谬赞,全是副相运筹帷幄之功!”裴诚双目不离战阵。

    昨日上午攻城之战功亏一篑,之后又被暴雨耽误,白白浪费一下午,达扎路恭甚是焦灼。虽然金城守军有限,然鄯州未破,达扎路恭一路偏师深入大唐腹地,可谓兵行险招,一旦有变,或将全军覆没,急于破城的达扎路恭不得不借助裴诚之力。

    夜半时分,藏匿在金城闻喜堂分号内的数十名裴家死士,乔装成劳军百姓来到防守松懈的北城,毒杀沙陀守军后骤然发难,打开北门,放吐蕃军入城,并引导其直扑馆驿。

    夤夜奇袭,变数颇多,达扎路恭并未进城,而是移师金城北门外指挥,一面派兵控制位于金城东北角的府衙,一面令人夺取其余三座城门,对唐军来个瓮中捉鳖。

    达扎路恭虽不相信唐军还能逃出金城,可谨慎期间,他依然在城东五里亭布下五千兵马,以防万一。不料唐军竟然突破重重包围,从金城东门逃脱,达扎路恭与裴诚急忙沿大河东行至五里亭,恰好遇到吐蕃伏兵袭击逃窜的唐军。

    两军平地野战,兵力多寡至关重要。唐军不过千余骑,且连经恶战,人疲马乏。五千吐蕃精兵以逸待劳、突然偷袭,一个冲锋就将唐军纵队凿穿,分割成数段。

    千余名唐军骑兵结成一个个小圆阵拼死抵抗,无奈实力悬殊,伤亡越来越多。

    “终于要结束了,总算不虚此行。”达扎路恭听厮杀声渐小,喜笑颜开,“传吾军令,务必生擒唐人公主及元载、高舍屯、骨咄支、王霨等人。”

    “副相,那小杂种……”裴诚急切道。

    “放心,吾问几句话后,便交于裴东主处置。”

    “副相,小杂种甚是狡诈,某要亲眼看他束手被擒。”裴诚还是不放心。

    “有劳裴东主。”达扎路恭向亲卫使了眼色,示意他盯紧裴诚。

    “多谢……”裴诚话未说完,西面忽然响起惊天巨响,震得他双耳欲聋,达扎路恭被吓得一个趔趄。

    “天雷!?素叶镖局的天雷!”裴诚最先反应过来,手指西方疾如烈

    风的数十骑道,“小杂种定在其间!”

    “天雷?”达扎路恭疑道,“莫非也是王霨鼓捣出来的?”

    “非此僚,孰能为之?”裴诚叹道。

    “不除此子,难灭大唐!”达扎路恭面露狠厉之色,抽刀令道,“全军突击!歼灭唐军,生擒王霨!”

    可不等达扎路恭的亲卫上前阻击,震天骇地的爆炸声接连响起,正围攻唐骑的吐蕃兵马一阵慌乱,本坚如铁石的包围圈出现了裂隙。

    “可恶,某不信小杂种的震天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吾定要手刃此贼!”裴诚竭力安抚好坐骑后,率领数十名闻喜堂武士杀向王霨。

    突阵射杀吐蕃将,独领残兵十骑归。

    从金城撤退之时,阿史那霄云、元载、程元振三人位于纵队居中稍靠前的位置,身边是幸存的飞龙、龙武两支禁军的士卒,防护不可谓不严密。

    离开馆驿时,阿史那霄云将公主仪仗悉数丢弃,无奈夜色之中,女性的身形、服饰依然格外显眼,埋伏在五里亭的吐蕃军迅速锁定了阿史那霄云,并派重兵拦截。

    激战之中,禁军将士拼死顽抗,元载也亲自持刀上阵,他左肩中了一箭,幸好未穿透铠甲。程元振在内侍中算得上身材高大、武力不凡,可他何曾面临过如此局面,早已吓得两股战战、口不能言。反倒是阿史那霄云颇为冷静,她一边高声鼓舞唐军将士,一边拔出匕首,随时准备引刀自刭。

    无奈吐蕃军势大,飞龙军、龙武军士卒伤亡惨重,元载、程元振、阿史那霄云三人也被吐蕃军切割开来。若非达扎路恭下令生擒,吐蕃人担心误伤,残存的唐军士卒早被箭雨一扫而空了。

    “吾死不足惜,只是可惜……”阿史那霄云回头望去,却见数十骑兵冲突吐蕃重围,杀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浑身血迹斑斑的王霨。

    方才王霨发现元载等人遭遇吐蕃伏击后,焦心如焚,一头扎进吐蕃人层层叠叠的包围圈。为尽快突破,他命令义学学子将震天雷掷出,炸开通道。在耗尽了绝大部分震天雷后,王霨一行终于冲破吐蕃重重兵马拦截,杀到阿史那霄云身边。

    “霄云!”此时此刻,王霨什么也顾不上了,跳下赤炎骅,一把攥住阿史那霄云的手。

    “霨郎!”阿史那霄云忽觉无比轻松,丢下匕首,握紧那双既熟悉又温暖的手,“死前能再见汝一面,足矣!”

    “与卿同生共死,亦吾之愿也,可但凡有一线生机,某还是希望汝活下来。”王霨轻轻抱了抱霄云,转身拔出横刀,将她护在身后。

    “霨郎,吾虽不若雯霞剑技超凡,却不甘躲在汝身后。”阿史那霄云从地上摸起一把横刀,与王霨并肩而立。

    “吾之幸也!”王霨见她神色坚毅,不再多言,两人与马璘、柳萧菲、卢杞等一起挥刀,合力对抗密密麻麻的敌军。

    “萧菲小娘子,震天雷还有几颗?”包围圈越来越紧,王霨急问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誓与金城比情坚(十三)

    “两颗。”

    “扔一颗出去,留一颗与敌人同归于尽!”王霨笑道。

    “诺!”柳萧菲退后一步,收回长剑,点燃震天雷。

    吃过亏的吐蕃人见状,忍不住开始后撤,可依然有不少人被震天雷爆炸后的碎片击中,滚滚浓烟中,包围圈顿时松了一些。

    “能突围吗?”王霨低声问马璘。

    “只剩下三十多人,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太难了!”马璘想起同罗蒲丽,心中一疼。

    “小杂种,去死!”浓烟刚散,吐蕃军还未上前,突然有人持弩急射。

    “裴诚!”低头闪避的刹那,听到熟悉的声音,王霨立即明白吐蕃人如何攻陷金城了。可刚低头,王霨就察觉不对,因为弩矢破空声的方位与他判断的有些微差距。

    “霄云小心!”电光朝露间,王霨猜出了裴诚的恶毒用心。

    “啊!”一声惨叫,王霨身旁有人随之倒地。

    “狗杂种,失去亲人的滋味怎么样?”裴诚如癫似狂,他正欲上弦补射,东方忽然传来轰隆的马蹄声。

    “沙陀人!还有回纥人!?”远方传来吐蕃人惊恐的喊声。

    “回纥部如何深入陇右?”

    裴诚一愣神的功夫,王霨大喊:“援军来了,扔震天雷!”

    眼疾手快的柳萧菲当即抛出最后一颗震天雷,裴诚见状,拔腿就跑,吐蕃士卒也四散而逃。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中,王霨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道,“霨郎君放心,吾阿姐无恙。”随之而来的就是阿史那霄云的痛哭声……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六月二十九日寅初时分,五百沙陀骑兵引领千余名打着鹘鹰旗的铁甲重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正围攻唐军的吐蕃军,猝不及防的吐蕃人兵败如山倒,主帅达扎路恭险些被擒,刚到手的金城也得而复失。

    达扎路恭连忙带兵向西撤退避其锋芒,孰料对手竟然在乌亭逆水与大河交汇处设有埋伏,弓弩齐发如雨,还用上了恶毒无比的猛油火,持鹘鹰旗的铁甲重骑亦追杀而来,吐蕃军再败,连夜向鄯州方向退去,对手却不依不饶,穷追不舍,两万多吐蕃军能逃回鄯州城下的不过十之一二。

    金城之败令吐蕃东路军大惊,此时陇右各军镇、守捉援军云集鄯州附近,吐蕃军担心遭夹击,愈发惊惶。恰逢国内传来赞普赤德祖赞赛马时遇刺身亡的噩耗,吐蕃东路军急忙放弃鄯州,经石堡城退回高原。

    两日后,王霨等人离开金城,再次踏上西行之途。经受战火洗礼的金城军民正齐心协力修补城墙,不少吐蕃战俘也在郡县团结兵看押下搬运砖石木料。

    经过恶战,护送阿史那霄云的骑兵足足折损了一半,只剩一千余骑,飞龙军、龙武军、康居军将士的遗骸已由金城府衙收殓在庄严寺中,素叶居将出资护送其家人前来认领安葬。骨咄支则派出一个百人队,快马加鞭,送战死的沙陀勇士魂归故里蒲类海,王霨则命素叶居购买大量冰块赠与沙陀部,并传令沿途分号妥为迎送。

    骨咄支闻之,亲自登门致谢,王霨与他闲聊半天北庭军西征石国的往事,但两人默契地均未提及夜

    战吐蕃之事,骨咄支没解释为何去而复返,王霨也没问沙陀部遭遇了什么,只是之后骨咄支对王霨愈发恭敬,不复之前客气中带着些许倚老卖老。

    元载、程元振对从天而降的援军也颇为诧异,元载不解回纥骑兵击退吐蕃人后,为何不告而别?程元振则猜不出是何人调动回纥部深入陇右,救援大唐公主。

    “莫非是太子殿下……”程元振在东宫日久,知道李亨通过建宁王联姻回纥公主,获取了回纥部的支持,“有回纥人之助,太子殿下登基无忧矣,建宁王贵为回纥可汗之婿,岂不压广宁王一头……”

    喜滋滋的程元振打着小算盘,完全没留意霄云公主身边随嫁婢女人员的变化,毕竟一番恶战,不少人死于乱军之中,少几个人又有谁留意……

    再次西行,阿史那霄云且喜且忧,喜的是二人心意相通,且有外力襄助,或能逃脱和亲噩运;忧的是前路漫漫,世事多变,再精妙的筹谋也可能落空……

    “好在总算了了件心事……”阿史那霄云轻轻推开车窗,盯着前方身形笔直的情郎,柔情似水。

    经过金城之战,高舍屯麾下的康居军也死伤不少,他们停在了金城,并未继续东行勤王。一方面固然是为了休整,另一方面,高舍屯从被俘获的吐蕃将士口中得知,吐蕃赞普发兵二十万,分东西两路进犯唐境,东路军攻陇右,西路军则剑指安西。

    高家经营安西日久,高舍屯深知安西四镇因勤王之故,兵马甚是短缺。且高仙芝、封常清捐躯蓝田之后,中原板荡,圣人一直未任命安西四镇兵马节度使,此刻安西四镇群龙无首、人手不足,一旦遭遇吐蕃袭击,凶多吉少。高舍屯反复思量后,决定上表天下兵马元帅府及圣人,恳请暂停东行,移师安西,防范吐蕃。元载、程元振、骨咄支、王霨等联名上书,奏明金城之战始末,佐证高舍屯之言。

    黄河流水鸣溅溅,燕山胡骑鸣啾啾。

    陇右战事百转千折,中原平叛如火如荼。李亨与李隆基收到来自陇右的捷报时,潼关城上,哥舒翰不动如山,令叛军无计可施;河东轵关陉,郭子仪击退了范阳叛军的侵扰,却无力南下收复神都洛阳;云州城外,朔方李光弼依然在与叛军高秀岩、田承嗣部对峙;江淮睢阳,张巡带领士气满满的唐军健儿数次击垮史朝义的进犯,但江陵军凭借水网自保有余、进取不足,眼睁睁看着平卢叛军在河南道东部坐大。

    对于吐蕃的进犯,李亨一心在收复洛阳,对千里之外的安西并不在意,他本想驳回高舍屯所请,但念及康居军仅剩一千余人,对中原平叛大局不过杯水车薪,决定等等再议。

    李隆基对吐蕃入寇碛西甚是忧心,召李泌进宫议了数次后,派高力士亲往华州面见李亨,后下诏晋升高舍屯为安西四镇节度使,许其自行招募健儿,防范吐蕃。

    李隆基父子对突然杀出的回纥援军均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皆以为是对方所为。可李亨自知尚未邀回纥平叛,李隆基则对回纥骑兵深入陇右甚是提防。

    狐疑之际,回纥汗国叶斛太子的奏表送抵华州和长安,叶斛在表中怒斥吐蕃不遵藩属之礼,侵犯大唐。回纥汗国为解天可汗之忧,发兵一万经朔方南下,

    解金城、鄯州之围,功成之后,旋即退出唐境,秋毫无犯。虽言事急从权,然行事不周之处,还请天可汗、天下兵马元帅见谅。

    不日朔方、河西节度使先后奏报,前些时日确有数十支商队从回纥诸地入境,因过所齐全、勘验无误,当时并未在意,而今方知此乃回纥人化整为零、乔装入境之策。近几日亦有大队人马横穿大漠北上的踪迹,境内亦无再现回纥兵马,想来其已北归。

    叶斛的解释及朔方、河西节度使的奏报令唐廷上下松了口气,有识之士岂不知回纥亦怀觊觎碛西之心,可眼下中原板荡,顾不上边疆之地,但求二虎相争,互相制衡,待大唐平定内乱,腾出手再收拾碛西局势。

    唐蕃陇右之战,如石投水,引发层层涟漪。回纥葛勒可汗担心吐蕃控制陇右,急命太子叶斛率麾下两万精骑远赴金山,监控碛西。

    “霨郎君真是大手笔,猛油火一送就是一千桶。”叶斛遥望西南,“不过,某亦不曾食言……”

    叶斛身后,两万名刚刚从各部落召集而来回纥骑士鲜衣怒马、铠甲鲜明,毫无征尘。

    远道高柳自成荫,长沟引水灌茂林。

    夏日庭州,草高花繁,地若彩锦,天碧如洗。北庭长史杜环站在西门城楼遥望天山,长叹道:“大好河山,岂能弃焉?”

    在他目光的尽头,一面黑狼大纛悄然出现在地平线上,葛逻禄部的迎亲使即将抵达庭州。

    而杜环和葛逻禄人皆不知,阿史那雯霞正潜伏在西大寺鸱吻边上,打量着熟悉的城池,“阿姐,谋剌逻多的手下已经到了,突骑施人也在路上,汝何时才来?”

    与此同时,素叶水北草场上,满身是血的朱邪尽忠带着仅存的数百族人一刻不停向东逃窜。昨夜,素不对付的葛逻禄大小二牙竟然同时发难,南北夹击,偷袭沙陀部落。

    一个多月前,葛逻禄大叶护谋剌逻多被意欲复国的突骑施人狠狠教训了一番,损兵折将,连碎叶城都险些丢了。朱邪尽忠以为葛逻禄大牙没有一年半载难以恢复元气,不免放松了警惕,夜夜笙歌。

    不料谋剌逻多与谋剌思翰居然联手,卡在碎叶城和弓月城之间的沙陀部当即遭遇灭顶之灾,数万族人被俘,牛羊车马全为葛逻禄人所夺,朱邪尽忠仅以身免。北庭都护府安插在河中多年的眼线一夕覆亡……

    海天东望夕茫茫,山势川形阔复长。

    大唐境内各方鏖战不休之际,一望无际的碧波之上,白衣大食公主艾妮塞迎风站立在博良商行海船甲板之上,她凝视东方,默默无言。

    而距离大海近千里远的木鹿城中,黑衣大食千夫长穆台阿急匆匆来到总督府,他刚接到乌浒商肆马斯喀特分号东主那俱远恩的密报,这位与唐人有着血海深仇的石国王子在港口内发现了倭马亚家族的艾妮塞,那俱远恩动用乌浒商肆武士试图将之擒拿,却因唐人武装商船的干预功亏一篑。

    穆台阿走进艾布·穆斯里姆简朴整洁的房间,正欲开口,却急忙闭上嘴,因为他心中至高无上的总督正对着一张硕大的河中地图,抚须长思。房间桌子上,有一封刚打开的信,落款人赫然正是大唐河中节度使阿史那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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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西域少年行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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