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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氏子兴     乱入南宋txt下载     乱入南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164章 以工代赈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秉辰愁得眉毛都快要掉了,柳子街外的粮船已经到了十日有余了,他朝李家跑了不下十回,就想问问李伯言,什么时候开仓放粮。

    对于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李伯言就想给他来上这么一巴掌,你以为老子做慈善啊,还想白吃白喝?美得你!

    当初得了稻种的大户,纷纷毁约,将那些原本签了契约的佃户赶出了庄子。眼下城中流民越来越多,收些新的佃户再容易不过了。这些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自然是有抵御灾害的实力。

    那些原本签了五年十年的佃户,倒头来一场空,什么都没了。这也无可奈何,对于那些大户老说,这些佃户就是弱势群体,就连所谓的契约,都是单方面的。签字画押,都是留在主家的卖身契,现在想辞退,就一句话的事情。

    州府的衙门外,前来告状的人越来越多,赵秉辰头都快炸了。城里的流民越来越多,当初若是没有范伯崇种下的因,也就没有如今的苦果了。他今日已经不下百次地骂了范伯崇、李伯言了。

    这简直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秉辰,朝廷的公函来了没啊?这眼瞅着城中流民就越来越多了!”筠翁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道。

    赵秉辰摆了摆手,听着府衙外的哭声,心烦意乱地说道:“湖南各州,受灾最小的便是我们南边地区了。听闻潭州、邵州还有全州,大水冲的房子都垮塌了,一片狼藉。朝廷下放的公文,没提到赈灾粮草何时能到,只说全力救灾,不得延误秋收。”

    筠翁皱眉道:“那也得人有力气才种得动地啊,这人都要饿死了,朝廷不拨粮下来,怎么是好?韩相公呢?你没给韩相公上书?”

    “上了。如今夏税未收,前线各地的军粮筹措乃是大事,韩相爷也不能徇私拨粮,单给我们永州。”赵秉辰叹了口气,扶额头痛道:“等朝廷拨粮,先至潭州、邵州,等到我们永州,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了,今年又要饿死不少人了。”

    筠翁皱眉道:“眼下永州各地粮价飞涨,一日一个价,都快是平日的三倍了,再这样下去,别说这些流民,就是城中百姓都受不了。”

    赵秉辰怒拍桌子,气道:“最可恨的就是那些商贾,一个个牟取暴利,不知黎民疾苦。这李家的粮船都到了,停在柳子街已数日,这个李伯言居然颗粒不卖,这是要饿死一城的百姓他才开心么?真是混账!筠翁,我现在恨不得率永州营的人,直接去抢了他李家的粮船!”

    “不可,秉辰。万万不可。”

    “那你说怎么办?”

    筠翁叹了口气,说道:“眼下我再去求求赵相公,让他跟李家说说,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开仓赈灾。至于秉辰你,让永州营的人将那些流民赶出城,自谋出路去吧。”

    “也只能是如此了。饿死在城中,再爆发瘟疫,那真的就是厄难了。”

    暴雨洪灾,比连年大旱要轻上不少,至少永州的秋种已经在开始了,只要熬过这三个月,永州就能恢复过来。

    “府尊!府尊!”

    赵秉辰还在发愣,门外衙役忽然疾呼着跑进来。

    “什么事?是那些佃户又闹事?”

    衙役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好像都往柳子街赶去了。”

    赵秉辰兀的站了起来。

    “不好,秉辰,快派兵过去,这怕是要闹事。快些,通知曹通判、柳统制,赶紧去拦住这帮流民!”

    一旦闹事,这股风头一起,怕是整个城里还没饿死,要血溅三尺了。

    “筠翁,你也快随我去柳子街看看,这真压制不下来,永州危矣。”

    两人急急忙忙地坐上轿子,往柳子街赶去。

    等赵师到了柳子街,发现永州营已经感到,毕竟还是马快一些。发现这些流民们并没有骚乱,而是排在李家的铺子前。

    李家大发善心,开始施粮了?

    “都让让,都让让,府尊来了!”

    赵师在兵卒开道下,凑近了铺子前,看到流民一个个登记,领了木制的小号牌,然后乐呵呵地扭头就走了,便问道:“你们这是在做甚?”

    “禀府尊,东家吩咐了,城中流民,可在庄子上做工,温饱食宿皆由李家负责。哦,对了,吾家东家太忙抽不开身,得知府尊会来,还特请府尊移驾,往庄上一聚。”

    赵秉辰眉头一松,虽然不知道李伯言在搞什么鬼,但是能帮着将这群流民养活,那就是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便吩咐道:“柳统制!”

    “末将在!”

    “派五十兵丁,在此维护治安,有扰乱赈灾者,一律押送大牢!”

    “末将遵命!”

    赵秉辰当然不是白痴,这是绝佳的蹭政绩时刻,岂能不参与。然后坐上轿子,匆忙赶往李福星的庄子上去了。

    ……

    ……

    庄上的重建工程已经开始。滨湖边上的庄子除了修修补补,倒也没多大扩建。李家早年的旁系,早就在李勋德一代就彻底断了联系,如今李家不到十人,一个庄子自然够住了。

    重头戏,全部压在了后边的作坊上。

    味精的酿造,需要粮食,眼下正是粮食紧缺,所以没有上工的工匠以及原本来李家庄子上的一百佃户,都参与到了扩建的工程上。

    伐木、烧砖,自从东风物流上市以来,李家味精的销量直接翻了一倍,当初的那套作坊,早就太狭窄了,正好趁着这次机会,拆了重建。

    烧窑烧玻璃的地儿,也是干得热火朝天。

    新到的流民,有进山伐木的,也有帮着将玻璃原料粉碎研磨的,总之也没闲着。李家在这样的日子里,能够让他们有吃有喝有住,已经是活佛在世,他们哪里会不感激涕零。

    以工代赈,没错,从治灾老鸟范仲淹那儿学来的一招,如今李伯言也玩上了。管吃管住,不要工钱,这在平日里,哪里来的好事?

    赵汝愚看着永州数千的流民,在李伯言的带动下,趋于稳定,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伯言,这次你倒是真做了一桩好事。”

    “老师这话说的,难道之前我做的就不是好事了?”

    陈傅良站在一旁冷哼道:“压榨百姓,怎能算得了好事?”

    “诶呦,陈老这话听着怎么这般酸溜的?”

    “哼!”

    赵汝愚觑了一眼李伯言,摇头苦笑两声。这一老一小,两个活宝,什么时候才能和睦相处。

    “议逊,议逊啊!”

    隔着老远,赵秉辰就一路小跑着赶来了……

0165章 心中的光明

    “呀,赵相公、止斋先生也在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赵秉辰面带微笑,这次治灾,多亏了陈傅良、叶适等鼎力相助,在西山才没引起什么骚乱,所以面对这几个逆党之人,赵师也没太大的敌意。

    在大宋,这被贬官、罢黜,那都是家常便饭。当年苏东坡因为乌台诗案,这一贬再贬,都到了琼州了,这诗词一出,照样天下皆传。官位高低,并不影响私下交流。

    陈傅良倒是对有些平庸的赵师瞧不上眼,“行之、正则,我们去看看那些流民的伙食,免得有些人以次充好,把人不当人。”

    赵师听着这语气,便笑问道:“大郎,你怎得罪他了?怎么这话里还带刺的?”

    “府尊不知,陈老属相是刺猬。扎人那是正常的。”

    “去,议逊,不要乱说。我有些乏了,去歇息片刻,赵知州,告辞!”

    “赵相公走好。”

    赵秉辰脸上笑意收起来,问道:“大郎这次赈灾有功,他日定当上奏朝廷,以表功绩。不知道你请本府过来,是所谓何事?”赵师已经够给面子了,若是其他人,你自己不上门,还让老子亲自跑一趟,多大脸!眼下还指望着李伯言能帮他渡过这道难关,也就收敛起那领导姿态了。

    “我请府尊来,是商议城中灾粮一事。”

    “好!”赵秉辰眼睛发光,“本府早就知道大郎心地善良,你是要本府帮发灾粮是吧?这个好说,永州营随便调遣。”

    李伯言呵呵一笑,说道:“赵知州,全永州这么多人,靠我一个人,您觉得养得活?”

    赵秉辰目露难色地叹气道:“也是,看来是本府想多了。”

    “不过嘛……”

    “不过什么?大郎你就别跟本府绕弯子了!”

    李伯言接着说道:“城中粮价飞涨,维稳粮价,这个还是可以做到的。”

    赵秉辰大喜,说道:“你是说李家开始平价售粮?”

    “不是李家,是我将灾粮给您,让官府来平价售卖。”

    赵秉辰一愣,有点懵逼,是不是他听错了?官府卖粮?这不是白白将好事拱手送到他手上?

    “大……大郎,我这是听错了?”

    “您没听错,就是让官府平价售卖。不过为了防止恶性囤购,都要按户买卖,免得出现某些不良奸商,低价收购,高价卖粮。”

    李伯言这已经是出了钱出了力了,这些活儿,当然让那些吃饱饭没事干的衙役、官吏来做,他操哪门子心。

    “那卖粮收来的钱呢?”

    李伯言说道:“自然是再交给我,去买粮啦。”

    “好!好!这要能撑过三个月,等新粮收上来,一切都好办了。”

    李伯言嘿嘿一笑,说道:“不过嘛……”

    “不过什么?”

    “这个知州也明白,这粮草贩运,也是有路耗的,这个……等到秋收之后,得补给在下。”

    赵师还以为什么难事,便道:“么的问题!”

    “还有……”

    赵师皱眉道:“城中粮价居高,刻不容缓,大郎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在下还有一件互利互惠的事情,不知道赵知州想听不想听。”

    “快说!”

    李伯言清了清嗓子,说道:“历来官粮征收,都是朝廷包的官船,这路耗得要三成,你看,今年秋收,知州包给我,只要两成五,剩下这半成,自然是地方收入,任由赵知州您调配,如何?”

    “吼啊,吼啊!”赵师开心地像个两百斤的大胖子,这尼|玛,送上门来的财政收入啊,不接着都对不起自己了,以至于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

    ……

    于此同时,邵州、潭州等地,都上演着这一幕大戏。朝廷的赈灾船粮未到,永州李氏的灾粮已经到了。让原本处于绝望的各地百姓,看到了生存的希望。不同于永州的是,这些重灾区,就没有永州来得幸运,有以工代赈的举措了,永州的灾粮,那也是要成本的,只能说是能够维稳粮价,让更多的人不饿死,保证秋收。

    李伯言做不到舍生取义,只能是这样尽力而为了。当然官粮民运的项目,在荆湖南路拿下了四个州。

    岳麓书院也遭受了一场湘江的洗礼。书院之中,倒是没有饿死的情况,能有钱来此读书的,哪一个家底不殷实。

    然而这些日子,东风物流快速、高效赈灾的事情,让岳麓书院的师生们一个个都跟哑巴吃黄连一样,有苦说不出。

    这简直就是一个无形的耳光,抽打在了他们脸上。

    读书为了什么,不就是走上仕途,胸怀天下,施展抱负,匡扶社稷么?

    那么面对如此天灾,他们有能做什么?朝廷又准备做什么?

    这一切的一切,一个永州的商贾,先做到了。

    那么,之前的争辩也好,不甘心也罢,仿佛都已经得到了无声的证明。

    或许一月两月的饿不死太多人,但是肯定是要影响夏种秋收的。这样就会是一个恶性循环。而且,就算饿死一个人,那就是罪过,都是无能!

    今日南北两斋的学生,都没去讲堂听课。同样的,也没有书院的教习讲课。

    为什么?

    没脸!

    陈淳也好,黄也罢,当初受了晦翁点拨,又对道学充满信心的朱门弟子,他们没有脸,再去跟这群年轻的学生讲,我们要修身养性,我们要遵循天理道义。

    天理道义,能拯救灾民?

    一场思想狂潮,在书院之中掀起。他们是门生,有的并非弟子。那么,如果说追随的脚步错了,还应该在这书院里呆下去吗?

    南斋最小的赵葵,目光呆滞地看着手中的这本《大宋经济论》。

    他乃衡山人。

    衡山,离永州不远。

    他拿着包袱,终于下定了决心。

    走出南斋的一刹那,黎贵臣正好拿着书,站在院中。

    “阿葵,你……”

    “山长,我要去追随心中的光明了!告辞!”

    黎贵臣面如死灰,手中的书落在地上。

    随后,南斋涌来的脚步声,更加多了。

    “葵弟,等等你哥!”年长三岁的赵范与黎贵臣擦身而过,不留片叶。

    “先生,告辞!”

    “告辞!”

    南轩除了些沈有开、刘宰等人的亲传弟子,普通门生,纷纷奔走而去。

    这一刻,黎贵臣竟然惨白地无话可说……

    圣人?光明?

    他们这一生追随向往的,究竟又是什么?

0166章 人傻钱多

    临安,

    富贵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街之上,随便一人,都是穿丝戴花,看着都像家底殷实之人。

    一场浩大新颖的拍卖会,一锤定音,宣布结束了。

    段景手心冒汗地坐回到后边堂上。

    “倒水。”

    “诶,诶。”伙计麻利地把水倒在杯中,递到段大掌柜手中。

    “段爷,今儿个生意可好呀?”

    段景觑了一眼,冷哼道:“不该知道的别瞎打听。不过今儿个爷心情好,你自己看吧。”

    “小的不识字。”

    “真是事儿多。看着点,段爷教你识字。”

    “银镜”

    “银镜段爷,这后边的字儿我认识,五面,九千贯。”

    伙计手一抖。

    九千贯?

    我的天老爷爷!

    五面镜子,卖了九千贯?

    段景见到木楞的伙计,笑道:“如何?你段爷的本事高不?”

    “主家老爷到处找你,你倒好,在这里充起爷来了!”女子鸟悄地走了过来,一把拎起了段景的耳朵,疼得还美得冒泡的段景嗷嗷地叫起来。

    “娘子饶命!娘子饶命!”

    女子松了手,道:“还不快去!少东家将这么大生意交给你打理,不是让你在这里吹牛皮的!”

    “是是是,娘子说的对。”段景心里这叫一个哭啊,这娶前是你侬我侬,娶后竟成了母老虎,跟前些日子听那水浒里头的母大虫似的,段景只能默默在心里头抹泪。

    他这是犯了什么煞星,居然娶到个母大虫!

    堂前,李康达静坐着,见到贼眉鼠眼的段景赶过来,问道:“你这耳朵怎的?这么红。”

    “啊哈,东家见笑了,耳朵痒,就搓了搓,这不就红了。东家放心,下一波灾粮已经在筹备了,等永州的货装到临安,立马送去。”

    李伯言如今转运灾粮不说,还将流民生产完毕的琉璃统统贩卖到各州。

    一时间,原本价格昂贵的琉璃制品,瞬间成了大路货。谁家喝个水,不用琉璃杯装个逼的,就连各个正店之中,都将瓷杯换成了琉璃杯,赶时髦。

    东风物流,就这样从盘活,到盈利,如今已经是暴利了!五十余艘骚包船加上当初的三艘福船,驰骋在大宋各州的河道、湖泊之中,简直成了永州的代表。

    每当那些第一次见到那造型奇特的骚包船,一些埠头的人就会乐呵呵地来一句,“甭看了,永州来的。”

    李康达点了点头,看着其貌不扬的段景,办事情倒是利索。

    段景忽然想起件事来,说道:“东家,这昨儿我记起来一个人,好像是晗乐榭的,说是要找您。好像是复姓欧阳的一位姑娘。”

    “恩。嗯?晗乐榭的?”

    “是啊,我这也莫名其妙,东家来临安啊,应该没人晓得啊。”

    李康达眯缝着眼问道:“那你后来打发走了?”

    “没,您不在,我就给七夫人说了。”

    靠!

    李康达脸色一变,“镜子呢?镜子还有货没货?”

    “昨儿个几位夫人刚拿走六面。”

    “首饰。有没有新的首饰?”

    段景见到李康达匆忙的样子,点了点头,道:“扬州请来的好些个珠宝师傅,倒是琢磨出来些好首饰。”

    “快拿些给我,快!”

    李康达这叫一个着急,来屋里来回踌躇,见到段景将首饰拿来了,急忙夺过来,朝门外跑去。

    “这……”

    李康达匆忙跑回来,喘着气儿道:“如果我今夜赶不回来,记得来别苑救我。”

    “啊?”

    李康达一溜烟跑了。

    “死鬼,你把老东家怎么着了,刚才见他慌慌张张的!”女子一溜烟跑进来。

    “不知道啊!”

    啪!

    一巴掌呼在了段景脸上。

    “要是折腾坏了老东家,咱俩怎向公子交代!”

    女子转身便朝别苑跑去。

    段景一脸懵逼地捂着脸。火辣辣的,好像还挺爽。

    我是谁?

    我在哪?

    咋地啦?

    ……

    ……

    韩胄回到府上,将一只锦盒摆在桌上,又将长翅帽放在了一旁。

    “老爷今儿个又是抱来了什么好东西?”韩节夫的几个小妾,个个貌美如花,尤其这个三娘子,更是妖艳无比。

    “打开看看。”

    三娘子瞥了眼韩胄,将锦盒打开。

    “呀!”

    “老爷,此为何物?”

    看着银光闪闪的镜子,女子瞠目结舌,这镜中的人影,居然如此清楚。连她用粉底遮住的雀斑,都能看出些来,原来在他人眼中,这还是能看得见呐。

    “这镜子,还用我多说吗?小心着使,别给某弄坏了,还要送人呐。”

    一听送人二字,三娘子嘴立马嘟囔起来,“老爷送人,独我没有!”

    韩胄笑道:“你可知此物花了某多少银钱?”

    “此等宝物,万贯都买不到!”

    韩胄抽了抽脸皮,真是给宠坏了,万贯,你当相府的钱是白菜啊。

    “此物花了某两千贯!”

    “呀,才两千贯啊,不贵不贵。”

    “……”

    韩胄明白跟这个小妾讲不通道理,便道:“某得进宫,呈送给官家。”

    一听是要献给官家的宝物,三娘子立马就抹了抹上头的手印,小心地放在了锦盒之中。

    “老爷可否给妾也买一面?”

    韩胄皱眉,道:“那厮所言,此宝天下共五面,乃是无价之宝。今日,三面被城中大户买去,还有一面不知被谁买了去,此面宝镜,得来不易啊。”

    “老爷为何想去买宝镜?”

    韩胄眉头一挑,冷冷道:“不该问的,莫要问。”

    说罢,便匆匆入宫献宝去了。

    ……

    ……

    半个时辰后,赵扩手持宝镜,一副赞叹不已的样子。

    “太不可思议了。卿家这是从何得来?”

    韩胄拱手一礼,道:“老臣昨日做梦,梦见前朝圣君太宗,对臣说,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臣深感惶恐,醒来之时,见到桌上有一宝盒,打开一看,便见此镜,不敢私藏,入宫献给官家。”

    赵扩眉飞色舞,韩胄这马屁拍的,简直就是太有水准了,这不是变着法地夸他是唐太宗一样的明君么,真是马屁拍到心坎里去了。

    “咳咳。朕如何当得起昔日贞观之治的盛辉。眼下荆湖南路蒙灾,百姓流离失所,朕还要请罪己诏,让上苍惩罚朕,岂能以明君自居。”

    韩胄赶紧一拜,道:“官家,荆湖之地,此次灾荒,已无忧矣。”

    “什么?”

    韩胄将赵秉辰的信呈上。

    一阵熏风迎面吹来。

    信笺落地。

    这回,真是莫名其妙做了回仁君了……

0167章 庶民的胜利

    三个月之中,除了潭州、邵州,朝廷拨发了几万石灾粮,整个荆湖南路,几乎处于一种自我治愈的状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对于全境的百姓来说,看到永州东风字样的商船,就明白,这些日子的粮价不会涨了。

    稻田里的秧苗疯长着,好在老天垂怜,这个夏秋,风调雨顺,秋收在望。

    原本以为朝廷会拨发赈灾的款项,结果李伯言左等右等,啥也瞅不着。无奈,只能让这条亏损的赈灾败家大业继续下去。

    永州的周林平、黄道全以及康东强,每日都要骂李伯言三遍。这败家子,损人不利己!看着吧,亏死你!

    然而让他们错愕的事情发生了,整个夏秋,永州的灾粮仿佛源源不断似的,在柳子街的港口驶进驶出。

    他们开始慌了。

    这囤的米,卖不掉了!

    老周算计来算计去,也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三万石米来,乐呵地准备大赚特赚一笔,眼瞅着快要秋收了,这米若是还卖不掉,可就成了陈米,到时候更要跌价。

    黄、康两家,本来就是经营米铺的大户,结果坐等米价上涨,白着眼等过了盛夏,等过了初秋,他|娘的,米价就是不涨了!更坑爹的是官府还在平价卖粮,同样也坐不住了。

    怎么办?

    跌价倾销啊,不然留着过冬啊!新米收进来,便陈米更跌价。

    于是乎,永州城破天荒的怪事又发生了。

    米价一日跌过一日。

    赵秉辰憋着的那口气,总算是喘过来了,他就怕在这个节骨眼上,李伯言挺不住了。这要是李伯言挺不住了,功亏一篑,剩下的一个月,不知道又得饿死多少人。

    这三家的米价跌了,李伯言依旧卖粮,不仅卖得比他们更贱,而且还免费开棚施粥!

    如今各州的账面上,都欠着他李伯言的粮不说,李家后边的作坊,几乎是扩大了十倍,占地千亩,阡陌纵横,这便是这三月以来,李家靠着以工代赈,得来的福利。

    庄子后边的作坊落成了,自然这些流民也有了新的职业。

    那就是在李家庄子上做工。

    当拿到李家提前支付的三个月工钱时,这些淳朴、吃苦耐劳的永州百姓,泪奔了!

    多少天了!

    他们没有田耕,就靠着李家的米粥活了下来。

    他们原以为,今后还得流浪,不知何去何从。

    但是,当捂着提前收到的三个月工钱的时候,这些朴实的汉子、农夫,都哭成了泪人儿。

    李家,没有让他们是去生活的希望。

    当李伯言站在作坊竣工的阳台上时,

    所有人都开始欢呼!

    “东家!”

    一声东家,这是重生的希望。

    一声东家,这是饱受剥削的劳苦大众,受到头一回尊敬,发自内心的呐喊。

    这一刻,不光后边的赵汝愚动容了。陈傅良原本桀骜不驯的脸颊上,也是老泪纵横。

    什么是民心?

    什么是民生?

    这就是民心!

    这就是民生啊!

    至于所谓的德行操守?这样众志成城,这样的山呼海啸,人心民德,还需要再用教条去约束么?

    永州模式胜利了!

    永州的百姓胜利了!

    这是他,头一回,因为眼前这个背影,而感到由衷的骄傲!

    这三个月来,从不看好,从互相挤兑,再到一而再,再而三的改观。

    虽然,这个臭小子,整日喝酒作乐败家,但是永州,就在这样的潜移默化下,变得更加富裕了。

    赵汝愚的一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新学,不需要什么圣人,也不需要李伯言当这个圣人。

    现在,他终于能明白新学的核心了。

    叶蹭叔也很是激动,看着陈傅良老泪纵横的样子,撇嘴道:“老师啊,你要是当初不拦着我,现在站在高台上的,就是学生了!”

    “闭嘴!你不及大郎的一半!”

    “我……”叶蹭叔摆了摆手,懒得跟陈傅良犟嘴,惹得身后的赵范、赵葵暗笑连连。他们,也在两月之前,入了永嘉新学,成为新学还未建立前,不请自来的两个学生。

    “东家,说两句!”

    “是啊,东家,说两句吧。”

    李伯言看着底下渐渐小声起来的工人们,背对夕阳。

    影子被拉得老长。

    “这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是你们的胜利!”

    底下山呼海啸,虽然不知道何谓无|产|阶|级,但是他们明白,这是庆祝的呐喊。

    “今夜,拿着你们的钱!买米买肉吃去吧!”

    庄上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众人顿作鸟兽散。

    他们是该去买些东西了。

    庄子西边,一长排一长排的连铺,虽然每一件都不是很大,但是……

    这是他们的家,他们的新家!

    李伯言给的,或许不是什么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让他们感觉到了踏实!

    这就是新的生活!

    卖肉,或许他们不舍得,但是买米,那是必须的!

    城中原本以及绝望的三家米铺,昼夜通晓,就为了在新米碾出来之前,卖掉陈米,然而李伯言将米价一压再压,如今依旧无人问津。

    可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绝望到快要抹眼泪的时候,今夜将涌来无数的人潮。

    他们,来籴米了!

    李伯言清了清有些发肿的嗓子,回头之时,陈傅良恍惚间回过神来,立马背对着他。

    “陈老这是怎么了?”

    叶蹭叔嘿嘿笑着,说道:“老师这是迎风泪,跟我一样的老毛病。”

    看着自己师公五味杂陈,又被叶正则气得想打人的脸,赵葵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前俯后仰,“哎呀,我也迎风泪,我也迎风泪了!”

    “站住,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陈傅良扶着边上的木扶手,匆匆跑下去。这迎风泪,病得更加重了。

    赵汝愚大笑道:“大郎啊,今日之永州模式,才可谓国之利器也!”

    李伯言赧颜一笑,说道:“还好吧,也就这样了。”

    叶正则冷不丁地插上一句,“赵相公,别被这厮骗了。莫要以为他亏了些田地,又帮着赈灾,亏出屎来,这小子,这个夏秋啥也没干,赚得可是盆满钵满,不然哪有钱给这些民工提前支付三个月的工钱?”

    李伯言脸色一变,怒道:“你蹭吃蹭喝几个月,还有脸说我了!叶先生,请把昨夜那瓶庆元三年的拉菲吐出来!快,利索点!”

    叶蹭叔立马仰头望天空,“幼学啊,咱们走,喝酒去。”

    ……

0168章 吃相难看的周林平

    周家新开的米铺,在柳子街,淘宝大卖场的斜对巷的街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店铺前灯笼高挂,依旧未打烊。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了!一石米都没卖出去,这让周林平的脸上颓色尽显。看着那所谓的官营赈灾米铺,周林平简直气得想打人!然而看到官营二字,这发痒的手真想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这浑水得,自己犯贱啊!

    “东家,打烊啊,没有人回来买米了。”周家铺子的掌柜叹了口气。原本指望了那赈灾米铺不长久,结果,一撑就撑了仨月,眼看着新米就要收获了,他们这些米啊,只能指望着秋收后交赋税了。

    周林平失策了。他真的没有想到,这场天灾,被他活生生地搞成了周家的**。

    柳子街埠头的船,除了卸货装货,就没停过,也就是说,东风物流这三个月,比之前的生意更火爆!

    不管赈灾上边是否亏钱,总是东风物流是赚的!

    也就是说,当初的股东,或许李伯言因为赈灾不赚钱,但是其余的股东……

    他开始记恨起楚礼芳来捏着拳头,一顿爆捶桌板。

    “这个王八蛋!”

    是的,楚家之后就再也没有撤股的动静了,开始周林平还觉得是不是他昏了头,然而如今看来,真正昏了头的,是当初撤股的他们!

    里头的周宁听到茶盏碎裂的声儿,急忙跑了出来。

    “爹,怎……怎么了?”

    周林平心烦意乱,闭目道:“看李伯言这态势,是真的打算跟我们几家米行玉石俱焚了。”他没见过这么卖米的。

    虽说苏常的米价便宜,但是加上路耗、人力等等,到了永州,一石米的价格,也在一千二百文上下,现在呢?现在只卖八百文!八百文!我……

    算了。

    周林平长叹一口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去岁十万贯,因为撤股,化作了九百亩良田,但是这米行的生意,怕是还要再亏三万贯……

    周宁沉默片刻,说道:“现在这样恶性竞争,对谁都是无利的,要不,爹,我去和大郎说说情?”

    啪!

    周林平狠着脸,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说个锤儿!我们周家亏一万贯,他李伯言就得亏三十万贯!我看谁耗得过谁!”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

    周林平坐在椅子上,也无心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大票人,拿着麻袋堵在铺子门口,眼中跟放光似的,仿佛黑夜中的狼群。

    “你……你们要干什么!宁儿,快去报官!有人抢米来了!”

    来自李家庄上的工人们,呼喊道:“掌柜的,籴米!”

    这一声籴米,差点让周林平泪奔。

    苍天啊,终于有人来买他们家的米了!

    米铺的伙计从未见过如此声势浩大的籴米大军,拿着升斗,呆呆地杵在那里。

    周林平手脚麻利地上前,一个后脑拍,直接打在伙计头上,“发鬼子呆!卖米!”

    说着,自己也轻装上阵,拿起升斗,开始替这些顾客盛米。

    “买多少?”

    “八斗。”

    周林平眉开眼笑,“八斗?好嘞,收您六百四十文。”

    他心里头乐呵呵的,这些都是哪里来的人,居然一下能买这么多米?

    老掌柜接过升斗,低声问道:“东家,要不要涨价?”

    周林平眉头一挑,道:“你疯了!这不是将客人往黄家、康家赶吗?就这个价卖,能清仓赶紧清仓!”

    周林平耳语完后,走到一个买好米,正在用麻绳扎口袋的客人身边,笑问道:“老丈,这是买米回去吃啊?”

    “嘿,你这不是废话,买米不会去吃,还喂猪啊!”

    周林平眉头一皱,扯了扯嘴角,说道:“买这么多米,你们这是发财了啊?”

    老丈背起米,嘿嘿一笑,说道:“东家心善,提前发了三个月的工钱,这才有钱买米。”

    周林平大吃一惊,问道:“谁家这么豪气?提前发三个月,不怕你们跑咯?”

    “嘶,你这是什么话,庄子上好好的,跑干嘛?咱们是李家作坊的工人。”

    “李家?哪个李家?”

    “还能哪个李家?”

    周林平手上新拿来的茶盏,再一次摔在了地上。

    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

    耳畔的买米声,一声声蚕食着他的灵魂……

    “爹,您没事吧?”

    周林平放佛一瞬间苍老是十岁似的,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李伯言……”

    “李伯言是赚钱的?”

    “李伯言是赚钱的。”

    “李伯言是赚钱的!”

    周宁眉头一皱,“您不是说咱们家亏一万贯,伯言就得亏三十万贯吗?”

    周林平手指着外边买米的一大票人,咽了口唾沫,说道:“他们都是李家作坊的工人,李伯言发了他们三个月的工钱!你说,他要是没钱,会这么干吗?”

    一旁的周宁脸色惨淡地看着这副景象,这米,每卖一石,他们就得亏三百文,然而不卖,亏得就是一贯,两相比较,此时只能两害取其轻了。

    “爹,我们该怎么办?”

    周林平目光呆滞,摆了摆手,道:“去,将李家那得来的九百亩田契拿来,再将咱们周家靠南面的那一千亩田契给拿来。”

    “爹,这是做甚?”

    周林平整了整衣衫,说道:“你跟大郎从小玩到大的,随我去李家庄子一趟。”

    周宁脸色一变,“咱们已经做得如此绝了,还去找不自在?”

    “商人,不就是讲究利益么?我就不信,钱送到他嘴边,还能不要?”

    ……

    ……

    一个时辰后,周林平乐呵呵地坐在李家的庄子上,将锦盒放在李伯言面前。

    “这是做甚?”

    周林平搓着手,笑道:“田契,之前的九百亩,还有周家的一千亩地,大郎笑纳。”

    “我说这是做甚?”

    周宁扯了扯嘴角,道:“大郎,你就原谅我爹吧。之前这不是迫不得已。现在,是来赔礼道歉了。”

    “哦,那我收下了,走吧。”

    周林平脸色一变,尴尬地笑道:“宁儿说得有些不妥当,这田契,是来入股的。”

    “入股?周世叔莫不是忘记当初在下说的那句话了吧?一旦退股,那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这……”周林平牙咬切齿地说道,“一千七百亩,还是原来的股份,你看如何?”

    李伯言呵呵一笑,看着周林平这副嘴脸,笑道:“我真不知道周世叔是有何脸面,坐在这椅子上,跟我嘻嘻哈哈的。之前的亏,我吃过一次了,难道还让周世叔您再阴我一次吗?”

    “这……绝不会有下一次!”

    “老叔啊,您知道人和人的差距在哪里吗?”

    周林平眉头一挑,“洗耳恭听。”

    李伯言鸟悄地朝周林平招了招手,“低点。”

    周林平低头哈腰。

    李伯言轻声耳语道:“做!梦!楚世叔懂得做事留一线,您呢,总想着赶尽杀绝。所以啊,楚世叔能跟着吃肉,您呢,跟狗似的,吃相太难看,只能吃人剩下的骨头渣滓。”

    周林平脸色顿变,面如死灰地呆滞着。过了良久,才说道:“宁儿,咱们回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周林平得意忘形了不到三个月,就被李伯言闷声不响地打了一个巨大的耳光,到处撤股的那些商贾,都后悔不已,然而已经没有脸再敢提入股一事,有些事,错过了,那就是真的错过了。

    李家这艘拉起风帆的大船,他们注定是难赶上趟了。

    ……

    周林平父子垂头丧气地走了,李伯言伸了个懒腰。这个夏秋,他憋在永州,也蛰伏得够了。撤股、存款流失、天灾**,这些,永州模式都抵御住了,那么,也该北上,去讨回老朱的愿赌服输了。

    叶适跟蔡幼学喝得酩酊大醉。李伯言扶起唱着歌,手舞足蹈的叶适,说道:“叶先生,金秋将至,咱们搞得中秋诗会,如何?”

    叶蹭叔斜视着,打了个酒嗝,道:“搞!”

    李伯言笑道:“好,就搞在橘子洲头,你看怎样?”

    “吼啊!”

    蔡幼学一抽搐,抬起醉眼来,“岳麓外?”

    “对啊,蔡先生到时一同去啊。”

    “就搞诗会?”

    李伯言点头道:“对,就搞诗会,不搞事情!您支不支持?”

    “吼啊,吼啊!”

0169章 广发英雄帖

    金秋将至,整个荆湖南路,开始了秋收的喜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也就意味着,这段艰苦的岁月终于是度过去了。荆湖南路,七个州,除了最南边的道州没有什么太大的受灾,能够勉强对付外,其余六州,都是靠着永州的灾粮,撑过了这几个月的灾荒。

    各州州官纷纷上报喜讯,这是自开国以来,救灾最及时,州郡最安定的一次,各地的州官,除了拍马屁,皇恩浩荡之外,还将永州商贾救灾做出的功绩也添了上去,当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自谦自谦再自谦。

    这个文官明白,越是这样写,就越显得自己高大上,对此,李伯言反正是全然不知。他在五日前,已经广发英雄帖,诚邀荆湖路各地的才子文人,齐聚橘子洲,参加劫后余生的中秋诗会。

    对此,一些自命清高的儒生嗤之以鼻,觉得此举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商贾自我标榜的下流做派。但是对于大多湘江才俊来说,还是值得一去的。

    就算不为了李伯言,这周必大、陆放翁、赵汝愚等当时大才之人,岂可错过讨教的机会。更何况,永州东风的船,都停泊在各州的埠头上,想要去的,上船就是。

    各州为了答谢这几月来受李家恩惠的百姓,纷纷将新碾的米,埋下几个土鸡蛋,送到商船之上。他们不懂诗会,但是他们懂什么是滴水之恩。

    橘子洲上,也被拾掇过了。开辟出了一大块的空地,铺上了碎石子,周边用木桩挑着红灯笼,格外的喜庆。

    然而这一切,在岳麓书院留些的大半学子眼中,是那么的刺眼。

    “太过分了!这李伯言简直太过分了!仗着自己有钱,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衅我等,先生,该当如何?”

    辅广淡淡地看着自己的学生,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多读书,少看这些名利的东西。”

    这句话,自从晦翁从帝师的神坛上退下来后,经常挂在嘴边。

    然而却是何其的讽刺。

    哦,自己风风光光一辈子,临老了被人打落下马了,倒想着劝人不争名利,安心读书了?

    可笑!

    诸生摇头叹气,虽坐在讲堂之上,然而心却飘忽不定了。

    自夏秋以来,朱元晦就没出过杉庵,整日呆在那一方天地之中,潜心著说。陈淳、黄等亲传弟子,能看在眼里,自己老师的精神头已经差了很多。

    尤其是入秋以后,这腿脚更加不利索了,走道都是要人搀扶着。

    “直卿,这李伯言要搞中秋诗会,就在橘子洲头上,你看要不要告诉老师?”

    黄瞅了一眼屋内,小声道:“告不告诉还有差别吗?这次湖南路受灾,能够安然无恙,你又不是不知道,对于老师的打击是有多大?免了吧,这个李伯言要搞排场,就让他去搞就是,咱们守好这个书院,帮着老师将著说整理完毕,就是做到本分了。”

    “嗯,那就听你的。我让昭文即日起,大闭院门,外头搞什么,咱们都莫要去看,莫要去听。”

    ……

    ……

    永州的船,终于朝橘子洲驶去了。

    陈傅良这回也去了,他可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啊,李伯言真的是去办诗会的?见鬼去吧!这熊娃子,那是一天不闹出动静来,一天不肯消停的主儿。

    真的是去办事会,何必大老远,又去将放翁、陆游请回来?这摆明了是在摆龙门阵。自己不跟紧点,李伯言估计又会去岳麓闹出乱子来。

    “议逊,你告诉老夫,真的是去办诗会?”陈傅良严肃地盯着李伯言,一副你要是不说实话,老夫就跟你急的样子。

    李伯言笑道:“陈老,您这已经问了不下十遍了,我告诉您,就搞诗会,不干别的,连岸上,咱都不踏足,放心了吧?”

    “不拉口号?”

    “……”

    陈傅良见到李伯言犹豫了,立马说道:“原形毕露了吧。告诉你,别想着动歪脑筋,要是敢再诋毁晦翁,我!”

    “您?”

    “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李伯言喝了口酒,说道:“您这招,对叶先生管用,对我嘛……一般般。”

    我勒个擦,这年头的人都是怎么了?跟一个年轻人耍无赖,这还有脸没脸了。

    赵汝愚走过来,说道:“君举,你跟大郎又在说什么?”

    “赵相公,我这是再提醒大郎,对晦翁放客气一点,咱们立新学,并非就是跟道学抗衡,这一点上,没有任何的利害,不能因为要立新学,就拿道学做垫背。”

    赵汝愚笑道:“君举啊,你多虑了。之前岳麓文会,晦翁已经有革新理学之意了,回归人文,也是极好的,你就放心吧。”

    “回归人文?什么意思?”

    “不争功名利禄,教人向善。”

    陈傅良一愣,问道:“晦翁说的?”

    赵汝愚看向李伯言。

    然而李伯言已经溜到了船尾。朱元晦是个什么意思,他早就知道了。这次过来,他就像看看,这位立志死后成圣的理学集大成者,到底还能不能恬着个老脸,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理学赢了这四个字来。

    小农经济,抵御天灾的能力实在是太过脆弱,若不是李伯言这次不断倾销琉璃,换来灾粮,不说三个月会饿死多少人,至少乱象横生是肯定的。

    他今日敢登上橘子洲,那就是一次无声的辩证。

    新学可以救民,新学可以救大宋!

    各州的船只陆续抵达。

    到了靠岸的时候,商船还得换成小舟。李伯言眺望橘洲,灯火招展,被清理填平的橘子洲头,宛如湘江之上的明珠。

    夕阳之下,东望岳麓群山,红枫飒飒,一派盛世美景。

    不知当年的某位成功人士,是否也像李伯言现在这样,壮志在胸。

    他是后人,又是前人。

    一次阴阳巧合,遇见了大宋,遇见了这个盛世下残破的山河。

    江上泛舟之人甚多,都是因为赶赴诗会。

    如此鬼斧神工的江上中秋月,谁不想在众目睽睽下,写出壮丽诗篇。

    夕阳落幕,

    却是盛会的开始……

0170章 中秋诗会

    这次中秋诗会,除了橘子洲上,另外还多了一些游江小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湘江之水平阔,在上头泛舟,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李伯言登上橘子洲,便见到仇巾眉搀扶着陆游,在那儿看着隔江之上的红枫林。

    卧槽!

    我老奶奶都不服,就服你陆放翁了,这么多书童,你居然让仇姐姐上侍女?上前的脚步不住地加快了……

    然而见到仇巾眉手里抱着猫的时候,才暗松了一口气,感情他方才那个角度有些想歪了。仇巾眉看着李伯言面色上复杂的神情,古怪地问道:“你这么什么意思?”

    李伯言一愣,旋即笑道:“放翁啊,子充公怎没过来?”

    “子充回庐陵了。说是想到家中看看,闲住些日子,若是子直准备立新学了,再去请他也不迟。”

    “这样啊,也好。”

    “务观,谁来了,怎不介绍介绍?”声如洪钟的老迈之音,从李伯言背后响起。

    李伯言回身望去,天色渐暗,倒是看不清是谁,只是那白髯自鬓间一直蓄到下巴,兀的看去,倒是有些美髯公的意思。

    “晚生不才,不知老翁是……”

    陆游笑道:“大郎,正要给你介绍呢。留仲至公,应该听说过吧?”

    李伯言唬了一大跳,卧槽!又是一巨头啊!

    留正跟赵汝愚搭过班,之前孝、光二朝,便已经是当朝重臣,周必大名气大,是因为他的文气,但是留仲至如雷贯耳,真的是赵宋王朝中的贤相名列。

    “晚辈李伯言,见过留仲至公。”

    “原来是放翁心心念念的李家大郎啊,好,好啊!某在家中致仕闲居,听闻荆湖南路遭遇天灾,居然因为你,硬生生地扛了过去,百姓安居乐业,流民居有所依,此等韬略,实为经天纬地之大才也!”

    “……”

    留正的一通夸赞,让李伯言头皮发麻,什么鬼,经天纬地,自己只想发财,顺带着帮帮难民啊,“真是折煞晚生了。此次治灾,乃各州州长齐心协力,维稳粮价所致,非伯言一人之功,仲至公此言,实在是太抬举晚生了。”

    “好了好了,汝之功劳,自有官家恩赏,我这老叟也就嘴上夸夸你们这些后辈了。子直啊,哎哟,子直啊,余生能见到你,真是吾之大幸也!”

    留正听到赵汝愚的声音,有些激动地循声望去。

    赵汝愚先是一愣,然而欣喜若狂。这位亦师亦友的同朝好友,这声音化成灰……额,也认得。

    “仲至公,诶哟,子直见过仲至公。”赵汝愚在放翁、周子充、留仲至面前,就只能行晚辈礼了。

    “嘿嘿,你我之间,还有的找行礼?”留正抓着赵汝愚的手腕,两人并肩而行,走到那灯火摇曳地长桌边上,李伯言、叶适还有赵葵、赵范、潘……什么鬼!黑炭咋也跟过来了?

    方才混迹在黑夜中,李伯言居然没看见潘超?不对啊,船上怎没见他?

    “潘子,你咋也来了?”

    潘超腆着个肚子,就跟自己已经是状元郎似的,嘿嘿笑道:“大郎,咱是自费过来的。”

    “……”

    赵葵与潘超年龄相仿,笑道:“议逊兄,既是同门,赵相怎能厚此薄彼啊。”

    我厚你个瓜皮!

    “潘子,你跟阿葵好好交流交流,我这太忙,待会儿就估计不到你了。”李伯言赶紧麻溜地尿遁了,这待会儿诗会,出洋相了可该怎么办?

    对了!

    李伯言转身的时候,灵光一闪,把还在跟赵葵互报家门的潘超给?了过来。

    “潘子,咱俩是同门吧?”

    “是啊。”

    “那你丢脸,等于咱俩都丢脸吧?”

    潘超黑着个脸,“干嘛非得我丢脸啊,我可是文曲……”

    “得得得,文曲星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你自个儿现在几斤几两,心里不会没点比数吧?”

    “……”

    李伯言搂过潘超的肩,说道:“待会儿,你就泛舟去,别参加诗会了。”

    “凭啥啊!我那太爷还在场呢,要是我不露两手,我太爷准把我回去一顿打。”

    “你……你太爷怎么也来了?”李伯言四周张望了一下,“哪儿呢?”

    潘超轻声道:“江上呢,指不定什么时候上岸来。我也是有准备的。”

    “你准备啥了?”

    “《卧春》啊。”

    “我教你的那首?”

    “是啊,先生都说好呢。”

    李伯言头有点疼,说道:“现在都金秋了,你卧你个大西瓜皮的春。这念出去不是贻笑大方么?”

    “啊?那咋办?”

    “我估摸着,待会儿作诗不外乎以景为题,这么的,我现在教你一首简单的,甭管应不应景,能凑合,总比你这卧春要强。”李伯言也是懵逼了,还整这么一出,这潘超今后就是个定时炸弹啊,这么咋办是好?

    李伯言想了想,得找个简单的词来,“你听着,水悠悠,路悠悠,隐隐遥山天尽头,关河又阻修。”

    “你听着,水悠悠,路悠悠,隐隐遥山天尽头,关河又阻修。”

    “……#¥%,前三个字不是!”

    “哦。说清楚啊。”

    “下阙是……”

    李伯言教了潘超不下五十遍,最后总算能顺利的将如此之短的上下阕背下来了,也是抹了一把汗。两人又鸟悄地将词抄了好几遍,让潘超以备不时之需。

    天色渐暗,酒、果皆放在了长桌之上,众人就座在边上,不少还在跟留仲至、赵汝愚、陆放翁寒暄的湘江才俊,也都回到了位置上。

    唐朝乃“诗的天空”,而宋朝则是“词的黄金岁月”。

    宋词的繁荣得益于晚唐和五代词人的努力,南唐李煜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已将词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宋朝,“诗言志”下面的“歌永言”,已换成了“词言情”。在这种时代背景下,词能不火吗?

    诗会上多为唱酬,所讲究的规矩甚多,以至于别说李伯言、潘超之流,就算是赵葵、赵范都不敢上桌,乘坐小舟鸟悄地溜了。

    这出洋相了,不仅仅丢脸,还得喝酒,还是别触那眉头了。他们这些后辈,也就待会儿等唱酬结束了,让那些长辈大儒定个词牌亦或是题,然后自己在发挥献词。

    赵葵看着远处的岳麓书院,问道:“大郎,要不咱们去遛遛?”

    “不准!”

    耳畔响起陈傅良诡异地喝令声,吓得赵葵差点一下子翻水里……

0171章 问苍茫大地

    李伯言看着月光下的陈傅良站在船上,便道:“陈老,不必这么夸张吧?”

    陈傅良冷哼道:“今日有某在,汝等休想去骚扰晦翁!”

    “……”

    这个骚扰用的,李伯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本来夜里泛舟,玩兴正盛的几个人,因为有陈傅良的跟踪,一个个都乖得跟鹌鹑似的,怂着脖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过了半个时辰,木舟又划到岸上。中秋诗会上,大家尽兴唱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唱词声此起彼伏,赵汝愚也是喝得两颊醉醺醺的,与留正、陆游相谈甚欢。

    “陈老,您不去喝两杯?”

    “休要支开某,今夜某就跟定你了!”

    “……”

    阴魂不散啊。

    叶蹭叔贱兮兮喊道:“伯言啊,过来过来。”

    李伯言循声望去,见到叶正则、蔡行之正乐呵地坐在那儿,便走了过去。老跟屁虫陈傅良也双手负背,悠哉地走过去,正好,也渴了,吃点果食,填填肚子。

    “叶先生有何事?”

    叶正则不怀好意地笑道:“你这忙里忙外地在这里办个诗会,自己不露两手,偷摸着泛舟去了,是怕露怯么?”

    蔡幼学同样笑道:“方才听赵相公说,大郎填词也是有一手,某跟正则都是不信的,便与赵相公打了个赌。”

    “赌注为何物?”

    叶蹭叔贱兮兮地笑道:“你若是填得上我等皆认可的词来,算赵相公赢了,咱们俩就自罚三瓶,若是填不上嘛,赵相公说了,等明日回永州,就要好好管教你读书了。”

    李伯言皱眉,“你们这是在罚自己呢还是再惩罚我啊?”

    喝的酒,特么是老子的,还要拿老子做赌注,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赵汝愚举杯走来,笑道:“怎的?议逊你不愿意吗?仲至公,此子就是生性顽劣。今年夏秋,虽有些小成就,就懒在家中,读书也不肯读,不听劝。”

    留正笑道:“大郎啊,你可要奋发上进。有子直、放翁还有子充公栽培,天底下哪里有此等福气之人,方才听了子直所说的永州模式,确实是奇才,老夫敢说,二十年,只要二十年,你用心读书,将来中枢必有你的位置!”

    仲至公声如洪钟,此话放出,引来不少人围观。

    二十年?

    三十五岁的小相公?

    大宋朝历来讲究论资排辈,还能有如此年轻的小相公?不存在的!

    李伯言呵呵一笑,范伯崇说三十年,您老更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啊,二十年成为大宋朝的中枢宰辅,谁敢拍胸脯保证?

    叶正则对于留正说的话,也只是讪讪一笑,权当闻过则已,回过神来,说道:“大郎,你这词,究竟是填还是不填?我可等着喝酒!哈哈!”

    李伯言眉头一挑,说道:“唱酬玩法,伯言实在不会,不知道先生要如何考察?”

    赵汝愚跟留正对视一眼,说道:“也不难为了。这题嘛,就那这大好河山为题,词牌任选,填的出好词来,某亲自传唱之。”

    李伯言叹了口气,这非要自己装这个逼吗?

    “真要赌?”

    “伯言怕了?”叶蹭叔贱兮兮地晃着杯中的酒。

    李伯言点了点头,说道:“那好。”

    他做到一边的长桌上,拿起笔簌簌地写起来。

    周围人皆饶有兴致地等着,想要看看这个商贾之子,会做出什么蹩脚的词来。

    赵汝愚跟留正回到座位上,让众人同样回到位置上,免得打扰李伯言填词。

    赵汝愚刚把酒烫好,李伯言就拿着纸走了过来。

    “议逊可是有什么难处要询问的?”

    叶适立马阻拦道:“先说好的,可不能让赵相公帮忙。”

    “学生填好了,请老师斧正。”

    “这么快?是短阙吧?”

    李伯言将纸递到赵汝愚手中,忽然见到远处的商船上红灯升起,转身便离去。

    叶蹭叔以为李伯言要溜,笑道:“大郎不必不好意思,来来来,别急着走嘛。”

    李伯言才懒得鸟他呢,自己还有正事要办,匆忙离去。陈傅良当仁不让,步步紧逼上去。

    赵汝愚托起手中词,念道:“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前三句倒是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但是白描应景,也算是不落窠臼。

    赵汝愚继续念道:“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留仲至点头,眼下这湘江之上,确实此情此景,能够填出这样的词来,倒是有些功底,可以与之谈《诗》矣。

    放翁同样点头笑道:“大郎的词,词风多变,字里行间却有一种独特的风骨,绝非那些无病呻吟之流,好啊,好啊。”说着,将桌上偷喝酒的猫咪拽了回来。

    一旁的仇巾眉更是愣住了。

    这家伙,他会填词?

    “阿仇啊,我都说了,大郎填词功底不差,你还不信。”

    “准是从哪儿抄来的!”

    陆游笑道:“如此贴景之句,不像,不像。”

    叶正则已经咽了口唾沫,跟蔡幼学惊恐地对视了一眼,不会吧?这还是不是人了?全能少年啊!

    “万类霜天竞自由,这是何等胸襟,才能有如此志向?”留正看着一老一少,已经你追我赶地争渡争渡去了,眼中满是骇然。

    年纪轻轻,将荆湖南路的洪灾以一己之力维稳下来,试问他留仲至自己,当年在中枢的时候,能否做到?到底这个年轻人,还有多少的潜能没有发挥出来?他不敢想象,大宋将来的文坛上,杀出这么一个妖孽,会是什么场景?是第二个苏子瞻?不!绝对不会是苏子瞻!也不能是悲催的苏子瞻!

    赵汝愚一样被震惊到了,放大了声音,走到长桌中央,道:“怅寥廓,问苍茫大地……”

    然后戛然而止。

    渐入佳境,之后应该是借景抒情了,然而却极其不合时宜地断了。

    不少人都望过来,看着赵汝愚。

    赵相公好尴尬地左看右看。

    “子直啊,念得好好的,怎不读下去了?”

    “仲至公,没有了。”

    “……”

    一群人差点要掀桌子了。

    我勒个擦,问苍茫大地,你倒是问啊!

    这半阙词也就算了,居然还留下个尾巴,这是江郎才尽?还是戏弄他们?

    远处兀的传来一声铜锣,将众人的思绪扯了过去……

    ……

0172章 长歌当哭

    一声金锣,不仅仅让橘子洲上的人静了下来,就连跟李伯言“缠斗”的陈傅良,也是停止了对李伯言的阻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两人站在扁舟之上,明月当空。

    商舟之上,永州的民夫肩搭着肩,一圈一圈地围绕着。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陈傅良抬头凝望,问道:“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李伯言笑道:“陈老看着就是。”

    当!

    金锣再次敲响。

    一曲古老而又新颖的歌声,从几艘商船之上飘来。千人齐唱,声音低而有力,仿佛一曲从边塞传来的金戈铁马。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商舟之上,百名民夫肩搂肩,低着头,像是在进行着什么意识一般。声音是那样的整齐划一。虽然词锋不犀利,然而这样的气势,大有撼动湘江之水的意思。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高亢却又低沉的歌声,传遍整个橘子洲头,就连赵汝愚、留正,都走至沙洲之岸,遥望着这场浩大的歌唱会。

    “是苏子瞻的词啊,水调歌头,唱得韵律不是那个味道。”

    陆游抱着猫,眯缝着眼,觉得一股暖流,自胃里涌上心头,不知道是酒还是情,“大郎有心了!”

    ……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一声声涤洗着湘江才子的心灵,有些人眼中一样闪着泪光。

    原来,词并不是在文人,在歌妓口中才能唱的,这些船上的民夫口中,唱出来,又是另一个味道啊。

    所有人都沉默了。

    有小声啜泣的,也有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的。

    思绪千万。

    赵汝愚看着手中的这杯颤抖的酒,一饮而尽。

    叶正则跟蔡幼学二人,一人一瓶半的满城春,早已经烂醉如泥。

    副歌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少人小声地应和着。明月当空,这场诗会,又让多少人,想起了家,想起了国?

    声音传得太远,本来李伯言就别有心计地将十条商船连城一列,声音源源不断地传向岳麓书院,传去劳动人民的欢声笑语,传去中秋佳节,李伯言对于朱元晦的祝贺。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李伯言拔开瓶塞,遥望岳麓,心中暗道:晦翁啊,晦翁,某在等你迟来的认输,这千百民夫,同样再等你的祝福,您可曾听到了?

    可曾看到海晏河清的未来盛景?

    可曾看到,那盛世之下,一派歌舞升平的真太平?

    ……

    ……

    岳麓书院之中,所有人都心绪不宁。

    这本该是一个家中团聚的日子,有的湘潭学子离家近,已经回去,而有的人呢,则是不远万里,追随晦翁来到此地。

    一声声水调歌头,唱得他们泪眼朦胧。

    后院厢房之中,黄、陈淳等人,面如死灰。

    攻心之计,呜呼哀哉!

    涌上的三位先生,已然回了明州四明老家,准备隐居于山中。眼下岳麓书院,分崩离析,没有任何的挑拨离间,只因为大势所趋,人心涣散。

    那套治国安民的大道,再也难以说服他们自己,能够静下心来,去面对天灾,面对永嘉新学。

    黎贵臣走入杉庵,见到晦翁依旧在注疏着《易书》。

    听到有人进来,朱元晦不由自主地说道:“季通啊,季通,你来说说,这句……”

    “先生,是我。”

    朱元晦放下笔,笑道:“哦,昭文啊,唉,糊涂了。季通一月前回道州了啊,真是,年纪大了。”

    “先生这是有什么要帮忙的?”

    朱元晦摇手,笑道:“你帮不上。要是季通在,这《易书》最后一章句,还能与我交流探讨,你啊,不愿读这著说,所以啊,不可与你谈《易书》。”

    黎贵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拱手道:“是啊,西山先生起稿的《易学启蒙》,真是发人肺腑,建阳蔡氏九儒,学生不及也。”

    “人读易书难,季通读难书易,好啊……好啊。昭文,你过来所谓何事?”

    黎贵臣一滞,耳畔歌声依旧,他立马关了门。

    “关门做甚?”

    黎贵臣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外头太嘈杂,怕打扰先生著说。”

    朱元晦笑道:“伯言的中秋诗会,真是别开生面啊。”

    “先生你……”

    “呵呵,没关系。这是伯言再向老朽讨一句话呢。”

    黎贵臣一愣,问道:“什么话?”

    朱元晦哈哈一笑,没有明说,而是说道:“昭文,天色晚了,回去睡吧。明日起来,记得将杉庵之中的落叶清扫一下。”

    “哦……那学生告退了。”

    黎贵臣退出房门,见到黄、陈淳还有辅广,都面色不佳地看着他,便道:“老师没什么,就是累了,要睡了。”

    辅广靠近,低声问道:“老师没有说,这个传唱的水调歌头吗?”

    “倒是提了一嘴,笑着说的,还说是欠李家小子一个答复。”

    黄插嘴道:“答复?什么答复?”

    黎贵臣摇头,走得远了些,说道:“先生没让问,只是说明早起来,记得将杉庵中的落叶扫一扫。”

    “扫落叶?先生怎莫名其妙地说这话?”

    黎贵臣摇头,道:“汝等莫要去打扰先生了,虽然脸上没什么,想必先生心绪还是有些不宁的,让他好好静一静吧。”

    黄听着此起彼伏的传唱声,皱眉道:“这个李议逊,真是太过猖狂了!”

    陈淳插袖叹道:“人,有猖狂的资本。”

    “罢了,罢了,回去吧。汉卿,还发什么愣,回去吧。”

    辅广点了点头,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哦……”

    杉庵之中,朱元晦落下最后一笔。《易书》的注疏,也算是完成了,他笑着将那墨迹吹干,然后放在一旁,坐在抱椅上,用手轻轻打着节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他起身,将烛灯轻轻吹灭。

    杉庵归于寂静。

    ……

    小半个时辰后,一声金锣响起。

    李伯言面色冷冷地看着大门依旧紧闭的岳麓书院,两盏红灯随风摇曳。唱了十来遍的民夫也停止了歌唱,饮酒尽兴欢呼。反正今夜不开船,不醉不归。

    这首歌,李伯言鸟悄地带着船工排练了五天,就是要给晦翁一个惊喜!

    然而,奈何脸皮深厚的朱元晦完全不理会。

    “果然是这样,你永远也打不赢一个不想跟你打的人。”

    一旁的陈傅良对于李伯言今日诡异的举动一脸懵逼。

    “此话怎讲?”

    李伯言憨憨一笑,无奈道:“洗洗睡觉,早睡身体好。”

    “……”

    金秋佳节,道州天气依旧恶热。

    独在异乡,贬为道州编官,蔡季通无欲无求,看着桌上的讨伪檄文、《大宋经济论》以及李伯言亲笔书写的英雄帖,蔡季通的脸上蒙上了一层死灰。

    咳咳。

    蔡季通有些手抖地将外服穿上。这是一件靛蓝色的长衫,上边的一针一线,都是当年在建阳读书时,他母亲亲手所缝。

    建阳蔡氏九儒,一门四代,著说立说,那是闽南之脉的精髓。

    蔡季通坐回到太师椅上,看着那字迹俊秀的英雄帖,笑得像个小孩,“伯言啊,我本看不到的,你又让我看到了。”

    说话间,老泪纵横,滴落在那纸上,墨晕渲染开来。

    等啜泣许久,他又抬起头来,将泪拭去。

    从一旁拿起准备好的白绫,缓缓站在了太师椅上,用尽了毕生气力,甩上了房梁。

    做好一切准备后,蔡季通喘着气,头上虚汗直冒,“元晦啊,残躯已是无用,季通替你解围来了!”

    ……

    ……

    唰!

    潭州杉庵

    一旁的小筑之中,入寝之后的辅广思绪久久不能平静。

    扫落叶?

    老师为何要提门前落叶呢?

    辅广踩着布鞋,连鞋帮子都未提起来,有些颇不宁静地朝杉庵中走去。

    笃笃笃。

    笃笃。

    “老师,您睡着了吗?”

    笃笃。

    “老师,您听得到吗?学生进来了。”

    辅广推了推门,然而却推不动。

    他这心里忽的咯噔一下,晦翁腿脚不便,照理说,这房门本是不上栓的,今日为了……

    院中落叶飒飒,在砖石上刮擦着它仅能发出的沙沙声。

    落叶,归根!

    空气静得可怕!

    辅广瞳孔一缩,嘴唇疯狂地抖动起来,砰地撞破了房门。

    跌跌撞撞地抬头。

    一声哀嚎,响彻了整个书院。

    “先生啊!何至于斯啊!”

    一夜之间,两州异地。两位都希望死后成圣的当世大儒,用了同样极端的方法,试图维护道学最后的尊严。

    死者为大,试问除了这一条路,还有哪一条,可以让理学生存下来呢?朱元晦想不出来,他可以说服自己,但是总有一天,他是会死的,或许理学就会一直被这样打成伪学,但是他能容许自己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东西。

    这夜的风儿吹,吹得他心慌慌的。

    那一声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那样的刺耳,那样的扎心!

    他不想看到那个斗志昂扬的少年,站在他的面前,然后用铁一样的事实,告诉他,你,或许没错,但我,一定是对的!

    这样的话,太伤自尊。

    所以,他死了。

    义无反顾,向死而生!

    与隔江遥对的橘子洲头,形成了一副鲜明悲壮的凄惨画面。

    明月当空,已是深夜。

    商船上的人,都喝了不少的酒,睡得东倒西歪,但是嘴角都是带着笑意的。潘超同样笑着,虽然李伯言教他的词,没有多少惊艳,但是能够糊弄到他的太公,那就足矣了。

    “太公啊,我会努力的……”潘超喃喃呓语着。

0173章 锅让官家背

    翌日,由于昨日喝了不少的酒,李伯言也是一睡睡到日上三竿,直到被外头嘈杂的声音给吵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嚯!

    李伯言睁开眼,吓了一跳。

    “仇姐姐这是咋的啦?”

    仇巾眉破天荒地出现在了他的舱室之中,难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他咋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呢?我的天老爷,老子这处男之身就这么没了?

    仇巾眉神色复杂地看着一脸呆滞惊愕的李伯言,说道:“别出去。”

    李伯言回过神,郑重地说道:“仇姐姐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

    李伯言见到仇巾眉错愕的神情,问道:“难道昨夜我干了什么不是人的事?仇姐姐,我真忘记了,要不你讲讲呗。”

    “……”

    仇巾眉抿了抿嘴,说道:“晦翁,死了。”

    咳咳!

    “死了?怎么死的?”

    仇巾眉说道:“昨夜上吊死的。现在外边那些岳麓书院的弟子群情激奋,你最好还是避一避。”

    我靠!

    李伯言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差点头撞到上边的甲板。一个个的,之前是辅广,现在更牛|逼了,朱元晦都玩这个套路吗?早死晚死,你别现在死啊!

    李伯言无法想象,消息传开来,他会不会被天下朱门弟子给唾沫喷死。

    “老师呢?”

    仇巾眉说道:“赵相公在与他们周旋,不过怕是一时间难以平息怒火。”

    李伯言走出船舱,咆哮声更加大了。

    黄披麻戴孝,手直接指着赵汝愚、留正、陆游等人破口大骂着,“你们这些人,都是帮凶!李议逊呢!李议逊,给我出来!去给我在晦翁灵柩前磕头认错!老师为人不争,你们一个个咄咄逼人,现在终于将老师逼死了!你们高兴了?你们得意了!

    我告诉你们,痴心妄想!道学有我黄直卿,不亡!不亡!”

    身后的理学弟子们,纷纷群情激奋地附和着。

    “道学有我,不亡!不亡!”

    李伯言眼皮跳动着,朱元晦这招,真特么的毒瘤啊!人家死了一了百了,你特么的死都要拉老子做垫背?我去你|奶奶的!

    李伯言说话间,就要下船去解围。骂骂老子也就算了,还蹬鼻子上脸,将老子手中的四大天王都给骂了个遍,我去年买了个表!

    “大郎,别去!”

    “为啥?就让他们这么骂着?”

    陈傅良神情严肃地说道:“你自己做的好事,现在你的这些长辈、老师,在替你受过!”

    “我受特么个瓜皮!他朱元晦自己要找死,老子半夜唱歌给他听,还得罪他了?”

    “住嘴!”

    李伯言推搡了一把陈傅良,“不爱听滚蛋!”

    李伯言是真的怒了,认个输难吗?

    他下了商船,踏上小舟,眼神冷冷地盯着岸上,说道:“这群不要脸的东西!开船!”

    一边的船夫感受到了李伯言的怒火,差点连船桨都握不利索了,“好……好的……东家。”

    小舟划至岸上,李伯言从容镇定地走了过去。

    诸多跪在晦翁灵柩前的朱门弟子纷纷站起来,要朝李伯言涌过来。康帅博等人早就保护在赵汝愚等人的两侧,长刀唰地抽出来,将刀鞘朝地上一扔,不跟你嘻嘻哈哈。

    “诸位莫要自误!”

    辅广、陈淳等人用手拦住这群小愤青,眯缝着眼,看着走过来的李伯言,喝道:“李家小儿,还先生公道来!”

    李伯言走到赵汝愚身边,问道:“老师,那道圣旨可曾带在身上?”

    赵汝愚一愣,从怀里将那块锦布拿出来,“伯言啊,息事宁人,息事宁人,死者为大。”他跟留正、周必大,都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了,若是大权在握,自然压得住,可如今一介布衣,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奈何朱元晦这招玉石俱焚,真是太生猛了,总不能让他们也跟着自刎吧。

    李伯言拿着圣旨,才走了一步,留正却拉住了他的肩,摇了摇头。

    “仲至公放心,晚生绝不挑事。”

    留正将手松开了。

    李伯言手持圣旨,缓缓走过去,从康帅博手上将刀接过来。

    吓得身后的赵汝愚连忙疾呼道:“伯言,不可!”

    黄等人皆拦着人朝后退了一步。

    哐当,李伯言将长刀往黄直卿,陈淳等人面前一丢。

    “我等游湖诗会,庆贺荆湖大丰收,晦翁为何看不下去,要自尽?是不是看天下太平不爽?还是看官家不爽?!”

    一句话,吓得这群岳麓的弟子气势全无。

    李伯言狼觑环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谁也想不到,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居然有如此气势。

    “来来来!今日我手持官家手谕,汝等朱门弟子,有哪个看官家不顺眼的,我李伯言,代圣上受戮!”

    李伯言心中暗笑,就你朱元晦会以死相逼?老子不会?今日谁特么敢捡起这把刀,明日老子就让天下朱门,人头落尽!

    是啊,试问谁敢去捡这把刀?

    李伯言这句攻心之语,又手持圣旨,砍了李伯言,别说其余的,就是他们这些人藐视圣上,足以满门抄斩。

    李伯言上前一步,气吞如虎。

    “我看谁敢!来啊!杀了我,替你们的老师报仇啊!来啊!”

    疯子,简直就是疯子!

    黄直卿吓得已经面色蜡黄,不怕讲道理,就怕对手不跟你讲道理的机会。

    “你……你……”

    李伯言已经将他们逼近了晦翁的灵柩,然而他已经这样走着。

    诸多理学士子只能从灵柩两侧分开来,朝后退去。

    李伯言他们大不了以死相拼,一命换一命,但是特么的,无耻下流的李伯言,带着一顶隐形钢盔,外加无敌防弹衣啊,可能一个不慎,天下朱门弟子统统诛杀,这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吧。

    李伯言终于来到了朱元晦的灵柩前,立定。

    “死者为大,你要干什么!”

    “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李伯言冷冷一笑,报应?笑话!

    砰!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

    李伯言举起圣旨,怒拍在朱元晦的灵柩之上,大喝道:“奉旨去伪存真,如今伪已除,真仍存。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就让后世去争论个是是非非吧,晦翁,晚生告辞了!祝您一路顺风!”

    李伯言这张圣旨拍在棺材板上,就已经是间接地将锅甩给了当今圣上,自然就麻溜地跑了。黄、陈淳等人嘴巴惊得跟鸽子蛋一样大,你|妹|的,你这么狂,官家知道吗?

    李伯言一路小跑,上了船。

    一直在船上看热闹的潘超满脸的崇拜,“大郎,刚才太特么刺激了。”

    嘶!

    李伯言感觉着火辣辣的手掌,吹了吹气儿。

    这手拍得,

    真特么疼啊……

0174章 人在家中卧,锅自八方来

    东风商船,当日就启程回了永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尽管最后李伯言靠着一手绝妙的甩锅,镇住了黄直卿等人,但是等消息传开来,那就是一场舆论的浩劫,不知道会掀起多少波澜。

    一路上,赵汝愚、陈傅良、陆游还有留正,都未跟李伯言说一句话。

    李伯言做错了吗?

    没错啊!

    如今值得欢庆的大丰收,还是在抗灾之后,醉酒当歌,又有何错?

    然而,晦翁不合时宜地死在了岳麓,这就麻烦大了。舆论的矛头必然都指向李伯言,永嘉新学。因为这些理学儒生,不敢指向当朝圣上,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找李伯言的麻烦。李伯言回到庄子上还没消停一天,另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传来了,同日那晚,荆湖之南的道州,大儒蔡元定,死于任上,同样是上吊死的,手中据说还握着那张英雄帖。

    李伯言真的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这么两个碰不得的老太公。

    这特么简直就是碰瓷界的鼻祖啊,组团自尽,尼玛的还能不能正常一点?不过李伯言转念一想,也许不是有预谋的组团碰瓷。这两人相知相惜,死一人也就足够了,何必一同赴死,犯不上啊。看来是真的想到一块儿去了……

    别说荆湖路上,就是大宋全境,都在因为这次的事情,议论得满城风雨。

    什么?

    “朱元晦、蔡季通因为不堪被一个商贾子弟羞辱,相约自尽?不会吧?这么脆弱吗?当初这个朱元晦不是在临安落职罢祠,那么凄惨,都跟没事人一样,现在这是太阳打西边来了?”

    “不知道啊,不过一人死在潭州,一人死在道州,相距甚远,都是上吊自尽的。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摆明了是约好了,以死相逼嘛。我猜,定是要构陷那个李伯言。”

    ……

    一时间,众说纷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而朱门弟子不买账了,纷纷赶赴岳麓,声称要为晦翁,为蔡西山讨个公道!

    建阳蔡门,元定三子,虽说一语未发,然而携棺赴道州,欲要扶柩三千里以还。响应之人甚多,也算是一种无声地反抗。

    天下理学儒生,都纷纷扬言,要对李伯言口诛笔伐,如此排山倒海地态势,除了当年岳飞秦桧之事后,实属大宋开国以来,又一奇葩事件。

    还有更甚者,直接开地图炮,说是荆湖水祸,就是因为出了李伯言这个妖孽,上天要收了他。

    得,李伯言这下真的是人在家中卧,锅从八方来了。

    不过永州依旧欣欣向荣,百姓也当没什么大事发生一样。不就死了俩快死的老头嘛,人李大善人,救了荆湖百万多人,俩老头了不起了?多大点事儿!

    于是乎,就在外界闹得沸沸扬扬之时,永州的百姓,钱照存,地照种,幸福的日子倍儿甜。

    “数千理学儒生,已经集聚在岳麓,替晦翁设祭,议逊,你就不打算去悼念?”

    李伯言将一堆的信朝桌上一丢,不在意地说道:“我欠他们的?谁打理他们?”

    赵汝愚面对如今的局势,也是已经无能为力了,“照这样的情形下去,大郎啊,将来我等立学一事,可能会受到掣肘了。”

    “老师放心,晦翁门生近千又何妨?他们若是在信州、建阳,我倒忌三分,在潭州?哼哼,就要看潭州百姓买不买账了!”

    ……

    李伯言预料的没有错。潭州受灾,是这次暴雨洪灾最严重的,永州的船,除了卖粮,还协助当地州官,运送灾民至高地。之后的几个月,维稳粮价、开棚施粥,更是时常有的事,虽然他们没有千里迢迢,赶到永州来说一声谢,但是心里头都记着李伯言的好。

    什么最重要,民以食为天!

    他们可不管朱熹生前有多牛|逼,只知道现在,这些啸聚在城外的不良人,正在对他们的恩人进行大规模的口诛笔伐,声势浩大到连潭州守臣都有些不敢惹。

    然而,在听闻这群“逆党”,居然要让永州李伯言磕头下跪,认错守孝三年的时候,他们彻底愤怒了。

    十月初二,湘潭的百姓爆发了!

    几百农夫拿着锄头棍棒,来灵堂打砸。一把火,差点将晦翁的灵帐给烧了,若不是陈淳舍命扑倒了那个大汉,估计朱元晦就要被烧得尸骨无存了。即便是这样,不少人还因为这次冲击,受了伤。不过,在黄、陈淳几人的鼓动之下,声讨依旧持续着。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第一波打砸无果,第二波声势更加浩大的农民起义,开始了。湘潭、娄底等州县自发组织的团练乡社,打着消灭伪逆的旗号,疯狂地冲击而来。

    收到消息的黄直卿等人,吓得亡魂皆冒,这湘潭的民风也太彪悍了吧!

    连忙租了条大船,带着晦翁的灵柩往福州赶去。这不是他们的地盘,不好搞事情。那些赤脚穿草鞋的湘潭百姓来晚一步,看着动荡荡的灵堂,又是一顿打砸,因为平地。要不是潭州知州来得快,这岳麓书院都险些被拆了。

    荆湖之地发生的事情,犹如一场年度史诗大戏,让各地收到风闻的权贵们乐开了花。还能这么玩?真是乐死了。

    韩胄在值房不好流露什么情感,回到府上后,笑得前俯后仰,只道堂堂当时大儒,居然被一介贾人唱歌唱死了?这特么,还是当初的那个朱元晦吗?

    赵扩深居宫中,收到荆湖各地的奏章,也是哭笑不得。

    将奏折往桌上一甩,笑道:“这个李伯言,能办事,也够能惹事的。”

    一旁的宦官说道:“官家,这朱元晦一除,不就消了您的心头大患?”

    “也是。传朕口谕,召沂国公赵汝愚及门生回京,朕要论功行赏。”

    一旨圣意下达中枢,顿时百官皆惊。原本还乐呵呵的韩胄这下子笑不出来了。

    天杀的,他怎忘了这茬。自己还傻呵地看热闹,这朱元晦一除,赵扩心头大患消除,赵汝愚可不就立了大功,要召回中枢了?

    赵汝愚杀回来了!

    一时间,朝野皆惊,几家欢喜几家愁。

    一事未平,又生一事啊……

0175章 准备赴京

    禁中旨意下达永州,着实让赵汝愚吃了一大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几个意思?这是官家旨意,还是中枢之中,有人要向永嘉新学动刀了?不能吧,这才哪到哪儿啊。赵汝愚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李伯言接到消息,也是匆忙过来,劝道:“老师不必如此伤怀。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您都致仕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赵汝愚心说,有你这么说话的么,皱眉道:“官家旨意,你也得上京。”

    “……”

    “我?我去干什么?”

    “你自己看,携门生,非吾一人。”

    李伯言皱眉,这永州还这么大一摊子呢,总不能弃之不顾吧。

    “老师可整顿些时日,待庄子上安置妥当了,学生再随老师赴京,如何?”

    赵汝愚说道:“恩,也不急于一时。这永州你得安置妥当了,不然这么多人,若是出了乱子,可就不好整了。”

    “老师放心。”李伯言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刘封刘丘山。

    之前闹灾荒,刘家非但没有落井下石,还特地送来两千贯钱,让李伯言留作应急之需,可见老刘家也不是那种见利忘义之人。这作坊有几个李家的心腹掌握着核心技术,剩下的,只需要略加管理就好。

    李伯言这个甩手掌柜,这回,真的要成大股东,只掌舵把准方向,再也不管事了。刘丘山的为人,李伯言倒是信得过,恰好因为之前的灾荒以及一些其他事,刘乾城父子正好在庄子上,也可以好好磋商磋商。

    李家的作坊,眼下分为几大板块。

    味精、果酒、琉璃以及农产品。东风物流旗下的淘宝大卖场,也算是一大板块,另外最大的重头,强势崛起的东风物流,则是重头戏,这一块,全权有康帅博负责,李伯言是很放心的。

    淘宝让段景打理,也是极其稳当,眼下各州的中转仓就在加紧建立,一旦实现物流互通,李伯言的一整盘大棋,就都活络了,到了那个时候,就没有什么特产不特产之说了。福州的海鲜,经过冰镇冷藏,五日内可达衡州的刘记,这已经是现今最快的方式了。李家的船,已经是大宋河道中的常客,日来日往,从不停歇。

    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官船,携带什么重要公文呢,这造型奇葩的骚包船,真是让人为之眼前一亮,后来看得多了,也就那么一回事了,然而他们可能不知道的是,就是同等体格的船,这样的骚包船吃水,要比那些个福船多得多。

    大宋的商税怎么收的?不是卸货装货的去称重,就是按照船的规格长度来收税的,所以李伯言这个“逃税”大王,简直就是赚翻了!一船的粮,说是三成路耗,到他这里,无形之中就成了两成,再加上定点转运,又抠去了半成。一成半的成本,他与荆湖各州敲定的船耗则是两成半,等于说里外里,他就刮去了一成!

    千万别小看了这一成,每年运往京西、淮北的粮食,可是供着几十万大军,这消耗,想想都可怕。李伯言的这个味精作坊,怕是连粮都不用买了,直接是从这抠下的一成粮储之中加工成味精,那么一成的粮食,每一石粮食,也就成了二十多斤的味精。

    可能有人就要糊涂了,一石粮食能卖个一贯多钱,二十斤几斤味精,扣除成本,李伯言手头的利润也就一贯多钱,还不如直接卖粮来得实在呢。

    其实不然,那一贯多钱的成本里,当然还包括了作坊工人的丁户税、工钱等等,所以两相比较起来,对于永州整个产业来讲,自然是后者更加划算了。

    “大郎,你这喊某过来,又要惹什么幺蛾子了?”

    李伯言见到刘乾城揶揄自己,便笑道:“刘伯父,我这么懂事乖巧,像是惹事的孩子吗?”

    一边的刘丘山扯了扯嘴角,“你这叫懂事乖巧?那天底下个个都是老实人了。说吧,又是什么打闷棍,还是往别人家门前唱歌的破事?我爹可做不来,你找我就是了。”

    “……”

    李伯言将一张契约递过来,说道:“伯父,您看看吧。”

    “这又是什么?”

    刘乾城拿起契约,看了一眼,皱眉问道:“你是说,两千贯,让我们入股其他两个作坊?还一成股份?”

    刘丘山同样有些咋舌,这几个作坊,能有多吸金,他们不是不知道,恐怕一年的分红,就可以完全把本钱收回来了,这么好的事,必有诈!

    “咳咳,大郎若是缺钱,当初那两千贯,不急着还,也不用如此着急。”刘乾城虽然很心动,但是也知道分寸,又那百分之一的味精股份,将来刘记年入万贯,可能都不是什么难事,就不得陇望蜀了。

    李伯言笑道:“伯父就签下吧。我这即将陪老师赶赴临安了。这庄上的生意,自然得要人打理。丘山与我相识快一年了,为人什么品性,在下心里自然明白,尤其是之前的事,有些人,只能共享福,不能同患难,但是伯言明白,丘山不是,所以,这一成的股份,权当今后丘山打理庄子的报酬,您看如何?”

    刘乾城有些激动地握着李伯言的手,有些泪花地笑道:“大郎仁义啊,不过这契约实在不能签。两千贯,恐怕半成都显得多了,不能签,不能签。”

    李伯言笑道:“总是将利,何来仁义一说呢?您就当半成是利,半成是情谊,如何?”

    “这……”

    李伯言笑道:“刘记的酒楼少个掌柜无妨,但是永州的作坊,如今少个管事的人,恐怕出些乱子,就是千万人的事了。丘山做事稳重踏实,交给他,小侄放心,请伯父就答应了吧。”

    “好吧。”刘乾城笑着,这一次,他果然没看错人。

    刘封看着自己老爹已经自说自话地将他这个亲生儿子卖给了李家,有些哭笑不得地问道:“爹啊,到底我是您儿子,还是伯言是您儿子啊,这么着就把我卖给伯言了?”

    李伯言呵呵一笑,道:“白送给我我都不要。”

0176章 一师一徒一黑炭

    李伯言已经见过苏州的繁华,然而真要往那个最繁华,只把它当做汴京的行在临安时,不免有些激动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艘抵达柳子街的商船,在卸了货之后,又在埠头停留了三日。赵汝愚跟李伯言准备奉旨入京,此事赵秉辰也知晓了,想到赵汝愚要东山再起,他做梦都能看到韩胄那张凶神恶煞的脸。

    这非他本愿啊!

    赵秉辰惴惴不安,然而筠翁倒是给他出了一个两全的法子,既然已经知永州事,与其左右不讨好,不如好好巴结李伯言,至少在永州模式下,整个永州都是蒸蒸日上的,将来用政绩来说话,更何况这件事,韩相公也不能全权怪罪于他,潭州发生的事,他哪里知道啊。

    李康达以及几个姨娘,都已经在临安安顿下来,似乎没有要会永州的意思了。这见过此等繁华盛世,那永州简直就是个弟弟。当初举家迁来永州,就是因为李勋德怕儿孙败家,如今生意做得如此大,何况李家当初就是临安的豪门,自然是回归祖地了。

    李伯言也没什么要准备带的,将七斤、芳儿带上,就差不多已经可以轻车上阵了。这次放翁、留仲至公以及陈傅良,倒是没有要去临安的意思。放翁一来年事已高,再者无功名利禄之心,去临安反倒不自在,宁可呆在小筑之中撸猫。

    至于留正嘛,刚从临安致仕出来,跟陈傅良一样,对于这永州模式还是想再留心看看。原本叶蹭叔是欣喜若狂地想跟随赴京,连衣物都收拾好了,结果被陈傅良喝住了,这叫一个郁闷。

    “老师啊,你就让我去吧。这里有行之,完善新学一事,您操刀就是,我这还要去临安杀上那么一遭呢。”岳麓之会没赶上,中秋诗会喝得烂醉如泥,又没赶上,这一回去临安,叶蹭叔当然要展露一番手脚,然而却被陈傅良泼了冷水。

    “你当赵相去临安就是稳入泰山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我皆得罪冲撞过韩相爷,如今赵相公好不容易奉召入京,你再去搅局,又要陷赵相公于不义吗?”

    “我……”叶正则无言以对。

    留正点了点头,说道:“确实不当去,此行去的人越多,然而让节夫越是忌惮,依我看,永嘉新学不急于一时,如今首当解决的,就是与道学的矛盾。”

    赵汝愚称道:“仲至公说得不错。此行万般凶险,弄得不好,就如伯崇一般。”

    陈傅良点头道:“子直啊,某担心的就是这个。”

    赵汝愚微笑道:“君举放心,一定会安然无恙归来的。”

    一旁的陆游一直没说话,然而又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伯言便问道:“放翁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若是放翁思乡心切,告知一声刘丘山便是,他会安排的。”

    陆放翁笑道:“倒不是这个。只是大郎那半阙残词,还留有个悬念,心痒难耐。”

    陆放翁这么一问,众人都想起来了。问苍茫大地,这特么还缺一句呢。你就半阙也算了,还少了根尾巴,这存心是捉弄人啊。

    “哈哈,放翁,那日饮酒作乐,真忘了。没了没了。这残缺也是一种美。”

    “……”

    众老听了想打人,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付之一笑。

    “先生!先生!”

    远处传来潘黑炭的呼喊。

    李伯言回头一看,不仅眉头一皱,这家伙,背着个包袱,这是要干嘛?

    赵汝愚也是眉头一皱,道:“为师不是说了,要去临安,一切课业,汝跟赵葵、赵范两位一道由你陈师叔教授。”

    潘黑炭咽了口唾沫,有些气急地说道:“您说,圣旨……圣旨让您携门生赴京,超儿也是您的学生,这不去,怕是违抗圣旨,所以不得不从。”

    赵汝愚扶额,这特么又是从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我的天,你以为去吃大餐啊。

    “你就莫要跟着去了吧,此行甚是凶险。”

    潘超咽了口口水,一下到家中太公说的,若是去不成临安,就饿死在外边算了,他还是笃定了心,要跟上船,“圣上旨意,不敢不从呐。”

    李伯言扯了扯嘴角,这特么准是那想状元郎想疯了的潘知礼整出来的幺蛾子,无奈道:“老师,带上吧。多一个不带多的。”

    叶蹭叔眉头一挑,心说你刚才怎不替我求个情嘞?

    赵汝愚摇头叹气,说道:“既然这样,仲至公、君举,就告辞了。”

    “一路顺风!永州一切有我等看着,不会出差错的。”

    李伯言带着潘超上了船,笑问道:“是你太公让你跟来的?”

    潘黑炭欲哭无泪,“大郎啊,我太公说去不了临安就让我自生自灭。”

    “……”

    真是望子成龙,望眼欲穿啊。

    仇巾眉冷不丁地出现在船上,更是吓了李伯言一跳。

    “仇姐姐……”

    李伯言话还未说完,仇巾眉转身便进了船舱。

    卧槽,这小妞还长脾气了!

    ……

    ……

    赵汝愚人还未至临安,有些人便开始不安起来。

    当初策划弹劾赵汝愚之流,更是出入韩胄的相府,开始不安跟急躁起来。

    “韩相公,此番圣上召那赵子直如今,该如何是好啊?当初我等上奏罢相,已是结下梁子,倘若赵子直再入中枢,我等危矣!”

    韩胄坐在椅子上,是啊,官家这召见赵子直到底几个意思?他虽然愈发得到官家信任,然而身为人臣,就要有做人臣的觉悟,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事必躬亲,只能惹来当初赵汝愚的下场。

    “去岁赵子直致仕,官家一旨准奏,如今大概是因为荆湖赈灾一事,特地让赵子直来说说,是如何做到的吧。”

    “韩相公,要不我等再联名上奏?”

    韩胄靠在椅背上,笑道:“应期公觉得,用何种理由,阻止赵子直如今来得合适呢?”

    “同姓居相,于礼不合啊。”老者声音嘶哑地说道。

    韩胄十指插抱在腹前,缓缓道:“可是赵子直已经致仕了,你拿什么弹劾?”

    “这……”

    几个御史言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着实没辙了。是啊,赵子直去岁已经致仕了,就算要弹劾,要建言,也得等禁中有了启用的旨意,才能再做打算。

    一旁的沈继祖缓缓道:“韩相公,或许咱们可以用那些理学余孽做文章。那黄直卿不是近些日子,一直在临安替朱元晦声讨公道吗?咱们就挑拨挑拨,以彼之矛,攻之己盾。”

    韩胄笑道:“还是公绳此法精妙。且看官家是何意思吧,必要的时候再由咱们出手。”

    “听闻当初国子监的博士杨简、太府丞吕祖俭皆因此朱元晦自缢一事,与赵汝愚闹翻了,也好,这去了左膀右臂的赵子直,还如何跟咱们斗?”

    “妙哉,妙哉!公绳此语,真是让我们茅塞顿开。看来这赵汝愚不足为惧矣。”

0177章 召见

    这回赴京,所用路程更加近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自湘江背上,也未逆流过湖去江陵,而是直接改道,从江西路横穿江南东路,再入两浙西路,最后直抵两岸。

    繁华之景,比之苏州更盛。船停靠在城外,李伯言等人下了船,便见到早已等候,过来接他们入城的段景了。

    一旁如花似玉的女子,赫然便是当初李伯言在攒花棚外撞见的那个女子,笑道:“可以嘛,段景,这才多久,就好上了?”

    段景笑得比哭还难看,惹得一旁女子直甩白眼。

    “公子见笑,江上风寒,上马车吧,老爷在别苑等候多时了。”

    李伯言回头,却见到赵汝愚有些激动地拍着一个男子的脊梁,应该是赵相公的子嗣后代了。身在赵氏宗室,有的人飞黄腾达,有的人,却宛如草芥,同姓不同命啊。

    “议逊,过来,这是汝兄赵序赵敬礼,去岁某致仕,官家也下旨,让阿序恩荫入仕,在国子监当了个闲职。”

    李伯言叉手一拜,“见过敬礼兄。”这表字,那个缺德的给取的,赵敬礼,赵经理???

    “你便是家父一直在心中提到的伯言吧,甚好,甚好。”

    赵汝愚吩咐了两句,便让李伯言先行回家,自己也两年不曾在家中了,说面圣别先忙着,安顿好了再说。

    “潘子,你跟我走,还是跟老师走?”

    既然将潘超带到临安来了,那李伯言就得给照料好了,毕竟是二十间连铺换来的黑炭……

    “我……跟大郎回去吧。”潘超觉得还是跟着李伯言比较实在点,二话不说,跟赵汝愚道了别,坐上了李家的马车。赵汝愚也没说什么,他现在一看到潘超黑着个脸,他的脸也黑得一匹。

    李伯言回头,见到仇巾眉跟那翠花聊得很投机,看来之前让仇巾眉来临安,这俩人没少唠嗑呀。

    见到李伯言目光不善的样子,翠花嘿嘿一笑,挽着仇巾眉的手肘,轻轻耳语了一句,仇巾眉立马冷眉刮了过来,吓得李伯言赶紧目光游走开来,清了清嗓子,道:“都上车走吧,今儿个就在临安好好逛逛。我就不跟着上车了,段景,你过来一下。”

    贼眉鼠眼的段景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这家伙,自从来了临安,就被翠花管得死死的,终于是有了一丝喘气的机会了。

    马车上忽然探出翠花的半个头来,“死鬼,要是让我知道你带着东家不学好的,看你回来如何治你!”

    “……”

    李伯言尴尬地看了眼翠花。见到李伯言尴尬地抹着脸上的唾沫,翠花赧颜一笑,道:“东家受惊了。”

    “……”

    马车远去之后,李伯言怔怔地问道:“这……就是那个小鸟偎依的翠花?”

    段景欲哭无泪道:“都是骗人的!骗人的!”

    自从翠花入了门,他就是永无宁日,偏生还不敢生出娶妾的念头。只能默默地羡慕着李康达的幸福生活。

    李伯言不免有些同情段景了,这好不容易走向人生巅峰,又给自己找不自在了,问道:“对了,那日唐睿上船了吗?”

    “唐睿?他不是说要留在永州吗?”

    李伯言眯缝着眼,喃喃道:“这就值得说道说道了。”

    “啊?东家什么意思?”

    李伯言笑道:“没什么,方才马车过来之时,见到城郊有个大瓦子,那边生意如何?”

    段景一愣,笑道:“东家有想要发展说书行业了吗?晚了啊,如今临安早就有《西游记》、《水浒传》了呢,也就柱子那本什么斗什么破的,还没讲完,太长了,那些人记不住,其余的两本早就有人效仿开讲了。”

    李伯言笑道:“看来有人发现了当中的商机啊。”

    “可不是。还有人高价挖秦老来临安给那些贵人说书呢,不过秦老心在攒花社,也懒得计较这钱多钱少,都给回绝了。东家,你说他们那咱们的稿子赚钱,要不要敲他们一笔?”

    李伯言笑道:“不用了。能够效仿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嘛,总得给别人赚钱的机会,哪里能自己一家独大,这样太容易树敌了。”

    段景眼皮一跳,一家独大,咱们做得还小么?

    李伯言笑着道:“陪我看看郊外的地皮,咱们包下一块来。”

    “啊?干啥?”

    “种草。”

    段景眼皮子又是一跳,“种啥?”

    “草。”

    草?什么鬼!

    ……

    ……

    赵汝愚才在府邸没呆多久,便听得屋外有人面见,便整了整衣衫,朝外边走去,见到是故人,急忙上前一礼。

    “于大官,许久不见了。”眼前这人,身着宫服,两鬓微白,站在夕阳之中,像是与残阳融为了一体。

    于昭荣乃禁中宦官,当年暗通后宫,参与绍熙内禅的功臣。如今在宫中,也算是赵扩的心腹,若不是当年冒死传信给太皇太后,哪有赵扩的今天。不过宋朝祖宗之法严,宰相之权重,宦官并无太多权柄,所以也就间接成为了皇帝的心腹。

    “子直公多礼了,咱家也是奉官家旨意,特来请子直公入宫面圣。”

    赵汝愚略显慌张地说道:“这……”

    “子直公放心,官家不过是与您叙叙旧,不谈什么政务之事。”

    赵汝愚也无官职在身,就身着便服,跟着于大官做轿子入宫去了。

    到了禁中,两人便下了轿子,从一旁的道上缓缓走入宫中,恰好见到政事堂的值房内,韩胄下值回府。

    “韩相爷。”

    “于大官多礼了。”韩胄抱着官帽,笑道:“子直兄,几年不见,憔悴了不少啊。”

    赵汝愚面对夕阳,那张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节夫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某吧?”

    “确实没想到。”

    于昭荣见到有些尴尬,便道:“韩相爷,官家召见沂国公,若是晚了,官家怕龙颜不悦。”

    韩胄拍了拍官帽山的尘埃,有轻的只有赵汝愚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既已置身事外,何必再入泥淖呢?”

    “节夫多虑了。”赵汝愚见礼,跟着于大官缓缓朝宫中走去。

    韩胄觑了一眼,冷哼道:“多虑?怕是你赵子直贼心不死!”

0178章 赵扩的怨念

    于大官将赵汝愚带到垂拱殿外,笑道:“官家有旨,令子直公独见,咱家就不侍候子直公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赵汝愚回礼,道:“有劳大官了。”

    当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相,如今沦落到身穿布衣,面见圣上。赵汝愚内心却无丝毫波动,步伐稳健地跨入殿中,看着当初那个年轻皇子,绕柱不肯黄袍加身的样子,如今已然成长了。

    “罪臣赵汝愚,拜见圣上。”

    “赵卿平身吧。”

    赵汝愚起身,缓缓道:“谢圣上。”

    “自元年离去,四年了啊。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赵汝愚听着奏章拍打在赵扩手心的声音,犹如一棵老柳般,伫立在殿上,“三年又十一月。”

    “哦,卿家倒是记得够仔细的。”赵扩正值盛年,说话的语气,自然是格外铿锵有力,“朕啊,得谢谢赵卿,荆湖今岁的饥荒,你看看,这送上来的奏章,全部都是歌功颂德,丰收富足,朕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仁君了?”

    赵汝愚欠身一礼,道:“圣上乃开明之君,何来稀里糊涂一说。”

    “呵呵,赵卿真会说话。开明之君?开明之君,当初还会有如此多的愚忠之流,替你求情,哪怕贬谪出京吗!”

    “臣,惶恐。”

    宫灯微微发挥着余光。垂拱殿内,除了一君一臣之外,别无他人。这是赵扩提前吩咐的,没有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垂拱殿。

    赵扩轻笑道:“惶恐?这是余相公、京相公替赵卿的求情上疏,赵卿何来惶恐一说?是朕,是朕该感到诚惶诚恐!是朕,将一个在野都要发挥余热,替朕分忧解难的肱骨重臣,亲手逐出行在!是朕,要向赵卿赔礼道歉才是啊!”

    赵扩忽然的暴怒,这样的怒极反笑,让赵汝愚默默伫立在一旁,一语不发。他不是怕什么,如今无官无职,他还有何惧之有?只是在想着,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能让赵扩对他如此怨念深重?是同姓居相一事,还是晦翁?

    “怎么?赵卿无话可说了?那就让朕好好说上那么一说!”

    “留仲至!朱元晦!周必大!还有你,你们一个个的,当初在金殿前,逼着让朕坐到这么位置上,可曾想过朕的感受?啊?!朕是你们的牵线木偶吗?觉得很有成就,是吧?”

    赵汝愚不知道赵扩为何会提登基一事,轻叹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太上皇无心理政,必须有明君匡扶社稷。”

    “哈哈,好一个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可曾感受过,让大妈妈拿着龙袍,追得满院子跑的朕,是什么样的感受?朕真怕当时,大妈妈一念改意,让赵坐上龙椅,赵卿,你懂那种被人拿捏着命门的感受吗?”

    赵汝愚再拜,道:“欲戴皇冕,必承其重。望圣上保重龙体,以江山社稷为重。”

    “哈哈,朕是坐稳江山了,所以,朕也让赵卿你,还有留仲至,朱元晦,统统尝一尝这样的滋味,这种被人捏住命门,羞愧欲绝的窒息!赵卿,这样的滋味,好受吗?朱元晦,朕是问不到了,留仲至,念在他三朝老臣的份上,朕给足了他颜面。至于赵卿你,不知道,当初你这一封致仕的奏章递到禁中,朕是有多高兴!那晚,朕痛饮了三杯酒,睡得格外得踏实!”

    赵汝愚对答道:“臣命不足惜,但劝官家以国事为重。”

    “所以啊,朕不是召你入京了吗?留仲至老了,朱元晦被赵卿你逼死了,现在,赵卿你终于成了孤臣了。余端礼、京镗,来年就要调出中枢了,赵卿,你选一个吧?是接余卿的班,还是京相公的班呢?朕要重用你了,开不开心,惊不惊讶?”

    赵汝愚长拜不起,不知道此刻埋在衣襟中的脸庞上,是否显露出当初扶嘉王赵扩登基的悔恨之意。

    赵扩恢复了平静的姿态,这样丑陋、滑稽而又戏谑的一面,他等了太久太久,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忘了,当初那个怯弱的自己,会因为坐上这把龙椅之后,变得愈来愈固步自封。

    他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让赵卿见笑了。朕,方才失态了。”

    “臣,惶恐。”

    所有的一切,原来只因当初的一念之间。赵扩内心积压已久的怨念,居然是当初的怯弱,从而展开的报复!

    莫欺少年穷。

    庆元党禁,只因为赵扩心里埋下的怨念,伴君如伴虎,赵汝愚今日方知这四年来,到底是怎么个缘由了。

    “赵卿不必急着答复朕,明日早朝,穿着朝服,你站在余相公还是京相公那边,朕就明白赵卿的抉择了。朕,厌倦了留正的那种老痞子气,更加讨厌朱元晦那张废话连篇的嘴!朕,用这四年,是给赵卿一个警告,同姓居相位,汝,注定要做一个孤臣!起来吧,韩卿一人独木难支,有你跟韩卿二人辅佐,朕才能安心。”

    赵汝愚起身,再次一拜,“罪臣告退。”

    赵汝愚跨出垂拱殿,天色已然有些昏暗。于大官大灯走来,道:“辛苦子直公了,咱家送您出宫。”

    “有劳大官了。”

    于昭荣缓缓道:“官家这几年,饱受了多少争议,其实过得不比子直公来得舒坦,所以还请……”

    赵汝愚抬起于大官的手肘,缓缓道:“子直受教了。”

    两人并肩走出宫门时,见到一人影,依旧站在值房门口。于大官那宫灯凑近,笑道:“韩相公这么晚了,还不回府呢?”

    “在等子直呐,这么多年不见,甚是想念啊。”

    韩胄凑近上去,用眼扫过赵汝愚从容的面色,顿时眉头一皱,心生不好之感。

    “节夫只怕盼着我永远也回不来吧?”

    赵汝愚不等韩胄再说什么,大步流星地离去。

    “于大官,官家这是说了什么?让赵子直如此得意忘形?”

    于昭荣笑道:“不知啊。天色晚了,咱家也要回宫了,韩相公明日早朝,回见。”

    “大官走好。”

    韩胄直起身来,目光远眺。

    明日早朝,还有五个时辰,真是让人难寐的一夜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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