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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名侦探全文阅读

作者:嗷世巅锋     红楼名侦探txt下载     红楼名侦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21章 陷阱

    【第二更】

    说是同往,可苏行方做的是轿子,孙绍宗坐的是马车,路上自然还是各顾各的。

    于是孙绍宗忙里偷闲,要过了黄斌画的路线图,沿途仔细端详对照。

    那两个假和尚,还真就是胆大包天的主儿,这一路行来,转挑着人烟稠密的地方走,似乎压根不怕熟人认出来。

    不过仔细想想,道衍和尚深居王府别苑,他的弟子一贯也只在大兴县活动,这宛平县辖区里能有几个认得他们的?

    更别说这师徒两个,还特意从道门‘叛逃’到了释教。

    就连杨汉才那样,曾与其‘亲密无间’的同党,都仔细端详许久,才认出了道衍的徒弟,就更不用说别人了。

    不过……

    这师徒二人既然专挑着大路走,没有意外的话,肯定不会主动走进小巷之中。

    那凶手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把他二人诱骗到僻静处下手的?

    要知道这可是两个江湖骗子,还是两个正在逃亡当中的骗子,警惕性之高,自然毋庸置疑。

    如果按照原本的推断,是乞丐中有人复仇所为,那就更说不通了他们两个手里整整攥了二十四条乞儿的性命,就算有信心不会被人察觉到,也肯定会对乞丐戒心满满。

    这要是同伙内讧,或许还能解释,可那张黑帖,以及将尸首送去大理寺挑衅的做法,却明显不像是同伙能干得出来的。

    蹊跷,这当真是蹊跷的紧!

    方才盘查虽然用了许久,可乘车的话,也不过是一刻多钟的路程这还是照顾了坐轿的苏行方。

    因为陈敬德已经奉命提前赶到了安仁坊,所以等到孙绍宗、苏行方二人,各自下车落轿之后,大理寺的一部分衙役,早已经展开了挨家挨户的搜查。

    苏行方见状,忙也上前请命道:“孙少卿,下官身边正好也带了十几个差人,不妨也一并派出去进行盘查吧。”

    他这次前往大理寺禀报公事,带的是全副依仗,刨去轿夫也足有小二十人,再加上这里又是宛平县的辖区,派人加入搜索也是名正言顺。

    于是孙绍宗道了声‘谢’,就点头应允了下来。

    苏行方当即大手一挥,十几名宛平县差役,就在某个中年捕快的率领下,加入了地毯式的搜索盘问。

    这扰民的差事,自然由陈敬德督办,至于孙绍宗和苏行方二人,则是在路边临时征用了一处茶棚。

    眼见得先后落座,苏行方从怀里摸出只手炉来,放在桌角上自嘲道:“近两年初掌一县政务,我生怕有负皇恩,整日里起早贪黑的,眼见才有了些政绩,谁承想这身子骨倒越来越不中用了。”

    说着,又捧起茶盏,哈着热气抿了几口,等这热汤下了肚,脸上气色才稍显的红润了些。

    孙绍宗的心思,大半都放在案子上,听他这般说话,才察觉到他的面色苍白,似是有些气血不足的样子。

    于是转动着手里的茶杯,笑着劝道:“苏知县勤于政务是好的,可也要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日里闲下来,不妨和我学些强身健体的套路。”

    “怎么?”

    苏行方眼前一亮,喜道:“孙大人是要教我武艺不成?若能学的孙大人一二分本事,这天下大可去得!”

    说着,却似乎不小心牵动了心肺,忙掩嘴连咳了几声。

    就这痨病鬼的身子骨,还想着纵横天下?

    孙绍宗无语道:“不过是强身健体罢了,以苏知县这身子骨,还是不要奢望着驰骋疆场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就不自觉地转到了案子上,正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着,忽见陈敬德提着袍子,飞也似的奔了过来。

    还未等到得近前,就听他嚷道:“大人、大人!卑职已经找到行凶现场了!”

    这么快就有所发现了?

    孙绍宗却不觉得欣喜,只觉得颇为蹊跷与黑帖有关的案子,哪个不是充斥着悬疑?

    偏就这个案子,竟轻轻松松的找到了线索。

    心下虽然狐疑,但孙绍宗还是招呼着苏行方迎了上去,吩咐陈敬德前面带路,准备先勘察一番再做定论。

    三人连同几个衙役,约莫行出有两百步,就见一个小巷口围了不少衙役,为首之人,却正是大兴县那位中年捕头。

    “见过诸位大人!”

    那中年捕头攥着刀鞘一拱手,随即又指着巷子深处,亢奋道:“小人在这巷底,发现了一座荒弃了的院子,又看那门锁似乎被人动过手脚的样子,于是撬开房门进去查看,果然发现了一些残留的血迹!”

    原来是大兴县的人找到了线索。

    孙绍宗斜藐了陈敬德一眼,这厮方才眉飞色舞的禀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自查出来的呢。

    既然是自己的手下查出来的,苏行方自觉面上有光,于是主动吩咐道:“那还等什么,快快带我们过去查看究竟!”

    那中年捕头自是欣然领命。

    斜着肩膀引着众人进到了巷子里,眼见离着那巷底不远了,就见两个衙役正守在一座洞开的大门前,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

    “诸位大人,就是此处!方才小人……”

    中年捕头侧着身子,指着那大门正待解说几句,忽听‘嘣’的一声脆响,隐约像是弓弦断裂的动静。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脆响,就见那巷底斑驳的墙壁上,陡然间射出几十只短箭!

    “闪开!”

    这仓促之间,也只有经历过战阵的孙绍宗,及时做出了反映。

    就听他暴喝一声,扯住左右的苏行方、陈敬德,死死贴到了左侧的墙壁上。

    下一秒,惨叫声就填满了整个巷子!

    足有五六个衙役被这短箭射中,而当先引路的那名中年捕头,更是首当其冲,足足身中十来只短箭。

    眼见他扑倒在地,出气多进气少,不住的往外吐血沫子,显见是活不成了。

    而也正是托他身子胖大的福,及时躲到他身后的孙绍宗等人,皆是毫发无伤。

    不过孙绍宗可没就此放松警惕,当下拉着陈敬德、苏行方二人缓缓后退。

    “大……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陈敬德稍稍缓过劲来,当下感激的五体投地。

    可他却哪里知道,方才孙绍宗之所以拉上他,其实是想拿他拾遗补缺如果那中年捕头没能挡下射过来的短箭,就该着他做肉盾了。

    甚至于眼下拉着他往后退,也一样存着关键时刻,拿他来挡刀的心思。

    当然,孙绍宗是绝不会告诉陈敬德事实真相的。

    却说三人退出约莫十来步远,苏行方也终于缓过神来,不过他头一个举动,却并不是感激孙绍宗的救命之恩,而是拼命甩开了孙绍宗的拉扯,不管不顾的冲向了那濒死的中年捕头。

    “舅舅!舅舅!你没事吧舅舅!”

    却原来那中年捕头,竟然是苏行方的亲舅舅!

第722章 墙内墙外

    【第三更,两天六更的承诺搞定。】

    虽说苏行方扑上去大放悲声之后,似乎并未再有什么机关被触动,但孙绍宗还是谨慎的停留在远处,直到更多衙役赶到之后,这才重新回到了巷子里。

    此时中箭的六名衙役,皆是面色发黑一命呜呼那些箭头上,显然涂有剧毒!

    陈敬德为此后怕不已,全靠着旁人搀扶,才没有一屁股坐到地上。

    左右现在也不需要肉盾了,孙绍宗自然懒得再管他如何,径自向一名捕快要了铁尺,然后贴着墙根,来到了那射出毒箭的地方。

    这离近了细看,才发现那土墙上,早不知被挖出了多少孔洞,只是因为这里位于巷子深处,墙面又是一片斑驳,故而不靠到近前,压根发现不了那些孔洞。

    孙绍宗试着用铁尺戳了戳,却不得其洞而入,于是转而下令道:“来几个人,翻墙过去瞧瞧,看看里面到底布置了什么机关!”

    因瞧见这一地的尸首,附近几个衙役都显得有些畏畏缩缩。

    “我来!”

    这时就见黄斌越众而出,利落的卷了袍袖,先顺着那洞开的大门,爬上了门垛,继而从门垛翻过土墙。

    “大人!”

    也就是刚刚落地的功夫,就听他在墙后惊呼道:“这后面竟架了好些手弩!”

    手弩?

    听他在后面安然无恙,又有几名衙役翻了过去,不多时隔墙禀报,说那墙后亦是个荒凉的院子,除了这些手弩之外,并不见有什么旁的机关。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孙绍宗正准备也翻过去瞧瞧绕路太远了后面苏行方却是泪流满面的寻了过来。

    “孙大人。”

    就见他双手一拱,哑着嗓子道:“苏某本想一睹您的风采,却不曾想竟害了舅舅的性命。”

    说到这里,他微微摇了摇头,面上愈发的苦涩:“家母只有这一个弟弟,如今横遭不测,还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苏某如今实在无心旁顾,更不用说查什么案子,只能先厚颜告辞了。”

    听他语带哽咽,孙绍宗心里也是颇为过意不去人家好心帮忙,却反倒把舅舅折进去了。

    有心宽慰几句吧,又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最后只得深施了一礼,郑重许诺道:“苏兄放心,孙某必会查出真凶,还尊舅一个公道!”

    这之后,他又亲自送苏行方上了轿子,这才回到巷子深处,利落的翻过了那堵土墙。

    果然就如同黄斌所言,那土墙后架着满满一墙手弩,而且还是一弦三矢的手弩。

    孙绍宗在尽量不破坏现场的前提下,小心翼翼的取了一支查看,发现这玩意儿的构造十分精巧,但做工却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依照推断,这东西的有效射程,约莫也就是二十步之内,如果同时上三根弩箭的话,射程还会进一步缩水,而且准头也无法保障。

    这应该是小作坊出品的玩意儿,比起军方配备的同规格手弩,质量要差了好几个档次,但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比如说方才威力还是相当可观的。

    那凶手甚至还在上面涂了剧毒,这明显是要置孙绍宗于死地!

    更重要的是……

    这东西非但不便宜,而且也不是短短一两日,就能批量打造出来的至少在粗制滥造的小作坊里,绝没有这等可能。

    如此一来,乞丐报仇的推论,似乎就站不住脚了。

    即便是乞丐保长们有这份财力,也不大可能提前置备下这许多违禁品要知道这等数量,都够得上以谋逆论处了!

    可既然不是乞丐复仇,哪杀掉道衍师徒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杀死道衍师徒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孙绍宗反复打量着那支手弩,心下不住的推演着,却一直不得要领。

    目前已知和道衍师徒有过节,又有能力布置下这么多手弩的,怕也只有忠顺王一人。

    可问题是忠顺王已经将此事,捅到了皇帝面前,压根无需再用这等手段……

    罢了。

    还是先看看现场,有没有残留着什么痕迹吧。

    孙绍宗这般想着,就开始挨个查看那些手弩的情况。

    这时黄斌又凑了上来,指着其中一支道:“大人,您先瞧瞧这支手弩。”

    孙绍宗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却见那众多空空如也的手弩上,竟还残留着一把并未成功激发的手弩。

    根据拜访的位置来判断,这应该不是凶手故意漏下的,而是因为机关有瑕疵,所以未曾成功触发。

    想到这里,孙绍宗立刻凑近了,细瞧每一柄手弩的机括处,果然发现了一些细微的磨损痕迹。

    这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曾套在上面,被触发的时候狠狠拉扯,使得弩箭被发射出去,所留下的痕迹。

    等等!

    如果是这样的话,方才必然有人主动触发了机关!

    难道说……

    “以小人之见,那贼人方才或许就藏在这土墙之后,否则又怎能适时触发机关?”

    这黄斌的想法,倒是同孙绍宗有些不谋而合。

    不过……

    事情真有真么简单吗?

    孙绍宗不动声色,又将那些手弩全部查看了一遍,随即扬声吩咐道:“陈寺副,你学着苏知县的舅舅,在当时他站的地方,对这巷子口说几句话试试。”

    陈敬德听他开口吩咐,虽说还有些腿软,却也只得战战兢兢的,来到了方才那中年衙役沉尸的地方,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说道:“诸位大人,正是此地……”

    “再大声些!”

    “诸位大人……”

    “再大声!”

    “诸位大人,正是此地!”

    到最后,陈敬德几乎是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土墙这边儿终于听了个真切。

    “这……”

    黄斌不觉疑惑道:“方才小人传话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这般困难。”

    “那是因为你是对着有孔洞的墙壁说话,而他是背对着墙在说话,又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凶手如果真的躲在墙后,听到诱人在说话并不难,可要想听出对方究竟在说什么,却没那么容易。”

    “而且……”

    孙绍宗指了指那墙上的孔洞,如果他真要躲在墙后行凶的话,至少也该空出个洞来,好方便向外窥探吧?

    “那大人您的意思是?”

    “触发机关的人,怕是不在墙内,而是在墙外也就是那小巷或者那间院子里!”

第723章 动机何在?

    【今儿就一更了,缓缓,明天两更。】

    触发机关的人不是在巷子里,就是在巷底的宅院里?!

    黄斌闻言大惊,一时竟忘了上下尊卑,脱口质疑道:“大人,您不会是弄错了吧?!”

    也无怪乎他会如此反应,孙绍宗等人赶过来之前,那巷子就已经被封锁了,能够进出往来的,全都是官府的衙役。

    孙绍宗方才这番话,岂不是说当时在场的衙役之中,竟混杂了贼人的同党,甚至还意图行刺四品高官?!

    这……

    这怎么可能嘛?!

    不过在质疑过后,黄斌很快又反应过来莫说孙大人本就有神断之名,就算只是不通刑名的普通官员,又如何能容得区区衙役当面质疑?

    想到这里,黄斌顿时膝盖一软,仓皇的跪了下来,口中颤声道:“小人……小人一时嘴拙,万没有别的意思!”

    说着,还重重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孙绍宗却并未理睬他,而是盯着满墙的手弩皱紧了眉头,先是在中上部仔细打量,继而目光缓缓下移,接着是头颈、腰杆……

    到最后,他几乎是全无形象的,趴在了墙根底下而他的视线,也定格在了一个几乎贴地的孔洞上。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架设手弩的孔洞,但它也绝不可能被用于窥探除非死者想看的,是墙对面小巷里的泥土。

    打量着洞壁内侧,那一条条的细长痕迹,孙绍宗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小小的孔洞,极有可能就是方才那场杀局的导火索。

    而且……

    它还被赋予了回收罪证的用途!

    之前就说过,那些手弩的机括上,曾有被什么东西摩擦过的痕迹,而每个机括上的痕迹,又都略有不同。

    这不同的,是那摩擦痕迹所处的位置。

    位于土墙左侧的手弩,摩擦痕迹是在机括的左上方;位于右侧的,则出现在右上方;位于中央的,则出现在正上方……

    这乍听起来,似乎全都是废话。

    但它其实隐晦的指明了,拉动机括的‘导火索’,是从什么地方延伸出来的如果贼人是从正面就近操作,最主要的受力面,无疑是机括的内侧,而不是偏向上方。

    如今这等痕迹,充分证明了拉动机括的力道,其实是来自于土墙的脚下,也就是这个几乎贴地的孔洞!

    而且在触发手弩之后,那些拴在机括上的‘导火索’,还被凶手进一步用力扯脱,然后穿过了这个孔洞。

    证据就是孔洞里那些线状的痕迹,几乎占满在了洞壁周身这必然是许多线头同时穿过孔洞时,才有可能留下的痕迹。

    孙绍宗霍然起身,在黄斌疑惑的目光中,往后退了几步,猛地一个助跑扒住土墙,利落的翻回了小巷。

    贴着南墙跳到地上,孙绍宗立刻又伏低了身子,向那贴地的孔洞望去。

    却只见那地上空空如也,并不见有什么线头滑过的痕迹。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按理说,既然‘引线’是从洞外触发的,应该会留下些痕迹才对。

    就算是一开始布置的时候,并未在地上留下痕迹,后面将线头全部扯出来的时候,也该留下踪迹才对。

    这真是奇哉怪也,那痕迹难道不翼而飞……

    等等!

    孙绍宗脑中灵光一闪,也懒得起身,手脚并用的挪出五六步远,伸手攥住一团空气,却好想把什么捏在手心里似的,用身体遮掩着缓缓拉扯。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拉扯,因为这样实在太显眼了。

    孙绍宗停下手上的动作,稍稍思量了一下,几根指头便又开始怪异的卷动着,似是把什么东西不断缠在手上一般。

    半响,他忽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然后猛地伸手往怀里一带,又用左手探手一抓。

    是了!

    应阿是这样没错!

    只要预先把触发机关的细绳,稍稍高出地面一丁点布置好,后面拉扯时,始终绷紧了,最后借着那些‘环套’卡在洞口之际,再一举发力将其扯飞出来。

    这样就能不留什么痕迹的,把套在机括上的细绳,不着痕迹的收入囊中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附近应该还有……

    孙绍宗转回身,开始在地上搜索起来。

    不多时,他便又从不远处拔出了一根细长的铁楔子。

    果然是如此!

    这应该就是最初用来的固定‘引线’的东西。

    可若真是如此的话,岂不是只有那个人才能做到?

    可这也说不通啊?

    先不说他没有理由对道衍师徒下手,就算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缘由,也不该坑害自家娘舅吧?

    他可是京城里有名的孝子!

    没错,孙绍宗眼下怀疑的对象,正是那死了娘舅,悲痛而去的苏行方。

    方才也只有他有机会,可以借着跌跌撞撞扑向舅舅,然后扶尸大哭的机会,解开铁楔上的绳套,再悄悄收回那些线头。

    现在想想,他外面还披着件大氅,莫说是孙绍宗了,就连位于右前方的两个差役,也难以看清楚他一举一动。

    当时又正处于混乱之中,再加上巷子里本就幽暗,这众目睽睽之下的手法,也便有了完成的先决条件。

    可他的动机呢?!

    苏行方到底有什么动机,要炮制出这样的陷阱,还生生把自己的娘舅给赔了进去?

    其实单只是娘舅也还罢了,勉强能用断尾求生来解释。

    可当时若不是孙绍宗及时出手,他自己估计也要挨上几支毒箭!

    若这一切当真是他设计的,他又怎会没有半点提防?

    总不会他设下这些机关,就是为了拉上自己陪葬吧?

    还是说,他认为自己肯定会救下他?

    可当时千钧一发,就算是孙绍宗自己,也未必就能躲开……

    说不通!

    实在是说不通!

    现场的痕迹,无不昭示着苏行方的嫌疑,可偏偏他的举动,又实在不像是设下这一切的幕后元凶。

    “大人。”

    正皱着眉头,蹲在地上冥思苦想,一旁终于缓过劲儿来的陈敬德,小心翼翼的凑上来探询道:“屋里边儿那血迹,您看咱们还查不查?”

    “查、当然要查!”

    孙绍宗霍然起身,下令道:“你带上那黄斌,在这里仔细勘察!”

    “至于本官么……”

    “说不得还有些事情,要同苏知县好好说道说道!”

第724章 苏行方【上】

    马车上。

    孙绍宗翻开右手边儿的铁箱,从一凉一热两个手炉中间,取出只盛满热水的陶壶来。

    因是同手炉放在一起,早上出门时下人灌进去的热水,直到这般时候,也还有四五十度的样子。

    把那温水倒了些在帕子上,将手上的泥污浸润开了,反复搓揉几下之后,孙绍宗便挑起窗帘,随手将那帕子扔了出去。

    不多时,就听外面一阵喧哗吵闹,却原来是路边小贩同两个乞丐,为了那上等锦缎的帕子争执起来。

    这一块帕子对富贵人家而言,虽算不得什么,可若是浆洗干净了,卖给那些破落户撑场面,也能换来不少铜子儿。

    那吵闹声很快被马车抛在脑后,而孙绍宗的心绪,也重新回到了当前的案子上。

    其实根据现场的痕迹推演,基本已经能够锁定凶手,就是那苏行方无疑了。

    可至今为止,却依旧缺少了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动机、证据。

    动机的缺失自不必再多说。

    而那些痕迹虽然能够串联起来,推断出苏行方是幕后真凶的结果,但要以此为凭拿下一个六品知县,却终归还欠了些分量。

    可惜!

    自己当时竟被他哄住了,否则若能早一步发现不妥之处,就能从他身上找出机关上的绳索。

    如此一来,这案子自然也就铁证如山了。

    眼下后悔也晚了,只能再想方设法,另外收集其它的证据。

    好在牵动机关的细绳虽然可以处理掉,身上的痕迹却没那么容易消除……

    “大人!”

    孙绍宗正琢磨着案情,前面打头阵的衙役忽然飞马来报:“苏知县不在县衙,听说是带着舅舅的尸首回家去了!”

    带着尸首回家去了?

    孙绍宗稍一寻思,便挑开窗帘吩咐道:“去把宛平县快班班头蒋老七喊来。”

    那衙役答应一声,拨转马头又重新赶奔宛平县衙。

    不多时,那蒋老七【云水巷裸尸案出场】就被带到了近前。

    孙绍宗隔着窗帘,命手下衙役让了匹马给蒋老七,又吩咐他在一旁随行指路,赶去苏行方家中。

    那蒋老七在宛平县做了十来年班头,历经四任知县而不倒,自然也不是个憨傻的因而听说是随行指路,而不是头前带路,就隐约猜到大老爷是有事要问自己。

    故此他先赔着笑,将大致路径同张成说了,然后放缓了马速,退到与车窗齐平的位置。

    果不其然,走出约莫百十步后,就听孙绍宗隔着车窗问:“苏知县平日里,同他娘舅的关系如何?”

    “好着呢!”

    蒋老七赔笑道:“太爷对曹捕头那是毕恭毕敬的不瞒您说,前两年曹捕头的娘子死了,他又孤身一人没个儿女,就干脆搬到了太爷家中居住。”

    说到这里,他忽觉有些不对自己这番话,该不会让孙大人误以为太爷公私不分,为亲戚谋取好处吧?

    孙大人误会倒不要紧,可要是传到太爷耳中,却如何是好?

    于是他忙又往回找补:“不过我家太爷是个公私分明的主儿,再怎么敬重曹捕头,也只是在散衙之后,平日里尊卑上下可是半点不容差池。”

    “真要说起来,曹捕头在咱们衙门里,还是屈才了呢。”

    “论武艺,咱们县里十几个捕快加起来,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论文采,县里好几个书吏,都赞他笔头硬,不愧是进士老爷的娘舅!”

    听了蒋老七这番话,孙绍宗默然了半晌,这才喃喃道:“如此说来,这曹捕头果然是屈才了。”

    顿了顿,又问道:“对了,本官听说苏知县身子骨不大好,这陡然间遭遇不测,也不知能不能经受的住。”

    外面蒋老七微微一愣,继而失笑道:“大人怕是听岔了,我家太爷向来好筋骨,来县里两年多了,愣是从未告过病假!”

    向来好筋骨……

    孙绍宗把这话反复咀嚼了两遍,又随口问了些琐事。

    那蒋老七边走边答,眼见到了一处偏离的所在,忽然指着前面不远道:“大人,前面那间小院,就是我家太爷的府邸!”

    话音里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味道,显然是被孙绍宗问的心里发慌,又隐约觉察出了蹊跷,所以巴不得赶紧抽身事外。

    因此在说完之后,他就立刻驱马上前,抢着去向苏行方通禀。

    马车缓缓停在了苏府门外,孙绍宗跳下马车举目望去,却见这寨子非但偏僻,规格也甚是狭小,说是前后两进,论规模却还赶不上孙绍宗独居的小院。

    这倒也正常。

    苏行方是寒门出身,高中进士之后,又一直在京城为官,若不大肆收受贿赂,根本积攒不下多少余财。

    刚看了两眼,苏行方就闻讯迎了出来,身上的官袍早换成了一身素净,离着几步远拱手见礼,口中却满是疑惑:“孙大人不是正在查案吗?缘何又到了寒舍?”

    孙绍宗却没急着还礼,反而一个箭步上前,攥住了苏行方的手腕,低头仔细端详了他的手指一番,继而似笑非笑的问:“苏知县,你这手指上怎会有许多红痕?”

    “这……”

    苏行方面露愧色,摇头叹息道:“家母闻说舅舅遭遇不测,便拿起平日崇道敬香时,常用的拂尘责打苏某自不敢闪避,可无奈我家娘子扑上来遮拦,苏某唯恐伤了她,这才死死扯住拂尘哀告。”

    说到这里,他将右手五指摊开,大方的亮出了上面丝丝缕缕的红痕:“这约莫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吧。”

    这厮竟早就找准备好了应对之法!

    看来这次想要抓住他的把柄,恐怕没那么容易。

    孙绍宗凝目半晌,见苏行方坦然与自己对视,眼底毫无畏缩之意,这才松开了他的手腕,展颜道:“原来如此,苏知县果然是个孝子啊!”

    语气里隐隐带了些讥讽,但苏行方却仿佛没听出来一样,摇头苦笑道:“苏某一时妄为,害了舅舅的性命,又有何面目谈及孝道二字?”

    说着,他抬手往里一让:“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少卿大人里面请吧。”

第725章 苏行方【下】

    苏家的客厅表里如一,布置的甚是朴素。

    当然了,硬要往好了说,也能用‘素雅’二字来形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孙绍宗又不是瞧宅院的风水师,他这次上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看人’!

    故而分宾主落座之后,孙绍宗的目光就不住在苏行方脸上打转。

    而苏行方倒也坦然,招呼着一名老仆上了茶水,这才淡然自若的道:“少卿大人驾临寒舍,苏某本该扫榻相迎,无奈尊长刚刚遭逢不测,实在是不便待客若是少卿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言无妨。”

    虽说早知道苏行方是个能吏,气度胸襟不比常人,但眼见他身处嫌疑,仍是如此镇定的模样,孙绍宗心下也不由得暗叹了一声。

    这等年轻有为的官员,却为何要下手杀掉道衍师徒?

    莫非是出于义愤?

    可若是出于义愤,他先把尸首送到大理寺,又设下机关害死了自家娘舅,却是个什么操作?

    说不通,实在是说不通!

    孙绍宗心下百思不得其解,面上却是一脸的胸有成竹,伸手撩弄着身前的茶盏,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好一会儿,他才突然开口道:“苏知县,来的路上我顺口提了一句,却怎么听蒋老七说你身体康健,两年都未曾告过病假?”

    “咳咳咳……”

    苏行方适时的咳了几声,继而摇头道:“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三灾五劫?苏某不过是咬牙强撑着罢了,下面的差役不知就里,倒以为我是铁打的一般。”

    好一个苏行方,竟推脱的滴水不漏!

    “苏知县,你是江苏淮安人吧?”

    眼见他对答如流,丝毫不见破绽,孙绍宗便问的愈发露骨:“听说你们那里临近洪泽湖,却不知那洪泽湖的水,与这京城什刹海的水,可有什么区别?”

    “这个么。”

    苏行方当真仔细思量起来,然后给出了答案:“两处虽都是活水,可这什刹海毕竟被圈在城中,比之洪泽湖终归少了些鲜活。”

    “不止吧?”

    孙绍宗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盯着苏行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什刹海虽不鲜活,却比洪泽湖清冷许多否则苏大人又怎会在水里染了风寒?”

    这基本就是痛穷匕现了!

    而苏行方这次也没在打马虎眼,脸色渐渐转冷,迎着孙绍宗的眼睛反问:“孙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在怀疑苏某?”

    “哈哈!”

    孙绍宗哈哈一笑,重新靠回了椅背上,屈指在茶杯上一弹,不等那‘叮’声脆响消退,又诘问道:“本官不过是以为,苏知县近来兴致大发,跑去什刹海冬泳,所以沾染了风寒,却怎么就成了怀疑你?”

    “还是说……”

    他再次抬头,略带讥诮的望向苏行方:“苏大人除了冬泳外,还干了些别的?譬如撑船将两个和尚的尸首,送到我大理寺左近,又遁入水中潜逃?!”

    “少卿大人明鉴。”

    苏行方面色彻底阴沉下来,起身拂袖道:“此事早已传的沸沸扬扬,本县怎会不知?您以此归罪于我,怕是要贻笑大方!”

    “传的沸沸扬扬?”

    孙绍宗嗤笑一声,也起身虎视眈眈的盯着苏行方:“外面只听说那两个和尚,是顺水飘到大理寺的,可除了本官和凶手之外,怕还没几个人知道,那凶手是潜水遁走的!”

    “而我只提了冬泳二字,苏大人就如此反应,怕不是……”

    “孙少卿!”

    苏行方骤然提高了音量,恼道:“苏某虽只是区区六品,却也是朝廷命官!你若有真凭实据,尽管拿出来就是,苏某甘愿领受罪责!”

    “可若只是咬文嚼字的攀诬,恕本官实在无法奉陪到底!”

    说到这里,他也懒得再管什么端茶送客,直接扬声道:“来人啊,替我送少卿大人出去!”

    等外面那老仆应了,他又转身拱手道:“苏某重孝在身,就不远送大人了!”

    看来缺了最重要的动机和证据,只靠言语想要拿下这苏行方,是没那么容易了。

    但孙绍宗此来,可不仅仅是为了看活人!

    眼见那老仆进到厅里,就待礼送自己出去,孙绍宗忽然开口:“且慢,本官此来其实还有一事相请,烦请苏知县应允。”

    苏行方并不搭腔,只是不卑不亢的望着他。

    孙绍宗便又自说自话:“令舅遇袭身死,必然与乌篷船泊尸一案有关,故而本官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将他的尸首带回去衙门,好生勘验一番。”

    “你敢!”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出一身厉喝,紧接着就见个老太太闯了进来,指着孙绍宗的鼻子跳脚道:“你这狗官要敢动我兄弟一根指头,我老婆子就跟你拼了!”

    瞧这架势,必然是苏行方的母亲。

    显然她方才实在竟在门外偷听,直到孙绍宗提及要带尸首会去勘验,才忍不住跳将出来。

    似这等有身份的老妇人,若是不讲理的话,最是难缠不过了。

    孙绍宗自然不愿同她理论什么,略略往旁边让了两步,又向苏行方道:“苏知县,本官这也是为了公务,想来你应该能够理解孙某先行一步,我大理寺的衙役就在外面候着。”

    说完冲那老太太略一拱手,径自绕过她出了客厅。

    “你这狗官!休想动我兄弟的尸首!”

    “母亲、母亲先消消气……”

    “让开,我看那狗官……”

    啧~

    这苏行方的母亲,倒还真是个火爆脾气。

    孙绍宗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眼角余光却瞥见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看那衣着打扮,应该是苏行方的妻儿无疑。

    双方并非通家之好,这又离着有一段距离,孙绍宗自然不会冒失的上前见礼,只做没看见一般,径自跟着那老仆出了苏府。

    等到了门外,吩咐随行的衙役留下来,等着把尸体运回衙门,孙绍宗就又上了马车。

    其实原本往县衙赶的时候,他还没想着要把尸首运回去。

    可听说苏行方带着尸首回家了,他就打定主意,要将这尸首带回衙门勘验。

    原因么……

    将尸首带回家虽是常例,但宛平县的衙役可还死了三个呢!

    依照孙绍宗对苏行方的了解,他应该会强忍悲痛,先把另外三人的事情料理一下,然后才回家报丧才对。

    如今匆匆忙忙就带着尸首回来,显然是存着什么蹊跷之处!

    尤其眼下动机、证据皆无,苏行方那厮又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也只能寄望于能从尸首上,查出些新的线索了。

    “驾~!”

    此时就听张成抖开马鞭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启动,继而开始加速。

    与此同时,也不知哪来的野狗,在马车侧前方狂吠起来。

    等等!

    就这几声犬吠入耳,孙绍宗脑袋里忽然冒出个念头来:方才那一幕,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第726章 蹊跷之处

    狗官?

    孙绍宗盘腿坐在车厢里,口中喃喃自语着。

    他把在苏家的所见所闻,从头至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要说不和谐的地方,似乎也只有那老太太的几句咒骂了。

    狗官这种‘爱称’,在民间其实是相当普遍的,基本上只要对官府、对朝廷怀有怨气的百姓,或多或少都用过这两个字眼。

    可苏行方二十三岁授官,五年间历任从七品、七品、六品官职,在此期间他侍母至孝,在京城官场也算小有名气。

    这样的儿子,对于寒门出身的母亲而言,绝对是赖以为荣的骄傲。

    再加上受了五年的熏陶,再怎么也该适应了新的阶级,依照常理推论,不太可能会一口一个‘狗官’的骂人。

    尤其这还是当着自家儿子的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样米养百样人,或许苏家老太太就是阶级立场坚定,又曾受过官府欺压的主儿。

    再加上如今刚死了弟弟,一时口不择言,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既然能够理解,那自己又怎会觉得不对劲呢?

    究竟是哪里有蹊跷呢?

    孙绍宗再次陷入了深思之中。

    他的思绪深陷泥潭裹足不前,可身下的马车却是健步如飞。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就听外面张成禀报:“二爷,已经到衙门口了。”

    孙绍宗这才从深思中惊醒,挑开门帘正欲下车,却见天上又飘起了雪花,而且是鹅毛大雪。

    只这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地上便已经铺了一层积雪。

    “二爷。”

    刚扫量了几眼雪景,张成就从车棚的夹层里,取出一件蓑衣来,双手捧了送到孙绍宗面前。

    “就几步路远,用不着穿这劳什子。”

    孙绍宗说着,便利落的跳下马车,向不远处的大理寺东角门行去。

    “孙大人、孙大人留步!”

    谁知刚走出几步,斜下里忽有个娇俏的丫鬟,提着袄裙飞奔到近前,先是道了个万福,继而又捂着起伏不定的胸口道:“奴婢见过少卿大人,我家姑娘有事要与您商量,还请大人纡尊降贵,随奴婢去清静处说话。”

    这一开口,孙绍宗立刻认出,来人正是夏金桂的贴身丫鬟宝蟾。

    可他如今满脑子都是案情推演,却哪耐烦理睬夏金桂?

    当下就待开口拒绝,不过转念一想,昨儿北静王妃在衙门里,帮着自己演了一出闹剧虽说没演完,就被抢了风头却自始至终都没能见到自己。

    想来她心中也是惴惴难安,所以才派了夏金桂来探听究竟。

    自己这一推搪不要紧,若被她们认定是吃干抹净不认账,再闹出什么来……

    罢了。

    还是去见见吧。

    左右夏金桂的事情也已经解决了,把这好处告知给她,再由她稳住长腿王妃就是。

    想到这里,孙绍宗转身要过那件蓑衣,披挂整齐遮住头脸,这才随着宝蟾向街头行去。

    原以为见面地点,会是在茶肆、酒楼的雅间里,谁知随着那宝蟾走出小半条街,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家花店。

    这正值隆冬时节,花店里能有什么好卖的?

    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细论起来却不过是各色的梅花罢了。

    但那一束束的梅花,高悬在檐下竹篓之中,迎着这漫天的鹅毛大雪,张扬着娇艳与鲜活,却足以匹敌春日里百花争艳,单论意境甚至犹有过之。

    就连孙绍宗这等粗人,也禁不住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了几眼。

    “老爷可算来了。”

    掐在此时,夏金桂那既娇且媚的嗓音,便传入了孙绍宗耳中。

    循声望去,就见她扶风摆柳似的步出花店,头上未曾插着簪钗,只用一支腊梅挽住了满头青丝,几缕碎发撩在眉眼间,随着婀娜的步子不住摇曳,愈发凸显得两只美目朦胧妩媚脉脉含情。

    一席鹅黄色的裙袄,该松的地方紧、该紧的地方松,明明层层叠叠的裹了几件衣裳,偏勾勒出一副山川险峻的形貌。

    足下那一双火炭红的靴子,立在皑皑白雪之中,直似两只朝天椒一般耀目。

    虽说是该瞧的瞧透了,可此时见夏金桂这人比花娇的模样,孙绍宗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惊艳之感。

    夏金桂显然对他的反映很是满意,翘起兰花指虚掩了一下红唇,羞笑道:“方才来了两个书生,也是这般的瞧着奴家,好容易才被奴家赶了出去老爷若是再不来,奴这卖花娘子,可真就装不下去了。”

    孙绍宗穿越以来,刨去那些青楼卖笑的失足女子,这还是头一个主动设局**的主儿尤二姐的主动,基本只在床底之间。

    若换个时候,孙绍宗说不得就要进去把门反锁了,来个花开堪折直须折。

    可惜如今他还要紧着查案,却实在无暇分身与夏金桂厮混。

    于是迎着那一双水汪汪的媚眼,他也只能强自收敛了心思杂念,近前笑道:“幸亏娘子只是临时客串,否则这京城的花店,岂不都要蚀了老本?”

    顿了顿,又道:“李公公那里已经松口了,说是有他在一日,就少不了你们夏家的好处。”

    听的后面这句,夏金桂顿时大喜,也顾不得是在门前,脚尖一点就待撞进孙绍宗怀里起腻。

    “娘子且慢。”

    孙绍宗忙拦住了她,回头故作谨慎的四下扫量了几眼,又压低嗓音道:“我如今正在调查一桩大案,实不便在此久留,娘子若有什么交代,且速速道来。”

    夏金桂揣着满腔情火,正待烧【sao】个畅快,哪曾想竟被兜头浇下一头冷水,当下忍不住眉毛一立,就待尖酸刻薄两句。

    不过话到了嘴边,她又急忙压了回去,换上副幽怨的表情:“老爷是做大事的,奴家自然不敢耽搁宝蟾,你在外面盯着。”

    说着,就将孙绍宗引进了花店之中,在早就准备好的罗汉床上落座。

    果不其然,夏金桂正是要替表姐卫滢,问一问卫若兰的事情,可有反复之处。

    不过除此之外,两个女人也很是好奇,北镇抚司的差人,怎会去捉拿忠顺王的长史。

    “难不成是忠顺王失宠了?”

    夏金桂忽闪着两只大眼睛,一脸的求知欲。

    谁知孙绍宗反倒愣怔起来,双目凝视在她脸上,却压根没将那五官映入眼底。

    “老爷,您这是……”

    “是了!”

    孙绍宗一跃而起,脱口叫道:“是孩子,是那孩子!怪不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原来问题是出在这上面!”

第727章 了断

    怪不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听夏金桂提起北镇抚司,孙绍宗登时想起了一桩旧事:当初剿灭白莲教叛匪时,京城之中白莲教奸细多有落网,但李姑婆最看重的王牌奸细‘丙三’,却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当时北镇抚司掌握的讯息,就只有这丙三明面上的身份,是一名朝廷官员,而且在京城里颇有些实权在手以及,他的妻子当时正怀有身孕。

    而今天孙绍宗从苏家出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了苏行方的妻儿,当时虽没有细看,但那孩子应该也就在一岁到两岁之间。

    手握实权的京官。

    妻子在两年前怀有身孕。

    对朝廷官员满怀怨愤,当着儿子一口一个‘狗官’的老太太。

    这三个条件拼凑在一起,要说是什么铁证如山,那肯定是夸大其词但要细究起来,却已经足够让人心中起疑了!

    而且若是把这白莲教的身份背景,嵌入到当前的案子里,让孙绍宗百思不得其解的作案动机,似乎也有了解释的可能。

    首先,苏行方之所以会出手杀人,估计不是出自义愤,而是被那‘黑帖’主人,以揭穿身份相要挟,才不得已而为之。

    也只有这样满门抄斩的罪名,才会逼得一个前途远大的官员,不惜铤而走险、以身试法。

    至于后续设下计策,杀死自家娘舅……

    结合老太太对朝廷心怀怨念的行径,苏行方的舅舅,极可能也是白莲教的奸细。

    而苏行方要想解决掉道衍师徒,借助他的勇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在杀死道衍师徒之后,甥舅两个却起了争执。

    至于这争执的原因吗。

    大约是那曹捕头,想借道衍师徒犯下的罪孽,从中做些什么文章皇帝用童男童女的心肝,炼制促进生育的丹药,肯定是白莲教求之不得、喜闻乐见的劲爆消息!

    若能把这消息散播出去,或多或少的,总会影响到朝廷的威信,对白莲教的造反大业,也会有相当的好处。

    但苏行方却未必愿意冒险。

    现如今,与他单线联系的李姑婆已经死在了狱中,只要他不主动同白莲教联系,就可以高枕无忧的做个朝廷命官。

    堂堂两榜进士,二十九岁的六品宛平知县,又岂是白莲教奸细的身份,能够比拟的?

    更何况他直到二十八岁,才得了个儿子,如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又怎肯为了一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去冒全家掉脑袋的风险?

    有了这些前提,再后面的情节就容易推演了。

    左右不过是曹捕头,也学黑帖主人的法子,拿‘奸细’的身份来要挟苏行方。

    苏行方受逼不过,于是干脆设下死局,弄死了自家舅舅。

    而他约莫也是担心,自己的身份早晚会连累妻儿,所以多少也存这一死百了的心思。

    也正因如此,当时孙绍宗才没能及时瞧出破绽。

    这一番推演下来,基本上已经可以做到自圆其说了。

    孙绍宗因而士气大振,敷衍了夏金桂几句,大步流星的出了花店之后,就又乘车直奔北镇抚司。

    当初北镇抚司得了消息之后,筛选出了数十名妻子怀有身孕的京官,按照惯例,肯定是要持续追踪观察一段时间的。

    虽说未必能记录下太多有用的东西,但至少能让孙绍宗更进一步的了解苏家上下,继而找到合适的突破口!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夏金桂望夫石一般,目送孙绍宗的背影,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转回头却登时换了颜色。

    愤愤的回到花店之中,一把将头上的花枝扯下来,狠狠折成了两截,又丢在地上踩了几脚,忽地转回头阴沉着脸问:“宝蟾,你说是姑娘我重要,还是什么见鬼的案子重要?!”

    见鬼的就不是案子,是邪祟了。

    宝蟾心下吐槽着,却也忙绷紧了小脸,顺着她的话数落起来:“自然是姑娘重要!也就是这孙大人不解风情,软换个旁的……”

    啪~

    谁知不等说完,夏金桂劈手就是一个大嘴巴,宁煤瞪眼的呵斥道:“贱婢,孙大人乃是堂堂四品,也是你能品头论足的?!”

    宝蟾不过是顺着她说话,哪曾想到反而受了迁怒?

    心下委屈,可当着夏金桂的面,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忙屈膝跪倒,哀声道:“姑娘饶了奴婢吧,奴婢下回再不敢了。”

    “还有下回?”

    夏金桂不依不饶,又抬脚将她踹了仰倒,这才一屁股坐回了罗汉床上。

    要按常理说,孙绍宗这明显是有公务在身,查的又是人命关天的案子,就算来去匆匆,又哪里值得这般恼怒。

    偏夏金桂向来自恋的紧,只觉得世上的男人,都该围着自己拼命献媚,只有自己厌烦他们的道理,哪容得他们主动离开?

    再加上她今儿还刻意打扮了一番,为的就是能再续前缘,‘顺便’打听一下自家那傲气表姐,在船上的风流韵事。

    哪成想几句话的功夫,孙绍宗就又匆匆的去了,而且几乎没有丝毫留恋。

    她在罗汉床上生了半响闷气,却终究晓得,似孙绍宗这等人物,绝不是自己能搓圆捏扁的。

    即便是有些把柄在手,可她自己也深涉其中,一旦拿出来就是玉石俱焚。

    罢了~

    左右也只是寻他做个依仗,又成不了夫妻,大不了以后另寻个哈巴狗似的男人,圈养着也就是了。

    自我安抚了一番之后,夏金桂忽然起身,吩咐道:“宝蟾,去后院把马车喊来,咱们回……咱们去北静王府!”

    她原是想直接回家,重新梳妆打扮,可转念一想,自己今天是被卫滢指派,才招惹了这一肚子闷气。

    总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吃亏吧?

    一路无话。

    等到了北静王府后院,她喧宾夺主的斥退了左右奴婢,却是一个箭步上前,攥住了北静王妃的手腕,口中直道:“姐姐,祸事了!”

    卫滢只当是孙绍宗生出反复之心,当下又羞又恨,咬牙道:“那姓孙的果然信不得!我……我便是拼着性命名声不要,也……”

    “姐姐想哪去了!”

    却听夏金桂又抢着道:“他倒未必是想反悔,只是那日在船上食髓知味儿,非要姐姐再去陪上一陪,才肯罢休。”

    “他……他怎敢如此无耻!”

    想起那日的情景,北静王妃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的,将个银牙咬的咯咯作响,几根指头更是刺入了掌心之中。

    半响,她决然道:“你跟他说,他若是再敢逼迫,本宫就和他拼……”

    “姐姐莫急。”

    夏金桂听着话头不对,忙又打断了她,装作没听明白似的,一叠声的催促道:“今儿咱们先应付了王爷再说,免得不慎有了身孕,日后瞒哄不过。”

    身孕?

    听到这两个字,北静王妃满腔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下意识的抚弄着小腹,心中有的只是惶恐与悔恨。

    夏金桂又见缝插针的道:“姐姐付出了这么许多,总也要见个成效您放心,这回我同您一起过去寻他,怎么也要让他拿出个正经章程来。”

    北静王妃闻言待要反驳,可又的确希望孙绍宗能拿出拯救弟弟的具体方案,于是紧抿着嘴,最后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也罢~

    等兰哥儿脱身之后,再与那姓孙的彻底了断……

第728章 取证镇抚司

    三年间先后换了三个镇抚使,显然对北镇抚司造成了相当的影响虽说手中的权利并没有缩水多少,形势却大不如前。

    近来甚至还有传言,说是皇帝要另设特务机构,借以取代、制衡,总是出问题的南北镇抚司。

    因而这一路走马观花,这北镇抚司里虽然还算不得士气低落,但已然却处处透着暮气。

    如果说往日里,这北镇抚司衙门是一片‘肃杀’的话,现如今怕是只能用‘萧瑟’来形容了。

    “孙大人。”

    正暗暗感慨着时移世易,头前带路的小旗忽然停住了脚步,转回身小心翼翼的道:“劳烦您在此稍候片刻,容卑职进去禀报一……”

    “不必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前面院落里已然迎出个矮壮的汉子,紧赶几步到了近前,冲着孙绍宗一躬到底:“下官见过大人!”

    “赵千户不必多礼。”

    孙绍宗回了一礼,顺势笑道:“孙某今天是无事不得登三宝殿,若有冒失之处,怕还要请赵千户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当初若非大人仗义出手,我赵嘉义说不得还在昭狱里吃牢饭呢您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开口便是!”

    这拍着胸脯的试千户赵嘉义,正是当初清虚观剿匪时的前敌指挥。

    那时因为他手下的百户臧亮通敌,非但走脱了许多白莲教匪,连赵嘉义自身也被牵扯进去,做了十余日的阶下囚。

    后来直到孙绍宗查出了真正的奸细,这赵嘉义才被开释出来,又奉命接手了后续的调查工作。

    而孙绍宗此来,也正是要借助往日的情分,调阅那些监视记录。

    书不赘言。

    赵嘉义将孙绍宗迎进了厅中,两人分宾主落座之后,又问明了孙绍宗的来意,当下眼中精光直冒,忍不住脱口追问:“如此说来,大人已经发现了当初的漏网之鱼?!”

    “眼下还说不准。”

    孙绍宗摇了摇头,又正色道:“赵千户,我如今初到大理寺为官,还未曾站稳脚跟,手上经办的案子,怕是不好假手于人。”

    “赵千户若是能行个方便,孙某自然感激不尽;可若是碍于规矩,孙某也绝无半点怨言。”

    他之前诉说来意的时候,只说是要查阅当时的记录,并不曾提起具体案情,就是怕北镇抚司会横插一杠。

    这案子明摆着是在向他挑衅,如果查到最后,反倒让北镇抚司摘了果子,那孙绍宗日后在大理寺如何服众?

    却说赵嘉义听了这话,立刻将手一摆:“大人说笑了,那规矩是针对外人的,可这案子本就是您查出的端倪,又怎么算的上是外人?”

    顿了顿,他又拍着胸脯慨然道:“再说了,我赵嘉义也不是那玩恩负义的来人啊,速速将两年前白莲教匪一案的记录,全部借调出来,供孙大人查阅!”

    孙绍宗一时也看不出,他这番慷慨激昂究竟有几分真假。

    不过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只要抢先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事后那苏行方会落在谁手上,孙绍宗也并不在意。

    故而等赵嘉义说完,他便展颜一笑,再次拱手道:“孙某先谢过赵千户了若最后查出果然是白莲教作祟,我必然向朝廷请旨,将此案移交给北镇抚司追查。”

    赵嘉义闻言大喜,点头道:“若能如此,自然最好不过!”

    此后两人又闲谈了约莫一刻钟左右,才见两个小校挑着四只书箱进来,一摞摞的掏出来,堆放在两侧茶几上,直垒的小山仿佛才算罢休。

    这粗略一扫量,起码也有百多本的样子。

    好在孙绍宗已经有明确的目标,否则想从里面翻找出线索,怕是至少要十天半月才成。

    “孙大人请自便吧。”

    等那书堆好之后,赵嘉义立刻起身,带着手下离开了客厅,任由孙绍宗独自查阅。

    等确认他们全都离开之后,孙绍宗立刻搬过两张椅子,作为书册的腾挪之地,然后一本本的翻找起来。

    刨去最初查案时的记载,后面百多本小册子,基本都是对嫌疑人的监控记录。

    而且这头一本记录不是旁人,正是自家便宜大哥孙绍祖。

    看来陆辉当年嘴上说是不会怀疑孙家,暗地里却半点没有手下留情。

    孙绍宗顺手翻开一瞧,发现里面泰半记录的,都是大哥的种种风流韵事,间或还杂了贾迎春与众多小妾的生活琐事。

    扫了几眼,孙绍宗就忍不住后怕起来。

    幸亏他南下平叛了,否则还真没准儿,要被这些番子拿捏住短处!

    仔细翻看了一遍,发现并未有什么违禁之处,孙绍宗这才算是松了口气,顺手把那册子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又继续翻找起来。

    半刻钟后,他总算是从这故纸堆里,翻找出了苏家的监控记录。

    翻开卷首,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苏家的人丁构成,以及苏行方父母往上三代的籍贯、平生。

    这些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否则苏行方早就该被拿下了毕竟北镇抚司办案,莫须有的罪名已经足够了。

    再往后翻,则是标注了日期的监视记录。

    苏行方的一举一动,自然是重中之重,但苏母却堪称是实力抢镜。

    这位老太太性格古怪、宽己严人,对儿媳妇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却又对孙子百依百顺的娇惯。

    平时拿下人撒气,更是家常便饭。

    以至于同她有关的记录,愣是占据了最大的篇幅。

    而负责监视记录的小旗,约莫也只用了几天的功夫,就确信苏行方的母亲,的确是他的生母无疑不是亲生的,决然受不了她这古怪脾气!

    然后这监视就逐渐松懈下来,到苏行方的妻子生产前夕,更是彻底的撤销了监视。

    这约莫是因为当时的监控者,觉得如此孝顺的儿子,断然不会将母亲置身于敌营之中。

    不过若是孙绍宗推断无误,这苏母姐弟二人,才是真正的铁杆教匪反而是苏行方这个做儿子的,对白莲教未必有多上心。

    等翻看到后半段的时候,苏行方的舅舅曹趋吉,也成为了这份记录的常客他因为死了老婆,孤家寡人的没个照应,故而也搬入苏家暂住。

    与脾气古怪的姐姐相比,这位舅爷为人甚是和善,只是却有一桩‘怪癖’:看不得别人浪费水资源。

    平日洗漱用的水,只能打浅浅一个盆地,用的多了若被他撞见,就算是亲姐姐也要唠叨几句。

    喝茶不准剩下;淘米用的水,要二次利用;据说连家里养的狗,每日里饮水多少,都被他定下了额度。

    而且不管走到哪里,他身边总是带着个大大的水囊。

    这等怪癖,起初自然弄得苏家上下颇有怨言。

    但在苏母一力支持之下,就连苏行方也发只能屈从,旁人自然更是无力反对,好在久而久之的,也就逐渐习惯成自然了。

    看到这里,孙绍宗忙又翻回了第一页的出身、籍贯。

    同苏家一样,这曹家也是出自鱼米之乡,按理说从小在水边长大,不该对用水的问题如此敏感才对。

    另外……

    曹趋吉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有什么蹊跷之处。

    孙绍宗闭目沉吟了半晌,忽然合上书页,把几本不相干的监视记录,打乱顺序混在其中。

    然后步出客厅,拱手道:“赵千户,劳烦再调出建平三十一年,陕甘平叛的记录一观。”

第729章 招认

    建平三十一年九月二十四,平叛大军兵围秦州府清水县,义士刘三郎暗中派人污染城中水源,五日间城中饮水断绝,数千白莲匪众只得以溺止渴。

    九月二十八,叛匪不堪坐以待毙,逐于夜间弃城突围,时官军四面剿杀,大捷于野。

    此役阵斩匪首汤二、李晟以下八百二十三人,俘获匪首董崇以下两千四百九十一人,夺取辎重不可计数。

    匪首魏避凶率数百残党遁入山林,自此不知所踪。

    看到这魏避凶三字,孙绍宗只觉茅塞顿开怪不得自己会觉得曹趋吉三字,似有蹊跷之处呢!

    这魏避凶一看就是假名!

    魏者,曹魏也。

    而趋吉避凶四字,本就是一体两面。

    这分明是把自己的真名,寄托在了假名之中。

    再加上断水五日,只能饮尿止渴,逃出生天后养成节约用水的习惯,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孙绍宗又大致扫量了一遍,确认没什么疏漏,就重新整理起所有案卷,务必使得旁人难以分辨,他究竟翻阅了些什么。

    这匪首‘魏避凶’既然逃之夭夭,朝廷必然会发下他的通缉令,乃至于形貌、经历、武艺、文采等等,也多少会有记录留存。

    而这就用不着继续在北镇抚司查找了,大理寺身为天下刑名之首,本就保存着所有国字号通缉令的存根。

    而且回到大理寺之后,也正好可以将通缉令上描述的细节,同曹趋吉的尸首相互对照。

    闲话少提。

    却说孙绍宗匆匆辞辞别了赵嘉义,一路风风火火的回到大理寺。

    刚抓了两个小吏的壮丁,让他们去翻找魏避凶的通缉令,转回脸,一张苍白的面孔就映入了眼底。

    “苏知县?你缘何在此?”

    孙绍宗目光一凝,这苏行方果真大胆的紧,竟还主动找上门来了!

    “孙大人。”

    苏行方不卑不亢的施了一礼,淡然道:“虽是涉案,可家舅乃是因公殉职下官扶尸至此,自是为了保障他的尸首,不被差人肆意损毁折辱。”

    这理由倒也算冠冕堂皇。

    孙绍宗此时心下已有八成把握,自不会再与他计较什么,只飒然一笑,就当先向着停尸房赶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到了验尸间,在宅邸里徒劳无功的陈敬德,也早早侯在了里面。

    见两人自外面进来,他迟疑的瞟了苏行方一眼,这才迎上来禀报道:“大人,这曹捕头身上除了新伤之外,还有旧疮十余处,其中六处疑似是弓弩所留。”

    一般的刀伤也还罢了,这年头乡人殴斗时,动刀子的可不在少数孙绍宗最近也正准备借此为由,打响在大理寺的第一枪。

    但箭矢导致的伤口却并不常见。

    更何况还高达六处之多!

    正常而言,也只有在战场上死战过的将领,身上才可能留下这许多箭伤没有好铠甲护身的走卒,多半挨不了几下,就该一命呜呼了。

    而这应该就是苏行方之前,急着把尸首带回家的原因。

    孙绍宗不置可否,只将目光转向了苏行方。

    果不其然,这苏知县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嘴脸:“家舅年轻时,曾率领乡人抵抗山匪,每战必身先士卒,故而身上才有这许多旧伤。”

    这还真是对答如流,半点没有心虚的样子只可惜孙绍宗心中早有成算,并不会被他的言语误导。

    依旧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然后便在陈敬德的陪同下,走向了曹趋吉的尸首。

    之前披着公服时,就觉得这曹趋吉身形魁梧,如今赤条条躺在案板上,只见周身肌肉虬起,虽不及孙绍宗这样铁打的身板,却也称得起是一条‘好汉’。

    这样一个允文允武,在万马千军中往来冲杀过的主儿,最后却是死在了自家外甥手里,倒真让人不自觉的生出些唏嘘来。

    “少卿大人,您要的东西取来了!”

    正细瞧那尸身上的伤口,两个小吏就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其中一个手里捧着副卷轴,约莫就是那魏避凶的通缉令存根了。

    存根不同于张贴的告示,乃是描绘在画布上,又经过了一定程度的装裱,故而都是以卷轴的形式留存。

    孙绍宗却并未急着翻看,只回头扫了一眼,就淡然吩咐道:“先放在一旁吧。”

    那两个小吏答应了,把那通缉令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见孙绍宗再没有别的吩咐,就躬身退了出去。

    陈敬德正有些好奇,那卷轴里到底是什么,冷不防苏行方箭步上前,拨开那卷轴的绳杆,低头扫量了一眼,随即转身拱手道:“孙大人,下官有几句肺腑之言,希望能单独向大人倾诉!”

    终于还是扛不住了!

    估计他也没想到,孙绍宗短短时间里,竟能找出这等‘铁证’来。

    这下不单是陈敬德,就连两个仵作也觉察出了蹊跷,于是全都迟疑的望向孙绍宗其中一个还不自觉的拿起把小刀来,也不知是想护驾,还是想自卫。

    “都先退下吧。”

    孙绍宗直勾勾的盯着苏行方,随手往后一摆,示意众人先暂且回避。

    这两步远的距离,就算苏行方怀里揣着什么暴雨梨花针、我爱一条柴的,都休想有机会发动。

    不过苏行方显然也没有再负隅顽抗的意思。

    等到陈敬德领着两个仵作退出门外,他一咬牙,立刻翻身跪倒以头抢地,直磕的头破血流若非姿势不对,孙绍宗几乎以为他是要撞墙自杀了。

    就听他伏在地上,颤声道:“行方自知罪无可赦,不敢求大人宽恕可我的妻小却是无辜的!”

    “恳请大人高抬贵手,不要……”

    “呵呵。”

    孙绍宗嗤笑一声,哂道:“事到如今,你还想保住妻儿老小?你的妻儿且先不论,你那母亲,只怕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吧?”

    苏行方骇然抬头,与孙绍宗对视了一眼,忙又跪伏于地,有心分说几句,孙绍宗却又开口道:“说说吧,你是如何混入朝中,又曾为白莲教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现如今又受了怎样的胁迫,才做出这等飞蛾扑火的挑衅之举!”

第730章 杀舅

    “二十年前,外公带着舅舅远赴陕甘……”

    “舅舅逃了回来,外公却……”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两年前,为了圣女……”

    不出所料,这是一个老套的复仇故事:死了爹的寡妇、和吓破了胆的弟弟,抱着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心情,把希望寄托在了早慧的苏行方身上。

    卧薪尝胆倒还不至于,但头悬梁锥刺股的督导,可是一点没打折。

    而苏行方果然没有辜负他们的期【nve】望【dai】,在五年前考上了进士,并且顺利补缺留京任职。

    后来由于表现出色,又升任了大兴县丞。

    不过苏行方对于这次升官,却半点欢喜都没有。

    原本担任闲职时,那总揽京城谍报事宜的李姑婆,就把他当成了潜力股培养,要钱给钱、要关系给关系的。

    如今手握实权,还不得加倍偿还?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年余光景,李姑婆突然找上门来,表示圣女已经提前转世,总坛那边儿准备派大人物过来查访、接应。

    苏母和曹趋吉姐弟两个听了这话,都激动的喜极而泣,一口一个‘无声老母、真空家乡’的,仿佛只要能找到圣女,就能让大周朝无疾而终似的。

    而苏行方表面上亦是狂喜,心底却止不住的狂喊:祸事了!

    结果就如同他所料的一般,踌躇满志的白莲叛匪,还没正式展开行动,就被朝廷察觉到了。

    如果不是有神秘人暗中示警,估计当时就给北镇抚司一窝端了。

    当然,后来他们也没能蹦多久,就又栽在了孙绍宗手上,连知道苏行方真正身份的李姑婆,也落入了龙禁卫手中。

    当时苏行方忐忑的一塌糊涂,整日里提醒吊胆的,一闭上眼,就是满脑子墨蛟吞云袍。

    不过他提着脑袋等了许久,一切却是风平浪静。

    后来他先是高升了宛平县令,又得了个六斤四两的大胖小子,这才渐渐塌下心来,晓得那李姑婆八成是扛住了,并没有把自己交代出来。

    因当初一直是单线联系,苏行方以为自己这下算是解脱了,又赶上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就觉得都是儿子带来的福气,于是整日里宝贝的不成。

    谁知好景不长,这才过了一年多的安稳日子,竟又被黑帖主人找上门来,拿苏行方的卧底身份,威胁他杀死道衍师徒,然后撑船送到大理寺去。

    苏行方受逼无奈,只得铤而走险,按照那黑衣人的交代,事先做好了万全准备,又在昨天一早驱车赶往清虚观左近待命……

    “等等!”

    孙绍宗听到这里,忍不住蹙眉道:“他怎么会知道道衍师徒在清虚观,还装扮成了假和尚?”

    苏行方摇了摇头,无奈道:“苏某为人所迫,哪里有资格向他发问?事实上我也只在夜里见过他一面,后来负责打探、传递消息的,不过是几个小乞儿罢了。”

    看来黑帖主人,终究还是利用了乞儿们同仇敌忾的心理。

    孙绍宗点点头,也没打听那些乞儿的形貌,示意苏行方继续往下说。

    “那天我得了消息,埋伏在他们师徒必经之地,由我舅舅出面将他们诱骗到了一座小巷之中。”

    说到这里,苏行方自嘲的一笑:“起先我还纳闷,那黑帖主人怎么就敢笃定这笨法子能成毕竟那两个假和尚,是刚从忠顺王手底下偷生,肯定不会轻信于人。”

    “可等到一见面才发现,那丧尽天良的道衍真人,竟也是当年的白莲余党!而且同家舅还曾有过数面之缘。”

    原来是这么回事!

    孙绍宗顿时恍然,怪不得那黑帖主人不找别人,偏偏找到苏行方头上。

    却听苏行方继续道:“当时舅舅见是老相识,当下就改了主意,非但没有下杀手,反而意图和道衍真人合作,把圣上……”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话头,满面希冀的问:“此事乃忠顺王妄为,与陛下全无相干,是也不是?”

    正听到要紧的地方,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孙绍宗眉毛一挑,反问道:“你觉得呢?”

    “必是如此!”

    苏行方斩钉截铁的道:“陛下圣明睿智,即便近年来宠信方士,于政务也从无荒疏之处,断不会行此残民之举!”

    啧~

    这白莲教的奸细,骨子里竟是皇帝的铁粉儿……

    孙绍宗无语之余,见他目光灼灼的,似是非要得个准信儿才肯罢休,只好点头道:“你倒还有些见识,那什么延续子嗣的丹药,的确是忠顺王私自炼制的。”

    “延续子嗣?”

    谁知苏行方听了这话,却不由得一愣,随即狐疑道:“那道衍明明说自己练得的是大道金丹,还说若是真的炼成了,长期服用,就可以羽化登仙白日飞升。”

    羽化登仙?

    白日飞升?

    这可跟杨汉才的说法不一样。

    难道是杨汉才说谎了?

    按说不应该啊,左右都是在炼丹,自然吹的越厉害越好。

    还是说……

    忠顺王出于有什么考量,把真正目的瞒了下来?

    此时并非细思量的时候,孙绍宗也只好把这些疑问,先抛到脑后,让苏行方继续往下交代。

    却说曹趋吉见是老相识,又听说这事儿关系到皇帝和朝廷的声誉,当下就起了心思,想要借机生事、搅乱时局。

    谁知那道衍和尚,却早没了造反的勇气,一味的敷衍搪塞,莫说是与曹趋吉合伙生事,就连道出内情细节都不肯,唯恐事情揭开了,会遭到朝廷不惜一切的追捕。

    因两年前进京的教友,全都葬送在朝廷的鹰爪孙下,甚至连半点水花都没能掀起,曹趋吉这些年一直绝望沮丧的紧。

    如今好容易发现了一丝曙光,或许可以动摇大周朝的统治,如何肯轻易放手?

    然而道衍却死活不应。

    这一来二去,曹趋吉终于恼了,手起刀落杀了道衍师徒,让一切重新回归黑帖主人的剧本。

    当时苏行方也是长出了一口气他比道衍,更不愿意此时公诸于众。

    哪曾想事后曹趋吉又找到了他,表示要细查究竟,再想方设法将这消息揭露出来。

    苏行方之所以会冒险,杀死道衍师徒,就是为了保住平静的生活,再加上他骨子里其实是地道的尊皇党,哪肯依从曹趋吉这样的要求?

    可刚推辞了几句,曹趋吉就表示要自己单干,总之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这两年一直在宛平县当捕头,上上下下哪个不认得?

    若不慎露了什么行迹,还不一样是牵连到自己头上?

    苏行方苦苦相劝,曹趋吉却执意不肯。

    这一回却是轮到苏行方起杀心了若换成早两年,他未必敢对舅舅不敬,可如今有了儿子,舅舅自然要往后排一排!

    当下他假做无可奈何,答应同曹趋吉一起行事。

    不过他又表示,如今这案子已经惊动了孙绍宗,若是不能尽早处置这个威胁,怕是要步副教主、李姑婆的后尘。

    曹趋吉此事铁了心要借此复仇,自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当下就表示,先做了那姓孙的,再把皇帝的丑事抖落出来不迟!

    而那土墙后的机关,正是他为孙绍宗设下的死亡陷阱那些手弩是他当初偷偷打造,准备在京城生事用的。

    只是曹趋吉却没有想到,自家外甥虽然依照吩咐发动了机关,时间却比预计的还要早了一步。

    结果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死在了自己亲手炮制的毒箭之下。

第731章 弑母

    听完苏行方的叙述,孙绍宗默然半晌,头一个问的,却是那黑帖主人的行止。

    “那晚我因为有些公务未曾处置清楚,所以留在县衙秉烛务公,他就突兀的,出现在了客厅与内室中间的阴影处,然后一口道破了我的真正身份。”

    “他一身夜行衣,又用黑巾蒙面,实在看不清楚长相,不过身量甚是魁梧高大,与您孙大人比起来,怕也只是稍逊一筹。”

    “他闷着嗓子,又操了一口的京腔,因而听不出什么端倪。”

    “不过……”

    前面的老生常谈,让孙绍宗很是失望,陡然间听到这句‘不过’,才忙又集中起了精神。

    “他虽然在我面前极力控制,但平日与人说话时,应该很喜欢打手势。”

    “另外,他手上的老茧有些古怪,与时常联系单刀的家舅有些类似,但却是双手都虎口处都有老茧。”

    “还有,他提起您孙大人时,貌似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波动,但这却明显与他交代的事情不符。”

    果然!

    那黑衣人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主意打到了苏行方身上!

    以往黑衣人唆使的那些人,不是贩夫走卒、就是心存侠义的穷酸书生,眼力、见识多有偏颇之处。

    而苏行方却是个自小看惯了江湖人,又有数年办案经验的中低层官员!

    理所当然的,他也比旁人看到了更多的细节!

    身材魁梧高大这一开始就知道。

    肢体语言丰富普遍出现在性格外向,惯于情绪宣泄的人。

    提起孙绍宗时,遮掩了情绪波动这是最反常的地方,他明明是主动做出了挑衅之举,显然是对孙绍宗心怀芥蒂的。

    行为举止与情绪表现不相符,肯定是为了隐瞒什么,而且这隐瞒的事情,八成与孙绍宗有关!

    至于双手虎口的老茧……

    等等!

    孙绍宗脑海里,突然间冒出一个人来,一个早就被他抛诸脑后的家伙当年血字一案,手刃北镇抚司佥事钱宁,继而在自己帮助下,潜逃离京的丁修!

    这厮正是一个身材高大,喜欢用肢体语言表达情绪的人。

    而他擅长的苗刀,正是一柄双手武器。

    如果那黑衣人真的是他,那他会下意识遮掩情绪,也就成了顺利成章的事情因为他是真的认识自己!

    不过……

    那丁修虽然也算有些本事,可距离黑衣人表现出来的能力,却还差了好几条街。

    更别说他死要钱的性子,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跑去‘主持正义’?

    难道说……

    他其实并非黑帖主人,而是黑帖主人的手下或者佣兵?

    “以苏某之见。”

    孙绍宗正脑洞大开之际,就听苏行方又道:“那黑帖主人,约莫就潜伏在北镇抚司里!”

    咦?

    这厮的脑洞竟比自己还大!

    孙绍宗忙问:“此话怎讲?”

    “苏某出身白莲教一事,本就没什么人晓得,想来想去,也只有当日悄悄放走葛谵等人的奸细,才有可能从李姑婆口中,听说过我的事情。”

    “毕竟能混入北镇抚司的奸细,在教中的地位,必然在我之上。”

    “至于黑帖主人犯下的那些案子,若没有无孔不入的北镇抚司做后盾,又如何能够做到?”

    这番推理,倒也算合情合理。

    只可惜当初的神秘人,其实早就已经落网了。

    当然,孙绍宗也没必要同他细说分明,当下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又开始追问起白莲教的内幕。

    然而苏行方当初也只是和李姑婆单线联系,少有的一些内幕,也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而这些内幕,李姑婆的手下早就已经招供了。

    反复问了几个问题,确认他并未说谎之后,孙绍宗也就彻底失去了行去。

    而接下来,就该考虑如何处置苏行方了!

    孙绍宗倒负双手,在验尸房里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的扫量苏行方一眼。

    说实话,这苏行方是个难得的人才,更是个兢兢业业的好官!

    而死在他手里的道衍师徒、曹趋吉等人,也都算得上是死有余辜曹趋吉当年在陕甘时,手底下人命官司可是论百的。

    只是……

    孙绍宗在苏行方身前停住脚步,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怕是只有一死了,而且必须是认罪伏诛!”

    再怎么人才难得,这样的定时炸弹,孙绍宗也不敢捂在手里毕竟赵嘉义已经大致听闻了此事,很难保证他不会偷偷进行调查。

    “至于你的妻儿……我也只能承诺尽力保住她们,若事有不谐,也只能怪她们时运不济。”

    这等模棱两可的承诺,估计没几个人会答应。

    但苏行方无疑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压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能求得孙绍宗承诺帮忙,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故而听了这话,毫不犹豫的叩首道:“多谢大人照拂!苏行方此生无以为报,来世……”

    “先别急着说来世,先说说眼前!”

    孙绍宗打断了他话,又一字一句的问:“你那母亲,又该如何处置?”

    孙绍宗原以为他肯定会再次求告,毕竟他可是京城小有名气的孝子。

    谁知苏行方默然片刻,却是郑重的请求道:“请孙大人允许苏某,回家与母亲诀别。”

    这答非所问的,难道说……

    孙绍宗定定的打量他半晌,终于还是点头应了。

    …………

    半个时辰后,苏家小祠堂。

    吱呦~

    木门打开的声音并不大,却瞬间牵动了十几双眼睛。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苏行方行尸走肉一般步出祠堂,站在众人面前愣怔良久,这才裂开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家母听闻我铸就如此大错,愤而自尽了。”

    极其简短的一句话,却给人字字泣血之感。

    孙绍宗一挥手,黄斌立刻带人闯了进去,不多时面色怪异的回来禀报,说是老太太果然已经悬梁自尽了。

    说到‘自尽’二字,他明显有些迟疑,显然是发现了蹊跷之处。

    不过孙绍宗肯让苏行方回来见母亲,本就透着些诡异,所以他也没敢贸然开口--反正孙绍宗只要进去,就一定能看出端倪。

    可孙绍宗哪还用的着进去勘察?

    早在看到苏行方出来时的样子,就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先杀舅、后弑母,这孝子当得可真是彻底!

    但他不这么做,该死的照样一个都逃不了,甚至全家老小,还要齐齐整整的共赴黄泉。

    而且苏母肯定会在临死之前,遭受各种折磨拷打。

    他杀舅、他弑母,但他晓得自己是个呃,他应该没那么厚的脸皮。

    唉~

    孙绍宗叹了口气,扬手道:“来人啊,把犯官孙兴芳押回大理寺审问。”

    两下里齐齐应喏,可院墙外却忽然传来一声:

    “孙大人且慢!”

第732章 能屈能伸

    “孙大人且慢!”

    余音未落,就见几个龙禁卫按刀而入,打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一口一个‘报恩’的赵嘉义。

    进了院子之后,他先打量了一下苏行方,嘴角弯出个得意又狰狞的弧度,继而笑着向孙绍宗拱手道:“孙……”

    孙绍宗却是抢先赞道:“赵千户果然是高义!”

    赵嘉义脸上的表情一滞,不过马上就又鲜活起来在官场上厮混的主儿,别处也还罢了,这脸皮的厚度总不会输给常人。

    就见他一脸恳切的躬身道:“孙大人千万不要误会,这苏知县咱们北镇抚司盯了足有两年多,就指着能钓几条大鱼呢。”

    “适才听下面人禀报,说是有人突然要拿问他,下官唯恐闹出什么误会,这才领了人来却不曾想竟是孙大人当面。”

    这睁着眼睛说瞎话,属于厚脸皮的进阶技能,看来当初陆辉看重赵嘉义,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听他胡乱扯出理由,孙绍宗却也不恼,不咸不淡的笑了笑:“能足足等上两年,赵千户果然是北镇抚司最能忍的来人啊,将苏行方的妻儿,一并带回去盘问!”

    前面那句挖苦,赵嘉义倒没觉得如何,后面这话一出,他却立刻变了脸色,横臂喝道:“且慢!孙大人,这苏知县事涉……”

    不等他说完,孙绍宗又抢着道:“苏行方事涉两条人命,还刻意在招魂幡上写下本官的名姓,如此挑衅之举,本官若不亲自将其法办,日后如何服众?!”

    说着,大手一挥:“带走,我看哪个敢拦!”

    身后几个衙役还在迟疑,那黄斌早如狼似虎的扑进了西厢,将抱着孩子躲在门后哭泣的苏家娘子,硬生生扯了出来。

    赵嘉义见状,面色也逐渐转厉。

    如果可以的话,他自然不愿意得罪孙绍宗。

    可追查白莲教余党的差事,一直都压在他肩上,又因为两年来毫无进展,也不知为此吃了上司多少呵斥。

    这眼瞧终于挖出条大鱼,却又落到了孙绍宗手里若事情传扬开来,岂不是愈发衬托出他的无能?

    所以他才顾不得社么救命之恩,意图半路截胡,好补救挽回一二。

    只是眼见孙绍宗这寸步不让的架势,他终究还是不敢硬来,再次拱了拱手,强笑道:“孙大人,案子自然是您来审,至于这人么,还是咱们北镇抚司帮着押送过去,才算是稳妥。”

    生怕孙绍宗再次打断自己,他又飞快的补充道:“这样两下便宜不说,下官回去也好有个交代,否则……”

    说到这里,他沉着脸按住了腰间佩刀:“事关朝廷社稷,下官逼不得已,怕也只能冒犯了。”

    原本听了前面那两句,孙绍宗心下还有些意动毕竟他本来也没打算保下苏行方的性命,为此和北镇抚司杠上,实在是得不偿失。

    可听到后面这句话,他却顿时又改了主意。

    “冒犯?”

    孙绍宗嗤鼻一声,倒负双手,闲庭信步的向着赵嘉义行去。

    赵嘉义方才说的斩钉截铁,可眼瞧着孙绍宗那高大魁梧的身子,像山岳一般压了过来,却不由得慌了手脚。

    若是孙绍宗直接出手,或者言语不逊,倒也还好应对,可这到背着手走过来,他总不好直接拔刀相向吧?

    于是只得狼狈的往后退着,口中再次扯起了虎皮:“孙大人,您千万莫要自误!这可是钦定的案子,而且一向是咱们北镇抚司全权负责,下官肯将人先行押送到大理寺受审,已经是看在……”

    话说到半截,他脚下突然一个趔趄,若非及时扶住了门框,险些就要摔个仰面朝天。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是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却原来他口中说着,脚下也不断后退,已然被孙绍宗逼到了院门口。

    这一下摔的倒是不重,却登时让赵嘉义憋了个红头胀脸他这次前来,就是为了挽回颜面,如今却偏偏当众失了颜面。

    若再继续退避,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弱肉强食的北镇抚司立足?

    想到这里,他胸中一股恶气陡生,猛地窜将起来就要拽出腰间配刀!

    只是还不等他发力,另一之手尾随而来,千斤重担一般压在了他的手背上。

    “赵千户可曾摔着哪里?”

    孙绍宗顺势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甚至还帮他掸去了衣服上的尘土,继而和颜悦色的道:“你忒也心急了些,且不说本官曾在北镇抚司任职,就算没有这层渊源,我也已然答应了,要把人送交北镇抚司处置。”

    说着,回头道:“黄斌,你速去北镇抚司,将掌刑千户陈行之请到大理寺,只等本官审完这人命官司,就将疑犯转交给陈千户处置。”

    黄斌听孙绍宗又点了自己的名字,知道是前后几件事情入了少卿大人的法眼,当下喜的什么似的,躬身抱拳应了,兴冲冲的就往外闯。

    赵嘉义面色数变,在黄斌经过身旁时,更是抬手欲要阻拦,但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没敢吐出来。

    陈行之正是赵嘉义的顶头上司。

    当初陆辉把赵嘉义安插在陈行之麾下,大概是存了让他取而代之的心思。

    可惜陆辉在镇抚使的位子上没坐多久,就陪着戴权一起去守皇陵了,赵嘉义也从重点栽培对象,变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前朝旧臣。

    有这一层渊源在,陈行之对他自然是心怀芥蒂,近年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也不知给他穿了多少小鞋。

    而赵嘉义急着立功表现,也正是为了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

    可谁承想,倒头来竟又便宜了那姓陈的!

    可是……

    那陈行之和孙绍宗之间,不是早有龃龉么?

    “好了。”

    这时孙绍宗又大手一挥,当仁不让的吩咐道:“大理寺的衙役负责居中押运,北镇抚司的人左右策应,确保途中万无一失!”

    顿了顿,见众人都面面相觑,却无一人领命行事,孙绍宗又把脸一沉,呵斥道:“都聋了不成?还不赶紧动作起来!”

    大理寺众人见他似有恼意,这才慌忙将苏行方一家押解着,小心翼翼的往外走。

    而两旁的龙禁卫,却是不约而同的,把视线投注在赵嘉义身上。

    就见赵嘉义阴沉着脸默然半晌,忽然跺脚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按照孙大人的吩咐行事!”

    继而又向孙绍宗一拱手:“兹事体大,还是下官亲自向陈大人禀报,更为稳妥此处就由孙大人全权处置,下官先行一步了!”

    说着,转身飞也似的去了。

    这厮……

    倒也是能屈能伸。

    眼见事不可为,干脆就来个顺水推舟,借着这个由头向陈行之示好。

第733章 忠顺王的礼物

    夜幕将近。

    车轮碾在尺许深的积雪里,发出吱吱嘎嘎的脆响。

    孙绍宗揣着手炉,仰躺在车厢里,咂摸着方才同陈行之的对话,心理委实不知是什么滋味。

    保下苏行方的妻儿,出乎意料的容易。

    但其间的过程,却让孙绍宗颇为无语。

    当时孙绍宗拐弯抹角的,提起苏行方的妻儿,原是想先探一探陈行之的口风,再确定该如何分说。

    谁知这试探的话,都还没说全,陈行之就一脸猥琐的表示:那苏家小娘子,的确是个好颜色的。

    特娘的!

    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人了?

    当下孙绍宗就恼了,一咬牙一瞪眼,然后来了个直接默认再怎么着,先把人救下总不会有错。

    再然后,苏行方的妻儿就被留在了大理寺,只等文书在教坊司走一遭,就能以官卖奴婢的名义正式纳入孙府。

    单论结果,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

    可这过程……

    算了,过程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已经完成了约定。

    至于要不要‘汝妻子,吾养之’,就看那苏家娘子如何抉择了。

    “吁~!”

    正思量着,就听前面张成忽然来了个‘急刹车’,虽说马车速度不快,却还是在雪上划出老远,才堪堪停了下来。

    “怎得了?”

    孙绍宗挑开车帘,探头向外望去,却见前面不远处横着辆马车,车上一个俊俏的公子哥,正抄着手满脸的无奈与尴尬,却不是贾宝玉还能是哪个?

    此地离着孙府不远,贾宝玉会出现在这里,十有**是去自家。

    可他这横在半路上,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有什么隐秘,不敢去衙门或者家里分说,所以才在必经之路上等着?

    可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有什么天大的隐秘?

    除非……

    事关德妃娘娘!

    心下提高了警惕,孙绍宗抓着车厢跳下了马车,踩着积雪一边迎上去,一边疑惑的探问道:“宝兄弟,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宝玉回头见是孙绍宗,脸上却是愈发尴尬起来,急忙也从车上跳下来,却不慎险些摔个仰倒。

    他手忙脚乱的稳住身形,正待上前见礼,斜后方忽有个几个小厮吵吵嚷嚷,七手八脚的从巷子里抬出个人来。

    “放、放开老子!老子……老子是荣国府的……荣国府的舅爷!谁敢、谁敢……”

    等离得近了看个真切,那人赫然正是邢忠。

    “这是……”

    孙绍宗点指着他,满面的疑惑。

    按理说,就算邢忠在外面闹出什么来,也该是大房处置才对,却怎会轮到贾宝玉出头?

    宝玉无奈的解释道:“方才正欲寻哥哥商量一件要紧事,半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什么荣国府的舅爷,小弟让李贵进去一瞧,却原来是邢家舅舅喝得大醉,却一时找不到钱袋,于是同那店家撕扯起来。”

    “我原是想派人送他回府,哪成想他死活不肯上车,趁着下人们一个不注意,就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巷子里。”

    孙绍宗一边听他解释,一边扫量着那醉醺醺的邢忠。

    他以往也经常感慨,自己穿越以来日渐堕落,但和这位邢大舅相比,怕还算是意志坚定的了。

    月前见到他时,还只是个爱慕虚荣的小商贩,可不过裁短短十数日,就自姐夫贾赦那里,学了一身的纨绔秉性。

    偏这么个东西,却生出个秀外慧中的女儿来这算不算基因突变呢?

    唏嘘感叹过后,孙绍宗也就将邢大舅的事儿,先行抛诸脑后,继续追问道:“你说有要紧事,想跟我商量?却不知究竟是什么要紧事,不会是你家里又……”

    “硬要说是家事也成,不过……”

    贾宝一脸的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回头招呼道:“琪官,你先下来见过孙二哥吧。”

    琪官?

    孙绍宗抬眼望去,就见那车帘一挑,自里面探出张白皙的瓜子脸,却正是忠顺王的爱宠蒋玉菡!

    “蒋班主?”

    孙绍宗斜了宝玉一眼,皱眉道:“你不是已经同宝玉断绝往来了么?现如今怎得又……”

    要不说物是人非呢。

    当初孙绍宗碍于忠顺王,对他的面首蒋玉菡,也是礼敬有加。

    可现如今孙家兄弟先后立功,又已然同忠顺王翻脸,这态度自然就大不如前了说到底,孙绍宗对这等出卖色相的男人,一直就存着歧视的心思。

    倒是宝玉听他口气不善,忙遮拦道:“二哥莫要误会,琪官这次却是被逼无……”

    他想说‘被逼无奈’,可转念一想,似乎又不太贴切,于是又临时改口道:“他这次是终于挣脱了囚笼,再不用担心王爷责问了。”

    挣脱了囚笼?

    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孙绍宗还待细问,那边厢邢大舅却又闹腾起来,将荣国府的奴才,当成了酒家派来的打手,颠颠倒倒的耍起了醉拳,一时竟无人能靠近他左右。

    眼见得四下里,围拢上来不少看热闹的,孙绍宗也只得收住了话头,回头吩咐一声,让张成取了平时暖身子用的烈酒,兜头给那邢忠灌了半葫芦。

    当下那醉猫就彻底实了,躺在马车上鼾声如雷。

    “走吧,先到我府上再说。”

    …………

    一路无话,却是到了孙府,先把那邢忠安排到了客房之中再怎么说,也算是贾迎春名义上的舅舅,自然不好太过慢待了。

    等把他安置下,孙绍宗又同贾宝玉、蒋雨涵两个,在前厅里分宾主落座,这才继续方才的话题。

    “你说蒋班主挣脱了囚笼,再不用担心王爷责罚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

    贾宝玉看看蒋玉菡,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倒是蒋玉菡颇为坦荡,拱手笑道:“实不相瞒,王爷已经把我送给了宝公子,以后琪官是生是死,全凭他一人做主。”

    忠顺王竟然舍得把他送给贾宝玉?

    这还真是……

    嗯~

    仔细想想,倒也合情合理。

    忠顺王近年来虽未彻底失宠,权势却大不如前尤其刚刚闹出剜心一案,就算皇帝肯替他遮掩,圣眷怕也会因此再打些折扣。

    而贾迎春如今怀有身孕,又因为方士的言论,不少人笃信必是一名皇子。

    这一升一降,高低贵贱之势逆转,忠顺王会放下架子,弥补当年同荣国府的龃龉,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不过……

    孙绍宗皱眉道:“当初周谟上门讨人,你家闹的鸡飞狗跳,家中长辈恐怕未必能够忘怀。”

    说着,扫了蒋玉菡一眼。

    依照孙绍宗对王夫人、贾母的了解,这两人是绝不会容许蒋玉菡入府,带坏自家儿孙的。

    “正因如此。”

    却见贾宝玉长身而起,对着孙绍宗一躬到底:“我才特得前来,求二哥帮着拿个主意!”

    说是帮着拿主意,可他那一脸期盼,却分明是……

    “怎么?难道你是想让我收留蒋班主?!”

第734章 孙府的日常【一直续】

    【懒得分,二合一】

    事实证明,孙绍宗这次是多虑了。

    蒋玉菡对他而言,最多也就是个块烫手的山芋;但对于贾宝玉来说,却是世间罕有的奇珍异宝。

    他自己喜欢还来不及呢,怎肯拱手于人?

    这次找上门来,说是要安置蒋玉菡,其实是来拉投资的。

    依照贾宝玉的说法,‘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琪官如今好容易得脱牢笼,他又如何忍心仿效忠顺王故智,将琪官继续拘束在家中?

    说白了,他找孙绍宗就是想借一笔银子,帮蒋玉菡筹备戏班。

    这年头的戏班方兴未艾,可不是清朝那时候,走街串巷的草台班子到处都是。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想在京城凭空组组建一个戏班出来,可不是几十上百两银子,就能搞定的。

    况且蒋玉菡如今在京城诺达的名声,又怎肯弄个草台班子糊弄事儿?

    这挑费自然也就节节攀高。

    因此贾宝玉一开口,就是四千两银子!

    “三年!”

    他板着指头认真算计着:“公账上的东西不算,我历年来攒下的零碎,归置到一处,总也值个四五千两的若是三年后琪官还不上这笔钱,就用这些东西抵数……”

    “哪个要你的破铜烂铁?”

    孙绍宗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继而却又转向了一旁的蒋玉菡:“我记得蒋班主在城外的紫檀堡,置办了不少的产业,如今既然得脱自由,又有心足见戏班,何不发买了换些银钱,也好过举债度日。”

    蒋玉菡迎着孙绍宗审视的目光,露出一脸的苦笑,正待答话之际,却又被贾宝玉抢先了一步。

    “二哥小觑琪官了!”

    就听他急道:“为了能同忠顺王府彻底划清界限,他这次是净身出户,除了几件换洗的衣裳,连半个铜板也未曾带出来!”

    说着,他又一躬到底:“琪官行事如此磊落,小弟又怎能辜负了他?说不得只得厚着脸皮,求到二哥头上。”

    这蒋玉菡倒真是聪明的!

    忠顺王既然是为了弥补往日的龃龉,肯定不会主动剥夺蒋玉菡的‘私财’。

    可忠顺王爱财也是出了名的,将那么一大片产业拱手送出,怕是非肉疼许久不可。

    若是日后荣国府当真一飞冲天,两下里自然是相安无事。

    可若其中有什么闪失,依照忠顺王睚眦必报的秉性,十有七八会翻出旧账,届时自然没有蒋玉菡好果子吃,甚至连贾宝玉也会再次遭受牵连。

    而蒋玉菡主动献出私财,明着显出气节,暗地里也能免了后患,可谓是一举两得。

    至于失去的财货么……

    有贾宝玉这个正当红的‘国舅’扶持,再加上他在京城的名气,区区一个城外的庄园又算得什么?

    孙绍宗心下思量着蒋玉菡这么做的好处,口中却道:“银子倒算不得什么,只是这事儿宝兄弟还是想岔了只你一人是蒋班主的好朋友,难道冯紫英、薛蟠就不是了?”

    “依着我的意思,不妨把人都凑在一处,大家集思广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顺带也好一传十、十传百的宣传出去,届时朋友托朋友的,也更容易打开局面。”

    这一番说辞,听起来似乎是在为蒋玉菡考虑,可真要说穿了,中心思想无外乎‘推诿’二字。

    这戏班要是众人合伙筹备,自有那‘闲杂人等’群策群力。

    可要按照贾宝玉的主意,由孙绍宗一人出资,那这戏班可就等于挂在他名下了,不出麻烦还好,若是出了麻烦,肯定要牵扯到他头上。

    贾宝玉显然没听出这里面的弯弯绕,当下一拍脑门,直打的簪缨乱颤。

    “这么说,还真是我想岔了!对对对,就按照二哥的主意,把人都召集起来尤其是柳大哥和冯大哥!”

    方才孙绍宗说的是薛蟠和冯紫英,毕竟这两人都算的上财大气粗。

    偏宝玉说起来,却特地把薛蟠换成了柳湘莲。

    按理说他们是表兄弟,薛蟠排在头里才是正理……

    莫非是因为什么而交恶了?

    前几日明明还好好的。

    孙绍宗也来不及细想,宝玉就连珠炮似的,问了许多细节,什么请谁不清谁的,要不要预先立下个章程云云。

    其实这些事儿,合该蒋玉菡拿主意才对。

    不过看他只是在一旁附和,小鲜肉也似的摆着造型,显然并不在乎宝玉的‘喧宾夺主’。

    孙绍宗对戏班的构成,虽然是门外汉,但对于筹备会议,倒还算拿手魏益每天举办的晨会,在孙绍宗看来,显然是不合格的。

    闲话少提。

    却说三人摆下酒桌,直高谈阔论到‘亥时’方休。

    这期间外面风雪不断,孙绍宗自不好他们冒着风雪离开,于是让王进预备下客房。

    蒋玉菡单独一个院子,贾宝玉则是被安排在了邢忠隔壁美其名曰让他照应长辈,实际上是担心二人联床夜话,一时把持不住,再重‘捣’覆辙。

    这龙阳、断袖什么的,孙绍宗如今看惯了,也不好明着反对可至少不能让他们恶心到家。

    安置妥当之后,孙绍宗半点不给贾宝玉反对的机会,装出不胜酒力的模样,径自回了后院。

    这夜色渐深,风雪也越来越大。

    就连回廊里,也积了浅浅一层薄冰。

    孙绍宗初时没注意,还险些滑了一跤,于是忙将灯笼放低,一路低头扫量着缓步前行。

    眼见路过书房左近,斜后方忽然也闪出两只灯笼,颤巍巍的赶了上来。

    孙绍宗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举起灯笼细瞧究竟,却还不等看出来人是谁,对面就抢先见礼道:“奴婢见过二爷。”

    听声音,却正是女管家鸳鸯。

    孙绍宗不由奇道:“都这时辰了,又下着大雪,你这急匆匆的打哪儿来?”

    “回二爷的话。”

    鸳鸯无奈道:“刑舅爷在客房吐的厉害,下面人怕生出什么意外,于是就匆匆报到了太太面前太太得了消息,就让我过去处置。”

    “我瞧着实在不成样子,就让人请了大夫回来,扎了几针、开了副汤药,才总算是消停些奴婢眼下,正准备回去向太太禀报。”

    孙绍宗听了这话,就忍不住有些心虚当时他还让张成,灌了那邢忠半葫芦老酒。

    真要出什么意外,他八成也要担上干系。

    想到这里,孙绍宗忙追问道:“邢家舅舅没有大碍吧?”

    “听大夫说,晚上或许还会有些反复,但只要不是带血的胆汁,就不会有太大的凶险。”

    孙绍宗心下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让开道路,让鸳鸯回去禀报。

    谁知后面那小丫鬟,却忽然抢着道:“姐姐同二爷好生说清楚,我先回去禀报一声!”

    说着,冲孙绍宗道了个万福,踩着冰渣咔嚓咔嚓的去了。

    自家府上,竟还有这么愣的丫鬟?

    孙绍宗先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转念一想,却又忽的恍然大悟。

    因当初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情,这府里上下,都以为他和鸳鸯有些不清不楚。

    那小丫鬟方才见他拦住去路,追问些有的没的,八成是觉得自己碍了好事,于是忙找了个由头回避。

    而她自觉是在成人之美,一时自然也就顾不得什么礼数了。

    想通了这一节,孙绍宗先是有些哭笑不得,可随机想起贾迎春那日,曾提及鸳鸯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当下忍不住就试探道:“我听说你最近愈发的干练了,这府上的大事小情,别人知道的,你记得最详细;别人不知道的,你心里也是门清。”

    这后院的女子之中,若单论心思玲珑,鸳鸯怕是能坐上头一把交椅。

    故而听孙绍宗这话里有话的一说,立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当下不卑不亢的颔首道:“二爷过奖了,奴婢不过是勉力支应罢了,那顾得上打听府里的大事小情?别人知道的,我兴许还能说出一二;别人不知道的,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即便听说什么风言风语,奴婢也从未放在心上,更不会推波助澜。”

    果然是个能说会道的!

    孙绍宗忽地一笑,摇头道:“说是这么说,可毕竟人言可畏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若是因为流言蜚语耽搁了终身,岂不令人扼腕?”

    说着,伸出个指头来,托起鸳鸯尖俏的下巴,四目相对的问:“你若是有心在外面觅个好夫婿,我一定替你请大嫂做主;你若是有心把那流言蜚语坐实了,却也并无不可。”

    此时鸳鸯再不似方才那般坦然自若,杏仁眼与孙绍宗只对视了片刻,就溃不成军的游移到了别处。

    心下小鹿乱撞一般,暗恼孙绍宗霸道,丝毫不给人留余地。

    可事到临头,总也不能就这么僵着。

    鸳鸯踌躇了半晌,终归压着嗓子嗫嚅道:“奴婢虽比不得三贞九烈,却也晓得从一而终的道理,这……这身子……自然容不得第二个男人碰。”

    眼见她双颊绯红的样子,显然不仅仅是手指触碰下巴那么简单。

    是了!

    那年中秋前后,自己去荣国府和平儿私会的时候,因为不走寻常路的关系,把她错当成了平儿,扑上去好一番磋磨……

    孙绍宗心下大定,顺手去牵鸳鸯的柔荑,不曾想鸳鸯却闪身避开,重新迎着他的目光,正色道:“还请二爷,暂且给奴婢留一份体面!”

    说完,道了个万福,侧着身子绕过孙绍宗,脚步匆匆而去。

    这丫头……

    倒也有点意思。

    孙绍宗失笑几声,也自转头去了。

    到了自家小院门前,孙绍宗刚一拍门,那檐上就落下好大一团积雪,兜头盖脸的拍了个严实。

    这倒霉劲儿!

    孙绍宗忙退了两步,又是跺脚又是扯领子的,意图把那雪抖落开。

    这时恰巧婆子闻声赶来开门,眼见得这堂堂四品大员,竟是如此模样,一时只惊的瞠目结舌。

    孙绍宗瞪了她一眼,径自步入西侧廊下,一边拍门一边继续抖落。

    不多时房门左右一分,就见晴雯自里面迎了出来。

    孙绍宗顺手把灯笼塞给她,示意她按照常例,进行简单的驱邪仪式。

    谁知晴雯拿了灯笼,却是抿着小嘴儿道:“二爷,姨娘的月事提前了几日,怕是不能伺候您了。”

    香菱的月事提前了?

    孙绍宗略觉有些扫兴,不过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在了晴雯身上。

    约莫是突然被冷风一吹的缘故,晴雯两腮生出些晕红,愈发显得病娇、羸弱,风流婀娜。

    “那今儿晚上,就由你替她分忧吧。”

    孙绍宗说着,张开胳膊示意晴雯上前伺候着。

    晴雯脸上愈发红润,却坚决摇头道:“若在里间怕搅扰了姨娘,若在外间怕吵醒了姐儿老爷还是去别处吧。”

    话音未落,就待关门落锁。

    “那就去别处。”

    孙绍宗伸手拦住,嘿嘿笑道:“我听说梅园那边儿新起了间暖阁,咱们一边雪中赏梅,一边……”

    “姨太太?!”

    不等把话说完,晴雯忽然对他身后喊了一声,继而忙不迭的垂首行礼。

    这院里能担得起姨太太三字的,便只有阮蓉而已。

    孙绍宗下意识的缩手转身,却见回廊里空荡荡的,哪里有阮蓉的影子?

    哐~

    与此同时,身前的房门两下里一合,紧接着又传出了落下门闩的动静。

    “这小蹄子!”

    孙绍宗笑骂一声,却也并未真个恼了,转头看看北面堂屋里,见早已经熄了灯火,便又去拍尤二姐的房门。

    尤二姐至今还没有生下儿女,自然不需要搞那迷信的一套。

    故而刚拍了几下,就被彩霞迎了进去。

    不过没过多久,那房门却再次被打开了。

    孙绍宗披着蓑衣打头,后面尤二姐、彩霞主仆二人,一个兴致勃勃,一个羞涩畏缩,却都打着油纸伞,亦步亦趋的跟在孙绍宗身后。

    呸~

    好一对儿放浪的主仆!

    眼见的这三人推门去,听着动静隔窗窥探的晴雯,不由得暗啐了一口。

    原本孙绍宗方才邀约时,她千不肯万不愿的,如今却又像是被人夺去了什么似的,心下直个劲儿的泛酸。

    “也不怕得了风寒,乐极生悲!”

    小声的诅咒了一句,她这才愤愤的离了窗前。

第735章 依旧日常

    梅园暖阁。

    孙绍宗枕着胳膊仰躺在床上,两眼放空的望着天花板,心下盘算着今天的行止。

    道衍师徒的案子,昨儿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余下的就是让陈敬德悄悄放出风声,巩固自己‘神断’的形象。

    至于接下来要处置的,则是户部给事中吕明思的案子,以及卫若兰射杀牛家长子一案。

    前者涉及到户部,后者是钦命要案,似乎哪个都不好耽搁太久……

    也罢,今儿先查一下吕明思的案子,若没什么线索,明儿就把卫若兰的案子解决了左右也是以莫须有对莫须有,全看自己这主审官员如何解答。

    当然,要想解答的合情合理,也未必那么容易。

    嘎吱~

    正思想着,就听外面有人推门而入。

    不多时,只见彩霞打头进了里间,后面两个十四五的小丫鬟,一个拎着桶井水,一个提着壶开水。

    “先放这儿吧。”

    彩霞伸手一指床尾,转身又自外面取了两只铜盆、四条毛巾进来。

    眼见两个丫鬟把水放下后,还巴巴站在原地没动,她便用下巴往门外一点:“都退下吧,这里暂时用不着你们伺候。”

    两个小丫鬟明显有些失望,却还是乖乖的应了,低着头退出了暖阁。

    这时尤二姐才从孙绍宗怀里起身,先围好肚兜,遮去胸前那一对儿汗津津白腻腻的物事,继而舒展着筋骨问:“外面的风雪可曾小些了?”

    “雪差不多停了,不过风还挺大,估摸着上午未必能放晴。”

    彩霞一边应着,一边在两个铜盆里分别兑好了温水,又将两条手巾泡在里面稍稍搓揉了几下,这才起身小心翼翼的撩开被角,自孙绍宗的脚尖往上细细擦拭着。

    尤二姐见状,忙也胡乱穿好了衣裳,下地取了毛巾,就待伺候孙绍宗的另一条腿。

    “姨娘。”

    彩霞忙拦住了她,小声解释道:“这盆水是擦上半身用的,还是莫要弄混了的好。”

    尤二姐这才改自手臂擦起。

    不得不说,这梅园暖阁修得甚是给力,昨儿三人酣战到半夜,直搅弄的汗流浃背而这漫天的风雪阻隔,却去哪里寻洗澡水来?

    没奈何,也只得凑合黏在一起睡了。

    而早上的时间又有限,再加上外面堆了厚厚一层积雪,路上本就要比平时多花些功夫。

    真要是先沐浴更衣一番,肯定会耽搁了点卯。

    虽说以孙绍宗眼下的位分,也不会有人在这上面挑刺儿,可刚上任没几日,总不好三天两头的迟到早退。

    于是彩霞才提了个折中的法子,先用热毛巾把身上简单擦一遍,这样既用不了多少时间,更不至兴师动众的惊扰到旁人。

    话说两人这一上手,良家女和丫鬟的出身就昭然若揭。

    尤二姐虽也是细心擦拭,手法上却比不得受过专业训练的彩霞。

    好在她方才忙着起身,那衣襟松松垮垮的,难免露出些景致来,倒也稍稍弥补了手法上的不足。

    却说没多久的功夫,两只小手便在孙绍宗的腰间胜利会师。

    彩霞把头从被褥里拔出来,也不知是闷的还是旁的原因,脸色红的似要滴出血来,小声提醒道:“前面已经擦的差不多了,二爷您翻翻身吧。”

    说着,忽又想到了不便之处,忙又补了句:“二爷侧着身子就成!”

    其实就算她不补这一句,孙绍宗眼下也趴不下去。

    反‘卜’字型的侧躺了,任由两女擦拭完后背,又服侍着穿衣洗漱了,三人这才结伴赶奔家中用膳。

    昨儿这场雪着实不小,院里的积雪足能有一尺半,在梅园里还不觉着,出了梅园就见阖府上下都已经发动起来,在鸳鸯的带领下,清理出一条条半丈宽的小径。

    这可不是两下里一扫,就算完事儿的大户人家讲究格调,路径两侧的雪若是沾染了尘土,瞧着岂不有损颜面?

    所以无形间,这任务难度又提升了一倍不止。

    “二哥!”

    刚绕过两个拿着木簸箕,小心切走雪上尘土的下人,就听前面回廊里有人跳着脚呼喊,却不是贾宝玉还能是哪个?

    离得近了,就见昨儿还风神如玉的少年,今儿明显有些萎靡不振,两眼布满血丝不说,连嘴角都有起燎泡的迹象。

    孙绍宗正扫量着,那边厢贾宝玉早一个箭步扑了上来,哭诉道:“二哥倒是好兴致,一早上就带着小嫂子去踏雪寻梅,可怜我被你安置在邢家舅舅隔壁,一晚上都没能消停。”

    “要只吵闹也就罢了,可那酸臭味道隔着墙就往鼻子里钻……”

    说着,他又皱着鼻子,拿手扇了又扇,一脸的难以忍受。

    见他这副模样,孙绍宗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在贾宝玉孱弱的肩膀上一拍,反问道:“你既然想管闲事,自然就要管到底,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再者说了,你不是总吵着要去破案么?连这么点酸臭都生受不了,以后还怎么去凶案现场?”

    贾宝玉也只不过是顺嘴抱怨两句罢了,真要是因为这个恼了,昨儿也不可能忍耐上一整晚。

    如今听孙绍宗打趣,也便嘻嘻一笑,将这事儿抛诸脑后,转而探问道:“二哥,我方才听张成说,你又破了一桩奇案?听说凶手竟然是宛平知县苏行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他风评不错啊,还是个有名的孝子来着。”

    这连珠炮一般的发问,只换了孙绍宗两只白眼。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赶着吃了早饭去衙门呢,哪里有闲工夫给你讲故事!”孙绍宗说着,赶苍蝇似的摆了摆手:“我用的急,就不陪你们两个一起了。”

    说着,先打发走尤二姐主仆,便转身去了前厅用饭既然说了急着走,总不好再优哉游哉的赶奔后院。

    却说简单扒拉了七碗珍珠米饭、两盏高汤,并五谷杂粮飞禽走兽十数样,孙绍宗就匆匆的到了马厩,打算乘车赶奔大理寺衙门。

    谁知刚乘车到了角门左近,迎面就和一辆自家府里的车马打了个对头。

    如今这府里,几个女主人都不太可能外出,因此除了孙绍宗也没几个人有资格用饺子了。

    莫不是赵仲基回来了?

    难道是张安家里又除了什么变故?

    孙绍宗忍不住挑了帘子去看,就见对面马车上,也正有人探头出来张望,这四目相对,却不是邢忠的女儿邢岫烟还能是哪个?

    毕竟男女有别,孙绍宗原本想着,就这么擦车而过算了,哪曾想邢岫烟见是他在车上,竟忙扶着车辕下来见礼。

    孙绍宗眼见如此,自然也只好下车迎了上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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