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角逐(上)
天水郡平沙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柳叶抽新芽,百废俱兴。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不知来路的书生领着西陲军马入了平沙城后,城中便流言蜚语纷纷不绝,等这支让整座平沙城官老爷都变了脸色的军马出城后,流言不但没有止息的苗头,反倒愈演愈大。
当时郡守府内可不止平沙城中身份最为殊贵的那一小撮人,闲言碎语流出之后有风雷挟势,半日就传遍全城,更是演化了数十个版本,无一不是梅刺史与亭安王和这书生怒目相视,拔剑相向,差点就演变成一场血光之灾了。
打去年起凉州就没少过茶余饭后的噱头谈资,为了果腹养家糊口的大多数百姓过的平平淡淡,可不就指望着这些深思觉恐的事情来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无趣日子添些油水么?
至于事情究竟如何,置身事外的他们又如何清楚其中寥寥无人知的勾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留上几分自得其妙的韵味也就算揭过这页了。
阴雨绵绵。
说来也奇怪,一场毫无征兆的润酥春雨就这样降临在平沙城的上空,自打凉州连逢旱年后,这雨水可比一切真金白银都要值钱的多了,比起天生就要丰庶太多的江南地道,生在这片荒芜之地的人们更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过日子。
只是这场连绵不绝斜风微摆的小雨下的有些邪乎,让不少城中百姓嘴里不停泛嘀咕。以东西划分,城西乌云密布,雨声滴答,中轴以东,阴霾细风,却不见雨滴。
中轴道路两旁是平沙城热闹繁景和城南莺巷相同的地界,不少游手好闲的破皮无赖都聚在两边挂着青幔麻布的酒肆茶馆里磕着瓜子虚度光阴,不时的在冒出几句与自己八竿子也打不着的雄心壮志,只是很快便被城中甲士给清的一干二净。
两列天水郡兵站立道路两旁,一辆挂着彩旗的华盖马车停住。
亭安王拉开帘帐,望着这奇异天象怔怔出神,马车里还坐着一位气宇不凡的中年男子,玉冠华衣,面无表情。
“听说秦朗得知粮草被那侯姓书生截去后气的火冒三丈,当时就点了三百轻骑从前线大营往这赶,却被梅忍怀遣人拦住,你说这看似豁达其实什么都放不下的刺史大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真能眼巴巴看着一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蝼蚁虫子在自己地盘上耀武扬威?”
能和亭安王共乘马车的人物这平沙城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位。一心治学的云家自然不会和王府扯上关系,那马车里这位也就身份明了了。
这些日子来从未迈步出过府邸的金家家主还是一副淡然,不假思索道:“梅忍怀能走到今天,说到底就是他名字里的那个忍字所成。从学士府里崭露头角的侯霖不懂规矩,也就不在他梅忍怀的方圆里面,去年侯霖还当着梅忍怀的面擅杀了凉州别驾王阐,我得知消息后大为震惊,倒不是因为王阐死了,而是死在了梅忍怀面前侯霖还能活着,如今又有了一番气候……”
金家家主这才笑不露齿森森道:“这个凉州已经没有规矩可言了。”
亭安王这才记起当日在郡守府扬言弑王的年轻人性命。也不见恼怒,只是张嘴愣愣道:“侯霖……霖、雨润万木成林,好大的气魄。”
金家家主眼中闪过一抹杀意,只是转瞬即逝,不屑一顾道:“寒门自广文年间连出叶荆岚姬城鸣两位大才后就再无动静,怎么也要冒出一人,不过依我只见绝非这个侯霖。”
心系九州山河和长安城禁宫里那把金灿龙椅的亭安王眯眼轻-舐嘴唇,以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口吻道:“泰天帝自刎深宫,方庭之算是迈出了这些年呕心沥血造就的第一步,有姬城鸣那个老头在后指点,成就宏图霸业并非无望,本王本来就慢了一步,一步慢、步步慢,休说方庭之,连江南荆楚那些注定是垫脚石的叛王逆贼都比本王要快,当下是真的沉不住气咯!”
金家家主脸色晦暗,背对面向窗外的亭安王,内心似乎在天人交战。
冀州邺城方家是世家,凉州武威金家也是世家,方庭之敢做的事情他金家又有何不敢?不过只是方庭之这老匹夫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同样不甘只做蓬荜大厦支柱而不是金瓦玉蓬的他如何不眼红?不嫉妒?
说一万道三千,扶人坐上龙椅怎能比的上自己来坐……
金家家主脸色变幻如翻腾云雾,乍晴忽阴,转眼间又是风轻云淡,这一丝在心头还未扎根的佞妄念想被他果断掐死破灭。
亭安王讥讽梅忍怀小肚鸡肠,自己又何时成了大度之人?他又怎能让这位王爷看出自己的异常?
一人扭头望向西,一人背对面东,雨落如痴人衷肠,诉而不尽。
沉寂许久,一直张嘴措辞又唯恐言论不当的金家家主这才开口道:“王爷请放心,金家一族愿随王爷大业赴汤蹈火!”
亭安王听后一笑,转头握着金家家主的手,眉宇间不见半点作伪:“真有那么一日我能登上皇位继承大统,绝不望金兄一诺!”
“侯姓小儿许下重誓要与霸王一决胜负,凉州纵横千里,两人只能活其一,同理这平沙城中,我和梅忍怀也只能有一人独占头鳌,等到他们俩决出生死之后,就该轮到我和梅忍怀了……”
亭安王阴戾眸子望向撒下霏霏春雨的阴霾天空,玉冠王袍,冷冷森气。
……
朔云郡府安定城。原本是官府开政治事的郡守府换了新主人。
不比平沙城日暮不夜的繁荣似景,这座朔云郡人口最多的郡府城池不过十万户,城四周如同树枝伸展脉络延出许多座村落,也属安定城辖地,即使如此也不到百万人口。
就这么一座外郭不到五丈,内墙不过三丈的城池在中原都不值一提,也只有在这苦凉之地能担起郡府名号。
郡府后院,樱红柳绿的裘锦大床上四横八叉躺着两具白嫩酮体和一具黝黑身躯窗外灰雀吱喳不停,整个下巴都被扎髯须遮掩的黝黑汉子迷瞪睁眼,顺手攀上旁边一双粉鸽玉兔,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拿捏起来。
一夜盘肠大战香汗淋漓的美艳女子被折腾的浑身酸麻,被揉捏醒后只得朝着这个不知怜香惜玉的汉子强颜欢笑,抛着媚眼。
这汉子见状又起了兴致,另一只手狠狠甩向趴伏一旁的翘臀,啪的响亮一声惊醒另一名女子,知晓其意的两名女子正要在使出浑身解数伺候这汉子时半掩的门被人猛然推开,一个身着还未上漆官甲的叛军将校就冲了进来。
两名女子娇叱一声,连忙提起棉被遮住外泄春光。
被霸王倚重,统领两万叛军、十二将首之一黝黑汉子脾气火爆,不问缘由便顺手抄起一旁绣着牡丹的枕头砸了上去,骂道:“你小子他娘没长眼睛!”
这将校一脸焦急,挨了一枕头后见将军还要在捞起物件再砸,低下头连忙道:“将军!前方斥哨来报,说是在朔云郡北境上发现大批官军行踪!”
左拥右抱的十二将首之一将信将疑,推开两名女子后罩上衣衫道:“消息要是假的你就自己剜出双眼!”
将校慌忙道:“消息准确无误,一什就回来一骑传递消息,其余人全都死了。”
黝黑汉子嗯了一声,显然没对底下喽啰生死放在心上,穿上衣服后走过还不敢抬起头的将校身边,甩话道:“死了就死了,这年头死的还少?”
低头将校苦笑一声,知道这手段狠辣的将首向来寡情冷漠,只得跟在身后出了屋院。
随着霸王名号传遍凉州七郡,底下的十二名将首跟着也水涨船高,让凉州郡兵谈虎色变。
这十二人随着霸王从武威郡的十万大山一路杀出眼下这副占地两郡的地盘,劳苦功高。去年与平叛大军交战,死了两人也不曾有过补漏,二十万叛军里不知多少人都瞪大眼睛盯着这两个名号,可霸王却只字未提。
看着鲁莽的黝黑汉子心细不输闺中女子,只觉得好笑,底下这帮喽啰卖力想要博得他称为大哥的男子青眼相加,无非就是为了这两个名号,可霸王会给?
在矿山中发配做矿奴之时他就摸透了如今让整个凉州翻云覆雨的男子心性,外人只知他掘坟刨墓,把金家烂到只剩骨头架子的先祖尸首拉出来鞭打暴晒,这般与禽兽无异的行径自然让旁人听之颤栗,可作为在矿山时一块巴掌大小的干饼能掰成数块分着吃的患难兄弟,霸王对他与其余九人连句重责都从未有过。
若非如此,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凭着自己喜好砍了朔云郡郡守的脑袋。恃宠而骄可不是光指红颜祸水的女子。
侥幸逃回一命的年轻斥候跪倒在庭院前,两只眼睛通红,泣声道:“将军!”
最见不得这副柔弱作态的他挥挥手,不耐烦道:“别跟个娘们一样哭哭啼啼,知道为啥老爷们胯下长个鸟儿?”
斥候不明就里,将头埋在地上,抽啼悲呜。
将号寅虎的黝黑汉子一脚踹翻这斥候,骂道:“就是让老爷们撒尿也站起身来顶天立地!”
二十八章:角逐(中)
被一脚踹倒在地的年轻斥候泪眼朦胧,还没从目睹一什袍泽以命断后和死里逃生的急迫生死间缓过劲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挨了一脚后跪坐在地上,失神一般。
嘴里话头就没断过的寅虎将首又骂骂咧咧了几句,似乎觉得踹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都是脏了鞋底,对着旁边侍立的都尉挥了挥手。如履薄冰的都尉见将军没追究之前让他和那两个小娘们春光乍现的过错,暗喜之下连忙搀扶起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的斥候,一溜烟的跑了下去。
坐在原郡守府前厅的梨木太师椅上,两条腿搭在堆放公文的红木案台,两只握惯兵器的粗糙大手掌心摩挲,自然没有还躺在床闱上两个小娘们的温软胸脯舒服,可他却沉稳安心不少。
官军放着空荡荡的武威郡不去夺那些早就没了人烟的城池立功,反而进了朔云郡与他对峙,心思细腻的他络腮胡一扬,嘴角露出浅笑。
这伙官军的领军人物,也是个不讲规矩的主啊!
见惯了做官为吏者欺上瞒下的嘴脸,出身贫寒的他也学到了不少。看着五大三粗的他论起心机城府自认不输在官场上浸染几十年的老狐狸。
包括他与霸王在内,在叛军里能说上话的几人从来没把在天水郡境边上的几万郡兵放在眼里过。说是朝廷的郡兵,不就是天水郡那些权势者看门护院的狗么?去年年末一仗,就打的凉州监军秦朗险些战死,最后要不是霸王下令挥师入陇右郡,恐怕现在沦陷的就是平沙城而不是苍城了。
突兀冒出的这支官军敢出现在朔云郡内,就能说明许多暗藏的消息。
寅虎将首轻眯着眼,一指缠一指,开始盘算。
凉州七郡内除去天水郡的几万郡兵外,再无可用之兵,除了天水郡外其余几个郡就像被剥光衣裳的女子一样,任着他们来欺凌霸占,没了外患便应理而生了内忧。霸王麾下十二名将首,各个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各自领军之后,却又互相生出了不少摩擦坎坷,一开始还念着在武威矿山里那交命的情分,不温不火。当时南有骠骑将军林兴风的十万平叛大军虎视眈眈,北有凉州七万郡兵屯积边境。两把屠刀临近脖颈,谁都没蠢到自挖墙角,对底下那些不可避免的矛盾都各让一步,等到了霸王大胜林兴风后,这种形势就愈演愈烈。
在攻进了苍城之后,九将首任由部下大肆劫掠,城中世家豪阙十不存一,他所倚重的两名将校没被攻城时的流矢木垒打死,反倒就因为抬了两箱珠宝被另一个将首当众斩首,还美其名曰竖军纪。
他也亲自砍下了曾在矿山为了受罚鞭刑的兄弟部下人头,只因为当时这人押送了几名世家女子,被他拦路截胡。
事情传到霸王那里,就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他如何猜不到霸王所想?只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真能下的去刀?
没什么蹉跎感想,到底是回不到当初在矿山时一块大饼掰成十份分的岁月了,现在只算是貌合神离,等到以后,只怕就要当面对曾经兄弟拔刀相向。
贼寇嘛,不信那个忠字,义一样随时可丢,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只有在这次战争里多夺些军功,让自己羽翼更为丰满,才能保下命来。
他十指相缠如绳索,一环一扣,最后又拔开。
事到如今霸王的王号可算牢牢靠靠的坐实了,就连恨不得啖其肉、啃其骨的官军也只能捏着鼻子叫一声叛王,何尝不是把这个雄跨两郡的草莽人杰拔高到了与江南那些逆王一样的高度?
既然叛军不再是竖着一杆杏黄旗打着替天行道的流贼草寇,以后只怕所谓的兄弟情分都要慢慢淡下去,不靠在战场上豪夺官军人头争取军功还靠什么?
嗅觉如老狐狸一般的他更是听到霸王最近与将号子鼠的家伙日益紧密,十二位将首里唯一算是读过书的子鼠可与他们不同,遭人诬陷发配矿山之前可是个读书人……
他松开的双手齐齐一拍大腿,喊道:“来人!”
一名身材矮小的亲卫走进前厅,他边斟酌思量边道:“给苍城王上火速寄一份军报,就说朔云郡边境发现大批官军集结,我率军阻击,请王上宽心,誓必要大破官军!”
交代完后他也无心在眷恋还等着宠幸征伐的两位祸水,抓起兵甲便冲出了郡守府。
……
伏月城。
朔云郡北境边上的城池。
城中衙门在听到自郡县令都让叛军给割了脑袋后纷纷逃离这座城池,人去城空,裹着细软只留下至今还悬在县府衙门牌匾下的官印。两根红绳系着松木色的巴掌符印一荡一荡,光是听这消息就让人唉声叹气。
城中腿脚还算利索的年轻人都一股脑的跟着从朔云郡其他城村的百姓共挟成一股人群洪流,往北逃窜。城中留下的居民还记得当日伏月城里最阔绰的商贾府邸十几辆马车,装满了金银财宝,马车因为载物沉重发出的沉闷碰撞声听的不少在场百姓耳朵发闷。
这商贾不算太笨,知道凉州不是以前光景,高价雇佣了一群有把式的青壮汉子护送一家老幼北上而去,否则只怕出不了伏月城几里,就得被闻讯赶来的响马流寇吞的人财尽失。
东南西北四道城门没了以往经常站在大榆树下打瞌睡的甲士,四道城门大开。连看作一城禁脔的城墙上都出现了城中顽皮小孩的身影,爬上爬下,不亦乐乎。
有几个城中泼皮没有走,看着县衙牌匾下悬挂官印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平日来可没少被仗着自己官职在身的差人甲士欺凌打压,如果取下官印在往那明镜高堂一坐、嘿,自己不就是这城中最一言九鼎的官老爷了么?
起初几个泼皮还能把持住这旖旎念想,也怕官老爷杀个回马枪,到时还不得挨上几十大板?连自己名字多半都不会写的几人哪知道偷藏官印是要砍头的大罪。
横等竖等等了些日子也不见县衙有人回来,终于有两个胆大的泼皮忍不住了,伸手去抓挂在半空中像根毛羽一样拨弄他们心痒痒的官印,结果却被城中威信颇高的宗老拦住。
发须皆白的伏月城宗老也不恼火这几个年轻后生的无理行径,只是平淡说了句不管是叛军还是官府入住伏月城,这颗悬在县衙门前的官印能救全城百姓一命。
事关性命之事,在得过且过的泼皮也得在心底掂量,官印也就风吹日晒了这么多时日。
午时。一队能扬起泼天灰尘的铁骑出现在了伏月城外,扬直入了无人看管的伏月城。
城中留下的百姓都聚在县衙门前,看着一个身着赤色无氅盔甲的年轻将军从高头大马上跳了下来。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个世道官如贼,兵如匪,连城中见多识广的宗老都屏气凝神,仔细看着这官军将军的一举一动,生怕一个变脸就下令让这帮虎豹豺狼把伏月城抢掠烧杀个一干二净。
宗老看着和自己儿子年龄差不多的朝廷将军走到牌匾下,啧啧几声后一手将红绳扯断。
“这伏月城的怂包县令跑的倒是很快嘛,留下一城百姓等死,有出息!不愧是父母官。”
年轻将军出言戏谑,拍着旁边一名将尉的胸膛打趣。宗老踱步走出人群,瞬间两把长矛对准了这个花甲老人。
围观百姓无不惊惧,朝廷将军却只挥挥手,让宗老走近。
“将军!”
宗老作势丢下拐杖就要行跪立,反倒把这将军吓了一跳,往后猛的跳退几步后喊道:“诶、老爷子你干什么?你这样我可要折寿的,老子还多想活几年呢!”
回味过来在这老人面前自称老子不妥,转而一脸无奈的朝廷将军扶起宗老道:“我们是朝廷军马,你们大可放心。”
宗老摇头认真道:“就因为是官军,所以不放心。”
朝廷将军拍着脑门解释道:“我们不是凉州郡兵。”
一骑从人群中驰来,沿途甲士纷纷让出一条道。云向鸢看着宗老将信将疑的眼神把手中官印抛向这骑道:“你来的正好,这城中百姓都把我们当成凉州郡兵那群王八蛋了!”
接过官印的侯霖看都不看就揣进了胸口里,从战马上一跨而下,身姿潇洒。
“这就是梅忍怀治下的凉州七郡,处处有惊喜。”
等到安顿完城中百姓。长列蜿蜒不绝的军马尽数入城。
站在重新插上汉字大旗的城楼上,侯霖道:“曹昭华托人送来一份信函,这些天梅忍怀亭安王都安份的出奇,这位长史大人更是在信上直言说之所以安份,都是在等着看我笑话。”
荣孟起双手触碰冰冷墙沿,风马牛不相及反问:“曹长史成了你在平沙城里的眼睛?”
侯霖浅笑:“我也不知道这位长史大人怎么想的,我在平沙城权贵眼中就跟茅房里的石头一样,也就这位长史还能屈下身姿跟我来往,或许是报救命之恩吧。”
荣孟起一字一停在:“不锦上添花、不落井下石,他曹昭华还算是个君子。”
侯霖也学做荣孟起,双手摊开摸着墙沿叹口气:“只是凉州百万人口,只出了一个曹昭华啊!”
二十八章:角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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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里话头就没断过的寅虎将首又骂骂咧咧了几句,似乎觉得踹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都是脏了鞋底,对着旁边侍立的都尉挥了挥手。如履薄冰的都尉见将军没追究之前让他和那两个小娘们春光乍现的过错,暗喜之下连忙搀扶起三魂七魄丢了一半的斥候,一溜烟的跑了下去。
坐在原郡守府前厅的梨木太师椅上,两条腿搭在堆放公文的红木案台,两只握惯兵器的粗糙大手掌心摩挲,自然没有还躺在床闱上两个小娘们的温软胸脯舒服,可他却沉稳安心不少。
官军放着空荡荡的武威郡不去夺那些早就没了人烟的城池立功,反而进了朔云郡与他对峙,心思细腻的他络腮胡一扬,嘴角露出浅笑。
这伙官军的领军人物,也是个不讲规矩的主啊!
见惯了做官为吏者欺上瞒下的嘴脸,出身贫寒的他也学到了不少。看着五大三粗的他论起心机城府自认不输在官场上浸染几十年的老狐狸。
包括他与霸王在内,在叛军里能说上话的几人从来没把在天水郡境边上的几万郡兵放在眼里过。说是朝廷的郡兵,不就是天水郡那些权势者看门护院的狗么?去年年末一仗,就打的凉州监军秦朗险些战死,最后要不是霸王下令挥师入陇右郡,恐怕现在沦陷的就是平沙城而不是苍城了。
突兀冒出的这支官军敢出现在朔云郡内,就能说明许多暗藏的消息。
寅虎将首轻眯着眼,一指缠一指,开始盘算。
凉州七郡内除去天水郡的几万郡兵外,再无可用之兵,除了天水郡外其余几个郡就像被剥光衣裳的女子一样,任着他们来欺凌霸占,没了外患便应理而生了内忧。霸王麾下十二名将首,各个都立下了赫赫战功,各自领军之后,却又互相生出了不少摩擦坎坷,一开始还念着在武威矿山里那交命的情分,不温不火。当时南有骠骑将军林兴风的十万平叛大军虎视眈眈,北有凉州七万郡兵屯积边境。两把屠刀临近脖颈,谁都没蠢到自挖墙角,对底下那些不可避免的矛盾都各让一步,等到了霸王大胜林兴风后,这种形势就愈演愈烈。
在攻进了苍城之后,九将首任由部下大肆劫掠,城中世家豪阙十不存一,他所倚重的两名将校没被攻城时的流矢木垒打死,反倒就因为抬了两箱珠宝被另一个将首当众斩首,还美其名曰竖军纪。
他也亲自砍下了曾在矿山为了受罚鞭刑的兄弟部下人头,只因为当时这人押送了几名世家女子,被他拦路截胡。
事情传到霸王那里,就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他如何猜不到霸王所想?只不过手心手背都是肉,真能下的去刀?
没什么蹉跎感想,到底是回不到当初在矿山时一块大饼掰成十份分的岁月了,现在只算是貌合神离,等到以后,只怕就要当面对曾经兄弟拔刀相向。
贼寇嘛,不信那个忠字,义一样随时可丢,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只有在这次战争里多夺些军功,让自己羽翼更为丰满,才能保下命来。
他十指相缠如绳索,一环一扣,最后又拔开。
事到如今霸王的王号可算牢牢靠靠的坐实了,就连恨不得啖其肉、啃其骨的官军也只能捏着鼻子叫一声叛王,何尝不是把这个雄跨两郡的草莽人杰拔高到了与江南那些逆王一样的高度?
既然叛军不再是竖着一杆杏黄旗打着替天行道的流贼草寇,以后只怕所谓的兄弟情分都要慢慢淡下去,不靠在战场上豪夺官军人头争取军功还靠什么?
嗅觉如老狐狸一般的他更是听到霸王最近与将号子鼠的家伙日益紧密,十二位将首里唯一算是读过书的子鼠可与他们不同,遭人诬陷发配矿山之前可是个读书人……
他松开的双手齐齐一拍大腿,喊道:“来人!”
一名身材矮小的亲卫走进前厅,他边斟酌思量边道:“给苍城王上火速寄一份军报,就说朔云郡边境发现大批官军集结,我率军阻击,请王上宽心,誓必要大破官军!”
交代完后他也无心在眷恋还等着宠幸征伐的两位祸水,抓起兵甲便冲出了郡守府。
……
伏月城。
朔云郡北境边上的城池。
城中衙门在听到自郡县令都让叛军给割了脑袋后纷纷逃离这座城池,人去城空,裹着细软只留下至今还悬在县府衙门牌匾下的官印。两根红绳系着松木色的巴掌符印一荡一荡,光是听这消息就让人唉声叹气。
城中腿脚还算利索的年轻人都一股脑的跟着从朔云郡其他城村的百姓共挟成一股人群洪流,往北逃窜。城中留下的居民还记得当日伏月城里最阔绰的商贾府邸十几辆马车,装满了金银财宝,马车因为载物沉重发出的沉闷碰撞声听的不少在场百姓耳朵发闷。
这商贾不算太笨,知道凉州不是以前光景,高价雇佣了一群有把式的青壮汉子护送一家老幼北上而去,否则只怕出不了伏月城几里,就得被闻讯赶来的响马流寇吞的人财尽失。
东南西北四道城门没了以往经常站在大榆树下打瞌睡的甲士,四道城门大开。连看作一城禁脔的城墙上都出现了城中顽皮小孩的身影,爬上爬下,不亦乐乎。
有几个城中泼皮没有走,看着县衙牌匾下悬挂官印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平日来可没少被仗着自己官职在身的差人甲士欺凌打压,如果取下官印在往那明镜高堂一坐、嘿,自己不就是这城中最一言九鼎的官老爷了么?
起初几个泼皮还能把持住这旖旎念想,也怕官老爷杀个回马枪,到时还不得挨上几十大板?连自己名字多半都不会写的几人哪知道偷藏官印是要砍头的大罪。
横等竖等等了些日子也不见县衙有人回来,终于有两个胆大的泼皮忍不住了,伸手去抓挂在半空中像根毛羽一样拨弄他们心痒痒的官印,结果却被城中威信颇高的宗老拦住。
发须皆白的伏月城宗老也不恼火这几个年轻后生的无理行径,只是平淡说了句不管是叛军还是官府入住伏月城,这颗悬在县衙门前的官印能救全城百姓一命。
事关性命之事,在得过且过的泼皮也得在心底掂量,官印也就风吹日晒了这么多时日。
午时。一队能扬起泼天灰尘的铁骑出现在了伏月城外,扬直入了无人看管的伏月城。
城中留下的百姓都聚在县衙门前,看着一个身着赤色无氅盔甲的年轻将军从高头大马上跳了下来。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个世道官如贼,兵如匪,连城中见多识广的宗老都屏气凝神,仔细看着这官军将军的一举一动,生怕一个变脸就下令让这帮虎豹豺狼把伏月城抢掠烧杀个一干二净。
宗老看着和自己儿子年龄差不多的朝廷将军走到牌匾下,啧啧几声后一手将红绳扯断。
“这伏月城的怂包县令跑的倒是很快嘛,留下一城百姓等死,有出息!不愧是父母官。”
年轻将军出言戏谑,拍着旁边一名将尉的胸膛打趣。宗老踱步走出人群,瞬间两把长矛对准了这个花甲老人。
围观百姓无不惊惧,朝廷将军却只挥挥手,让宗老走近。
“将军!”
宗老作势丢下拐杖就要行跪立,反倒把这将军吓了一跳,往后猛的跳退几步后喊道:“诶、老爷子你干什么?你这样我可要折寿的,老子还多想活几年呢!”
回味过来在这老人面前自称老子不妥,转而一脸无奈的朝廷将军扶起宗老道:“我们是朝廷军马,你们大可放心。”
宗老摇头认真道:“就因为是官军,所以不放心。”
朝廷将军拍着脑门解释道:“我们不是凉州郡兵。”
一骑从人群中驰来,沿途甲士纷纷让出一条道。云向鸢看着宗老将信将疑的眼神把手中官印抛向这骑道:“你来的正好,这城中百姓都把我们当成凉州郡兵那群王八蛋了!”
接过官印的侯霖看都不看就揣进了胸口里,从战马上一跨而下,身姿潇洒。
“这就是梅忍怀治下的凉州七郡,处处有惊喜。”
等到安顿完城中百姓。长列蜿蜒不绝的军马尽数入城。
站在重新插上汉字大旗的城楼上,侯霖道:“曹昭华托人送来一份信函,这些天梅忍怀亭安王都安份的出奇,这位长史大人更是在信上直言说之所以安份,都是在等着看我笑话。”
荣孟起双手触碰冰冷墙沿,风马牛不相及反问:“曹长史成了你在平沙城里的眼睛?”
侯霖浅笑:“我也不知道这位长史大人怎么想的,我在平沙城权贵眼中就跟茅房里的石头一样,也就这位长史还能屈下身姿跟我来往,或许是报救命之恩吧。”
荣孟起一字一停在:“不锦上添花、不落井下石,他曹昭华还算是个君子。”
侯霖也学做荣孟起,双手摊开摸着墙沿叹口气:“只是凉州百万人口,只出了一个曹昭华啊!”
二十九章:角逐(下)
九州北塞之外,游骑成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十几年来匈奴视之如刀山火海的九边城塞在数不清的马蹄疾驰下越来越近,以往由于天高地阔远远看上去与山并齐的九边城塞离近之后,坐在马背上抬起头也望不见墙头,可在每个匈奴儿郎的心中眼里,却矮的像一杆提缰可跃的栅栏。
燕阳十万铁骑全军覆没,倒在了匈奴男儿的马蹄之下,死在了草原弯刀之上,十几年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朝便风吹云散,比这城墙还要高大的燕阳旗帜倒塌了,比这墙塞还要坚固的枪林消失了;汉人九州的大好山河,即将被他们一览无遗,纵马可跨。
从燕阳十万将士尸首上踏过去的匈奴游骑戾气丝毫不减,嗜血之后仍是杀意森然的一列列匈奴战士不停的摩挲血迹犹存的刀口,小声的祈祷颂扬长生天,以及带着他们重现草原部落辉煌的神之子。
一骑从游骑群中脱颖而出,手上攥着十几块燕阳牙牌,大多都被血水冲刷的看不见姓名,握着牙牌的匈奴勇士一手握着弯刀在头上旋转,一手高举着燕阳牙牌,时不时的发出乖张叫声,耀武扬威。
城塞之上不见迎风和雨几百载的汉家旗幡,甚至城楼上没有一个人影,城楼之下横列数千铁甲,无旗无幡,静谧无声,默默的看着匈奴游骑一步一步的接近。
姬城鸣站在一辆华盖马车上双手扶栏,听见马蹄声逼近后微微眯起眼,身后所有燕云府将士在看到如同一线灰色浪潮的匈奴游骑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时都是绷紧了神经。
华盖马车旁的燕云将军马行驹喉咙鼓起复收,一只手把在佩剑剑柄上,一只手狠狠抓着自己的大腿,他心里知道,不论即将要席卷北地中原的匈奴是满载而归的回到北原,还是覆灭在大汉国土上,他都将成为千古罪人,也许史书不篆,可终究会有人记住,会有人给后世留下遗笔:汉泰天五年,佞臣马行驹陷燕阳军十万将士死于北原,后开九边城塞,放匈奴长驱九州,致使生灵涂炭。
一想到这,他双手就在颤抖,呼吸开始急促,谁想被后人唾骂?可一想起长安城那位更大逆不道逼死天子的‘汉室重臣’,和身边华盖下的白衣国士,他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委实是形势不由人。
气氛如凝冰,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坐在马背上的马行驹浑身不自在,只好找个话头道:“姬先生,陆麈跟在您后面返回九塞,为何不杀了?”
比起脸色难看的马行驹神情要自若太多的姬城鸣头也不转道:“你觉得一心要死在北原的陆麈为何带着他那帮兄弟回九塞?”
马行驹强行咧开嘴尬笑道:“莫不是怕死了?”
姬城鸣哼哼两声,目光深邃而悠远道:“怕死在燕云府时他就不会跳出来,无非是受人所托,还有事情未了,老夫估计着是燕阳军哪个人把燕阳府家眷托付给了他,不想让马昊明子嗣断绝。”
马行驹皱眉,这种事情自然知晓的人越少越好,要是燕阳府的人活着南逃,一路宣扬匈奴是他燕云府放进九边城塞的,恐怕不用等他身死,就已名裂。
姬城鸣老谋深算,都不用看这位燕云将军的脸色,就猜到他心中所想,洒然笑道:“马将军宽下心吧,老夫和你打的赌可忘了?等到我死后将燕阳府满门忠烈的事迹传扬出去,让这个天下知道何为忠义昭彰,自然不会拖累你也背负着这个千秋骂名,这个罪名、就由老夫背了。”
马行驹正色恭敬的一行礼,开口却无话可说。
“身前功,身后名,老夫恃才傲物,到头来两个一件也没能捡起,愧一红颜知己,害其枉死,不见白头不见君,愧对一朝,兵戈四起,民不聊生,老夫能顺天逆命,也能谈笑间断人生死,哪能算不准这生注定无法善终,等到了九泉之下,定是饱受极苦。民间常说好人做一辈子善事难,坏人做一辈子恶事易,我机关算尽,坏事做绝,徒留几件可有可无的善举,也不知能否减轻死后业障。”
马行驹听着姬城鸣的自嘲,想要搭话可依旧无言。
三两谈话时,匈奴逼近。
相距五十丈,匈奴勒马停步,打量起燕云士卒。
平坦城塞下,寒风肃杀无声,匈奴游骑握紧手中弯刀,迫不及待想要等待一支鸣镝射空,随即在像撕碎燕阳铁骑一样杀穿面前这帮汉人。
伤势初愈的神之子提缰从游骑群里缓步走出,面色苍白,淡漠的看着姬城鸣,片刻后才开口道:“让开。”
马行驹勃然大怒,剑锋脱鞘三寸,却被姬城鸣伸手拦住。
姬城鸣饱经沧桑的面庞摇了摇,从华盖马车上跳下,走到城门旁,侧身而立。
愤怒之下脸色赤红的马行驹冷哼一声,收剑拔马便率先入了城,数千燕云府甲士人人面露愠色,若不是军令如山,实在由不得他们性子来,早就冲上去和匈奴搏命,这些年燕阳府名声大大盖过其余两府,上至将尉下至末卒,谁心里没憋着股气?
数千甲士在马行驹做出退却表率后仍旧未动,如同扎根在了城塞之下,寸步不让,只是挺直而握的矛尖枪头下斜,指向了前方无穷无尽的匈奴。
伴随神之子身边充当亲卫的几个王庭天狼骑用匈奴语大声怒叱,更有甚者唯恐今日不能痛痛快快的厮杀一番,手中历代王庭单于授予的血月与亮月弯刀指向燕云府甲士,刀尖朝下轻摆,以刀做指鄙夷他们眼中的两脚羊。
自打年少起就戍守九边城塞的一名都尉再也忍不住这般欺辱,用佩剑挑开头盔系绳后,一把将三翎的将尉头盔摔在地上,拔剑指着神之子骂道:“干你姥姥的匈奴蛮子!带把就跟爷爷过上几手?别在那装大尾巴狼!”
已经冲进城塞内的马行驹声音飘来,带着强抑的愤怒厉声道:“黄胜!你敢违抗军令?”
脱去头盔的将尉如丧考妣,一脸悲痛的转过头喊道:“大将军!小的只知这镇守百年的九边城塞不能就这么让给匈奴蛮子!与我同村出来的三个弟兄可都是死在了匈蛮手上,要是今日小的退后一步,死后如何去见他们!”
马行驹去而复返,纵马冲到黄胜面前怒吼道:“大胆!你要违抗军令不成!”
黄胜戚然间反倒洒然苦笑,将身上大氅脱下:“今日黄胜不再是燕云府的护阵都尉,就请大将军让我死在匈奴蛮子刀下吧!”
数千列阵的九边城塞下的燕云甲士几乎一半的单膝跪倒在地,面向马行驹请愿道:“大将军!”
神之子嘴角上扬,让身旁的天狼骑从稍安勿躁,眼巴巴的看着面前这场两脚羊窝内斗的好戏,他瞥向这一切始作俑者的姬老头,没有他意料之中的惊慌失措,只是闭着眼睛身影佝偻,不动如石雕。
啪!
盛怒之下的马行驹甩给黄胜一个清脆响亮的嘴巴,抽的黄胜嘴角飙血,更引来无数匈奴发出震天的戏谑笑声。
当众受辱的黄胜并没有气急败坏,慢慢的转过头,擦去乌红嘴角的血迹平淡说道:“大将军知遇之恩,黄胜只有下辈子在报了!”
在匈奴的笑声中,黄胜转过马头一只手勾住长矛,纵马冲向神之子,只是不等他嘶吼一声,一把清亮如月的剑尖透过他前胸,又狠狠的拔出。
噗通一声黄胜从马背上摔落,生机涣散的看着马行驹将沾染他血迹的剑身收入鞘中。能举剑平肩三个时辰纹丝不动的马行驹连塞数次,都以手臂颤抖而不能将剑尖对准鞘口收回。
匈奴的笑声越发响彻天际,马行驹沙哑喊道:“护阵都尉黄胜违抗军令,阵前立斩!还有谁要违抗军令么?”
看着无数心有不甘的燕云甲士从黄胜尸体旁退入城塞,神之子道:“入城。”
为了抵御匈奴侵犯的九边城塞大开,在数千本该以命戍守九边的燕云甲士注视下,没有攀攻城楼,没有蚁附城墙,就这么简简单单在马背上进入了九边,踏进了大汉的疆土。
城塞之外只有姬城鸣一人,任凭匈奴游骑故意加重马蹄步伐溅起灰土泼打在他身上。
神之子路过姬城鸣身旁时,稍有停顿,却没有开口。
最先入城的数千王庭天狼骑看着两脚羊尽低下头颅,离开城塞,放肆大笑,畅怀不已,一骑甚至炫耀马术,在步行抗戟的燕云甲士身旁围绕数圈,用刀背敲打甲士的头盔,在他身前吐上一口唾沫,惹来同伴雷鸣般的叫好。
与此同时,原燕阳府辖地二十六道九边城塞关口都敞开城门,无人驻守,近乎百万计的匈奴长驱直入,自清晨至深夜才堪堪涌完。
同日,燕云府共将尉在内五千八百余人脱甲请辞,退出燕云军。
燕阳郡府。
街上空明,了无人烟,只有一阵急促马蹄从燕阳军府传来,总计十八骑快速穿越街巷道路,穿过城门,穿过有燕阳军十三年间无数阵亡将士石碑成林的官道,南下而去,打头的一骑马背上,有稚童惨叫哭喊。十八骑出城后,燕阳军府大火弥漫,红光耀天,数里外都清晰可见。
燕阳将军马昊明之妻与府邸仆从焚身大火之中,仅有马昊明幼子下落不明。
二十九章:角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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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来匈奴视之如刀山火海的九边城塞在数不清的马蹄疾驰下越来越近,以往由于天高地阔远远看上去与山并齐的九边城塞离近之后,坐在马背上抬起头也望不见墙头,可在每个匈奴儿郎的心中眼里,却矮的像一杆提缰可跃的栅栏。
燕阳十万铁骑全军覆没,倒在了匈奴男儿的马蹄之下,死在了草原弯刀之上,十几年挥之不去的梦魇一朝便风吹云散,比这城墙还要高大的燕阳旗帜倒塌了,比这墙塞还要坚固的枪林消失了;汉人九州的大好山河,即将被他们一览无遗,纵马可跨。
从燕阳十万将士尸首上踏过去的匈奴游骑戾气丝毫不减,嗜血之后仍是杀意森然的一列列匈奴战士不停的摩挲血迹犹存的刀口,小声的祈祷颂扬长生天,以及带着他们重现草原部落辉煌的神之子。
一骑从游骑群中脱颖而出,手上攥着十几块燕阳牙牌,大多都被血水冲刷的看不见姓名,握着牙牌的匈奴勇士一手握着弯刀在头上旋转,一手高举着燕阳牙牌,时不时的发出乖张叫声,耀武扬威。
城塞之上不见迎风和雨几百载的汉家旗幡,甚至城楼上没有一个人影,城楼之下横列数千铁甲,无旗无幡,静谧无声,默默的看着匈奴游骑一步一步的接近。
姬城鸣站在一辆华盖马车上双手扶栏,听见马蹄声逼近后微微眯起眼,身后所有燕云府将士在看到如同一线灰色浪潮的匈奴游骑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时都是绷紧了神经。
华盖马车旁的燕云将军马行驹喉咙鼓起复收,一只手把在佩剑剑柄上,一只手狠狠抓着自己的大腿,他心里知道,不论即将要席卷北地中原的匈奴是满载而归的回到北原,还是覆灭在大汉国土上,他都将成为千古罪人,也许史书不篆,可终究会有人记住,会有人给后世留下遗笔:汉泰天五年,佞臣马行驹陷燕阳军十万将士死于北原,后开九边城塞,放匈奴长驱九州,致使生灵涂炭。
一想到这,他双手就在颤抖,呼吸开始急促,谁想被后人唾骂?可一想起长安城那位更大逆不道逼死天子的‘汉室重臣’,和身边华盖下的白衣国士,他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委实是形势不由人。
气氛如凝冰,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坐在马背上的马行驹浑身不自在,只好找个话头道:“姬先生,陆麈跟在您后面返回九塞,为何不杀了?”
比起脸色难看的马行驹神情要自若太多的姬城鸣头也不转道:“你觉得一心要死在北原的陆麈为何带着他那帮兄弟回九塞?”
马行驹强行咧开嘴尬笑道:“莫不是怕死了?”
姬城鸣哼哼两声,目光深邃而悠远道:“怕死在燕云府时他就不会跳出来,无非是受人所托,还有事情未了,老夫估计着是燕阳军哪个人把燕阳府家眷托付给了他,不想让马昊明子嗣断绝。”
马行驹皱眉,这种事情自然知晓的人越少越好,要是燕阳府的人活着南逃,一路宣扬匈奴是他燕云府放进九边城塞的,恐怕不用等他身死,就已名裂。
姬城鸣老谋深算,都不用看这位燕云将军的脸色,就猜到他心中所想,洒然笑道:“马将军宽下心吧,老夫和你打的赌可忘了?等到我死后将燕阳府满门忠烈的事迹传扬出去,让这个天下知道何为忠义昭彰,自然不会拖累你也背负着这个千秋骂名,这个罪名、就由老夫背了。”
马行驹正色恭敬的一行礼,开口却无话可说。
“身前功,身后名,老夫恃才傲物,到头来两个一件也没能捡起,愧一红颜知己,害其枉死,不见白头不见君,愧对一朝,兵戈四起,民不聊生,老夫能顺天逆命,也能谈笑间断人生死,哪能算不准这生注定无法善终,等到了九泉之下,定是饱受极苦。民间常说好人做一辈子善事难,坏人做一辈子恶事易,我机关算尽,坏事做绝,徒留几件可有可无的善举,也不知能否减轻死后业障。”
马行驹听着姬城鸣的自嘲,想要搭话可依旧无言。
三两谈话时,匈奴逼近。
相距五十丈,匈奴勒马停步,打量起燕云士卒。
平坦城塞下,寒风肃杀无声,匈奴游骑握紧手中弯刀,迫不及待想要等待一支鸣镝射空,随即在像撕碎燕阳铁骑一样杀穿面前这帮汉人。
伤势初愈的神之子提缰从游骑群里缓步走出,面色苍白,淡漠的看着姬城鸣,片刻后才开口道:“让开。”
马行驹勃然大怒,剑锋脱鞘三寸,却被姬城鸣伸手拦住。
姬城鸣饱经沧桑的面庞摇了摇,从华盖马车上跳下,走到城门旁,侧身而立。
愤怒之下脸色赤红的马行驹冷哼一声,收剑拔马便率先入了城,数千燕云府甲士人人面露愠色,若不是军令如山,实在由不得他们性子来,早就冲上去和匈奴搏命,这些年燕阳府名声大大盖过其余两府,上至将尉下至末卒,谁心里没憋着股气?
数千甲士在马行驹做出退却表率后仍旧未动,如同扎根在了城塞之下,寸步不让,只是挺直而握的矛尖枪头下斜,指向了前方无穷无尽的匈奴。
伴随神之子身边充当亲卫的几个王庭天狼骑用匈奴语大声怒叱,更有甚者唯恐今日不能痛痛快快的厮杀一番,手中历代王庭单于授予的血月与亮月弯刀指向燕云府甲士,刀尖朝下轻摆,以刀做指鄙夷他们眼中的两脚羊。
自打年少起就戍守九边城塞的一名都尉再也忍不住这般欺辱,用佩剑挑开头盔系绳后,一把将三翎的将尉头盔摔在地上,拔剑指着神之子骂道:“干你姥姥的匈奴蛮子!带把就跟爷爷过上几手?别在那装大尾巴狼!”
已经冲进城塞内的马行驹声音飘来,带着强抑的愤怒厉声道:“黄胜!你敢违抗军令?”
脱去头盔的将尉如丧考妣,一脸悲痛的转过头喊道:“大将军!小的只知这镇守百年的九边城塞不能就这么让给匈奴蛮子!与我同村出来的三个弟兄可都是死在了匈蛮手上,要是今日小的退后一步,死后如何去见他们!”
马行驹去而复返,纵马冲到黄胜面前怒吼道:“大胆!你要违抗军令不成!”
黄胜戚然间反倒洒然苦笑,将身上大氅脱下:“今日黄胜不再是燕云府的护阵都尉,就请大将军让我死在匈奴蛮子刀下吧!”
数千列阵的九边城塞下的燕云甲士几乎一半的单膝跪倒在地,面向马行驹请愿道:“大将军!”
神之子嘴角上扬,让身旁的天狼骑从稍安勿躁,眼巴巴的看着面前这场两脚羊窝内斗的好戏,他瞥向这一切始作俑者的姬老头,没有他意料之中的惊慌失措,只是闭着眼睛身影佝偻,不动如石雕。
啪!
盛怒之下的马行驹甩给黄胜一个清脆响亮的嘴巴,抽的黄胜嘴角飙血,更引来无数匈奴发出震天的戏谑笑声。
当众受辱的黄胜并没有气急败坏,慢慢的转过头,擦去乌红嘴角的血迹平淡说道:“大将军知遇之恩,黄胜只有下辈子在报了!”
在匈奴的笑声中,黄胜转过马头一只手勾住长矛,纵马冲向神之子,只是不等他嘶吼一声,一把清亮如月的剑尖透过他前胸,又狠狠的拔出。
噗通一声黄胜从马背上摔落,生机涣散的看着马行驹将沾染他血迹的剑身收入鞘中。能举剑平肩三个时辰纹丝不动的马行驹连塞数次,都以手臂颤抖而不能将剑尖对准鞘口收回。
匈奴的笑声越发响彻天际,马行驹沙哑喊道:“护阵都尉黄胜违抗军令,阵前立斩!还有谁要违抗军令么?”
看着无数心有不甘的燕云甲士从黄胜尸体旁退入城塞,神之子道:“入城。”
为了抵御匈奴侵犯的九边城塞大开,在数千本该以命戍守九边的燕云甲士注视下,没有攀攻城楼,没有蚁附城墙,就这么简简单单在马背上进入了九边,踏进了大汉的疆土。
城塞之外只有姬城鸣一人,任凭匈奴游骑故意加重马蹄步伐溅起灰土泼打在他身上。
神之子路过姬城鸣身旁时,稍有停顿,却没有开口。
最先入城的数千王庭天狼骑看着两脚羊尽低下头颅,离开城塞,放肆大笑,畅怀不已,一骑甚至炫耀马术,在步行抗戟的燕云甲士身旁围绕数圈,用刀背敲打甲士的头盔,在他身前吐上一口唾沫,惹来同伴雷鸣般的叫好。
与此同时,原燕阳府辖地二十六道九边城塞关口都敞开城门,无人驻守,近乎百万计的匈奴长驱直入,自清晨至深夜才堪堪涌完。
同日,燕云府共将尉在内五千八百余人脱甲请辞,退出燕云军。
燕阳郡府。
街上空明,了无人烟,只有一阵急促马蹄从燕阳军府传来,总计十八骑快速穿越街巷道路,穿过城门,穿过有燕阳军十三年间无数阵亡将士石碑成林的官道,南下而去,打头的一骑马背上,有稚童惨叫哭喊。十八骑出城后,燕阳军府大火弥漫,红光耀天,数里外都清晰可见。
燕阳将军马昊明之妻与府邸仆从焚身大火之中,仅有马昊明幼子下落不明。
三十章:首战(上)
中天月明穹廊,朦胧星影未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诗情画意的词句从伏月城上扎满鲜红如血的大汉旗帜中颂出,只是很快湮没在城下驻扎成片的营帐灰尘和铁甲步伐声中。
伏月城是座小城,人烟稀少,典型的凉州地貌,一望无际的贫瘠黄沙戈壁完全符合了中原百姓在听闻里对凉州描述后的荒凉印象。不说鸟语花香的中原,就连偏近凉州的长安这个时节也是新柳抽芽夜莺婉啼的生机盎然,可伏月城内外却是一丁点绿色都看不到,一片消融未殆的冰雪点点坐落在细粒黄沙中,让人一眼望去就倍感寂寥,一条渭水河,拦截出了两相完全不同的风景。
侯霖虽是学士府出身,文人墨客的书生气浓重,应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老话,否则也不会因为一气之下敢当着天子大放厥词,再加上面容清秀,让人觉得人畜无害,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只知风花雪夜吟诗作对的添彩士子。
恰好登上城楼的荣孟起隐隐约约听到这句大显空洞浮藻的诗句后脚步一顿,随即快了几分登上了城楼,以他的务实性子听到了侯霖在大战到来之际不去督军排阵,反倒学所谓儒雅将军附庸风雅的颂诗吟词,免不了要出言冷嘲热讽几句。
只是登上城墙之后,看见侯霖坐在一堆从城楼屋檐上扫下的雪堆旁,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拨弄散雪,一脸认真严肃,不由一愣道:“不是你?”
侯霖也不嫌弃这雪脏,将冻到僵硬麻木的食指含在嘴边哈气,看似杂乱无章的雪堆则是有序的划出数条横竖道路,听到荣孟起的诧异问话,头一抬道:“哥哥诶,你觉得我有这闲情雅致在这装运筹帷幄的高人风范?”
荣孟起回过头,看到城墙旁趴伏着黄楚邙的身影,手里还捧着一本不知从哪拿来的无名诗集,装模作样的高声朗诵。他微微一皱眉,叛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连他在内所有将校什卒都在备战,不论是西陲戍卒还是青州兵马,都有条不紊的各司其职,为何单独这人还在这无所事事?
荣孟起看着黄楚邙的背影小声道:“战事将近,侯霖,要是这人没有事情做就下城楼帮忙挖掘壕沟。”
侯霖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将刚刚有些回温的手指又戳进雪堆里一通乱划,荣孟起斜眼一瞥,便知道这是朔云郡几条主要官道的路径走向。
“叛军怕是距离伏月城还不到几里路了,你不去壮振士气,还有功夫在这研究这个?”
侯霖这才抬起头,一脸凝重道:“朔云郡是一马平川之地,不能在像咱们之前行军可以扎营野外了,更不能走到哪落地就能安寨,必须算好行程,八万人可不是个小数目,扎下的营帐足有这座城池一样大小,再加上霸王麾下那支威名赫赫的虎骑营,要是稍有不慎被夜袭了可就全完了。”
荣孟起咬着下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你就这么肯定这场仗我们能赢?”
侯霖啊了一声,指向城外坐了个询问表情,得到荣孟起肯定的点头答复后呵呵一笑道:“这是咱们入朔云郡后和叛军的第一仗,要是打不赢还去个屁的陇右苍城,乖乖回到天水郡等着叛军上门得了。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不管是云向鸢的青州兵马,还是谢狄春的西陲戍卒,战力一等一没得挑!”
荣孟起不置可否,但仍是忧心忡忡道:“叛军也不是拿着锄头只知道种地的农民,岩城一败……”
侯霖轻笑挥了挥手:“今日不同往昔,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在一块石头上磕两次,伏月城断然成为不了第二座岩城,再者说霸王不也没在朔云郡内么?”
荣孟起没有因为侯霖的话而放下心口大石,而是坐到侯霖身边,看着神似形不似的‘地图’,话音一转道:“我不应该说这事,可若是置之不管,总有一天会愈演愈烈,就像凉州旱灾前夕的波涛暗涌,成了今日的滔天海浪。”
侯霖知道荣孟起所指是何,无奈道:“所谓驭人之术,就是打一棍子给个枣吃,这样才能听话,可这两人哪个是能受气的主儿?我赔笑都得挨骂,要说的在重些不当场拔剑把我砍死,然后领着自家军马扬长而去?”
荣孟起心领神会的一笑,看着侯霖无奈表情这大战之前犹如黑云压城的心情也稍微好转一些,正色道:“青州兵马看似无人掌控,所余部将以云向鸢为长,威望不俗,再加上云向鸢此人看着桀骜不驯,戾气浓重,实际是最讲规矩,对官场军伍里的门道都专精,与我们比西陲戍卒要亲近的多。”
侯霖沉默不语,荣孟起缓缓道:“西陲戍卒谢狄春和李义二人共掌兵权,论官职威望人心,谢狄春俱压李义一头,西陲五庭柱各有千秋,谢狄春威猛,李义善谋。侯霖、你我二人推心置腹,没什么话不能公开来说,谢狄春对你……”
侯霖点头,轻松自嘲道:“百般看不起、我怎么会不知道,都说女人心细如发,我这小白脸也不谦让太多了。谢狄春性情外放,没什么城府算计,这也是为何我乐意受他白眼的漠视的原因,跟这种人打交道终归不会担心被卖了还帮人数银两不是?”
荣孟起欲言又止,侯霖打断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被瞧不上眼太正常不过。赵俨山你可还记得?这么一位丹青国手不也籍籍无名被斗大字不识几个的大老粗玩弄于掌心?扶持如傀儡?”
“这两人性情在某些地方上面相似,要是不掐起来才奇怪,只要别各自领兵血拼,就由他们去好了。军伍和庙堂不一样,没血性的男儿组成的军伍哪能有战力?庙堂上面勾心斗角叫做内耗,军伍里吹胡子瞪眼就是涨士气,不信你我打个赌,谢狄春和云向鸢这时就在和底下将士撩话等等一定要比对方提的脑袋多。”
荣孟起这才露出笑脸,没了之前冰冷不输寒冬腊月的气质。
看着这位被称做西凉幼麟的绝顶聪明人发自内心的笑容,侯霖不觉也心暖几分,舒了口气讲到:“咱们这关起门来的事情没什么好琢磨的,与其想这档子事,还不如想平沙城里的动静,城中那位王爷既然起了自己披龙袍的念头,想必是不会善罢甘休,他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绝不会就这么干巴巴的等着。”
“潜龙在渊,飞龙在天。有了金家的鼎力相助,我们和霸王的胜败生死,他一定会插上一手。”
侯霖把雪堆打乱,站起身来喃喃:“所以我们败不起啊!”
平沙城。
自打来自西陲的兵马出城往朔云郡而去后,城北府邸宅院里最为恢宏的两座彻底没了往来。
其实隔了不过几条巷子的王府和郡府这些日子都鲜有人进出,长安宫变的消息传遍全城,出乎意料的没有掀起太大风浪,似乎听惯了叛军消息的平沙城百姓都已经麻木,纵然作为一朝之都的长安都改换了城头旗帜,也一样无动于衷,一切如旧。
只操心一日三餐的老百姓不去管这天下姓刘还是姓甚,但吃了大汉几十年俸禄的郡府官吏可不能也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下去,又听说西蜀益州那里怡亲王继承大统,总领朝政,兴兵勤王,忙不迭的是目不暇接,看戏都看不过来。
郡府这些天可是热闹的很,叛军才消停了没几日,又出了这捅烂天的大事,平日来就拉帮结派的凉州官员更因为要听从怡亲王的勤王诏旨还是先收拾凉州眼下的烂摊子吵的不可开交,这种时候通常得有个压得住场子的人物出来做个抉择,可偏偏一向揽权的刺史大人一言不发,底下这帮官吏闹的也就更凶了。
平沙城外,偷的浮生半日闲的刺史大人坐在一颗枯藤老树下面朝暖阳小寐,旁边跟着几位仆从煮茶生火。
一辆挂着皇姓赤旗的马车铜铃清脆,顺着道路靠在一边,马车内人还没下,就先声夺人道:“梅刺史今日兴致不错啊,本王可听说郡守府这些天可没一刻消停过,刺史大人真仍由诸官去争?”
宴席那日后再未谋面的两人相视一眼,视线一触便弹开。
梅忍怀低下头端起小盏品茗道:“天子蒙难,奸佞当朝,我身在万里之外,有心而无力,如何勤王?连这凉州七郡都乱的是天翻地覆,又谈何出力?”
亭安王闻言眯眼,藏在袖口中的右手一攥即开,随即散去的还有从心而生的杀气。
“王爷也不必和梅忍怀在客套些什么,那日要不是侯霖越轨乱了王爷的布局,怕是我早就成了王爷霸业路上的一抔黄土。”
亭安王微微昂头,不加掩饰,身姿俊逸飘然的走到梅忍怀前,负手道:“梅刺史今日请本王来这荒郊野岭品茶,难不成要改换成断头酒?”
三十一章:首战(中)
一旁正聚精会神烧火煮茶的仆从置若罔闻,对身边不过数步距离的王爷诛心言论毫无感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梅忍怀笑容灿烂,拂袖而起道:“王爷可杀我,我不可杀王爷。”
亭安王干笑出声,摇头道:“什么时候梅刺史也学着来拍本王的马匹了?”
梅忍怀顺势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旁心思伶俐的仆从搬上来一座躺椅,梅忍怀不动声色道:“今日来城外,一是避一避郡守府那些聒噪声音,二呢则是和王爷说件事情。”
亭安王恭然坐在椅子上,只是刻意抓着扶手偏移了梅忍怀些距离,梅忍怀眼神一瞟,转而熟视无睹,面无表情继续道:“王爷觉得方庭之能成事?”
一句话,让心中戒备不曾放下丝毫的亭安王发自内心的开怀大笑起来,一撂衣袖尽显名士风采的亭安王心思百转玲珑,仍是没有猜到梅忍怀究竟要说什么,一本正经道:“方庭之嘛,乱臣贼子,早晚得而诛之。”
梅忍怀追问道:“那依王爷的意思身在益州继承大统的怡亲王必能中兴大汉?”
亭安王笑容一僵,心里好生奇怪,梅忍怀的心机算计他是一清二楚,若不是这官场上挖坑暗算的本事过硬,也轮不到他来做这一州的封疆大吏,执七郡牛耳。可这荒郊野岭下,除了几个仆从外连只归巢鸟都没,即便他直说大汉将亡这种大逆不道的佞语,从梅忍怀口中说出再进别人耳朵里也没人相信。
越是如此,谨慎小心的亭安王越不敢开口接这话茬,只得装聋作哑,故意愕然一惊,啊了一声后便不在动弹。
梅忍怀也不打哑谜,亲手挽起衣袖给亭安王捧上一盏清香淡雅的春茶,直言道:“怡亲王携有玉玺,天命所归,又最接近皇室嫡系血脉的一派,天子蒙难,理所应当由怡亲王继位,是这个理么?”
亭安王沉吟片刻,抬起头抬颌道:“理是这个理,不过……”
梅忍怀见亭安王接过茶杯,直接了当道:“那就请王爷在送往益州川蜀的折子上签个名字,有了王爷相助,值此用人之际朝廷定不会回绝?”
梅忍怀从宽大袖口里抽出一封奏折,亭安王接过后先是面色凝重,旋即便是收不住的笑容,用奏折拍打自己手背道:“刺史大人这一招可真是绝妙!”
前些日子还互相算计有你无我的两只老狐狸对视无言,仰天大笑。
伏月城外。
铁甲如赤色云海,铺缀整片荒原。
云向鸢看了看相隔百丈外的西陲兵阵,白了一眼后冲着正朝自己驱马赶来的老六道:“怎么样?”
老六来不及擦去头上汗珠,喘着粗气回道:“来了!扬起来的灰土能有城墙这么高!听马蹄声响不下千骑,后面隔着一段距离还有脚步声,我约莫着有近万人。”
云向鸢咧嘴笑道:“今天可是能饱餐一顿了,去、给弟兄们放话,咱骑都尉虽然是重骑,可跑起来不比这帮西陲小崽子慢一步,等等冲锋的时候每人起码在临近前甩出去三矛,等打完后只要身上有咱骑都尉掷矛的尸首都是咱们的功劳。”
老六一脸敬佩竖起大拇指道:“将军就是机智过人,等等给这帮西陲崽子瞅瞅咱青州重骑的骁勇英姿。”
云向鸢很受用这马屁,嘴角翘的更高说道:“也就是谢狄春这小子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跟咱们拉开几百丈,要不等等战鼓声一响,老子还不得让他跟在后面吃上一路的灰?”
他啧啧一脸惬意道:“可惜啊、可惜!”
不等老六又吹捧几句什么将军神勇之类的恭维虚话。一骑银甲的西陲戍卒从三千骑都尉的阵前跑过,冲到云向鸢面前下马也不行跪,调匀气息后洪亮道:“禀将军!东南方向有数千叛军轻骑,正南方也发现了叛军踪迹,谢将军让末卒给将军带句话,正南方向的兵马不知人数,由他来阻截,东南方向的数千轻骑还望将军拦下。”
云向鸢冷冷转过头看了一眼才充当完斥候的老六,后者做贼心虚,低下头默默无语退到亲卫队里。云向鸢睥睨这毫无谄媚之色的西陲戍卒道:“谢狄春这小子原话不是这样吧。”
戍卒讪讪一笑,不否认,更不敢说是。
云向鸢挥挥手,打发走了这戍卒。
“将军!这真不能怪我!咱们骑都尉向来都是啃骨头的破阵主力,露宿行营的侦查探报也就算了!这阵前探查确实不怎么懂啊!”
老六哭丧着脸,看到云向鸢不为所动后,认命道:“末将认罚!等等提五颗叛军脑袋来将功抵过!”
“十颗!”
老六摇着头唉声叹气,旁边手里握着一杆长矛的亲卫看到自个什长吃瘪后哧哧轻笑,被老六听到后背就留下个脚印。
城外西陲战阵。和云向鸢独领骑都尉三千重骑在前不同,西陲前骑后步,阵型深谙兵法正道,最前列的的数千银甲骑卒在黄褐两色相接相容的荒原上显眼无比,北风吹过;静谧无声。
唯一不着甲胄的李义策马谢狄春身旁,浅笑道:“你还真和青州军拗上了?”
谢狄春不给云向鸢侯霖好脸色,可对这个相知相熟十几年的好友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看着呈扇形铺洒出去的斥候尽数返回,淡然道:“不是和青州军过不去,只是看云向鸢不爽罢了。在中原为非作福惯了,来凉州平叛吃了场大败。本事没有见涨,脾气却一点都没收敛。”
他侧过头,沉声道:“在我们西陲吃了败仗是什么下场?”
李义见谢狄春一脸煞有其事,也不好劝解,有心无意道:“你啊你、此次东出西陲是承蒙侯都尉的邀请,可一路来你数次对他发难,更是没有一点好脸色看……”
谢狄春打断道:“等一等我率雪狼营从两边包夹住叛军,你领步卒冲击叛军正面,若是看见雪狼营无法破开叛军两翼,就命桓定营作援,不管战后伤亡如何,这一阵必须给他拿下!”
李义看到提起赤杆画眉的谢狄春拔马前行,嘟囔道:“赌什么气嘛……”
伏月城楼上。
侯霖趴伏城墙,半个身子都跃出城外,眯着眼看着扬起大片尘土的乌黑人群,笑着对身边荣孟起道:“看来是打不到伏月城下了。”
荣孟起在西陲多年,对西陲戍军布阵行军毫不陌生,见到大旗前拔,便知道谢狄春这是要主动出击,趁着叛军立足未稳先将其击溃,又看到被云向鸢甩在城下挖掘壕沟的青州步卒,一板一眼道:“云向鸢之才能,领一营方可,领一军多矣。”
侯霖摇头道:“这就不一定了吧,云向鸢擅使骑军,留步卒守城,受阻可退,得势可追,进退自如,没什么不妥啊。”
荣孟起厉声反驳道:“将之才、人所其用,面面俱到,你和云向鸢还真是一丘之貉!一个放任闲人赋诗吟词,一个置两营步卒无用。”
侯霖看着荣孟起声音越来越重,赶忙道:“停、停,等打完这仗再说行不?”
荣孟起冷哼一声,顾忌侯霖脸面也点到为止道了句‘夏虫不可冰语’。
侯霖也不和他起哄,静静的看着城外两片黑压压的人影拥挤堆叠在一起。
就如谢狄春的雪狼营是西陲二十二营十万戍卒的魁首一般,云向鸢的骑都尉也是平叛大军的顶尖战力,曾与霸王嫡系虎骑营战而不败,虽然被谢狄春嘲讽说只能与骑马暴民相提并论,可见过云向鸢骑都尉群起掷矛的侯霖却深知骑都尉的厉害。
二十万叛军听起来声势浩大,可三年间辗转数郡千里破城无数,杀人百万,也不过只成全了霸王和麾下十二位将首及虎骑营的名号,似乎除了虎骑营外叛军就没有能拿出与朝廷军马抗衡的部队。
当看见如蝗虫过田般飞驰而来的啸天长矛后,前排的叛军轻骑人人面色如雪,抖如筛糠,也就证实了这话所言非虚。
拿着锄头光着脚板在田里种地的农民即便换上了甲胄,骑上了战马,也非战士。
云向鸢一气三掷矛,一矛比一矛气力要大,第三矛时憋红了面庞嘶声竭力的呐喊投出,长矛在空中划出一条银色的长虹弧线,矛尖坠落时不偏不倚的正中一名叛军骑卒前胸上。
穿透力度极强的掷矛轻易在他身上破开了个大洞,矛尖从他后背脊椎刺出,洒下点点鲜血。
他身后几名早就慌到六神无主的轻骑见到这副血腥光景后,再无半点犹豫,折马便跑。
云向鸢举起龙刀枪,高喊一声杀后,撞进了叛军轻骑里。
三千骑都尉重骑,就如汹涌波涛拍岸,狠狠击打在叛军轻骑脸上,阵型稀松的叛军倏忽就只剩下哭爹喊娘的叫骂哀嚎声。
侯霖伫立城楼之上,眼看远处狼烟,心旷神怡,比起一旁的荣孟起要从容淡然太多,看到这位身家荣辱与自己与共的患难之交紧咬着嘴唇,打趣道:“云向鸢自称两杆枪,一杆让女人欲罢不能,一杆让男人魂飞丧胆,要是今天手上的那杆没能展露神威,那咱们就把他胯下那杆砍了!”
三十二章:首战(下)
凉州与幽州地形相同,均是一马平川铁骑纵横的平原地界,也就见不到中原兵法大家极为推崇的战阵制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比起万人疆场上的铁甲临阵,前枪后弩,千百战马碰撞在一起的惨烈杀伐更能激荡人心。步卒列阵,合乎兵法齐要,一进一退都是拉扯着整个战线的大局势,中军不可溃,侧翼不得乱,一旦一点受挫,不说如何影响军心士气,要想在挽回颓势可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大汉开朝千年,名将数不胜数,可也没哪个将军敢自称对阵无敌于天下,皆是步步为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疲于奔命,战场优势就像从牙缝里头扣米粒一样,一点一点慢慢扒出来,掣肘之处太多,比起能像燕阳军与匈奴,或是当下云向鸢与叛军轻骑这般不计后果不计得失,只拼个你死我活要憋屈了多。
骑都尉三千骑,骑骑扎甲骏马,被已经阵亡在岩城的骠骑将军林兴风视为嫡系心腹,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肯放入战场的一锤定音战力。每一骑的损失都足以让他这个统领十万平叛大军的正二品骠骑将军揪心。
中原少骑,仅有的骑军又远不如凉州和北原得天独厚的优势,战马来源丰富,骑士肩宽臂长,入凉平叛大战数场,骑都尉真正与叛军厮杀也就那么一次,还是和叛军精锐主力虎骑营互相冲杀,三千骑都尉在八千虎骑营的攻势下非但没有露怯,杀的有来有回,若不是当时大势已去,整个战线都已经让虎骑营的马蹄来回冲撞撕扯成了块血肉构成的破布,最后草草收场看着虎骑营扬长而去,按云向鸢的性子哪怕是要顶撞着林兴风的军令也要分出个胜负来。
兵家之事,向来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针针见血说的透的,就像骠骑将军看似风光无限,不也得一边盯着叛军一边往长安打点银两,还要调解和凉州本地郡兵的摩擦。好在侯霖没有这么多身后顾虑,可以大胆放手一搏,和名号响彻凉州的霸王在这七郡土地上来一场逐鹿鏖战。遥遥看到云向鸢的骑都尉轻而易举就冲破了叛军轻骑,他脸上平静,心里却是狂喜。
操纵缰绳一跃撞进叛军里的云向鸢分心不得,短短几息之间有意无意的矛尖枪头就游离在他身姿四周数次,险象迭生,有几骑叛军苍白着脸下意识举起长矛御敌,不过被骑都尉挥手下雨般的掷矛吓的够戗,再加上身边不时有中矛的同伴摔落下马,或是连声惨叫都喊不出来便重重的被矛杆带着的沉重力度扯下马去给惊的不轻,手脚哆嗦的厉害,几矛擦着云向鸢光滑无棱的扎甲偏去,连皮肉都不曾碰到。
对此司空见惯的云向鸢连抬个眼皮的气力都欠奉,只管挥舞起刀枪参半不伦不类的龙刀枪抚顶砍下,把一叛军整条大臂连同握矛的手都撕开。
凉州汉子生来就粗壮高大,禁武不止,是天生入军伍行当的好料,可碰上白刃精湛的骑都尉却连还手余力都没,这伙叛军有不少是寅虎将军招降的朔云郡本地郡兵,能叛变朝廷降了叛军,战力当然指望不上。
当兵吃粮,吃粮当兵是这帮轻骑平日来就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脑袋没了还吃个屁的粮食!在交锋前的一轮矛雨下就有不少精于装死保命的老兵油子心里暗暗打起了退堂鼓,不动声色的放慢战马步伐躲在袍泽身后,什么熟铜盾木橹盾哪有人盾可靠?眼看前面骑卒被冲杀的七零八落,论起战场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功夫,不输任何兵家名将的他们二话不说便调转缰绳从已经崩散的骑群中找到一道生门,甚至还不乏起哄的大喊一句扯乎随即没了身影。
云向鸢策马在乱阵中冲杀了两个来回,能看见的叛军越来越少,有两骑甚至在他刚提枪吐气时就被从旁边横出的骑都尉骑卒一矛从马上戳了下来。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云向鸢便横枪勒住缰绳,大口喘息起来。
这片黄沙飞溅的荒原上,除了骑都尉士卒外,就只剩下无主战马在狼藉尸丛里乱窜。
老六一脸血污,咧开一嘴大白牙哼唧道:“将军,这才哪跟哪啊!我还没杀红眼就瞧不见这帮凉崽子的影子了。”
云向鸢看着荒原上附近罕见的植被草木,大概辨别出个东南西北,望着叛军来的方向还能眺见几个仓惶而逃的马身背影,他吐出一口参杂沙砾的唾沫,握着龙刀枪漫不经心的在身前一具叛军尸首上擦去枪身血迹道:“就你小子没过瘾?老子手都没热。”
老六嘿嘿一笑,也不抹去脸上血渍,举起长矛对着叛军逃离的方向问道:“将军,不去追么?我还差四个才够数。”
云向鸢摇了摇头,看向荒原另一边,烟尘翻滚,只听得战鼓轰鸣马蹄踏践,却什么也看不到,虽说平时不论任何时候他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闲散模样,可在这足以决定他一营弟兄的生死抉择上却稳如泰山,也不在乎跑了多少叛军,战功这东西嘛、凉州随处可捡,可也得有命捡,瞧不起叛军是一码,可他打心眼还真没把叛军当作蠢蛋,佯作败军拉出个骑军冲锋距离后杀个回马枪是他的拿手好戏,又如何会给叛军这个机会,若是前面埋伏着几千叛军,恐怕他这三千弟兄大半就得都冤屈死在这了。
“不能冒追,数千轻骑,一炷香功夫都没撑到就逃了,里面猫腻太大,这滩不深却很浑,老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何时在阴沟里翻过船,派遣一骑去城里回个军报,咱们去看看西陲那帮小子怎么样,别被叛军给压着打了。”
老六见云向鸢一脸正气凛然,也挺起腰板抱拳喏了一声。
不用轻骑传报,侯霖和荣孟起也看了个大概,看着叛军朝着南边逃去,侯霖仍对荣孟起对云向鸢盖棺而论的评价耿耿于怀,指着南方道:“看到没,云向鸢脑袋不笨,哪有败军朝着一个方向逃离的。”
荣孟起冷哼一声,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臭脸,争论道:“要是他连这点常识都没有,趁早将骑都尉的兵权交出来,不过凭你在军中威信,又如何能让青州兵马心服口服?”
侯霖哑然,荣孟起这话不光损了云向鸢,连带着他也一并嘲讽到了。八万军马,鱼龙混杂,连群虎山仅余的几千弟兄侯霖都不敢说对他能做到以死相报,更何况青州军和西陲戍卒这两座有主山头?
外疾易愈,心病难医。被荣孟起一语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侯霖除了苦笑外连半个字眼都反驳不了,外人看来他这个白面书生拾了个天大便宜,白白有几万精兵猛将归于他麾下,可其中苦楚他却是打碎牙齿也咽不下去。
谢狄春毫不加掩的冷视不提,连青州三万兵马对他也谈不上什么忠诚可言,只怕有朝一日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他跪下来求爷爷告奶奶都不如云向鸢轻言淡语的一句话管用。
军伍里的袍泽情分,那是游离从尸山血海里积攒起来的,就连群虎山的弟兄对他的敬畏也远不如对秦舞阳。侯霖不是什么七巧玲珑心,可也不是傻子,看着平日来众人眼神就能回味出一味三两来。
荣孟起看到侯霖靠在城墙上托着下巴,神情有些落寞,自知失言,可他孤高心性如何也做不到拉下脸安慰几句,只得软了软话锋道:“侯霖,若说初下群虎山时你只是一介布衣,尚有回旋余地,可今时的你,要是在无决断,终有一日会迫不得己做出决定的。”
侯霖抬起头,要放在刚出长安那会儿,多半还会配上一张强颜欢笑的苦脸,可这一年来见多了生离死别,对旁人感受便也不像之前那么在乎,只觉得唇口发涩,侯霖艰难道:“我明白你意思,如今天下大乱,连皇亲贵胄都起二心,妄图自立,人人心思不安,有投机者,有苟活者,我初时只想平定凉州动乱,不论朝廷事后如何封赏,都决意做个籍籍无名的太平官,可现在看来……”
侯霖扯了扯嘴角:“痴人说梦啊!”
荣孟起自知心结如铃锁,解铃还需系铃人,也不逼问,转过头看着远处荡起如云高的飞沙走石,坦言道:“时势造英雄,亦是英雄造时势,天下江河俱往东流,海纳百川,这是天时,北马南舟,这是地利;士农工商,这是人和。”
侯霖听着荣孟起一时长抒胸臆的话语,撇头长吐一口浊气。
荒原之上,由近万西陲戍卒组成的战阵每向前推进一步,地面便剧烈颤栗一次,等靠近身影遁于灰尘中的叛军士卒时,已是震颤的让人心慌意乱,站立不安。
侯霖看着这幕曾在学士府茅屋内无数次捧着泛黄兵书遐想的场景,恍惚出神,下意识道:“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荣孟起口中蹦跶出一字道:“酸!”
三十三章:盾墙箭雨(上)
十二将首之一的寅虎将军坐在一匹凉州独有的寒马上,一手提着缰绳随着马身轻微颠簸前后晃荡,另一只手则是握着一把双刃宣花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与其余将首一样,他也有一块做工粗糙的章纹,是在武威郡十万矿山里十三人歃血为盟时从一块黑色布衣上裁缝下来的,赤色线条谈不上什么妙手,却也能让人一眼辨认出绘着猛虎归林的图样,尤其是一双怒睁虎目,堪为点睛之笔。
看到西陲军马的战线缓缓推进,他将宣花斧置在马背,把章纹系在额头。
叛军游骑被云向鸢冲杀一阵败退后,绕着叛军步卒方阵从侧翼绕出一个圆圈归回阵营,侥幸捡回一条命的轻骑都尉甚至来不及豪饮一口水,扯着沙哑嗓音跑到寅虎将军身后道:“将军,官军怂的跟娘们一样,根本不敢来追,白白折损了好几百弟兄。”
穿着一身郡都尉铠甲的寅虎将军嗯了一声,并没有在意损伤如何,叛军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乱世人命如草芥,割完一茬还会再冒出一茬,霸王举事起初还来者不拒,拖家带口搀老扶幼的数不胜数,很快就自食苦果。凉州连年大旱,哪有这么多粮食给人果腹?迫不得已下只好做出一件让中原百姓闻之丧胆,天下士子痛骂其行的事情;每日让老幼妇孺抓阉,十中抽一,扒光衣服后用冷水冲尽,砍下头颅就放进大鼎里烹食,惹得怨声载道,那时的叛军大营里常常能听到妇人哭喊小孩咽啼,他自己就看见过数次时运不好的稚童被强行从父母身边拖走,在眼睁睁看着自己家的孩童被扔进大鼎里,一声撕裂喉咙的吼叫后融入滚烫的水里,最后成了众人的嘴中食。
人心都是肉长的,纵然他见过太多血腥的屠杀场面,早已麻木,可唯独这烹杀活人的场景至今难忘,记忆犹新。
甚至到了最后,已经成人间炼狱的叛军大营所有人都对此无所谓,呆呆的去抓阉,在呆呆的等着开饭,还有人四下议论什么人肉最好吃,稚童最为鲜嫩,上了年纪的老人肉不禁煮,肱骨肉最有嚼劲之类的话,光是挺起来就足以让旁人汗毛树立,为之惊悚。
自认为见惯生死,薄情极致的他也反胃到了如今还有见到食鼎就呕吐的毛病,那时他看着这帮投于霸王的难民,就像看着一群群披着人皮裹着人肉的豺狼禽兽,恶狼尚不食同伴尸体,可人饿红了眼睛,却能什么都能下口。
那一年寒冬,叛军大营里足足吃掉了一万多号妇孺老幼。
寅虎将军收回思绪,目光看向缓缓结阵逼近的官军,他目力极佳,即便隔着很远还是能辨别出前方官军身上的甲胄和手上把持的兵器,不由皱眉。
叛军辗转三郡,和凉州郡兵打的交道最多,这一次攻陷苍城,更是缴获了几大官库的朝廷制式甲胄,还都是没有上漆砌火的新甲。皮胄与甲片串联而成的锁子甲占了十之**,甲片多是相互扣合,穿戴之后人一动就是一阵啪啪的铁甲敲击声,可他面前这帮官军却并非如此,虽然看不真切,但最前面策马缓行的骑卒身上甲胄多为连体,肩头的兽头吞口瞩目,盘领窄袖,露出小半个胳膊,伸出皮革护手缠掌,系着刚刚过腰垂在马背上的赤氅。
这可不是一般郡兵的装束,在苍城城陷后,郡守府里负隅顽抗的的一些精锐士卒装扮倒是与这伙官军相似。
他生性多疑,觉得蹊跷,不由嘀咕道:“难不成梅忍怀那老匹夫真有胆子把最后的家底都掏出来?”
他正觉得云谲波诡之时,官军阵型变换,五十丈外,最前排的银甲雪狼营骑卒原先如大雁南飞,呈纵列缓行,随着一声震耳欲聋拖长的牛角号声后,银甲白马的雪狼营从前列往两边散去,露出身后在黄土漫天中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向前推进的步卒方阵。
听到这声与郡兵发号施令完全不同的
牛角号后,他才恍然大悟,下意识把宣花斧往上提了提,斧刃雪亮,被步伐踏到飞起的沙砾洒在上面发出轻不可闻的金鸣声。
伴其身旁的轻骑都尉一愣,见到寅虎将军露出个高深莫测了然于胸的笑容,把脑袋伸过去小心翼翼问道:“将军,这好像不是天水郡兵吧?官军甲胄不论是末卒还是几品的将军,都是一抹齐的红色,我还从没见过有白甲的官军骑兵。”
寅虎将军看着官军变换阵型,依然不慌不忙,斜了一眼一脸谄媚向的轻骑都尉,冷笑道:“这是戍守西陲边境的官军。”
轻车都尉还一脸奉承的笑容一下凝固,霎时苦着脸道:“西陲官军?听说西陲那鬼地方压根不是人呆的,也就只有这帮戍卒,连羌人都打不过他们……”
寅虎将军最听不得这种示弱言语,眼神犀利睥睨这轻车都尉,冷笑变冷哼道:“怕什么?西陲戍卒是多长了一个脑袋还是有八支臂膀?既然梅忍怀已经迫不得已搬出了西陲军队,说明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咱们在吃下这帮官军,凉州七郡那便是稳稳的抓在了咱们手里,懂么?”
轻车都尉慌忙点头,一想起刚才那一阵矛雨还是后怕,好在寅虎将军没跟他多计较,又拍了几声不痛不痒的马匹后被打发到了后面先行歇息。
骑兵两翼包抄,步卒方阵位于正中推进。这是兵法里入门的基本功,入不了寅虎将军的眼里,相比这等步步为营的布阵,霸王那挥骑日夜长驱百里的奔袭堪称是神来之笔。
当白甲铁骑湮没在黄沙滚滚中后,西陲步卒方阵也停下了脚步。寅虎将军一抬手,身后的旗兵便两旗并起,一阵战鼓如雷鸣,亢奋人心。
兵阵厮杀,远不如骑军交锋那样直来直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西陲兵马第一排持盾的步卒随着牛角号声消散在这片荒野上后,便蹲下身子,后面的弓弩手紧随而上,只是与寅虎将军以往见到的官军阵型不同,西陲兵马前面不知多少持盾士卒,硬是搭起了一排盾梯,让弓弩手踩着盾牌高高站起。
他觉得新鲜,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古怪的列阵模样。弓弩手站在盾牌上虽说有了居高临下的射程优势,可这荒原之上除了沙子就是沙子,连颗能挡人的树木都没有,把整个身躯都暴露在外的弓弩手不跟靶子一样?
他目测了下两阵距离,早已进了叛军的射程之内,两相对比,官军这样摆出对射阵势,可就先落了下风。
朝廷官兵嘴里扛着锄头耕犁的暴民如今可都是统一的官军制式武器,寅虎将军麾下两万人,全甲者足有一半之数,更从霸王那求来了几百副崭新弓弩和近万支箭矢。
虽说郡兵装备比起西陲兵马要稍逊一筹,将身子隐藏在木橹大盾后的叛军弓弩手所持大多都是无扣箭和铁脊箭,前者无羽有棱,箭头平锐扁尖,顶角细小如针,木杆铁头,射程极远,但破甲无力。后者铁矢划钩,箭身微微屈直,落箭后势头强力,除非是像燕阳铁骑那般的铁锁链甲,寻常甲胄都跟拿手撕纸一样轻易破开。
叛军弓弩手死死盯着官军方阵,有年纪尚轻的鼻尖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不时换手在身上甲胄的衣摆布沿处擦拭手上汗水,生怕等等开弓之后滑弦。
尘烟弥漫中,双方军阵就像两块巨大的龟壳一样,静静对峙。而谢狄春亲自领军的雪狼营早已遁入黄沙之中,不时在风沙声里传出隐隐约约的马蹄和鸣叫声响。
很快,这短暂的寂静便被打破。
寅虎将军看似随意的挥手下,心早就提到嗓子眼的叛军阵中鼓声愈发响彻,死死压住心中急躁紧张的叛军弓弩手顿时如释重负,将弓身平伸出盾阵里,把弓弦拉至臻熟月圆,也不用刻意去注意张弛准度,朝着前方官军盾阵放开射就完事了。
盾墙之后,还有数排站立的弓弩手,在令旗的指挥和盾牌手的遮掩后,拉弓仰头,把弓身调整至头颅前,扩开双肩,朝着半空中松弦。
一轮平射接着一轮仰射,箭雨一息都未曾停歇。这帮被凉州官老爷看扁看轻的暴民难民不输凉州七郡任何一郡的郡兵,终是成了能让凉州官员们夜不能寐的心头之患。
目之所睹,杀之所至。无数箭矢袭来,而官军方阵却仍旧毫无动作,平射出来的箭矢不是落在了两阵之中,就是钉在了盾牌上面,发出铿锵的碰撞响声。从天而降的箭矢像是倾盆大雨砸下,不时有半蹲在盾墙上的官军弓弩手中箭,四下滚落。
牛角号起,长昂不停。
深灰色的官军铁牙盾墙撤出无数口子,随之便是一支接着一支数不胜数的粗大弩矢激射而出。
远远张望的的云向鸢并没有领着骑都尉进入战场,瞧见这幕后啧啧称奇,朝着老六指点道:“有点意思啊!”
三十四章:盾墙箭雨(下)
西陲十万戍卒常年与黑羌游猛开战,对弓弩使用的战术时机把握的都炉火纯青,羌族男子单轮体格健壮远胜汉人,多的是虎背熊腰,猿臂狼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又善骑战,当初为了在荒漠戈壁上建筑戍堡时就深受其害,苦不堪言。即便西陲戍卒有了如今的别具一格的体系,若是在野外遭遇了人数相当的黑羌游骑,也不敢夸下海口扬言十拿九稳。
正因为如此,西陲戍卒才取捷径以弓弩制敌,黑羌男子善投掷长枪长矛,几个有百年渊源的大部落更有不为外宣的掷矛步伐,外人难以得之,被称做叠步。
荣孟起就曾见到过出自黑羌八大部首的精壮男儿步战掷矛,步伐诡异而不间断,一步接一步,倒是有些媚色天成的可人儿步步生莲的意境。
黑羌男子掷矛之准不输西陲能够百步穿杨的西陲老卒,正因如此西陲步卒战阵才有这独特的阵弩战法。
叛军弓弩手躲在厚实的木橹大盾后,只管卯足了劲向西陲军阵开弦射箭,每人腰间都悬有两支各装二十支箭矢的箭囊,照寅虎将军的意思是箭囊不空箭弦不止。叛军接连打了数场胜仗,士气高昂,寅虎将首更是以一军兵力吞下了大半个朔云郡,自普通的士卒到本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倨傲心态,觉得这凉州七郡再无敌手。
西陲戍卒又如何?在强能强过骠骑将军林兴风平叛入凉的十万精锐?
侯霖站在伏月城城头上,只望得见尘烟滚滚,黄沙弥漫间方能看见三分雄武兵阵。在学士府憧憬这般景象久矣,入凉之后大大小小也经历了不少厮杀,唯独今日这仗没有外因阻挠,更不用看他人脸色。侯霖长舒口气,数声悠长连绵的牛角号让他浑身轻微颤抖,心也随着牛角号声的高亢随之起伏,砰砰的跳动如鱼跃平湖,涟漪不断。
“大丈夫生当如此啊!”
侯霖喟叹一声,荣孟起不为所动,约莫是看惯了战场硝烟,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不时隐约出现在沙尘中的铁骑身影,紧紧抿住嘴唇。
叛军弓弩手见官军像是被压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盾阵之后,只听的见箭弦拨动的声响,不少弓弩手甚至把脑袋探出盾墙外,想亲眼瞧瞧官军被箭雨射杀死伤凋零的下场。
一个面黄无须的青稚弓弩手两臂筋骨绷的僵硬,一气一箭,臂膀连肘处都酸麻的没有知觉,余光瞟到身边箭囊里已无矢,强忍着双臂牵连筋骨的疼痛,把最后一支箭矢搭在弦上,食指中指侧处,老茧未削,新茧又起,这种强度的开弓射矢又磨出血痕来,他将牙关咬的咯咯作响,不去在意疼痛,长弦拉开,只是没等他放出这最后一支箭矢,就听得前方官军兵阵里传出如激雷迸空的响声。
他茫然张嘴抬头,还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先是一口黄沙灌入他咽喉,随即就是一根粗壮有臂长的弩矢骤然出现在他面前。不等他作何反应,弩箭笔直驱前,光是激射而出的劲风就让半跪在地上的他腿脚一软,坐倒在了原地。
弩矢与他肩头轻擦而过。弓弩手向来讲究轻装上阵,赶在之前休说是装配四十支弓矢,就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如他这般末等小卒大多衣不遮体,能有一口干饼吃就是万幸。如今他身着从苍城官库里缴获的黑漆色皮胄,俗话说人口衣装马靠鞍,身材瘦弱的他撑不起这身皮胄,多少也有了点雄卒的气魄。
良木打造的弩矢杆身一阵抖动,锐不可挡的矢锋轻而易举破开他肩头的顶铠,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的坐倒在地上,肩头便破开一道寸长伤口,直到血顺着肩膀下流至臂膀,他才一阵后怕,茫然面孔转而变的一脸惊惧,双瞳里尽是后怕的神色。
片刻后他回过神,呲牙咧嘴,捂着伤口试着活动肩臂,心想还好只是擦过,挨了些皮肉伤,若是在近上几寸,只怕整个左臂都要被弩矢给撕扯下来。
很快弥漫着尘雾黄沙的空气中传出一阵血腥气息,夹杂着些许腥臭,他听见身后传出几声低沉的叫喊,一转头便见到身后不到一丈距离的仰射弓弩手直挺挺的倒了下去,肚腹处被差点要他命的弩矢破开,炸出一个比拳头还要宽大的血洞,随着血液迸发出来的还有肠子脏腑,一截又一截断掉的肠子不断流出,恶臭扑鼻,血腥至极。
即使他见过太多相同的这种画面,可仍是一阵反胃,顾不上仍在淌血的肩头,双手深陷沙地,抓着地面开始干呕起来。
叛军所前设的木橹盾墙比起西陲军马的铁盾也不诩多让,被削平的木盾用树胶沾合,里面还充添了麻皮草穗,盾边宽厚却不笨重,远远比铜铁制成的盾牌要轻便,唯一缺点就是怕火,一般的强弓硬弩也无法穿透木橹盾的内面,往往是箭头深嵌在盾面,难以穿透。
木橹盾防备普通箭矢还行,寅虎将军麾下的这两万多士卒就是靠着这随便遮掩住一人身躯的木橹盾攻克下朔云郡内几座不愿纳降的城池,可今日对上了西陲的步阵大弩。被叛军士卒视为保命神器的木橹盾脆弱的就像一张张薄如蝉翼的宣纸。
这年轻叛军士卒身前的持盾手倚靠在沾满他血迹的木橹盾后,双手还死死的抓住盾牌把手。数尺长的木橹盾上被弩矢射穿出数个窟窿,连同身后的持盾手一并给戳成了透心凉。
一支弩矢矢头鲜红,从这持盾手的后背贯出,而比矢杆要粗些的弩尾却停留在木橹盾牌外,像是羌人庆祝盛节的烤全羊一样,这支弩矢连盾带人,串联在了一起。
之前还狞笑发出各种怪吼嘶喊的叛军前沿阵地,顿时就千疮百孔,横竖整齐在这片荒野上建起的盾墙,转眼间就成了经久未修的古城模样,断壁残垣,连同一刻都不停歇的西陲风沙都像是羌笛声声泣诉,混杂着中箭后因为疼痛而嘶吼的叛军士卒,瞬间、一刻前还有条不紊的军阵就成了人间炼狱。
血、沙,战马嘶鸣,还有划过半空只留下黑色痕迹的弩矢,不少早已精通战场保命之道的老兵油子已经开始打算脚底抹油,他们俯低身子,看似是在往后探手去抓取箭囊,实则脚步开始在沙地上往后蹭。
不光是弓弩手,就连死死依偎在木橹盾后的盾牌手侥幸没有被如火燎原的弩矢射杀,可看到同伴各异的死伤惨象,心里一直绷紧的弦在这一刻也断了,他们毫不理会和官军将尉相同装束的什长尉长,尽管头盔上插着两翎三翎的将尉冒着箭雨发出的嘶喊盖过阵阵惨叫呻吟。他们还是义无反顾抛下以往相依为命的大盾,半蹲着身子开始向后奔去。
没有人愿意送命,天下之事,大多可以重来,可命只有一条。
寅虎将军看见前沿即将溃败的这幕,嘴角微撇,并不是很在意。叛军战力一向为之让人诟病,大多人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不得已披上了甲胄,即便他们和郡兵有着一样的武器,一样的盔甲,可离真正的精锐雄狮还有着一道天堑。
这道天堑就是军令如山,山不可移。
寅虎将军颇感意外,他没想到这伙西陲军马的攻势如此猛烈,不动则已,一动如雷霆万钧。似乎是对这副场景司空见惯,看着越来越多的叛军士卒踏过袍泽的尸体像没头的苍蝇往后逃窜,他只是阴沉的冲着旁边的亲信点了点头,心领神会的亲信便一扬马鞭冲到阵角后把自己的佩剑插在了黄沙之上。
“越此剑退者,格杀无论!”
数千人组成的弓弩盾阵后数十丈的距离,还有一支叛军,只是和已经失去战力成了逃兵败将不同,这伙人人身上罩着泛有幽暗光泽带着阴冷之气铁甲的弓箭手是寅虎将军亲手建起的精锐,全营两千两百余人,营号督前。
寅虎将军的一句话由数十位传令兵纵马一一传达至阵前,但进了这帮仓惶逃窜的士卒耳朵里,很快就左耳进右耳出,没人在这生死攸关的绝境中去在乎什么狗屁军令,命都没了,哪管他天崩地裂,洪水滔天。
数不清是第几波弩矢,配合着蹲站在盾牌上的弓箭手一**的挥洒箭雨,迎面挡在木橹盾后的叛军越来越少,之前还有零星的几支箭矢飞起进行反击,等到西陲军阵里的大弩停止前,就再无一个叛军弓弩手还击了。
飞沙走石,一片混乱。
一杆将旗猛然从灰土中崭露出模样,随之冲杀进叛军阵中,箭矢停息,时机恰到好处。
已经被弓弩惊慑到毫无抵抗之力的叛军鲜有敌者,恐惧和惊慌就像瘟疫一样瞬间扩散至整个军阵,前面败退的弓箭手冲散了身后持着长柄兵器的士卒,然后一同抛下兵器向后跑去。
一触即溃。
谢狄春单骑独戟,如入无人之境。
三十五章:突入(上)
西陲军阵里的强弓硬弩之精良,凉州七郡无军出其左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得益于黑羌连年越境,朝廷对西陲军制尤其重视,仅次于对北原上一直狼视鹰顾的匈奴。
和叛军对垒的西陲骁字营号称平原铁壁,能在片刻间于荒原用盾牌铁矛浇铸一座军垒,数年交锋让黑羌游骑头疼不已,是西陲五庭柱中吴老将军的心头肉,也忍痛割让给了侯霖。军阵之间每逢十人设一大弩,以精钢为垫,开合自如,箭槽细长便于携带,遭遇敌人时就地摆放踢开支架,是军中重器。
弩名倒颇有风月气息,号为含沙射影,是蹶张弩的一种,膝上上弩为弱弩,脚端上弩为强弩,含沙射影便是强弩,非力大者不能驾驭,以脚蹬之力撬开咬钩,放至大凿头箭,别说是叛军惯用的木橹盾,就算是用精钢黑铁锻造的铁墙,一样能一弩贯穿。
寅虎将军觉得前沿军阵败的太快,可在谢狄春和李义看来,叛军倒是输的一点不亏。
黄沙夹杂着血腥气味不停在军阵人群里翻滚沸腾,看着前方败退下来的袍泽,得令压阵的数千叛军督前营士卒面无表情,看到从朦胧灰尘里连滚带爬出一个人影,恰好跌跌撞撞跃过了寅虎将首的立剑之处,正对着的弓手毫不犹豫拉开攻陷,瞄准一脸惊魂未定的败溃士卒,开弦一箭,让这自以为逃出生天捡回一条命来的叛军士卒又绕回了阎王殿。
即便如此凌厉不讲丝毫情面的格杀令,也没能挡住叛军败退的步伐,被骁字营强弓硬弩射杀成惊弓之鸟的叛军士卒听见身后官军骑兵的马蹄声就觉得腿脚发软,似乎比起背过身面对的督前营弓手,官军手里的长枪铁矛更像黑白无常的索命幡,有了第一个跃过立剑处的先驱,很快就冒出了第二个、第三个,起先还有条不紊缓缓开弓拉弦的督前营弓手双手开始忙碌起来,飞矢如蝗,在人群中穿梭收割性命。
谢狄春双手长执赤杆画眉,借助胯下神骏的脚力一马当前,一路上没有半点阻拦,叛军士卒见到他后别说围而攻之,连手中兵器都觉得碍事,只管抱着头往后逃窜。
谢狄春与王彦章同出师门,枪法却差异颇大,撞见了运气不好的叛军士卒闯到马前,若是王彦章定是一枪直刺,直取性命,谢狄春却是用画眉枪的钩镰扯住叛军后颈,往后轻轻一拉,也不见手臂如何发力,就带出一片血肉缤纷。
远处云向鸢瞧见叛军四下逃散的光景,刚刚提起的劲头顿时松懈下来,一旁身上沾满污腥的老六倒是颇为兴奋,听见西陲军阵中战鼓如雷,只觉得浑身鲜血都快透体而出,一边安抚暴躁的战马一边问道:“将军,咱们也上吧,就前面那些歪瓜裂枣,还不够弟兄们一轮冲杀的,刚刚热过手,在不杀几个就又冷了!”
云向鸢看着不时在飞尘里钻进钻出的惊恐叛军,越想越窝火,合着年前他娘的就是被这帮玩意儿给追杀了几十里地?十万朝廷精锐败的一塌糊涂?
“怕手冷回城拿开水烫去!少在这聒噪!”
云向鸢抬起龙刀枪,指着叛军画着虎头的彩幡道:“看见那旗没?叛军正主儿在那呢,姓谢的小子把这几千颗人头都给割了也没那旗下的一颗值钱。”
老六听出云向鸢的言外之意,可转头看到黑蒙蒙一片数不清的人影,还是迟疑道:“将军你的意思是?”
云向鸢露出白森森的牙尖一笑,戏谑道:“怎么?怕了?”
老六冷哼一声,把胸前铠甲拍的咣啷作响喊道:“骑都尉何曾怕过死?只是我们这么孤军冒入,能冲散叛军还好,要是冲不散可就被堵在里面了,是不是派人给侯先生吱个声在做决断?”
云向鸢正以指做尺衡量距离那彩幡大旗有多少丈的距离,听后淡淡道:“战机稍纵即逝,岂能苦等军令?过了这家村可就没这家店了,咱们这距离恰好是叛军军阵的侧面,现在所有人都伸长的脑袋往西陲军那里看,趁他们没回过味来狠狠冲他们一把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这打仗就跟做生意一样,以小博大,以利赚利,不光是跟叛军赚,跟侯霖这小子也得算清楚。”
云向鸢狡黠一笑:“亲兄弟不也得明算帐么?这次跟姓狄的抢先锋,不明事理的旁人只觉得是意气之争,可明白人都晓得这是咱青州军和西陲军之间的角力,我们要洗刷岩城大败的耻辱,他们呢、则是趁机向朝廷邀功。这远的不谈,半年来辗转凉州各地,我骑都尉士卒死伤不说,战马已经折损了几百匹,光是击退了叛军这伙轻骑的功劳,我都没脸跟侯霖这小子要马,可要是砍下叛军主帅的脑袋……”
云向鸢得意一笑,似乎已经提着寅虎将军的脑袋归城而回了。
他转而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对老六叹气道:“现在仰人鼻息,填饱肚子都不是易事,折损一匹战马我都得心疼个大半天,好不容易有个让侯霖这小子哭着喊着给我战马的机会,你说要不要?”
老六一锤自己大腿,盯着那面彩幡的目光愈发灼热,狠声道:“要!”
伏月城楼上,侯霖看着谢狄春的雪狼营在叛军人群中左突右杀,紧随其后的骁字营缓缓徐徐前行,人烟过后,满地狼藉,不由感慨西陲治军之严。
荣孟起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余光瞟到侯霖略微惊异,抬颌作解道:“西陲军以伍为制,所杀贼寇全伍平分功劳,余剩归伍长,阵亡将士获三成,拨于家戚,所以你见不到一群人为了战功抢着割死尸脑袋的场面。”
侯霖闻言附之一笑,不论是长安的南北禁军,还是七十二郡的各地军马,都以人头换取战功,听起来公平公正,可弊端之多,连普通百姓都能为之诟病一二。
像叛军前沿军阵这般败退下来,换做一般郡兵怕是不会追击,而是三三两两趴在死人身上用刀口割脖子,战后才好去换功劳,往往一场仗打下来战场上连颗有首尸体都见不着,不少老兵油子更是连自家袍泽的人头也一并割下,随便洒上些血肉弄的模糊,便能装作敌军人头。凉州叛乱之时更有郡兵部曲拿白身百姓来冒充暴民的恶劣行径,弄的怨声载道。
正谈笑间,侯霖望见迂回在战场侧翼的云向鸢突然又动了起来,不由一皱眉头,看着长驱的骑都尉一股脑涌向叛军后方不禁出声道:“云向鸢这是要?”
荣孟起眼尖,即便隔着很远也瞅见那面彩幡,被无数叛军军阵裹在其中,狼烟纷飞,唯独这面旗帜高举。
旗不倒,军不散。
“云向鸢这是要直取叛军中阵?”
西陲军与叛军正在如火如荼的交战,不光谢狄春亲率的雪狼营大肆砍杀,连接应的桓定营和步军同样和叛军交上了火。侯霖来不及多想,手扶着佩剑便奔下城楼,甩话给荣孟起道:“我去策应骑都尉!城中之事你来定夺!”
荣孟起点了点头,等到侯霖下了城头才咧嘴笑道:“别人都道你侯霖只是一个书生,可哪个书生佩剑便能上阵?”
……
谢狄春已经辨认不出方向,只凭着感觉在乱阵之中突撞,一支赤杆画眉不光枪杆是红色,连枪头刃口都是触目惊心的鲜红,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杀了多少叛军士卒。
寅虎将军立剑之处,已经叠了一层铺盖在戈壁乱石之上的尸首,压阵的督前营不少弓手箭囊都已射空,仍是拦不住败退之势。甚至还有两个叛军扔下兵戈扛起一具同伴尸首用来挡箭。
这类战场上的滑稽之事谢狄春视若无睹,舞出一朵赤白枪花,径直朝这两名叛军士卒策马奔去,临近之后没等这两人反应过来,手中画眉枪便横出,钩镰倒刺扯住其中一人的后背,还没发力就是一声凄厉惨叫。
双手端起枪杆的谢狄春向上一举,如老翁垂钓撒饵,连甲带肉扯下一大块来。后背一片血淋淋的叛军士卒顾不得手上托起的挡箭尸体,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另一人连头都不回,抛下一人一尸向前逃命,只是没跑出几丈远便被闻声的督前弓手射杀。胸膛前没入几支箭矢,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寅虎将军从一开始的凝重到了脸色铁青。看到督前营弓前躺了不下百具尸首,比官军所杀也少不了多少,提斧的手微微颤动,咬牙切齿道:“这帮怕死的怂蛋玩意!窝窝囊囊的倒在自己人箭矢之下还不如像个胯下有卵的汉子跟官军拼了!”
这时一旁亲卫抬起手臂,指着身后慌乱道:“将军!官军、官军!”
寅虎将军连忙回头,只见身后一无氅铁甲的官军骑士在风沙之中显现身影,身后压阵的几百士卒猝不及防下被冲垮,甚至还有几人被借着冲锋力度的官军重骑撞飞,身体以奇怪的姿势在半空中飞旋,随即摔落在地上。
三十六章:突入(下)
大汉千年历史上平民起义造反的事五个指头就够掰呈,说来道去也就那么几个大名鼎鼎的人深深的刻在了青史上,人心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能像霸王这般席卷一州之地,甚至做到独占两郡,麾下二十万甲士的百年来也仅此一位,又如何当不得在史书上立下自己名讳?那作为他奠基霸业基石的十二将首呢?又有几人能共举此等殊荣,让后人来做评说?
寅虎将军不知道,但他想做到。所以他听到捻土做香的两位结拜弟兄战死在武威郡后,除了不屑的唾之以鼻外,还有两声重重的叹息。
人走茶凉,人死名淡。他不怕死,只怕死后在无人记得他,骂也罢,夸也好,轰轰烈烈来这人间,总得留下个名字不是?
所以他才从霸王那求来这入兵朔云郡的差事,不论霸王日后是否能成一方诸侯,亦或能登基称帝,有了夺取一郡之功的他才能让人记住。
看到身披扎甲的官军重骑从后方杀出,寅虎将军冷漠而视,看着被砍杀乱作一团的喽啰,只是把斧子又提了提,这时才意识到,这帮官军是冲自己来的。
他抬头看了眼悬在头顶上的帅旗,呵呵一笑,看来还是有人惦记着他,虽然是惦记着他的脑袋。
三千骑都尉就像一把重锤,在一个恰好的时机出现在一个刚好的位置上,让本已被西陲军马杀做惊弓之鸟的叛军更加摇摇欲坠。
云向鸢不在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双眼凌厉,杀伐果断,并没有在意身边被突如其来的官军骑兵惊到不知所措的叛军士卒。他横握龙刀枪,轻轻一甩反手抓住枪杆,把侥幸在他铁蹄之下逃过一命的叛军士卒头颅戳穿,这士卒脑袋就如被砸破的西瓜一般爆裂,鲜红血液里夹着乳白色脑浆泼墨状的洒了一片。挂着碎肉的身体还在轻微抽搐,直到温热鲜血漫过肩头才没了动静。
“老六!别管这些小鱼小虾,去抓彩幡下的那条大鱼!”
云向鸢高喊一声,纵马率先朝着寅虎将军冲去。
战场中心,雪狼营三三两两为伍,漫天风沙里已经辨别不出方向,不光骁字营,连西陲军左右援护的两个步阵营都和叛军搅在了一起。在叛军将尉的厉声呵斥及督前营的箭矢之下,叛军缓缓站稳了阵脚,借助着人数优势和西陲军近身格杀。
谢狄春被数名叛军步卒用长戈矛尖围在中间,身边看不见任何雪狼营骑卒。连他自己都知道如今身在何处,目光所至处只有叛军士卒的黑色身影。
赤杆画眉遍体通红,枪头的两道细长血槽还沾染着不知是哪个倒霉鬼的肉块,稍有晃动,就有血珠甩出。
这几个叛军士卒深通配合,没有合做一团围杀上来,反倒给了谢狄春喘息换气的时间。他一手勒住缰绳,调转马头,一手挺枪逼退上前试探的长矛。约莫察觉到这个官军将领是强弩之末,眼光一直汇集在谢狄春头盔上三根翎羽的持戈手踏前几步,长戈高高挥起,佯作劈砍。有了表率之后其余几人也不甘落后,手上兵器一齐招呼上来。
三根翎羽的官军,少说也是七八品的将尉,到时提着这颗头盔带着人头去和将军邀功,怎么也能换上百斤雪花银子。苍城攻破后,城中百户达官显贵的府邸被焚之一炬,光是尸首就铺满了整条城北街巷,那些以往多看一眼都得被家丁仆从一阵拳脚的娘们都沦为军妓,只要有银子是人是狗都能骑,拿了这颗人头还不得好好发泄一次?
诸多念想混淆在一起,这些叛军士卒手上速度更快,谢狄春来不及收枪,手腕一扭,钩镰枪头就缠住其中一矛,出矛的叛军士卒还没反应过来,手中长矛便脱手而出,被谢狄春巧妙一钩,矛杆砸到了身旁一人。
一个看上去年岁不大的叛军士卒身形如猿,从同伴身边钻过,手中刃口卷起的朴刀被他反握,瞅准了空隙钻到了谢狄春马下,刀身一撩,便在马腹处破开个血洞,还冒着热气的马肠脏腑浇淋了他一脸,散发出腥臭气味。
“孙小子干的漂亮!把这官狗活捉了,保准每人都有拿不完的银子!”
像是一只矫健猿猴的年轻士卒从马下滚开,站起身冲着喊叫的那人傻笑道:“严大个!得给我记个大功勒!”
叫唤的那人没有吱声,随手扔去兵器,一展双臂朝着被吃痛战马甩下的谢狄春抱去。
重重落在地上的谢狄春闷哼一声,胸口一紧想要呼气,反而吐出一口污血。千钧一发之时还攥在手中的画眉枪向前一掠,在这外号叫做严大个的叛军士卒肚腹处破开一道血痕,其余几人也纷纷抛下武器,仗着人多一拥而上。
谢狄春临危不惧,一脚踹开扑在他身上的一人,借着枪身蹲站起来,拉开几道身影,这才稍作缓歇。
几个叛军士卒都没想到这官军将尉身手如此了得,在他们印象来朝廷的人不论是官还是军,都是酒囊饭袋之徒,懂的挺多会的不少,只有两样不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一时僵持下来,严大个捂着肚子脸色难看,死死瞪着谢狄春叫嚷着凉州土话。
正在几个叛军士卒犹豫要不要上前的时候,身侧冲出三骑银甲,正偷偷摸摸垫着脚尖绕到谢狄春身后的年轻士卒听见马蹄声一转头,只看到雪亮枪尖刺进了自己脖颈处,旋即天昏地暗,再无知觉。
几个叛军士卒不在僵持,转身便做鸟兽散,两骑银甲纵马追去,另一骑翻身下马,胡乱抹了一把脸上血水,把缰绳递到谢狄春手上道:“将军!叛军后方大乱,好像是青州军杀了进去。”
谢狄春闻言一愣,他原以为云向鸢不过是个借着家族林荫博取功名的世家子弟,伸出舌尖舔去嘴唇血迹回道:“纠集雪狼营,不要再去管这些叛军了,和青州军会兵一处!”
这骑卒苦笑道:“将军,兄弟们都分的散,快些的怕是离叛军中军也不远了,现在李将军的三个布阵营都攻了上来,如何集结的了人马?”
谢狄春跃上马背道:“能叫上多少人就叫上多少人!不管雪狼营还是桓定营,只要是骑马的都给我喊上!直取叛军中阵!”
……
叛军后方,三千骑都尉如一股铁甲洪流决堤而涌,等到叛军回过味后,整个后方就像被撕开一道大口子的破布,再无抵抗之力,光是惨死在骑都尉铁骑之下的就有数百叛军士卒。
寅虎将军兵力之多,位居十二将首榜眼,仅次于那个被唤做毒蛇的巳蛇将军,只是此次倾巢而出,步卒占了九成,除了作为诱敌的几千轻骑外,就只剩身边的百骑亲卫。
一想到这,寅虎将军就忍不住破口骂娘,原以为是场攻城之战,攀城蚁附,命如草芥。却不料反被冲杀一波,他麾下的几支骑军都派遣出去招降朔云郡的城县,否则也不会让身后出现的这伙官军骑兵如入无人之境。
霸王善用骑军,麾下在凉州七郡名声大噪的虎骑营就是最好的证明,耳濡目染下他也深知骑兵之重,这伙冲散了数个军阵的官军骑卒人人身披扎甲,是战场上能够一锤定音的重骑,这点毋庸置疑。虽说手忙脚乱,可在付出了近千条人命后叛军以木橹盾结阵,逐渐止住颓势,反将这帮官军骑卒围困。
寅虎将军亲自临阵,在盾墙后召集了数千弓弩手开始反击。
老六矛下扎死了十几个叛军,只觉得杀的酣畅淋漓,有个不长眼的叛军慌不择路,被他胯下战马撞的筋骨俱断,正大呼痛快却听到云向鸢喊道:“娘的!这下我们成鳖了!”
老六一抬眼,瞧见数十丈外,叛军盾墙围的跟铁桶一般,盾墙之后人头攒动,一下也慌了神,刚要问云向鸢要怎么办,就听见弦声拨动,眼前沙石间飞矢如雨,身旁几个骑都尉骑卒瞬间成了刺猬,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云向鸢看着满地横尸,依稀间远眺还能看见那展近在咫尺的彩幡飘动,就像平沙城莺巷的骚娘们朝他骚姿弄首,就差成精对他抛媚眼在娇滴滴的喊声大爷不来快活嘛?
“走!”
云向鸢在心里骂了不知多少遍,知道多留一刻就得多留下几条性命,他骑都尉老本可就这么多,死一个少一个。
飞矢流星,云向鸢拨开几支,可还是中了一箭,看着箭头整个都嵌进了自己的臂膀,他不由苦笑一声,难道今日还真要阴沟里翻船?
一杆银枪划开黄沙,飞马冲出盾墙,枪头挑着一具手臂还挽着弓箭的叛军弓手。
“西凉王彦章在此!”
云向鸢愕然抬头,看着银枪眨眼间又收割了三四条人命,这才缓过神来,不顾伤势狠狠挥下龙刀枪道:“杀!”
这时他才看见,银枪之后,还有一道熟悉身影在乱军之中闲庭漫步,手中长剑喋血而过。
侯霖?
三十七章:重岭府(上)
身上只是简单套着一件牛皮薄甲的侯霖把长袖卷起,里面的左衽长襟贴领塞满了沙尘,清秀面庞上许久未曾修剪的胡渣倒是平添了不少男子气概,不过仍掩饰不住那股书香气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就这么一个年轻书生,一剑便挑翻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血溅三尺,让旁人肝胆欲裂。
侯霖弹剑与云向鸢相视,身前王彦章纵马狂飙,银尖枪犹如在生死薄上点名的判官笔,银芒乍现处,血光相伴。
纵然如此,被叛军围困在内的骑都尉还是有近百骑在第一波箭雨时被掀翻落马,大多都是面首中剑。骑都尉身上的厚实扎甲不知挽回了多少条性命。
云向鸢来不及肉疼底下士卒的死伤,见到侯霖领来的骑军又将刚刚填补缝合的叛军盾墙撕开一条口子,一手摁着箭伤招呼骑都尉和侯霖会兵一处。
寅虎将军眼见刚刚振奋的人心士气又被冲垮,一双眼眸几乎要迸眶而出,鼻孔吐纳出掺着细小灰尘的白气,正要挥舞大斧聚众而上,却被一旁的亲卫死死拽住。
“将军!不能再打了!前面的官军已经连破我军七阵!三道弓弩线都被冲散,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被这亲卫唾沫星子吐了大半张脸的寅虎将军如遭雷击,木讷回头,看见滚滚黄沙中官军正在一步一步逼近,视线所至的十几丈内尽是自家喽啰的尸首,他回过神,平稳心绪调转马头道:“走!”
百余骑兵夹着寅虎将军一路南奔,一路上碰见挡路的自家士卒,开道的两骁骑毫不手下留情,手中长枪出即见血,一路杀过。中军帅旗一南移,剩下颤颤栗栗不知所措的叛军再无抵抗之心,茫茫戈壁上,风卷狂沙,人影呼啸。
老六冲到云向鸢马前,迫急道:“扶好了!”云向鸢把龙刀枪立在地上,一手扶住箭身,老六拔剑砍下箭杆,仅余下箭头嵌在皮肉之中,身上不知多少伤疤的云向鸢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一抹黑差点坠下马去,双眼朦胧见看见侯霖驱马到他面前道:“伤亡如何?”
云向鸢是身倒架子不倒的倔强脾性,呲牙咧嘴回道:“死伤了百骑,老子挂了点小彩,不过砍了不下千颗脑袋,这功你得给我记上了!”
侯霖无奈,看着叛军四处逃难的身影撇了撇嘴,不在言语。他无意一望,却看到个熟悉身影,是原西陲五庭柱周茂君的嫡子周弈,起先光是觉得面熟,可看到他背上极为显眼的龙舌弓和双手各一支的蛇形铁鞭,这才恍然大悟。
随侯霖出西陲的五万戍卒大半都是西陲主力,谢狄春的雪狼营不必多说,这次与叛军一战,出尽风头的还有李义麾下的骁字营及交付给周弈的桓定营。这时谢狄春周弈两人合军一处,银甲雪狼和阔刀马卒一路不知砍杀了多少叛军喽啰,人人刀上见血,周弈两条铁鞭左砸右打,被他开瓢的脑袋瓜就不下七八顶,侯霖一时感慨,心中只有将门虎子四字。
脑门上冒出豆大汗珠的云向鸢忍过了痛劲,试着活动活动臂膀,长舒一口气。看见谢狄春和周弈两人策马过来,冲着老六一瞪眼,后者立马心领神会,扯着嗓子大喊道:“骑都尉、杀!”
满脸血污的谢狄春停在侯霖身边,不经意看见侯霖手中长剑上的血迹略微一挑眉,这一举止自然逃不过察言观色毫不输宦海老狐的侯霖眼底,明知谢狄春这是无意而为,可还是在心底生出一丝忿怠。
看到侯霖面色不善,谢狄春先开口道:“战局已定,只是没能拦住叛军主帅,可惜了。”
谢狄春言罢瞟了面色苍白的云向鸢一眼,似乎有言外之意。
侯霖轻轻嗯了一声,对正在打量自己的周弈致意一笑道:“跑了就跑了吧,想要一战求成未免太过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战击溃了数万叛军,已经是大获全胜,仰仗几位将军了。”
周弈这才张唇,在马上拱手道:“见过侯先生。”
侯霖笑意更浓,回道:“我可是第二次见周将军了。”
周弈不解,用眼神询问,侯霖指着他身后龙舌弓道:“定西城里给那西戎王子的一记弹腿,侯霖现在想起都还汗毛竖立。”
周弈哈哈大笑,无形之中战场上的肃杀气氛融洽了不少。云向鸢看着谢狄春定睛望着自己的伤口看,眯着眼睛道:“谢将军可别怪云某多管闲事,叛军的彩幡帅旗颇是精致,我只是想近些瞧瞧。”
谢狄春没有搭这一茬,手指抚过嘴唇,抹过血迹道:“今日战事,要给平沙城送过去么?”
侯霖点头:“当然要给,名义上我们还属他梅刺史调遣,最起码的面子得给人家做足了,再说郡守府那帮王八蛋不都等着看我们的笑话,等我们惨败的消息传入平沙城么?借此机会刚好打一打他们的脸,下次要军械粮草时也好理直气壮。”
周弈听后笑容更甚,收起两条铁鞭应声道:“是得好好羞辱下那帮人的嘴脸,被叛王名号给惊破了胆不说,还巴不得我西陲军同遭劫难,呸!”
一个时辰后,戈壁上硝烟直入云霄,数不清的尸丛里,侯霖牵马避开一具具残肢断臂。
荣孟起跟在他身边,大胜之后兴致高涨道:“之前多少还有些忐忑,唯恐岩城之败在落在我们身上,此一战破敌数万,歼敌千余,也算在这朔云郡扎下了根。”
侯霖沉声道:“和霸王来分胜负手,一战得失并不重要,陇右武威朔云三郡其实就是一张棋盘,落子几棋只是添头,定式才是关键。”
荣孟起颇是赞同侯霖这个说法,顺着话往下道:“霸王先手布局,留给我们腾挪之地不多……”
他沉吟片刻才迟疑问道:“落子天元?”
侯霖皱眉,脑袋摇似稚童手中玩耍的拨浪鼓。
荣孟起出言后又自嘲苦笑道:“是啊,他本就是爱走无理手的棋家,又何如不提防?”
日暮渐晚,侯霖抬起头,看着伏月城城楼的檐角倒影,恍恍出神。
面南望北,故人不知。
幽州燕阳郡南境。
和名贯九州燕阳府相临的乐浪郡北边,在地图上像是一根尖刺扎进燕阳郡的是一座不过百户的小城,城名单单一个釜字。
入春之后昼长夜短,虽是夕阳西下,可这座用木石垒砌的土城仍旧沐光,深黄色的城墙在红日照耀下,泛出淡淡的金黄色。
几缕烽烟飘散,城楼上这座土城唯一算得上官的年轻县令坐在一片干涸的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如他这般芝麻大小的官员在大汉的官林宦海中不值一提,比起沧海一粟还要渺小,这座百户小城更谈不上有什么油水可言,一锭在冀州邺城不过上壶酒水的银子就能买下这座土城里唯一比肩城墙高低的建厦。
年轻县令岁数真的不大,过了立夏也才刚刚三十,像他这般年岁的世家子弟多半都凭着家族林荫打点关系,在郡城里谋得一官半职,或许品阶与他这小小的七品县令不相上下,可这漫长仕途的前景却一个天一个地。
这只有像他这样无根无基的寒门士子,才乐意到这种小破县城里任职。
燕阳十万铁骑尽折于北塞之上的消息传播遍了北方三州的各个角落,百万匈奴南下,九边城塞告破。仅仅三日间,幽州闻讯南逃的百姓就不下数十万众,而同为九边三府的燕云郡不知为何没有半点消息传出,听说连幽州刺史都弃了官印不知所踪。燕阳郡城外那让冀州人谈之色变的石碑林被匈奴铁蹄踏成了平地。
釜城里的百姓都是自幼土生土长在这块的居民,许多人甚至这辈子都没踏足出过釜城外,在他宣告匈奴百万铁蹄即将要来之后,全城百姓只有出乎意料的沉默。
釜城南北朝向的两座锈铜城门就此紧闭,直到听见让人发怵的庞大马蹄声和看见平原上翻滚起的无际沙尘,也没有一人出入。
这就是他们的家,祖祖辈辈都在此地生根发芽。
逃?往哪逃?
死?死在此!
这就是釜城百户人家的心声,可不知为何,走马上任不过数月之久的年轻县令也没有走,而是招呼着城中青壮搬运城外的石头。
在匈奴马蹄逼近釜城的那天清晨,年轻县令将都没穿过几次的崭新官府叠好,放置在了县衙里。
然后三十年从没握过刀剑的秀才县令,揣起一把杀猪用的屠刀,把官印挂在脖子上、走上了城墙。
北城外,数十万匈奴铁蹄。
早已得知北塞被攻破的冀州刺史在河套平原上聚集了十郡九万郡兵,静候匈奴。
只是他不知道,已经南逃的幽州百姓也不知道、就连姬城鸣、马行驹也没想到。
就这么一个在州郡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小县城,一面不到四丈高、踹一脚都能落上几块砖的土墙,以及城中妇孺老幼共计五百二十四人、已经硬生生拦下了作为匈奴先锋的二十万游骑三天三夜。
在能覆海沉陆的匈奴铁蹄下,这座小城就如汪洋大海里的一叶扁舟,险象迭生。
三十八章:重岭府(下)
县令姓许,冀州人,分到这个在昔日同窗嘴里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小土城为官时也曾心灰意冷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数月下来,这里的淳朴民风和洋溢在每个县民脸上的笑脸终是让他打消了心中愤慨。
出仕为官,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不笨,赴命前几位同僚的怜悯和幸灾乐祸都说明了他在这座土城终究是不会有平步青云的仕途。
居其位谋其政,既为一方父母官,又如何抛家弃亲。
这话在他心头萦绕许久,可从未开口与人言。
余晖把这座土墙倒影拉的斜长曲折,他坐在城楼上,双手环胸,抱着那柄刀口已经卷刃的屠刀,一动不动,就像他四周已经冰冷再无任何生机的县民尸体一般。
百户釜城,自然谈不上驻军可言,十几位挎着官刀的衙役是这座土城中最懂把式的,只是到了这日,已经死完了。
三人齐肩宽长的城墙上堆满了尸首,有匈奴,也有釜城百姓。
许县令缓缓张开眼睛,神情恍惚,在三天前他还是一个只懂笔墨砚方的文弱县官,若问起他握笔的几种姿势、大篆小篆有何不同,他能滔滔不绝的说上大半日,可论起沙场上的刀光剑影,他把嘴巴撑破也迸不出一个字来。
而如今,他已经摸索出刀身从人哪个部位砍下去最为致命,劈砍和横砍要如何转动刀身才不会被筋骨阻住。
三天只吃了些干饼的许县令觉得双手双腿都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强撑着身子依靠在被污血泼浑看不清本来颜色的牙墙角,转角处一具熟悉面孔已经因为血液凝固而发白,一双漆黑眸子空瞪瞪的望向他,这尸体许县令不陌生,手中的杀猪刀就是这个人的,釜城里唯一贩杀屠猪的屠户。
一天前,这个每次见到自己都是低三下气一脸谄笑,如何看都没什么骨气的屠户被两柄草原弯刀破开了胸膛。而一个总是召集些釜城里游手好闲汉子到县衙门口闹事的健壮泼皮被草原弯刀断去了一支臂膀,生死攸关之时毅然决然发狠抱着那个匈蛮一同跌下了城墙。
许县令想到这不禁苦笑一声,整个釜城的男子除去他,都已经死完了。
他撑起身子,把脑袋伸出牙墙,看到城外有釜城五六个大小的匈奴营地,疑惑越来越重。
连九边城塞和燕阳十万铁骑都没能拦住的匈奴怎么想也不可能会被自己这座小小的釜城给拒之以外,更何况乐浪郡南边是和冀州接壤的河套平原,千里平川,釜城这座占地不到万亩的土城又并非据于险要,就算匈奴笨到真拿死守的釜城毫无办法,几十万马蹄绕开不就行了?
更何况匈奴的浩然声势他是亲眼目睹过了,连大汉战力卓绝的燕阳铁骑都败倒在这帮草原蛮子脚下,几十万匹战马齐齐在釜城外一踏,就足以让这座城池沉入地下,几十万张弓弩开合,只用一轮就能把城墙射倒……
诸如此类的办法连他这个不谙兵事的书生县令都了然,骑上马背便是最优秀战士的匈奴又如何不知道?
可匈奴却用最笨的办法来攻取釜城,那些在马上潇洒,挥刀自如的游骑下马扛起云梯、一个接着一个登上釜城送死,每个登上釜城的匈奴都只有一柄弯刀,使得这场本该没有任何悬念的攻城显得犹未惨烈。
许县令不知道匈奴究竟是怎么想的,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站直了身子,咬牙硬挺。
釜城里上到花甲之年的老人死了,连十几岁的男孩都抄起木棍和匈奴血拼,死在了家门口,妇孺也未曾闲过片刻,源源不断的给城楼送上石块、烧沸的粪水,整座釜城里已经不见一块砖瓦,尽被拆下砸向了攀城的匈奴。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他咬紧牙关,攥着屠刀的手握的更紧。
死、也要在拉一个匈奴共赴九泉!
城外,毡房连绵,一望无际。
和这片由三十万匈奴游骑组成的连营对比,小小的一座釜城更是伶仃可怜。
伊达罕部落首领瓦尔单于在釜城外伫立,身边跟随着十几名由神之子赏赐给他的天狼骑丛。
作为百万匈奴的先锋,这些天他已经听了太多流言蜚语,连身边这帮王庭天狼骑都多多少少对他显露出怠慢和不解。原因很简单,正因为他的命令,才使得数百本来可以一睹中原人途风情的草原男儿身死在这座小城城楼。
所有人都不解,为何三十万大军要在这座土城前停留三天之久,战胜了十几年来草原劲敌的燕阳军后,所有草原人都知道百年前那场荣光将重新照耀到他们这辈人的身上,恨不得一日辗转千里,跨过北河到达让他们魂牵梦绕的中原。
一队由百夫长领头的匈奴游骑跳下战马,手里仅仅拿着弯刀便向釜城城墙走去,数位千夫长簇拥着一位位高权重的万夫长面色不善的来到瓦尔单于身前,数双如狼仇视的目光扫过王庭天狼骑,最后都聚集到瓦尔单于的身上。
“尊敬的瓦尔单于,神之子的忠实仆从、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你究竟还要让多少长生天的战士屈死在这座破土城下!”
有了第一位开口的人后,所有人都开始漫声说道:“这座破城只要我部落男儿齐齐挥上一次马鞭,就能震开那发锈的城门!”
“卡尔西瓦是个英勇无畏的战士!在北原上砍下三颗燕阳脑袋的他居然下了马后被一个瘦弱无力的两脚羊用柴刀捅死!”
十几个天狼侍从面无表情,只是假作不经意把手移向腰旁的刀鞘上。
瓦尔单于没有去回答这些抱怨,只是冷冷盯着一直缄口无言的万夫长。
像是被箭矢钉在了原地的万夫长不敢回视他的目光,低下头艰难小声道:“我的儿子昨天也死了,和卡尔西瓦一样,燕阳虎枪都没能夺取他的性命,却死在这么一座小城上,他应该走的更远……他从来没见过大海,进入九州后,他曾对我许下豪言壮志,一定要亲眼看看大海究竟是什么模样,有没有草原辽阔……”
万夫长说到这猛然抬起头,声调高出些许道:“瓦尔单于!草原男儿骑上战马就如翱翔天际的雄鹰,而您执意折去他们的羽翼,让他们拿血肉之躯去和占居高地的汉人拼杀,即便如此,这座土城也在两日前就能拿下,每当要攻下城楼后你却又要退兵,您究竟要做什么!”
瓦尔单于藏在背后的双手拳头紧攥,他当然不相信这帮千夫长真的是为那些战死在城楼上的草原男儿感到惋惜不甘,他们只是怀疑自己借着汉人之手慢慢削去各个部落的实力,而面前这个万夫长,则是他们至今鼓动出最大的一个角色。
亦或是最肥的一只出头鸟?
“说够了就回到你们应该在的地方,有任何对我的不满都可以向神之子去控诉,如果没有脚力出众的马驹,我乐意双手奉上。”
瓦尔单于森森一笑,让面前的万夫长不寒而栗,方才义愤填膺恨不得乱刀砍死瓦尔的人群沉默而散。
待到人群散去,一个对瓦尔单于脾性了解的天狼骑丛小声道:“尊敬的单于大人,这些天对您不满质疑的声音就像北原上被风低语过的草丛一样,弥漫在大营的任何角落,您究竟是如何想的。”
瓦尔单于摇了摇头,指向釜城的城楼。那里、是所有草原子民向往的方向。
“你要知道,汉人的天下和北原是不一样的,或许骑上马你是伟大长生天最骁勇的战士,是草原上媲美雄鹰恶狼的男儿。你或许会说面前这座土城你提起缰绳就能轻而易举的跃过,可你不知道在南方,跨过北河到达繁荣的中原,那里有更多比这要高、要坚固,更难攻克的城池。”
瓦尔单于沉声道:“数不胜数!虽然我们打败了燕阳军,但那本就是草原健儿应有的荣耀,我们太过于依赖战马,很多骑士甚至在马上渡过的时间比在马下要长。”
他意味深长看了已经目瞪口呆的天狼骑从一眼:“换句话,你们下了马和两脚羊没有过多区别。”
他回过头,看着扛起云梯,从无数草原男儿尸体上跑过的百人队伍准备登城,长吁道:“所以你们必须得像你们眼中的两脚羊去学习,怎么使用这些攻城器械,怎么配合掩护同伴攀城,这些死去的战士就是代价!”
许县令扯着冒火的喉咙沙哑喊道:“匈蛮又来了,准备御敌!”
城楼上,釜城剩下的妇孺都登上了城墙,捡起地上血迹未干的兵器,等待着匈蛮到来。
男人已经死完了,该轮到他们了。
许县令模糊的双眼能看到不少妇女牵着自家才步履蹒跚的孩童站成一排,静静等候。
一只布满老茧的粗壮手掌拍在他的肩头,他回过头,一张粗糙的虬髯面庞正看着他问道:“你是釜城县令?”
许县令木然点头,掏出已经浸染一层风干血迹的官印道:“你是?”
虬髯汉子俯视不断向城楼攀爬的匈奴,淡然道:“九边三府、重岭府。”
三十九章:三足金蟾 一步登天
许县令一脸茫然,还没有缓过劲来,没有在绝境处看到一丝活下去希望的欣喜若狂,反倒为极度的不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九边三府?
尽管他们没有见过,可在包括他和大多数幽州以南百姓的印象里,就是一帮杀人不眨眼的悍卒凶将,也只有这样不把人命当作一回事的嗜血兵士才能挡住凶悍至无以复加的匈奴。
他面前的这个三翎虬须壮汉,就很符合他心中对九边三府将士的定义。
城墙之上,不少强撑着不让腿脚松软的妇人在看到熟悉而陌生的汉制赤甲,只是一刹,哭声嚎遍城头。
虬髯壮汉蹙了蹙眉头,斜眼看到脚边穿着简易布袍的男子问道:“怎么只剩下妇孺老人了?”
许县令木然答道:“都死了、除了我,都死了……”
虬髯壮汉默然,再看这位县令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沾染凝固血迹的狼狈模样,心中已经了然。
“冀州刺史已经在河套平原设好了防线,你带着这城里幸免于难的百姓速度跟我走吧。”
听到这话后,许县令恍然抬头,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气力怒吼道:“走?往哪走?他们死在这里就是不让匈蛮进城劫掠,两百多个釜城汉子就死在我脚下,你现在让我走?”
虬髯壮汉讶异,看着一双血眸死死盯着自己的县令,长吁一口气,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道:“你真以为这么一座土城再加上你们一城几百不怕死的百姓就能拦住匈蛮几十万游骑?”
虬髯壮汉呵呵一笑,在许县令看来就是极为嘲弄的表现。
“你知道为什么匈蛮只扛着云梯攀城,甚至连弓箭都不曾用过?为什么匈蛮一次进攻只有数百人?为什么只攻打北城墙?”
半生摆笔舞墨的许县令熟练的抬起杀猪刀在臂袖上擦去血迹,冷冷道:“我不知道,但徐某奉朝廷之命,持七品之印,理应死守釜城,不退半步!”
虬髯壮汉气极反笑,如此愚忠的七品县令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摇了摇头道:“你就忍心看着这帮妇孺也和你一同葬身在此地?实话告诉你吧,在你们死到至最后一人前,匈奴绝对不会跃过这座城墙,直到你们这帮试刀石都死完了,匈奴的马蹄才会踏平这座城池,连同你们的尸骸都踏为平地。”
虬髯壮汉低头看了眼已经奔跑到城根下的匈奴,语速稍快道:“快点,时间不多了,等这帮匈蛮回过味,就真走不了了。”
许县令看了眼同样都望向他的釜城百姓,一双双泪眼朦胧,都在等着他拿主意。
他狠下心,把已经卷刃的杀猪刀抛在地上,干练的一把抹过脸上血渍道:“走!”
虬髯壮汉点头,对着身后士卒开始下令。
许县令这时才发现,这帮如天降而来的重岭府士卒只有百人,战马也仅有百匹,他愣了愣神,露出渗血牙尖迟疑道:“将军、你们就这些马匹,如何能带我们逃离?”
虬髯壮汉满不在乎道:“重岭无骑,尽皆步卒。这百匹驿马都是临时调来的,忘了告诉你、南边就不要想了,燕阳府十万铁骑尽殁,绝非看上去这么简单,我们去渔谷。”
许县令啊了一声,急忙又问:“匈奴皆骑,这方圆百里都是平原沟壑,若是追杀上来……?”
虬髯壮汉森然一笑,瞟向东北数里外的一处斜谷。
“就怕他们不追。”
……
西蜀益州,汉中郡。
巴山景台。
西蜀竹林,独绝天下幽幽之色,清风袭来,鹤唳成声。如浪花席卷,涛涛而往。满山青翠,让人心旷神怡。
西蜀三大竹林海,巴山竹海以奇美挺秀立世,单个来看,竹杆竹叶竹枝少有杂色,呈一品青绿,在自幼饱读圣贤书的士子们眼中又与寻常踏青观景的普通人不一样,望在眼中嚼出的是风骨。故而蜀中好乘牛车焚香的名士雅客中盛传巴山一竹,俗银不计的说法,只是前些年砍裁无数,好端端的一片竹林变得良莠不齐,自广文年间起就令行禁止不许砍伐巴山竹,更让巴山竹名声大噪,长安城朱墙深宫里就有二十四颗,只是水土不服虽不致死,也病怏怏的没有在肥沃蜀地这里的那般独帜气质。
巴山是昆仑山一道延脉,云腾雾霾,人间仙境,山石嶙峋连绵数十里,与隔断蜀凉交界的昆仑山主脉遥相呼应。
巴山主峰,筑有观山台,只是世间人分三六九等也就有了各种条条框框的规矩,寻常百姓只能登得山腰,能登上山顶的都是在益州颇有名望底蕴的世家和达官显贵,不过最近时日连一般士子都无缘一攀观山台,看看这秀丽的竹海风景。
主峰石阶共计三千二百五十六阶,在山脚望去如登天梯,让人望而却步。可仍旧难不住娇生惯养的官宦和富家小姐观景的心思,山下四季常有抬轿的轿夫精于此道谋生,不过让人抬着上山的行径在世家年轻一辈的子弟中大为人所不齿,也不乏身着锦衣腰悬玉佩的少年郎负剑结伴而行。
正值春暖花开之时,艳阳高照,巴山山腰上云雾腾飞,天宫仙境,附近的几座峰头冬雪还未消融,铺洒在竹海上青白相间,看上一眼就能使人心醉此景。可往年最炙手可热的主峰石阶只有甲士侍立,不见任何踏春游玩的人。登完世界便踏云海,观景台上的六角瓦檐上还积攒着雪堆,山顶的空气绝好,深吸一口潮润混合着竹林的清香让人为之一振。最后一阶石阶两边各筑一头灰石赑屃,寓意鸿运吉祥。
主峰上门可罗雀,竹叶洒落铺地成席也没人会画蛇添足般的清扫一番,檐宫几道门窗大开,飘出缕缕香灰。
怡亲王刘勤自从逃出长安后便不曾一日开笑颜,在得知那位年幼便心怀雄才大略的皇兄自刎于未央宫后,更是大哭一场,据说是哭的双目渗血最后昏厥不醒,让天下侍汉室食汉禄的士子听后都垂足顿首大骂篡汉的老贼方庭之不得好死。
与怡亲王刘勤一同入蜀的秉笔司监郑怀恩稽首一旁,如同泥塑,三十二柱的大殿之中除了这两人外还有一对和侯霖有些渊源的父子。
吏部尚书邓贤、汉中郡府金吾令邓清维。
邓家是蜀中大族,益州九郡,龙盘虎踞,却独以邓家为首,邓贤在朝中任吏部尚书一职,其胞弟邓焕为益州刺史,权可遮天,偏偏不受天子忌惮,长安兵变,方家谋逆;朝中六部除了死去的兵部尚书外就只有这位‘天官’还站在皇家这边,所谓患难见真情,国破辨忠佞,一语中的。
已经贵为蜀王的刘勤双手捧着一本凉州急报,看到奏书上一个熟悉的名字后渐渐放下,紧锁的眉头松弛下来,看向一旁低着头不失丝毫人臣之道的邓贤道:“自长安兵变起已有数月之久,除了你弟弟外这是其余八郡外第一个知道把奏书往本王这寄来的封疆大吏,你说本王应该高兴、还是?”
不见在长安时那翩翩如玉温润模样的蜀王刘勤冷笑几声,继续道:“人心反复,哪是精彩二字能概括出来的,本王在长安时没少瞅见远在各处的八州刺史每隔几日就递来几封不痛不痒的奏书给皇兄,无非就是些嘘寒问暖的废话,现在九州江山定夺八字还没一撇,如何?他们就忘了谁是他们的主子?”
蜀王刘勤大笑,笑声回响在空荡大殿中,哪还有侯霖初时见那位怡亲王的半点模样?
身着正二品锦鸡红袍的邓贤等刘勤状若癫狂的发笑完后才不急不缓道:“王上,这折子落脚处还有亭安王的印迹。”
刘勤眼神一凛,只是一瞬,刹那清明,没有在意为何邓贤知晓这份折子内容,淡淡的恩了一声后道:“一位凉州刺史,一位皇室亲王,拉下脸面给一个名不转经传的寒门士子歌功颂德,要顶官帽子,凉州兵马就那么些,林兴风败后凉州七郡满打满凑也就十万众,一个从长安压粮的七品搜栗都尉又是如何聚集八万军马?还能主动攻打叛军?”
在长安就有玉冠郎雅名的邓清维这时不卑不亢的上前几步,朗声道:“王上,如今多事之秋,能为朝廷排忧解难的大臣屈指可数,满朝公卿尽被方逆挟持,既然梅刺史能记得往益州递送折子,不如就推个顺水人情……”
刘勤挥手打断邓清维,沉声道:“本王自有决断!”
他拿起一支徽山狼毫,嘴含笑意,抽出一张就产于此地的巴山竹纸列笔片刻便成。
一旁的郑怀恩上前将手中传承千年与大汉国祚同寿的玉玺双手捧出。
当这封圣旨送到平沙城郡守府后,正与无数天水权贵把酒言欢的梅忍怀和亭安王同时变了脸色,亭安王更是把手中把玩的江南青釉杯狠狠的砸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梅忍怀只是冷笑,一言不发。
宴席不欢而散,亭安王甩袖离去,只言四字:三足金蟾。
浑身僵直坐在原地的梅忍怀脸色阴沉,咬牙顺嘴道:“岂敢一步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