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章:百年独一外姓侯
一骑从天水郡南下的快马奔驰在坑坑洼洼的驿道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名骑士生的虎背熊腰,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着腰间佩剑,背后还插着一旗仅一字:驿。
几十里蜿蜒山路过来后,他只觉得浑身筋骨像是散架了般,尽管胯下这匹凉州寒马脚力不俗,更耐长奔,马屁股一样让他拿剑鞘抽的通红,还好运气不错,一路上没见半点人烟,怪不得他太过小心谨慎,委实是当下的凉州实在不太平啊!
不知又行了多少里路,见到远处在荒芜戈壁上极为显眼的黄土城墙,他轻缓一口气,总算能慢些了。
想起接过藏于他怀中的一封密函的情形时,他仍是心有余悸,亲自领着几十雄壮骑卒将密函交付他手的竟然是一名偏尉!自凉州年逢旱灾后,除去东羌郡外,其余六郡所有驿站尽皆荒废,吃这碗饭的同僚不是被逼无奈换了生计就是被编入郡兵行伍,若不是他和上面一个虚衔将军沾亲带故,不用真二八经的上战场,而是成了亲卫,只怕现在尸骨都已经找不到了!
伏月城。
他将身后的驿旗拿出,朝着城楼叫嚷后,城门缓缓打开。
在城楼上看到还喘着粗气的驿卒后侯霖有些诧异,伏月城外一战杀败数万叛军的战报才走不过一日,如何这么快就有了答复,等他接过被蜡液封函的密信时才明白并非所指一事。
侯霖好奇,依照他在平沙城那大不敬的表现,不论是亭安王还是梅忍怀,估计听到他名字都跟吃了两斤死苍蝇一样难受,又如何会跟他信封往来?
城楼之上,除了在城外驻营的李义和王彦章外,西陲军和青州军所有说得了话的人物都在场,一样好奇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云向鸢看着驿卒被扶下去歇息,大大咧咧的走到侯霖身边道:“这么快就有了回信?难不成咱们的梅刺史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侯霖摇了摇头,拆开外函,眉头一挑。
朱红的印玺他并不陌生,这天下独一份的玺印映入眼帘后,云向鸢张大了嘴巴,重重的拍了侯霖肩头几下,有些结巴道:“这、这,这我没看错吧?”
侯霖快速打开,共有信函两张。
一张墨绿薄宣,一张白暇厚实。
城楼上连同秦舞阳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而来,侯霖先是拆开盖着刺史印函的白纸,里面寥寥几句,却让侯霖长叹一声道:“还是来了!”
他看了眼郑霄云,后者板着面孔,略微点头致意。
侯霖夹起这张对着所有人道:“今年春猎之时,原三公方庭之伙同御林将军魏参谋逆,挟持朝廷文武百官,天子为保江山社稷,自刎于未央宫内,原怡亲王刘勤现携国玺入蜀,旨令天下百姓共讨逆贼。”
话音一落,城楼之上鸦雀无声,谁都没想到会有如此之大的变故,谢狄春长了张嘴,终是未吐一言。
荣孟起眯眼道:“原先以为只有凉州动乱,如今天子死社稷,怕是九州都要陷于战火之中了。”
侯霖想起不过二十出头就生出白发的年轻天子,两面之见,至今存心。
他顶着下颚,打开那国玺印盖的绿色竹宣,只是扫了一眼,双手便止不住的发力,差点将这薄如蝉翼的竹宣撕成两半。
云向鸢还没从第一个堪比天塌下来的消息中缓过神来,见到侯霖失态,下意识道:“天子蒙难你也用不着跟这封圣旨过不去吧,诶、说来还奇怪,明明是刻着玉玺的圣旨,怎么不见宣旨的宦官,就这么毛毛糙糙的叫一个驿卒送来?”
侯霖一言不发,只是把被他略微弄皱的竹宣圣旨推了过去。云向鸢眼皮一挑,他发现侯霖的手臂不停颤抖,就连在箭雨枪林下与人搏杀也不见这个书生有这般反应。他定睛一瞧其中内容,眼皮跳的越发厉害。
云向鸢艰难的抬起头,看着数道各异目光望向自己,紧张至几乎把嘴唇咬出血,环顾一圈后才开口道:“封、封侯?侯霖,我没看错吧?”
荣孟起一把站起身,大跨步走到侯霖身边,抓起竹宣圣旨一目十行扫过,最后视线定格在最后几字和落款处的朱红玺印处,一字一吐,每个字都像一道惊雷劈到城楼诸人心口一般。
“凉州动荡难安,朝廷疲敝之时,蜀王奉先帝遗诏,代理九州之政。封学士府士子侯霖为雍凉侯,食邑武威、陇右两郡万户,望其尽忠职守,扫清凉乱,昭彰日月。”
荣孟起皱眉道:“没了?”
侯霖点了点头,这时才注意所有人的目光已经从表情浮夸的云向鸢移到了自己的脸上,已经回过神的云向鸢更是摇头拍着侯霖后背道:“乖乖,这真不是做梦?武威陇右两郡食邑万户,这可是名副其实的万户诸侯,侯霖、你小子不动则以,一动惊人啊!自天福年间打起往后一百年,你是头一个外姓封侯的啊!”
侯霖张嘴傻笑,全然还沉浸在圣旨之中,倒非是得意忘形的发笑,而是本性使然,化解众人间无形的尴尬。
他挠了挠头,短暂的讶异之后波澜不惊道:“怡亲、蜀王突然下旨封我为侯,定是亭安王和梅忍怀在中作梗,只是这两人恨不得我死在叛军手上,如何又会往益州去献殷勤表我功绩?”
侯霖笑着摇头,心里已经了然,自言自语道:“又如何不去表我功绩?”
侯霖笑容越发恬淡,这举动不难猜测,无非是平沙城的那两位想借蜀王之手夺他兵权而已,只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没想到蜀王刘勤非但没有落了他们的圈套,反而借势给侯霖一个名正言顺的掌兵借口。
一位封疆大吏,一位宗室亲王,要拿一杆秤砣来衡量和侯霖的重量,十个侯霖也赶不上其中一位重,这便是他俩的好算计。八万兵马,从一位要靖难的王爷角度来看,交予一方刺史和宗室兄弟如何都比交予一个外姓士子要好,有了圣旨让侯霖交付兵权,纵然百般不愿,侯霖也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在老老实实的双手奉上。
退一万步说,就算蜀王他不解风情,只当是两人为侯霖请功,充其量不过赏封一个实名将军,梅忍怀和亭安王没任何损失,还可以借机缓和和侯霖的关系,以退为进,一无官场人脉,二无朝中根基的侯霖又如何挡得住两位山间老狐的日后蚕食?
只是梅忍怀和亭安王千算百谋,也没料到侯霖早已与还在长安时的怡亲王相识,更没料到这个只听说和泰天皇帝关系极好的王爷并非耳顺之人。
一顶万户侯的官帽盖到侯霖头上,就算侯霖还穿着那身素朴布衣站在两人面前,他俩又如何不得以礼相待?
荣孟起来回又默念了数次圣旨内容,眉头轻蹙,眯着眼道:“不对。”
刚想要拜贺侯霖的众人一愣,都望向这位西凉幼麟。
“自舞屠之祸后数百年,外姓封侯者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非功无可封者莫属,天福年间后,更是一人没有,尊朝廷祖制,食邑万户王侯者,当赐御马六匹,赏五锡,宗庙罔土,一品白狮武服,可开府立碑,侯霖你没发现这只是空有一个名头么?如今大汉社稷日渐薄暮,就算是前面几个天高路遥没办法封赏,一件一品官袍还拿不出来?”
荣孟起随手把旁人恨不得高悬庭堂整日顶领膜拜的圣旨一丢道:“空有名号的缩水侯位罢了!”
侯霖倒吸一口凉气,把两封信件又翻来覆去折腾了几趟,确信没有遗漏才恍然大悟,苦笑道:“我就说天下怎么会有从天而降的肉饼,原来如此。”
侯霖嘴巴一张一合,终究没有把后面四个其言可诛的字说出,只是在心头默念:
帝王心术。
这是如今代行天子之政的蜀王告诉他,想要真成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万户侯,那就替他皇家出力,有多少功劳换多少封赐。
云向鸢带兵打仗冲锋陷阵是把好手,可对这庙堂上的权谋算计是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他问向荣孟起道:“那侯霖这个侯位究竟算不算数?”
荣孟起指着圣旨最后那鲜红的古篆印迹道:“天子所赐,岂能有假?”
包括秦舞阳谢狄春在内所有人都不自然的看向侯霖,谢狄春目光尤为复杂,比起孑然一身的秦舞阳,他是朝廷官吏,对侯霖又多少有些轻视,可就这么一个年轻人突然成了他不得不去行跪礼的王侯,一时难以适从。
云向鸢咽了口唾沫,五官都纠缠在了一起,轻声唤道:“侯、侯爷?”
侯霖置若罔闻,只是看着圣旨上那三个‘雍凉侯’的大字发呆。
荣孟起最先反应过来,抱拳单膝跪地在侯霖面前,把头颅深深低下,却不垂地,朗声道:“参见侯爷!”
一时城楼上所有人都如醍醐灌顶,霎时倒下一片,连谢狄春也为难的随波逐流,跪地右拳锤向心口。
“恭贺雍凉侯!”
四十一章:春耕
泰天五年注定不是平淡无奇的一年,死了一个皇帝,乱了半壁江山,冒出几十名乱臣贼子,踏进九州近百万铁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这对已经蒙受战乱数年之久的伏月城百姓不过是远在天边的消息,一连阴绵数日之久的春雨浇灌着凉州大片土地,这让年关前还愁眉不展的伏月城宗老这些天连额头上的褶子都笑的舒展坦平了。
俗谚说春雨贵如油,可在耕夫眼中却比黄金也不逊色到哪去,一年两个盼头,一是春分二是秋收,今年可算开了个好头,兴许是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这多灾多难的凉州,一场春雨洋洋洒洒,浇铸了干裂的土地,也洗刷了平民百姓心头的阴霾。
朔云郡在凉州七郡里名不见经不转,怕是长安身披大红袍的官老爷都没记得晓得大汉九州七十二道州郡里还有这么一块地方,既不如陇右郡肥沃,又不如天水郡富庶,可比起自州东羌郡和武威郡又要略胜一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为窘迫,也使得凉州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则,被分配到朔云郡为官的士子也辈子仕途也就只能在巴掌大小的朔云郡里徘徊了。
城外不少废弃农田又重新被翻土埋种,前几日那场大仗遗留下的尸体甲胄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伏月城十头头戴大红绣球好讨个彩头的耕牛在湿润地里仰首长哞。
随着颤颤巍巍却执意丢去拐杖的伏月城宗老轻轻一挥鞭,今年的劳作也就算拉开了帷幕。
见到年轻的将军,如今的异姓公侯身后跟着人群前来祝彩,宗老招呼年轻人下田干活后揣着真诚笑意迎了上去。
“见过侯爷!”
侯霖一把扶住年纪足够做他太爷爷的老人,笑道:“宗老,你这要是一拜下去,怕是我得折寿三年咯!”
笑至只留下两条眼缝的宗老连忙挥手,摇头直说哪能啊。
侯霖转头示意,身后几个随从提着满满几袋崭新农具放到宗老面前。
“这都是我让军中工匠连夜打造出来的,凉州数年动荡,大片良田荒芜,不论朝廷还是叛军都大肆征收农具冶炼成兵戈,这些你们用得上。”
宗老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侯霖话音还没落,他便就又想跪拜,侯霖无奈双手托住他两臂道:“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只是想借此举告知伏月城百姓,清平日子不远了,虽到不了刀入北库马放南山的太平世道,可只要我侯霖一日未撤足伏月城,必保伏月城百姓安生。”
年迈宗老连道三个好字,情至极处竟是流出两行清泪,侯霖只是浅笑,也不在开口。
一番不痛不痒的寒暄之后,宗老被下地干活的农夫扶远,侯霖双袖兜于怀下,十指交错,指尖摩挲,看着一老一壮两个背影渐行渐远默默不语,自大汉开朝至今,应该还没哪位王侯在受封不过十日就像他这般苦闷吧!
荣孟起冷笑一声道:“必保伏月城安生?败了叛军一路将首就生出豪气万丈了?我们可非过江龙,霸王的二十万兵甲也不是泥塑石雕。侯霖,你这女子的踌躇心肠如何在战场上跟霸王斗?又如何在庙堂上跟梅忍怀亭安王较量?”
荣孟起露出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表情,跺脚道:“你要不想成为大汉开朝来最短命的公侯,沦为史书上的言谈笑柄,刚在宗老落泪的时候就该开口,这和战场上稍纵即逝的战机一样,抓不住就满盘皆输!”
侯霖轻叹口气,昨晚就已经和众人商议好了今天借机向伏月城宗老商议粮税一事,八万将士的粮草,一天下来便是个砸烂算盘也理不清的天大数字,更不要提战马兵械饷银的补充了,按照荣孟起和李义的意思,即使威逼利诱和伏月城撕破了脸,也要把这事给搞定,可侯霖看到宗老不加掩饰的落泪后,如何也开不了这口。
荣孟起不依不饶,继续道:“为了你这一念之仁,让八万将士饿着肚子过冬?侯霖你还真是‘成大事不拘小节’,你回去怎么和李义谢狄春交代?”
侯霖原本不想说话,听到这还是苦着脸小声道:“刚施舍些甜头马上就要好处,谷下地变米尚需数月之久,这么做也太市侩了吧。”
荣孟起怒极反笑,和宗老如出一辙的连道三个好,拂袖而去。只留下几个郑霄云还伴随身边,紧绷着脸看到侯霖吃瘪后强忍着让自己不笑出声。
侯霖摸了摸头,看着田间劳作的伏月城百姓心中五味杂陈,成了这天下间唯一的外姓侯可还如以往一样窝囊,又生不出半点火气,只能在心里发发牢骚,他扯起衣角,一只手托着脑袋闷声出气。
郑霄云怕他因此对荣孟起生出隔阂,刚要开口却被侯霖打断道:“我知道荣孟起是为大局着想,怨不得他,只能怨我,我比他还惨,一肚子脏水没处泼,只能骂骂这世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做点好事都得事出有因求个回报而不是求个心安理得,他娘的!”
郑霄云紧咬嘴唇,这个七尺壮汉细声细语道:“我理解侯爷,但荣先生所说更是为了侯爷您,自古以来非皇室之外非大功者不可封侯,就连被史书上万般唾弃的舞屠皇帝也不敢违此例。恕我多嘴,这八万甲士各分庭堂,就连从群虎山出来的老兄弟也多偏向荣先生,侯爷不抓紧人心,这侯位就坐不稳,要坐稳这侯位就得死死抓住这八万兵权。侯爷试想,真有那么一天李将军和谢将军,甚至云中郎将被逼无奈要和你分道扬镳,咱们还能剩下多少人?平沙城里那帮坐着看戏的权贵又如何忍得下一个有旧怨的落水万户侯?”
郑霄云语气逐渐急促起来,攥紧双拳道:“摆平粮草这事,就是手抓兵权笼络人心的第一步,以后这种动动嘴皮便可事半功倍的好事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
侯霖木然,转身开颜一笑道:“先不提这档子烦心事,你久在御林军中,对军中事务见解独到,不如跟我说说你对咱们这八万军马有什么看法,不怕得罪人,这里只有你和我。”
郑霄云轻咳两声,也不谦让,平缓道:“三万青州军就不多说了,侯爷那日截杀抚远将军宁燕,这才没让青州军的兵权旁落,云中郎将与你素来交好,在青州军中最有威信,足矣让侯爷如臂指使。”
侯霖抬颌,让郑霄云继续说下去。
“西陲军战力之强,不输长安南北两军,又久与羌人作战,士气盛,战力强,最让我称赞的是西陲军官设没了庙堂那些蝇营狗窃,也就没那么多虚职,不像南北两军在天子脚下,多的是占了茅坑不拉屎的闲人,军令一到,即能作战。城外这一战和叛军交锋,阵法和步骑配合两相堪称天衣无缝,郑霄云打心眼里佩服。”
侯霖嗯了声,知道郑霄云口中那些占着茅坑的闲人是指的哪些。官宦子弟、世族公子,想要入仕登堂可不光要有个好名声那么简单,从吏到官是一道天堑,过了这道天堑后入了流,九品到一品十八台青云梯步步都比之前的天堑要高,若想凭着政绩往上走比登天还难,没有一个显赫家世和朝中亲朋,再多的官帽子也轮不上,这也是为何寒门子弟难出头的缘由。
故而长安里的南北两军成了炙手可热的捷径僻路,有了军职在身,做什么事情都要简便的多,最酒囊饭袋的长安纨绔也知晓进了南北两军能当街乘马,配置官剑,单从气势上不就压了同类一头?
禁卫军是皇族亲侍,即使长安城里只手遮天的三公九卿也难以安插族中子弟入职,所以御林军里虚设了诸多职位,譬如军中祭酒,一营左右两司马之类的虚职官位,算是天子恩惠,做出让步给世族的一部分权力。只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退一尺便就有进一丈的说法,若非御林军中还有非战功者不可任两翎以上军职的颜面底线,怕是早就根子烂完了。
侯霖收回思绪,郑霄云最后欲言又止道:“只是西陲军和青州军泾渭分明,谢将军对侯爷向来有些……”
侯霖替他把后面几个字说出来:“看不上眼。”
郑霄云尴尬一笑,不置可否道:“侯爷你一日染指不了西陲军的内务,这八万军马一日就是一盘风吹即散的沙粒,话说回来今天要是狠下心来……”
侯霖挥手打断,转开话头看向东面道:“这霸王手下的将首一败,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纵横凉州三郡之地无敌手,突然冒出个敌人,想来他是坐不住的。”
郑霄云开口道:“侯霖、真能打赢二十万叛军?”
侯霖没有在意郑霄云称呼他本名,缓缓点头回道:“连十万平叛大军都做不到的事情谁敢说有把握能做到?可这事落到我肩头,只能咬牙抗。”
侯霖身影萧瑟,挺直了腰板面向东方;他咬紧牙关:“扛不下来也得抗!”
四十二章:站死跪生(上)
陇右郡苍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八面城楼俱挂上能让官军见之丧胆的霸字旗幡,好在曾是凉州州府苍城内大街小巷没有战后的破败,人影攘攘,不时会有铁骑穿插街道驰风而去,惊吓的街头小贩顾不得货物抱头鼠窜,连忙躲避。
世风日下世态炎凉,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妪腿脚不便,扛着一根插满糖葫芦的竹竿沿街叫卖,铁骑冲撞而来非但没有人出一把援手,反而几个泼皮无赖蹲在一旁磕着瓜子幸灾乐祸,一骑飞驰如乘风,老妪惊吓的不敢动弹,眼瞧就是一场街头血腥画面之时驭马的骑士微微一拉缰绳,马头一转,擦着老妪身躯而过,年迈不堪的老妪摔倒在地上,手中竹竿脱手,红彤山楂的糖葫芦撒了一街,而几骑压根不停留,造事的骑士也只冷冷瞥了一眼,随即而去。几个泼皮无赖高呼叫彩,蹦跳起来朝着几位军爷竖着大拇指,至于那老妪死活,谁又闲的没事会去管?
几骑出了街口,人群又如潮水复合,那几个泼皮无赖跃过躺倒在地上毫无动弹的老妪,一脸冷笑的朝着街对面茶馆走去。
一会功夫,茶馆老板便被几个泼皮无赖揪扯出来一顿拳打脚踢,等到茶馆老板像条死狗一样趴在栏杆处不省人事时,几个泼皮无赖才作罢,从他兜里翻出几块碎银扬长而去。
时下的苍城最大的规矩,就是没规矩。
城中心的郡守府,朱红色的墙根被烽火熏烧的不见本来模样,黑黝黝的一片。
郡守府里,高过朱墙一头的壮汉紧攥双拳,大步迈进前厅,对着背身的霸王喑哑道:“老四和老九又打起来了,这次比上次还要恨,两个人各带着亲兵在外面街口打了一架,我给拉开了,索性没闹出人命。”
霸王缓缓转身,笑道:“就为了区区八百套甲胄?”
壮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笑非笑道:“这次多了两百匹战马,刚从陇右郡的几个村落搜刮来的,听说是老九派人搞的,为了这两百匹战马他屠戮了起码三个村落,在运往苍城途中让老四给截了胡,我就想不通了,当年在矿山里一口饼都不舍得自己吃要让给兄弟的人,怎么就成了这样……”
霸王只是冷冷发笑,问道:“两个人现在何处?”
壮汉让出条路,两个脸上各带着青紫伤的汉子互瞪迈了厅堂内,高过申猴将首一头的卯兔将首吐出一口带血浓痰,一拐一瘸的半跪行礼,个子虽矮可身材更为健壮的申猴将首则是捂着半张肿起来的面庞下跪,异口同声道:“见过王上!”
霸王嗯了一声,没有说出免礼,两人虽感意外,可也不敢起身。坐在一旁梨木椅上的瘦高男子留着两撇八字胡,一双细长眼眸发出精光,看着两人发笑,只是比起霸王那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笑则就猥琐的多,不敢恭维的相貌对得起獐头鼠目一词。他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玩着一对凤鸾铜球,嗓音细尖道:“你们两个可真有出息,打起仗来连命都不要的汉子就为了这么点东西大打出手,徒增笑话。怎么?苍城里满满几大仓库的粮草军械还填不饱你们?眼大肚皮小!”
两人听后将头埋的更低,可仍旧无一人愿意服软道歉,至于敢抢在霸王前出口训斥的瘦高男子,就是十二将首打头的子鼠,更是二十万叛军的军师,纵然在给庭堂里跪下的两人十个胆子,也只有乖乖挨骂的份。
霸王神情自然,看着两个昔日出生入死的兄弟百感交集,他能举兵谋反,他敢拉出金家祖先的尸骨鞭笞,他亦能大破十万朝廷大军,这世上似乎没有这位人杰不敢做的事情,可偏偏就这么一件各打五十大板的小事,他开不了口,更下不了令。
女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手心手背俱是肉,让他如何下手?
半响后霸王看着仍然倔强不肯主动服软的两人轻言道:“已经死了两个了,起来吧。”
两人同时起立,低着头,一声不发。
子鼠将首撇着嘴岔开话题道:“老三那里传来军报,说朔云郡北境出现了大批官军,不下五万众,战力比起以往交战的郡兵高出不止一筹,他信里只说了这么多,可依他的乖戾性子我拿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肯定吃了亏,而且是大亏。”
前一刻还绷着脸一副就义模样的申猴将首瞬间变了脸色,直起的腰背一低在低,谄笑望着子鼠将首道:“连骠骑将军林兴风都被咱儿王上点了天灯,梅忍怀那老小儿龟缩在平沙城里不敢出声,这是从哪冒出的官军?老三的卒子虽说上不了台面,可也不是一捏就散的乌合之众,这凉州七郡里还有这路人马?”
子鼠将首朝着霸王眨了下眼,霸王点头,他这才说道:“给自己人下套子坑蒙拐骗聪明的跟十几年前的叶荆岚一样,怎么对上官军脑袋里就全是糨糊了?凉州除了梅忍怀这只老王八保命的几万郡兵外,还有哪支军旅你心里真没点数?”
卯兔将首轻蔑一笑,不屑一顾。申猴将首毫不在意,仍是唾沫自干的好修养陪笑道:“您瞧瞧我这脑瓜子,一到用的时候就成芝麻糊了,斗胆猜一下,莫不是西陲的十万戍卒入凉了?”
卯兔将首眼皮一跳,厅堂里的气氛倏忽变了一番。
子鼠将首手里两只凤鸾铜球叮咚叮咚的翻滚,他伸出两支手指,把下巴抬的更高,申猴将首随之低了一寸,光是这份人情世故的作态就足以让平沙城里身着四五品官补子的老爷们自愧不如。
“西陲五庭柱,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羌人够凶了吧,一样被治的没脾气,老三输的不亏,只是不知道带军的是吴沙江那个老军头,还是这几年名声大噪的谢狄春。”
子鼠将首摇头晃脑,自得其乐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九尺高的壮汉兴奋道:“总得打过了再说!”
四人齐齐望向霸王。
“虎骑营已经动身了,你们两个既然这么有力气,就留到朔云郡里去用,起初老三跟我说去朔云郡占地盘,是存了想独贪功劳的私心,只不过他既然摆不平,那就我亲自去,几个月没有动静,好不容易又钻出个出头鸟,不光你们手痒,我也手痒。”
厅下两人这才发出不作伪的嬉笑,目光也随之柔和了几分。
“你们两个现在就动身,许你们自行安排,不过不要冒进,梅忍怀的底线是天水郡郡境,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这只老王八宁可看着西陲军尽死在朔云郡内也绝对不会动弹,只会在泥潭里等死,等到占据了其余六郡,最后在拿这只老王八下酒!”
申猴将首哈哈大笑,指着自己道:“占了凉州后王上便可一举登基,咱们在挥师东进,夺了他刘家江山,我没老三这么大胃口,封我个郡王就心满意足了。”
子鼠将首冷哼一声,出言讥讽道:“论起野心,你这只瘦猴不比他小吧。”
申猴将首装傻充愣的功夫一流,闻言只是傻笑敷衍,霸王不为所动。
两人得命退去,霸王郑重冲着子鼠将首道:“你去准备火鸦营,一并西进,西陲军是凉州最后的脊梁骨,折断了、这七郡就真正的无敌手了。”
子鼠将首眼珠一转,皱眉道:“王上,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西陲军在骁勇,也不过几万之众,若是把火鸦营放在北线上……”
霸王摇头不止:“大败林兴风之时我曾与燕阳铁骑有过一战,北塞的燕阳军出现在这万里迢迢外的凉州,着实奇怪。十万虎枪支起北塞屏障的燕阳军名不虚传,小心些总不为过。”
子鼠将首站起身,握着凤鸾铜球的手伸回袖口,尖细道:“喏!”
霸王径直走出郡守府,遥望天水。
朔云郡伏月城。
八万军马开拔,城中宗老带着一干百姓出城相送,侯霖冲着郑霄云一点头,黑色的老秦战鼓惊破天穹,铁甲震震,战马嘶鸣。
侯霖所乘的黑马踏着鼓点绕着长伍边缘而奔,最后停在了长龙一样的队伍前方。
“青州儿郎!可记得岩城一败?”
“可记得骠骑将军?可记得战死的数万袍泽?”
一片寂静。
“西陲儿郎!我指的方向有二十万叛军!就在不久前、他们攻破了天水郡四道防线!数万凉州郡兵被打的抬不起头!你们以命相搏于西陲,可仍有无数百姓死于战火之中!”
侯霖拔剑高指于天:“可敢与我同去,共破贼军?!”
八万人齐呼道:“愿随雍凉侯共破流贼!”
一杆赤底黑字旗立在了侯霖身后,侯霖稳坐马背,拔蹄东奔。
旷野无风,煦日随行。
此时的大汉北境燕阳郡内,就在八万将士齐呼共破流贼之时,一个匈奴年轻人举起臂膀,一只飞禽从天而降。
他身后,数万燕阳将士阵亡所栖的石碑林已荡然无存,只余下石渣木屑。
四十三章:站生跪死(下)
神之子伫立原地,随着地上倒影愈发变大,一阵风声呼啸,那只曾与他较真七日的神品鹰隼也落在他的臂膀之上,体型不输成年男子的巨大鹰隼通体乌黑光亮,唯独头顶毛羽呈现不染尘暇的奶白色,更为夺目的是一双张开比起神之子臂长犹胜的翅膀下一对淡金色肉翅已然成形,展翅如传说中的鲲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只在草原鹰隼中有着和神之子一样尊贵血统的神隼目光犀利,平视四方,最终定睛看向他的主人,用自己的额头去摩挲神之子的脸颊。
神之子低声用匈奴语呢喃,露出恬静笑脸,也幸亏四下无人,若是有人见到名声已经传遍万里北原的神之子亦会有这孩童心性,想必也只会觉得自己看错了。在北原之上整顿了数十个不服管的部落之后,再也没有一支匈奴部落不对他俯首称臣,此次大举南下将二十年来的死敌燕阳府全数歼灭,更让他的威望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所有匈奴牧民都相信这位上天派来的神嗣会带领他们走向族群最为辉煌,无一不期待着那天的到临。
他伸直臂膀,神隼知他心意,展翅而飞。他回过头看向身后已经被马蹄夷为平地的燕阳碑林,目有所瞻心有所思。
“这只是开始。”
神之子望向已经被烽火熏黑的燕阳都城城楼,城中残破的壁桓,缺角的楼檐,以及都城里数以万计被屠戮的两脚羊。这仍旧不能抚平他和所有匈奴牧民对燕阳军的怒火。
北望之后便是南瞰,那里有比千里萧瑟的北原更加壮阔的风景,无数的名川大山,堆积能填满深渊的金银珠宝,包括他这个北原共主在内,所有单于的胃口和野心都很大,大到究极一生走不到尽头的北原也填不满,唯有南边的锦绣山河可以。
神隼在他头顶盘旋长啸,数万匈奴铁蹄在他眼前纵驰往来。
“燕阳……大汉……”
很少将内心想法暴露于外的神之子狞笑着伸出两只手掌,一握一展:“宏图霸业,尽我掌中!”
一名在北原上素有威信的大单于不敢近前,遥遥隔着十几步便跃马匍匐,把头深深埋在石渣木屑里恭敬道:“尊敬的神之子,燕阳城中无一活口,只是燕阳将军府早已被大火燃成废墟,马昊明的幼子下落不明,我已经派人去南下去寻,但……”
神之子归于平静,双手负于身后:“把话说完。”
大单于恼怒道:“出了燕阳郡后相临的郡县都有汉人士卒把守关隘,是姓姬的那老头使得坏,依我愚见,怕是被他救走了。”
神之子皱眉,顷刻后淡笑道:“行了,知道了、一个连他们燕阳虎枪都举不起来的小娃儿能生出多大风浪?马昊明和两个儿子身死,就算他这小儿子有本事报仇,也得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二十年后休说是北河,就算是南江我草原百万马蹄也已经踏了过去!”
大单于抬起头,毫不掩饰他心中的**,用一种谦卑希冀的语气高声道:“我已经老了,如果死在了战场上或是病死在南途中,请神之子把我葬于汉的荆楚之地。生于辽阔草原,死于青山绿水,不枉来此一遭。”
神之子点头道:“我答应你,等到那一天,荆楚八百里云梦泽都将是你们喀尔黎部落的封地。”
大单于又将脑袋埋在地上,沉声喊道:“喀尔黎四万男儿愿为神之子赴战赴死!”
冀州平原郡。
随着匈奴百万马蹄南下的消息传延而开,北方三州不论是达官显贵亦或是普通白身每日皆惶惶不可度日,南迁之声一日比一日高涨,起先还有燕阳府出北御敌的消息能让他们吃颗定心丸,可刚过完年就有燕阳军十万全殁的战报不胫而走,这就如晴天一道霹雳震慑人心了,连幽州刺史都弃官印潜逃,放任幽州六郡千里疆土拱手让与匈奴,幽州六郡除去九边三府外,八万郡兵十不存一,惶惶南逃。
幽州乐浪郡南,与冀州南皮郡交接之地,是除去河套平原外唯一一条贯通两州商贸往来的兴商之地,十六条官道纵横交错,眼下却被拥挤人群堵了个水泄不通。没了主心骨的幽州自然没人奉命于危难之际来管这些人的死活,人群中也不乏穿甲之人一同南遁。
正值春分时节,北方融雪本就来得晚,官道两旁的丛野中仍有不少坚冰雪块,加上几日连绵不断的阴雨,道路泥泞难行。这十六条修缮于广文年间的官道几乎被络绎不绝的人群踏的要沉土数寸,加上携族南奔的世家贵胄举族迁移,动则便是数十辆堆满家族积财的马车围泄,半个时辰也难行十丈。
十六条官道上的人群就如十六条长龙铺设长驱,没有尽头。
一队马术娴熟的轻骑从一边的林径小道穿插进了官道之中,又是一阵嘈杂的哭喊叫骂,一个壮实汉子险些被为首的马匹冲撞,踉跄向旁边倒去,一连磕碰了数个人还险些摔倒,已经焦躁难安的汉子抄起幽州口音正要破口大骂几句,只是扭过头刚挽起袖子见到这一队轻骑身上的甲胄和悬挂在搁架旁的长枪马戈后硬生生把嗓子眼里的粗鄙话语又吞了回去。
附近的人都扭过头看向这队横冲直撞出来的轻骑,比起在路上见到的其他官军要显得狼狈太多。汉子低斜着脑袋打量这伙官军骑卒,心里未免不腹诽几句譬如只敢跟手无寸铁的平民白身摆架子,也不见去北塞和匈奴拼命之类的话。
这队轻骑比起在路上见到的其他官军要显得狼狈太多,没个人身上都占满了泥水和已经干涸至发紫的血迹,若不是头盔上的鲜明翎羽和作伪不了的兵器,这汉子都觉得是不是从哪扒了几个死人官军衣服滥竽充数的难民了。
更让他奇怪的是为首的那个骑士怀中还抱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
看到一眼望不完的拥挤人群后,为首的骑士无奈苦笑一声,回过头看向其余几骑,多年的默契使得很快有人回道:“河套平原离这倒是很近,不过怕是走不成,匈蛮的马蹄跟催命鼓一样,这时在转道只怕就撞个正着。”
为首骑士苦笑更甚,不置可否的回过头用旁人不可察的声音低语道:“我们能死,可这孩子不行。”
他咬牙微微张开双唇牙尖碰破了嘴皮的血泡:“燕阳府最后的血脉必须得活下来!”
其余十七骑心有灵犀,不等他发话,手已经触摸到了剑鞘之上,准备以利刃开锋,挤出一条道路。
从北塞辗转两轮又往返回燕阳郡带出马昊明幼子的陆麈摇了摇头,能在匈奴百万马蹄下杀出一条血路来不可谓不是个奇迹,直到现在他仍不明白为何将北塞城门大开的燕云军会打开关隘让他带着这燕阳遗孤逃出生天,全因姬老头的一念之仁?还是因为设计坑杀十万燕阳铁骑后怕受天谴而留了一手?
陆麈摸了摸自己扎手的胡茬把方才咬破的血泡擦去,索性不再去想这理不清的头绪。
突然出现在官道上的十八骑很是乍眼,没等陆麈拿定注意就从人群中挤出个体态富阔的锦帽胖子,手里攥着一袋沉甸甸的钱囊冲到陆麈马下喊道:“将军!将军!可能帮在下闯出条道路来,让我这十辆马车先过!”
陆麈置若罔闻,眼瞧这脸上满是不知是汗是油的肥阔胖子挡在陆麈马前,他身后的骑士抽出长剑横在了胖子鼻尖,无数豁口的刃面距离胖子不过寸许距离,吓的胖子一个哆嗦脸色从红转白,手里的钱囊也随之落地。
利刃在前,这胖子生硬的挤出个笑脸,双颊旁两坨肥肉几乎埋没了眼缝,比起刚才的焦急多了些敬畏开口道:“这位将军,我是渔阳郡柳氏的管家,可能帮在下一个忙,护送这十辆马车,定有重谢。”
他缓缓蹲下身捡起钱囊,露出金灿一角,见陆麈毫无动弹狠下心道:“这只是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谢!渔阳柳氏名冠一州,事成之后百两黄金奉与将军手上!”
陆麈这才回过神,看了眼还在熟睡的马泽鸢问道:“就是前朝出了两位尚书的柳氏?”
胖管家闻言后露出倨傲神情,柳氏之名于幽州就如金家之名如凉州,就算是坐井望天的斗升小民也如雷贯耳,平时就算是渔阳郡郡府的官吏见他这个偏房管家也得笑脸相迎,陆麈这话一出,精于人情世故言语往来的胖管家笑脸更甚,轻轻点颌道:“正是!这十车装的都是我柳氏珍藏百年的古籍文墨,价值连城。”
胖管家见到横在面前的剑退缩回去,已然恢复在柳氏大宅中左右逢源的状态,看着高坐马头的陆麈眼神又多了一丝鄙夷和不屑。
“价值连城?”
陆麈戏谑,身后十七骑同时爆出爽朗大笑。陆麈俯下身,拿手敲打胖管家的锦帽道:“那你何不去试试用这十车价值连城的东西和匈奴换回九塞城墙?这样你们也不用逃咯?”
四十四章:蚍蜉撼大树
或许是这一路南奔让众人心里的弦拉的太紧,陆麈这嘲讽十足的话语一出口连带着周围背井离乡的幽州百姓也皆随着十八骑大笑出声,柳氏胖管家愈发觉得受辱,脸上挂的笑容也愈发不自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陆麈摇了摇头,没有在理会这自讨无趣的胖管家,招呼身后众骑偏过人群,顺着官道下的路基南去。
离着这长奔往泄百里外的冀州郡内,已经完全撤出幽州的燕云军一路随着匈奴马蹄南下,沿着姬城鸣与神之子早已商议的路线恪守住东西两条百里要道。于是在匈奴毡房里又有了新的乐子,上到大单于,下到放羊的牧人,无不在嘴里挂上一边溜着四脚羊一边溜着两脚羊的话语,在匈奴人看来为他们保驾护航的燕云军士气掉到了低谷,几乎每日都有受气不住的士卒弃甲逃去,没了十万燕阳虎枪支起的北塞幽州,就像在温软大床上被脱光的貌美女子,仍由匈奴马蹄来回蹂躏。
这场百年来大汉最大的劫数,经过了数十年的酝酿,终究爆发至不可收拾。按姬城鸣和神之子两人数年前的约定,跨过了燕阳军这一道大坎后匈奴游骑从燕阳郡南下,经辽东乐浪两郡入冀州,在马背上战力绝伦的匈奴游骑来如天坠,去如雷逝,完全可以在三州郡兵毫无招架之力时跨过冀州以北的河套平原,并由此打通一条贯通南北交接的战线,兵临北河边。
到那时,纵使多生出二十万燕阳铁骑对此也只能无能为力,一个千疮百孔的北方三州可不是有所倚仗的北塞九边,等到腊月时节北河结冰,匈奴百万马蹄便可一举大入中原,搅他个天翻地覆。中原乱,天下乱。
谋划全盘、被二十年前黑衣国士叶荆岚称做何以鸣一城,足以鸣一国的姬城鸣与燕云将军马行驹驻马河套平原之上,比起姬城鸣的淡定从容,注定要背负国贼之名的马行驹则是焦急太多,看着远方的飞沙走石显得心不在焉,他侧过眸子瞄着发鬓俱是斑白的姬城鸣,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咬牙问道:“先生,幽州刺史弃官潜逃,重岭府也没大的动作,南北不过五百里的幽州郡这帮匈奴足足走了一个半月!连中原都已知晓北塞告破,各地都发缴文兴兵,如此拖下去,只怕会生变故!”
“马叔叔这话未免就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马行驹回过头,看到一骑白衣公子哥缓缓行来,心中长叹一口气,拱手道:“愿闻公子高论。”
白衣公子哥先是瞧了眼目不转睛直视前方的姬城鸣,见他这个师傅毫不动弹,这才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讲解道:“匈奴这时走得慢是想以后踏进了中原这座泥沼能走的快些,不得不说这位长生天的亲子却非眼大心小之徒。重岭府不过四万兵卒,还都是步卒,没了北塞城墙,拿什么挡住匈奴马蹄驰骋?至于各地颁发的缴文兴兵……”
白衣公子哥呵呵一笑,轻蔑至极:“天授君权的天子都不在了,这刘家的汉室江山已经名存实亡,千年以来除去舞屠年间外,哪还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能使家姓变国姓?”
“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已!”
白衣公子哥策马到姬城鸣身边,又小心翼翼看了眼他这位师傅,出言试探道:“师傅来这河套平原,是想看看冀州刺史冯恕是否也是假借抗击匈奴之名实则拥兵自立吧?”
姬城鸣答非所问道:“听说你父亲在长安自己给自己封了个丞相?”
白衣公子哥神情一凛,轻轻点了点头。
“紫绶金印,开府立政?”
白衣公子哥眉头一拱,小声道:“父亲逼泰天帝自刎于未央宫,若想使唤动长安城里那帮黄紫朝臣,总得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吧……”
姬城鸣冷笑,转过头冲着白衣公子哥厉声道:“一派胡言!泰天帝临死前遗诏设三王靖难,刘勤带着玉玺入了益州做蜀王,刘裕去了荆州做安楚王;刘轩去扬州做南阳王,这么明显的意图你是瞧不出来,还是和你父亲一样被那顶冠冕蒙住了眼睛?大汉开朝千年以来何曾有过丞相一说?千年前唯有殷朝皇帝朝歌设立过丞相,结果呢?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但没能澄清朝政,反倒交出去了一半的皇权,你父亲这么一做不是等于告诉全天下人谁才是那个谋杀圣上篡夺江山的乱臣贼子么?”
白衣公子哥惶然失措,翻滚下马抱住姬城鸣的大腿道:“求师傅救我方家!”
姬城鸣不为所动,仍是冷眼相视道:“这天下还没定主,莫要把身上锦衣现在就当龙袍穿。”
白衣公子哥双膝下跪,一身苏绣坊的昂贵锦袍在沙土里翻滚,也不在乎是否丢了颜面,头颅深埋朗声道:“谨听师傅教诲!”
许久后白衣公子哥才抬起头,问道:“那师傅,我父亲现在应该怎么办?”
一阵风沙袭来,姬城鸣紧了紧头顶的斗笠,一手捂着自己口鼻摇头道:“覆水难收,既然已经做了还能怎么办,你就盼匈奴南下的速度快一些吧,只要全天下人的目光都汇集到北边,谁还会在乎多一个丞相呢?”
马行驹迫不及待插话道:“那先生,匈奴何时才能进入河套平原,兵临北河边?”
姬城鸣抹去粘在嘴边的沙砾:“你宽心,你急,他们不急?匈奴窥视中原的山河何止几十年?时机成熟后,只怕你还望匈奴的马蹄能慢点。”
白衣公子哥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的随手拍了拍双膝下摆,听到远处若隐若现的金鸣之声,诧异道:“哦?冯恕还真来了?”
姬城鸣感慨道:“自古以来都是国破见忠佞,日久见人心,九州九个刺史,冯恕起于草芥何谈家世,论才学也只算平庸,朝中无人脉,冀州无根基,所剩的也只有这一脉忠腔热血了。”
白衣公子哥大笑出声,拍手道:“疾风知草劲,只是这连十万燕阳铁骑都没能做到的事,他一个连兵营都没踏进去过几次的书呆子能做到?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何不换做蚍蜉撼大树,可敬不自量?”
白衣公子哥看向他这个总是语出惊人的师傅,颇为无奈道:“螳臂挡车的举动,有什么敬与不敬?胜王败寇可是师傅您教给我的,莫非觉得冯恕这人能比得上马昊明?”
姬城鸣面容平静道:“儒家长谈高义,说的就是冯恕这种人,如若真有一天你能登基为圣,希望像你父亲这种汉室祸孽多些,还是冯恕这种王朝栋梁多些?”
马行驹闻言失色,敢在白衣公子哥面前责他父亲是祸孽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位了,他如履薄冰的转过眼珠子,原想着白衣公子哥会大发雷霆,却见一脸嬉笑的白衣公子哥用一种谄媚语调道:“都不希望,我啊、希望像老师这种国之大才多一些。”
姬城鸣无动于衷,马行驹默不吭声,白衣公子哥又道:“我更好奇冀州所剩不多的几万郡兵有多少愿意和冯恕成匈奴刀口下的尸骨,世族有高节,朝臣有忠义,但这些白身又能有多少为他刘汉赴死的人?”
“有了燕阳十万铁骑做表率,不会少的。”
白衣公子哥抚衣笑谈道:“最好,这样我这边就少了太多麻烦,驱虎吞狼,让匈奴和冀州剩下的余孽厮杀去,最好拼个两败俱伤,咱们啊,隔岸观火,最后得个渔翁之利!”
姬城鸣眺望远处风沙熄湮后展露一角的赤色汉家旗,勒马离去。白衣公子哥攥紧双拳,一改在姬城鸣眼下玩世不恭的模样,同样看向冀州军驻扎的营寨轮廓,目如鹰顾,喃喃自话:“汉有刘麟持赤霄破大殷开朝立社稷,我方笠又如何做不得覆汉之人!”
他伸出一掌平摊,旋即覆手而背道:“大丈夫当提三尺剑,当创万世功!”
远处冀州军营,拒马林立,一拨接着一波的冀州郡兵入驻营寨之中。冀州刺史冯恕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持剑而立,身后跟着冀州十郡的武官将领。
一名侍从手里拿着军薄名单走上前,附耳道:“禀大人,颖丰郡的八千郡兵未至,还有博陵郡的羽林郎昨夜带着本部人马走了……”
冯恕打断道:“留在这的有多少人?”
侍从递过名单,冯恕见军薄上几乎一半的名字被描黑之后面无表情,一身绣红的二品锦鸡官袍在飞尘中鲜艳无比。
任职冀州刺史十三年的冯恕看向辕门下一张张或陌生或相识的面孔,在无数一样望着他的眼眸下拔出自举士之后在未出鞘过的彩穗利剑。
年华东流而逝,宝剑如故而新。
“各位将军,冯某一介书生从没上过战场,今日至身死,就仰仗各位多提点帮衬了。”
“既然各位将军留在了这里,冯某也就不多说什么废话了,只拜托诸位一点。”
“多杀几个匈蛮,让他们的马蹄慢下来,好知道大汉九州不光有壮丽山河,亦有碧血丹心!”
四十五章:一郡疆场(上)
西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暖春天晴,万里无云。
要是搁在前几年少不了富家小姐或纨绔子弟乘风踏春,一路上欢声笑语吟诗作赋,所谓的春风得意马蹄疾指的也是这番风景。不过春游玩乐无拘无束的画面或许在中原江南还能看见,却与凉州这浸染鲜血埋没尸骨的土地彻底无缘了。
南北方圆不过五十里的朔云郡实在太小,小的连凉州本土百姓都常常遗忘凉州境内还有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不传的小郡。凉州行商在外的贾人口头长挂的是天水郡,凉州十商九出于此,不论是远去西域还是在凉州本地跑买卖,只要能跟天水郡有半点渊源必说自己是天水郡的商贾,似乎天水郡的商人地位都比其余郡县要高出一头不止,就如面容姣好的清倌女子但凡给自己带上个江南瘦马的标签,身价就得往上番一倍不止,逐名趋利,无人能免俗。
相对于地灵人杰的天水郡,朔云郡就像后妈养大的孩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每年至岁末前往州邸府宣领政要,朔云郡的官员都是走在其他六郡身后默默无声,而天水郡和陇右郡的官员则是嗓门最大颐气指使好不威风。而如今,就这么一个小郡却成了凉州官场上下目光所聚之地。
纵横南北不过五十里二十城十二万户的土地上,多出了二十万兵甲,使得朔云郡单是听上去就显得拥挤。
荒草野地,新春萌芽的枝叶在来回踏践不断的马蹄下泱泱无神,饱经摧残后又被沙土掩盖,不见天日。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自然不会顾忌一颗野草的感受,凉州已乱,乱世人命如草芥,更何况是真正的草芥呢?
天色正明,风轻云淡,连吐纳呼气都能让人感到一阵神清气爽,已经把方圆三里踏遍的一伍轻骑停靠在矮丘下,拿出水壶替他们的过命马兄弟冲刷马鼻。
皮铁相间又被红漆上色的轻甲证实了他们的身份,不同于西陲戍军的军规,一伍探标凡是停歇休整一定要撒出去三骑警戒,这一伍轻骑除了领头的伍长还警惕的东瞄西望,其余九个人都懒洋洋的躺在一旁,冲刷完马鼻后又给自己大灌一口,旋即平躺在了地上,在春日照耀下懒洋洋的打着哈欠。
“伍长,你就别看了,这鬼地方哪有半个人影?凉州这破地方啊就这样,只有为了饱肚子的暴民叛军,就没个像人样的东西。”
已经上了岁头的老伍长狠狠剐了眼躺在他身后口无遮拦的年轻小伙,生的是白白净净,只是不修边幅,翎盔被他挡在面前成了遮阳帽,露出日久不修杂乱的胡茬,嘴里还在念叨抱怨道:“还是咱们青州好啊,这时节草长莺飞,城里的小娘都出来赏春,我和几个哥们就赏她们。”
想到这点后年轻小伙直乐呵,索性挺起身扒下翎盔,看着仍旧一丝不苟四处张望的伍长问道:“伍长,到底啥时候咱们才能回青州啊,我都一年多没见过我娘了。”
一说到久未谋面的娘亲,即使这小伙再没心没肺同样也红了眼眶。
近乡情怯,远乡思切。话音刚落,其余八人也都从地上坐了起来,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人嘴里叼着一根嫩绿草杆,额头脸颊尽是褶皱的老脸一提,露出两行参差不齐的黄牙道:“就你想你娘啊,我还想我闺女呢。也不知道她二舅给她寻到个好人家没,这一来二回在凉州都待了一年多,我闺女要是真嫁人了,我这个老丈人怎么也得渐渐女婿长啥样不是?”
年轻小伙听后顿时急了眼,手掌攀到这人大腿上狠狠一抓一拧,连他脸上褶皱都一同打起圈来。
“严老头,你不是说等我回去把你女儿许给我么!怎么这就嫁人了?”
只知姓氏的严老头一脚踹开这小伙,捂着大腿嘶嘶吸着凉气道:“屁话!我不这么说岩城那一仗你能把我背出来?你这小鬼毛手毛脚的,真当我这身子骨跟你们年轻人一样?马背上颠簸这么久都已经散架了,你还这么用力……”
老伍长听到岩城之后,神情一滞,明显带着不自然的轻笑转过身,严老头自知言失,哧哧的露出两排大黄牙尴尬一笑,使得气氛更为凝重,其余几人也都闭上闲侃瞎聊的话头,只剩下凉地从未停止过的呼呼风啸。
岩城之名,对于侥幸逃过那场劫难的青州余军来说就宛如炼狱的代名词,几万袍泽兄弟死于沙场,十万朝廷精锐一战而败,辎重粮草尽失,尸骨数里可见。
老伍长有些出神,那日夹在山谷中间的岩城大雪漫天,对于从青州远道而来的他们来说是中原不可多见的异象,故而更是记忆犹新。漫天风雪间灼热炽焰如浪涛袭来,拍打在他袍泽的身体之上,空中无数火球自天而殒,焦尸无数。
正二品的骠骑将军死了,他这一标的副伍长也被叛军马蹄踏作血泥,他犹记得那场仓惶败退中一个个倒在叛军刀口下的青州儿郎和叛军士卒一张张狰狞杀戮的面容。
许久后他回过神,发现双手在颤抖,提了一口气后强行将这些注定至死不忘的悲惨回忆释怀后他道:“在往南边行十里,然后回去复命,侯爷可答应我们了,等到平叛之后他愿向朝廷上书一封,我们也就能安然回乡了。”
十人站起身,随手拍打掉沾染在身上的灰尘,正准备上马时,探哨经验丰富的严老头挑了挑眉,右手举掌,旁边几人心有灵犀,连忙按住马嘴,屏气凝神细听起来。
一阵不算醒耳的马蹄渐行渐近,老伍长点了点头,几人瞬间乘上马匹,朝着四周张望。
耳力聪敏的严老头小声道:“会不会是其余探标?伏月城一战后叛军大败,咱们这几日把这小小的朔云郡都快走遍了也没遇到叛军踪影,总不会在今日撞见了吧。”
老伍长双眼一眯,手中抓起背后挂着的短掷枪道:“你可真是个乌鸦嘴。”
东北的荒野上,骤然乍现数道黑影,正朝他们奔来。老伍长粗略一扫,见到这队叛军轻骑和他们人数相仿,杀意迸发,向身后递出个眼神寻求意见。
严老头吐出口中的草秆,手里提着剑身道:“同行是冤家,既然碰到了就没有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之说,人数跟咱们差不多,要是怯战跑了传出去,咱们这一伍所有人以后腰杆可都直不起来。”
其余几人纷纷点头,本来就被西陲军马的鄙夷眼神打量的浑身难受,一日都没舒坦过,这次提回去几颗人头怎么也挽回些颜面,当兵吃粮,若是怕死,还是趁早去做个庄稼汉。
几息之间老伍长见几人表了态,当即拿定了主意,也不用在说什么废话,见到朝他们飞驰冲来的叛军轻骑一夹马腹奔了上去。
叛军轻骑很快,快到毫不逊色于凉州眨眼百里的烈风,等到离的更近,能看清对方装束轮廓时,老伍长这才发现这帮叛军轻骑的特别之处。
看似阵势杂乱的数骑之后,还有被套马杆捆绑并排驰骋的数匹战马,而这帮叛军装束则是他们从没见过的甲胄,通体都被黑色的铁片笼罩其中,还有造价昂贵的面甲,只露出一对眼睛凝视着己方。
如果这只让老伍长惊奇的话,那没有骑乘任何战马仅靠双腿就和战马四蹄齐驱一样快,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跑在最前面的壮汉,则让老伍长倒吸一口凉气。
没能作过多猜想,老伍长手中短枪便脱手而出,在短枪撕空冲着跑的比战马还快的壮汉一头扎下时,他背后第二根短枪也握在了掌心。
与旁边高大大马齐肩的壮汉没有佩戴任何甲胄,一身草黄色的布衣,脚上也仅仅穿着一双结实草鞋,背后挂着一把两刃开山斧。凌空一矛说至就至,在半空中倾斜出个陡样角度直插壮汉面首。
仅凭双腿就和战马四蹄一样疾驰如风的壮汉不慌不忙侧过身,一支粗如壮年男子大腿的臂膀屈弯抬起,一肘将短枪从半空中震拦而下,这一霸气举动更让已经紧泯双唇的老伍长雪上加霜,知道今日是碰到扎手的点子,要不倾尽全身解数,必定一伍十人都要葬身此处。
他右手握着的枪杆狠拍了下战马屁股,又凌厉抛出第二枪,严老头是在这伍时间最长的人,不用老伍长去画蛇添足指点什么,他马头便超过老什长冲向与传言中万人敌毫无区别的壮汉。
这一短枪比之第一枪更为刁钻,枪身平滑直迸,眨眼间便只留一道残影在壮汉小腹前,近乎一丈高的壮汉咧开大嘴冲着举起长剑的老伍长憨憨一笑,身后叛军骑卒骑术娴熟,与站定身子的壮汉擦肩迎向官军几骑,壮汉并不闪躲,反而在短枪临近肚腹之时高高跳起,一脚将劲道浑厚的短枪踩于脚下。
老伍长牙口咬得硌咯作响,严老头已经借着百丈冲势撞向这壮汉,老伍长看着眼前血肉横飞的惨景,瞳孔瞬间缩小。
壮汉并没有如他所想浑身筋骨尽碎飞身而倒,反而是严老头胯下的战马自马头马脖接连着小半个马身成了血泥肉沫!
四十六章:一郡疆场(中)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间,瞬息后大片的血雾飘散直至消逝与空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老伍长和严老头的配合不可谓不天衣无缝,只是流年不利对上了这二十万叛军中首屈一指的怪胎,不论老伍长两发掷枪如何凶狠,不论严老头不惜以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自杀行径依靠战马冲撞,皆作了无用之功。
一直没有拔出身后宣花斧的壮汉双臂力可举鼎,只是微微压低了身子,双手抓住一支马蹄和马脖,便和驯养成优良战马的马匹角力。他双脚沉沙,被强大的冲击力度稍稍往后带退了几寸距离。筋骨尽碎,马首化为肮脏血泥的战马无力倒地,使得壮汉浑身浴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臭味。
老伍长眼皮一跳在跳,和叛军交手前匆忙扫了一眼和壮汉同样浸染血污的人影倒飞出去,重重的落在一旁,两只脚蹬天抽搐。再然后、他就无暇在去关心严老头的死活了。一把锋利长矛顺着他战马身侧笔直而来,他手中长剑由举转横,格挡在胸前,知晓这借着战马冲势的长矛不能硬接,手腕一转以刃口撇过矛尖,堪堪躲过。
有这壮汉的一鸣惊人后,原本单从士气上不分伯仲的两方在这第一轮的厮杀中便像天平倾斜,一方士气如虹,一方畏首畏脚。
先前还在念乡思家的年轻小伙持枪纵马,从已经没了动静的严老头尸首上跃过,两眼通红的他嘶声竭力的大喊出一声杀字,递枪而出,想为地上曾有望能成他老丈人的黄牙老头报仇。战马前蹄腾空,后蹄踏地,一枪之力如雷霆万钧,枪杆笔直撕风而下。
面庞如赤色水帘洞不停滴落血水的壮汉只是淡淡一瞟,仍没有拔出身后宣花斧的意思,仅仅抬起一臂便抓住了枪杆,随即发狠一个转身将年轻小伙连枪带人都从马上扯飞出去,足有两丈之远。
身上仅有薄甲的小伙落地之后翻滚了数圈,旋即被湮没在飞沙之中,生死未卜。
这一伍青州探标既然能从岩城那座火海地狱逃出,战力自然不俗,除去两个入伍没多久的年轻人外其余几个老家伙身上都背负了不下十条性命,对于眼下这种小规模轻骑搏杀最是信手拈来,知晓利害,更知道如何能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优势,这一伍九人在入伍那一天起都被老什长告诫过若能以一臂换一命,莫犹豫。只是眼下这逐渐颓势的战局纵然换去十臂也无力回天。
在老伍长眼中已然成修罗化身的铁塔汉子成了众矢之的,不用他刻意去说,瞬间又有三把枪矛临近他身,老伍长隔开一名叛军后拽过缰绳,拦住叛军两骑,让身边袍泽能无后顾之忧的冲锋到壮汉面前刺出手中一枪。
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老伍长心头如阴霾铺布,在他看来不论力度还是准头都已经臻于巅峰的一枪又被壮汉轻描淡写的躲过。不仅如此,刺出这枪的骑卒还被游刃有余的铁塔汉子腾出一手从马上拉扯下来,一脚狠狠的踩在面首之上,即便周围厮杀之声震动耳膜,他仍旧清楚听见头骨破裂的咔嘣声响。
成了官军斥骑洪流里砥柱的壮汉浑然无惧,在用脚踏碎一名官军骑卒面首之后又将擦肩而过的一骑从马上拦腰截下,满是血渣夹杂着沙砾的粗壮手臂握住背后的宣花大斧,单用斧面便将这骑砸的翎盔飞起,脑袋以常人无法扭曲的姿势靠在肩膀上躺在壮汉脚下。几息之间,一伍十骑就只余下了四人。
战局明朗。
半柱香之后,壮汉一脚踩在深陷黄沙中已经断了气息的老伍长肚腹,将他胸口浸染着温热鲜血的大斧抽出,环顾四方。
“将军,仅一人轻伤,不碍事。”
壮汉没有在意一脸崇敬的喽啰禀报战果,在目送一匹官军战马驮着马上尸首奔远之后便只盯着东方的天穹。
“在行十里。”
“诺!”
在横贯三百里的朔云郡境内,这场短暂却血腥的遭遇厮杀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就如侯霖带领这八万军马自西而东一路往陇右推进,霸王亦是带着十几万叛军西辙而来,与侯霖遣出无数哨探一样,叛军亦是如此。
像这铁塔汉子带领着的精锐骑卒,进入朔云郡的共有八千人,八千虎骑营!
朔云郡荒野,凉州七郡风景大同小异,除去有着塞外江南之称的陇右郡还算养眼外其余六郡皆是清一色的黄沙厚土,天地寂寥。
荒野一日前还是乱石野草,一夜之后便生起了一片连延两里的营帐,远远望去,还有不少身着鲜红色大汉战甲的士卒在布置拒马和栅栏,显然是要在这片荒原上驻扎一阵子。
已经贵为雍凉侯的侯霖一如以往,素袍木簪,没有丝毫王侯那股雍容华贵气质脱俗可言,除了士卒将尉称他一声侯爷外,这个和王侯功勋看上去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年轻人更像一名寒门士子。
甲胄只有在就就寝时才会脱去的云向鸢一脸怒色撩开大帐布帘,侯霖抬起头,云向鸢一巴掌拍在支杆上,让大帐好一阵摇晃。
“昨日遣出去的十伍如今只有一伍回来,还只剩下四人,伏月城的一仗算是把叛王给惊动了,听侥幸回来的哨骑说充当先锋斥候的是叛王麾下最精锐的虎骑营!”
云向鸢深深吸上一口气,这才缓过气来,发现帐中除了侯霖外,这八万大军能说的上话的校尉将军都在帐中。
侯霖打量了云向鸢一眼,随即紧锁眉关,转而语调风轻云淡道:“这不是你希望的么?霸王主动入朔云郡,总比缩在陇右郡里当王八要好,咱们的粮草已经不多了,必须速战速决!”
云向鸢长吁一声,先是看了眼帐中几位青州系的将尉,又偷偷瞄了一旁闭眼不语的谢狄春,收敛嗓门道:“我青州骑卒本来就不多,这下算是全赔进去了,除了我骑都尉编制还算完整外,几个岩城之后东拼西凑的骑卒营加起来都凑不够两千人了!”
谢狄春闻言睁眼,没有理会云向鸢,反倒与李义互使了个眼色道:“霸王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青州骑战不敌虎骑营,那就我们西陲的骑卒顶上,朔云郡是一马平川之地,要是前锋哨骑都被打的畏畏缩缩,军情有限的话,这场仗就不用打了!”
侯霖心里暗叹口气,依他对云向鸢的了解这座已经被众人唾沫喷的到处都是的大帐内又免不了发生一次争吵,可出乎意料的是谢狄春嘲讽十足的话语只让几个青州系将尉变了脸色,云向鸢反而摊手耸肩,不置可否。
“知道你们西陲军常年跟西羌蛮子在马上对捉厮杀,想必即便碰到了霸王的虎骑营也落不了下风,交给你们就好咯。”
李义嘴角一咧,摇了摇头,谢狄春淡淡看了他一眼不在开口。
侯霖轻咳两声,将大帐内所有人目光吸引到他身上道:“朔云郡地势便于骑军拼杀,霸王的虎骑营更是善于百里奔袭,寒胆城和岩城两战足已说明这个在武威郡里挖了数年矿的家伙精于兵法谋略,更知奇兵之变,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叛军究竟有多少入了朔云郡,我军优势所在在于无后顾之忧,不像叛军还要分兵布守武威陇右两郡边境,这就交给谢将军和李将军二人了。”
李义轻轻点颌,春风一笑道:“侯爷放心,西陲军随侯爷入凉地就是为了扫清叛贼,职责所在,担负于肩。”
侯霖报之一笑,对左手下席的荣孟起示意,荣孟起语气紧肃道:“叛军自号二十万众,可几场大仗打下来据军情实报可战之兵不过十万,其中包括霸王虎骑营在内的精锐兵马绝不超过四万,唯一变数是攻占了苍城之后取得了武库和粮仓,带甲之士难以概述,我军八万之众,除去伏月城外朔云郡内再无根基,粮草仅够几十日之用,战备马匹只有两千匹,军械武器难以补充……”
侯霖挥了挥手打断道:“总之一句话,凉州官府给予不了我们任何帮助,不论是兵源还是军资,咱们的梅刺史连一颗铜板都不会给我们,咱们只能以战养战,败一场、错一次,满盘皆输,我们是一支彻彻底底的孤军。”
荣孟起神情凝重,接着侯霖话头继续道:“故而此战得失不在一城一县,甚至我们收复整个朔云郡于凉州大局也于事无补,只要霸王不死,叛军旗帜一举,武威陇右都会有成千上万的灾民响应举事!”
荣孟起攥起拳头,摆袖轻扬:“只有杀了霸王和他底下的十二将首才能一劳永逸,彻彻底底的扫清叛军!”
帐中所有将尉齐齐站起身,左拳抱胸。侯霖两手扶着案台长舒一口气,这位大汉百年来首位外姓封侯的年轻书生看着帐中杀气凛然的众人,字字如钉道:“一扫七郡、平定凉州!”
“诺!”
四十七章:一郡疆场(下)
朔云郡汉阳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座仅次于朔云郡郡城规模的古城历史悠久,足以追溯千年之前,在大汉开朝立代之时,就已经是人丁兴旺,千年沧海桑田一过,现如今,在荒野上古城墙的断壁残垣旁,风沙一如千年之前,寂寥肃杀。
已经被叛军囊括其中的汉阳城旧名已不可考,只余下在新修缮建造的城门外数里的一块古碑上有两个无人能识的古字,要是放在地灵人杰的中原,免不了士子缅怀赋诗,慷慨激昂上几句说不定就流传百年的佳句。只是在这重武轻文的凉州大地上,也只有顽童在嬉戏间会攀上似乎一脚就能踹塌的古碑打闹。
数骑成行而过,大战在即,风雨飘摇,只担心自己脑袋明天睁眼还在不在肩膀上的士卒更不会有闲情雅致去打量身边这块古碑一眼,只有走在这行轻骑最后面的年轻男子手捧头盔回头望去。
汉阳城数丈高的城墙轮廓映入他眼帘,虽说对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凉州人而言,不论是武威郡还是朔云郡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版刻的模子,把眼睛瞪出眼眶也瞧不出个不同,他仍旧驻足停下马,才在汉阳城内接收完补给的年轻男子神色恍惚,片刻后方回过神,使劲摇了摇脑袋,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道可不能大意分心,在战场上一小下出神,往往就是生死之差。
行不过数里,打头的伍长挥手示意,一路上从未有过一人开口说话的骑队戛然而止,几乎是在同一刻勒住缰绳,整齐的让人咂口。
几丈距离外,单独牵领十匹辅马的骑卒也同样停住步伐,从身后马匹上取下两大袋灌满的水囊抛了过去。
“过了汉阳城,可就真会碰到官军了,咱们啊运气算好,一路上没碰到半个人影,不像姓吴的混蛋那队,二十里撞见三队官军哨骑,砍了不少脑袋可自己也挂了彩,差点就没命了。”
年轻男子默不吭声,其余几人也如他一样,只是做着自己手头上的事;喂马、饮水,检查武器,这类简单又枯燥的流程他闭着眼睛都能毫无差异的做出来。
作为二十万叛军中名声最为显赫的虎骑营一员,年轻男子心里还是颇为傲气,只是从不流露浮现。两年前同样因为旱灾不得已入寇的同村十六人,还活着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其中两人还落得个断肢的下场,属他混的最好,那些普通卒子望他时的敬畏目光更让他觉得浑身舒坦,接连着几场大仗又把以往在村子里都不敢正视的官老爷打的落花流水,那时他才恍悟原来穿着绫罗官服的大人们一样贪生怕死,刀架在脖子上一样会屁滚尿流,从他第一次杀人之后,他就只信服手中的长矛和只遥遥看见过背影的霸王。
至于其余人、哼,算个屁。
开口说话的伍长见没人搭腔,只有战马低鸣和灌水的声音,尴尬的干笑两声,年轻男子身边喂马的一人心不在焉道:“官军而已,算什么啊,咱们谁手上没有几条官军人命?宰他们和杀兔子区别不大。伍长你可是最早跟王上杀进寒胆城的老卒了,岩城一战更是提了四颗官军脑袋,还怕打仗啊?”
年轻男子听后与其他人一样,停下手中的活望向正抚摸马鬃的伍长,胡茬杂乱的虎骑营伍长摇了摇头道:“怕,怎么不怕;打的越多就越怕,倒不是怕自己会死,是怕哪天杀人都杀的麻木了,没感觉了,那活着死了就没区别了。”
年轻小伙咬了咬下嘴唇,听的不甚明白,杀官军可不就是为了活命?连泥潭里的王八都知晓好死不如赖活着的道理,总比被别人砍了脑袋要好吧。
伍长蹬上马蹬,转而换了一副肃穆神情,连眼神也冰冷起来,他闭住双唇,手掌拍了拍头盔,所有人瞬间骑上了战马继续西行。
五里外,一伙同样以伍成队的官军轻骑扇形铺开,每骑间距二十丈缓缓前行,只是与一般大汉官军装束不同,没有那鲜艳如火的赤色甲胄,没有一竖独帜的长翎,而是身着在黄绿荒野中极为瞩目的白色盔甲。
西陲雪狼营。
烈日炎炎下,人马俱惫,凉地所产的马匹又称寒马,耐力极佳,与北原之上膘肥的匈奴战马不同,寒马大多瘦骨嶙峋,但四蹄有力,只是不善驮物,霸王在拉起八千人的虎骑营之时对此就大费脑筋,按他原本预想是要建立一支可破阵的重骑军,可能够支撑一人外加铁甲重量的寒马寥寥无几,只能把甲胄厚度重量一减再减,放在重骑行家的燕阳军眼里就尤为不伦不类了。
同样只有凉州马场供选的西陲军也好不到哪去,和燕阳军同样抵御外侵的西陲军不止一位将军有过重甲成列,旌旗如林的想法,却都是东施效颦,无功而终。而寒马劣势除去不堪重负外,还有耐寒不耐热。
这伍有三张异族面孔的雪狼营骑自离营十里后,每个人嘴里都蹦出几句骂骂咧咧不堪入耳的话,到这快见着汉阳城城墙时,每匹战马都被烈日晒得怏怏无力,从十里一洗马鼻到三里一停,已经与西陲边军的规矩南辕北辙了。
十骑又凑到一起,拿出快见底的水囊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其中一张与汉人完全不同的粗犷面孔用蹩脚的汉话喊道:“这朔云郡怎么比西陲边上还要荒凉,谁他娘的以前给我吹嘘说凉州境内有山有水有风光,还有无数娇滴滴让人骨头酥的小娘们,老子回去就削死他!”
几人哄然一笑,又有人道:“少发牢骚了,老子这一路水没喝几口,全让这老家伙给用了!现在嗓子眼干的要冒火都不舍得灌一口,拿唾沫灌喉咙,他娘的!”
这人话虽如此说,却还是从已经存货不多的水囊里取出一瓢,拿头盔接着捧到他战马嘴下,一脸宠溺的看着这随他出生入死的老家伙饮水。停歇片刻后,几人刚骑上战马便看见了远处的叛军虎骑营一伍,拿舌头舔了舔头盔里剩下的几颗水珠,低声吼道:“遇敌、备战!”
天地交连的远处,虎骑营一伍同样看到了这伙官军,年轻男子举起手摁了摁眼角旁的穴道,被太阳晒闷的头脑瞬间清醒,紧跟着几骑缓缓逼近。
哨骑相遇,少有遇敌逃避者,一旦避让,不但无法继续前行无功而返,自己一伍负责盯梢的地界也都让与了对方,所以一旦照面,免不了是一场小范围的冲突厮杀。
方才扬言要削人的异族骑卒眼尖,看见伏曳一旁的辅马,吹了一声轻佻口哨后道:“这就是叛军的虎骑营?看样子像回事,就是不知手底下功夫如何。”
两队骑卒渐行渐近,虎骑营伍长心中一直默数距离,确定临近弓弩范围之后一勒缰绳,细细打量面前同样用带着杀意眼神揣摩己方的官军哨骑。
“有些不对,这伙官军身着的是白甲,凉州内可没听说有这么一支军伍,小心些。”
虎骑营伍长心中暗暗猜测,刹那间便把远处十骑的甲胄装束与军报上进行对比。
外人只知道二十万叛军皆是无粮暴起的荒民组成,除了人多势众外没有半点像支军伍的样子,甚至连凉州官府至今仍觉得叛军作战就是一帮昔日做着农活摆弄庄稼的糙汉挥舞着农具蜂拥而上,跟兵法韬略八竿子打不着。可事实上在汉阳城里几路充当前哨的虎骑营早已把一路上所遇官军的数量军械地点相互通气,甚至连官军马匹的高度都有粗略研究。
虎骑营伍长嘴里那个吴姓王八蛋更是极其不情愿的把自己一伍数条人命换来的情报全盘托出,只因为四个怕是凉州官军都没几人记住的大字:
军令如山。
虎骑营伍长轻泯嘴角,姓吴那混蛋遇到的官军是青州残军无疑,但青州军内可从没听说有甲胄皆白的军马存在,唯一一个和普通官军装束不同的骑都尉他们虎骑营早已打过交道。
“猛虎下山!”
虎骑营伍长咧开嗓子大喊,对面的十人一头雾水,雪狼营骑中一个碧眼苍髯的异族高声回道:“干你姥姥!”
虎骑营伍长轻啐口痰,举起无缨长枪。
“不是朔云郡的自己人,杀干净咯,一个别漏。”
七人迅速向两边散去,年轻男子手里挽着一张硬弓朝南而奔,始终游离在官军射程之外,虎骑营伍长对着身后两人点了点头,把面甲取下,只露出一对黑漆眼眸彰显着盈盈杀意。
雪狼营十人纹丝不动,大喊一嗓子后的碧眼骑卒舒坦不少,手指向两边网罗散开的挽弓骑卒道:“有点意思啊、这是把咱们当猎物了。”
一路上一言未发的雪狼营伍长喑哑道:“别大意,青州轻骑虽说是孬了些,可也说明叛军虎骑营并没之前听的那么弱,出营前将军可是吩咐过了,摸不到汉阳城下,就别回去见他!”
先前喂马的汉子掂量起一根簇锋掷矛,嘿嘿一笑。雪狼营伍长眉头一沉,看着呈锥形冲来的虎骑营三骑,抬起手中长枪。
“杀!”
四十八章:任驰骋(上)
有了寥寥几字的‘寒暄客套’后,两边沾满对方鲜血的猛兽不在出言讥讽,**裸露出獠牙准备招呼对方,本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也用不着在放什么狠话来激怒对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雪狼营这边的伍长在看到虎骑营三骑并出奔来后,手中长枪一舞,同样以三骑招架而上,两边都深知看似这无脑的鲁莽对拼里暗藏玄机,决定这场注定要死上几条人命的拼杀关键不在于短兵相接的对冲六人,而在于朝着两边包抄的其余几人。
异族面孔的雪狼营骑卒面无表情,策马缓奔游离于外,一双比汉人要亮泽太多的碧色眸子一眨也不眨,只盯着挽出一张硬木弓的虎骑营男子,眈眈而视。
当他们俩人相距两百步左右时,荒野中央的六骑已经是咫尺距离,虎骑营男子果断转过身,侧马挽弓,手中硬木弓应声而发,一根白羽箭矢瞬出,以一道流虹弧度射向同样以锥形阵冲锋的雪狼营三骑。
充当锥形阵凿头的雪狼营伍长不得已低下头,战马冲锋的速度也稍减几分,好在身后距离相隔数丈的两骑袍泽也一齐压满速度,使得阵型不乱,箭矢从他头顶掠过,钉在不远处的沙石之上。
家乡远在东羌郡以西群山之中的雪狼营骑卒紧咬嘴唇,淡然面容浮现出些许紧张,按他以往的经验之谈,单是靠双臂张力的弓箭射程绝无这么远,既然这叛军骑卒敢于张弓出这一箭,说明他臂力毫不逊色西陲边上的精锐弓弩手。
他正了正神色,半蹲在马背上,突兀站起身,已经勾在手掌许久的掷枪举过脑后,面向正要搭弓射出第二箭的虎骑营男子。在一阵胸膛上下吐纳起伏之后旋即甩出,虎虎生风。
羌人战士多善投掷,在马背上他使不出族中代代相传的八叠步投,却一样不容小觑。掷枪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后笔直落下,虎骑营男子伸出一掌摁在马头,抚慰已经感知危险的战马,另一只手拽住马尾,吃痛后的战马长鸣一声,向后打转,掷矛随嘶鸣而落,钉在了之前马头所在的地方,飞溅起的沙砾砸在战马两条前蹄上,更让虎骑营男子心有余悸,看向掷出这矛的羌人目光里蕴含的杀意也便更浓厚。
羌人轻叹口气,这矛他是朝着虎骑营男子所掷,准头还是差了些许。
同时,荒野中心的六骑也碰撞在了一起。
雪狼营这边在第一根箭矢之后又在马上变换身形躲过三支来自不同方向的箭矢,冲锋阵型也就有了破绽,致使前额已经被汗水浸湿的雪狼营伍长倚臂前挺的枪锋也有了偏差。
同样叛军虎骑营这边三人也不好过,为了应付两根交错袭来的掷枪,虎骑营伍长不得已死死拉住缰绳,除了战马马脖上留下了一条鲜红血痕外,他身后一骑亦被一根箭矢擦伤,肩膀上的吞兽花纹被削去,所幸并不碍事。
当六骑临近交手时,就没了对峙时预想的章法那样,完全凭借自己本事厮杀。
眼中只有眼花缭乱寒芒四点的二十骑并不知道,汉阳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如他们一样遭遇拼杀的虎骑雪狼两营骑卒,加起来足有千人之众。
就在雪狼营伍长刺出第二枪的同时几十里外,一个无名小矮丘上侯霖用一根树枝歪歪扭扭的写下汉阳城三个字,又随手握住一块石头,置于上面。
侯霖抬起头,谈不上什么风雅举止,左衽长袍拉的半开,露出能瞧见一角的箭伤伤疤。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抹去鬓角汗珠道:“之所以让谢将军把哨骑都遣在汉阳城四周,是因为汉阳城的地势就如同朔云郡在凉州的中枢一样,是必争之地。霸王携众入朔云郡,来势匆忙,按现在有的军情和时日来算汉阳城应该还没有大军驻守,夺了此城便等于稳固住了半个朔云郡,退可据伏月城而守,进可扎于陇右郡边,霸王不是兵法的青稚雏头,知道这城得失的利害,在晚上些时日咱们可就瞧不见汉阳城的城墙了。”
矮丘上,人头攒动,矮丘下,旌旗翻涌。
一位西陲将尉轻敲自己脑壳道:“那按照侯爷的意思是要抢在霸王前面攻下汉阳城?”
侯霖狡黠一笑,一旁的荣孟起道:“汉阳城,鸡肋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抢在霸王前攻占此城不难,难得是据险而守,霸王军马人数绝不少于我军,汉阳城方圆数十里再无坚壁拱卫,我孤军守孤城,必败。”
矮丘上一阵喧嚣,发问的西陲将尉轻笑道:“那要怎么打?守不能守,攻又不能攻,难道等霸王大军杀到?”
侯霖笑容幅度更甚:“就是要等霸王的军马到,打他个措手不及!”
没有和人群扎堆的李义淡淡道:“围点打援,侯爷好算计。”
侯霖抬起头道:“还得仰仗西陲军的众将士浴血沙场,我啊,也就在这土丘上指点江山可以,临阵运筹帷幄,李将军和谢将军才是行家。”
“侯爷决胜千里之外,过谦了。”
趴在一人背后手里拿着一把破旧扇子的云向鸢挥手道:“你两就别互吹了,叛军可不是人人拿捏的软柿子,牙口不硬反被嘣,咱们啊、输不起!”
侯霖李义相视一笑,从没在军议之时开口说过话的秦舞阳破天荒的出口道:“霸王擅长骑兵作战,常常以步卒陷阵,骑军取胜;虎骑营更是他一手精心调校出的精锐骑军,若是不能在正面战场上与虎骑营一战,战前规划再多也都只是痴人口中的梦话。”
李义微张嘴,瞥了秦舞阳一眼,带着不予质疑的傲气道:“多虑了,我西陲军真没怕过谁。”
汉阳城西数十里外。
人数仅有二十的小战场上终于有了伤亡。先是以虎骑营骑卒被一枚掷枪从马上刺穿,钉在了荒凉戈壁,而短兵交手的六人中除了两边的伍长外,四人三人落马而亡,另一人腰侧还横刺一把淌血的佩剑,静静的趴在原地打转的战马背上,早已断了气息。
雪狼营伍长半边白甲染的鲜红,手中长枪在其中一名虎骑营骑卒的胸膛之上,斜插进沙土之中,手掌握在剑柄上一攥,就是血汗从手掌纹路流出。
自始至终,没有一人开口。
土丘上,侯霖又在充当汉阳城的石块两边用树枝划出两道线,顺带着凭记忆把陇右郡郡边模糊的给描画出来道:“霸王一旦得知汉阳城被围,必定兵分两路来救。”
“霸王要是知道咱们意图不来呢?”
侯霖被打断后有些不悦,扫了一眼开口的人,开口的西陲将校也不胆怯,反而撅着嘴角与他对视,知道这帮心高气傲的西陲将校不是自己在这靠画几道横竖就能说服的侯霖耐着性子解释道:“这圈套是不高明,瞒不过霸王,可他必须得来。”
打断侯霖的汉子得寸进尺:“侯爷、要是不来呢?”
一声‘侯爷’声调拖长,调侃十足,怕侯霖挂不住脸的李义轻咳一声,用胳膊肘捅了这人一下,比起侯霖在西陲军积威太多的李义威慑之后,这人才收敛几分。
侯霖死盯着他,片刻后低下头,手里拿着树枝点了点代表汉阳城的石头道:“霸王不会坐视不理,看着汉阳城落进我军之手,让我们稳固住现在夺来的地界稳扎稳打,他知道有诈,也迫不得已一定会来。”
“既然用了跋涉攻坚的虎骑营作为哨探,说明霸王心里很急,他急什么我不知道,但打仗就是看谁稳得住,这点我明白的。”
侯霖扯了扯外翻的左衽胸襟,那人已经遁进人群中默不作声。
侯霖也没有乘势在出言指桑骂槐,他心知肚明,在场的将尉里对他心服口服的没几个,表面上和气恭敬的李义也仅仅是表面。正要到了战况危急的紧要关头,他这个本就是空架子的雍凉侯就会彻彻底底变成一个花瓶。
凭借自己本事成为西陲五庭柱的谢狄春和李义绝然不会到那时让他来发号施令,只会觉得他碍眼。至于青州军这边……
侯霖站起身,用脚尖踢开石子,看着正在驱热扇风的云向鸢,心中茫然。他能猜到谢狄春和李义心中如何作想,可对当初在岩城冰天雪地里背他逃出生机的云向鸢捉摸不透。
服众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是身边这帮虎狼之师?
侯霖甩开树枝,看了眼不知何时一样被孤立在外独立一旁的荣孟起,仍旧风度翩然,不负凉州幼麟的名号。
人艰不拆啊!
与此同时,汉阳城西的厮杀也拉下了帷幕,白甲成血甲的雪狼营伍长一步一瘸的牵着虎骑营放在一边的辅马走进脑袋尽被割掉的血泊里,四仰八叉的躺下。
手里提着两颗人头的碧眼羌人抹了抹嘴角的血迹,背后的枪袋里已经一根不剩。
雪狼营胜了,却是惨胜,余下不到一半的人数更是人人带伤。
看着大腿上还插着一根箭矢的伍长碧眼羌人沙哑问道:“老甘也死了,这小子在西陲边上冒着箭雨都毫发无损,居然会死在一把叛军丢出的短剑上,呵呵!”
看着笑容苍凉的碧眼羌人,雪狼营伍长强忍着疼痛支撑坐起道:“十颗脑袋,勉强交差了,把兄弟们尸体也一并带回去吧,往回走的路上应该是碰不到叛军了。”
一直和伍长不对眼的羌人抬杠道:“碰到了呢?”
“一样带回去!”
羌人面色柔和了许多,抱拳挺直了腰板:“喏!”
四十九章:任驰骋(下)
晨有三千白甲扬鞭出营,暮归之时白甲染晚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汉阳城西五十里外的荒原,比起贫瘠苍茫的东羌郡唯一胜出的一点便有数条称不上阔江大河的暗流小溪,沿着古河床流域隐蔽在土块沙层之下,有了水源,大军才有了立营驻扎的资本。
凉州之穷,贫寒便体现在这水上,江南之富,饶在鱼米之乡。
已故的御史大夫梁云曾经就给泰天帝上书说过,若是放在其余一州,即便旱灾也不会出现凉州的燃眉险情,民成寇、鼎烹人。
数排拒马杆和铁蒺藜埋在大营外,除了辕门的行路外,八万军中所有的木柱都被削成了拒马摆放,委实是被霸王虎骑营善奔袭的几次光辉战绩打的怕了。第一个成了马蹄下亡魂的武威郡府寒胆城,几千武威郡精锐郡卒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虎骑营掩杀一同,连城门都来不及关闭便成了路边的尸骨。
岩城一战,侯霖更是几番死里逃生,对于那日隆冬大雪和漫天火光记忆犹新。更忘不了城外那场燕阳铁骑杀退虎骑营的一战。
想到这,侯霖露出个满足笑容,也不知马瑾那小子怎么样了,长安宫变,正值年轻力壮却暮气沉沉的泰天皇帝死社稷,作为大汉国之屏障的燕阳府按理不该像一潭死水一样毫无动静,苦于深陷这凉州兵事又无消息来源,侯霖只能凭着零零碎碎的小道消息来拟想燕阳军和马瑾的动向。
侯霖两只手揣在宽大袖口里,交叉摩挲。郑霄云侍立身侧,这才显得稍稍有了些高位者的气态。辕门下方,谢狄春腋下夹着头盔看着一队又一队替代青州骑出哨探情的雪狼营复命归营,身影被西斜落日拉的细长,伶仃孑然。
“谢将军总计放出去了二十伍雪狼营骑卒,到现在只回来了八队,刚刚回来的那队前几日我才跟他们伍长闲谈过几句,是个典型的凉州汉子,豪爽大气,只是没能回来。”
侯霖站得笔直,谢狄春的倒影恰好拉在他脚下,他向前迈了一步,有意避开谢狄春倒影的脑袋,只是很快又缩了回来,仍旧在原地站立,听到郑霄云略带感伤的话语后脑袋轻点,致意自己听见了。
“回来的其他几伍各有伤亡,有一伍在乘马的只剩下两人了,身后用缰绳牵系的战马上都是被驮运回的尸体……”
侯霖无悲无喜打断道:“我一直站在这,我看得见。”
郑霄云语塞,低下头长叹一声道:“可惜这帮西陲汉子,若是搁在西陲边境上,不知能多杀多少黑羌人,结果却在咱儿大汉自己的地盘和自己的人生死相向。”
“大汉千年,从来都是内忧多于外患,几次外族侵扰前必定是朝纲不正,奸佞当道,才致使国力衰颓给了外族可乘之机。唯有这次大乱不同,国力正盛之时天子蒙难,四方云扰,凉州又遭遇百年大旱,七郡内万亩田地颗粒无收……”
侯霖回过头,轻笑一声道:“扯远了,当下要务实,可不能像在学士府时那样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了,几千年来哪一个名将是在纸上唾沫上画出说出的。”
郑霄云眼见天色开始昏暗,侯霖抢先道:“你先帮忙把营帐里的火生起来吧,凉州这鬼天气,午时能把人晒干,晚上能把人冻僵。”
“我在站一会。”
侯霖一如辕门下站立如石塑的谢狄春,仍由晚风扑面,屹立不动。
又是一行雪狼营骑卒归营,六匹战马、三人,七具尸首。居前的伍长见到谢狄春后捂着肚腹下马,露出两行血齿艰难一笑道:“将军!”
谢狄春身影一顿,看到伍长身后的马匹上被一把断掉持杆长矛贯穿胸膛的尸首,生生抑住悲愤语气故作平稳道:“禀情。”
肚腹被简单包扎还在往外渗血的伍长正色道:“禀将军,我伍在汉阳城北二十里外遭遇大批叛军,人数过千,几乎人人披甲,步卒居多,好在没有被发觉,只是在归来途中遇见一支同样回城赴命的叛军哨骑,截掉了九人,剩下的一个让他跑了。”
伍长通红的手从肚腹上松开,猛然抱拳低头道:“是末将无能!”
谢狄春扶住他臂膀:“伤势如何?”
伍长灿然一笑:“不碍事,捅我这剑的叛军卒子人头就绑在我马上,将军,末将斗胆在请个情,能否把我这一伍的军功全算到七个阵亡兄弟的身上,他们家眷都在东羌郡,刘贸然那小子上面还有双亲要抚养,最小的弟弟才上书院,缺银子……”
谢狄春看着眼神里真情流露的伍长,瞥向身后那匹战马的主人。
被削掉长杆的矛尖依旧锋利,白甲尽红,即使侯霖隔着很远,一眯眼还是瞧见了横趴在马背上的尸首除了血已干涸的矛头外,还有两支箭矢深深嵌入分不清血肉铁甲的躯体里,连同战马都后背都被血浸的鲜红。
一叶可知秋夏更替,一眼可知战事惨烈。
还在喋喋不休的伍长没有注意到谢狄春扶他的双臂在轻微颤抖,即便他注意到,也不会觉得这位年纪轻轻便在西陲边上让黑羌贼子闻风丧胆的五庭柱之一会有外露胆怯的一刻。
“吴桐这小子帮我挡了一矛,不然就是他牵我回来了,将军,我这一伍都是苦命孩子,虽说命背不能怨父母,咱雪狼营战死了兄弟更不能怨上面的将尉不是?吴桐这小子对将军你最是崇敬,曾经私底下悄悄告诉过我,入雪狼营就是为了将军你,他家里更苦,要是没抚恤送回去怕他那个断了一臂的哥哥就活不过今年了。”
伍长看着一动不动紧咬双唇的谢狄春,一下急了眼,下意识就要下跪,却被谢狄春死死拽住。
“准了。”
六马入营,三个还活着的将士牵着七名已死去的袍泽,羁绊仅仅是两根缠成死结的绳索。
侯霖眼眶莫名红了,他当然知道在这茫茫荒野上带回六具尸首有多难,但他更相信不论身陷怎样险境,被多少敌骑追围,那两根绳索都不会断。
肚腹处鳞甲破碎如一张蛛网的雪狼营伍长在经过侯霖身边时还不忘稍稍一停,举起手缝都是尘灰血泥的拳头,郑重一礼道:“侯爷!”
这大概是侯霖笑的最难的一次了。
走到谢狄春身边时,侯霖这才发现;这个似乎为了杀戮而生、西陲最年轻的五庭柱,抹了抹眼角,血丝密布的眼眶移到侯霖脸上,漠然道:“朔云郡的风沙不比西陲边上的小啊?”
无数说辞在侯霖脑海里如走马灯花闪过,当他吐出口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双肩更加沉重。
“对不起。”
谢狄春一脸疑色的看着他,倏忽轻哼一声,如往日一样不近人情道:“军报我大致总结了一番,每伍遇到的叛军骑卒共计十人,外携辅马十匹,是虎骑营无误。叛军已经入驻了汉阳城,不光是虎骑营,南北两边都看见了人数过千的步卒行旅,看来我们还是晚了一步。”
谢狄春侧过身,背对着侯霖声音缓和下来道:“我知道你为何要说对不起,但你不必说,入伍前他们就知道西陲军不是凉州境内混日子的郡兵,保不齐哪天就会没命。底下将士不知道你这个侯爷来历,当你是奉朝廷之命的入凉钦差,我却知晓你穷的叮当响,不然来西陲不会连几箱收买人心的黄金都没有。”
侯霖欲言又止,谢狄春举起一掌让侯霖闭嘴,自己继续说道:“我也知道天子死了,天下必定大乱,没了天子何来朝廷?按国法阵亡疆场的将士家眷该拿的那五十两银子也不会有人送到他们家中,说的更难听些、我底下这帮不知为了什么卖命的弟兄,都是白死。”
侯霖狠狠拽住衣袂,眼神凶煞。谢狄春手抓立翎提着自己头盔,苦笑道:“这帮西陲汉子不该死的这么没价值,不过你放心,我在边军这么多年还存了些积蓄,起码不会亏待跟我出生入死的将士。也不瞒你说、烧了这么多黑羌部落,西陲军里还是有不少能换真金白银的好东西,我们也没傻到都上缴到国库。”
谢狄春看着转而一脸懵懂的侯霖,一副奸计得逞后的狡诈笑容道:“侯爷啊、你不会上告朝廷表奏我西陲军贪赃枉法吧。”
侯霖没开口,只觉得谢狄春这副从没见过的神情让他毛骨悚然。
“阵亡将士的家眷会收到抚恤银两,一个铜板都不会少。这事你就不用费心了,不过我告诉你这事不是让你心里好受些,我西陲男儿的性命不是一堆银子便能买回来的。”
谢狄春‘大不敬’的用食指指着侯霖,一字一点,像是想点进侯霖的心口深处:“侯霖、你要真是为了平叛就好好思量思量接下来的仗怎么打,我西陲军把军情给你拿了回来,就是为了后面能少死人。”
侯霖瞪大了瞳孔,看着双眼逐渐冰冷的谢狄春放下手,寒声道:“你要是为了西陲的兵权假借平叛之名行割据谋逆之事,我谢狄春必摘你项上人头!”
侯霖置之一笑,敲打自己的佩剑道:“真要有那么一天,还请谢将军割我人头时莫犹豫。”
日渐西坠,辕门之下、一甲一袍,四目相汇。
五十章:平沙风波(上)
朔云郡战事如火如荼,却对平沙城里的凉州权贵没有丝毫影响,该吃喝玩乐的事情照样一个不拉,连手握凉州最后数万郡兵的凉州监军秦朗都能从繁忙军务里抽出身,去见一见他的顶头上司、凉州刺史梅忍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个月前那封来自蜀地的圣旨内容在平沙城里掀起轩然大波,一口传一口,到后面百口相传。大汉百年来第一位外姓封侯的年轻人就成了平沙城风口浪尖、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不少百姓都后悔在西陲军入城之时没有向前挤上那么一挤,一睹这位年轻王侯的尊容,若是在沾染些贵气更是再好不过。
莫名被一桩泼天富贵压身的年轻人不光在平沙城平民百姓口中为之乐道,平沙城以北的成片庄园府邸里不少能进出郡府的大人同样嘴里常常念叨,只是听起来刺耳罢了。
亭安王府里传出一句‘三足金蟾一步登天’后,很快便有起哄者损其为吃着天鹅肉的癞蛤蟆。说出这话的人与侯霖素无瓜葛,在平沙城这座黄紫俱众的城里也只算是个不打紧的小人物,一语传出后很快成了王府的座上宾,不知使多少人眼红,一时间侯霖成了众矢之的,就连王府里一个老迈昏聩的柴工都能把侯霖骂出个花来,更不要说平沙城里趋炎附势的商贾们,恨不得生剥了名叫侯霖这小子的皮。
打平沙郡境边上一路风尘仆仆回来的凉州监军秦朗入城之后马不停蹄,身后只跟了四名侍从,可想行程有多急。
城门前的侍从连忙驱赶人群,秦朗扬鞭策马,直朝郡府而去。
有些时日没有出现在郡府里的亭安王早已等候多时,郡府后院的榭亭里除了这位王爷外,还坐着凉州刺史梅忍怀,自打那封圣旨送达凉州后,一向以微笑面容视人的亭安王在没笑过,反倒是一向忧心忡忡的梅忍怀泰然自若,没瞧出半点端瑕,秦朗大步迈进郡府内,到了榭亭后单膝跪地,正要大声禀礼却被如坐针毡的亭安王抢先道:“真胜了?”
秦朗均匀了会儿呼吸,长吸口气道:“报王爷,确实胜了,伏月城破敌过万,城外荒丘挖了足有数里的长坑掩埋尸首,做不得假。”
亭安王听后面如冷霜,久久不语。
梅忍怀斜眼看着失态的亭安王,心中暗自发笑,只听说有狼心狗肺的人过河拆桥,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还真不多见。荐书是他和亭安王联名上奏的,原想着顶多封侯霖一个杂号将军,他们便可借机接过西陲军和残余青州军的兵权,名正言顺,纵然那个敢当着王爷和他面拔剑的浑小子在无赖,也不敢抗旨不尊。谁想到事出反常,落下的是一顶辖领凉州两郡的王侯帽子,反倒成全了侯霖。
梅忍怀将手从宽大袖口里抽出,轻轻按在亭安王背上,强忍着笑意道:“王爷息怒,既然蜀王他意已决,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只能遵旨。”
亭安王缓缓侧过头,一笑置之。
亭下秦朗嗅出这非比寻常的凝重气氛,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知。
“继续说。”
秦朗将头埋得更低,继续道:“可靠军情,霸王已经率军入朔云郡内,与雍凉侯对峙,大战在即,近日我军部下听闻伏月城胜后也多是请战之人,末将此来也是为了这事想要请报刺史大人,是否出军。”
梅忍怀不谙兵事是凉州众所皆知的事,不光是他。大汉九州九刺史,个个皆是笔杆子出身,若非如此,凉州事态也不会成今日局面。外人听来秦朗这话有些故意打梅刺史脸的意图,唯独亭中亭下三人知晓几万郡兵的去留归属,只听梅忍怀一人所言。
梅忍怀皱了皱眉,拿捏不定。寒胆城破时他以为能打,结果输了一仗,霸王挥军抢掠朔云郡之时,他避其锋芒,导致陇右郡孤立无援落入叛军之手。治理一方,颁布政令他还有几分心得,可这沙场金戈完全是个门外汉。
梅忍怀自然不会露怯,何况是当着同舟不同济的亭安王面。佯作了片刻思索,他淡定看着还跪在地上的秦朗把话甩回道:“依你只见,能不能打?本刺史知道苍城沦陷后官库里的那些存物都落在了叛军手上,足够叛王装备出数以万计的甲士。西陲军骁勇善战本刺史也知道,可叛军人数居优啊!”
秦朗快速过了一遍思绪,抬起头:“我军去年年末时在郡边上抗击叛军得胜,斩首千余,士气正盛,今厉兵秣马已久,二十营将尉无不请战。叛军主力西进,武威郡兵力空虚,依末将愚见,可战!”
梅忍怀听后喜形于色,笑道:“能收复武威郡?”
秦朗斩钉截铁道:“能!”
一旁看戏的亭安王泼出冷水道:“监军大人,军中无戏言,可得三思啊!去年那仗胜是胜了,可是惨胜。而且本王听说攻打天水郡的叛军还非主力精锐,只是一帮刚刚随从了叛军的农夫,你精心布防的七条战线被攻破了三条,就连监军大人你自己都差点命陨沙场,此刻如何来的信心?”
秦朗看着一脸似笑非笑的亭安王,心口一颤,刚要脱口而出的豪言压回了肚子,看向梅忍怀。
梅忍怀面色瞬间阴沉下来,挥手道:“先下去歇息,容本刺史在斟酌斟酌。”
秦朗咬唇行礼告退,沙场之上战机转瞬即逝,凉州官军守势至今,好不容易有了转守为攻的迹象,怎能一语止否,可他又怎敢直言劝解?
亭中两位的玲珑心思,他不敢去猜。这么多年的官场沉浮,他早就刻骨铭心,疆场凶险,远不及官场一二。
秦朗才出了后院,梅忍怀就怒道:“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凉州到了今日的地步若还作壁上观,看着叛军继续坐大,只怕不光是武威陇右两郡落入贼手,你我二人亦危矣!”
亭安王轻笑,像刚才梅忍怀安抚他一般按住梅忍怀道:“我知道刺史大人收复武威郡心切,可大人就不能想的深远一些?如今天下将乱,汉室动荡,平沙城比起有五万御林八千禁卫的长安如何?天子现又如何?”
梅忍怀冷哼一声,心中猜测身边这老狐又打着什么如意算盘。按捺住心中怒气转而不动神色,只做听客。
“当今天下,人人自危。侯霖一介布衣就因为一封不是天子亲书的圣旨,成了能和你我二人并肩而坐的雍凉侯!这还不滑天下大稽么?你我啊、传出去就是笑柄!”
梅忍怀静静看着两鬓旁青筋爆出的亭安王,显然这回答不让他满意。
“本王读过几本兵书,一知半解,算不得什么。不过本王不傻,你想一想,一旦你让秦朗挥军东进攻打武威郡,得到消息的叛王必定会回师救援。武威郡可是他叛军的发迹之地,他能让你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回来一郡之地?秦朗一攻,和侯霖对峙的叛军必定会回增一部分,此消彼长,你这就为侯霖那小子作了嫁衣!”
亭安王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梅忍怀闭目咬牙,摇摆不定。
亭安王凑到他耳边又细声道:“倘若侯霖趁着叛军回师再胜一场,秦朗又攻不下武威郡,凉州府兵这点底子还能剩下多少?侯霖还未封侯时就敢指使手下光天化日劫抢官运粮草,到时候我们二人谁又能按他一头?”
亭安王看着缓缓睁眼的梅忍怀,身姿后仰,又意味深长说了句:“雍凉侯,食邑万户、不光见你这个凉州刺史平起平坐,见了本王同样不用下跪。如果是个拥兵自重战功显赫的雍凉侯……”
亭安王轻轻敲打梅忍怀的肩头:“我们又该如何自处?难不成对他一个嘴上都没长毛的小子顶礼膜拜不成?”
梅忍怀眼神狠辣,彻彻底底拿定了注意。他向前轻探,询问道:“那依王爷的意思?”
“隔岸观火,让侯霖领着西陲军和叛军厮杀,他要胜了,到时在出兵攻打武威郡也不迟,他若败了,叛军同样会有损伤,鱼蚌相争,你我得利!”
亭安王森然一笑,梅忍怀也上扬嘴角,合掌拍手。
“王爷深谋远虑,下官敬服!”
亭安王摆了摆手,指着郡府大门的方向道:“刺史大人要做的是稳固这天水郡,平沙城这么多富绅,只要他们支持,有了银子和声望,还愁兵马么?”
……
离着郡府不远的临府内波光粼粼,柳抽新芽,湖阔鱼跃。
临安站在湖前,手里拿着一叠石子,朝着解冻不久的湖里打水漂,很难想象这位白手起家至今以家财万贯的富商还有这份孩童心性,临安正要在投出一枚,听到身后脚步接近,五指一张,石子尽落,把手背到身后便成了深藏不露的市井高人。
“爹~!”
临安笑眯眯的回过头,看着自己府里的千金大小姐像是受了不小的委屈,板起脸道:“不语,怎么了?还有谁敢欺负你不成?”
一身鹅黄罗衫的临不语小步移开,跟在身后的长兄临宇杰一脸无奈,低头恭声道:“爹!”
五十一章:平沙风波(下)
知子知女莫如父,临安一瞧这架势便知又是长子惹得女儿不痛快,比起对临不语的宠溺他对临宇杰刻薄严厉了不少,毕竟日后要担起他临家万贯家业不是容易的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谙世事的临不语轻快的向前迈出步伐,走到临安身边转过身朝着她兄长做了个俏皮鬼脸,随即道:“哥哥今天带我去邻街黄给事府中玩,碰到李姓衙内那帮纨绔说起那个小侯爷在朔云郡打胜仗的事,爹你是没亲眼看到那帮人的嘴脸,阴阳怪气的损那个小侯爷,非说他是侥幸赢了一仗,仗着西陲军兵强马壮,我反驳了几句他不光不帮我说话,还跟着那几个纨绔起哄,骂那个小侯爷是什么三足金蟾,还说是亭安王亲口说出来的,打胜仗多喜庆的一件事,非得背后中伤别人,缺德不缺德啊!”
临不语指着临宇杰大声嚷嚷道,声音清脆如黄莺婉啼,说罢又狠狠的瞪了临宇杰一眼。一身蜀中云秀坊上品深蓝做工锦袍的临宇杰不屑的冷哼一声,撇过头道:“缺德?咱大汉多少年没听说过有外姓封侯的事了?突然就落到这个姓侯的身上,就因为他姓侯?”
临宇杰眉宇和临安颇有几分相似,说完后放低些声音又道:“连圣上都蒙难了,蜀王那里还能想起他这个无名的泛泛之徒?要我说连圣旨都是他伪造的!”
临安抬头一记不露声色的眼刀,临宇杰立马成了蔫掉的茄子,低着头一副认错模样,不敢在多言语。
见到有了父亲撑腰,临不语顿时又有了精神气,鹅黄裙摆荡漾,一边轻揉临安肩头献宠,一边‘趾高气昂’的嬉笑道:“看吧看吧,我就说这偌大的平沙城还是有没被污言碎语蒙眼的人。”
临安无奈道:“女子应当笑不露齿,你这样怎么找个好人家嫁出去。”
临不语撅起嘴,显然不想接过这个让她头疼的话茬。临安端起一旁转温的茶水轻声道:“宇杰,怎么回来没多久就跟官府的公子哥凑到了一起?李府的公子名声可不怎么好,他那点事迹平沙城里几人不知?听为父一句劝,咱们做商贾的凡是跟官府搭上线,有了渊源,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
临宇杰知晓临安脾性,不敢硬着顶嘴,连声称喏后仍有些不服气的嘀咕道:“凉州这么乱,生意当然不好做,可父亲、如果能搭上平沙郡府的这条大船,能和几位日后必定出人头地的公子结上一份善缘,咱们临家这块金字招牌才算真正切切在凉州打响了,家业自然也能水涨船高,江开两岸……”
临宇杰一边说道,一边察言观色,见父亲还未泯尽杯中茶便重重落在一旁,心头亦是一沉。
“水涨船高?江开两岸?”
临安低声冷笑,更让临宇杰不寒而栗。
“三百六十个行当,经商是大九行里的下三当,比起农夫还要低上一筹,你真当那些官府子弟都是未经世事的雏头,只知所谓的哥们义气,关键时候能帮衬?”
临安加重语气训斥道:“他们看重的只是你口袋里那些银两!”
临不语乖巧的伸回手,侍立父侧。临宇杰咬牙低头不敢搭腔。
“不说郡守府,随便一座衙门都是深不见底的渊泽,商场上明的暗的那点心机勾当与之一比根本不值一提。既然是贾人,那就脚踏实地的做好本分生意,别想着那些歪门邪道的捷径。”
临安语重心长的最后叮嘱一句道:“做我们这买卖的,吃小亏就是福!”
临宇杰心中不以为然,可万万不敢拂逆临安,稳声回道:“孩儿受教了。”
“你结交平沙城里的权贵,为父没有意见,做生意嘛、多个朋友多条路,可一定要长个心眼,不要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铜板!”
临安突然觉得有些乏了,挥了挥手让两人退下。临宇杰一个激灵想起件事,抬头道:“父亲还有一事、那几个公子听说梅刺史与王爷对那姓侯的恨之入骨,想要托丹青大匠黄晖手摹一副《白猴金蟾图》,寓意讽刺那姓侯的一介白身一步登天,可黄晖封笔多年请他出山银两上就得打点不少,他们希望孩儿能出个三成左右……”
临安眼皮一跳,怒火中烧,原本松懈下来的神经瞬间又绷成一张待发的弓弦,怒喝道:“你是不想要命了么!这事是我们这种无勋无爵之人能投机的?那年轻的雍凉侯手握西陲兵权,连亭安王和梅刺史都束手无策,你妹妹当日救下他用了一束冰山雪莲,算是结下一份善缘,你、你……”
临宇杰看到面色涨红的父亲有些不知所措,他都忘记上次惹的父亲如此不快是哪年的事情。临不语连忙上前替临安顺气,临安重重的吸上两口气后对着临宇杰撂话道:“此事休得再提!”
……
朔云郡。
风卷狂沙,云波涌动。
小小的一座汉阳城这些时日足足入驻了不下两万士卒,顿时显得拥挤许多,四四方方的城墙八面数十里,尸骨堆叠散落,血泊干涸如火烧云贴染大地。
叛军自上至下,就知道这次他们面对的官军非比寻常,引以为傲的虎骑营自建立以来从未有过这些时日的战损,阵亡近千,负伤近半。
同样,西陲军的骑营亦是伤亡无数,谢狄春一手调教出的雪狼营数十个伍队编制被打散,同样付出了近千将士的性命。
从侯霖到底下的每一个伍长,终日如阴霾举顶不见笑颜,唯一让侯霖感到欣慰的是雪狼营在付出这么多条性命下把汉阳城内叛军兵力部署查摸的七七八八,连大弩及粮草数量也计算的有些眉目。
不知平沙城中流言蜚语的侯霖埋头在大帐案台里,对着那张临时起草的粗糙地图发呆。
根据军报显示,汉阳城内外叛军数量十万有余,可粮草却不过千车,这点与他相似,同样的时日窘迫,大军八万张嘴,一开一合就是几万斤粮食的出入,侯霖纵然心疼可总不能不让将士吃饭不是?
既然霸王也有了在汉阳城一决胜负的雄心,那他乐意奉陪,但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拉上几万人浩浩荡荡的痛痛快快厮杀一场,战场调度、临阵变通,以及后方的补给,前线形势,样样都需要他来规划论策。
霸王输了大不了甩甩屁股跑回陇右郡,大旗一举又是几万甲士,可他一败就什么都没有了。
“按汉阳城外城内的兵力部署来看,霸王更想在平原之上与我们大战一场,而不是固守城池以地利而守,若在平原上布阵角逐,以西陲军的凶悍胜算起码在七成。”
有些走神的侯霖恍然抬眼,看到身侧跪坐的荣孟起说道。
“打?”
荣孟起似笑非笑,知道侯霖心里在想些什么,反问道:“你不早就想打了么?”
侯霖抓耳挠腮,帐中只有他和荣孟起两人,没任何顾忌,他思量了下说辞后道:“与叛军交战,一城一地的得失不重要,之所以我还不敢下这决定是怕打赢了我们同样伤筋动骨,叛军输了也就输了,大不了回去在拉上几万人重头来过。”
荣孟起轻轻点头道:“我懂你心中所想,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侯霖展颜一笑道:“不求能杀了霸王,只要能吃下他的虎骑营或是斩杀几个叛军主将就算把叛军打疼了。”
荣孟起一手手指轻敲另一手背:“在截上几十万石粮食以补军用就更是锦上添花?”
侯霖哈哈大笑,合掌道:“知我者孟起也、但霸王不是随意拿捏的软柿子,虎骑营更不是仍由正房欺凌的偏房丫鬟,十几万颗头颅,伸出来让我们砍都得磨坏几万柄刀刃,不易啊!”
荣孟起轻咳两声,正视侯霖肃声道:“我有一策,可将叛军骑步两军分割,不过这得让云向鸢和谢狄春通力合作,一同来完成,不然功亏一篑不谈,叛军更有可能乘机转守为攻,此策凶险,我敢纳言,你可敢采?”
侯霖郑重点头道:“先说?”
荣孟起正要徐徐而谈,大帐帘门挑开,王彦章一头钻进来后道:“桓定营有个什长不知如何约架了骑都尉的老六,两人各带了十几人跑到大营外,云中郎将和谢将军刚刚赶过去!”
侯霖一阵头痛,方才要献策让谢狄春云向鸢二人搭手的荣孟起低首摇头冷笑。敲了敲脑门后的侯霖站起身,抓起一旁的佩剑便冲了出去。
大营内不少士卒都闻讯得风,积怨已久的两路将尉不但没有严止士卒不得出营,反而不少人跟风起哄,大营内哄乱一团。
侯霖板着脸持剑在无数士卒目光下快步出营,顺着人群延伸的方向远远看到了大军水源旁围了一圈人。
嘴角还在淌血的老六瞟了一眼后吐出一口血唾沫道:“小子、侯爷来了!这下要你好看!”
桓定营的什长半边脸都红肿带着淤青,紧攥双拳默不作声。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