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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先生请赐教全文阅读

作者:沐清公子     小先生请赐教txt下载     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六章 谒金门1

    “那头战事平稳,势均力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人黑衣汉子道。

    “好。”领头的点头,“此处唯有一处灌木丛,咱们行事须得谨慎些。待再靠近些,便速速点火。韩将军再拖上一时,一旦火势大了,完颜宗廷必定两顾不暇。”

    “晓得的。”黑子汉子道,“陈参军放心。”

    陈酿朝他们看了看,又看向不远处的金营。

    他顿了顿,道:

    “我随你们一同去。一旦火势起来,你们便去帮韩将军。”

    一旁的史雄有些着急。他抓上陈酿的手臂,一直盯着他,道:

    “你呢?”

    “我往金城去,还有些事。”陈酿淡淡道。

    史雄在战争的环境下,是颇为敏锐的。他隐隐觉出一些不对劲,陈酿有事瞒着他。

    史雄直言:

    “你是否还有事瞒着我?兄弟,你别傻冒险啊!”

    陈酿看史雄一眼,打发了众人去准备火石弓弩。

    他方道:

    “我去找人。”

    找人?

    来的路上,陈酿一直说自己要找人。可究竟找谁,为何而找,也不曾说明。

    陈酿接着道:

    “过会子,先在金营外围点火,困住他们,我进去找人。找到是万幸,若不得,只得入金城一趟。”

    史雄蹙眉,只道:

    “是不便说的计划么?可你只身入城太危险了,不如我陪你一起?好歹我功夫强些,咱们有个照应。”

    “火起之后,史大哥只带他们回营就是。”陈酿道,“这不是什么不方便的计划,只是私事。史大哥不必挂心。”

    私事?

    眼下战事未平,他还要去办私事!

    究竟是什么要紧的私事?

    史雄依旧云里雾里,看陈酿的眼神却带着狐疑:

    “你究竟要寻谁?”

    史雄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只要不是机密军情,你不答,他便缠着你不放。

    其实也不是陈酿不愿说,只是近乡情怯,更加心口难开。

    他深吸一口气,自知再不得瞒史雄,遂道:

    “是蓼蓼。”

    谢七娘子!

    史雄一瞬瞪大了眼,瞠目结舌。

    谢七娘子不是已经香消玉殒了么?她在燃着大火的军船上纵身一跃,是多少兵士亲眼看着的!

    “我说过她没死。”陈酿道,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史雄的惊讶更深,但也相信陈酿的话。

    陈酿是个有分寸的人。若非确定,他不会在这样紧急的时刻,将此事告知。

    如此看来,他是非去不可了。

    “金城之大,你知道她在何处么?”史雄问。

    “知道。金国九王府。”陈酿也不遮掩。

    史雄的惊讶又深一分。

    金国九王府,不正是完颜宗廷的府邸么?那个正在战场上,与韩世忠拼杀之人!

    史雄甩甩头,这一牵扯,只怕又是一大堆事。

    他方道:

    “还是我与你同去吧!算来,谢七娘子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陈酿沉吟一阵,又看向一旁准备的黑衣汉子们。

    他不答史雄的话,只道:

    “先做正事。”

    ………………………………………………

    七娘蹲在灌木丛中,隐约听得不远处的声音。其实那样低,那样不清不楚,她依旧能分辨,那个声音是属于谁。

    一个魂牵梦萦,相思百转的声音。

    酿哥哥,是你吗?

    你来了,你终究来了!

    她心头猛地揪紧,眼圈霎时绯红。

    再顾不得许多,七娘噌的一下起身。刚欲开口,只觉被人从后拦腰一截,一把捂住嘴口鼻。

    七娘本能般挣扎,双脚不住蹭刮土地,手也没章法地乱舞。

    只那双眼,鲜红似血,直直望着陈酿的背影。

    他的背影越发模糊,七娘手脚越来越软。

    绝望!

    绝望……

    眼前猛地一黑。

    ………………………………………………

    再次睁开眼时,七娘已不知今夕何夕。

    她躺在床上,直直望着天花板,似乎那个熟悉的背影依然还在。

    “酿哥哥!”

    她脱口而出,但嗓音极其沙哑,发不出声。

    “酿哥哥……酿哥哥……”

    七娘依旧坚持着,微弱地唤。即使只是启唇,她亦希望他能听见。

    但眼前虚幻的背影,却迟迟不曾转身。

    “谢七先生,你醒啦!”忽闻得孩童清脆的嗓音,与七娘的沙哑截然不同。

    七娘闻声一颤,陈酿的背影霎时化为乌有。

    孩童的声音还不停传来。

    “先生渴了吗?”

    “先生为何不说话?”

    “御医过会子就来,先生不要怕。”

    ……

    完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七娘却丝毫不愿应答。

    她闭上眼,蹙了蹙眉,又似睡着了一般。

    完颜凝视着他,托腮撑在床头,一脸委屈:

    “谢七先生,你是在生阿的气么?”

    七娘只觉心绪沉重,半分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但她还是强撑着开口:

    “是你的人吧?”

    完颜点点头,一脸天真:

    “先生上军营,阿自然不放心,故而派了些人,暗中保护着先生。”

    保护?

    还从未听说过将人迷晕的保护。

    七娘冷笑一声。

    “谢七先生,”完颜开始抓着七娘的手臂摇,“你别不理阿啊!”

    “是我不周全。”七娘冷言道,“倒忘了你这只小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想功亏一篑,却是栽在一个十三岁的孩童手里。

    完颜撅起嘴,只道:

    “还说呢,分明是先生偏私!

    他鼓着腮帮,接着道:

    “先生只顾着师爹,与师爹双宿双飞,却要撇下阿一人在此。这不公平!”

    七娘没有心思跟他论这些歪理。

    “我与我夫君的事,与你无关。”七娘道。

    完颜摇摇头:

    “先生真是好凉薄呀!好歹,阿也是你的弟子啊!”

    七娘别过头去,再不与他言语。

    似乎默了许久。

    完颜一直摩拳擦掌的想要说话。可看看七娘,话至唇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那晚的画面,又出现在七娘脑中。

    夜色笼罩下的灌木丛里,她与酿哥哥,只有数步之遥。

    若她快些到灌木丛,快些起身,一切是不是就不同了?

    她只觉心口**辣的痛,像是将整颗心,放在小火上煎,却半滴眼泪也哭不出。

    原来绝望至极,是这般感受。

    “先生难道不想知晓,师爹后来如何了么?”

    久未开口的完颜,终是再说话了。

    七娘闻言,猛地一个翻身。不提防间,“咚”!直直摔落床下。

    只是那双手,死死拽着完颜的衣袖。

    她眼眸如血,带着惊惶与不安:

    “你把酿哥哥怎样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谒金门2

    “学生没有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完颜睁着一双无辜又委屈的眸子。

    七娘哪里肯信,只死死盯着他。

    完颜叹了口气,扶起七娘,辩解道:

    “先生,学生真没有啊!师爹是被他朋友带走的。”

    “朋友?”七娘蹙眉不解。

    完颜很认真地点头:

    “嗯,是朋友。那群穿黑衣人。”

    说罢,他怕七娘不信,有补道:

    “学生只派了两人保护先生,他们说,师爹随人放火。后来,似乎被拖着走的。”

    拖着走?

    七娘身子一软,勉强撑着床沿。

    “他……”她声音发颤,“他受伤了?”

    “学生不知。”完颜道。

    这话倒也老实。

    派去之人急着抓七娘回来,哪里管旁人是生是死?

    不过,既是被拖着走,索性不曾落入金人之手。

    七娘舒了口气。

    旋即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心痛。幽幽微微的,似一根根长针直往心上扎,哭不出,叫不得,但痛楚不绝。

    完颜扶她起身,还未坐稳,只听屋外忽而喧闹阵阵。

    “都让开!”是完颜宗廷的声音。

    咚!

    他一拳砸上门:

    “袅袅,跟我回去!”

    “九王爷,您别为难我们啊!”这是侍卫的声音了。

    不止二三个,而是一群。

    敲门声仍在继续,七娘面色发白,下意识地捂住心口。

    “先生莫怕。”完颜安抚道,“九皇叔进不来的。”

    “他为何在此?”七娘猛转头,直视完颜,“不是该在战场么?”

    完颜愣了半刻。

    谢七先生果然是谢七先生,想也未想,一句话便问到了关键。

    完颜笑了笑,像个孩童,只道:

    “宋军退了啊,九皇叔自然也回来了。”

    宋军退了?

    怎会退了?

    好不容易打到此处,怎会……

    七娘紧蹙着眉,呼吸愈发急促。

    完颜又道:

    “九皇叔有些吵,阿去与他说说,莫扰了先生歇息。”

    刚要举步,七娘的声音传来:

    “你让他走,我眼下不想回九王府。”

    那声音虽虚浮无力,却冷冰冰的。分明在春日,完颜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转回身,向七娘行个揖礼:

    “学生明白。”

    七娘看了眼他的背影,背身躺回床上。泪眼朦胧间,似乎有望见灌木丛中的身影。

    渐渐地……渐渐地消失不见……

    ………………………………………………

    清晨一缕阳光洒进来,陈酿闭着眼,蹙了蹙眉。他微微扭动身子,只觉后颈猛地胀痛。

    “嘶!”他下意识地发声。

    “兄弟你醒了!”史雄望着他,神情中却有半分回避,“我去唤刘大夫来。”

    那是军中的大夫。

    谁知,陈酿却一把抓上他的手臂。

    史雄回头一看,他眼睛还闭着,手上的劲却大得吓人!

    “我为何回营了?”陈酿直言。

    依稀记得,当夜火势才起,他寻了一圈并不见七娘。正打算往金城去时,只觉后颈吃痛,眼前猛然一黑。而后,便是眼下的模样。

    史雄紧闭着唇,默然不语。

    “是你吧?”陈酿道,依旧闭着眼。

    史雄一把甩开他的手,单膝跪在床边,抱拳道:

    “是哥哥对不住你!强拖了你回营。”

    那时,完颜宗廷的反应极快,已然在往金营退。陈酿若贸然入城,哪还出得来?

    “也就是说,城未破。”陈酿的语气始终平淡。

    若宋军成功破城,史雄也不必考虑陈酿能否出城的问题。也不必如此时一般自责了。

    史雄不甘心地应了声。

    陈酿默然。

    一时间,帐中万籁俱寂,唯有微弱的呼吸,与心中的五味杂陈。

    过了许久,陈酿才开口:

    “秦桧眼下在韩将军帐中?”

    史雄却是一怔。

    似乎并未与他提过秦桧已至之事,是他算到的?

    对于双方兵力,陈酿身为参军,自是成竹在胸。若非秦桧忽至,韩世忠岂会用不得兵,攻不下城?

    他叹了口气: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提起此事,史雄亦是愤愤。

    他一拳垂在地上,咬牙道:

    “眼看就要……哎!”

    望着金人的国门,谁不是杀红了眼?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啊!

    “罢了。”陈酿淡淡道,“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他等了一个“来日方长”,临到头,换来的却是功亏一篑。

    那些土地和她,怎就都护不住呢?

    “史大哥,”他道,“你先出去吧。想来,眼下将军还许多吩咐。”

    突来的变故,史雄身为副将,必定已忙得焦头烂额。

    他也不再耽搁,起身抱拳,方跨步而去。

    这时,陈酿方才睁眼。

    满含的泪将双眼撑得挣红,霎时簌簌而落。

    ………………………………………………

    暮春的夜还有些生寒,露珠悬在窗间将落未落。

    七娘在窗上歪了一整日,方才勉强食得些清粥。金国的夜,陌生又疏离,这不是属于她的夜色。

    她叹了口气,将头深深埋进臂弯。

    酿哥哥,蓼蓼好累……

    而另一头的屋中,完颜宗廷与完颜叔侄对坐,似乎已僵持许久。

    完颜宗廷握着酒杯,敲打杯沿,只道:

    “阿你别闹了。她是皇叔的侧妃,便是了你的先生,也理当回府的。”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做出长辈姿态。

    “侧妃?”完颜天真一笑,“难怪皇叔说九皇叔为人虚假!对着一个孩子,还扯谎呢!”

    完颜宗廷的手指一顿,半刻,又开始敲。

    “九皇叔,”完颜凑近了些,“她是什么人,你我都万分清楚。”

    完颜宗廷不语,只无畏地笑了笑。

    这孩子,学会炸人了?

    七娘虽是来历不明,可身份一向遮掩得严实,他又岂会知晓?

    “汴京谢氏七娘子,谢蓼。”

    完颜没有多的话,直报了七娘姓名。

    敲打杯沿的声音骤停。

    “条件?”完颜宗廷也不嗦。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旁人定不明白。但座中二人皆是九曲心肠,这个默契也还有几分。

    完颜宗廷所谓的条件,无非就是让些好处,不至于让完颜曝光七娘的身份。

    一旦身份暴露,遭殃的只能是九王府。

    窝藏宋俘、还安排在完颜身边,是故意的?莫不是另有所图?皇帝大抵是会这般想。

    完颜遂笑道:

    “九皇叔放心,咱们是血亲,阿不过是要九皇叔帮个小忙。”

    “你讲。”完颜宗廷道。

    “也没什么,”完颜依旧含笑,“阿做过皇孙,做过皇侄,还未做过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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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谒金门3

    嘶!

    完颜宗廷倒吸一口凉气,别样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少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孩子自小机敏,有此心倒也不奇怪。

    只是,他毫不遮掩地脱口而出,是算孩童戏言,还是胸有成竹?

    完颜宗廷笑了笑,朝他额间轻敲一下:

    “说这话,当心我告诉你皇叔去!看他不捶你!”

    完颜忙双手护住额头,白了完颜宗廷一眼:

    “九皇叔总不愿坐上这个位置的是四皇叔吧?”

    完颜宗弼,大金猛将,他的四哥。

    他当然不愿!

    与军功战事之上,完颜宗弼对他本就颇多猜忌。任是伏低做小,却依旧被防得缩手缩脚。

    “还是说……”完颜挑眼看他,凑近了些,“那把椅子,九皇叔要自己坐?”

    被这小儿一说,完颜宗廷竟噗嗤一声笑了。

    “我没那本事。”他又咯咯笑两声。

    完颜宗廷身份尴尬,与金主又非一母同胞,又无自小长大的兄弟情义。他能算计的,只是扶持一位更能容下自己的君主。

    也难怪,完颜敢在他面前说要争夺皇位的话。

    良禽择木而栖,这算是示好了。

    “阿,”完颜宗廷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看着你,九皇叔倒觉老了,膝下又无子嗣,心酸啊!”

    完颜了然一笑:

    “阿是九皇叔的亲侄,日后我为九皇叔养老便是。不过,也要阿成为一个养得起之人,总不好委屈九皇叔,对不对?”

    这是承诺了后半生的荣华富贵,等着这位皇叔的答案了。

    完颜宗廷但笑不语,沿着酒杯檐口抹了抹,方道:

    “那九皇叔便等阿养老了。”

    金主对完颜颇为看重,又无军功威慑金主。想来,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完颜宗廷方起身告辞,又道:

    “对了,你乌林婶婶应是醒了,多谢阿费心照顾,九皇叔这就带她回去。”

    “谢七先生啊……”完颜若有所思,“不成。九皇叔还是自己回去吧!”

    完颜宗廷被堵得笑了一声:

    “这是甚么道理?”

    完颜蹦蹦跳跳地起身,笑得天真无害。

    他拍拍完颜宗廷的肩,向外行去,一面道:

    “因着我是阿啊!”

    门外侍从闻声憋笑。

    这位小王爷,也太不讲道理了。仗着自己是孩童,还耍这些无赖。简直是倚小卖小!

    完颜宗廷却不再多言。

    他缓步行出,径直回了九王府。

    侍从们一脸愣然。

    这九王爷怎也由着小孩子胡来?不是该教导一番么?

    因着他是阿啊!

    完颜,日后金国的君主,当一言九鼎。

    ………………………………………………

    临安近郊,残阳如血,霞光殷红。零星几户人家,冒起条条炊烟。

    韩家军颓然行在此处,早不负来时的意气风发。

    眼下的境况算什么?

    是胜,还是败?

    随着韩家军的撤退,金兵自然又开始侵扰。此前打下的土地,半数已然不存。

    秦桧行在韩世忠身侧,只道:

    “韩将军不必忧心,和议之事已在交涉,金兵不会再往前了。”

    是啊!

    金兵不再往前,是他们议和的诚意。

    可吐了一半战果,便是宋廷的诚意吧!

    韩世忠紧蹙着眉,声音不大,只道:

    “秦大人,这世上除了权衡,还有道义。有人道,有天道,但你不懂。”

    说罢,韩世忠扬鞭策马,只奔向夕阳深处。

    “无耻!”史雄望着秦桧的背影,摔了一下马鞭,“我追将军去!”

    “诶!”陈酿一把拦住,“大家都不痛快,你让独自将军跑两圈,静一静。日后……”

    他一阵沉吟,似望着夕阳的方向:

    “日后,举步维艰。但……”

    “但求初心不改,终有复国之日。”后面一人接道。

    转头看去,果是秦棣。

    他脚下一蹬,驱马上前:

    “陈参军。”

    “小秦大人,”陈酿颔首施礼,“此番多谢你。若非你千里赶来,只怕我等皆是死路一条。”

    “天佑君子。”秦棣道,“陈参军当为君子。”

    陈酿笑了笑。

    君子!

    这个君子,却护不住自己的妻。

    “陈参军,”秦棣又道,“恕我直言,此前史副将扛了你回来,说是被烟火熏晕的。这话……”

    他低头笑了两声:

    “我兄长初来军营,不大知晓你,自然瞒得过他。可近来咱们日日一处,你不是那般体弱的书生。想来,是史副将打……”

    “晕”字还未出口,却是史雄心虚了。

    此事关系到谢七娘子的身份,也不知能不能与秦棣讲。

    他忙辩解道:

    “小秦大人,这话胡乱冤枉不得!军有军规,自己将军治你个谎报军情的罪!”

    “哦?”秦棣看向他,打趣道,“谎报军情的,只怕是史副将吧!”

    史雄不惯撒谎,脸上早是青一阵白一阵了。

    他还欲再辩,却是陈酿拦住了,只道:

    “小秦大人所言不错。”

    他即坦荡,秦棣自也坦荡,遂道:

    “还望你莫怪我唐突。只是连日相交,敬你是个君子,当你是个朋友,故而有此一问。若不方便,只作耳旁之风便是。”

    陈酿看向他,自有几分敬意。

    此番他赶来军营,也算是舍身相救了。单是这等果决气度,绝非寻常人所有。

    况且,瞒着七娘的身份,也不过是怕传至金营,使她涉险。

    但对于秦棣,他很放心。他信他是个君子。

    “倒没什么不方便,私事罢了,平日遂不曾提起。”陈酿道。

    正欲再说,秦棣却接过话头:

    “容我猜一猜。”

    他沉吟半晌,食指敲打着下巴,道:

    “临安关于陈参军夫人的传闻颇多。有说战场不幸丧生,有说靖康年间被俘北上。不过,陈参军从来不置可否。此番的私事,是否与她有关?”

    陈酿眼眸微动,有些惊怔。

    行军以来,除了对着史雄,陈酿鲜少提及七娘。秦棣一个外人,怎就知晓了?

    秦棣方道:

    “因着陈参军眼底有情。”

    提及谢氏夫人时,那不易察觉,却又截然不同的神情。

    “谢氏夫人还活着吧?”秦棣又问,但更像是陈述,“在金国?”

    “你怎知?”陈酿蹙了蹙眉。

    秦棣低笑一声,指了指陈酿马鞍上的点心盒子:

    “你北上之时带了一盒藕粉桂花糕,一路之上却舍不得吃。待撤兵之后,才尽数倒掉。听点心铺子的掌柜讲,你日日买,是因着妻子爱吃。那你带着这个行军,又是为着谁?”

    陈酿笑了笑。这个秦棣,也是位心细如发之人啊!

    不过,他对七娘的事如此上心,到底有些奇怪。

    陈酿又看他一眼,忽想到一人,方道:

    “小秦大人是受人之托,帮人打听的吧?让我也猜一猜,是王三郎吧。”

第二百一十九章 杏花天1

    秦棣笑了笑,自不隐瞒:

    “三郎是位痴人,还望陈参军莫觉有所冒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提及王绍玉,陈酿的思绪飘得很远。他望着前头的临安城门,倒与汴京有几分相似。

    “王三郎为吾妻挚友,岂会冒犯?算来,我认得他比小秦大人更早些。”陈酿道,“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思来,感慨良多。”

    秦棣亦了然。

    他所言的,应是还在汴京的时候了。

    无忧无虑的年光,总是过得很快,又叫人回味无穷。

    陈酿接着道:

    “那时的故人多已不在,难得零星剩下几个,反倒更疏远了。”

    秦棣遂不知他们此前的事,可国都遭难,惨状非常,却也是感同身受。

    他方劝道:

    “屡屡闻得谢氏夫人的死讯,加之国破凄凉,三郎心中难免有结。”

    陈酿点点头。

    王绍玉此人,万事随心,活得洒脱又痴然。当年的少年,一身锦衣打马街市,还总唤他陈二哥呢!

    他含了笑,道:

    “这些故人,也是时候一处叙叙旧了。”

    ………………………………………………

    韩家军归来之事已传得满城风雨。街市茶坊依旧不停地议论。自然,再怎么议论,总不会是天子的错。

    以和止战,似乎目的也是止战,并不不可。

    但才收复的土地白白去了一半,到底可惜!也有人说,是韩世忠兵力不挤,皇帝为大局考虑,故而召回。

    而朝堂之上,皇帝一面肯定了秦桧的议和之功,一面又嘉奖了韩世忠的军功。皆大欢喜,两不得罪。

    本当韩家军此次归来,虽不至连根拔起,多少也受些惩罚。

    可眼下的境况,却叫人越发看不明白。

    百姓们自然还要,但议论一阵也就过了。不似满朝文武,私下已生了许多心思。

    王府的庭院中,杏花开了满天。莹白无瑕,正应了临安的江南之风。

    “父亲,”王绍宣行了个礼,正立在杏花之下,“陛下如此做,究竟是怎个意思?摆明了不让打,回来偏又有嘉奖?”

    王老爷坐在摇椅上,捻须道: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且不说这议和能不能成,便是成了,边境就真太平了?到时还不是要靠着韩将军岳将军么?再说,秦桧这才复相几日,还不趁着机会立个威?便宜还能都让他占了!”

    王绍宣似恍然大悟。

    想着失去的国土,又有些愤愤。

    他方道: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件事,总是陛下做得不地道。”

    王老爷捻须的手顿了顿,蹙眉:

    “你是越活越回转!口无遮拦!”

    王绍宣自知这是沉不住气,可心头窝火,许久不曾这般痛快地说一句。

    他缓了缓气息,方道:

    “父亲赎罪,日后不会了。”

    王老爷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王绍宣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能说出这番话,到底还存得分男儿血性。

    “也罢。”王老爷道,“对了,你三弟近日做些什么?”

    提起王绍玉,王绍宣朝他的院子看了一眼,方道:

    “前阵子秦棣北上,他遂不大出门游荡了。成日闷在房里,倒得了些文稿。”

    “什么文稿?”王老爷一惊。

    三郎这小子,不是不喜念书么,竟还折腾出文稿来?

    王老爷又哼笑一声:

    “也不知是什么胡乱写来,不通不顺之物!”

    王绍宣干笑了两声:

    “这回父亲还真算错了。那些文稿儿子看过,虽不是治世文章,倒也算得一流。”

    “哦?”王老爷一时眼睛大了些。

    “是记录汴京风物,人烟往来之文。”王绍宣道。

    说罢,他又随口念了几句。

    只见王老爷神色有些黯然,只轻叹了一口气。

    “三郎多情,到底是念旧啊!”王老爷沉吟,“汴京……汴京……为父都快忘了汴京的样子。”

    而王绍玉之文,又让整个汴京跃然纸上,勾起思忆无限。

    汴京,真好啊!

    王绍宣看向父亲,隐见他眸中泪光闪闪。一眨眼,却又转瞬即逝。

    但他懂那个表情。

    王家在汴京立足已有百余年,兄弟三人皆是汴京长大的。故而,王绍玉才能写出那样的文章,王老爷才会如此动容。

    王老爷看了眼头顶的杏花,方道:

    “天气好啊,也该出门走动走动了。听闻韩将军家的杏花极好,也不知有没有眼缘一睹。”

    “父亲的意思是……”

    王绍宣渐渐压低了声音。

    虽说父亲一向主战,可并未与军中之人又过多交情。皇帝多疑,最忌讳结党营私。王老爷近来仕途平稳,也多亏得多年的谨慎。

    “这个时候,顾不得这许多了!”王老爷道。

    如今谈的和议,像一枚定时的火药。眼下国土不全,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王绍宣正要细问,却见王绍玉自不远处来。

    他一身十样锦袍子,手握一枝杏花。风流少年,像是夜里的星,也像是乱世的希望。

    “父亲,大哥,我出门去!”绍玉打了声招呼,脚步却不停。

    “诶!”王绍宣唤住,“家中闷得受不住了。寻秦棣么?夜里留饭不留?”

    绍玉挥了挥杏花:

    “久不出门,去陈二哥那里坐坐。”

    陈二哥?

    陈酿!

    王老爷与王绍宣皆是一愣。

    从前在汴京时虽多有一处,只是靖康之后也就疏远了。尤其当年陈酿自王府带走七娘,似乎再无甚交集。

    听闻数月前,二人还险些在断桥上打起来。

    这会子又成“陈二哥”了?

    “三郎,”王老爷唤,“你过来。”

    王绍玉一愣。不情不愿地过去,心头着急:

    “父亲,我急呢!你有何事?”

    “你是去寻人家麻烦的?”王老爷狐疑地看着他。

    这小子,许久不惹祸了,还不会皮痒了吧!

    王绍玉有些无奈。

    他摊摊手,撇嘴道:

    “真有事!叙叙旧而已,你别大惊小怪的!”

    王老爷又打量他一回。

    这小子笑嘻嘻的,春光满面,似乎也的确不像找麻烦的。

    他方道:

    “既如此,你帮我带个东西过去。且等着。”

    “你也找他?”王绍玉有些不解。

    话音未落,只见王老爷已向书房行去。绍玉愣然,许久反应不过来。

    一旁的王绍宣摇头笑笑,一掌拍上绍玉的头顶:

    “混小子,发什么呆?”

    “大哥,这……”绍玉指着父亲离去的方向。

    “这什么这!”王绍宣道,“让你等着就等着,哪来那样多废话!”

第二百二十章 杏花天2

    王绍玉行上街市,握着父亲交与的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直到现在,还有些愣头愣脑的。

    分明是秦棣与他说了七娘的消息,他打算去找陈酿问个明白。

    怎的又成了送信人?

    父亲与陈酿应没甚交情啊!况且当年陈酿带走七娘,态度傲慢,甚是无礼,母亲不喜的。

    他蹙眉望着手中的信,一时不解,只得揣入怀中。

    街市上依旧喧闹。

    早市买菜的大婶正要回去,午间卖布的少女又撑起了摊儿。人群来来往往,招呼应和,似乎已忘了此前韩家军征战又召回之事。

    于百姓而言,仗没打到家门口,便是无关紧要的。日子总还是要过。

    行过一家黄酒铺子,绍玉顿住脚步,转身行进去。

    白日的酒铺子人不多,零星几个熟客。掌柜的上前寒暄一阵,而伙计们多是坐在一处聊闲话。

    “王小郎君!”掌柜热情的声音,热情的姿态,直叫人有些消受不起。

    “今日吃个什么酒?”掌柜道,“可真是好酒量啊!”

    王绍玉算是常客,出手又大方,自然要更热情些。

    绍玉不自在地笑笑。

    此处酒虽好,唯有一处,便是这掌柜太烦人。

    “打绍兴酒吧。”绍玉道。

    打酒收钱的速度倒是很快,绍玉拎着酒坛,又走上街市。

    身后传来掌柜的送客声:

    “王小郎君,常来啊!”

    绍玉笑了笑。若非心头不痛快,谁愿成为酒铺子的常客呢?

    不过,近来常吃酒,也见得些酒的好处。吃点酒,话就更亦说开了。

    若非前日与秦棣吃接风酒,还不知他对他家妹妹存了那样的心思!虽说秦榛并非秦家血亲,可这样的事,到底有些荒唐。

    情之一字,果然是无甚道理可讲的。

    至参军府时,陈酿倒也不惊讶,只在莲塘旁的三角亭上见了绍玉。

    他不惊讶,绍玉却有些惊讶。

    陈酿方道:

    “早知你要来的。我还想着,你沉了好几日的气,比我预计的要迟。”

    绍玉方笑了笑:

    “陈二哥,既知我来,自然也应知我所为何来。”

    陈酿点头:

    “不急,我慢慢同你讲。”

    “吃杯酒吧。”绍玉拍了拍酒坛子。

    陈酿颔首:

    “好。”

    ………………………………………………

    天色向晚,明月朦胧,早挂在天上。

    不觉间,二人已喝到这个时辰。

    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可这二人也不算知己。不过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却吃了同一局酒。

    适才,陈酿已将七娘之事同他讲了个明白。

    绍玉猛吃了几壶,已然烂醉如泥。他时而大哭,时而大笑,时而又囫囵些听不大清的胡话。

    陈酿摇头笑笑。记得上一回见绍玉喝成这样,还是那年汴京的上元节。

    七娘因着灯谜之事伤心,与绍玉来了个不醉不归。最后还是陈酿寻着,背了七娘回府。

    陈酿抬手推了推他:

    “王小郎君?王三郎?”

    绍玉嗯了声,抬起一双迷蒙的眼,又冲他打了个嗝。

    一鼻子酒气!

    陈酿蹙了蹙眉。这孩子,吃个酒这般不克制!

    “醒醒。”陈酿拍拍他的脸,“夜深了。”

    绍玉似听非听地点点头,或者说,更像摇头晃脑。

    他忽傻笑一下:

    “陈二哥,七娘还活着!嘿嘿,七娘还活着!”

    是啊,还活着。

    原本,还能一起归来的。

    陈酿叹了口气,心下猛泛起酸。

    忽一阵风过,他打了个机灵。而王绍玉只觉脑门一凉,一把抓上陈酿的手臂,紧抱不放。

    “七娘,还没喝完呢!走什么啊?”绍玉道。

    口齿不清,却足以听得明白。

    “嘘!”绍玉又将食指放在嘴边,“小点声!当心被谢伯伯和你二哥知晓!你表姐又该笑话你了。”

    陈酿转头看向他,有些哭笑不得。

    那些故人们,都不在了。能做的,也许唯有醉酒。

    一时间,陈酿眼眶中一阵湿润,视线也变得模糊。

    他抬手招了两个侍儿:

    “你们理间屋子出来,扶王小郎君歇下吧。再去尚书府说一声。”

    侍儿应声去了。

    王绍玉被架下三角亭,愈行愈远,不时还闻着他高喊“不醉不归”。

    陈酿低头一笑。真是少年心性啊!

    他又自斟了一盏,有一口没一口地独酌。

    记得初见七娘时,她便是在吃酒。面颊微红,如三月桃花。

    一盏一盏下肚,陈酿只觉神思有些不受控,眼前渐渐模糊。

    隐约间,只见得七娘捻着一枚玉盏儿,嫣粉的小口噙着杯沿。她身影虚晃,含笑看着陈酿,念了半阙《女冠子》。

    “桃夭桃笑,如醉分明窈窕,尽承欢。佳酿湮红玉,香腮晕粉团……酿哥哥,你替蓼蓼补半阙可好?”

    她噙着一抹笑,迷醉又动人。

    “好。”他恍惚中应声,“不知年岁去,空做酒中仙。梦醒荒凉处,咽辛酸。”

    “好是好,就是太过凄苦,蓼蓼不喜欢。酿哥哥如今,过的是这般日子么?”

    陈酿握着酒盏,睫毛上已是一团雾气。

    他有些哽咽:

    “大抵,你在身侧,便不是这般。”

    “好啊!”七娘的声音天真又空灵,“蓼蓼不走。酿哥哥吃一盏酒,我便留一刻。可不许停哦。”

    说罢,那虚晃的影狡黠一笑。

    “好。”陈酿含笑,“无妨。”

    一盏、两盏、三盏……孜孜不倦,盏盏不绝。

    月色发白,光影清冷,洒在三角亭的飞檐,似这亭子生出白发。

    ………………………………………………

    咚!

    哐!

    绍玉一个翻身,行云流水地撞上床沿,滚下床铺。

    他揉着屁股,挣扎着睁眼。蓦地愣住。

    “这是何处?”他摸了摸头,不自主地打了个嗝。

    咦!

    他嫌弃地向后缩了缩,一面挥着手扇。

    “王小郎君醒了!”

    有侍女正端了铜盆、毛巾、热水来。见绍玉跌坐床底,直愣了愣。

    她缓了缓,又朝外唤:

    “快!坐着的醒酒汤取来吧!”

    醒酒汤?

    绍玉蹙眉。莫不是自己宿醉于此?

    还不及反应,侍女已含笑行来:

    “小人伺候小郎君起身梳洗?”

    “不必不必!”

    绍玉惊恐地向后挪了两下,裹紧中衣便背身而坐。默了半晌,总算想起前夜发生的事。

    “此处是陈参军府?”绍玉问道。

    侍女掩面笑了笑:

    “自然是了。小郎君昨日烂醉,我家先生安排你住下的。府上已打过招呼。”

    绍玉点点头。

    忽而,他猛地朝脑门一拍。倒忘了一事!

    绍玉忙朝胸前探了探。

    还好,还在。

    绍玉取出那一封信,捏在掌中,遂问:

    “你们陈参军呢?我要见他。”

第二百二十一章 杏花天3

    侍女掩面笑了一声,递上洗脸布,道:

    “小郎君的酒醒透了?莫不是又想寻我们参军吃酒?”

    绍玉白了她一眼,一把抓过洗脸布胡乱抹了一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侍女接着道:

    “适才小郎君醒来,小的已让人去回禀了。许是过会子就来的。”

    绍玉点点头,兀自梳洗更衣。

    他自来讲究,再狼狈之时,也是一派端整洁净的模样。

    那厢三角亭上,陈酿依旧宿醉未醒。

    他趴在凉石桌上,广袖胡乱垂着,衣襟袖口还残着酒气。手边杯盏狼藉,歪歪倒倒不成样子。

    忽一阵暖风拂过,吹动三角亭飞檐上拥着的杏花。杏花抖落,几片白瓣似雪,恰打在他的眼角。

    “蓼蓼……”陈酿喃喃一声。

    他似被花惊,睫毛微颤了颤,这才缓缓睁眼。

    春风杏花天,不想竟在此处睡了一夜。

    他四下看了看,空无一人。唯有零星的杏花瓣儿,似雪飞落。

    昨夜的一切,犹在眼前。她的眉眼,她的的笑,甚至她的软语……到头来。原是个来去无痕的梦!

    陈酿深吸一口气,酒意已然半醒。

    他揉了揉太阳穴,正欲开口唤人,却见侍儿正上来。

    “参军醒了。”侍儿施礼。

    陈酿撑着起身,依旧一番君子之风,只道:

    “我昨夜应是失态了。可有事么?”

    侍儿方道:

    “王小郎君吵着要见参军,小的见你还睡着,没敢叨扰。”

    陈酿点点头,又问:

    “昨夜他醉得厉害,酒可都醒了?人还好么?”

    侍儿一一答了,陈酿方道:

    “我去更衣洗漱一番,你让人收拾收拾,过会子还领他来此处吧。”

    侍儿遂应声而去。

    ………………………………………………

    三角亭前的杏花依旧在飘。而此时端坐其中的,再不是昨夜两个痴傻的醉鬼。

    二人都收拾得很体面。发髻规整,衣衫也已熏香,去了酒气。

    “昨夜吃太多酒了。”陈酿道。

    绍玉点头。不过,难得大醉一场,也甚是爽快。

    陈酿接着道:

    “此前同你讲过,她与我,是有消息往来的。她曾讲过‘问三郎安’。本想此番救她回临安,再与你详述,她人在总是更好些。谁知……”

    陈酿轻叹了一声。

    绍玉与他相识也许多年了,自然知晓他不是轻易露情绪之人。

    此时一叹,心头还不知怎样滴血?

    绍玉方道:

    “你有你的无可奈何。易地而处,我不定比你做得更好。”

    最要紧的是,七娘从未给他易地而处的机会。

    “你与从前不同了。”陈酿道。

    从前的绍玉,早跳脚起来,对陈酿臭骂一顿,再大醉一场。

    “总有年少轻狂的时候。”绍玉道。

    也总会有动心忍性的时候。

    说罢,绍玉方自怀中取出信笺。因昨夜醉酒,信笺被弄得皱巴巴的。

    他铺在石桌上用力抹了抹,方递与陈酿,道:

    “昨日喝得兴起,倒忘了父亲嘱咐之事。听闻我要来陈二哥这里,父亲特意让我带来。”

    陈酿看一眼,接过,眼底波澜不惊。

    朝堂之上本就风云变幻,捉摸不定,一封信笺实在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拆开看了,又齐整收好。

    绍玉一时好奇:

    “不知父亲与陈二哥通信,所为何事?”

    “你没看?”陈酿问。

    绍玉摇头:

    “你们是朝堂上的人,我不知看不看得。”

    “王大人既要你转交,自然是不怕你看的。”陈酿道,“我这里亦要转一回。”

    嗯?

    绍玉有些不解。

    “这是给韩将军的。”陈酿道。

    想来,王大人让绍玉忙着传信,便是避免直接与韩世忠接触,落人口实。

    书信的内容提及太子,陈酿并未隐瞒,尽说与绍玉知晓。

    “真是奇怪。”绍玉喃喃,“父亲既不怕我看,可我知晓这些又有何溢处呢?”

    陈酿遂道:

    “你二位兄长已然入仕,唯你超脱。想来,王大人是有让你入仕的打算。”

    绍玉一愣。

    入仕……

    信中的太子……

    莫不是,给他指些方向?

    亭下的风刮得更急了些,一丛杏花摇晃,抖落白雪一片。

    陈酿放眼瞧去,感叹了句:

    “要变天了。”

    ………………………………………………

    而金国这头,七娘已在完颜府上住了十来日。

    完颜痴迷汉学,府邸更是将汴京那些庭院学了个**分。七娘有时置身其中,总觉得回到了故国,回到了汴京。

    只是一想到完颜,她不由得背脊一凉。

    近来,除了讲学,她几乎不曾与他说话。若不是他,七娘如今早已随陈酿归宋,哪至于还拥着一个故国的错觉?

    她冷笑一声,仰头不语。

    杏花都开了。

    此处亦有杏花,却开得畏畏缩缩,终不及故国的娇艳姿态。

    完颜捧着一大摞书卷行来,只立在七娘身后不远处,默了半晌不语。

    杏花树下的女子,如宋画一般,人比花娇。

    “谢七先生!”他唤道。

    七娘闻声一怔,举步朝别处行去。

    “先生!先生!”完颜哒哒哒跑到七娘跟前,因着捧书,气喘吁吁的。

    七娘冷着一张脸。

    她开始左右挪移,却依旧躲不过完颜。

    “先生果真不理阿了么?”他抬起眸子,瞧着真挚无比。

    七娘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若非知晓他的手段,还真当他是个不知世事的黄口小儿。

    算来,真正不知世事的黄口孩童,也只有当年的七娘吧!

    她低头一声自嘲的笑。

    “先生,你就与我讲一句话好不好?”完颜伸出食指,“不,就一个字!”

    “让。”七娘道。

    完颜眼中半分惊喜半分失落,只道:

    “本来,阿有些师爹的消息。既然先生不理我,那我便不说了。”

    说罢便要转身。

    “等等!”七娘想也未想,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的消息,多是通过朱凤英的《告天下书》传出。而陈酿的消息,因着完颜宗廷的刻意封锁,一直不得。

    她秉着呼吸,道:

    “你说。”

    完颜抱着一怀书卷转身,勾起嘴角:

    “那我说一句,谢七先生亦说一句。不拘先生说什么,只要与阿讲话就好。”

    “好。”

    “真爽快啊!”完颜道,伸手指向一旁的杏花,“咱们往杏花树下慢慢讲吧。”

    七娘点了一下头。

    完颜已然朝杏花树奔去。七娘望着他的背影,忽生了些感慨。这孩子太过聪敏,又颇具胆量学识。

    金国,怕是要变天了……

    这一年,正是绍兴元年。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寸金1

    金国皇宫的一角,难得吹来一阵暖风,杏花又开始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娘身着汉家衣裙,立在杏花之下,掐指算来。

    大宋的纪年,已是绍兴九年了。

    不觉间,她来金国已整整十年。自九王府,到完颜府邸,再到如今居住的金宫,弹指一瞬,白驹过隙。

    七娘抚上自己的面颊,望着莹白的杏花有些痴然。

    人是越来越老,花却越开越娇。

    忽而肩头一颤,只觉一件衣衫自身后披过来。

    “先生身子不好,此处风大。”

    七娘闻声回头,眼前的人长袍玉立,身形魁梧,比她高出许多。

    当年卖乖充楞的孩子,如今弱冠有三,已是金国的君主。五年前,金主病逝,完颜登基为帝。

    这孩子,是个说到做到之人。

    七娘遂侧身避过,将披衣取下,交到长辫侍女手中。

    不知是否恍然,完颜眼底闪过一丝落寞。

    “我想去看看表姐。”七娘道。

    完颜点点头,对于七娘的行径,他是不大限制的。只要在大金境内就好,只要她不逃就好。

    “我陪先生去吧。”他道,“那处路不好走,学生有些担忧。”

    “不必了。”七娘淡然一声。

    说罢,她转身便走。未有甚解释,亦未有甚流连。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她的一切,理所当然地不与完颜相关。

    完颜叹了口气。

    十年了,她从来这般冷冰冰的,软硬不吃。

    “多派些人跟着。”完颜向身后侍从道,“谢七先生若少一根头发,你们提头来见。”

    侍从们施礼应声,早已习惯新皇的威严。

    ………………………………………………

    马车咯噔咯噔地行,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偌大的草原之上鲜有人烟,偶有几只牛羊行过,悠闲而恣意。

    此处是五国城近郊的坟场,埋的多是汉俘。

    马车在一处停下,七娘拖着汉家衣衫,缓步下马。

    表姐,七娘又来看你了。

    五年前,金主病逝。个中缘由,旁人不知,七娘与朱凤英皆是心知肚明。

    朱凤英在金宫忍辱多年,不就是为得那一刻的痛快么?这倒真是表姐的性子!

    记得金主病亡那夜,朱凤英换上了私藏的汉服,一把利剑抹过脖颈,只喃喃道了句:

    “阿楷,凤娘不曾相负。奈何桥头,你等我”。

    七娘垂着眸子,在朱凤英墓碑前顿住脚步,其上几个工整汉字宋郓王妃朱氏凤英之墓。

    这几个字,也许是完颜能给的最大善意。

    七娘侧身坐下,只轻抚朱凤英的墓碑。

    她没有带蜡烛,亦无香火纸钱。

    表姐说过,生前受尽凌辱,愿死后不受金贼香火。

    七娘叹了口气,又看向一旁的墓碑。那是郓王赵楷的,她的楷兄,表姐的夫君。

    “表姐,”七娘轻声道,“七娘都老了,也不知,能不能等到归国之期。你说,你如今与楷兄地下相聚,算不算是一种圆满?”

    可自己与夫君,却依旧千里分隔。

    也不知酿哥哥如今是个什么模样?算来而立有余,可还是当年汴京初见的少年郎?

    她垂下头,一声自嘲的笑。

    七娘倾身侧卧在朱凤英的坟包之上,头枕着臂弯,便似从前闺阁之中,朱凤英揽着她打趣。

    放眼望去,草原上林立的墓碑坟包,还有不少是谢家人的。

    七娘睫毛沾了一团雾气,视线渐渐模糊。

    她闭上眼,眼角落下泪。

    “七姐姐。”忽闻得一个熟悉的声音。

    七娘并未应声,似是不闻。

    谢菱立在一侧,一身金国贵族打扮,身后的侍女挽着装香烛纸钱的篮子。

    见七娘不说话,不远处的侍从忙围了上来。

    一领头的道:

    “九王妃赎罪,陛下交代过,还请王妃离帝师远些。”

    谢菱一怔,旋即垂下眸子:

    “故人多已不存,父母跟前,七姐姐当真这般对菱儿么?”

    七娘这才睁眼坐直,一双眼通红而肿胀。

    她挥了挥手,示意侍从退下。

    “帝师,这……”侍从有些犹疑。

    “不妨事。”七娘道,“便是有事,我一力扛着,只不与你们相干。”

    侍从们面面相觑,不敢违逆七娘,却又放心不下。他们只稍稍退远些,一旦出事,总还能及时上前。

    谢菱笑了笑:

    “皇帝待七姐姐真是极好。难怪九年了,七姐姐依旧不肯回王府。”

    说罢,谢菱便蹲身要点烛上香。

    “住手。”七娘一声冷言,“大宋英魂,不受金贼香火。”

    谢菱蓦地顿住,双手悬在半空。

    默了半刻,她方收回手,与七娘对坐。

    “七姐姐还怨我吧。”谢菱叹了声,“我有我的无可奈何。我与七姐姐,总是不同的人。”

    “我不怨你。”七娘道,“趋利避害,适者生存,你选你的路,与我无关。”

    谢菱忽一声低笑:

    “到底,七姐姐还是看不上我。”

    不怨,有时并非原谅宽恕。而是不在意,不值得。

    七娘抬眼看她,只见谢菱一脸落寞。

    一瞬恍然,真似回到了当年的谢府。那个雪地梅树边,可怜兮兮的,想要与兄长姊妹一同玩耍的小娘子。

    “菱儿,”七娘的声音很轻,“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唤你。”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

    “没有人自小该被轻贱,也从未有人真心轻贱过你。一直轻贱你的,不过是你自己。”

    坟场之上寂静无声,很长很长的安静,很长很长的默然。

    旷然天地间,只闻得二人的呼吸之声。

    “不是我。”谢菱忽道,在寂静的坟场上,声音显得犹然刺耳。

    七娘却不再言语,起身理了理衣裙,越过她而去。

    “七姐姐!”谢菱转身高唤,“不是我!”

    她指着眼前林立的坟包:

    “是他们!是表姐,是大夫人,是谢家人!”

    谢菱几乎在嘶吼。可声音越大,越显得心虚。

    她乍然一声冷笑,一直以来,只是自己在自轻自贱么?

    果真如此么?

    望着七娘的背影,谢菱只觉站将不稳。眼前的坟地里,原本也是她的亲人……

    谢菱撇开相扶的侍女,急急朝前行了几步。

    “七姐姐!”她含了一汪泪,嘶声唤,“菱儿错了,菱儿错了……”

    嗓音沙哑,却是多年来难得的真挚。谢菱缓缓蹲下身,抱着双膝,将头埋进臂弯。

    七娘的脚步不停,面上亦无甚动容。

    自己的心魔,总要自己经受,与人无尤。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一寸金2

    七娘的马车回到金宫时,已是入夜时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宫灯精致,亮起重重灯火。

    回想起坟场上的谢菱,七娘蹙了蹙眉。那是她唯一的妹妹,曾经也真心护过自己的小妹。如今这般境况,真有些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马车渐行渐缓,在长巷之中停下。四周是巍峨的宫墙,投下暗压压的影。

    一侍从小跑着上前:

    “帝师,九王爷拦车。”

    七娘挑帘看了一眼。

    只见完颜宗廷一身金国锦袍,垂手立着,光洁的下巴生出络腮胡。越发,像一个金人。

    “别理他。”七娘道。

    车刚要再走,却见完颜宗廷一把夺过马缰:

    “袅袅,九年了,你还不随我回去么?”

    宫里拦了无数回,宫外拦了无数回,她却依旧不愿回去。

    七娘垂眸一声冷笑:

    “王爷叫错名了。”

    “袅袅!”完颜宗廷道,“住在宫里对你不好。你知不知晓,朝上朝下都怎样讲你和阿的闲话?”

    “九王爷,”七娘不急不缓,像在讲道理,“我是陈夫人,不是你要找的人。”

    完颜宗廷自鼻息哼了一声:

    “你是在怨我?是在跟我赌气么?”

    七娘乍一声笑:

    “真有趣,适才你的王妃也问我,是不是怨她。你们夫妻二人真有意思,我书未读完,学问未做完,哪有那份闲心?”

    完颜宗廷默了半晌,声音压得很低:

    “好歹,我救过你一命。你便是如此报答的?你的读书,你的道德呢?你的知恩图报呢?怎么,陈酿没教过你么!”

    “你不配提他!”

    七娘冲出马车,眸子冷冽似冰刀。

    “救我?”她开始上下打量完颜宗廷,嘴角含着轻蔑的笑,“你扪心自问,是真心救我,还是救你那可怜的自尊心?金不金,汉不汉,你在哪里都是个外人!”

    完颜宗廷闻言,背脊僵直,猛退后几步。

    他下意识地扶住宫墙,不敢直视七娘。

    七娘不再看他,掩身入了马车。

    正待向前,完颜宗廷似反映了过来,一把推下车夫,驾着马缰。

    “你今日必须随我回去!”

    他言语强硬,似多年之前,他在她院落下了一把铜锁。

    车中的七娘却不惊惶,只摇了摇头。

    完颜宗廷正待扬鞭,却见完颜骤然立在巷口。他身着一件汉人直裰,负手而立,夜色掩映下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帝王气。

    “九皇叔,”他沉声道,“你要带谢七先生去何处?”

    完颜宗廷对上他的目光,正欲开口。犹疑半刻,还是先下马行了礼。

    只听他道:

    “接她回家。到底,她是我的侧妃,怎好多年叨扰宫廷?”

    “可她不愿。”完颜的样子很认真。

    完颜宗廷道:

    “她是我的侧妃,这是事实。总不能不讲道理吧?”

    “能啊!”完颜含笑,“我是大金的君主,我能,也只有我能”

    完颜宗廷闷笑了两声,肩膀微微抖动:

    “阿,我想你忘了,当年是谁不遗余力扶你登上皇位。”

    “九皇叔,”完颜忽正色,近前一步,“想来你亦忘了,你如今不该唤朕阿,亦不该以‘我’自称。”

    完颜宗廷的手不离马缰,越握越紧。

    “皇上的汉学,学得真好。”完颜宗廷道,“狡兔死,走狗烹,学得尤其好。她教皇上的?”

    他指向掩着帘子的马车。

    完颜如今亲政,朝堂已然稳固,又何须旁人指手画脚!

    完颜方道:

    “九皇叔是个聪明人,既知这个道理,朕也不必多言了。朕说过,会替九皇叔养老。”

    他可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却再不要想沾染权力分毫。

    完颜宗廷笑了两声,渐渐放开马缰,施礼道:

    “微臣告退。”

    “九王爷!”车中的七娘忽开口唤住,“你的王妃还在五国城的坟场,去接她回府吧!她已然不配做个汉人,让她做个堂堂正正的金人吧!”

    说罢,马车又咯噔咯噔向前行,消失在悠长的巷子中。

    完颜宗廷愣然立在巷口,望着马车的影,忽而不知所措。

    他算计了一辈子,算计鲁国公府,算计金人,算计妻子,算计周围可以算计的一切。

    到头来,真正被自己算得死死的,正是完颜宗廷自己!

    想来,这就是报应吧!

    七娘说的对。

    他金不金,汉不汉,对于任何人事,都未曾全抛一片心,换来的自然只能是算计!

    他举眸凝视前头悠长的巷子,凉风习习,空无一人。

    像极了他已过去的半生。

    有的人,回首过往时,不论欢愉或是辛酸,总是心有所感。

    但完颜宗廷没有。

    他的一生,只有算计。而算计,又有甚好回忆的呢?

    时有侍女经过,捧着食盒,应是哪宫妃嫔的宵夜。

    食盒冒出香气,完颜宗廷一怔。

    在汴京时,老付家的韭黄虾仁包亦是这个味道。他每每打马而过,总要买上一份。

    想来,那便是他最真心的时候了。

    完颜宗廷低头一笑,隐约哼起歌谣,腔调有些怪异: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他负手而去,随着歌声,消失在狭长的巷中。

    ………………………………………………

    七娘自是随完颜回到宫殿。都说皇帝年幼,离不得帝师,还在寝宫置了方庭院给帝师居住。

    这才无心人看来或许是个笑话,哈哈两声也就过了。但在有心人眼中,却易生出闲话。

    不过,金国不似大宋礼仪齐备,这些闲话也多是玩笑意味,并未在道德层面。

    “先生!”刚下马车,完颜便追着七娘,“先生留步!”

    “先生看看这个。”完颜邀功似的递上几卷文稿,嘻嘻笑了两声。

    七娘接过展开。

    这正是去年完颜在金国境内实行的“天眷新政”。一切仿宋而治,三省六部,制定礼仪。

    这些书卷上,是近来打算完善的条款。

    七娘看了一眼,不多言语,又递还给他。

    “先生,”完颜有些紧张,“可有不妥之处?”

    七娘遂道:

    “你是金国皇帝,我是宋人,你不必问我。况且,我只是个教书的先生,政事本与我无关。”

    “可是先生……”

    话音未落,只见七娘已越过他回房。

    完颜上前几步,靠在她窗边,低声道:

    “谢七先生,学生知你为何冰冷,知你念着谁。可他若真心在意你,十年了,为何不来救你?”

    ************************************

    借用了《红楼梦》的好了歌~~~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寸金3

    窗内不问半点声响,只见蜡烛一瞬吹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完颜亦跟着怔了怔。

    他低着头,喃喃道:

    “记得九皇叔说过,师爹欠他一个人情。如今九皇叔不理事了,不如,让师爹将人情还给阿吧!”

    说罢,他又看一眼黑漆漆的窗,举步回了寝殿。

    七娘趴在案前,将头埋进臂弯。

    完颜的话像一根刺,直往她心尖扎。

    她不是不信酿哥哥,只是十年的光景,十年的相思,实在是太难熬了。

    “酿哥哥,”她喃喃自语,“酿哥哥……蓼蓼好怕……”

    怕九年前灌木丛中的背影便是最后一眼。

    酿哥哥,你还记得蓼蓼的模样么?

    七娘一时有些惊慌。她忽撑起身子,摸索着纸笔,借着月光画出他的肖像。

    十年未见,陈酿的面貌在脑中日渐模糊。唯有如此,时时描摹,才能将他的一丝一毫牢牢记住,片刻不忘。

    即便哪日再见,也不会因年光久远而相逢不识。

    ………………………………………………

    大宋的夜,更清朗些。

    月光洒向莲塘,露出的花苞粉白颜色,娇嫩又妩媚。时有风过,拂动莲叶,正一片绿浪荡漾。

    湖心的三角亭上,一张纸,一壶酒,一个人。

    陈酿一手撑着石桌,落下最后一笔。亭亭少女跃然纸上。

    他嘴角含笑,唇间的胡须亦跟着上扬。

    忽而笔头一转,朝纸上少女的鼻尖轻点:

    “酿哥哥老矣,你还是从前的模样。”

    说罢低头,自嘲一笑。

    其实,七娘应也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吧。十年很长,也很短,足以让人忘却,也足以让人痛得更深。

    “陈二哥!”忽听亭下一声唤。

    只见王绍玉一身玄色袍子,手中提着一坛酒,朝陈酿举了举。

    他也早过了而立,蓄了须,眉眼间却依旧留得一分少年风姿。

    陈酿笑了笑:

    “这酒吃了十年,每每吃醉,却还敢来?”

    “今日高兴!”

    绍玉说罢,径自行上三角亭。

    他将酒坛搁在一角,凑上去看画。一时间,有些愣住。

    陈酿的笔法,承自太学,栩栩如生,倒似见着活生生的七娘一般。

    绍玉含笑:

    “想来,很快陈二哥便不必对着画了。”

    “的确值得喝一杯。”陈酿道。

    他将画亲自收好,又朝绍玉做了个请的姿势。

    绍玉又道:

    “待七娘回来,也要叫她辨一辨,看陈二哥画得几分像。”

    “自然是十分神似。”陈酿笑道,先兀自吃了一盏,“这酒的味道,竟十年未变啊!我记得,你得中进士那年,亦是吃他家的庆功酒啊!”

    绍玉嘿嘿笑了两声,方道:

    “自然了,咱们吃了十年,那掌柜也摸清了口味。今日算他有良心,这是请咱们老主顾吃的。”

    陈酿点头,若有所思:

    “明日让他备几坛子桃花酿吧!蓼蓼爱吃那酒。”

    七娘这个喜好,绍玉自然也是知晓的,遂连声应下,说明日一同去。

    “对了,”绍玉道,换了正色,“北上的日子可定下了?”

    陈酿道:

    “明日还去太子府商议一番。此前本有议和书,金贼屡屡背盟,便怪不得咱们了。”

    绍玉点头:

    “我看昨日朝上,秦桧老儿被太子堵得哑口无言,就觉痛快!金贼背盟,还欲行和谈之事,哪有这个道理?”

    如今太子当权,三省六部多有拥护,皇帝全然一个空壳,自然护不得秦桧。

    此番北上,再不会如十年前一般提心吊胆,也不会有人临时召回了!

    陈酿方道:

    “秦桧是个聪明人,既知无能为力,他亦不会垂死挣扎。他重的是秦家的利,如今有阿棣在朝,秦家无损,也能稳住他几分。”

    “是这个理。”

    绍玉应声,又与陈酿推杯换盏。

    三角亭上两个男人,对坐而饮,皆过而立之年,皆是朝廷命官。气度之上,自比从前多几分沉稳;而真性真情,却与过去无二。

    十年前,王家与韩家军、岳家军决定扶持太子,厚积薄发,就等着再次北上的一刻。

    如今太子已然长成,大权在握,恰逢金贼背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故而,今日之酒,既是叙旧,亦是壮行。

    ………………………………………………

    秦府之中,却不比陈府的意气风发。

    也许自十年前北上,秦棣第一回忤逆兄长,日后于朝堂之上,便再未听过他的话。

    “大哥,二哥,用饭啦!”秦榛的声音传来,“今日可是阿榛亲自下厨啊!”

    闻着言语,秦棣与秦桧皆从各自的房中出来。

    十年来,秦榛的厨艺早练得炉火纯青,再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

    秦桧已是五十好几的人,他含着笑,行路比过去慢些。

    秦棣眼眸闪了闪,看着垂垂老矣的大哥,一时恍然。

    他忙上前,搀扶着秦桧:

    “大哥慢些。”

    秦桧哼了一声:

    “还没死呢!”

    此话既出,秦棣与秦榛面面相觑,皆有些尴尬。

    秦榛噙了一抹笑,扶上秦桧的另一侧,道:

    “平白的,大哥却又生气作甚?二哥不好,过会子罚他洗碗便是!”

    秦桧吹了吹花白的胡须,看向秦榛:

    “说人家,倒忘了你自己的事!二十好几的小娘子,依旧待字闺中,是个甚么道理!”

    从前也与秦榛说过许多人家,非富即贵,偏她一个也看不上眼。一来二去,拖至如今。

    被秦桧一训,秦榛讪讪低下头。

    此时再不是十来岁的少女羞怯,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大哥,”秦棣劝道,“咱们也不是养不起阿榛,何苦让她去别家受气?你看,她若嫁人,谁给大哥做这些好吃的!”

    秦榛紧忙着附和:

    “正是正是。近来研习古菜式,颇有心得,大哥定要尝尝!”

    秦桧白了这对弟妹一眼,兀自坐下。

    秦棣遂与秦榛使了个眼色,二人一齐跪在秦桧跟前,磕了个头,齐声道:

    “祝大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大哥,生辰万福!”

    秦桧一愣。偌大的厅堂之中,一双弟妹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心口一酸,眼角有几分发红。

    近来朝堂之事颇为棘手,一时忙乱,倒忘了今日是自己的生辰。

    他端了端身子,作出兄长的威严:

    “年近六旬之人,还过什么生辰!你二人也不小了,怎跟孩童一般?”

    兄妹二人遂起身,分坐秦桧两侧。

    秦榛挽上他的手臂,含笑道:

    “可你是我们的大哥啊!咱们兄妹三人相依为命,我们不记着你的生辰,谁还记着呢?”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一寸金4

    秦棣看向秦桧,亦附和道:

    “大哥,外边是外边,可关起门来,咱们是彼此最亲的人啊!”

    秦桧一时沉吟,看看秦棣,又看看秦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弟弟所言不错,二人同在朝堂,政见相左,总不该将脾气带回家中。

    他叹了口气,将一双弟妹搂在怀里:

    “是大哥小心眼了。”

    秦桧笑了笑,又道:

    “你们长大了,总有自己的念想。大哥老了,再管不得你们咯!”

    不定哪日撒手人寰,也就真管不上了。倒不如容他们自己搏一搏。

    “大哥不老,”秦榛道,“大哥比街头的少年们还好看呢!”

    说罢,她自己也噗嗤一声笑。

    秦桧一把拍上她的头:

    “连大哥也敢打趣!”

    一时间,兄妹三人哄笑一团。酒过三巡,已是子时。

    因念着秦桧年纪大了,身子不好,二人遂先扶他歇下,方才行出院子。

    仲春的风很暖,即使夜里,亦吹得人酥酥麻麻的。加之适才饮酒,秦榛的面颊一片嫣红,更得韵致。

    秦棣转眼看向她,捻须笑了笑。

    “二哥看我,莫当我不知晓。”秦榛柔声笑道。

    秦棣嗯了声:

    “并不是偷看。”

    秦榛摇头一嗔:

    “已是而立之年的人,还这般不稳重!”

    “方才吃了酒。”秦棣道。

    一路无话,二人行过回廊,行上雕花的木桥。天上星星点点,闪着若有若无的光。

    “何时走呢?”秦榛忽问。

    她声音轻细,在夜里似一阵风。

    “嗯?”秦棣似没听清。

    “我说北上……”她默了一阵。

    “今日才定下,十日后。”他道,“方才大哥在,没好同你讲,怕他听着不痛快。”

    “我明白。”

    秦榛低头道。她年逾二十,却还梳着未嫁之髻。有些违和,又有些令人心疼。

    “阿榛,”秦棣唤了声,语气是不合时宜的郑重,“待北上归来,咱们的事,便与大哥讲明白吧。”

    虽怕秦桧发怒,可一味瞒下去也不是办法。秦榛日渐大了,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跟着秦棣,一辈子只做她的妹妹。

    “二哥,”秦榛叹了口气,“缓一缓吧。大哥的身子不比当年,你也见着了,我是怕……”

    她再未说下去。连日来,朝堂之事已让秦桧心力交瘁。五十好几的人,哪还经得起接连的打击?

    秦棣向前一步,搂上秦榛的肩,道:

    “其实,咱们三人日日一处,大哥未必不知晓。”

    秦棣的心思,本也被告诫过。至于秦榛,他不信大哥丝毫不曾察觉。

    秦榛有些怔然,还有些怕。

    她的命,是大哥救的。如今这般,到底于心有愧。

    “二哥,”秦榛轻声道,“发乎情,止乎礼,咱们做一辈子兄妹,不也是相守一生么?”

    秦棣心头一酸,转头看向她。

    她的面色不大好,分明不是真心话。

    “能一样么?”秦棣对上她的目光,“若一样,你为何会心生愧疚?”

    秦榛语塞,只默然垂下头。

    秦棣又道:

    “况且,大哥那性子,岂会容你终身不嫁?阿榛,这对你不公平。”

    他凝视着她,双手扶上她的肩,忽而正色:

    “我,还是别的男人。你想清楚。”

    他,还是别的男人……

    这句话似一记重锤,猛砸在秦榛心口。

    只能这般选么?

    似乎,也只能这般。

    又想要二哥的爱慕,又想要大哥的谅解,是否太贪心了?

    她看着秦棣,只觉一团气噎在喉头。

    “二哥,”她哽咽,“鱼与熊掌,到底不可得兼。”

    秦棣轻轻揽她入怀,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阿榛,该来的总会来,你别怕。一切,有二哥顶在前头呢!”

    “眼下最要紧的,是你平安归来。”

    秦榛埋头在他的心口,说话声音越发羸弱。

    自古以来,送亲人上战场,总是令女子万分动容。

    秦榛在他胸膛蹭了蹭,埋得更深些。

    ………………………………………………

    啪!

    偌大的大殿之中一声,声响尤为刺耳。

    一本奏折摔在大殿中央,落地时,朝前滑了一段,正停在一官员的脚边。

    官员端直站着,猛然一愣,肩头竟有些发抖。

    “废物!”坐在高位的完颜胸口起伏,“九年未曾动手,你们手生了?”

    他一把拍上案几,轮廓分明的面容更添一分威严。

    身着金国服饰的群臣面面相觑,连忙施礼:

    “皇上息怒!”

    “启禀皇上,”一老臣上前,“南边几路,四王爷已带兵支援,请皇上放心。”

    提起四王爷完颜宗弼,完颜的神情暗了暗。

    当年皇位之争暗流涌动,虽防着完颜宗弼,奈何根基太深,未能连根拔起。

    如今恰逢战事,他本为金国大将,倒不得不倚仗他了。

    完颜撑坐在皇位,默了半刻,道:

    “四皇叔那处若有消息,速速来报。”

    “晓得的。”老臣应声。

    完颜微眯着眼,看着大殿下的排排臣子,忽生了一丝兴奋与热血。

    自他登基以来,这是头一回临对大战。

    少年天子血气方刚,总想着建功立业,日后青史之上不弱于人。

    下朝之后,完颜只留下几个心腹大臣,一同等待战况。不觉间,天已黑了许久。

    又吃了一盏奶茶,他遂低声向侍儿问:

    “谢七先生可歇下了?”

    “窗间还点着灯,似乎在作文。”侍儿应声。

    完颜点了点头。想着七娘或许因为知晓战事而兴奋,又有些惶惶不安。

    殿中的心腹之臣自然更懂察言观色。

    一官员看向完颜,唤道:

    “皇上,帝师来咱们大金已十年了吧。”

    完颜一时恍然。

    自他登基,七娘的身份便不再是危险,他遂再未刻意隐瞒。朝堂上下虽不大提,多也心知肚明。

    “十年礼遇,”官员道,“想来,如今也该是帝师知恩图报之时。”

    这话说来奇怪。

    完颜看向那官员,却不言语。

    官员嘴角噙着一抹笑,接着道:

    “宋军的陈酿陈大人,似与帝师关系匪浅。”

    这话并未说透,但在场之人谁又不知其意呢?

    有关系,便是牵制;关系匪浅,则是更深的牵制。

    完颜沉吟半晌,方道:

    “先等战果吧。帝师之事……稍后再议。”

    官员看向他,微蹙了一下眉。

    皇上是动了恻隐之心?

    但完颜不言,他亦不好再劝。一肚子的算计谋略,只得咽了回去。

    七娘正于屋中作文,忽觉背脊一凉,手指微颤。才写下的文章落了墨点,尽作废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彩鸾归令1

    七娘的身份在金国已不是秘密,在宋廷就更不是秘密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金国瞒着,是怕此前身份暴露恐有性命之忧。但在宋廷,不但不必瞒着,反而传得越开越好,名声越大越好。

    “你们听说了么?原来陈大人多年不娶,是因着他夫人果真活着!”

    “!这事我知道!如今啊……”

    说话之人打量四周一眼,嘿嘿一笑,要故意卖个关子。

    一旁的妇人等不及了,忙催道:

    “快说啊!别是什么也不知,故意戏弄咱们!那不听也罢!”

    这妇人倒将欲擒故纵玩的好。

    那人也急了,一股脑尽吐了出来:

    “说那陈家夫人是汴京谢氏出身,早前谢老大人便看上了陈大人,先让做了小娘子的先生,后许下婚约。再后啊……”

    “再后怎的?”

    “流连辗转,流落金国了呗!”

    围观众人一时垂下眼:

    “那就可怜了!”

    寻常贵女流落金国的下场何等惨烈?他们虽未亲眼见过,可即便耳听,尤不忍闻。

    “我同你们讲!”一汴京人挤上来,“谢七娘子哪是寻常人?她可是入过太学的!”

    有人附和:

    “流落金国不假,可她才学惊世,如今连金国的小皇帝亦尊她一声‘先生’!”

    “如此说来,金国皇帝岂非学的汉学?”

    “可不是!”

    “你们说,金贼占咱们大片土地,咱们的人占了金贼的脑子!也不知算谁欺负谁!”

    “故而啊,谢七娘子功不可没啊!虽未舞刀弄剑,也算得巾帼英雄也!”

    “此番北上若成,也应迎回来吧?”

    ……

    百姓们的闲话说起来便没个完。

    此时,七娘的轶事早已从茶肆移交,传遍大街小巷。

    王绍玉负手行在街头,步态比从前更沉稳些。已是而立有余之人,再不得像少时一般风风火火了。

    他慢悠悠地走,耳畔过的尽是这些话,他亦颇为留意。

    只自语笑道:

    “到底还是低估了临安传闲话的速度。”

    一侍从正自巷口小跑而来,见了绍玉,方抱拳道:

    “小王大人,城北城西也已传开了。”

    绍玉点点头,又道:

    “安排的兄弟可能说清楚么?毕竟事情有些复杂。如若不然,这厢我去说也就是了。”

    侍从险些没惊吊下巴!

    堂堂王三郎小王大人,派人传闲话也就罢了,怎的还要亲自上?

    这人不是朝廷命官,世家子弟么?这般作风,还真是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绍玉捻须看着侍从。

    侍从一头冷汗,被人看穿心思,哪还敢应声?

    绍玉笑了笑:

    “我本就不是个斯文人。”

    幼时在汴京,伙着七娘与五郎,怎样的事没干过?这会子顾什么斯文?

    那些市井上寻的人,也不知将七娘说得够不够好!

    但定然不如他王绍玉说的好!

    绍玉遂道:

    “还是要事必躬亲,本官才放心啊!”

    他拍了拍侍从的脑袋,笑道:

    “走吧!”

    侍从抬头,一脸不知所措。去哪里?该不是要治他不敬之罪吧?

    绍玉扶额:

    “去传闲话啊!你们这般蠢笨,还说不要本官亲自出马?”

    他含着一抹笑,拂袖向前行去。

    美名远扬,妇孺皆知,才更有可能被迎回。

    七娘,是时候回家了!

    ………………………………………………

    烛火晃动,帐中灌入一阵风,乍暖还寒。

    陈酿伏在案头,一点豆灯幽微,半照上他的胡须。案上是一幅展开的舆图,案角搁着一盒藕粉桂花糕。

    舆图之上,密密麻麻尽是记号。他握着笔管比划,不时拉一下肩头的披衣。

    秦棣行过帐外,望着窗上陈酿的影子,倒见出几分萧索。

    “陈二哥。”他步上前去,只隔着窗户唤,“过子时了,早些歇下吧,明日还行路呢!”

    陈酿嗯了声,灯火依旧未熄。

    秦棣默了半晌,不见动静,只得掀帘进去。

    果然,又在钻研战局战事!

    秦棣摇摇头:

    “随军的刘大夫不是才嘱咐过?陈二哥近来疲于行军,还是少熬些夜的好。这些舆图,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陈酿见他进来,抬眼点头,算是施礼。

    遂道:

    “你自己坐,茶在火上煨着。”

    秦棣语塞,还真当他是来吃茶闲坐的?

    陈酿看他一眼,又道:

    “金贼不是好对付的,此番又是完颜宗弼领兵。咱们吃过他的亏,丝毫不敢大意啊!”

    秦棣叹了口气:

    “你没日没夜地熬,若病下了,只怕军心不稳,岂不更麻烦?”

    “不碍事,又不是小娘子家,何至于那般体弱?”陈酿笑了笑,又道,“阿棣,此处有条路,此前并不曾在意,你也来看看。”

    陈酿又开始在舆图上比划。

    秦棣一听战事,眼睛噌地亮了,忙靠上去。

    军营之中,战事为大,也就再顾不得睡眠了。

    他看了半刻,半带惊讶地撑起身子:

    “这条路自西边而来,不在官道之上,平日鲜有人烟。听闻盗贼出没,更没人去了。”

    陈酿点点头,又道:

    “若有援兵自此处而来,于金贼而言,自是意想不到。”

    “援兵?”秦棣瞪大了眼,“此处还有援兵可用?”

    “肃州。”陈酿朝舆图上一点。

    秦棣恍然大悟。

    肃州背靠此道,道上山势险恶,百姓平日皆由前方码头与官道出入。一时间,到叫人忘记还能这样走!

    况且肃州多山,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便是调开些军对,余下的守个城总是绰绰有余。

    秦棣再理了一回,笑道:

    “适才还劝你莫要熬夜!看来,陈二哥的脑子在夜里反而更清醒些。”

    “或许吧!”陈酿轻笑一声,目光不自主地看向案角的藕粉桂花糕。

    忽一阵风入,卷起帘子,激得陈酿猛咳了两声。

    秦棣忙替他顺气。

    “还是该听刘大夫的话吧?”他道,“这会子总该歇下了。”

    陈酿摆摆手,直起身来:

    “我去韩将军那里,将肃州之事论一论。明日你起早些,应是会招大家商议的。”

    秦棣只得点头。

    “对了,”他又道,“听闻驻守肃州的魏大将可是一把好手,若真可行,此番的局势倒也稳了。”

    “他自来便很厉害。”陈酿嘴角含着一抹笑,说罢,只往韩世忠帐中去。

    留下秦棣一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陈酿说“自来”。莫非他与魏大将本就相识?

    秦棣甩甩头,再不去想。左右等陈酿与韩世忠商量一夜,明日一切也就尽知晓了。

    他打了个呵欠,转身回到自己帐中。

第二百二十七章 彩鸾归令2

    又是一夜的商讨部署,完颜回到寝殿时,已然三更时分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零星几声蝉鸣沙沙,提醒着天气渐热。

    完颜舒了舒手臂,见七娘窗前依旧亮着灯,不由得拧一下眉头。

    近来战事胜负不定,自己自是为金国弹尽竭虑,鞠躬尽瘁。

    而七娘……

    完颜低头一笑。

    据侍女讲,她挑灯夜读,多是看些兵书舆图。呵,还能为着谁呢!

    “谢七先生,”他朝门上轻叩两声,“还不曾睡么?”

    屋中嗯了一声。

    完颜顿了顿,向身旁侍儿吩咐了一声。不多时,只见他端着一碗汤团子进屋。面色难掩疲惫,却依旧挂着笑。

    “夜色深沉,想来先生饿了。”

    他轻轻搁下,倒没有多的话。

    七娘的侧脸被灯火照亮,轮廓似晕开金边,空灵又不真实。

    她抬头看了眼:

    “多谢。”

    完颜在她对面坐下,欲语不语。

    又过了半晌,七娘方掩上舆图,只道:

    “你才下朝吧,可吃过了?”

    完颜趴在案头,本昏昏欲睡,闻得此言,却一瞬亮了眼睛。

    “近来废寝忘食,还不曾用饭。”他笑道。

    七娘瞥了眼汤团子,还冒着热气:

    “你吃吧,我不饿。吃完快回去歇下。”

    完颜却摇摇头,又将汤团子朝她跟前推了推:

    “先生为先。他们过会子再送来就是。”

    七娘不再推辞,也不动筷,只道:

    “近来宋军多有告捷,我很开心。但对你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怎的还有心思来我这里?”

    这话说来锥心。

    完颜面色僵住。谢七先生下个逐客令也能噎得人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转而含笑,故作不懂:

    “先生开心就好。近来不见一个笑脸,学生还以为得罪了先生。”

    七娘哼笑一声。

    完颜自小就爱带着天真的面具,幼时还能唬唬人。可他如今已是大金国主,也不知天真给谁看!

    他见七娘并未生气,又趴回案头,叹了口气。

    只撇嘴道:

    “做皇帝真累!事无巨细尽要操心,战事一起,朝上那群废物只巴巴望着你。好没意思!”

    “先生,”他撑起头,“阿觉得愈发不会做皇帝了!”

    他偏头望着七娘,似乎所言并非军国大事,而是一道难解的功课。

    七娘被他这样子气笑了:

    “别这般看着我,我亦不会。我不过带你读书作文,别的事我管不上,也管不来。这些事,日后莫提了。”

    完颜讪讪,神情中带着幼稚的不服。

    他抬手指向案头叠起的舆图:

    “那这是何物?”

    七娘转头看去,伸手抚过,食指在其上轻点:

    “这个么……我总要算着路程,算着日子,看我夫君何时接我回家啊!”

    完颜一瞬泄了气:

    “先生还想着走啊……”

    他叹了声:

    “可阿年幼,先生果真能放下心么?”

    七娘手指微顿,扫了他一眼。她目光冷冽,心下却有些动容。

    十年了,也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

    她见过完颜傻里傻气地悬梁刺股,也见过他被皇叔们逼得退无可退。即位之初,力排众议兴汉学,行汉制。

    其实,也是个顶不容易的孩子啊!

    她转头看向他,这孩子在她面前,似乎从未有甚隐瞒。

    也许,唯有在她跟前,他能做个天真的孩子。

    “阿,”七娘轻声开口,难得的温和慈爱,“你已长大了。事实上,早不需一个谢七先生。让我以这个身份安然度日,不过是你的善意。”

    完颜亦正色起来,少年的轮廓,总是额外俊朗。

    他道:

    “先生能教阿,已是阿的造化了。可当不起先生这样的话。”

    七娘笑了笑,他眼底到底还存了分难得的真挚。

    她垂眸,一时感慨:

    “若非战时,或许,我会将你当作亲弟弟。”

    但他是金人,金国的国主,阻止自己归宋之人。

    “战争,总是令人难过的。”完颜亦叹了声。

    天色渐晚,月影越发朦胧。时有云朵飘过,窗前一明一暗,提醒着滴答而过的时辰。

    “不早了,先生早些歇下吧。”完颜方起身告辞。

    行至门边,七娘忽唤住他:

    “阿。”

    他回首。

    七娘默了半晌,道:

    “若真到了那一日,你会放我吧?”

    哪一日?

    韩世忠岳飞大军压境,她的夫君来接她的那一日么?

    完颜轻笑。

    十年,她的心依旧捂不热啊!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又有甚不同呢?

    他抿了下唇:

    “十年,已够了。”

    说罢,他跨门而去,恰撞了一怀月光,清冷又凉薄。

    ………………………………………………

    次日天刚蒙蒙亮,金宫的大殿已候着几位心腹大臣。每个人都面色凝重,不安隐藏在眼底。

    完颜端坐高位,不怒自威。

    “皇上,”一臣子上前,“帝师那头,可有退兵之策?”

    完颜回想起昨夜,七娘案头干干净净,无甚记号的舆图,摇了摇头。

    本想通过她的神情试探一番,谁知她那样防备!见着他进屋,只叠了舆图,连试探的机会也不给!

    一臣子哼了声:

    “她不仁,咱们只好不义了!”

    另一臣子附和:

    “身为帝师,一心向宋,如何能留?还请皇上早做决断!”

    “请皇上早做决断!”

    ……

    附和之声此起彼伏,完颜锁紧了眉。

    决断?他们早想要要七娘的命吧!不能策反的宋俘,在群臣眼里只能是祸害!

    “别动她。”完颜道。

    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容不得半点反驳。

    “皇上!”有臣子一副死谏的姿态。

    完颜却抬起手,神情暗了暗:

    “朕自有打算。”

    上朝的钟一声闷响,似这初夏的天气,烦躁又闷热。

    官员们齐齐二列,仿照宋制,礼仪齐备,鱼贯而入。心腹官员们再不开口,只与群臣一起施礼。

    ………………………………………………

    朝下总是比朝上更热闹。

    几个低等的官员结伴而行,对今日朝上之事交头接耳,满脸掩不住的疑惑。

    “陛下这般做,可有甚深意?”

    “谁知道?圣心莫揣,咱们吃皇粮做事就是,事不关己切莫多言。”

    “你说的是,受教了。”

    “不过,总是太奇怪了些!”

    ……

    不独他们,金国上下早已暗地流传猜测不绝。

    只因朝上完颜开了御口。

    三日后,御驾亲征,帝师随行。

第二百二十八章 彩鸾归令3

    越往北走,风沙越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虽已入夏,却依旧凉丝丝的。疾风骤雨一来,营帐也跟着拉扯,叫人不得安生。

    陈酿裹着披衣,被激得咳了两声。

    韩世忠看他一眼:

    “还病着?”

    陈酿清清嗓,摇头道:

    “不妨事,寻常风热罢了。刘大夫拿了几剂药,再吃几日也就是了。”

    韩世忠点点头,遂不再问。

    窄小的营帐中坐满了将官,近来军情紧急,多有在一处商讨的时候。

    陈酿接着道:

    “才有探子来报,完颜御驾亲征。看来,是孤注一掷了。”

    韩世忠笑了笑:

    “金人的小皇帝初登帝位不久,年纪又小,想来不大能服众。自然更在意功勋,要压一压群臣。”

    史雄手肘搭在膝上,哼了一声:

    “金贼小儿,敢来咱们便打得他哭着喊娘!”

    “就是!”有将官附和,“他不是崇尚汉学么?咱们也教教他,什么叫擒贼先擒王!”

    话音刚落,帐中一片哄笑。

    十年的光景,眼前有史雄这般的老将,亦有后起之秀。老老少少眉间英气逼人,自有一番意气风发。

    十年蛰伏,这一回总该一鼓作气了!

    陈酿扫了眼四下众人,似乎唯有自己静如止水。擒贼先擒王纵然是好,可他心中还存着一分忧心。

    探子的话,像是只说了一半。

    只听帐中又有人道:

    “魏大将已快马加鞭,想来,下个关口便能与咱们汇合。到底是陈大人的计策好,咱们这群武夫真当刮目相看。”

    陈酿方道:

    “社稷之事,不敢怠慢。虽说咱们多有胜算,魏大将此来,总是更稳妥些。”

    众人连连称是。

    一时颇有热血,又纷纷告辞,各自练兵去。

    陈酿见众人皆行出,才要举步,却是韩世忠唤住他。

    “先生留步。”他说罢,自一番沉吟,像是有话要说。

    陈酿回身,只静静待着。

    适才众人拥在一处,闹哄哄的。眼下一瞬皆去,又有些过分安静。

    韩世忠向前行了几步,道:

    “完颜御驾亲征……这……只是其一。”

    陈酿目光微滞。果然,还有其二。

    韩世忠接着道:

    “方才人多口杂,怕贸然说了,对先生不大好。故而,让探子隐了半句。”

    陈酿与韩世忠共事多年,他从来不是这般吞吞吐吐之人。这般反应,想来是真遇着了棘手之事。

    陈酿心下忽而一沉,似乎已猜到几分。

    完颜年纪虽小,但用兵用计甚是诡谲。他所用之计,与陈酿相关,又令韩世忠难以开口的。

    除了她,还能是谁?

    七娘如今落入金人之手,是否会利用她做些什么?

    陈酿心头咯噔一下,微微踉跄一步。

    “先生?”韩世忠蹙眉。

    陈酿缓了缓呼吸,只道:

    “其二,是否是帝师随行?”

    韩世忠默了半刻,叹道:

    “先生高才。”

    七娘的身份早不是秘密。虽有许多好处,却也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

    一旦完颜以七娘威胁,陈酿必定进退两难,落个里外不是人。

    这倒并非最要紧的。

    此势若成,陈酿不稳,难免受人猜疑,军心自然就不稳。

    而军心,却是最要紧的。

    可威胁这等下流行径,完颜身为一国君主,当真敢做?说到底,这也是他的声名。

    “先生,”韩世忠道,“谢夫人她……哎,想我也是看着你们成亲的,只是国难当头,还望先生……”

    还望先生国事为重,当断则断?

    陈酿紧闭着唇,闷咳了两声。

    “先生的病还未好?”韩世忠又近前一步。

    陈酿抬了抬手:

    “不妨事。将军,学生是大宋子民,自做该做之事。”

    韩世忠一声叹息:

    “你明白就好。”

    陈酿点点头,又道:

    “完颜行事太诡,既是这般境况,咱们须得防患于未然。”

    “先生有计?”

    “魏大将那头,或许要换条道走。”

    陈酿说罢,凑上前低声道了些话,便又行出营帐。

    不知何时,天上已盖了层层乌云。大风呼啦啦地吹,衣袍黄沙卷做一处,兵士们急急奔走,无不忙着收衣收柴。

    空气有些闷,陈酿又咳了两声。他抬头望天,瞧来,应是有场雷雨。

    ………………………………………………

    山间的草丛轻微晃动,但此时无风。草丛间发出悉悉簌簌的声音,似在行走,但一步一步,都极其谨慎。

    嗖!

    忽一支利箭飞过。还不及看清,草丛间已然渗出一大滩血迹。

    马蹄咯噔咯噔过去,长矛在草丛间挥了挥,挑出一具尸身,原是一头红毛狼。

    红毛狼已然断气,眼睛却还闪着绿光。

    “大将!”来人高举长矛,其上挂着红毛狼,“大将好身手,是狼!”

    打猎的人都知道,狼是最为谨慎,也是最不易猎的。

    不远处的男人们定睛瞧了,霎时间一片欢呼。他们接着兵士打扮,行在前头的,正是魏大将。

    有人笑道:

    “才打了一只虎,这又是一匹狼,虎狼之师不过如此!”

    魏大将长身魁梧,皮肤黝黑。他轻勾一下嘴角,道:

    “打猎是打猎,打仗是打仗,万不可掉以轻心!尤其西南山多,恐有埋伏,还是谨慎些的好。”

    一众兵士齐声道了句“是”。

    几人将新打的红毛狼捆了,方继续行路。才行不到一里,便听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魏大将,魏大将留步!”来人策马狂奔,手中高举卷轴,“韩将军有令!”

    魏大将调转马头,速速接过卷轴。军情紧急,自是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看了一回,方道:

    “改换路线,从金贼后方围堵?”

    为蒙蔽对方,临时改换路线也是军中常事。莫不是,金贼对他的动向已有察觉?

    来人道:

    “是陈大人的计策。倒不是金人之故,只是烦魏大将顺道救个人。”

    “谁?”魏大将不解。

    来人四下看看,压低声音,只递上一副肖像。

    “是位故人。陈大人说了,魏大将看后自明。”

    说罢,他递过肖像,返身离去。军情之事来去匆匆,半刻也不敢延误。

    至前头安营扎寨,魏大将方打开肖像。

    图上正一位十**的小娘子,眉目之间倒有几分熟悉。肖像旁一排蝇头小楷,有云:

    烟云十年,可识祁莨是谢娘?

    祁莨!

    魏大将一瞬晃神。这个名字,十几年没听到了。

    那个太学之中,娘里娘气的小祁莨。

第二百二十九章 彩鸾归令4

    魏大将紧握着那幅肖像,思绪里的那些事,远得如前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时没有魏大将,他只是太学一位普通的学子,魏林。

    魏林又看向手中的肖像,确是祁莨的模样,只是年岁大些。

    他认得祁莨的时候,祁莨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算来,如今也年近三十了。

    “谢娘……”他喃喃念着陈酿写的字,低头笑了笑。

    那时一同入学的,确有两位小娘子,是谢家七娘子与朱家二娘子。一时风光无两,轰动了整个汴京。

    小娘子们入太学自是隔着屏风,课堂上从来也见不着面貌。

    不想,竟是与自己混了许久的兄弟!

    若不是陈酿传来这幅肖像,他或许这辈子都蒙在鼓里。

    十年前,陈酿的夫人谢七娘子被俘北上,这是众所周知之事。想来画上也是十年前的年纪。

    为魏林握着肖像,又笑了两声。

    有意思!这个陈酿在太学时就有意思,如今更有意思了。

    他定是怕只提七娘,魏林嫌他儿女情长,不愿去救人,故而将“祁莨”的名号搬了出来。

    其实他也明白,七娘在完颜手上,确实太危险了。不独七娘自己,对大宋军心的稳固,亦很危险。

    人是一定要救的。

    救了人,他与韩家军两面夹击,金贼没了威胁倚仗,自然只有挨打的份。

    不过,救人又岂是那样容易的?金贼摆明了拿七娘做筹码,必定多有防备,不得不好生计划一番。

    ………………………………………………

    自打送了肖像与魏林,陈酿便整日整日地坐立不安。原本风热引了咳嗽还不曾痊愈,这会子倒更厉害了。

    他才吃过药,有侍从收了碗去,恰遇着史雄进来。

    史雄望着药碗,蹙眉道:

    “要不让刘大夫换个药?吃了这些时日,却总不见好,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

    陈酿笑了笑:

    “史大哥倒成医者了。”

    说罢又咳了两声。

    史雄摇摇头,也拿他没办法,只道:

    “我听韩将军说,你让魏大将去办那件事?”

    陈酿点点头,又拿起桌上的舆图推敲。

    史雄又道:

    “既有人去办了,你怎的还坐立不安的?”

    这是怕他影响病情。正行军打仗,陈酿身居要职,若身子垮了,可不是好玩笑的!

    “到底有些担心,也是人之常情。”陈酿道。

    史雄讪讪,半带打趣:

    “依我看啊,也只有你亲自出马,才能放下心来。”

    “那也不放心啊!”陈酿道,“我在韩将军军中,金贼必定万分在意,早防着我呢!若贸然行事,只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也是这个道理,史雄点了点头。

    异地而处,若是李夷春在金贼手上,他未必有陈酿的冷静果决。

    事实上,陈酿与七娘的事,也是他一路看过来的。其间艰辛酸涩,倒也懂得几分。

    史雄拍了拍陈酿的肩,不再言语,径直行了出去。这个时候,言语,是顶无力的。

    帐中唯留陈酿一人,望着昏暗的灯火,叹了口气。

    半夜起风,灌入营帐中,激得陈酿又咳了些时候。辗转反侧,到底一夜未眠。

    ………………………………………………

    “近来气候太干燥,行军辛苦,比不得宫里,先生怕是不习惯吧?”完颜替七娘倒了一碗水,“先生多吃些水,总能好些。”

    七娘接过水,吃了一口,道:

    “倒没有不惯,十年前,也随酿哥哥征战过许多地方。各地风光大不相同,比这苦的时候还多的是呢!”

    言及陈酿,她嘴角又挂了抹若有若无的笑。

    那时见过枯草黄沙,也见过长河落日圆。只要有他在,再苦的行军路,也都是旖旎风光。

    “先生,”完颜又道,“我在这里行军的消息,并未刻意隐瞒。此时,师爹应已知晓了。”

    七娘冷淡的眼底,忽闪过一丝波澜。

    完颜看了一眼,接着道:

    “先生说,师爹会不会来就你?”

    闻听此语,七娘一瞬揪紧了心。她十指交叠紧握,面色难掩僵硬。

    “这是个陷阱……”七娘喃喃自语,“我这个筹码,已然开始起作用了吧?”

    完颜却天真地摇摇头:

    “想来,师爹不会傻到亲自前来。明知是我诱他的!不过……”

    他看向七娘,笑了笑,道:

    “宋营之中,亦无甚动静,倒叫阿有些奇怪。”

    既无动静,便无从防备。金贼也没有害酿哥哥的机会。

    “先生,该不会,师爹根本就不在意你吧?”完颜含笑道,言语间,却似有轻蔑之意。

    这句话,是诛心之语。

    完颜小小年纪,心思却深不见底。

    七娘忽有些毛骨悚然,似乎看到一个眨着天真眼睛,挂着微笑的孩童,正在吃人肉!

    那样的画面诡异非常,这也是完颜此刻给她的感受。

    “阿,”七娘道,“我与他的事不与你相关。他来不来救我,自有他的考虑。你也不想想,我是他的学生,你是我的学生,你这点小把戏,不过是我与你师爹玩剩的。”

    她强撑说话,故作轻松可笑,可心里早担心了千回万回。

    此番与十年前不同。金人对宋军的方向布防严谨,他若亲自来救,大抵是有去无回。

    可他若不来……

    七娘自然知晓,不来才是最明智的抉择。可为何,会忍不住失落?

    分明不来才是对的!

    她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完颜看在眼里,只笑笑道:

    “谢七先生,不如咱们打个赌。”

    打赌?

    七娘一怔,他又在盘算什么?

    “先生不必担忧,”他道,“不论输赢,阿都给先生好处。只是看先生敢不敢赌!”

    七娘紧锁眉头,问道:

    “你先说。”

    完颜难为情地笑了笑,又抓抓脑袋:

    “其实,这等行径不大君子。不过好在坏的是阿的名声,不是先生的。”

    七娘只觉越发奇怪。

    他遂接着道:

    “其实容易。便是两军交战之时,阿将先生请出。我到要看看,师爹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这……

    七娘心下一沉:

    “你想都别想!”

    逼急了她,左右还有一死。

    “先生不听听赌注么?”完颜不待她回答,便道,“只要先生答应露脸,不论师爹是否救你,阿都放你归宋,如何?”

    归宋!

    “当真?”七娘一时心绪难平。

    完颜点头:

    “以皇位作保。”

第二百三十章 彩鸾归令5

    这个赌注,未免太大了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七娘看着完颜,神情越发谨慎。

    事实上,完颜根本没必要与她赌。即使七娘不愿,他自用强也就是了。自古以来,以将领亲眷相胁之事多不胜数,多他一个不多!

    “为何?”七娘道。

    完颜不急不缓,端然行过一礼:

    “因为谢七先生到底是先生啊!”

    这是与她讲尊师重道了?

    “先生,”他道,“阿只是希望先生明白,阿与九皇叔不同。”

    四下寂然。

    营帐中师徒二人四目相对,安静得可怕。

    “呵!”七娘乍然一声笑。

    完颜蹙眉:

    “这,很可笑么?”

    七娘不答,只噙着一抹笑:

    “我若不应,你当如何?”

    完颜不解:

    “先生不想见师爹?不想归宋?”

    如何不想!

    七娘紧咬着牙。若真能选,不是她不想,是她不能。

    一旦她出现在敌军之中,兵士们定会疑酿哥哥心软。不必确认,仅仅怀疑,便是战中大忌。

    完颜诛心,诛的是军心!

    七娘深吸一口气,重复方才的问话:

    “我若说不应呢?”

    完颜气息一沉:

    “先生是阿的先生,却不是群臣的先生。先生也明白,阿是位谦于纳谏的君主。”

    说到底,不还是用强么!

    七娘笑了笑:

    “看来,我没的选。”

    “先生可以自己选择应下啊!”完颜亦含笑,眉眼弯弯,“如此,总是更体面些。”

    说罢,完颜默了半晌,似等七娘应答。

    却始终不闻一个回音。

    他也不急,只起身道:

    “或许,先生还需仔细考虑一番。那阿先告辞了,先生早些歇息。”

    他为刀俎,七娘为鱼肉,他自然不急。

    行至门边,忽听七娘唤道:

    “阿,你与完颜宗廷没什么不同。”

    完颜蓦地顿住,却不转身。

    七娘接着道:

    “本以为,你还存得些许赤子之心。看来,是为师错了。自打登上这个皇位,你的虚伪,比你九皇叔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生怪阿?”完颜的声音很低,若非安静,几乎不闻。

    七娘摇摇头:

    “教不严,师之惰,我自己没本事,又怪你甚么?况且,如今人在屋檐下。左右,我还是个惜命的人。”

    完颜抿了抿唇,憋着一股气,却不知如何发泄。

    七娘的言语,四两拨千斤,每回都堵得他说不出话。

    “先生歇息吧!”他道,刚出了营帐,又回身补了句,“我与九皇叔,大抵,还是不同的。”

    七娘不再言语,无意争辩什么。

    他们是否相同,到底也不与她相干。

    只是,酿哥哥那头,该如何应对呢?

    ………………………………………………

    金营附近,低身匍匐着一群人。连日来的暗中观察,他们已将金兵的换班与布防规律摸了个清清楚楚。

    为的,便是今夜这一遭。

    “大将,”男人的声音很低,“陈大人自己的老婆,作甚让咱们来救?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魏林一眼瞪过去:

    “放什么屁!他老婆亦是我兄弟!况且,救出谢夫人为的是稳定军心。你们要懂这层深意,那也能官大一级压死我了!”

    一兵士讪讪笑笑:

    “魏大将,兄弟们说笑呢!这氛围太紧张了些,怕误事,故而怄大家一笑。”

    魏林不再怪罪,只嘱咐道:

    “军令如山,你们可都记住了!这回是与韩家军配合,比不得在肃州咱们自顾自。”

    “明白明白。”

    “魏大将放心。”

    ……

    众人连声附和。

    魏林又趴着看了一阵,此时正值金兵交班,是最容易混入的时候。

    他抬了抬手,众人匍匐近前。

    只听他道:

    “你们,干那边几人,记得换上金兵的衣物。其余的跟我来。”

    众兵士皆是身经百战,经验老道。他们相互使了个眼色,便迅速各自行动。

    夜幕阴暗,燃起的丛丛篝火爆出火星子。

    噼啪一声,又一声。

    令人心惊胆战。

    七娘本已躺下,但帐中依旧燃着豆灯。自打行军,她夜夜如此。即使睡了,灯火却不灭。

    几盏灯火放置的方位,依照五行之势,是七娘从前与陈酿约定过的。他若果真派人救她,定然一眼便知她的营帐。

    虽不知是否来人,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七娘翻了个身,忽见窗前黑影闪过。

    她一瞬弹起,双手紧抓被角。

    “祁莨!”

    隐约闻得人低声唤。

    七娘一怔。这个名字,怎会有人知晓?

    她屏住呼吸,翻身下床,却不敢出声。

    来人是敌是友?

    霎时,身前压下一暗影,高大魁梧。

    七娘抬眼看去,竟似曾相识。

    “祁莨!”魏林压着声音,“我是魏林,陈大人托我救你。”

    魏林?

    七娘一瞬愣住。

    那个太学的小胖子魏林?

    算来,她与魏林十几年未曾相见。眼前之人,究竟是真是假?

    一时间,二人四目相对。

    当年相处不过月余,十几年的分离,对方当年的样貌早已模糊。何况十几年后?

    若非陈酿指点,魏林对于七娘自也是不敢认的。

    “我如何信你?”七娘单刀直入。

    魏林来不及解释,只将陈酿描绘的肖像递与她:

    “陈大人亲笔,看过自知。”

    七娘急忙接过展开,其上笔法字迹,皆出自酿哥哥无疑。

    他,竟也时常描绘她的模样么?

    纸上所画,俨然是她十年前的样子。那年,她风姿卓卓,成为了陈谢氏。

    如今,酿哥哥怕是认不得她了吧?

    七娘抚上自己的面颊,一瞬红了眼。流年匆匆,那些姣好容颜,终是不再了。

    她又看向魏林,眉眼依稀可辨。从前的小胖子,已是大将之风,自不可同日而语。

    “魏大哥,”七娘胀红着眼,“受祁莨一拜。”

    说着便蹲身下去。

    魏林急忙扶住,面色焦急:

    “先走再说!”

    七娘应声,方紧跟着他而去。守门的金兵,原来早换作了魏林的兵。

    行了几步,忽听不远处一声金文:

    “来人啊!死人了!”

    七娘猛地顿住,背脊一僵。

    金兵已然一拥而上。

    魏林的心直提到嗓子眼,忙拽住七娘勉强靠着营帐藏身。

    “什么情况?”他转头向兵士斥道。

    兵士蹙眉。

    “是二牛!”他道,“方才绑金贼时没忍住,失手,失手杀了一个。”

    他越说声音越弱,魏林只觉气不打一处来!

    二牛平日看着老实,这会子冲动什么!

    可坏大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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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为师,终身为夫;不论贫穷富贵,盛世乱世,就赖上你了!任性官二代少女谢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爹疼娘爱,竹马宠上天,却被一介布衣整治得服服帖帖。本文红楼风~内含原创诗词~~现在就是,见证宋朝花式撩的时刻!某女主说:其实,撩男主,我是含蓄的~小先生请赐教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小先生请赐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小先生请赐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