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故曲Part.48
杯盏里,觥筹间,阴谋作菜,生死下酒,谁人笑里藏刀说情义,又谁杀机暗伏叹人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桌珍馐菜肴没动几筷,倒是陈年佳酿下得迅速,从傍晚到深夜,整整两坛杜家陈酿落入三人腹中,只剩空坛在桌下孤苦伶仃。
这是遥国将军偶遂良的府邸,今日来的是他许多年来接待的第一批客人,而这两位客人身份特殊,若是让人知道这三人在一起喝酒,只怕帝都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流言谈资数月都不会有所改变了。
“老夫早就仰慕沈国师少年英才,只是有些误会在其中让关系微妙不少,不然怎会拖到今日才借偶将军宝地与沈国师把酒言欢呢?沈国师能赏脸驾临实在让老夫受宠若惊,来,这杯酒老夫再敬沈国师!”亲自为沈君放倒满酒樽,姚俊贤把自己的姿态摆得极低,满面笑容全然看不出是早朝时不可一世的皇亲国戚。
沈君放双颊已经尽染酡红,摆摆手,动作有些迟钝:“不能再喝了。姚大人心意在下心领,这酒还是免了吧,再喝定要误事。”
“哎,什么误不误事的?沈国师终日替皇上操劳政事,偶尔休息休息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姚俊贤提起酒樽推到沈君放面前,自己则以袖遮掩仰头饮酒,咂了一声嘴,痛快长出口气,“好酒!来,偶将军也一起!”
偶遂良笑笑,半举酒樽一饮而尽,眼尾余光从姚俊贤身后掠过。
姚俊贤那杯酒,一滴不剩全都偷偷泼到了地上。
佯装醉态蹒跚走到沈君放身边,姚俊贤一手搭在沈君放肩头,一手扶着椅子靠背:“老夫对皇上忠心耿耿,从先帝尚在时便前后打点,可朝中有些人嫉恨老夫如今地位总是传些谣言,想必是影响到沈国师了。”
“无风不起浪,再说那些事也并非全由朝中官员而来,许多事情都是百姓亲身经历做不得假。姚大人若是为了让我撤回上奏……对不起,君放肩负百姓所托,唯独这件事不能退步。”
姚俊贤话外之意很明显是在告诉沈君放自己受到了冤枉,然而在百姓之中生活数年的沈君放很清楚事实如何,更明白姚俊贤这是打算诱他下水,推翻自己的上奏转而成为其爪牙。喝的酒虽多,沈君放却没有醉倒不明事理,清醒觉察到姚俊贤企图立刻拒绝,毫不留情。
身为皇后的舅父、权倾朝野的重臣,姚俊贤几乎没有被人严词拒绝的经历,若是换成别人这么做他一定会暴跳如雷给予极重惩罚,但站在他面前刚正不阿的年轻人是沈君放,大遥历史上最年轻的国师,亦是皇帝易怀宇最信赖的心腹,他哪敢轻举妄动?
或者真实一点儿说,他没必要与沈君放争辩。
粗糙大掌在沈君放肩头重重拍了拍,姚俊贤仍在笑,只是笑声里多了一份生冷:“这样说来,沈国师是要与老夫斗到底喽?”
“君放并非针对姚大人,谁扰乱皇上的江山我便要与谁斗。”沈君放不卑不亢回道,笔直身板坚定如铁,“皇上于我有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我决不允许任何人做出对不起皇上的事,就算是皇亲国戚也不行。姚大人真想与君放做朋友的话,还望洁身自好做个廉洁自律的好官,那么君放自然不会为难姚大人。”
低沉沙哑的笑声将沈君放话尾余音吞没,仿若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姚俊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陡然变得阴冷狰狞:“沈君放啊沈君放,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老夫是在求你不成?呵,年轻就是无知,像你这般愚蠢的人竟能成为我大遥国师,实乃大遥之不幸!”
“怎么,姚大人拉拢不成就打算翻脸么?”沈君放浅笑,面上毫无惧色,反而生出一种嘲讽眼神,“依晚辈看遥国有姚大人这种狼子野心的皇亲国戚才最悲哀,你若不除,大遥江山社稷永无安宁。”
“想除掉老夫,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甫落,姚俊贤两只眼睛蓦地变得凶狠如野兽,手臂一挥,苍老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沈君放冲去,从腰间拔出匕首的同时还不忘朝偶遂良大喊。
“偶将军,动手!”
眼看姚俊贤与沈君放扭打在一起,偶遂良从容不迫地走到二人旁边,双手一伸将两人隔开。
姚俊贤皱纹横生的脸上不经意露出一抹阴鸷笑容——事情发展到这里都是按他和偶遂良计划行事,接下来只需偶遂良“不小心”把匕首刺入沈君放胸口就可以了,之后他会对外人说沈君放对他不满意欲行刺反被偶遂良误杀,因着平日里他和偶遂良关系并不算好,会认为他们二人合谋的应该寥寥无几。其实就算有人怀疑也没关系,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谁敢动他?再加上偶遂良这员大将与他拴在一条线上,就连易怀宇想严查都要三思而后行。
姚俊贤颇有些功夫却无奈年老体衰,而沈君放是个完全不懂拳脚的弱冠少年,两个人即使合力也扭不过偶遂良,对于“误杀”沈君放是否会失败这点姚俊贤毫不担心,与偶遂良目光相接的刹那甚至露出得意笑意。
然而下一刻,姚俊贤的笑容便化为惊恐,深深凝结在脸上。
胸口传来一阵剧痛,某种冰冷物体刺入胸膛。姚俊贤慢慢低头,只见一片血色殷红中锋利匕首扎在自己胸口,而紧握匕首的人,正是偶遂良。
“偶遂良……你……你这……”一大口血沫自胸腔涌来,姚俊贤面无血色向后倒去,不甘双眼死死瞪向并肩而立的两个男人。
“想说我言而无信么?”偶遂良走到姚俊贤身边蹲下,再次握紧尽染鲜血的匕首,面色平静如水,“如沈国师所说,遥国有姚大人在的话将永无安宁之日。陛下好不容易才打下的万里江山,我怎能看着它被姚大人染黑却坐视不管?姚大人要怪就怪自己太贪婪吧,当你把皇后娘娘当做棋子利用、残忍害死敬妃娘娘和陛下的孩子时,就该预料到今日结局。”
匕首猛然从伤口拔出,一抹滚热血花飞溅,几阵抽搐和剧烈喘息后,姚俊贤死不瞑目的双眼终于涣散。
江山故曲Part.49
静谧得连呼吸都能听清的屋子里,沉默在血光中持续了很长时间,末了还是偶遂良长出口气才打破安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赶紧把东西收拾一下,就按之前说好的那样布置,尽量别留下纰漏。”
沈君放毕竟年轻,这种血腥场面从未见过,纵是刚才表现得从容镇定,这会儿站在姚俊贤尸首前也禁不住细细颤抖:“这样就好了吗?他……已经死了?”
“伤在心口上,便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力。”偶遂良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沈君放肩头,“不习惯吧?我来收拾好了,你到旁边坐一会儿,看你脸色都白了。”
沈君放稍稍尴尬,抬头看见偶遂良温和笑容舒服许多,淡淡摇了摇头:“偶将军和皇上都是一路伴着血光杀戮走过来的,想要保护好大遥江山,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既然我发誓要追随皇上,那么就要尽快适应才行。”
年轻面庞上的表情固执而认真,这种表情偶遂良并不陌生,当年他满腔热血时也是如此。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偶遂良在沈君放的帮助下很快收拾走饭菜桌椅,只留下姚俊贤尸首和一滩刺目血迹,仿佛除了死亡之外这里从未发生过任何其他事情,从没有谁在此觥筹交错、激烈争辩。
“姚俊贤一定不会想到,他绞尽脑汁设计的陷阱竟成了自己的棺材。”擦去身上血污时,沈君放不无感慨地叹道。
“他是把所有人都想象成他那样,以为世上的人都如他一般为追求功名利禄可以抛弃所有,亲情或是忠心,他从来不懂。”
“所以他不永远不会明白,偶将军绝对不会背叛皇上的心意,对吗?”不再去看尸体让沈君放轻松许多,托腮坐在干净椅中,少年独有的明亮笑容重新浮现,“别说这一系列事件都是皇上安排好的,就算皇上真的疏远了偶将军,偶将军也一样会为皇上鞠躬尽瘁毫无怨言,也正因如此皇上才敢放手让偶将军去做,只有相互信赖的人才能做到如此。”
信赖么?偶遂良不置可否。
他和易怀宇之间最不缺少的就是信赖,许多年来一如既往,从未改变,可是,看不见的裂隙还是在悄无声息扩大。
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早就知道,已经不回不到过去。
“休息够就继续演下面的戏吧,陛下还在宫中等着。”深吸口气驱走疲惫,偶遂良用匕首在自己手臂上割出一道伤口,也不知痛不痛,总之那张平静惯了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沈君放自然明白接下来的戏是什么意思,看偶遂良面不改色割伤自己,少年俊秀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垂着头思虑很久才轻声开口。
“皇上……皇上最近很烦恼,因为偶将军有心事却不肯对他说。有好几次我在和皇上商量事情时他都失神把我叫成偶将军的名字,之后皇上就会苦笑,似是很不习惯身边没有偶将军在……”
“沈国师的意思我明白。”不等沈君放说完,偶遂良挥挥手打断,“我并没有什么瞒着陛下的事情,只是有些界限作为臣子不可逾越,而且我也不希望陛下操劳国事的同时又要在这些小事上费心。”顿了顿,偶遂良忽然转身面相沈君放,眸子里几许黯然深藏:“沈国师年少有为、才智天纵,先前为陛下推行新政出谋划策功劳极大,但有句话遂良不得不提醒沈国师——君是君,臣是臣,君臣有别,哪怕再志趣相投也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否则……我不希望再看见陛下失望表情。”
互相信任的人不就该无话不说,如挚友一般亲密无间吗?就算是帝王也有七情六欲,需要一个可以举樽共饮畅谈心事的朋友,何至于亲密就会使皇上失望?
沈君放于治国方面有着天赋异禀,可在人心人情上不过是个懵懂少年,原打算叫住偶遂良继续追问,回过神抬起头时,那抹坚定却落寞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遥国这两年动荡不断,无数人间奇闻接连上演,按理说百姓们早该见怪不怪,然而姚俊贤被刺身亡的消息一经传出还是引起轩然大波——因着早朝时与风头正劲的国师沈君放发生争辩结下怨怼,下朝后二人在偶将军府上巧遇再度起了争执,气急败坏的姚俊贤失去理智拔出匕首意欲击杀偶将军和沈国师,结果反被偶将军刺死。
这样的说法是否可信没人敢质疑,一部分人忙着兔死狐悲,另一部分人忙着暗自庆贺,唯有司马将军府多多少少有点悲伤气氛,而这么一位权倾朝野的重臣离世皇帝却不来哀悼,甚至还禁止皇后到司马将军府,这代表着什么,稍微有些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
比起带给遥国富强安定的新帝易怀宇,大奸臣姚俊贤有着更强烈的存在感,且不说多少穷苦百姓对他恨之入骨想要拆其骨、啖其肉,单是朝中被他迫害过的官员呈上奏章垒起来就有三尺之高,其中还不算或布帛或草纸上攥写的血书。此外,姚俊贤的死也成为这一朝人事更换的分水岭,那些攀附于姚家势力的官员除了少数有先见之明辞官还乡外,大部分都在易怀宇铁腕肃清下革职查办,罪证一旦落实,无人能逃脱死罪。
一连串因姚俊贤之死产生的反应让易怀宇忙得不可开交,好在有沈君放和偶遂良从旁协助,许多事情能省心不少,但一向井井有条的后宫却在这时开始混乱。
姚俊贤死后,司马荼兰便不再管理六宫之事。
“姚大人毕竟是皇后的舅父,纵是有过错,许多年来的抚养之恩如何能忘?你这样一声不响就把她最亲近的人之一除掉,她要承受丧亲之痛又要忍着旁人各种议论,时间长了定是要扛不住的。”
易怀宇去敛尘轩时,一直不怎么愿意与他交谈的苏诗韵主动开口,也不知是苦苦相劝起了作用还是易怀宇看她面子,最后还是答应第二日去浣清宫看司马荼兰。
“这就对了,好歹是一国之后还要带着孩子,多关心皇后一些总无过错。”伸手替易怀宇轻揉额角,苏诗韵温婉本质显现无遗,小心翼翼的语气也如从前一般,“其实姚大人犯的那些错不该算在皇后头上,你是知道的,她为你吃苦受罪都心甘情愿,又怎会与人合起伙儿来算计你?这样对她,实在有些不公。”
易怀宇捉住苏诗韵指尖放在唇边,动作温柔,目光语气却是淡漠而寂然。
“她是没算计过我,可我失去的东西,都因她而起。”
江山故曲Part.50
后宫是个特别的地方,不管外面多少悲苦、多少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又或者哪位重要人物命丧黄泉,唯有这里不可受半点影响——只要皇上不死,这后宫里的主子下人就都得露出笑容拼命讨其欢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易怀宇恨透了姚俊贤,借着“为官需廉,不可公私混淆”为由禁止朝中大臣到司马将军府拜祭或是送别,自己更是不曾对姚俊贤之死表示过什么,如此明显的态度让后宫对这件事噤若寒蝉,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后宫中某处却有人公然挂起灵帛、竖立招魂幡,于宫内对着姚俊贤灵位跪拜。
“司马荼兰,你这是想打朕的脸面?”
语气平淡,里面包含的冷漠却是所有人都听得出的。
好不容易在苏诗韵劝说下同意来看她,易怀宇怎么也没想到一脚踏进浣清宫竟会看到这般情景——满院令人心烦的白色灵帛无声飘荡,香雾缭绕间司马荼兰静静跪在灵位前,怀中孩子冻得哇哇大哭,她连看也不看一眼。
易怀宇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可是无论他怎么哄小家伙还是哭个不停,旁侧宫女忍不住上前,低着头声如蚊讷:“太子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娘娘她……娘娘她不让奴婢们碰太子,说是要和太子一起拜祭姚大人……”
“胡闹!”看着孩子冻得铁青的小脸,易怀宇费力收起的火气化为怒喝,“你要折腾自己折腾去,连累孩子做什么?煜儿是你亲生骨肉,你这个当娘的怎么忍心如此对他?是不是你们司马家骨子里流的血脉注定无情无义?”
司马荼兰从跪垫上站起,回身冷笑:“司马家无情无义,你易怀宇什么时候有情有义过?现在跑过来埋怨我苛待煜儿,你怎么不想想自己有多久没来看过他?他满月时你在苏诗韵那里,他百日时你忙着处理国事,他病了,我让人去找你来,你却转身去了敛尘轩!易怀宇,你有什资格指责我无情?你是瞎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心,你怎么就能心安理得接受我为你做的付出?!”
激动的司马荼兰已经不在乎旁人议论,易怀宇却不能不在意,眼看司马荼兰有大闹一场的架势,忙深吸口气抓住她手臂,不由分说把人拖进房内。
“还嫌司马家的丑事不够多,想要让更多人看笑话吗?朕不愿连累你和煜儿才没有直接处置姚俊贤,不然何须大费周章让他的死成为‘意外’,直接找人杀了他不就完了?这世上受苦、受煎熬的不止你一个,吃不了这份委屈还当什么皇后!”
“为了我和孩子,这借口真仁慈。”司马荼兰嘲讽冷笑,“别以为我不明白你的目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是怕直接对舅父下手会招来余党公然反叛,怕百年之后的史书上说你嗜血保证、滥杀朝臣,更怕我哥会借此机会起兵闹事!那天听人说舅父在早朝时与沈君放发生口角我就觉得奇怪,你那位心思缜密的国师怎么会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举动?及至舅父突然离世我才明白,什么结下怨怼、势不两立都是你一手制造的假象,就是为了让舅父主动攻击沈君放的说辞不受怀疑,甚至连偶遂良受到冷遇也是假的,你们三个早就串通好一起演这出戏,我说的没错吧?”
易怀宇从不否认司马荼兰敏感聪明,这也是当初会对她有所心动的原因之一,可这种时候他宁愿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看不清明,那么至少他可以继续冷酷下去,而不必像现在这样愧疚和恼火并存。
她从没做错过什么,可他就是无法说服自己与她亲近。
易宸煜依旧在哭,哭得嗓子都哑了,被冻得青紫的小脸上泪水涟涟。司马荼兰得不到易怀宇的回答也没期盼他会回答,沉下心气抱过孩子哄着,很快屋子里便只剩下沉默呼吸声。
“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来看煜儿?”许久,易宸璟沙哑开口。
司马荼兰抱着孩子发呆,好半天才低声道:“因为你和她的孩子。”
“原来你知道。”叹口气而后一声低低苦笑,易怀宇走到司马荼兰身边,指尖轻轻滑过易宸煜熟睡小脸儿,眼神中几许怅惘,“韵儿因为思儿的死好长一段时间神情恍惚,要靠抹消那段记忆才能活下去。其实朕很羡慕她,至少她忘了就不会再难过,可是朕不能忘,每次看到煜儿朕就会想起那个还不会说话就夭折的孩子,你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折磨吗?朕已经是一国之君,却要受人胁迫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又何况是江山社稷?每晚朕一闭上眼睛就会做梦,梦见姚俊贤变成十丈高的怪物,狞笑着把朕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踩碎……他死后,朕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生为平民百姓要操心柴米油盐,身为王侯将相要操心揣测君意,身为王者天子则要时时刻刻想着保护自己的帝位、保护手中皇权,肩上背负的重量自然不可与平民百姓、王侯将相相比。
司马荼兰抬头望向噼啪燃烧的火盆,被火光映红的眼眸悲悯流淌:“我懂得你的不容易,所以尽量不去找你麻烦,哪怕你冷落我、无时无刻不提防我,我还是尽心尽力为你打点后宫、平衡你与舅父和哥哥之间的关系。”
鬓角略显凌乱的碎发悄然滑落,司马荼兰感觉胸口郁结的那团情绪愈发强烈,仿若再不说出,她就会被这团情绪击垮摧毁,或是如那时的苏诗韵一样失去神智,行尸走肉苟活一生。
“你说羡慕苏诗韵,我何尝不是?没错,她是出身贫贱,明明有你痴心一片却不能坐上后位,可是她由始至终都是你心里最惦念的人,而我呢?这世上肯无条件为你付出所有的人只有我和偶遂良,你心里清清楚楚却还是选择疏远我,仅仅因为我是司马荼兰,是司马原的妹妹、是姚俊贤的棋子!”
刚刚睡去的易宸煜被吵醒,嘤嘤哭声再度响起,而这次没有人来哄他,任由他哭得声嘶力竭。
泪流不止的娘亲与矛盾混乱的父亲,谁都不是他此刻的救星。
江山故曲Part.51
“朕能给你的只有一个承诺,只要司马原不去效仿姚俊贤触朕逆鳞,朕绝对不会对他下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另外……你是朕的皇后,煜儿是大遥太子,这点绝不会改变。”
浣清宫的安静由易怀宇这句话打破,那之后易怀宇离去,司马荼兰抱着易宸煜在房中发呆许久,再出门时灵帛与招魂幡都已撤去,浣清宫又恢复往日模样。
一如既往的冷清寂寞。
没有权臣干政后,易怀宇的统治顺利许多,大概是司马荼兰有私下沟通吧,司马原并没有对姚俊贤之死提出过多质问及不满,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迅速平定,快得令人有些不敢相信,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人死如灯灭,世事如此。
年末,百官共奏请求遥皇广纳嫔妃充实后宫,易怀宇不允,后经国师沈君放劝说迎娶邻国玉函公主为皇贵妃并与其国结为盟国。大婚当夜,已为皇贵妃的玉函公主却独守空房,至第二日晌午也不见易怀宇出现。
“颖池郡守派人押解犯人到帝都时顺便捎来两筐莲蓬,这东西时间久了不新鲜,所以连夜给你送来。”
看着手抱竹筐独自一人前来的易怀宇,苏诗韵又好气又好笑,无奈摇头,语气里不乏责怪:“皇上哪里是为送莲蓬而来?分明是想躲着皇贵妃。大婚的日子抛下新娘落跑,皇上是想以后被皇贵妃怨恨么?而且不去别处偏偏跑来敛尘轩这里,只怕以后我的日子也要不好过了。”
“谁敢难为你?朕先让她尝尝什么叫为难。”从苏诗韵身边狭小缝隙挤进房内,易怀宇耍赖一般坐下便不肯走,一脸认真地看着苏诗韵,“那玉函公主一身脂粉味道呛得朕呼吸不畅,与她共度一夜岂不是找死么?朕还有社稷大业和所爱女子,才不想英年早逝。”
苏诗韵呼吸一滞连呸三声,斜了易怀宇一眼嗔怪道:“乌鸦嘴,乱说什么?做了皇帝还满嘴胡言乱语,也不怕臣子们笑话。”
“他们笑话朕的事多着呢,不差这一件。”
“笑话你做什么?朝政不是打理得很好吗?”苏诗韵不解,困惑地望着易怀宇,忽地眼前一花,还不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在易怀宇怀里。
压制住算不得激烈的反抗,易怀宇挑唇轻笑:“他们都笑朕夜夜孤枕难眠,身边连个暖榻的人都没有,还算是男人么?今晚不管你生不生气朕都要在这里歇息,你愿伺候便伺候,不愿的话,朕睡在地上就是。”
自从与易怀宇相遇,苏诗韵便丢了所有主见,看着易怀宇那副不合身份的无赖表情,能做的只有无奈叹息。
“你是皇上,我是嫔妃,伺候你自是天经地义,需要的话何须找这么多理由?只要你一句话,普天之下哪个女子不得任由你轻薄?”
耳中听着是讽刺埋怨,易怀宇心里却明白,苏诗韵这是许他留宿了。
联姻是巩固皇权最有效途径之一,易怀宇从不抵触任何能为自己带来利益的事情,之所以迟迟不肯广纳嫔妃原因就在于苏诗韵。先前娶司马荼兰令得苏诗韵心灰意冷不肯理会他,他怕再招新人入宫会加重二人疏离,这才在大婚之夜丢下皇贵妃跑到敛尘轩,为的就是试探苏诗韵态度。
主动抹去有关易宸思的记忆后,苏诗韵连那段期间的感情也忘却了,断层的感情让她总有种错觉,似乎自己有什么地方为难着易怀宇,让他在忍受孤寂的同时束手无策。
她那样爱他,又怎会忍心看他黯然神伤?
那么能做的便只有委屈自己,不停告诉自己这就是嫔妃的命运,哪怕再爱他、再怎么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终要学会宽容成全——反正已经有个司马荼兰,再多几个女人来争他欢心也无关紧要,只要他的心在这里足矣。
久违的**之欢让易怀宇倍感满足,倒不是身体上怎样,而是心里。那种重拾旧日情感的感觉令得遥国新帝一整天都精神抖擞,也让文武百官纳闷至极,唯有偶遂良心思澄明。
易怀宇的喜怒哀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皇贵妃大婚之夜被弃之不顾的消息不胫而走,浣清宫内的司马荼兰不觉得怎么意外,倒是偶遂良忽然登门让她颇感惊讶。
“好久不见你了,怎么有时间到我这里?”
“本打算去御书房找皇上谈些事情,谁知皇上正在午睡,没地方去便随便走到了皇后这边,想想过门不入实在无礼——”
“行了,什么时候你也开始耍起嘴皮子的?”司马荼兰一声嗤笑,扬扬手示意偶遂良随便坐,“我去让人把煜儿抱来。平日里浣清宫都没个客人,真担心这孩子胆小认生,你若有时间的话便常来走动,也好教他些骑射之类。”
偶遂良点点头,这话题却没敢再接下去,抱着茶杯一边暖手一边四处张望:“怎么不见几个下人?都偷懒去了么?”
“撵走了,一群人在耳边唠唠叨叨的嫌烦,只留下乳娘和身边照顾的几个贴心丫头。”
偶遂良哑然失笑。
司马荼兰这种利落且独立的性子确实不适合在皇宫居住,笼中鸟似的,不自由。
“说吧,来找我有什么事——别跟我说随便走走那套,你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一眼就能被看穿。”司马荼兰从下人手中接过易宸煜,半是打趣问道。
偶遂良深吸口气,脸上笑容渐渐散去:“与沈国师有关。”
沈君放?回想起御书房里曾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司马荼兰也敛起笑意,形状姣好的长眉微蹙:“他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危害到皇上的地方?”
“不,不是说他有什么问题,而是……”偶遂良稍作犹豫,筹措好语言后方才继续道,“沈国师的治国才能无需置疑,但他给我一种‘顾此失彼’的感觉,于人情世故方面……该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他太过于关注陛下,有些不该他管的事他总跃跃欲试,以为自己可以解决陛下所有矛盾。皇后应该明白,陛下的性子是不愿别人干涉他私事的,所以,如果日后沈国师与皇后有所接触的话,还望皇后能谨慎言行,就当是为了陛下着想。”
“皇上八百年不来浣清宫一趟,谁想了解他也不会跑到我这里来打听,你这份心是白操了。”司马荼兰不以为意笑笑,低下头继续逗弄易宸煜,心里些许担忧,却与偶遂良的提醒毫无干系。
江山故曲Part.52
易怀宇执掌朝政第二年是他所经历最平静的一年,这年风调雨顺、各地粮仓丰盈,被去年遥昭一战震慑的各国也没有再敢来边境犯事的,帝都之内的皇宫更是祥和安宁,一派生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继娶玉函公主为皇贵妃后,后宫又接连册封几位贵妃、嫔妃,无一不是邻邦王侯之女或遥国重臣千金。在那一年风平浪静的基础上,先后有六位妃子喜获龙种,于皇后的眼不见为净以及敬妃不理世事的太平环境下为易怀宇诞下皇子三名、公主五名,除一位公主体虚夭折外其他全部健健康康。
“皇后允了?皇上这速度也太……”
“皇后允不允有什么用?谁不知道这后宫之中最得宠的是敬妃,你看皇贵妃和其他三位贵妃,有谁得皇上临幸能超过一夜的?不都是去意思意思就走么?能诞下这么多皇子、公主那是皇上龙脉强劲,谁也羡慕不来!”
“屁,什么龙脉强劲?你去太医府看看,求‘送子药’的嫔妃都快排成排了,不然哪来这么多小崽子没日没夜哭嚎?扰得人连觉都睡不安稳。”
“啧啧啧,现在就嫌不安稳啦?等这些皇子都长大你再看,这宫里可就没有安生日子喽!”
后宫永远是流言最多的地方,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见闲来无事窃窃私语的宫女太监们。起初沈君放还有些不自在,时间长些便也习惯了,反正有皇后管着,后宫从没出过任何事情。
那个极少出现于众人视线中却能辅佐皇上的女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沈君放一直很好奇,从一年前在御书房擦肩而过起好奇到现在,而这日他终于有机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亲自到浣清宫走上一趟。
“你是……沈国师?”明亮正殿,司马荼兰对沈君放的到来颇为意外,然而那少年温和目光与明亮眼眸让她无端生出几分亲近好感,冥冥中总觉得沈君放很像记忆中的谁,却又说不出名字。
“皇后娘娘好记性,一面之缘罢了,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然还能记得微臣,实在让微臣受宠若惊。”沈君放恭敬道。
“在浣清宫不必多礼,随性些便好。”司马荼兰叫来宫女抱走易宸煜,自己选了个靠近火盆的地方坐下,漫不经心地呵气暖手,“沈国师为何事而来?皇上的旨意么?”
沈君放点点头:“再过一月便是太子生日,皇上本想来问问太子喜欢什么好早些准备,只是这些日子忙着东凌城匪患一事无暇脱身,所以让微臣代为询问。”
“难为皇上还记着太子生日,可是太子喜欢什么问了又有何用?现在太子会走会跑,什么珍惜宝贝都见过了,缺的只有一个关心他的父皇。如果皇上能给的话来问问倒是可以,如果给不了,得了答案不也是徒伤人心么?”
司马荼兰的回答里抱怨语气十足,言语间带出一股慵懒味道,沈君放没想到这个让其他嫔妃听到定然心花怒放的问题会换来这般回答,微愣间,天真少年的可掬憨态尽显。
“原来皇后娘娘是这样的性格,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哦?我是什么性格?”沈君放就如同一缕新鲜空气吹进死寂沉闷的浣清宫,有他清凉笑容,司马荼兰的心情好上许多,你问我答之间渐渐放松下来,这一聊便聊到晌午。
易宸煜有午睡的习惯,每天一到晌午必须回到司马荼兰身边睡上一觉才不会哭闹,今天因着沈君放在,司马荼兰稍稍耽搁了一会儿,等宫女无可奈何把易宸煜抱来时,小家伙已经哭得满脸泪花。
“煜儿,不许哭,不怕被国师叔叔笑话吗?”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向沈君放歉意点头,司马荼兰眉梢显现出一丝疲惫,“太子被我宠坏了,不分时间长河总是哭闹,沈国师莫要见笑。”
司马荼兰这样说本是打算温婉逐客,谁知沈君放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感兴趣地走到司马荼兰母子身边,从衣袖中拿出一只拨浪鼓在易宸煜眼前轻晃:“太子快看,这是什么?”
两岁的孩子正是喜欢胡乱抓扯时,平时怀里抱的金银珠宝都是静止的,看多了便觉没什么意思,而咚咚咚不停响着、来自民间的小玩意儿反倒引起易宸煜好奇,不由得伸手去抓,没多一会儿便被都得咯咯直笑。
平时司马荼兰最犯愁的就是如何哄孩子,原以为易宸煜这种年纪就是得操心才能带好,没想到沈君放只几个动作就能让易宸煜破涕为笑,惊讶之余又大感轻松。
“连乳娘都拿他没辙,天生的爱哭精,想不到却愿意与你玩耍。要是乳娘能像你这般得太子喜欢,我也不必白天黑夜的随他折腾了。”长出口气笑着看沈君放易宸煜玩耍,司马荼兰感慨叹道。
“没进宫时我曾帮家里带过弟弟妹妹,小孩子喜欢什么、厌烦什么大致都有所了解,心里也疼爱得紧。”抱起咯咯笑个不停的易宸煜转了一大圈,沈君放忽地看向司马荼兰,干净笑容不染尘杂,“皇后娘娘若是允许,以后微臣就多往这边走动走动,既能帮忙照顾太子又能教他些笔墨诗书,一举两得。”
下意识点头应允后司马荼兰才想起不久前偶遂良对她嘱咐的话,再看专心致志哄着易宸煜的沈君放,拒绝之辞怎么也说不出口。
浣清宫太过冷清寂寞,她习惯了被人遗忘抛弃的感觉尚可以忍耐,可是易宸煜呢?他还是个孩子,总要有朋友、有授业之师,待在不见天日的宫殿里他能得到的就只有孤独。又何况……
“沈国师平时都和皇上在一起么?”
沈君放被突然而来的问题问得一愣,茫然点了点头:“最近正在商量安抚东部流民的可行办法,偶将军那边还要忙碌调整各位将军驻守地的问题,所以都是我陪着皇上。怎么,皇后娘娘有什么事要找皇上吗?”
司马荼兰笑笑,伸手接过易宸煜抱在怀里,低垂眉眼间数不尽几多无声叹息。
“只是想打听打听他近况罢了——许久没来过浣清宫,他已经忘了我吧?”
江山故曲Part.53
易怀宇记不清是谁说过他天生带有逆骨,绝不会甘于平庸安稳一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事实上他并不讨厌这种带着宿命论调的评判,尽管为此被先帝疏离厌恶,但最后的结果还是他这块“逆骨”赢得了天下。站在帝都城郊最高的山峰上望向远方时,那种真实的胜利感让他沉醉,而更远处未知景色则令他沉迷,想要将中州这片大地全部纳入掌中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吞并姜国后大遥就与昭国接壤了,朕一直期待能与白家几位名将交战,这一天,实在让朕等得太久。”眯起眼抬手向虚空伸去,透过指缝看澄净天空与壮阔山峦,仿佛所有一切尽在掌内的感觉使年轻的遥国皇帝露出傲然浅笑,“遂良,朕说过会让你看到奇迹,只要你不离不弃跟在朕的身边,你就会知道遥国也有扬眉吐气的一日。”
自信的语气偶遂良并不陌生,那是属于王者的霸气,威不可侵的气势,也是最让他痴迷、宁愿效忠一世的耀眼光芒。
“陛下还是执意亲征么?虽说姚俊贤一派势力已经基本铲除,暗中想要效仿姚俊贤干政的权臣却还有不少,陛下就不担心出征这段期间宫里会出乱子?”
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易怀宇胸有成竹道:“帝都有君放坐阵何须操心?再说按照君放的提议将统兵权与调兵权分开后,那些武将手中可直接掌控的兵马大量削减,想要起事没那么容易。”
又是沈君放么?
偶遂良默默低头,担忧目光收敛在易怀宇看不见的角落。
无可否认沈君放是个奇才,同样是饱读诗书的年轻人,那些整日只会引经据典、呆板沉闷的书生完全无法与沈君放相比——中州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历史在沈君放脑海里汇聚成河,而作为易怀宇救过他又破例拔擢他的回报,沈君放将千百年的惊涛骇浪凝结为珍贵经验,无论是行军布阵还是治国定策,这个年轻人给出的建议往往令人惊叹不已,如充满智慧的老者一般为易怀宇照亮前路。
所以沈君放在众人心目中留下的形象是完美无缺的,似乎只有偶遂良会忧心忡忡某些事情,会在与易怀宇交谈时犹豫不决,反反复复矛盾纠结。
此去出征最短也要数月之久,如果现在不说,会不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情?
因着这种想法不断煎熬,偶遂良最终还是选择坦白直言,轻咳一声硬着头皮开口。
“陛下是不是对沈国师过于放心了?抛开许多大臣对沈国师的嫉妒不说,凭他的年纪想要压制文武百官并不容易,万一陛下不在时发生什么争执冲突,还有谁能替沈国师撑腰?最近一段时间宫里传出风声说沈国师频繁出入浣清宫,倘若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要起混乱的可就不只是后宫或者前朝了。”
事关宫中风气本不该掉以轻心,易怀宇却像听了笑话似的笑出声音,转过身,还是那副毫不怀疑的笃定神情:“如何让那些大臣听话君放自有分寸,他的鬼点子远比你想象的要多。至于流言一事纯属无稽之谈——君放是在朕的授意下才会去浣清宫找荼儿商量些事情,交谈时发现煜儿很喜欢他,于是便生出教煜儿和其他皇子诗书礼法的念头,朕想确实再没有别人更能胜任这任务便允了。你应该知道吧,煜儿早产所以身体较其他皇子羸弱,平日里又黏荼儿黏的紧,每次和其他皇子聚到一起总要受欺负,这种情况下让君放去浣清宫教授不是理所当然吗?怪只怪那些宫女太监喜欢制造流言,再怎么光明正大的事到他们口中都变了味道。”
除了自己外还有另一个能够让易怀宇无条件交付信任的人,这点让偶遂良十分舒心,可是面对自己迟疑许久才提出的疑虑却被干脆忽略,无论如何他是笑不出来的。
易怀宇是个开明君王,既没有禁止官员进入后宫的明令规定,也没有不许嫔妃与外人往来的条例,按他的话说那些嫔妃都“有些来头”,把她们雪藏于深宫不如拿出来晒晒太阳,多多少少还能巩固各国、各王侯将相之间联系。就譬如皇后司马荼兰,虽然易怀宇暗中示意群臣不要接近浣清宫,但司马原和沈君放是例外。
他需要一个井井有条的后宫,与唯一的亲人相见算是给司马荼兰的功劳奖赏,而沈君放,那是培养太子最合适的人才。
偶遂良很了解易怀宇种种安排下的用意,然而年轻的国师总让他怀揣不安,仿佛早晚有什么祸端将从沈君放这里产生。当然,这些预感毫无依据,每当偶遂良向易怀宇提起时都暗藏愧疚,结果也往往是易怀宇一笑置之,整个人都沉浸在即将一手挑起的烽烟之中。
前方战事情况不断传回帝都,遥军迅速攻破姜国进军昭国的同时,稳坐御书房的沈君放把朝上之事打理得有条不紊,每天早朝后去浣清宫则成为雷打不变的规律。
“前几天在南边花园遇见淑妃,看她手里拉着的五皇子时吓了一跳,才两岁多而已,怎么就长得那样结实?不过那孩子细看起来不是很像皇上,大概是承继娘家那边的血统较多。”易宸煜午睡的闲暇,司马荼兰习惯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君放闲聊。
“五皇子么……”沈君放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笑笑,“五皇子和太子一样身体不是太好,但他很聪明,其他皇子要念一下午的诗词他只需一个时辰就能流畅背出,皇上对他喜欢得紧呢。”
“就算不那么聪明一样得宠。你看,淑妃是典型的母凭子贵,一个四品文臣家的庶出女而已,生下五皇子后立刻封为贵妃;就连她生孩子时也与其他嫔妃不同,皇上亲自在门外等着抱孩子,这等荣耀再没别人享受过。”
自打沈君放时常来浣清宫起,司马荼兰的精神状态就好了许多,然而提起易怀宇时,眉间那抹藏不住的寂然还是会闯进沈君放视线。
再坚强终归是个女人,看着心爱的夫君宠幸其他女子,忍不住羡慕嫉妒情有可原。
“皇上出征前都没有来过浣清宫……皇后娘娘这样好的人,为什么皇上不知心疼呢?”
突兀地,沈君放问道。
江山故曲Part.54
“好?我哪里好了?你也不过是从旁人口中听说我如何,怎么就能断定好坏?”
司马荼兰对沈君放的判断哭笑不得,本以为是句听腻了的奉承话,看他认真眼神却又不像,偏偏沈君放执拗地与她目光相对,让她脸上笑容慢慢失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世上竟还有人说她好,该庆幸还是该为自己感到悲哀?
“皇上纳了许多嫔妃入宫,可皇后娘娘依旧把后宫管理得井然有序,纵是听到多少闲言碎语都只作不闻,这还不算好吗?”难得周围无人,沈君放大胆子把心里埋藏许久的话都倒了出来,“我以前总担心以皇上的脾气难以管理后宫,后来见识到皇后娘娘的作风方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如此放心,而皇上的态度又经常让我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让皇上这般依赖又不愿靠近呢?因为这样想着,所以才找各种借口希望多来浣清宫走动。”
“沈国师应专心辅佐皇上打理国事,后宫诸事自有专人掌管,这浣清宫也没什么值得沈国师打探的。对了,明日起沈国师可不必再来,我打算亲自教授太子诗书礼仪,还请沈国师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上。”
沈君放还沉浸在说了不该说的话后那种忐忑不安中,正想着司马荼兰会不会因此而生气,冷到凝霜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意思简单明了——她确实生气了,并且再不想见到眼前口无遮拦的年轻人。
她的苦,他看得见,却怎能体会?哪怕只是外人说上一句她都会因此烦躁,又何况是易怀宇身边最受信任的人。
“刚才的话若是惹皇后娘娘生气了,君放道歉。”对于司马荼兰毫不客气的驱逐,沈君放先是恭恭敬敬鞠躬道歉,待司马荼兰目光稍稍温和了一些,固执的少年却又迎风而上,声音反而比先前更响亮坚定,“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仅因皇后娘娘是司马家的人吗?皇后娘娘有什么苦衷我不清楚,但在我心里皇上应该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才对,如果皇后娘娘因为担心司马将军受牵连而被迫忍受皇上的冷落,那么,君放愿意向皇上开这个口,为皇后娘娘求取公道。”
“不需要。”冷硬回绝后,司马荼兰转过身背对沈君放,尽管她已经极尽全力忍住怒火,双肩细微颤抖仍不可抑制。
又或许,决绝背影展示出的不仅仅是怒火。
司马荼兰的强烈抵触看在少年眼眸内,沈君放忽然变得安静,垂下的肩膀似乎无声诉说着心里的悲凉、沮丧,以及无可名状的矛盾。
许久,久到让司马荼兰怀疑身后的少年是不是已经化为石雕时,才有清寞声音细细传来。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背叛皇上信任,可是……可是我不想看皇后娘娘受委屈。”时常握笔书写遥国未来的手掌一会儿攥起一会儿松开,沈君放紧张得无以复加,少年才有的青涩拘谨出现在老成面庞上。沈君放用力咽了口口水,自己都觉察得出语气中的颤抖,可他还是坚持着,声音断续,眉眼低垂:“皇后娘娘没做错任何事,事情不应该是这样……我……我希望皇后娘娘总能开心笑着,而不是抱着太子神思恍惚,在冷冷清清的浣清宫里孤独度过一生。那样……我……会心疼。”
告白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或真或假,或温柔或霸道,也许像涓涓细流般潜入人心,也许如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不管怎样,司马荼兰对这种事都表现得很淡然,她所期盼的告白只属于一人,却也明白那人永远不会说出口。
然而,当沈君放把“心疼”二字,轻轻诉出时,以为自己已经失去感情的遥国皇后还是呆住了,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在做一个可笑荒唐的梦。
他是备受皇帝宠信的少年英才,是前途无量的治国能臣,她则是被众人刻意遗忘的一国之后。如此悬殊的身份地位,几乎毫无可能产生的怪异交错……是什么让沈君放产生这样莫名悸动的?
司马荼兰茫然无措,向来从容的她第一次对男人的执着目光束手无策,除了呆呆后退外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这份感情,根本不该存在。
沈君放那般聪明的人自然也明白这道理,深埋心底的话冲动出口后他便后悔了,然而覆水难收,事到如今唯有沉默站立,等待任何可能降临的结果——打也好、骂也罢,就算司马荼兰告诉易怀宇也没关系,犯下错误就该承担,这是对他年少冲动的惩罚,也是对他忘恩负义的惩罚。
明明说好要报恩,要用一生时间报答易怀宇知遇之恩,却在恩人帝业初立时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自从深陷在名为司马荼兰的沼泽里,沈君放就知道自己对不起易怀宇,可是那份渴望与心动无法停止,越是告诫自己不能再接近司马荼兰,感情便愈发像上瘾一般,一日不见,食不知味。
天色渐渐暗去,无人在意时间又流逝多少的死寂宫殿里,司马荼兰挣扎着找回理智。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浣清宫——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说,你也不可以再提起,我不希望因为你与皇上闹矛盾。”微末一声叹息被淡薄夜色揉碎,本就有些憔悴的面容夹杂了继续疲惫。司马荼兰缓步走向门口,与沈君放擦肩而过时顿了一下,刻意压低的嗓音有些嘶哑:“我并没有你想象那样不顺、委屈,他给与我的,远比你我想象得要多。沈国师,请好自为之。”
司马荼兰离开后,殿内比先前更加冷清,沈君放就那样悄无声息站着,直到宫女进来打扫方才离去。
第二日沈君放没有出现在浣清宫,太子换了授业师父,宫中暗地里飘荡的流言蜚语也因此戛然而止,将这一切细细记录下的信件传送到征军大营时,偶遂良长长舒了口气。
“无论何时皇后娘娘总是为皇上着想,直到现在,这点仍未改变。”
“什么?宫里有事吗?”皱着眉专心研究兵图的大遥皇帝头也不抬,随口问道。
“有皇后娘娘和沈国师打理,怎么会出事呢?皇上只管放心迎敌就好。”
偶遂良轻笑,是苦涩还是同情谁也说不清,复杂目光凝视在油灯上,眼看一纸信笺化为灰烟。
江山故曲Part.55
宁静的遥国后宫,终于还是出了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司马荼兰生病是在易怀宇出征期间,前几天还好好的,也不会怎么就突然开始头晕乏力。起初众人都以为她是风寒着凉没有在意,直到司马荼兰走路时昏倒,这才惊动了满朝文武和后宫嫔妃们,就连久不入宫的司马原也匆匆赶到浣清宫探望。
“才两月不见,怎么就瘦成这样?”司马原心疼地握紧妹妹冰凉手掌,一双冒火的眼眸怒气冲冲转向一群宫女太监,“养你们干什么用的?皇后都病成这样了就没人发现吗?没用的狗奴才,都给我滚!”
病榻上形容枯槁的司马荼兰挥挥手示意旁人退下,一张嘴,软绵无力的声音语气让司马原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是我嫌烦才让他们少往殿里跑的,煜儿觉轻,一有脚步声就会醒。”勉强撑着身子坐起,司马荼兰忽然双手反抓住司马原手腕,喘着粗气压低声音,“哥,我这病不对头,来得莫名其妙且又找不到任何病因。”
司马原愣了一下,而后倒吸口凉气:“你是说……怀疑有人害你?”
“现在还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自己的身子没这么娇弱,从小到大你看我得过几次风寒?”胸口微痛让司马荼兰忍不住咳了几声,脸色愈发苍白憔悴,抓住司马原的手也慢慢失去力度。轻叹一声靠在床头,司马荼兰疲惫闭眼:“哥,我需要一个大夫,别去找宫里的御医,一定要靠得住的人才行。另外煜儿也得有人保护,还得劳烦哥哥挑选几个功夫好又细心的人进宫,无论如何不能让图谋不轨的人接近煜儿。”
司马原本是来探病的,不料才和司马荼兰谈上几句话就惊出一身冷汗,警惕地四下望望,声音也不由自主压到最低:“如果真是有人暗中作祟,会是谁?你心里有数么?”
司马荼兰苦笑摇头。
她不杀人不放火也没欠谁救命钱,对她下手无非就是抱着“嫉妒”、“怨恨”两种心态的人,这宫里嫔妃多,被她责罚打骂过的宫女太监更多,上哪里猜测是谁去?
问谁不恨她倒是好清点得多。
想要找可靠的人前来保护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安排好的,司马原派人回将军府处理后便执意留在浣清宫,一边监督宫女太监们照顾司马荼兰,一边沉着脸不时骂上两声,把浣清宫的下人折腾个半死。
“皇后娘娘喜欢喝半热的燕窝汤,弄这么热,是要烫死谁吗?还有这葵花籽,谁剥的皮?再敢这么粗心大意信不信我把你们的皮剥了?屋外那盆兰花趁早丢出去,皇后娘娘对这花过敏,稍一碰触就一身疹子,伺候几年了连这点事都不知道,都瞎了是不是?!”
整整一下午,浣清宫无处不是责骂声,竟然比往日热闹了许多,就连一向嗜睡的易宸煜也来了精神,寸步不离舅舅身边。
时光仿佛被拉长揉碎,重新拼接回年幼时,司马荼兰还是刚刚失去父母的可怜*,司马原则是那个用小小肩膀为妹妹遮风挡雨的坚强哥哥,守着她、护着她,对别人总是凶狠苛刻,唯独对她怜惜温柔。
“荼儿,有时我总想,当初听舅父的话逼你当皇后是不是错了?看你在宫里一个人熬着,哥心里……早知如此还不如找个懂得疼你、珍惜你的人嫁了,至少不用像现在这般孤苦伶仃。”
“哥哥后悔了吗?”轻轻抚平司马原紧皱眉头,司马荼兰在病中笑得清淡,“我却不曾后悔过。其实皇上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换做别人,只怕早成了冷宫弃后或者刀下亡魂,而不是像我这样还能在宫里呼风唤雨。这些年舅父做了多少对不起皇上的事情谁也数不清楚,虽说那些并非我所为,但没有我的话舅父也不至于如此猖狂,敬妃的事也好,思儿的事也好,每件事都与我有撇不开的关系。现在我也没那么多奢望了,只要煜儿平平安安,就算做一辈子被冷落的皇后也心甘情愿。”
都说女人善妒,争风吃醋在哪个豪门大院不常见?偏就这位一国之后看得开,或者说,早已心死。
司马原握着妹妹的手沉默很长时间,直到屋外响起敲门声方才动了动,回过身应了一声,便见沈君放出现在缓缓打开的房门前。
“司马将军。”微微颌首示礼,沈君放小心翼翼轻声开口,“皇后娘娘的病怎样了?御医可有开什么方子?”
因着姚俊贤的事在先,司马原对与偶遂良一起设计姚俊贤的年轻国师很是厌恶,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倒是榻上司马荼兰摇了摇头道:“御医也看不出是什么病症,只说要多休息、莫着凉,开的方子也都是些温补之药,估计喝了也没效果。”
“这样……”沈君放沉吟少顷,试探低问,“我家中有近亲精通医术,以前和他学了些皮毛,皇后娘娘不介意的话可否让微臣瞧瞧?许是能发现些门道也未可知。”
“御医都瞧不出,你又能做什么?再说这宫里最恨皇后的人可能就是敬妃,身为敬妃表兄,让你给皇后看病可是大大的不妥,谁知道会不会暗中毒害?”司马原毫不客气讽刺道。
先前偶遂良诱骗姚俊贤跳入火坑时曾说沈君放是苏诗韵表兄,司马原对此不加怀疑,司马荼兰却明白,所谓的表兄身份根本子虚乌有,沈君放若是想替她诊脉,那必定是真心实意要帮她。
轻轻拉了拉司马原衣袖示意其稍安勿躁,司马荼兰对沈君放点点头:“有劳国师。”
沈君放感激地望了司马荼兰一眼,掏出绢帕仔细放在司马荼兰手腕上,这才敢伸手诊脉,过了片刻缩回手,老练地询问了病情,而后一脸凝重深吸口气。
“皇后娘娘宫中可有燃香的习惯?制香材料里是不是有门罗草?”
“有是有,不过这香我用了很长时间,从未出过问题。”看沈君放表情,司马荼兰立刻意识到事有蹊跷,抬头与司马原对视一眼,“沈国师,我的病与那香有关?”
沈君放重重点头:“有一半关系——皇后娘娘并不是生病,而是有人利用门罗草的毒性暗中加害!”
江山故曲Part.56
无边黑暗仿若泥沼,一旦身陷便挣扎不出,而无处不在的压力如巨大手掌扼在脖子上令人窒息,想要喊,想要哭,却怎么也没人听得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娘娘?皇后娘娘?”
温柔又带着急切的呼声将司马荼兰从噩梦中唤醒,惊惶睁眼,年少清秀的面庞离得极近。
“你怎么还没走?”司马荼兰起身,虚弱地擦去额上汗水,有些不安地看着沈君放。
“我从太医府取了些草药过来,都是能够缓解门罗草毒性的。”经沈君放一说,司马荼兰这才发觉淡淡飘来的药香味,抬眼看去,屋子中央的小炉上正煮着草药,沈君放就坐在一旁。见司马荼兰注意到药炉,沈君放腼腆笑笑:“现在还没查出是谁在暗中作恶,宫里那些下人都信不得。司马将军本想留下照顾皇后娘娘,可是没有皇上旨意外臣不得在宫中度夜,我便毛遂自荐担起了这任务——别看我不会功夫,打起人来也是很凶的。”
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也会和“凶”字有关么?司马荼兰忍俊不禁,刻意保持的疏远距离忽而消弭,昏黄灯光中笑得清丽柔和。
这种时候她太需要有个人在身边,不需要给她拥吻或者甜言蜜语,能静静相伴足矣。
“门罗草单独做香料本无毒,怕的是与雀舌香混合,这两种香一旦混在一起便会产生毒性,起初是让人头晕无力,重一些会恶性呕吐、四肢不灵,若到话不能说、身不能动的地步,那就回天乏术了。皇后娘娘休息时我去查了下,果不其然,有人在娘娘的枕头里放了雀舌香,所以这宫中所有人都没事,唯独娘娘神不知鬼不觉中毒。好在发现得早还能清除,只是要多耗一些时日调理,娘娘这些日子万万不可再劳累奔波。”
沈君放喋喋不休唠叨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药炉,细致认真的表情凝刻在满是汗水的脸上,无端让司马荼兰生出几分动容。
“这些事,你不必亲自来做。”
“那怎么行?别人做我不放心。”沈君放抹了把汗,丝毫没有意识到幽幽目光正凝视着自己,仍旧不知疲倦地煽火、倒药、滤渣,及至一杯干净温热的汤药送到司马荼兰手中,纯净笑容才舒心绽开。
司马荼兰捧着药碗靠坐,有些愣怔,不知在想着什么。
“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才刚刚停止,你不怕再被人议论?我和皇上的关系你也清楚,太多接触对你没好处。”
沈君放看了司马荼兰一眼,拘谨地站在床边,脸上带着少年特有的羞涩表情:“比起皇后娘娘的安危,流言蜚语算什么呢?我能为皇上做的事不多,如今皇上忙着南征北战无暇顾及这里,君放理当代为照看……也算是我自己的一片心意。”
到底是年少,便是有天纵奇才,那份鲁莽与不计后果的冲动仍抹不去稚嫩印记。司马荼兰无法责怪沈君放什么,只是抬头看他,认真而若有所思:“以前我就觉得你像谁,朦朦胧胧在脑子里却看不清晰,现在终于明白,原来那份感觉一点没错——沈国师很像偶将军,非常非常像。”
“偶将军?”沈君放惊讶浅笑,“我哪里能与偶将军相提并论?要说像的话,大概也只有同为皇上所信赖这点了。”
“你们不仅仅得到皇上信赖而已,你和他很多地方都极其酷似。善良,温柔,都愿至死不渝追随皇上……就连独自扛起责任这点也一模一样。”司马荼兰咳了几声,一口药汁仰头而尽。
其实沈君放和偶遂良相似的地方远比她说的要多,只不过有些话,她无法说出口。
她仍记得从年少到成熟的这些年偶遂良从未改变的温和眼神,第一次挡在她与易怀宇之间时微微惊讶赞叹,第一次和她独处时的彬彬有礼,以及一如既往的若即若离。曾经她以为那是偶遂良的本性,又或者是他带有其他目的的选择,为了成全易怀宇的大业所以才对她好,甚至在明知她已经是易怀宇的人的情况下仍愿意娶她,而当沈君放出现,她渐渐明白了以前从未注意到的一些东西。
他们待她温柔至极,却是易怀宇独揽皇权的凶狠棋子;他们心里有着千般算计、万种思量,却都对她坦诚相待;他们忙于天下大计分身不暇,却总会在她疲惫、茫然、悲伤时出现,给予最温暖安慰。
他们是如此相像。
如此让她愧疚矛盾。
“皇后娘娘?”沈君放呆愣地看着司马荼兰失神,红颜憔悴,半哭半笑,凤目里一大滴泪溢出,静悄悄划过挑起的唇角。
埋怨谁辜负衷心不知爱,却不想自己正是那瞎眼无情人。
“皇上和偶将军……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轻轻闭眼,一声无意义的询问淹没在药香余苦中。
易怀宇在外征战,司马荼兰病中不能操劳,沈君放又是国师身份没有实权,因此追查下毒凶手一事不得不暂且放下。司马原虽恼怒妹妹在宫中受苦却也无可奈何,好在有沈君放悉心照顾,司马荼兰的毒症一日好过一日,只是不知为什么,精神头总不似从前。
一个半月后,易怀宇提前归来。
“浣清宫宫女太监全部监禁起来,没朕命令谁也不许接触;让司库官三天内把库房香料入取情况清点明白,那两个什么香哪宫里取了多少、用了多少、还剩多少尽数呈报,少一钱也不行。还有,遂良你从禁卫营里挑一队人守卫浣清宫,宫门也要守好,别让任何可疑之人有逃跑的机会,懂了吗?”
易怀宇前脚刚踏进宫门口便干脆利落安排下去,不等随侍太监陶世海开口,挥挥手低道:“你去趟敛尘轩,让敬妃早些歇息,皇后那边需要照顾,今晚朕就不过去她那里了。”
陶世海愣了愣,应了一声小跑着往敛尘轩赶去,心里却一百个不解——易怀宇疏远皇后司马荼兰是众所皆知的,每次出征回来第一个去的地方也都是敛尘轩,何以这次例外?难道就因为皇后被人下了毒?不是不喜欢吗,那又何必一脸焦急过去呢?
都说君心难测,看来后宫嫔妃乃至前朝大臣们这堆墙头草,又要随着难测的君心摇摆了。
江山故曲Part.57
浣清宫的静谧清冷是易怀宇没有想到的,许是沾了名字里那个清字寒气,此处总是人丁稀少、草木凋敝,只有殿中摇曳灯光能让人稍感温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宫女太监们都已被带走,易怀宇推开卧房内间木门时,最先见到的不是司马荼兰而是沈君放,片刻惊讶后却又释然——是他让沈君放教授太子功课的啊,怎么忘了呢?他若不在帝都,也只有沈君放才能替他照顾司马荼兰。
“皇上?”靠在炉边小憩的沈君放被脚步声吵醒,看到进来的人是易怀宇时先惊讶后慌乱,红这张脸不知所措,“我、我给皇后娘娘熬药来着,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易怀宇看了眼床上沉睡的司马荼兰,竖起手指放在唇边轻轻摇头,沈君放会意,捂住嘴蹑手蹑脚退出卧房,只留易怀宇和司马荼兰在房中。
结满厚茧的手指小心翼翼抚过司马荼兰熟睡面庞,坚硬却温柔。易怀宇坐在床边静静看着,看着那张憔悴容颜,看着自己所犯作孽在一个女人眉眼间刻下的残酷伤痕,看着看着,便再不忍心凝视。
比起当年骄奢跋扈的将门千金,如今的大遥皇后成熟许多,眼角也隐隐有了疲倦刻印,易怀宇不知道司马荼兰是不是也像其他女人一样会很快老去,他只知道,自己给她的时间真的太少,太少。
“荼儿……”低头吻去额上汗珠,恍惚有种药的苦涩,这味道比起司马荼兰心中苦痛是过还是不及,即便她不说他也清楚。
眉心一点炽热让司马荼兰混沌梦境消散,朦胧睁眼,随即又闭上。
“又是梦……”
藏着叹息的呢喃使易怀宇瞬间心如刀绞,用力握紧那只苍白冰凉的手掌,头颅深深埋进司马荼兰颈间。多么可笑,极少出现在浣清宫的他终于来了,如她所盼送上温柔与牵挂,可她却在见他时选择闭眼,宁愿相信自己所见只是又一场悲凉梦境。
他已经让她这般无望了吗?
若是人剖腹挖心仍可活下去,他真想把司马荼兰的心拿出来看一看,看那上面是怎样的千疮百孔,更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看,让她知道,他不是厌恶她、恨她,只是……无法说服自己接近。
他是爱她的,在最不该发生的那一夜就已然注定。
过于真实的呼吸终于让司马荼兰清醒,指间触在还来不及脱下的冰冷战甲上时,忽地失去所有言语行动。
易怀宇从未对她如此柔情,突然之间让她怎么回应?是抱紧他诉说漫长的凄凉孤寂,还是该毫不留情把他推开,让他也尝尝被弃之不顾的苦闷感受?当然,她不会流着泪央求什么,她的性格不允许自己展露软弱一面,否则也不至于走到这一地步。
忽明忽暗的烛火光亮中两个人就那样僵持着,直到外面响起一声轻咳,易怀宇方才起身坐好。
“身子怎样了?”
“已经无碍,沈国师妙手神医,药到病除。”
“嗯。”瞥了眼司马荼兰略显瘦削的脸颊,易怀宇本想劝她多休息,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淡淡叹了一声,“想不到后宫竟有人使这龌龊手段,等抓住了凶手朕非重罚不可,既为杀一儆百,也为还你个公道。”
司马荼兰哼了一声,抱着被子仍旧懒洋洋躺着:“公道是个什么东西?八百年没见过,这时给我何用?抓住人处理掉就是,我眼里见不得这种恶心事。”
易怀宇抽抽嘴角苦笑,抬起手,犹豫片刻后轻轻落在司马荼兰手背上。
“继续睡吧,今晚朕守着你。”
没有感激话语也没有推辞,司马荼兰平平淡淡地接受了易怀宇的提议,甚至客套一番都不肯,只瞪着眼睛看了他半天,之后抱住那只传来温暖的手安静睡去。
拥有他且不必与人分享,得他温柔如许且不为功利,于她而言此刻弹指间亦是难得,然而司马荼兰尚有不知道的事情——在突破姜国可长驱直入昭国的关键时刻,听闻她中毒消息的易怀宇毫不犹豫选择放弃进攻返回帝都。
“宁失十座城池,不可失我朝皇后。”提马横立阳魂关前,银甲执枪的大遥皇帝字字响亮。
那是他前半生最大愿望,攻破昭国城池,取代其霸主地位,让曾经欺压遥国的人们血债血偿。天下不可为一人轻弃,这点易怀宇比任何人都明白,但他更懂得司马荼兰的价值,有她,他可纵横沙场无后顾之忧,无她,他的心便少了一角,纵是坐拥天下也无法补救。
所以他回来了,为了保护她不再陷入危险。
“朕这辈子只爱过两个女人,偏偏两个都辜负了,事到如今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不再让你们受伤害。荼儿,你会原谅朕吗?”微弱声音滚在唇齿间,语气里包含的深深愧疚,只有说话的人才听得到。
易怀宇挥袖熄灯,握着司马荼兰的手和衣而卧,闭上眼,耳畔均匀呼吸催入梦乡。
房内灯熄夜沉,外面枯守的沈君放便明白,今晚易怀宇是不会离开了。想想也是正常,一国之君与一国之后,又是共同经历生死沙场的,那份情谊怎可能说散就散?自嘲笑笑,沈君放为自己在司马荼兰面前大放阙词感到后悔,年轻面庞上满是落寞。
“皇上已经回宫,沈国师可以去休息了。”门扉开启又关上,偶遂良面容平静站到沈君放面前,恰好隔住那双痴痴望着内间房门的目光。
沈君放低头,孩子似的揪着衣角:“偶将军可以陪我走上一段吗?我……我有些话想对偶将军说。”
偶遂良点点头,眸中闪过一丝波澜。
那少年散发出的气息与他离开皇宫前似有不同,颓废而苍凉。
深邃目光扫过安静无声的内间,转眼又移向没有半个宫女太监伺候的院落,偶遂良径自在前面走着,沈君放不说话,他亦不肯开口。
走过曲曲弯弯的深宫小路,行至月光被枯藤枝桠遮掩的阴影下时,沈君放忽然停住脚步,呆呆看着前面随他停步的背影,沉默许久才吞吞吐吐说出一句。
“偶将军也曾喜欢过皇后娘娘吧?”
江山故曲Part.58
喜欢……
这个字眼偶遂良没有对谁说过,也不曾有女人含情脉脉向他提起,尽管许多年来他为了某个人耗尽心力,所作付出已经远远寻常人对这两个字的倾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这时候,他该注意的并非喜欢一词,而是那个“也”字。
沉默走过大半个皇宫,偶遂良终于肯转身面相踌躇不安的沈君放:“沈国师对皇后娘娘说了么?你的心意?”
“我……我本不想……”见偶遂良没有半点惊讶神情,沈君放反而更加忐忑,一颗心上蹿下跳却怎么也落不到底。吞了口口水强迫自己镇定,年轻的大遥国师怯生生地对上偶遂良平静目光:“偶将军呢,有没有对皇后娘娘说过?皇后娘娘说我和偶将军极像,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偶将军——”
“都是过去的事,也是从没发生过的事,我现在问的是你想如何?”难得地,向来温和的偶遂良冷冷打断沈君放说话,剑似的眉峰紧皱,“我早提醒过沈国师不要过于插手陛下的生活,为什么沈国师不肯听?如今朝政未稳,陛下终日忙碌江山社稷,沈国师能做的事多得不计其数,偏要来搅这趟浑水让所有人都不痛快吗?你有没有想过闹到最后受伤的到底是谁?”
一连番严厉逼问令沈君放哑口无言,被树枝挤碎的斑驳月光下,少年特有的青涩慌张显露无疑,过了许久才生硬抬头。
“我只是看不下皇上如此对待皇后娘娘,她人那么好,又没有做过对不起皇上的事,凭什么所有人都要针对她、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姚俊贤已经死了,司马将军也安分许多不再惹事,就算皇上忌讳权臣干政所以才疏远皇后娘娘,那么现在也该结束了吧?偶将军不会心痛吗?如果你看到皇后娘娘整日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就连中毒生病都没有可信的人照顾时,偶将军可能如现在一般装作漠不关心吗?我知道对皇后娘娘这份心意是对皇上不敬,可是……可是控制不了自己……我喜欢她,只是想保护她,想让她不再寂寞而已……”
话到最后,已是带着呜咽的沙哑。
偶遂良深吸口气,肺腑里火烧一样疼痛。
说他不会心痛,说他对司马荼兰漠不关心,还有比这更可笑的指责吗?若是喜欢一个人便看不得她受苦受罪,连半分孤单寂寞都不希望与她有关,可是皇廷深宫,哪个人不是伴着寂寞入眠?倘若为了摆脱寂寞寻一处温暖,结果只会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偶遂良太明白自己的感情之于司马荼兰是怎样见血封喉的毒,与无声的寂寞相比,这般结局才是他最害怕看见的。
“在沈国师眼里,陛下对皇后娘娘是怎样的感情?”没有反驳也没有责骂,偶遂良仍是死水一般平静,漆黑双眸在月色里流转,却不知淡淡目光消失于何处。
沈君放微微发楞:“感情吗……皇上总是冷待皇后娘娘,自我进宫以来还是第一次见皇上留宿浣清宫,要说有感情的话未免太牵强。”
“那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并非你想象那样简单。”夜色中偶遂良放开紧皱的眉头,细微叹息如丝,“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司马小姐更适合做皇后,只怪天意弄人,当初最先与陛下相遇的偏偏是敬妃,如果最先与皇后相见,也许现在的结果完全不同。”卸下紧绷的神经摇了摇头,偶遂良向茫然的少年伸出手:“走吧,去喝上一杯,也许你该听听以前的故事。”
易怀宇出征归来第一晚没有在敛尘轩度过而是去了浣清宫的消息很快传遍皇宫,第三天,浣清宫破天荒地迎来许多“客人”,各种补品补药源源不断送入,差不多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个脸上堆着生硬笑容的朝臣或其亲眷,就连一向没人理会的太子易宸煜也收到许多赞扬,什么“一看便知天资聪颖”、“眉眼与皇上极像定是未来的治国明君”等等,闹得司马荼兰一整天头痛不已。
“敛尘轩也这样?敬妃喜欢清静,真好奇她是怎么忍耐的。”难得一会儿清静时,司马荼兰抱怨道。
“敛尘轩不比你这里热闹多少。”易怀宇揉揉额角,“韵儿不像你,她没有任何靠山,可以说在皇宫之中孤立无援,再加上她性子温和娴熟,那些趋炎附势的大臣知道巴结她也没用,所以从没有人想过要和她拉近关系。后宫最是能凸显人情冷漠、世态炎凉的地方,你看,朕不过是在浣清宫留宿一夜便惹来这些臭虫,如果时常在这里,那岂不是要翻了天?”
“翻什么天,你不过是担心那样会让我哥妄自尊大,重蹈舅父的覆辙。”
司马荼兰一句话噎得易怀宇无话可说,眨了眨眼,无奈摆手:“好歹朕也是一国之君,就不能留些脸面么?你这嘴,真是狠毒。”
“皇上过奖。”司马荼兰耸耸肩,前些时间的病气已经看不见踪影,面颊上神采反而光艳许多。
如果说功名利禄是姚俊贤的追求,那么她的追求要简单也困难很多,便是如此一般与易怀宇作对儿平淡夫妻,不计那些权势纷争、勾心斗角。细数两个人在一起的短暂时光,除了当初在石洞里相互依偎的几日外,能够坦诚相待的时候实在稀少,更遑论他笑脸相待。
拨了拨木炭搓热手掌,司马荼兰斜看易怀宇:“今晚你不去敛尘轩么?”
“今晚回紫云殿,很多事情还没处理。”易怀宇一眼看透司马荼兰心思,轻笑一声,“昨天朕对韵儿解释过了,她并没有介意我在你这里留宿的事,反而劝我应该时常来看看,说毕竟你是后宫之主,若是君宠过稀容易让外人笑话。”
“是啊,她总是宽怀大度,而我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自然不讨人喜欢。”
眼见司马荼兰使性子满身酸味,易怀宇不怒反笑,像是回到了几人都还年少的时候。才想拉住她再说几句悄悄话,不料还未凑近耳边,陶世海就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脸色张皇失措。
“启禀皇上,司库官已经查到门罗香和雀舌香取用情况,目前宫中同时取过这两种香料的仅有一处记录……”陶世海深吸口气,战战兢兢偷觑易怀宇脸色,声音里亦带着惶恐,“先后取走门罗香和雀舌香的,只有敛尘轩!”
江山故曲Part.59
易怀宇披着夜色赶到敛尘轩时,通明灯火让他的心忽而高悬,不祥预感顿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皇上,皇上您可算来了!”还未踏入房内,皇贵妃一声比一声悲催地扑了上来,只见红肿不见泪的眼圈和虚伪表情让易怀宇厌恶至极,皱了皱眉不着痕迹躲开。
“皇贵妃此时应该在宫中歇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易怀宇躲避时跟在身后的司马荼兰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皇贵妃脸色一僵,慌忙敛起夸张形色后退两步,弯着腰不敢抬头:“妾身听闻皇后娘娘中毒一事有了端倪,担心那犯人销毁证据或是逃跑,所以急着来看看怎么回事。”
“犯人?谁是犯人?”易怀宇冷笑,“朕还没过问此事皇贵妃就已经有定论了吗?敛尘轩内只有敬妃一位主子,难不成皇贵妃的意思,犯人就是敬妃?”
皇贵妃一听易怀宇口气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皇上恕罪!妾身并没有冤枉敬妃的意思,不过是……不过是看皇上整日忙碌前朝国事太过劳累,因此想尽一些绵薄之力辅助皇后娘娘打理后宫,妾身之心,还望皇上明察!”
后宫形势之复杂不逊于前朝,一日无人打理都不行,司马荼兰养病期间曾让皇贵妃暂时代为掌管,没想到易怀宇都回宫了,这位不受宠又没实权的皇贵妃还沉浸在高高在上的乐趣中没有走出,竟然跑来敛尘轩惹事——这宫里谁不知道苏诗韵集六宫之宠?来敛尘轩找麻烦,无异于自寻死路。
“皇贵妃只需管好自己分内之事,其他的本宫和皇上自会处理。”司马荼兰淡道,目光有意无意掠过皇贵妃。
四目交错,天降一般的雍容典雅让皇贵妃自惭形秽,更有股无形压力施加背上,比起刚才的战战兢兢,这会儿竟是再也不敢抬头,心里惊慌无底。
这就是司马荼兰的气场,一直以来易怀宇所欣赏的,后宫所有嫔妃所畏惧的。
易怀宇不再理会浑身发抖的皇贵妃一脚迈入前堂,只见一众宫女太监都低头跪着,或双肩颤抖或低声啜泣,在众人之后,一抹瘦削身影也长跪在地,摇摇晃晃似是再支持不住。
“韵儿!”易怀宇倒吸口气冲过去,一把将苏诗韵扯起搀在身边,盛怒表情转向皇贵妃,“谁给你的权力让她下跪?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怒喝穿过前堂震响院落,敛尘轩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闻得龙怒齐刷刷跪倒一片,连连磕头求大遥皇帝息怒,皇贵妃更是吓得话都说不出,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唯独司马荼兰还站着,蹙起眉头大为不解。
皇贵妃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平时跟那几个不得宠的嫔妃走得也算近便,不可能不知道苏诗韵在宫中地位,就算她心怀不满也不会做出这么不要命的举动,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她突然胆大妄为起来?
缓步走到皇贵妃身前,司马荼兰低低问道:“本宫问你,你是怎么知道敛尘轩出事的?陶公公一接到消息就赶来禀告皇上,怎么你比皇上还快一步?”
“回皇后娘娘,妾身是听司库府刘公公说的。这两日天冷,妾身派人去让司库府送件裘衣过来,刘公公今晚送来时无意中说了此事,于是妾身便先皇上和皇后娘娘一步到了……”
皇贵妃的回答听上去过于巧合却又毫无纰漏,一时间司马荼兰也挑不出毛病,索性挥了挥手让皇贵妃先行离开,犹豫半晌,走到易怀宇和苏诗韵身边。
“子时都快过了,先让敬妃休息吧。”悄悄捅了下面带愠色的易怀宇,司马荼兰轻轻拉过苏诗韵,“深更半夜闹得鸡飞狗跳,传出去又是一阵风雨,事情还没查清楚前不宜声张,免得打草惊蛇又或者惹得人心惶惶——我相信下毒之事与敬妃无关,要揪出幕后黑手还有许多事要查,最好还是养足精神从长计议。”
易怀宇从不怀疑司马荼兰处理事情的手腕,眼见苏诗韵脸色苍白似是受了惊吓,心中烦乱无心细想,点点头便拥着苏诗韵往卧房走去,剩下孤身一人的司马荼兰静静目送二人相偎背影,许久之后才悄然离去。
回到浣清宫后司马荼兰意外地看见偶遂良和沈君放二人,一个坐在椅中默默喝茶,一个抱着哭闹不止的易宸煜轻声哄劝,这才猛地想起浣清宫现在并无宫女随侍,刚才她和易怀宇走后就只剩下易宸煜留在宫里,不由后怕得冒出一身冷汗。
“本来要和偶将军彻夜起草行兵路线,听闻消息就赶了过来——果然如偶将军所猜,皇后娘娘马虎大意把太子一个人丢下了。”小心翼翼把易宸煜交到司马荼兰手里,沈君放长出口气,“太子一个人在宫里哭了很久,怎么哄都不行,到底是离了娘亲心里不安。”
“煜儿极少离开我身边,以后要多锻炼才行,不能总是哭着等谁来哄。”
偶遂良放下茶杯,看了眼窗外黑漆漆天色:“敛尘轩那边情况怎么样?是被陷害的么?”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司马荼兰皱眉,眼底那一抹烦躁终于显露。
她才是被下毒暗害险些丧命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有些蛛丝马迹,还不等她说些什么,周围所有人就都纷纷偏袒苏诗韵认定那个柔柔弱弱的女人是被冤枉的,就算她也是这样想,心里终究不好过。
被人保护的是苏诗韵,被人信任的也是苏诗韵,即便苏诗韵真的犯错也没人会相信吧?这一路回来没有人问一句她的感受,她是什么,一团空气吗?
偌大的皇宫,高高在上的凤位,竟连个在意她心情的人都没有。
“让皇上先安抚好敬妃,其他事天亮后再谈吧。”大概是看出司马荼兰眉眼间那丝低黯,偶遂良语气柔和了些,目光却愈发锐利,“皇后娘娘明天最好找时间见一见司马将军,让他不管听到什么风声都不可轻举妄动,向皇后娘娘施毒一事只怕不为害命,而是另有图谋。”
江山故曲Part.60
沈君放接过偶遂良的话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就算是嫔妃之间争宠夺势也不该先向皇后娘娘下手,敬妃受皇上宠爱又无心参与后宫之事,更不可能是下毒凶手,其中应该有更深内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相识这么多年,我知道敬妃是什么性子,不用你们两个轮番提醒我。”司马荼兰揉揉额角沉沉地长出口气,“行了,我很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皇上在敛尘轩一时半刻不会回紫云殿,明早看时间太晚的话你们两个谁去唤他一声,莫要耽误了早朝。”
遇到这种事身不累心也会累,司马荼兰自然也不例外。偶遂良和沈君放见她实在没有心情继续讨论下去,对视一眼后告退,司马荼兰拉着困顿的易宸煜一直送两人到浣清宫外,吩咐外面守着的禁卫营士兵一番后才回到卧房,抱紧易宸煜躺在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苏诗韵本性温良、逆来顺受,下毒暗害这种事她做不出,但司库房那边确定只有敛尘轩拿过门罗香和雀舌香,倘若不是敛尘轩的下人私自所为,那么就一定是有人在陷害苏诗韵。
明面上看好像苏诗韵嫉恨她位高权重,又或者不甘心深受易怀宇宠爱却不能顺理成章登上后位,所以暗中下毒进行报复,然而深想下去,事情又并非如此简单——假如没有沈君放,没有人发现她被人下毒,那么等她毒发身亡又是怎样的结果呢?
皇后殁,有人会接替她成为六宫之主,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这般看来下毒的人应该是最有可能取代司马荼兰成为皇后的嫔妃,复杂的是,易怀宇除了专宠苏诗韵外从未对任何一个嫔妃有所偏向,谁能接替皇后之位实在是个未知情况,在没有把握的前提下贸然对她下毒手未免说不过去。
被害者,有嫌疑的人,整个事件仿若一张大网压下,究竟是谁在幕后操作一切?
无数谜团充塞脑海让司马荼兰彻夜难眠,无数隐情深埋的皇宫之中,又岂是她一人睁着眼等待天亮?
“朕知道你不会做出这种龌龊事,究竟是谁想陷害你朕一定会查出来,决不让你无辜受冤枉。”床榻之上,紧紧抱着沉默的苏诗韵,易怀宇感受得到她身上传来的寒冷,怒火未消之余更添心疼。
苏诗韵本是背对易怀宇躺着,听他说话便转过身,头却不肯抬起:“皇后的病怎么样了?”
“毒已清除,正在调养血气阶段,君放的医术不比那些御医差。”
“那就好,这后宫平平安安的我才放心。”幽幽一声叹息如云似雾,苏诗韵紧贴易怀宇胸口,闭着的眼皮轻轻颤抖,“怀宇,你真的一点都不怀疑我吗?有时候我……我确实会嫉妒皇后。”
“这世上你想要的朕都会给你,何必嫉妒别人?”易怀宇挑起唇角,在苏诗韵额上烙下轻吻,“怎么,怪我那天没有来敛尘轩而是去了她那里?”
苏诗韵不答,沉默许久才再度开口。
“我倒是希望你能多往浣清宫走动。你和偶将军从不对我说什么,这双眼却看得明白,纵是口口声声说为了利益逼不得已,你心里还是喜欢她的吧?”见易怀宇想要反驳,苏诗韵淡淡摇了摇头,扬起面庞与那双有些愧疚的眼眸对视,“你不用否认也不必怕我怨怪,这几年在敛尘轩静修我想通许多事情,你也好、皇后也好,谁不是满腹苦衷呢?陪你生里来死里去的是皇后,为你大业付出辛劳的也是皇后,不动心的话我倒要埋怨你铁石心肠了。”圆润指尖划过易怀宇单薄唇瓣,苏诗韵笑容清淡,语气满是感慨:“若真心喜欢上一个人,总要身不由己的。”
易怀宇不知道此刻是该哭还是该笑,像他这样的皇帝,细数中州浩瀚历史,能有几人?
他有世上最精明强干的皇后,有最通情达理的宠妃,尽管这两人性子一水一火截然不同,可是为了他,司马荼兰和苏诗韵都委屈自己给与成全,倒是他成了朝三暮四、用情不专的混账东西。
可他的的确确喜欢她们,哪个都舍不得放下。
烛灯将熄,易怀宇没有叫人续上,黑暗中用体温温暖着苏诗韵的同时,那些平日里说不出口的话不知怎么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朕负了荼儿太多,她越是毫无怨言朕心里越过意不去。以前因着有姚俊贤在,朕每次看到她都会想起有人觊觎大遥江山社稷,所以不由得便觉厌恶心烦,可心里也明白荼儿并没有过错。现在姚俊贤倒了,那些愧疚便都跳了出来,朕实在不忍再让她伤心失望,尤其在她最需要有人陪着时,如果朕不在身边,还有谁能安慰她?”
许多许多话,多到易怀宇都觉得不可思议,在夜色逝去中一点一点倾诉。苏诗韵一直默默听着不曾打断,待到易怀宇说累了才温柔浅笑,水乡女儿的柔情温婉淋漓尽显。
“这感觉当真奇怪,嫉妒却又感到本该如此,虽然有些失落,但并不觉得失去了什么,或许皇后也是这种心情吧。看你们关系好转我从心底里高兴,这些年皇后她吃的苦太多了,也该到了享福的时候。闲暇时你多去看看她和太子,时间久了她自然会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易怀宇用力握了握苏诗韵的手,沉沉闭眼。
何须太多刻意为之的举动呢?他的心思司马荼兰应该全都了解才对,那样聪明敏感的女人,总能教他万分省心。
风波初起的第二日,很长时间不上早朝的司马原忽然出现在朝堂之上,铁青脸色昭示着他此刻满腹怒火与不满,易怀宇假作不见,仍旧平静如常地处理各位大臣上奏,直至战战兢兢的大臣们再无本可奏,司马原陡然发难。
“听闻司库房昨夜查出对皇后娘娘下毒的凶手,末将特地抱病上朝想要询问结果,为什么皇上始终绝口不提?是还没有彻查完毕还是……”冷笑一声,司马原森冷目光移向沈君放,“还是说这件案子牵扯到一些人,皇上不方便公开处理?”
江山故曲Part.61
“司马将军是在责怪朕办事不利、公私不分吗?”易怀宇对司马原的冲撞不以为意,敲了敲额角,故意做出一副苦恼模样,“其实这件事朕也很难做,按理说后宫的事都由皇后处理,可皇后正在养病不宜操劳,其他人司马将军又信不过……罢了,既然司马将军急于要个结果,那朕就委屈委屈皇后让她辛苦几日——”
司马原哪里肯让司马荼兰带病忙碌,脸色一僵,而后重重哼了一声:“既然皇后娘娘凤体欠安那就稍待几天吧,末将只希望到时皇上能秉公处理,可别让臣等心寒!”
姚俊贤死后,司马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满朝文武面前,此次一出面就摆出咄咄逼人的气势,殿下百官无不替这位鲁莽的大将军捏了把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后宫与前朝的风起云涌总有不可分的关系,尽管一些细节不为外人所知,但时刻关心“家国大事”的官员们谁不清楚司马荼兰是怎么当上皇后的?皇帝易怀宇专宠平民出身的敬妃无人不知,之所以登上后位的人是司马荼兰,不过因为当初易怀宇与被罢黜的前任太子争夺权位时曾以姚家和司马家作为靠山,在易怀宇君临天下后这两家自然成为最大功臣,而姚俊贤专权干政被易怀宇毫不留情解决掉后,司马原的身份地位就变得微妙了。
他是国舅爷,但他也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位高权重无人敢去触怒,但他的处境也是最危险的——任何威胁到易怀宇统治的举动,都有可能成为司马原葬身殒命的祸端。
这么显而易见的关系,怎么就他本人满不在乎?
司马原在朝上对易怀宇大不敬的消息很快传到司马荼兰耳中,想想自小到大司马原的急躁脾气和倔劲儿,再忆起那晚偶遂良和沈君放的提醒,司马荼兰心里越来越没底,想来想去,竟然鬼使神差地派人偷偷把沈君放请到了浣清宫。
“寻常人都有先入为主的弊病,若是喜欢谁便一颗心把他往好了想,若是厌恶便一个劲儿挑其不是,这很正常。皇上和偶将军他们对敬妃自不必说,就算敬妃承认自己有什么过错他们也不会相信怪罪;而司马将军正相反,因着皇后娘娘所受委屈,司马将军一直把敬妃当做敌人,一听说皇后娘娘遭毒害必定立刻怀疑到敬妃身上,又何况有证据显示此事和敛尘轩脱不开关系?”
沈君放对眼下情势并不意外,那双澄净眼眸仿佛能够看到遥远的未来,一早就预料到会有今时今日,是而当司马荼兰提起时,沈君放回答得十分流畅自然。
“我哥是个倔脾气,就这么告诉他事情与敬妃无关他绝不会信,我真担心他会因为这件事与皇上再起冲突。”司马荼兰愁眉不展。她还记得姚俊贤的死,突然而又迅速,假如司马原效仿姚俊贤越权干政,那么她唯一的亲人也就离死不远了。
“也许这就是真正凶手想要的结果吧。”沈君放长出口气,“对这件事我有个假设可能——真凶向皇后娘娘下毒的前提是早算计好敬妃,知道或者想办法令得敛尘轩成为唯一一个有嫌疑的地方;而这人又比较了解司马将军性格,料到司马将军会为此事逼问皇上。一整套计划下来,真凶要的不是皇后娘娘性命,亦不是想让皇上处罚敬妃,其真正目的很有可能在于挑起司马将军怒火,让司马将军步姚大人后尘。”
司马荼兰半低着头想了想,沉吟片刻后蹙起眉:“哥哥一旦失势,后宫里那些虎视眈眈的嫔妃就不必再畏惧我身后靠山,另一方面敬妃极有可能因为被怀疑下毒而失宠,对那些嫔妃及他们所代表的势力来说,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越来越靠近真相的感觉让司马荼兰和沈君放一阵沉闷,比起单纯的下毒事件,一步步深谋远虑的设计更教人胆战心惊。
“太子呢?怎么不见他在皇后娘娘身边?”司马荼兰身边没有小尾巴易宸煜跟着,沈君放总感觉不习惯。
“在书房写字,我跟他说抄满一本诗集才允许他去找你。”转身从桌上拿过几张宣纸递到沈君放手里,司马荼兰笑容温和,“自从拿与你见面做要挟后煜儿长进许多,肯好好写字看书了,也不再黏着我,到底是你这个启蒙恩师影响大。听说其他几位皇子也一样?”
沈君放腼腆笑笑:“许是年龄相差不大的原因吧。其实太子很聪明,天资未必在五皇子之下,只是他胆小认生又没个目标,所以才无心修学。”
五皇子易宸暄几乎是所有皇子中最受关注的,年纪不大却比其他皇子都要壮实,而且读书写字完全不需要淑妃担心,聪慧伶俐颇得易怀宇喜爱。沈君放把易宸煜和易宸暄放在一起比较倒让司马荼兰吃惊不小,却终是抵不上那份欣慰。
这是他们的孩子啊,是她除了哥哥和易怀宇之外最重要的人。
想着孩子的母亲拥有世上最温柔的笑容,那抹慈和光芒吸引着沈君放,看着看着便呆了,也情不自禁露出淡淡笑意。
“让我继续教授太子吧,君放对天发誓一定倾尽所有悉心指点,让他成为足以令皇上骄傲的太子。”在惊讶目光中单膝跪地,年轻的大遥国事用仅次于君臣之礼的隆重礼节向司马荼兰叩拜,面上诚挚没有人能够怀疑。沈君放的嗓音清亮微带青涩,说起话来柔而雅,如悠扬曲子一般悦耳:“我说过要为皇上的社稷江山鞠躬尽瘁,那么尽心教授太子应该也算其中一部分才对。不管君放先前说过什么混账话都请皇后娘娘不要介意,一时糊涂罢了,以后绝不再犯。”
语气过于严肃的沈君放使得司马荼兰忍俊不禁,才动了动唇角,忽而又收起悠然心情,眼神陡然变得凝重。
“我……可以信任你吗?”
既然沈君放是易怀宇深信的心腹,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成为她与易怀宇之间的桥梁,替她把许多许多说不出口的心意传达过去呢?又或者,他可以凭借对易怀宇的了解指给哥哥司马原一条明路?
不管怎样,此时的司马荼兰并不认为接近沈君放是件坏事。
江山故曲Part.62
追查司马荼兰被下毒一事进展十分缓慢,经过反复核查,最终矛头仍指向敛尘轩和苏诗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易怀宇眼中苏诗韵自然是清白的,她性格温顺善良,怎会用恶毒手段加害司马荼兰?从库中取来两种香的小宫女似乎也很冤枉,因为敬妃得宠所以她才有机会从库中索要到一整盒珍贵稀有的雀舌香,没想到这却成了日后被指责下毒害命的证据,看着被严刑拷打奄奄一息仍哭着坚持自己没有恶意的小宫女,易怀宇实在不知道还要怎么继续下去。
如果被下毒的是普通嫔妃,这件事大概也就马马虎虎过去了,然而中毒的是司马荼兰,审来审去一直不肯定罪的情况不仅让满朝文武颇有微词,大将军司马原更是火冒三丈,好几次险些在朝堂之上与易怀宇起冲突,一来二去,易怀宇偏私之名便稳稳顶在头上,苏诗韵亦被推到风口浪尖。
三个月后,事件以小宫女撞墙自尽作为终结,所有真相都随着“畏罪自尽”四个字被深埋。敛尘轩也好,浣清宫也罢,相关之人都被警告禁止再提起此事,至于死去的宫女为什么要毒害皇后等疑团,在后宫生硬虚假的喜庆气氛中,谁还敢再问出口呢?
敬妃再度怀孕,这才是后宫明面上的头等大事。
在易怀宇冷肃命令下,从没有人在苏诗韵面前提起过那个曾来到世上很快又离去的皇子,苏诗韵只记得腹中骨肉是她和易怀宇第一个孩子,是历尽艰苦后才孕育的小生命,本就温婉的性子随着腹部逐渐隆起越来越柔和,甚至认为只要平平安安生下孩子,这一生已然无憾。
易怀宇也高兴,高兴地如孩子一样抓住偶遂良衣袖喋喋不休,可喜悦过后更多的是担忧。
与苏诗韵的第二个孩子,他能保护得好吗?
时间随着前朝后宫难得的安宁飞速流逝,易怀宇放弃原定征途留在宫中,身侧功夫最好的侍卫通通调到敛尘轩守卫;司马荼兰也不敢大意,除了往各宫派去眼线盯着外还亲自挑选照顾苏诗韵的可信宫女,整个皇宫因皇帝和皇后二人同时发作的紧张症飘荡着冷清味道。
这时候谁还敢四处走动?尤其是敛尘轩,万一无意中说句话、使个眼色惊到了那位极其娇弱的敬妃,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施毒事件发生的第二年腊月,在无数人的期待与不安中,七皇子易宸璟顺利降生。
“朕会保护好你们母子,绝不教恶人有可乘之机。”苏诗韵从失血昏睡中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易怀宇面色沉重,近乎咬牙切齿说出的。
发生过什么事让他如此生气呢?那副冷厉表情里似乎还有三分悔恨,令人费解。
易怀宇的种种反常表现在易宸璟睁开眼睛响亮啼哭后渐渐消失,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么一位宠妃所生之子并没能得到易怀宇过多宠爱——第一百天,就在七皇子百日宴上,皇帝易怀宇竟为处理一件并不重要的国事毅然离席,剩下一脸莫名的嫔妃们窃窃私语。
“昭闵王不肯承认我大遥独立皇权,坚持对外宣称大遥是其臣国。这是昭国丞相代笔、昭闵王所写的回应书信,皇上请过目。”御书房内,眼看着易怀宇把那封根本不重要,甚至没有必要看的书信随手丢到一旁,沈君放笑着摇了摇头,“果然,皇上并不是操心国事才中途离席的。”
易怀宇挑眉,唇边一抹淡淡弧度:“哦?那你说,朕是为什么离席的?”
“自然是为了制造七皇子不受宠的假象。后宫是个危机暗伏的地方,谁得宠谁便要遭到嫉妒憎恨,无论是嫔妃还是皇子。皇上疏远七皇子并非不宠爱,正相反,这说明皇上想要保护他的心情太过急切,甚至不惜被误会。能做到这一地步,可见皇上的忍耐力比以前强多了。”
“朕总怀疑你和遂良是不是自幼失散的兄弟,不然怎么会酷似到这般地步?”易怀宇开了句玩笑,而后托着腮提笔涂鸦,面上笑容渐渐隐去,“思儿的死以及皇后被下毒两件事让我越来越畏惧后宫看不见的战争,韵儿低调隐忍仍难逃陷害,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在朕喜爱的人身上?那年思儿夭折对韵儿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打击,倘若璟儿再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朕真的要失去她了。”
沈君放若有所思,目光呆呆地凝在干涸墨迹之上:“虽说多加小心不是坏事,可我总觉得皇上小心过头了。如今朝政大权主要掌握在皇上手里,像姚俊贤那样权倾朝野的大臣再无第二人,皇上何必如此辛苦处处提防?”
“若是天下真的太平,朕也不愿总这样熬着。”
沈君放跟随易怀宇身边也有很长时间了,易怀宇的性格和思考方式早已摸清,见那幅疲惫表情里三分无奈七分不甘便立刻明白,易怀宇对某个人或者说某派势力的戒心依旧如故——姚俊贤死了,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不是还有司马原吗?
小心翼翼地,沈君放看向易怀宇:“皇上……始终不放心司马将军?”
“司马原手中握有帝都内外总计十一万精兵,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姚俊贤死后朕本打算既往不咎,只要司马原不来找朕的麻烦朕就不去理会他,可是你也亲眼看见,他放肆到敢在朝堂之上、百官面前指责朕,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的?”
说来说去,终是介意司马原兵权在握。
拥有绝对统治权才能毫无障碍地治理国家,为此从功臣良将手中剥夺权力实属平常,熟读史籍深谙经国之道的沈君放明白易怀宇身为帝王必须有一颗冷酷的心,然而脑海里浮现出那道寂寞身影时,这辈子他最大的缺点便忍不住再度暴露。
“司马将军是皇后娘娘唯一的亲人,如果连司马将军都除掉,那皇后岂不是成为后宫最没有靠山的人了吗?再说司马将军虽然对皇上偶有冲撞,可他毕竟没有做出任何逆反举动,皇上总该考虑皇后娘娘的心情才对啊!”
沈君放的建议乍听起来没有问题,可易怀宇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什么,停住笔,目光幽幽望向冲动的大遥国师。
“朕记得以前你嫉恶如仇,对姚俊贤和司马原都是直呼其名,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客气了?”微微眯起的眼眸透出两点冷芒,易怀宇挑起一边唇角,微扬弧度不知是在冷冷微笑,还是在表达其他什么感情。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让你改变的人,是荼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