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噩梦谁先觉(1)
整个上午,我都泡在电脑前,通过百度和谷歌查询跟十二海岛有关的线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在众多传闻中,十二海岛只跟宝藏有关,从未涉及到超级武器。
我改变搜索思路,以“二战超级武器”而关键词重新查询,便迅速得到了当年轴心国研制核武器的相关资料。
资料来自于一座著名的欧洲核武研究所,署名为艾米森,其身份介绍是欧洲一所顶尖大学的高端物理学终身教授。
这位艾米森教授说,当年轴心国共制造了十五枚核武,试射三枚,威力惊人。三次试射点都在东海荒岛上,距离广岛和长崎不远。这三次试射的时间都在美国轰炸广岛、长崎之日的半年之前。也就是说,轴心国提前半年就拥有了核武轰炸的实力,但却一直雪藏,并未用在前线战争中。剩余十二枚核武储存在广岛、长崎中间的一个小城镇,日语名字翻译过来,应该是“骷髅旗”之意。骷髅旗是海盗船的标志,所以那小城镇也被叫做海盗镇。
艾米森详细考察过海盗镇,并进入了横贯地底的军事防空洞勘察,从洞壁上钉着的德、意、日三国语言标牌得到结论,此地果然是储存核武的兵器库。
在海盗镇居住的日本人都是反战人士,对于核武给广岛、长崎造成的巨大伤害时刻表示出惊人的愤怒。他们对艾米森教授痛陈美国人的暴行,将轰炸广岛、长崎的两颗*称为“恶魔下的蛋”。并且,他们更愿意标榜轴心国的伟大之处,认为轴心国明明可以使用核武而不用,是仁义道德的最高体现。相反,美国人却背信弃义,根本不顾核武造成的后果,根本不顾日本平民的生死。
我罗列的这些资料表明,十二海岛藏匿十二枚核武的事是真的,陈定康并没有发疯,也没有说疯话。他在突然的精神亢奋中说的都是真话,如果认真分析,就能收获很多有用的信息。
艾米森还说,二战之后,日本从逆境中起步,三菱、松下等大型工业公司
都没有放弃对于十二枚核武的追寻。那些超级武器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就算卖给外国人,也能对复苏中的日本经济提供强大的动力。
那些公司雇用了大量的私家侦探,以海盗镇为原点,调查范围越来越广,最后将全日本都覆盖进来,却始终一无所获。
时至今日,日本官方仍然有一个“龙川芥子”的奖项,就是为寻找这些核武设立的。经过历年累积,其奖金总额接近九千万美金。
不止是日本痴迷于寻找十二核武,连西亚、北欧、北亚的很多小国也闻风而动,企图一夜间跨入“拥核国家”,与超级大国们比肩而立。
在我查到的所有资料中,轴心国核武没有像美国*那样单独命名,而是借用了中国的十二时辰名称来依次命名。
如果陈定康恢复记忆,十二核武就能浮出水面了。
再如果,陈定康的记忆中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很可能与鲛人之主有关的东西也会被挖掘出来。
我还查阅了鲛人语言翻译机这种高科技产品,最早发明于2011年,由波兰的两名高中生设计出雏形,后来经过全球十几个人工智能研究所的改进,终于制造出了不同种族之间通话的翻译机。网络上盛传的“狗语翻译机、猫语翻译机”就是这样一些工具,只不过等级较低,翻译效果差强人意。
鲛人、类人猿、猿猴、野人都是自然界中跟人非常接近的生物,所以翻译他们使用的语言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据资料显示,鲛人语言翻译机已经迭代十几次,其识别率从百分之十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五,参与研发的单位超过五十家,遍布国内、国外的人工智能重镇,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国内的科大讯飞公司,已经成为同行业的佼佼者。
该机器的测试十分复杂,因为人类并未实实在在地捕捉到活的鲛人,只能带着机器到达太平洋的中心地带,收集鲛人的声波,传入机器中比对翻译,其过程漫长而艰辛。
在我看来,鲛人语言翻译机或许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点,只有将鲛人之主的记忆挖掘出来,才能以此为基础去翻译、推算、组合,最终获得鲛人的秘密。
基于这种情况,镜室比翻译机更有用。如果我能面见51地区高官,我会建议他全力以赴寻找镜室,然后通过镜室来解析陈定康的思想和灵魂。
互联网上的资料浩瀚如海,我在电脑前奋战了七个小时,才站起来休息。
放在餐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我越发没有食欲,只是觉得脚下轻飘飘、软绵绵的,仿佛踩在棉花堆里一样。
“夏先生,有人在门口等着见你。”小护士禀报。
我走到门口,看见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的年轻人站在走廊拐角,手里捧着几本书,模样青涩之极。
“你找我?”我扬声问。
年轻人快步走过来,极有礼貌地向我鞠躬:“夏先生,是一位陈先生让我来的。他托我送几本书过来,说夏先生可能急需。书在这里,请收下。”
我接过那些书,发现是一套古版《资治通鉴》。
年轻人离去,我带着书回病房。
《资治通鉴》是搞政治的人必读的一套神书,曾经受到很多国家级大人物的青睐。
我翻了翻,发现这是一套插画版图书,每隔几页,就有一幅与文章相关的黑白插图。
“如果托年轻人送书的是陈定康,送这套书有什么意义?如果送书的是别人呢,还有谁会送我东西?”在沉思中,我快速翻阅图书,想从其中悟出点道理来。
很快,我就发现了藏在插图里的秘密。只要将书上下翻转,那些古代插图就变成了现代连环画,讲述了一个很复杂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中,一个年轻人睡在床上,所以情节都是在他梦中展开的。他梦见日寇屠城,也梦见抗日者前仆后继激战,只为赶走侵略者。他还梦见,一男一女站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最终却偷偷推他下海。
稍加思索,我就明白这些连环画是特意画给我看的,其中的年轻人是我,而那一男一女则是张全中、静官小舞。
“为什么是一个梦?那些情节是在幻象中发生的,不是在梦中。幻象和梦有根本区别,如果只是梦的话,张全中、静官小舞又怎么会跑到我的现实生活中来?”我不禁低声自语。
从小我就明白一个道理,绝不接受其他人的挑拨、教唆,不因人言做事,也不因人言废事。
陈定康送这样一套书给我,究竟是想让我明白什么?
我反复翻阅那些插画,在脑子里梳理大明湖铁公祠、五龙潭水底密道里发生过的种种件件。这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静官小舞在密道中看到张全中被射杀时的嘶声叫喊。
那种惨态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出自至诚,只有至亲的爱人离世,才会爆发出那样的呐喊。
“如果连那叫声都是假的,还有什么会是真的?”我喃喃地自问。
《资治通鉴》极少有插画版,这套书一定是被陈定康或者其他人伪饰过的,特意拿来点醒我。不过,如此重大的急转弯,就算当事人全都在场据理力辩,都不一定能叫人相信,更何况是仅凭一套书呢?
我合上书,小护士走进来帮我沏茶。
“我想出去走走。”我说。
小护士立刻摇手:“夏先生,医生特意嘱咐过,你的身体很虚弱,注入身体的那些药物也都需要静静躺着吸收才行。这十几个小时以来,你一直坐在电脑前工作,已经违反了医嘱规定,如果被医生发现,我就该挨训了。你不能出去,绝对不能。”
她大概是刚刚进入医院的,医生的命令对她而言如同圣旨,一个字都不敢违抗。
“我只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不可以吗?”我问。
小护士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走廊里有风,你的皮肤毛孔现在在药物刺激下全都张开了,一旦受凉,就会染上严重的伤风感冒。夏先生,求求你,就待在这间病房里,哪里都不要去,可以吗?就算是我为了照顾我的工作,求你了!”
她走到我面前,双脚立定,深深鞠躬。
我没有办法,指向通往健身房的暗门:“我只到那里去活动活动,总可以吧?”
小护士苦着脸点头:“好吧,但也不要耽搁太长时间,更不要做力量型健身动作,那都会出问题的。”
她帮我打开暗门,又推了一辆轮椅过来,用哀求的目光望着我。
我不好意思拒绝,便上了轮椅,由她推着,慢慢进了健身房。
陈定康和我的很多交集就发生在这里,如果没有后来的异变,或许我此刻还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练武,期待有一天在张全中的教导下重出江湖,成为夏氏一族的骄傲。
那时候,我想得太简单了,对张全中的依赖太重,总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计算高手,能够料定乾坤之上、宇宙之下的所有变化。跟他在一起,只要服从命令,就能一直向前,奔向最光明之处。
“我对他和静官小舞有恩”这种想法一直贯穿在我的思想当中,按照中国人的处事原则,受人点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想当然的,我以为张全中、静官小舞也会这样做。
“如果他们一直在欺骗我,又有什么意义?让我生活在虚幻情节之中,能为他们带来什么?”我不断地反思,《资治通鉴》里的插画在我脑子里飞舞起来,如同秋天的落叶。
轮椅滑过木人桩,我又记起了自己打木人桩的心得体会。要进攻,就进攻敌人的关键要害,不动则已,一击必杀。
“谁刺杀了唐桑,谁就该死一万遍!”仇恨再次涌上心头,我的喉咙已经哽住,双臂也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唐桑死得很惨,如果我没有委托她去见陈定康,或许此刻推着轮椅的就是她。我们仍然可以云淡风轻地谈谈唐晚或者聊聊未来,不至于阴阳永隔。
第482章 噩梦谁先觉(2)
“嗯,夏先生,我听唐桑姐提起过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很爱你,很爱很爱,是一见钟情的那种。我是她的好姐妹,她每次见过你之后,都会回到宿舍里开心地跳舞。我知道,你是她的姐夫,但只是没有婚约、没有结婚的那种,所以并不妨碍你们交往。她跟我说,等到你出院,她也辞职,跟着你闯荡江湖,双宿双飞,再不分开。可是,昨晚地下停车场里发生的事,整个医院都知道了,我哭得几乎昏过去。医院要重组护理团队来照顾你,我第一个报的名,要代替唐桑姐来照顾你……”小护士轻声述说着,说到这里,早已泣不成声。
唐桑的死讯惊动了很多人,或许还会上报纸头条、电视新闻,但那些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凶手是谁,只想给她报仇。如果夜明珠能找到凶手,我就会欠她一个巨大的人情,然后手刃大仇,血祭唐桑。
我从来没有如此恨一个人,那凶手杀了唐桑,等于是摘了我的心脏。
“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范小玉,平时唐桑姐都是叫我小玉。”她回答。
“谢谢你,小玉。”我点点头,“不要把唐桑说过的话告诉别人,她和我之间,永远是最亲的亲人。我答应过她,要替她姐姐唐晚照顾她,这种关系永远都不会变的。”
小玉立刻答应:“是,夏先生,我不会告诉别人。唐桑姐待我那么好,现在她走了,我会替她照顾你,直到你身体康复为止。”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向窗外。
现在,我没有任何权利应承任何事,也不想搅扰任何人的生活。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我连自己的明天都无法把握,又何必牵累别人?
小玉推着我在健身房里绕了七八圈,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夏先生,唐桑姐曾经告诉我,你身边的人都不是真心待你的。她偷听到张先生和那位静官小姐的秘密谈话,他们对你有很大的企图,说是跟一面神镜有关。他们之所以对你这么好,都是为了那面神镜。你一定要小心他们,多留神。”
我问:“是不是神相水镜?”
小玉连连点头:“是是,就是四个字,神相水镜。唐桑姐知道那是一件具有神力的宝物,但并不在你身边。如果张先生他们心怀不轨,你还是早点出院,跟他们分道扬镳为好。”
我扭回头来,看着小玉那张不谙世事、情窦初开的脸。
她是普通人,对江湖上的事并不了解,根本就是局外人。唐桑不会告诉她太多秘密,而她只是凭着一腔热血来照顾我,既无武功,也无奇术,人生如同一张白纸一般。
“好了,小玉,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忘掉刚刚说的那些,就当是我们什么都没聊过。”我想保护她,三缄其口大概就是最恰当的办法了。
“好,夏先生,我听你的。”小玉再次点头。
当我们转到第十圈的时候,健身房东南角的窗子突然打开,一个人以“珍珠倒卷帘”的身法从上面垂挂下来,手按窗台,缩身跳入。
他的动作非常具有连贯性,脚尖刚一落地,便飞速前蹿,及时地捂住范小玉的嘴,以免她失声惊呼。
我没有反抗,从那种轻如狸猫的身法上,我判断他就是陈定康。
小玉闷哼一声,被陈定康拖着,放到一组健身器材后面去。
“我在她颈侧大动脉上切了一掌,昏迷半小时,自然会醒。”陈定康走到我面前来,沉着脸解释。
我不动声色,心里波澜不惊。
“我没见过唐桑,也没接到电话。相信我,如果想杀她,早就动手了。而且,我没有杀她的理由。她是你的人,我就算看你的面子,也绝对不会碰她。”陈定康解释。
我点点头:“当然不会是你,我也从来没怀疑过你。现在,夜明珠已经开始全城搜人,相信很快就能有个结果。”
陈定康在一**身凳上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这是唐桑遇刺时的伤口照片,我从警局弄来的。杀人者使用了*,这是一种示威的表现,毕竟这种冷兵器已经过时了,任何一把*都比军刺更灵活、更犀利、更容易隐藏。我猜,杀人者一定有这样做的理由,或许是为了立万扬名,或许是为了某种心理宣泄。警局那边的讨论结果我也看到了,刑侦高手一致认定,刺杀者来自越青帮。奇怪的是,越青帮没有任何理由潜入医院杀人,而且是杀一名毫不相干的护士。现在,警方没什么头绪,只能加强城内的旅馆、车站排查工作,希望从大海里捞一根针出来。”他说。
我举起手,阻止他向我展示那张照片的动作。
当时,我打开车门,唐桑胸口、小腹的伤口已经极深地镌刻在我脑海里,比看照片更清晰。
越青帮的确有使用*杀人的习惯,翻看越青帮的创立历史就明白,这个起源于湄公河中游的帮派是由一群军中弃将组成,对战争、国家、政治有独特的看法,所以每次出动杀人,只用军队特有的武器,从无例外。
“你有什么渠道可以搜索他们?”我问。
陈定康有些迟疑:“警方的结论未必可信,你也知道,很多警校毕业的毛头小子只会画画嫌疑人照片,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对江湖毫无了解——”
我冷冷地追问:“你有什么办法——你一定有办法找到他们,对不对?”
陈定康曾经是七海海盗王,而海盗王肆虐的地盘从渤海外围一直延伸到东南亚诸岛,也就包括了越南、老挝等地。越青帮虽然盘踞于内河,但却是海陆通吃,百无禁忌,所以跟海上盗匪必定有勾结。
“我能。”在我的逼视下,陈定康无奈地点头。
“联络他们,找凶手。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都在所不惜。”我斩钉截铁地说。
“好吧,既然你有这么大的决心,我就帮你到底。”陈定康说。
他取出手机拨号,电话立刻接通。
“昨天我说的那件事,苦主非得找到底,花多少钱都愿意。现在,请大家辛苦辛苦,一定把凶手和幕后指使者找出来。他妈的,你们惹谁不行,非得动他的女人,这样子,我根本没法说话,只能一查到底,爱谁倒霉谁倒霉去吧。”他焦躁地说,随即按了电话的免提键。
电话彼端是一个声音优雅的女人:“陈老,我说了,这件事不是你我能插手的。越青帮帮众那么多,你要我一个一个管理妥帖也不可能。不如这样,我传令下去,只要是陈老想动的人,谁都不准包庇。至于凶手是谁,幕后有谁,还是陈老自己去查吧。呵呵呵呵……陈老,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但时间节点变了,咱们虽然是帮会龙头,说什么话已经没有那么大威力。我听说,是美国人要动你那位姓夏的兄弟,先杀了他的女人,刺激他心态大变,后续才会有更进一步的行动。否则,要杀一个女人的话,炸车、狙杀、割喉、下毒……手段有一千种一万种,又何必在她身上捅十二刀,而且是刀刀对穿?杀人者的根本目的是威慑姓夏的,别说是一个女人了,就算杀十个、一百个女人,也容易得很。我还听说,美国心理分析师已经对你那位兄弟做个测算,知道那件事能彻底刺激他,才出此毒计——啊,我说得是不是太多了陈老?这个年代啊,嘴太碎了也不好,还是请你的兄弟好自为之吧。天下这么大,避开51地区还不容易吗?非得顶着风上,拿胳膊去扭大腿。要是我啊,一旦遇上51地区招安的好机会,早就上赶着加入了,又怎么会拒绝?好了好了陈老,这件事咱们管不起,大国暴怒,要灭咱们越青帮或者你的七海海盗,还不是捏死个虱子那么简单?”
这女人的声音虽好听,但说的话却是江湖上的冷血铁律。
铁律难违,谁若越线,必遭屠戮。
“青花娘子,夏天石是我兄弟,他的女人出了事,我总得拿出个态度来吧?我们也是朋友,你青花娘子也得拿出个态度来吧?凶手是谁,属于哪个堂口分支,你总知道的吧?现在,我兄弟就快急疯了,你再不帮忙,我们十几年的交情,也就全毁了!”陈定康皱着眉头回应。
“交情,交情个屁啊!陈老,交情值几个美金?交情能让我成为越南首富?交情能在关键时候救我的命。我早就看透了,交情、人情、关系、恩情都是屁,都是空气,都他妈的什么都不是。话我说完了,再多资料也没有,反正越青帮就这么几万个人,你要有本事,全都抓去宰了,我青花娘子心服口服。陈老,别怪我绝情,时代变了,我们这些江湖大佬早就该退出江湖了——”
青花娘子说完,立刻就挂了电话。
陈定康无奈,看着手机屏幕连连叹气。
这次通话没有解决问题,但至少青花娘子透露的消息指出,刺杀唐桑跟51地区有关,而其根本目的是刺激我,使我失去理智。
“我想到了一件江湖上的旧事,跟现在的情况似乎有些相近。”陈定康收起了手机,目光渐渐变得森冷。
我也想到了,低声说了“屠龙刀”三个字。
陈定康点头:“对,就是屠龙刀事件。”
现代人都知道“屠龙刀”出自于香港著名作家金庸的《倚天屠龙记》一书,却不知道那是一个江湖真实事件,而作家只不过是将该事件重新演绎,遂造就了一套誉满海外的武侠经典小说。
该事件中,的确有一位姓谢的高手遭仇人算计,在他孤身一人游历江南时,全家上下七十余口惨遭屠戮,男的被割喉,从四岁到八十一岁,共四十二人无一幸免;女的先遭*,然后被赤身**吊死在大宅内正厅房梁上,从九岁到五十五岁,共三十一口,死相凄惨无比。
姓谢的遭此打击,心性大乱,最终成了祸害武林的杀人狂徒。至于那害人者,则冠冕堂皇地坐上了朝廷高位,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官。
这个案子设计精巧,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害人者是谁,反而人人戟指谴责姓谢的,所有斗争矛头都对准他,完全忽视了害人者的狼子野心。
如果眼下唐桑遭到刺杀事件跟屠龙刀事件近似,那幕后害我的人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先杀凶手,再追幕后。”我说。
“凶手好找,逼急了,对方随便推一个人出来做替罪羊就是了。可是,幕后黑手究竟是谁,那就太难分辨了。青花娘子也算是东南亚一带胆气最壮、人气最高的女豪侠了,一提到这件事却避之惟恐不及,生怕惹祸上身。看起来,只有51地区才有这么大的威慑力了。”陈定康叹息。
我知道,夜明珠那边一定会有消息。无论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今天她一定会有反馈讯息。
“我先走,这里好像不太吉利,总给人带来晦气。”陈定康喃喃地说。
“怎么晦气?”我问。
陈定康向上一指:“楼顶上有两个特别大的消防水池,每一个直径都有二十米,深度大约为四米,全都贮满了自来水。水池是按照阴阳鱼的结构布置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如果水池建在平地上,是修生养息的好兆头,但现在水在半天,凌空镇压,岂不是‘当头棒喝’之兆?这座大楼的结构是中间高企、两翼顺序降低,犹如一只冲天而起的巨鸟,而那两个水池构成的阴阳鱼,正好镇压在巨鸟两翼上,鸟还飞得起来吗?就算有火山大运,也早就被水淹、被鱼吞了。我在这楼里住了太久,做任何事都有力不从心之感,直到见了你,才窥见了命运的转折点。在相术中有‘李代桃僵’之术,难道建造这座大楼的人早就料到了现在发生的事?你来了,我才转运;你不来,阴阳鱼压的就是我的大运?”
高层楼顶设置消防水池是惯例,但像陈定康所说,已经构成了“阴阳鱼镇压飞鸟”之势。
按照常理,鱼在水中,为下;鸟在空中,为上。如果按此顺序缔造建筑格局,是大吉兆。反之,则为大凶兆。
“我上去看看。”我说。
医院和病房都是张全中安排好的,如果不是陈定康从楼顶潜入,就算住上再久,也不会意识到这里的风水布局有问题。
如果张全中了解本楼的格局却仍然把我安排在这里,那就等于是有意构陷了。
我从健身房出去,攀着墙上的消防梯向上,推开楼顶的铁皮盖子,纵身上去。
楼顶十分开阔,东西超过百米,南北则是五十米左右。像普通大楼的楼顶一样,这里有中央空调外机、通讯信号塔、电话交换机管理箱、防火救生索道、大楼外立面维修升降机。除此之外,就是陈定康说的那两个消防水池。
水池高出地面五米,外立面上每隔七八米就有水泥阶梯,可以通到水池边缘。
我登上阶梯,一直到顶。
池中的水清澈见底,粗略估计,水深四米到四米半左右。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贮水池也就罢了,这个水池的中央竟然单独砌了一个水泥平台,高出水面两米,上面横卧着一个黑色的鲤鱼雕塑。
“另外的池子里,是一个白鱼雕塑。”陈定康提示。
这是百分之百的“阴阳鱼”布局,平时只会在深宅大院的前庭见到,有“安家宅、定风波、聚活气、引水财”的作用。
鱼是活物,如果能接地气、饮活水,则会越来越鲜活旺相,成为一个家宅“环山抱水、藏风聚气”的关键眼位。
现在,两条鱼全都放在大楼楼顶,而且是用水泥砌台、钢筋为骨,既不能接地气,又不能游于水,成为“飞鱼”,形成“空亡大凶兆”。它不仅仅祸及住在顶层的人,更有可能将整座楼的人气灭掉,进入楼内的人个个受影响,不得升官进爵,不得娶妻添丁,不得神清气爽,不得平安康健。
“是该走了——”陈定康向对面一指。
这栋楼的南面百米之外是另一栋东西向大楼,如同一堵高墙,挡住了南来之气。东面、西面各有低矮的南北向小楼,与这两栋楼成为四堵墙,围住了楼前的树木。
口中有木,是个“困”字。
人在口中,是个“囚”字。
从高处俯瞰下去,不仅仅是一座楼的风水崩坏到极致,整个院子的风水格局非“困”即“囚”,是为“凶神恶煞局”。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双手攥拳,狠狠互击。
“张全中擅长计算,我们都被他算计了。”陈定康说。
第483章 噩梦谁先觉(3)
“我下去,先破了阴阳鱼再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向水中一指。
陈定康摇头:“你好好看看水势,我觉得……水池暴露在楼顶,日晒雨淋,风沙俱下,怎么可能这么清澈?就算是每天放水、注水,这池壁上也会挂着青苔才对。我怀疑,这水中也设了局,但我看不出来,否则刚才去见你之前,我就先打破阴阳鱼了。”
我蹲下去看着池水,池壁、池底果真没有一丝青苔,这水池竟然干净得就像刚刚擦洗过的宾馆浴缸一样。
济南四季风沙极大,普通的一缸水放在外面三天,就会落上灰尘、树叶之类。放十天以上,缸壁上必生青苔。如果放到三十天以上,就有可能变成一缸废水了。
两个水池如同敞开口的大水缸,无论怎么保护,都不可能洁净如斯。
“是啊,怎么会这样?”我也心生疑问。
仔细观察之下,我发现原来水中并不平静。水平静谧,但那只是很浅的一层,再向下,水波不断地逆时针旋转,卷起了一阵阵鱼鳞般的细浪。
“水中有生物。”我说。
陈定康蹲在我身边,取出一支红光射线瞄准器,按下开关,一道红色激光射入水中。
大约过了五秒钟,激光光柱四周涌起了大片大片的浪花。我虽然看不见水中有什么,却能明显感觉到,那隐形生物正在大口咬噬光柱,把那红光当成了入侵者。
“南美隐形食人鱼。”我明白了。
陈定康脸色大变:“这东西如果……从池子里逃逸出去,整座城都得遭殃,尤其是济南这样的多水城市。每年夏天,那些野泳的人见到任何水池、河道都不要命似的,不淹死十几个,就不算是一年。”
济南每年都有游泳淹死人的新闻,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有些地方上午淹死人,下午野泳者照常游泳,根本不当回事。济南人对于游泳的执着超乎寻常,甚至比吃饭睡觉都重要。
“泉池……谁又能保证,这些隐形食人鱼没有进入泉池水道呢?”我打了个寒颤。
古人都说,善用者溺于水。
可是,济南的泉池都是有边有底的,平时绝对不可能仅有一个或者几个野泳者,而是很多人一起游,热闹非凡,不亚于正规的游泳池。那些野泳者水性都不差,否则也不敢到那么深、那么冷的地方游泳。虽然如此,那些野泳者还是有人中招。如果排除了抽筋、呛水、受伤等原因,也有可能是在水中遭了不明生物的袭击而死。尤其是在砚泉那种矿坑形成的水系中,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
这里是城市中心的大医院,如果有人在楼顶布设“阴阳鱼之局”,水中又豢养了危险生物南美食人鱼,难道就无人觉察吗?
“听我说,这是大凶兆,我们还是不要继续追查下去了,先行撤退为妙。”陈定康低声说着,脚步后移,准备打退堂鼓。
破坏不了阴阳鱼,这栋楼的风水格局也就无法改变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搬离此地。
“我会带连城璧一起走,远离是非之地。”我暗自下了决心。
“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在此地布局?这样一个风水败局矗立了多年,难道没人认识吗?”陈定康再次挠着头问。
济南人再没有见识,对这种明显败局还是能认出来的。除非,有人故意维持现状,根本不容别人改变。
我和陈定康在楼顶分手,然后回病房去。
为了扭转风水带来的逆运,我将健身房里的四面大镜子移动位置,一直拖到南窗边,全都斜转三十度,将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反射出去。这样做的目的,既能破煞,又能阻挡外面的负能量涌入,改写“困”字局和“囚”字局的危害。
这只是权宜之计,真想改变风水命局的话,就得拆掉屋顶的阴阳鱼,或者拆除院内东、西两组小楼,让大院中的“四面墙”布局改为“二轨并行跑大车”布局,使得东西方向的气流通畅起来,以此破除败局。
小玉醒来之后,虽然满脸惊惧,但却没多说一句话,老老实实推着我回房间。
奇怪的是,房间内竟然有一个人在等我,正是此前被吓破了胆的宗博士。
他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旁边摆着厚厚的十几本卷宗。一见轮椅进来,他马上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我鞠躬致敬。
“不必多礼,宗博士。”我有些不好意思。
“夏先生,此前对您认识不深,多有得罪,请原谅。”宗博士满脸都是诚惶诚恐。
作为一名医学博士,他的专业知识足够深厚,但却没有太多江湖经验,否则也不会被陈定康戏弄得晕头转向了。
我从轮椅上下来,示意小玉出去。
宗博士把卷宗抱起来,放到书桌上,再次鞠躬:“夏先生,这些卷宗都跟陈定康先生有关。除去上次我交给您的那一本,剩余九本,都是他的日常生活记录。陈定康先生是个奇人,一生经历丰富,有经天纬地之才。只可惜,他的脑部神经出了些小问题,才导致行为乖张。如果夏先生肯帮忙,把他请回来做一些神经校正手术,一定就能挽救一位旷世奇才。所以,我冒昧过来,把一切卷宗带来,请夏先生审阅。”
我请他坐下,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卷宗翻阅,赫然发现内页里有“陈定康对医院大厦风水格局的论断整理”这一行字,记录时间为五年之前的春天。
在楼顶时,陈定康并没有提及曾参与过医院大楼的风水勘察。如果有他参与,必定不会发生低级错误。
“宗博士,难道陈定康对医院大楼的风水进行过推论?结果如何?医院方面有没有按照他的意见修改风水布局?”我问。
宗博士点头:“是,他对医院风水提出了若干意见,全都在卷宗里一一记录清楚。我有幸参加过当时的讨论会,领导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场拍板,在楼顶建了消防水池,其作用是‘引天河之水泽被苍生’。还有一条,当时大楼的地下三层、四层为太平间,使用起来很不方便。陈定康建议,将太平间挪走,在大院西边新建小楼,作为新的太平间。原先的地下三层、四层变成了高科技病理研究室,在那里进行一个名为‘越界者’的秘密项目,由他亲自挑选一批精英人员进行。”
我越发感到奇怪,因为陈定康对这些东西只字未提。
如果他曾为医院做过这么多事,为什么现在忘得一干二净,在“阴阳鱼”布局前恐惧退缩?
“是你自己要来找我,还是医院领导派你来的?”我问了很关键的一个问题。
宗博士迟疑了一下,缓缓地垂下了头。
“是你自己。”我替他回答。
宗博士长叹一声:“是,是我自己主动来麻烦夏先生的。没办法,我现在……我现在……”
他轻轻解开了白大褂,又解开西装、衬衣的纽扣,露出了松弛的胸部肌肉。
以他的年龄,以肌肉示人,是件非常可笑的事。不过,我的视线一落在他的**之间,便惊讶地站起来。
男人的**之间必有护胸毛,有人长得茂盛,有人长得稀疏,但都或多或少有一点,不可能光秃秃一片。现在,宗博士胸口的皮肤十分干净,非但没有护胸毛,而且多了另外一样东西。
那些东西呈鳞片状,每一片都如同成年人的指甲盖大小,一片压着一片,细密而整齐地排列着。
我粗略地数了数,总共有三十五到四十片左右。
“这是什么?”我问。
“你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何必明知故问?”宗博士苦笑。
他把衣服扒开更宽一些,让那些鳞片全都暴露在我面前。
那是鱼鳞,货真价实的鱼鳞,并且每一片都嵌入宗博士胸口的肌肉里。或者可以反过来说,每一片都是从宗博士的胸口肌肉里长出来的。
“是鱼鳞,你接受过某种手术,改变了自身的体质?难道这些跟‘越界者’项目有关?这项目的核心内容是什么,怎么可能让人体长出鱼鳞来?陈定康、陈定康……我明白了,‘越界者’项目就是一个人与鱼的跨界转换,对不对?”我的思维快速跳跃,每问一个问题,就能从宗博士的苦笑中获得肯定的答案。
事情很明显,陈定康跟宗博士之间的交集十分复杂,而不是上一本卷宗中记载的那样,只跟十二海岛宝藏有关。
“鱼都是有寿命限制的,最长都在四到五年之间,再活得长一点,也不会多于六年。没有任何一条鱼能长到庄子说的像‘鲲’那么大,陈定康夸过很多海口,那时候我对他的迷恋就像向日葵对着太阳转一样,他说任何话,我都奉为经纶,直到他提出了‘人化为鲛’的理论,我也深信不疑,愿意第一个去做实验,结果……结果就变成这样了……”宗博士放下衣服,双手捂脸,呜呜咽咽起来。
我的心再次下沉,感觉又一次被陈定康骗了。
无论他是有心还是无心,总是把我置于非常被动的地步。宗博士的痛苦之色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胸口那些鱼鳞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我的寿命就快到期了,没有人能救我,把这些卷宗贡献出来,让后来者不再被骗,就是我对这个世界做的最后一件善事……夏先生,你好好看看这些,好好看看,我这一生,活得真是愚蠢,枉费了在医学院那么多年的学习。我这智商,怎么能为人师表?怎么能教育别人家的孩子积极向上?”宗博士说到痛处,伏在沙发上号啕大哭。
我快速翻阅卷宗,里面不仅仅有文字说明、公式计算,还有一部分相当繁复的图表。另外,近百幅图片完整演绎了“从人到鲛”的过程。在陈定康的学说中,从人的状态到鲛的状态,是生命的大幅度飞跃。
他说,人的祖先根源在于大海,从人到鲛,正是一个“深度返祖”的过程。任何一个成功“返祖”的人,都会进入生命中最辉煌的境界。
在他的医术说明中,从人到鲛必须经过身体进化、精神进化、灵魂进化这三个不同的过程,也即是生命形态的层次演变。在手术、药物、精神灌输等种种具体手段之下,一个正常人会安然无恙地过渡到鲛,毫无痛苦,毫无障碍,也没有任何生命危险。
这是彻头彻尾的邪说,但身为医学专家的宗博士却偏偏深信不疑,成为了陈定康的追随者。
“他是鲛人之主……只有鲛人之主,才会教导人朝着那个方向演变,把人改造为鲛。他的终极真实身份只能是鲛人之主,其它的七海海盗王、陈氏一族后代都是一层一层的伪装……非我族类,其心必殊。留这样一个祸根在城市里,真的如同*一样,不知会祸害多少人。”我不禁发出一声浩叹。
现代人由于信仰严重缺失,在成长过程中总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思想歧路。一旦被陈定康之流利用,则会万劫不复。
“宗博士,你先不要哭,镇定一点,让我们一起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好的挽救措施?”我只能如此安慰他。
宗博士将右手探入口袋,颤颤巍巍地摸出一只牛皮纸信封,按在茶几上。
我猜,那一定是他跟这个世界诀别的遗书。
“没有办法,我查过很多国际一流医院的数据库,生命转化是不可逆的,尤其是在体表特征出现之后。我已经预感到,我会像一条鱼一样死掉,连最后的尊严都留不住。所以,我决定,必须提前自绝,在所有人还不知道真相以前,悄悄地死。现在,卷宗都在这里,我的包袱也卸下来了,该是与这世界诀别的最佳时机了。”宗博士艰难地起身,扶着沙发背向外走,脚下踉踉跄跄,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
我追过去,伸手扶他的左臂。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宗博士受惊,吃力地挥动左臂,将我逼退。
我发现,他挥臂的动作十分怪异,不像是一个正常人的动作,而像是一条鱼挥动背鳍一样,幅度极小,只是在顺时针划圈。
“不要碰我,让我有尊严地去死,好吗?”宗博士再次呜咽起来。
我后退一步,立定站好,向他鞠了一躬。
对于一个濒死的人来说,外人的任何援助都是他的负担,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目送他离去,消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我救不了他,就算是陈定康亲自来,也救不了他。
宗博士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如果是流水线作业的话,早就被扔进次品筐里了。可惜他不是工业产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临死之前,他把卷宗交出来,这是一个医学工作者不能泯灭的良心使然。单单就这一点,值得世人真心钦敬。
宗博士走出去,脚步拖沓,渐行渐远。
第484章 以幻术终结(1)
我坐下来,连续翻阅卷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来,陈定康为医院做过很多事,无论是风水命局还是医学科研项目,他都能插得上手、插得进嘴。他是一个智商极高的人,知识渊博,思维敏锐,一个人就能抵得上一队医学研究员。
在卷宗中,“越界者”项目本来要拿到耶鲁大学医科院去做,那边也的确对此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是,在宗博士据理力争之下,终于把这个项目留在了国内。
就在同一时期,美国医学专家首先攻克了克隆人难题,已经成功地制造出了单性克隆人丹尼斯和嘉利,这也对宗博士造成了巨大的刺激。在他的计划中,只要研制出“人化为鲛”这样的终极命题,就能与美国科学家同场竞技,流芳百世,万古留名。
宗博士无法挣脱“名”的诱惑,冒着巨大的危险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终于在患得患失、战战兢兢之间,彻底迷失了自己。
他是一个成年人,一切结果都源于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天地,也怨不得任何人,甚至怨不得陈定康。试想一下,如果他不图名,岂能上了陈定康的贼船?
我没有追出去,追也无用,因为宗博士死意已决,就算能阻止他一次,也无法阻止第二次、第十次、第二十次。
卷宗中的内容触目惊心,而我在翻阅一次一次失败病例时,也知道楼顶的“阴阳鱼”水池到底可以做什么了。那些失败的试验品都拿去喂鱼,所有罪证消失得干干净净。
“笃笃”,有人敲门。
我走过去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夜明珠。
“刚刚目睹了一幕好戏,很精彩,也很惊险。”夜明珠举起一只浪琴金表,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记得,那只表曾经戴在宗博士手上。
“有个人跳进楼顶的水池里,最后只剩下这只表。”夜明珠走进来,把表扔到茶几上。
那只表的表壳是不锈钢制成,表蒙子是蓝宝石玻璃,其质地应该非常坚硬。现在,表壳、表蒙子、表带都已经扭曲变形,自然是隐形食人鱼的利齿所致。
“找到凶手了吗?”我问。
宗博士的事是个插曲,没必要在此刻拿出来讨论。
“找到了,越青帮的人,半个月前从边境来,没有任何工作,也没跟任何帮派接触,住在长途汽车站旁边的小旅馆里,除了吃饭睡觉,从不离开房间。他到济南来,就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刺杀唐桑。”夜明珠说。
我点点头,心情十分郁闷。
杀这样一个凶手不足以为唐桑报仇,那只是一个最底层、最简单的杀手,为了一点点钱,去干最脏的活。真正的幕后老板只需要打一个电话,就能达成目标。
“幕后呢?谁?是不是51地区?”我又问。
“对,有很多线索表明,这是51地区主导的一次行动,但找不到最有力的证据。况且,就算知道51地区作怪杀人,谁又能远渡重洋寻仇?51地区是一个大机构,不是一个人,难不成把所有人都杀光?夏先生,算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已经把凶手带来,就绑在楼顶的通讯塔架子上。你可以把他一刀一刀凌迟,也可以剜眼挖心,开肠破肚,总之你高兴怎么杀他,就怎么杀他,直到完全泄愤为止。我只说一句,明天早晨醒来,就忘掉这件不愉快的事,让生活重新开始,怎么样?”夜明珠懒洋洋地说。
这就是结果,很无奈,但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我不嗜杀,但是为了唐桑,我必须让那杀手付出血的代价。
夜明珠似乎也已经倦了,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我合上卷宗,按了铃,把小玉叫进来。
“给我准备一些水果、香烛之类,稍晚一点,我到楼顶上去祭拜唐桑。”我说。
小玉点头答应,立刻出去准备。
“这小护士不错,看上去挺机灵的。”夜明珠忽然睁开眼,向小玉的背影望着。
我看看夜明珠,心神俱疲,不愿回应。
“夏先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以你的才干,加入51地区是最明智的选择。可是,唐桑遇刺后,我前思后想,觉得有人一直在幕后操纵,刻意把你逼向孤家寡人的绝路。所以,任何出现在你身边的女孩子都会有危险,也包括刚刚那小护士。”夜明珠说。
“你呢?会不会也有危险?”我问。
“我?哈哈,暂时没有人敢动我。”夜明珠自嘲地笑起来。
“青魔手、陛下都以为没人敢动自己,结果怎么样,一夜间双双亡殁。”我淡淡地说。
“他们早该死了,每个人手上都不干净,不知沾了多少无辜者的血。我跟他们不一样,任何时候,我都愿意与人为善,绝不强人所难。”夜明珠解释。
我不再说话,这种尴尬的气氛一直延续下去,直到小玉来敲门。
那时,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钟。
“夏先生,我备好了祭奠所需的一切物品,顺便还放大了一张唐桑姐的黑白照片,都放在这里了。”小玉说。
她果然细心,如果祭奠时没有唐桑的照片,总是不成样子。
“拿来给我看。”夜明珠伸手。
小玉先望了望我,等我点头之后,才双手捧着一只牛皮纸袋子,送到夜明珠手上去。
夜明珠从袋子里取出一张十寸黑白照片,仔细端详着。
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唐晚。
镜室沉入地底,人类绝对不可能无限期地生活在暗无天日之处,当一切资源耗尽,迎接她的就只剩死亡了。或者,将来的某一天,我也会捧着这样一张黑白照片祭奠她,就像现在祭奠唐桑一样。
昔日有江湖怪侠命犯“天煞孤星”,先克父母,后克兄弟,再克妻子儿女,终克朋友亲戚。一生之中,没人有命伴他通行,只能一个人啸傲于天地之间,成就所有人无法企及的皇图霸业。可是,就算他最终登上“天下第一”的江湖宝座,也只是孓然一身,纵有千般荣耀,无人能够分享。
我的人生命格之中五行没有任何缺失,天、地、人三才也是一应俱全。所以,跟“天煞孤星”毫不沾边。即便如此,我也变成了孤家寡人,再没有能够同行者。
夜明珠把照片递给我,悠悠感叹:“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啊,可惜命途多舛,竟遭暗夜杀戮。我相信,如果她活着,一定能成为你的好帮手。”
唐桑活在黑白照片上,一双眸子湛然有光,眼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乎对这世界有着无限美好的憧憬。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别太难过,都结束了。”夜明珠说。
我捧着照片,胸中一酸,目光有一瞬间的模糊,但随即克制住汹涌的情绪。
小玉和夜明珠都在看着我,我若情绪失控,那就十分无趣了。
“这照片上原本是两个人?”我问。
照片中,唐桑身体右侧剪切得很厉害,可以想象,这是一张双人合照,为了将唐桑单独剪出来而且剪完整,摄影师已经做了最大努力。
“是,这是我和唐桑姐的唯一一张合影,另外一边是我。”小玉回答。
夜明珠皱眉,哦了一声,欲言又止。
小玉年轻,不知道剪照片做遗像的利害关系。从风水学上说,这张照片已经把小玉与亡者之间联系起来,对她的命运有着巨大的伤害。如果她流年不利的话,最多十日之内,她也将遭血光之灾。
“这张照片不用带上楼顶了,就留在这里吧。”我说。
遗照不焚烧的话,带来的不利会稍小一点。
“夏先生,我稍微懂一些风水上的事,不过我不怕。唐桑姐是我的好朋友,就算因为一张照片给我带来噩运,我也不后悔。唐桑姐死了,她必须要有一张遗照,这是她应得的。你放心,如果我惹上祸事,绝不怪任何人。”小玉坚定地说。
“好!够义气!”夜明珠猛然击掌,为小玉叫好。
我为小玉的仗义而感动,世上很多须眉男儿不敢干的事,眼前这个柔弱的小女孩反而能做到,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小玉把祭品、香烛、香炉都放在一个大纸箱子里,执意陪我一起去楼顶。
我没再拒绝,如果拂逆了她的好意,反而显得太见外了。
楼顶上共有三个人,一个穿着夹克衫、牛仔裤的瘦小年轻人被绑在信号塔上,双眼被黑布蒙住,不时地挣扎两下。他当然就是凶手,那个在唐桑身上捅了十二军刺的越青帮杀手。
另外两人坐在水池上抽烟,都很年轻,脸上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霸气。
看到凶手,我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他与唐桑之间无冤无仇,只不过是接受了上级的一道指令,去完成一项刺杀任务。至于目标是男是女、是该杀还是不该杀,他都没有概念。
杀手没有思想,也不该有主见,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人机器。
夜明珠挥挥手,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把一份口供递给我。
在口供中,杀手供述:“我不认识被害人,只是接受指令,埋伏在医院里,先把路灯弄坏,然后跳进被害人车里杀人。指令就是让我刺十二刀,我一刀不多,一刀不少,杀完人就撤离,回到小旅馆里。发出指令的人是男的,他给了我五十万,事成之后,再付五十万。后面的五十万还没收到,你们就找到我了。我没有任何政治背景,就是为钱干活。现在,你们逮到我,要杀要剐,随便。上家只有一个电话号码,杀人四十八小时内有效,我也不知道他是谁,这一行有行规,不该问的不问,只是拿钱干活而已。”
这份口供很简单,几乎找不出有用的线索。
“上家找不到,电话打不通,而且杀手根本没见过对方。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上家对医院比较熟悉,在电话里通知杀手,藏身于进入车库的必经之路上。”年轻人也很无奈,因为这个案件简单得如同一碗白开水,根本没有思考、讨论、研究的价值。
“好,多谢。”我说。
“你们走吧,保持电话联络。”夜明珠吩咐。
两个年轻人并肩离去,很快就消失在铁皮盖子那边。
小玉把唐桑的遗像摆在水泥台子上,供品、香炉也全都并列摆放。
“杀了他吧,怎么杀,随你。”夜明珠将一把单刃小刀交给我。
现在是给唐桑报仇的时候,可我的心情并不畅快,反而越来越沉重。杀手只是傀儡,真正害死唐桑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隐藏极深、心机极重的人。
“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我用刀柄碰了碰被绑的年轻人。
“我是无辜的,你应该去找指使我杀人的那个人,宰了我算什么本事?你杀了我,看似平了事,但以后肯定还有其它麻烦。放了我吧,我跑遍天涯海角也帮你找到他。现在,只有我听过他的声音,是不是?如果连我都杀了,他就彻底安全了,是不是?”年轻人用力挣扎,蒙在脸上的黑布滑落,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小眼睛。
他脸上的皮肤很黑,有着亚热带人的显著五官特征。
我很难相信,就是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人物,能在顷刻间刺杀唐桑,夺走了她的性命。
“你真的能帮我找到他?”我问。
年轻人拼命点头,眼睛一挤一挤的,仿佛被关进笼子里的地鼠:“我能,只有我能,你别杀我,给我点时间,要是我找不到他,甘愿受死!”
刀在我手,只要手起刀落,就能插入他的心脏,彻底结果他的狗命。
第485章 以幻术终结(2)
“还等什么?”夜明珠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啊,还等什么?”我毫无意义地回应着,刀尖一转,抵在年轻人的胸口上。
“他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只凭电话里的声音,怎么能找到上家?他杀了人,就得偿命,一刀下去,快意恩仇,对吧?”夜明珠继续催促。
年轻人怪叫了一声,突然转向夜明珠:“你……你你、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快,再说一遍!”
夜明珠吓了一跳,后退一大步,大声冷笑:“你胡说什么?我怎么说话,与你有什么关系?”
年轻人愣了愣,再次大叫:“我知道了,打电话的人就是你,你当时使用了电话变声器,把女声变成了男声,但用词是改变不了的,就是你,就是你——”
我站在夜明珠与年轻人之间,并未表现出任何激动的情绪。
死囚反咬一口的事件时有发生,而且我并不相信夜明珠会是指示越青帮杀手杀人的上家。
“你慢慢说。”我按住年轻人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
“她就是给我打电话的人,千真万确。不信的话,你搜她身上,一定有第二部手机和第二张手机卡。就是她,你快搜她身上,再晚就来不及了!”年轻人仿佛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双眼圆睁,死盯着夜明珠。
“听他胡说八道,有意思吗?”夜明珠冷笑一声。
“我猜,你身上一定不会有第二部手机、第二张手机卡,对吧?”我冷静地看着夜明珠,“或许,你可以把口袋翻过来,让凶手看看,叫他死个明白?”
夜明珠摇头:“当然没有,他只不过是临死拉个垫背的,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夏先生,还是干正事吧,祭奠唐桑要紧。”
一直侍立一边的小玉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了夜明珠的右侧裤袋。
从裤袋凸出的轮廓看,那里的确装着一部手机。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夜明珠扭动身子,瞬间将小玉拖倒在地。不过,小玉变得十分勇悍,双手抓住夜明珠的裤袋,死不松手。
“把手机拿出来吧。”我冷静地说。
无奈之下,夜明珠点头:“好吧好吧,你让她松手,我才能把手机拿出来。”
“松手,小玉。”我大声吩咐。
小玉松手,从地上爬起来,额头、鼻尖、胸口、膝盖全是尘土,狼狈之极。
夜明珠拿出了手机,高高举起。
手机已经关机,屏幕一直黑着。
我伸出手,夜明珠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机扔给了我。
“那个号码是18867709089,你打一个试试,让我杀人的就是那个号码!”年轻人嘶声大叫。
我按下电源键,手机马上开机。
当我用这部手机拨打自己的电话时,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年轻人喊出的号码。
“很可惜,很可惜,很可惜……”夜明珠连说了三声,突然举手,掌心亮出短枪,指向小玉的太阳穴。
“真的是你吗?”我有些诧异,也有些怅然。
“不好意思啊夏先生,我想我们之间也许有某种误会。你知道的,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应该是很好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我又怎么能伤害你的女人?别听越青帮的人胡说,他是在陷害我……”夜明珠不停地解释,但越说越乱,词不达意。
她曾在盖家沟的铁皮屋里杀了青魔手,已经显示了自己的霹雳手段。
我看到的,只是她温柔美丽的表面,这一切一定是装出来的。
“事情真相大白了,不用费力解释,我们还是做个了断吧。”我说。
我手中有刀,而夜明珠手中有枪,并且有小玉作为人质。表面看来,她已经占了上风。
“夏先生,既然误会这么深,不如我先离开,等到你心平气和了,我再回来跟你沟通。好了,大家都不要动,免得伤及无辜。”她拖着小玉后退,一直到了铁皮盖子旁边。
“为什么要杀唐桑?你究竟有多恨我?”我怒吼。
如果她真的恨我,可以伏击我、刺杀我,但这一次她偏偏杀了唐桑,让我再也无法接受。
“这是爱,不是恨。如果你是我,也会这么做。好了,后会有期吧,再见——”夜明珠纵身跳入消防通道。
我听到了枪声,然后小玉就软绵绵地倒下。
现在,我顾不上杀手,也顾不上小玉,飞奔过去,一跃而下,毫不犹豫地沿着步行梯向下猛冲。
我祈祷夜明珠会去乘电梯,当一个人玩命狂奔时,下楼速度一定比电梯快。同时,我心里反复比较,确定她会去地下二层停车场。
“唐桑,如果你的灵魂还在这大楼里,就帮我追上夜明珠,等我手刃强敌,给你报仇雪恨!”我向虚空中默祷,而每次叫唐桑的名字,也给我的双腿添加了无限动力。
当我冲进停车场时,右前方的电梯屏幕显示,轿厢已经到了一楼。
我快速闪进斜对电梯门的暗影里,用右手拇指、食指捏着刀尖,调匀呼吸,渐渐地将心跳控制在每分钟五十次以下。
刀对枪,我只有一次机会。一击不中,非但不能报仇,这条命也要送给夜明珠。
叮的一声,轿厢到达,电梯门向左右分开。
我没有任何犹豫,当电梯门的缝隙敞开至两尺的时候,我已经挥动右臂,飞刀出手。
电梯门完全打开,夜明珠一步跨出来,随即踉跄后退,倚在墙上。那一刀不偏不倚钉在她的眉骨正中,裂石穿金,由她后脑透出半寸。
刀对枪,拼的是勇气、运气、杀气、胆气。
这一次,幸而有唐桑在天之灵保佑,我成功了。
电梯门关上,缓缓向楼上去,停车场内只剩我和夜明珠。
我走近,她艰难举枪,但举到一半,五指乏力,那把枪就从手中滑落。
“这不是我要的……结局,不该是这样,王子和公主应该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一起回王宫去。现在,我死在你手里了,你是不是能永远记得我?我计算不够周到,折在一个越青帮小喽啰手里,真是笑话,笑话……这件事,不要传扬出去,让我在江湖上留个好印象,行吗?”夜明珠艰难地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一天之前,当唐桑驾车冲下来,我的世界坍塌了一大块;一天之后,当我发现夜明珠才是最可怕的敌人,剩余的世界也坍塌了。
“世界上明明有很多路可以走,你偏偏选了最不能走的那一条。你不杀唐桑,万事都可商量,可你偏偏命令越青帮杀了她。夜明珠,你真的坑死我了……”我的视线慢慢模糊,不知是为唐桑还是为夜明珠,总之温热的眼泪已经充盈了眼眶。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那电话和电话卡明明已经丢在垃圾箱里,怎么可能又回来?还被小护士发现?我死不瞑目,是不是还有高手在背后算计我?一定是张全中,一定是他……我技不如人,惭愧,惭愧……”夜明珠凄凄惨惨地苦笑起来。
作为间谍高手,她不可能犯低级错误。用过的手机、手机卡应该第一时间按丢弃,绝对不会留到现在暴露身份。而且,如果手机卡不出现,年轻人对她的指控也毫无意义。
“是啊,就是我。不过,你该反思一下,真正走错的那步棋是杀了唐桑,而不是手机卡失而复现。”张全中从电梯间后面慢慢地踱出来。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盯着夜明珠的脸,如同盯着一条毒性惊人的美女蛇。
“你破坏了我的……好姻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呵呵,呵呵……”夜明珠大笑。
张全中认真地摇头:“夜明珠,我们站在不同的阵营之中,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你有没有好姻缘我不管,但如果以刺杀唐桑来逼疯夏天石,这就已经进入了我的职业管辖范围。我不直接出面杀你,是为了让夏天石亲手揭穿你的本来面目。有句话你应该听过,人可以在所有时候欺骗一个人,也可以在一个时候欺骗所有人,但不可能在所有时刻欺骗所有人。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你究竟……站在哪个阵营?龙组、豹盟、天手、鹰堂?抑或是中原警界战斗力第一的黑虎?告诉我名字,让我死得心服口服吧?”夜明珠*着说。
那一刀已经断了她的生路,如果不是内力深厚,她也支撑不了那么久。
“让你死不瞑目,也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不是吗?”静官小舞从电梯间的另一面走出来,双手平端长枪,脸色沉静如水。
“你来,我给你生命中的……最后的一分钟……”夜明珠向我招手。
“不要去!”张全中伸手阻拦。
“让他去——”静官小舞推开了张全中的手。
“她一定会用幻术迷惑他,这是最大的陷阱,会害他一辈子!”张全中第二次试图阻拦我。
我绕开他的手,大步走向夜明珠。
刚刚那一刀已经了结了大家之间的恩恩怨怨,她杀唐桑,我杀她,一命抵一命,如此而已。
夜明珠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浑身不时地产生一阵阵颤抖,使得那尖刀的刀柄也晃荡起来。
“我把一生……最美好的最后一分钟留给你,幻术的最高境界就是……拼命而为之,决绝而化之,自此之后,永诀生死……”她努力地站直身体,双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们的鼻尖相距不到半尺,她口中呵出的热气轻轻地扑在我的脸上。
忽然之间,她的脸被花朵铺满,我的鼻子里也充满了各种花香。周围的一切都远了,只剩铺天盖地的花海,将我俩圈在中央。
渐渐的,我也不是我,仿佛也变成了一朵花,与变成另一朵花的夜明珠在风中并肩摇曳。
“这是花的古堡,公主和王子一生幸福的寄托之地。我愿你自今日之后,心里永远记挂着公主,再不会容纳她人,世间所有美女,全都变成跳梁小丑。记住,我是夜明珠,一颗跳出大千世界、红尘十丈的夜明珠,只要你想要,我就亮在你的夜里,为你驱扫寂寞……”夜明珠的声音持续响着,仿佛是露水在花瓣上滚动、花瓣轻撞着花瓣,动听到令人迷醉。
我已经忘了那把刀,忘了她曾经受那越青帮年轻人的指控,忘了她曾瞬间开枪射杀小玉。之后,我心里只剩巨大的遗憾,而这遗憾来自于与她失之交臂。
“再见了,我最爱的人,再见,我在天上看着你,你要幸福,你要快乐,你要永远年轻地活着,被更多喜悦包围……”夜明珠的声音缓缓升高,越过停车场的水泥屋顶,升至无穷远处。
我一直静静地看着、听着,喉咙里的“别走”两个字始终没有说出口。
幻术虽美,我却无法沉迷其中,因为唐桑遇刺带给我的痛还没有完全消散。夜明珠主导的刺杀来得太急,如果次序更动,她先用幻术让我爱上她,再采取刺杀行动,也许就不是这样的结局了。
当夜明珠的声音最终消失,我转身就走,不再看那把刀。
“收拾残局。”张全中吩咐一声,陪着我离开停车场。
我脑中没有任何想法,被张全中拖着走。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我们两个坐在一个昏暗的小酒吧里,已然每个人喝掉了十瓶啤酒。
第486章 以幻术终结(3)
“这是个意外,我也没料到夜明珠会派人刺杀唐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是51地区的特别巡视员,因青魔手办事不利而严惩。我只能说,女人心,海底针,猜都猜不透。这种变化只能归结为一点,她太爱你,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才采取了最愚蠢的行动。当我发现真相时,简直都不敢相信。你知道吗?夜明珠被称为51地区年轻间谍中的‘王冠之珠’,只要不犯错误,至少能升至四级官员,与五角大楼的高官们平起平坐。现在,你这一刀,把所有精彩传奇都切断了,想必已经让51地区那边炸了锅。女人啊,一旦被爱情所迷,脑子就成了一锅浆糊,什么都算计不清楚……”
张全中也已经喝多了,声音如白开水一般,自顾自地说,也根本不顾我是不是在听。
酒吧的音箱里播放着邓丽君的老歌《何日君再来》,声音旖旎,旋律柔腻,让人无可救药地陷入这种靡靡之音里。
门外是江湖,门内是喝得昏天黑地的失意人。一扇小小的玻璃旋转门,把江湖和俗世隔开,也隔断了刀光剑影的仇杀。
“喝酒吧,喝酒!”张全中说到一个节点,自言自语告一段落,向我举起酒瓶。
我们一口气干掉了第十一瓶,拍着吧台叫:“老板,拿酒来,拿酒来!”
不知为什么,我一刹那间泪流满面,伏在吧台上失声大哭。
我为唐桑哭,如果我不到医院来,大家就不会相识,而夜明珠也不会因爱生妒,暗夜刺杀她。
我为夜明珠哭,如果她不爱上我,在间谍的天空中做一只蝴蝶,尽情飞舞,前途无限。
我为小玉哭,如果她不登上楼顶祭奠唐桑,也就不会遭夜明珠挟持枪杀。
我为自己哭,即使没有命犯天煞孤星,身边的人也一个个离去,根本留不下、保不住。
“哭得好!哭得痛快!再来喝一瓶!”张全中大笑起来。
酒吧里人声鼎沸,咫尺之间,有哭有笑,人人都习以为常。
张全中用酒瓶敲我的肩膀,我刚刚抬起头,一个卷头发的年轻人从人丛里挤过来,大声叫我的名字:“夏天石,夏天石,真巧,你也在这里!”
我不认识他,但看起来有点面熟。
“阁下是……谁?”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舌头已经发硬。
“唉,你这人,怎么贵人多忘事呢?我是田海军啊,海军,你初中同学,老是被叫家长的那个田海军!”他哈哈大笑,指着我的鼻尖,头上的卷发意大利面一样上下跳动,像一个跳梁小丑。
我好像记起来了,初中班上的确有个叫田海军的,其最大嗜好是看日本动漫,尤其喜爱女生暴露版本。
“海军,你好,你好。”我伸出手,想握对方的手,却眼神迷离,抓住了他的肩膀。
“夏天石,我前几年一直在日本,今年刚回来。你知道吗?我在日本看见谁了?你猜猜看,肯定猜不着!”他笑着,身子扭来扭曲,仿佛*上身一般。
“猜不着,猜不着,你说遇见谁了?”我脑子里昏昏沉沉,根本不想猜。
“你大哥,夏天成。”田海军说。
我起初没有听清,抄起啤酒瓶继续喝酒。
“我说,我看见夏天成了,就是你大哥夏天成。不过,咱上初中时不是传闻你家出大事了吗?你大哥到底是不是失踪了?我在京都看见他了,绝对是他,一点都不差,化成灰我都认得。哈哈,夏天石,你请客吧,你大哥已经成了大老板,身边簇拥着几十个黑西装大汉,全都对他毕恭毕敬。我查过,那些人都是黑道上的,属于京都排名第一的大帮会。如果当上帮会老板,能把半个济南城都买下来。你请客,你请客,今晚你买单……”田海军后面叫嚷了些什么,我都没听清。
当然,我并不相信他的话。这种所谓的同学、发小只会在缺钱的时候想起别人来。
我们继续喝酒,连喝了多少瓶都忘了,只记得最后有人踢倒了空瓶,多米诺骨牌一样稀里哗啦倒了满地。
最后的记忆定格在我面对着空旷的街道大吼,具体吼了什么内容,根本一个字都想不住。
现在,我想加入51地区了。
如果加入一个大组织,至少能过得开心一点,让爱我的、我爱的人都有安全感,不至于遭人追杀,朝不保夕。
我醒来,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枕头已经被眼泪打湿,身上的衣服却一件不少。
“你醒了?”女人睁开眼,缓缓起身。
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这女人的身份,但我什么都不需要,更不需要所谓的女性慰藉。
“你一直在叫两个人的名字,连续叫了差不多四个小时,最后连嗓子都哑了。我要是不喂你喝水的话,你现在大概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她说。
我试着咽了口唾沫,喉咙刺痛,果然是说不出话来。
“再见。”我下床穿鞋。
“费用都已经付过,你什么都没做。不过,我不会说出去,免得你在朋友面前难堪。”她又说。
我没有说什么,开门出去,穿过一条幽暗的长廊,走到了一条陌生的小街上。
天刚蒙蒙亮,小街静寂,与晚睡的人一起处于沉眠中。
我信步向前,不停地摩擦太阳穴,以缓解头痛欲裂的感觉。
如果一夜放荡,怎么对得起爱我的女子?我不知道是谁带我来这里的,张全中肯定不会,也许是那个田海军。
我记得他说过见到大哥夏天成的事,但我根本不把这些无稽之谈放在心上。
到了街口,一个炸油条的摊子刚刚开张。我在小桌边坐下,要了豆浆油条,慢慢吃饭。
医院那边,静官小舞会收拾好烂摊子。我甚至根本就不在意那越青帮的杀手,他是死是活,无足轻重。
杀了夜明珠,已经给了唐桑一个交代。
“喂,夏天石,你自己一个人跑了,也不等等我!”田海军从后面追上来,一坐下,就毫不客气地从篮子里抓起油条大吃。
癫狂一夜之后,他的卷发更像意大利面,不过是被泡了一夜的那种。
他是个很普通的年轻人,从花衬衫、牛仔裤、尖头皮鞋上看,他混得并不如意。
“昨晚你喝多了,我说带你去日本找夏天成,你都不去。你大哥肯定发达了,找到他,有钱有势,多好啊?听我的,你准备两万块机票钱,我带你去京都,保证让你们兄弟重逢。听我的,只要咱们过去,马上就会身价倍增,取得日本国籍。到时候再杀回济南来,谁敢看不起咱们?”田海军一边大嚼,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
我摇头:“别说了,吃完油条,该干嘛干嘛去,就当是没见过我。”
田海军急了,用油条指着我:“你这人,不相信我?是不是不相信我?当时我没拿相机,要不拍几张照片下来,你肯定当场就信了。我刚刚说了,你准备点钱,咱去趟京都,保证能找到你大哥。”
我低头喝豆浆,耳朵自动屏蔽田海军的声音。
如果大哥在日本的话,这么多年早就回济南来衣锦还乡了,还用得着田海军搭桥?
喝完豆浆,张全中开车过来,我们一起回医院去。
“刚刚那年轻人说,他认识你大哥夏天成,就在日本京都。要不要替你打听打听,毕竟我在日本还是有些朋友的。”张全中问。
我摇摇头:“别理他,瞎说罢了。”
关于大哥的生死下落,我比任何人都关心,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不用别人怂恿教导。
“越青帮凶手已经处死,放心吧。”张全中又说。
我道了声谢,转头望着车外。
“我们去见一个关键人物,他快死了,希望在临死前能够告诉我们一些有用的事。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也死了太多人,引起了太多纠纷。不过,夏兄弟,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不会害你,就像不会害连小姐那样。”张全中一边开车,一边连续跟我攀谈。
我的神经似乎已经麻木,被动地跟随着张全中的行动前进。
“这个人曾经是济南市建筑业的顶尖决策师,很多大建筑的设计卷宗中都有他的签字。他曾说过,某些大厦必有一劫,因其设计建造中存在太多疑虑。现在,他要走了,大概看不到那些大劫来临,但是却放心不下,必须得把很多事交代给后人。他的家族里没有人学习土建,都对建筑业不感兴趣,所以才没有留下可靠的传人。我从建委那边获得消息,经过很多环节才联系上老先生。如果他能告诉我们一些事,总胜过大家在黑暗中摸索,你说呢?”张全中又说。
我点点头,斜靠在车窗上,连一个字都懒得回答。
“夏兄弟,振作一点,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了,你得看开点,不要始终盯着过去。”他继续开导我。
我记起了刺穿夜明珠眉骨的那把小刀,刀是夜明珠给我的,本来是用来刺杀越青帮凶手。可是最终,它却钉上了夜明珠的额头。
这是命,命是躲不开的,无论怎么变更,总会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那位老先生姓什么?”我问。
这是我上车后的第一句话。
“姓王。”张全中精神一振,以为我已经从悲伤情绪中走出来了。
“好,到了地方,你说话,我只听。”我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
张全中叹了口气:“好好好,你听你的,我说我的。”
车子穿过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在一排独栋小楼的尽头停下。
“新乐府街九号十八栋,就是这里了。”张全中嘟囔。
我听到了“九”和“十八”两个数字,顿时心中一愣,从车窗里向外望。
那小楼是中式、日式建筑的结合体,黑色的铁栅栏门后面立着一堵影壁墙,墙上绘着一幅日本相扑图,旁边还写着几行日本草书。
“日暮时分看水,鸟纷飞,九吉十八凶。”这就是那些日本草书的中文含义。
第487章 反背开弓局(1)
我开门下车,闻见墙头上开着的茉莉花的芳香,心情慢慢安定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走?”张全中招呼我。
我摇摇头,径自走到门边的石凳上坐下。
“怎么?”张全中走过来。
“昨晚喝太多,头昏脑胀的,先坐在这儿清醒清醒。你进去吧,我随后就来。”我说。
我没有说谎,两侧太阳穴真的隐隐作痛,像是插进了两根电钻一样,时而倒旋,时而正旋,一停不停地在脑子里搅和着。
张全中叹气:“好吧,我进去,稍等你好了,就赶紧进来。”
栅栏门虚掩着,他走过去推门,门开了。于是,他大步进去,绕过影壁墙不见了。
我再次盯着影壁墙,济南极少有这样的影壁墙图案,毕竟国耻家恨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谁若是公开表示喜欢日本人的风俗习惯,那就等于是主动找骂。
相扑是角力的运动,如果这样的画出现在运动场上、柔道馆里甚至是跆拳道馆里,都不算扎眼。可惜,它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是在济南城内,就不合时宜了。
无论住在这里的是什么大人物,如果公开宣扬日本文化,首先就不会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
“笃、笃、笃”,拐杖点在石板道上的声音从前面的竹林中传来,不疾不徐,带着鼓点一般。
我转头看,一个年轻人右手拄着龙头拐杖,左手握着数珠,缓缓走来。
济南的年轻人时髦,在穿衣戴帽上喜欢追逐国际名牌,对国产传统衣帽不屑一顾,更不会在白天有意识地穿上汉服遛弯。不过,现在走来的年轻人穿的却是一件斜襟旧式长衫,下摆一直垂到脚面子上,将一双圆口布鞋遮住一半。
那件长衫是月白色的,他的头发则是灰白色的,脸上的表情十分哀伤,不见一丝笑意。所以,看见他的第一眼,我的心情就变得低沉黯淡下来。
太阳虽然从东方升起,但阳光被高大的树木、竹枝挡住,照到这边时,已经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不带半点暖意。
又走近了些,我发现他的五官虽然年轻、精致且光滑,但给人的整体印象却是死气沉沉的,仿佛年轻的外表躯壳之下,藏着的是一个老迈的灵魂。
他走过来,不看我,在旁边的石凳上缓缓坐下,手上的数珠一颗颗从拇指、食指间扣过,发出几不可闻的“嚓嚓”声。
“来了,不进去?”他问。
与他的面相一样,他的声音而年轻,但语气却老气横秋,仿佛一个大我几十岁的长辈,正襟危坐,高高在上,对我进行训诫。
我不知道对方来头,不敢放肆,苦笑着点头:“昨晚喝多了,头疼,精神也不好,怕进去打扰了主人清修。不过,我朋友进去了,有什么事,他会叫我。”
年轻人摇头:“酒要少吃,事要多知。你们啊,喝那么多酒,除了能给这个世界增加消费、增加肥料,还能有什么意义吗?我早说过,中国白酒属于纯粮食酒,少饮可以御寒壮胆,外国啤酒算什么?马尿而已,非得引进到中国来,祸害我中华大好儿郎。济南刚刚开始建啤酒厂的时候,我就直言反对过,在会上直接把商业局长摁在地上狂揍。时无英雄,遂让竖子成名。这些年,外国那些好的坏的全都一股脑儿地引进来,弄得济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唉,我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呢?现代人又不喜欢守规矩,都愿意抄近道。你呀你呀,来得太晚了,早十年过来,我就能教你摆布乾坤、镇压宇宙之术,把所有奇术传给你,不至于带到棺材里去了!”
从这些话里听得出来,他不是年轻人,年轻的仅仅是一个外表而已。
我站起来,整顿衣袖,向着他深深鞠躬。
“恕晚辈冒昧,不知前辈怎么称呼?”我恭恭敬敬地问。
如果有外人经过,看我如此恭敬地向年轻人鞠躬行礼,一定会大呼奇怪。毕竟此人的外表看上去,只不过是少白头的二十出头青年而已。
“我姓王,双名镇武,表字天兵,号白水先生。”他缓缓地回答。
我依稀记得,沙老拳头曾经提过“王镇武、王天兵、白水先生”的名头。当时,沙老拳头提此人名字时,必定起身立定,抱拳向南,恭恭敬敬地开口说这几个字,仿佛那位王老先生的地位崇高之极,如果不这样礼数周全,就是大大的不敬。
沙老拳头在曲水亭街上很受尊重,在整个济南城的武术把式圈子里,也算是那么一号人物。但是,看他当时的模样,连王老先生脚下石头缝里的潮湿虫都算不上。
“失敬了。”我诚恳地说。
“没有那么多礼节可讲的,只有俗人才会对别人的名号肃然起敬。现在,你和我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只有奇术交流,懂吗?”王镇武说。
我并不讶异于对方知道我的底细,在奇术师的世界里,很多自我介绍的繁文缛节都可以省掉。
“济南城的风水是‘反背开弓局’,黄河河道是弓弦,历城、立下、市中、槐荫、天桥这五区是弓背,千佛山是箭嘴。在真正的风水学上,‘反背开弓局’属于上九流的好风水,但必须要有风水高手来调配喂养,有条不紊地控制局面,才能有张有弛、不疾不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我看来,隋唐初期官府将济南城设为黄河两岸的第一重镇,正是看上了这‘反背开弓局’,而元、明、清三代皇帝定都京城,也是因为此局。何也?济南以‘反背开弓局’虎视眈眈向南,等于是京城的第一道天然屏障,不但箭指千佛山,更是向南遥望泰山。文人词曰,西北望,射天狼。那真的风水学中的笑话,西北大戈壁上果真有‘群狼吞天’之势,但一介文人哪懂得风水学中的深奥之处?没有穿云箭,何以射天狼?所以,汉唐、两宋四大皆空,亡败于西北游牧民族。现在,我只告诉你,要想控制局面,就是要控制‘反背开弓局’。你有‘神相水镜’,就能做到这一点。”
我不敢插嘴,认真听着,把王镇武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脑子里。
解放前后的老济南人曾经有“反背开弓局”的传言,后来风水学被斥为封建迷信,谁传谁倒霉,结果那些明白人就变得三缄其口,再也不详细解释了。
我记得坊间传闻中的只言片语,都说“反背开弓局”对济南城有小小的不利。可是,按照王镇武老先生说的,济南城是京城拱卫重镇,属于保卫京城的防线卫星城,自身安全与否并不重要,关键是要保证京城平安。
从这种意义上说,“反背开弓局”是自我奉献的风水格局,而不是自利自保之局。
同样的风水布局,按照不同的指导思想去拆解,从不同的利益观点去衡量,当然就会得到迥然不同的结论。
我非常同意王老先生的见解,中国版图上有数以千记的大小城市,如果每个城市都求“自足、自保”,那就失去了大国的核心,变成了大而不当的一盘散沙。
只有每个城市都选定京城为戍守核心,找准各自的定位,有所得,更要有奉献,我们的东方大国才能日益强盛。
昔日东欧大国解体之时,已经有国际观察家提出,“缺乏经济政治向心力”是该国解体关键。对照该国,很容易就能找到国家强盛的要点,那就是“万众一心、团结凝聚”。
随即,我想到了媒体上广为宣传的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仔细品味,果然是字字珠玑,其中饱含着中央领导治理大国、扬我国威的赤诚之心。
我没有“神相水镜”,但我有爱国、爱家的赤胆忠心,愿意为了大国和家乡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你心里在说,没有‘神相水镜’。错,世间外力只是自我内心观照,无心,外力再强,亦无能为力;有心,外力荡然无存,也能白手起家。就像现在,你朋友走进宅院里去,以为那才是我王镇武所居之处,只要进去,就能求取真髓,满载而归。错了,真正的精髓,就是现在你我之间在谈论的,就在你坐的、我坐的石凳之间。你有‘神相水镜’,过来,我告诉你,它在哪里——”他向我招手。
我的直觉很信任他,马上起身,走到他面前。
“把手给我。”他说。
我伸出手,他先把拐杖倚在石凳上,然后双臂交叉,分别用左手握住我的左手,右手握住我的右手。
“用力去看,你将会看到所有想见到的。神相水镜存在的价值不是让你看它、得到它或者奇货可居,而是使用,在战斗中发挥它的最大作用。”他轻轻地说。
我低头看着掌心,他用大拇指扣住我掌心的三才掌纹,用力摁住。
“大明湖是什么?明镜一片。神相何来?相由心生。明白了吗?”他又说。
我似懂非懂,但他立刻继续解释:“为何有超然楼?只有超越人类知识天花板的禁锢,才能获得更广阔的视界,看到更伟大的事情。‘超然’一词,正是提醒世人,登斯楼也,宠辱偕忘,将一切红尘俗世中的烦恼都超然忘掉。现在,我要你登楼,效法古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如何?”
我不止一次登过超然楼,身在楼顶,能够把新旧大明湖的风景尽收眼底,的确是一个很棒的观景平台。而且,向南远眺,超然楼与千佛山遥遥相对,晴天时能够看到千佛山半腰的卧佛。
之前,我每次登楼,心里都会有所触动,但具体到深层感悟,却是如同隔靴搔痒一般,总是差着一层窗户纸,无法捅破它。
第488章 反背开弓局(2)
“闭眼,登楼!”王镇武低喝一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闭上眼,他的拇指指甲在我掌心里缓缓移动,慢慢地划出一条折线。
登楼必须反复折转,跟着楼梯向上。此刻王镇武划的那折线长度、角度跟登超然楼一模一样。所以,当我的注意力全都在他指甲上的时候,脑子里就好像有了“登楼”的意识。
他的指甲七折七转,我也觉得自己登上了七层。
“向西北看,湖心岛、长堤荷塘一带。”他继续提醒。
我默默地向着西北转身,目不能视,但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大明湖水面上的真实景象。
老济南人对大明湖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了若指掌,毕竟打小就在这里一天天长起来,大明湖就像自家门口的水塘一样,再熟悉不过了。
“看”到湖心岛,我恍惚觉得,那岛的形状像一条垂落的丝绦,长堤一带则像是丝绦顶端的璎珞。
“将那镜子拿起来。”王镇武又说。
我愕然,因为眼中并没有镜子,只有大明湖的满湖碧波。
“那就是镜子,就是那里,不要犹豫,拿起来!”王镇武催促。
我定了定神,慢慢向前伸出手臂,带着王镇武的双手,遥遥地向着湖水抓下去。
湖水是液体,就算真的有一双巨灵之掌从天而降抓它,水也肯定从指缝里漏掉了。更何况,身在超然楼上,距离湖面几百米,更不可能伸手就能抓到。奇怪的是,当我的手臂伸直到极限时,竟然真的感受到了湖水的清凉感。
再以后,我触摸到了一件平板状的东西,真的就是一面镜子。
情急之下,我向前跨出一步。
一瞬间,我看见了,那广阔无垠的湖面上真的平铺着一面镜子,亮银色,其上反映着蓝天白云。
我见惯了蓝天,也看过多次变幻无定的云头图案,但这一次白云极厚,并且在天空中围成了一个大圈。确切说,白云已经遮蔽了全部天空,只剩中间小小的圆圈。就在圆圈之上,我看到了诸神的影子。
那种感觉,就像数百天神正垂首俯瞰着大明湖,或者说,他们俯瞰的不仅仅是一个湖,而是一座城、一个国家、一个星球。
既然诸神的影子投映于湖上,那么他们此刻一定是在天上。我下意识地抬头,仍然闭着眼,去揣摩诸神所立之处。
“镜中即是神相,你已见到神相,又何必追究其来处?若是那样,你已经着相,陷入无知的泥淖了。”王镇武在我耳边说。
我恍然醒悟,的确如此,神相神相,只要有相在此,再去追本溯源,已经失去了诚意。西方梵天诸佛,都是修行者在冥冥中观看到他们的影子后,转告善男信女,按照那些影子塑造出来,是为神像。如果修行者不满足于此,一味地追求神佛的本来面目,那才真的是舍本逐末。
所谓西天诸佛聚会**,不过是诸佛点化世人的一种手段,其目的是让修行者以及凡间善男信女们观照本心,从诸佛影子里看见自我。
我见神相不拜,置之不理,却一心要窥视真神面目,殆矣。
“我懂了。”我说。
“我知道你会懂,却没想到顿悟如此之快!”王镇武感叹。
他不问我懂了什么,因为那是我从神相、湖水、巨镜中领悟到的,即使告诉他,他也未必了解。这种情形下,他是引路人,我是行路人,只要引路人尽职尽责,行路人顺利过关,也就足够了。
“好,既如此,睁开眼吧。”他说着,随即放开了我的双手。
我后退一步,没有立刻睁眼。
在这一刻,我有了新的领悟。当我看见那日本相扑壁画时,心里曾经有说不出的厌恶,恨不得拎起大锤,把那壁画加上影壁墙砸个稀巴烂。
日本是中国一衣带水的邻邦,但这小小邻邦却给国民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每年到了“八??一五”抗战胜利纪念日的时候,济南城内满街都是举着横幅的游行庆祝队伍。还有,反日情绪最严重时,街上开过的日本车都会遭殃,被掼以臭鸡蛋、臭豆腐、生活垃圾,犹如过街老鼠一样,一旦出现,人人喊打。
人类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就会出现这样的过激行为。人非圣贤,并非每个人都能合理、恰当、冷静、理智地控制情绪。一生之中,总有几次情绪失控、精神崩溃的时刻。
我刚刚也处于情绪失控的边缘,但在王镇武的引领下,当我看到诸天神佛的影子出现,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精神领域里的“恶”。
用“恶”来对付日本文化,等于是另一种层面的精神堕落,与诸神宣扬的“原谅、放下、包容、宽恕”背道而驰。佛教寓言里有“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名篇,向世人宣扬的就是奉献、行善,决不可“以暴易暴、以杀止杀、以恶制恶”。
现在,当诸佛法相现身,将我也引向了胸怀宽广、包容天地的人生正途上去。
我睁开眼,看着王镇武。
他是人,但又不是凡人,而是一个具有大智慧的完人。
“谢谢前辈指教。”我再次鞠躬到地。
“不要谢我,我反倒要谢你。你来了,我肩上的担子就可以交卸了,跟这污浊龌龊的红尘俗世彻底再见。要知道,为了等你出现,我已经拼命让年龄倒转。看你左边那棵菩提树——”他指向我的左侧。
石凳左侧没有大树,只有一尺高、直径四尺的树墩。
济南城古树名木虽多,但直径在四尺以上的却不多见,只有百花公园仅存一两棵。
树墩的横切面生长着密密麻麻的年轮线,粗略估计,大概有几百圈之多。也就是说,它的树龄曾经达到过数百岁。这样一棵古树被伐断,不是一件小事,更不是一件好事。
“我忘了,现在已经没有菩提树,只剩一个树墩了。”王镇武无奈地笑起来。
我知道,上古奇术中有“百年知反术”,大概情形是修行者活到一百岁的时候,采取一些特殊手段,使自己进入一个返老还童的阶段,从一百岁再逆生长到婴儿期。
如果修行者的法力足够,这种逆向生长可以反复进行,一个人就能活过数个百年,等于是与天地同寿。
《庄子》中记载,长寿者彭祖就是使用了这种奇术,才轻松地活过了八百岁。
“前辈法术高深,佩服。”我说。
我们并不讨论“百年知反术”,但他提到菩提树时,我已经隐约了解内情。
“高深,高深吗?我意识到一百年光阴无法等到有缘人的时候,只能冒死启用逆生长之术。这棵四百年菩提树是我的施术保障,我伐掉古树,将生命的一半注入其中,作为备份。当时我存了私心,一旦施术不成,至少我还有一半生命可以活下去。现在,这些保险措施都没用了,我可以放心去死——”王镇武大笑,笑声未绝,却突然气绝。
我吃了一惊,探察他的颈侧大动脉,已经没了生命迹象。
笑容留在他脸上,渐渐凝固,不再散去。
我愣了十几秒钟,双膝跪地,向王镇武的遗体磕了三个响头。
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教会我很多,而且利用“天眼通”的奇术带我见识到大明湖核心的“神相水镜”。我们之间没有师徒之礼,却有师徒之实,理应向他叩拜。
“多谢老师教诲,我夏天石不才,余生一定要殚精竭虑,为国家兴旺发达而努力。”我低声说。
他告诉我“济南卫戍京城”的例子,就是在巧妙地阐明“爱国奉献”的真理。古人早就说过,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时至今日,这条江湖真理仍然放之四海而皆准。
如果他有一半生命注入菩提树墩里,只要操作得当,仍然能继续复活,像彭祖那样不断将生命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地延续下去。
“老师,如果您能听到,就释放另一半生命,再次活过来吧!”我向着那菩提树墩俯身低语。
树墩上的年龄线并不清晰,有些线圈紧贴在一起,已经无法数清。
我看着树墩,实在不知如何下手,只能起身进院,找张全中帮忙。
刚刚转过影壁墙,西厢房内忽然传出婴儿呱呱坠地的哭声。
有数个男女一起聒噪着:“生了生了,太好了,终于生出来了,是个男孩,真好,是个男孩……”
我愣住,望着西厢房的雕花房门,双腿有些发软,只能向后靠,倚着影壁墙侧面站定。
王镇武刚刚咽气,这边就有婴儿出生。从风水学、相学上来分析,都有可能跟“转世投生”有关。
在六道轮回转世投胎学说上,死者投胎以近为主。很多事例中,左邻死人,友邻生子,前邻死人,后邻生女。新生的跟死去的总是有着某种特殊的外貌联系。
王镇武死得简单利落,竟然像是为了赶着投胎,才转眼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张全中从北屋出来,站在台阶上,跟我一起,注目于西屋门口。
很快,几个挽着袖子的粗壮女人从西屋开门出来,嘻嘻哈哈的,边走边讨论生孩子的过程。
张全中身后又出来一人,约莫五十岁左右,唇上、颌下都留着黑漆漆的短须。
“夏兄弟,过来。”张全中向我招手。
我走过去,他指着旁边的人给我介绍:“这位是王老先生的儿子,市科协的王永帮主任。”
王永帮是个十分严肃而无趣的人,向我扫了一眼,傲慢地点了一下头。
“夏兄弟,年轻一代奇术师,曲水亭街老济南人,多关照。”张全中把我介绍给王永帮。
王永帮毫不热情,连跟我握手的意思都没有。
“我去看看。”他向西屋指着。
张全中后退让路,谦虚地伸手:“请便,请便。”
王永帮走进西屋,随即反手关门。
“王老先生没在家,出去遛早了。我们得再等等,反正,王永帮说也快回来了。”张全中书。
我摇摇头:“不用等了,王老先生回不来了。”
张全中一愣:“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对他表现出来的这种惊诧有些反感。作为一名奇术师,理应对外界发生的任何事都有敏锐的感觉,就算不能先知先觉,也要后知后觉,而不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觉。
他露出这种神态,本身就是奇术师的败笔。
“在外面,但是……但是我们最好先看看那新生婴儿再说。”我向西屋努了努嘴。
张全中越发迷茫,微微皱眉:“夏兄弟,到底什么意思?”
我只能直白相告:“王老先生在外面过世,断气后不到三分钟,这边婴儿就出生了。所以我怀疑,是不是跟转世投胎有关?”
第489章 反背开弓局(3)
那群女人走到门外去,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然后飞奔回来,站在院里大叫:“永帮,永帮,你快来,你爹在外面已经过去了,你快来!”
“过去”一词,就是老济南人的独特用语,专门用来代指“死、故去”的意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屋门一开,王永帮飞身出来,看着那群女人。
两个女人已经瘫坐在地上,号天哭地,口不能言。
“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王永帮连问两声,但剩余的女人都吓傻了,只是张着嘴,根本回答不了。
“王老先生在外面,仙去了。”我代那些女人回答。
王永帮大叫一声,来不及从影壁墙绕出去,直接向南奔跑几步,飞身一跃,从近三米高的围墙上跳了出去。
这份轻功,在济南市肯定是数一数二的。
我和张全中出门,王永帮已经跪在王老先生面前,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接下来,我并没有详细地向张全中说明整个过程,只是简要介绍了我和王老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张全中扼腕叹息:“王老先生一死,很多济南城的典故就要石沉大海了。他曾掌管旧政府档案局多年,清宣统以降的所有历史如数家珍,龙奥那边建立新档案馆的时候,很多疑难问题都是向他请教。论风水知识,他称第二,济南就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都不着要领。
等到王永帮的情绪平静了一点,我走过去拉起他:“王先生,让我看看新生婴儿。王老先生过世只有几分钟,婴儿就出世。你想想,是不是有转世投胎的成分?”
王永帮突然变脸:“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转世投胎?那些封建迷信的糟粕不要摆出来在我家用。我是新社会新干部,最恨封建迷信那一套玩意儿。好了好了,我家里出事,二位请便吧!”
我料不到他竟然将风水、相术称为封建迷信,怪不得王镇武哀叹后继无人。
“王先生,这个我解释一下,我完全是为贵家族好,没有私心。王老先生临终前给了我很多教诲,我必须执弟子之礼报答他。你听我说,这件事……”我一边解释,一边被王永帮推着倒退。
张全中过来解围,先向王永帮表达了安慰之意,然后拉着我上车。
“走吧,王永帮不信风水,这家人总共二十二口,除了王老先生,其他人全都不信风水。说来也巧,作为一代风水大师,为济南城做了那么大的贡献,最后却连个传人都没留下,岂不是上天的故意捉弄?”张全中说。
我们开车出来,回医院去。
这是一次劳而无功的探访,最让我惋惜的是,王老先生去得太急,根本没有把话说完。
以他的智慧,一定能够打开我体内的奇术闸门,达到更高的成就。
“为什么认定有转世投胎的事件发生?”张全中一边开车一边问。
我的情绪又变得很差,但却勉强控制情绪,认真回答他:“第六感。”
“哈哈,第六感。算了,王永帮老来得子,亲都亲不够,如果你说那个婴儿是王老先生投胎转世,会不会让他很尴尬?”张全中笑着问。
我摇摇头:“按照老济南人的说法,转世投胎以后,只要还没开始吃人奶或者喝水,就能保持婴儿灵性,记得从前发生过的任何事。人都是转世投胎而来,不是吗?如果大家都只用医学、科学、受精卵、胚胎来解释一个婴儿的诞生,那么其思想智慧从何而来?难道也是胚胎给予的吗?”
关于“思想、魂魄”的争论由来已久,跟“先有鸡后有蛋先有蛋后有鸡”的终极辩题不相伯仲。
要想证明有没有投胎转世的事情发生,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亲眼看看那个婴儿。可惜,王永帮固执地可怕,坚信唯物主义,鄙弃唯心主义。
以王老先生在奇术上的造诣,能够生出这种死硬无神论者来,也是一件奇事。
如果按照因果报应学说解释,那只能是说王氏一族的所有聪明才智都被王镇武老先生一人占据,其族中才共十斗,老先生自占八斗,所以剩余诸人、后代子孙全都智商平平,只能在红尘俗世中依照各自的生活方式随波逐流地活着,越来越平庸,越来越无趣。
“刚才,王永帮说了很多对家族历史深感无奈的话,邻居们对王镇武颇有微词,而王家曾有九子,如今只剩他这老九,其余八位兄长全都是英年早逝。有风水师说过,八人是被家族中命最硬的成员尅死。命最硬的是谁?只能是王镇武老爷子了。风水师还说,王永帮结婚二十多年无子,跟‘被尅’也有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老爷子能把整个家族都尅得不得安宁,子孙绝后。这些解释虽然牵强,可王永帮无子是事实,为了生个一儿半女,他这些年几乎跑遍了全国所有的送子娘娘庙,两口子常年持斋茹素,广做善事。现在,好不容易老婆肚子里有了孩子,他连去医院看看是男是女都不敢,就怕意外出事。老婆怀胎十个月,他老了至少十岁。唉,他也真是不易,一边是老父,一边是后代。如果老婆生不出孩子,王氏一族也就真的绝后了……”张全中受王永帮的影响,情绪很乱,不知所云。
原先,我只是以第六感感觉到一些怪异之处,但现在我明确知道,王老先生的死与婴儿的呱呱坠地是有关系的。
如果忽视甚至逃避转世投胎之事,王永帮与鸵鸟何异?
车子出了高级住宅区,即将左拐。从那条直路上高架桥,二十分钟后就能赶回医院。
“白来了?”我问。
张全中点头:“对啊,没办法的事。”
我淡淡地冷笑:“虽然赶上了一个流星的尾巴,却没抓住。遇上王永帮这种人,想帮他都无从帮起。”
其实,我也知道王永帮无错。对于普通人而言,趋利避害是最大的生活追求。婴儿平安坠地,老夫安然归西,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在外人的主导下强求改变?
如果我不是夏天石,而是王永帮,或许也要做同样的选择。
张全中打开转向灯,车子平顺过弯,上了直路。
那条路的宽度约二十米,除了双向四车道,两侧各留了两米宽的人行道、自行车道。
这里靠近高级住宅区,还算安静,车子并不多,行人、骑自行车的都在两边悠闲前进,一派和谐、平安、美好、幸福之相。
以这样一幅喜乐生活做背景,前面那个大步行走于路中央的灰袍僧人就显得更加诡异。
我只能用“诡异”二字形容,他走得很急,包袱背在身后,双臂甩开,脚下迈步频率至少是普通人的五倍,等于是竞走运动员的参赛速度。
他是迎面而来,而这条路只通向王老先生居住的地方。所以说,他的目标应是那边。
“奇怪,是西南来的。”张全中放慢车速。
我探身向前,观察那僧人左胸口的一片红色。
“不用细看,是红花,西南古寺来的,密宗的人。”张全中沉声解释。
红花、西南古寺、密宗这三个关键词指向了唯一的一个地方,那就是藏地的甘丹寺。那个古寺里面生长着一种上古奇树,高十丈,覆盖方圆五百米,常年无叶,只有虬髯状的枝条。每年七月最热之时,树上开直径半尺的红花;每年腊月最冷之时,树上结半尺长的金色果实,果实如同一只只展翅高飞的大鹏鸟。
古代植物专辑上没有此树的记载,而印度佛典上却有,说这树是释迦牟尼佛的护身法树,最早种植于西方灵台后山,常年聆听佛祖讲经,遂领悟至高佛理,以红花、金翅大鹏鸟反哺世人。
甘丹寺以“善、美、真”宣法,寺内有一队高僧以奉献仁爱、庇佑苍生为己任,每年都会巡游全球,为普通百姓解决钱、医术无法解决的大难题。
美国《时代周刊》曾报道过此事,将甘丹寺僧众称为“雪山活圣”。
这队僧人巡游时最显著的标记就是胸口红花,以古树的汁液染成,天下绝无仿冒品出现。
“济南从没有这种人出现,得停下问问。”张全中说。
他靠路边停车,下车等候。
我虽然觉得那僧人来得奇怪,但是脑子仍然沉浸于王老先生突然离世的郁闷中,没有及时下车。况且,张全中对那僧人也很感兴趣,他下车去问已经足够了。
“大师,能否停一步说话?”隔着十几米,张全中就向那僧人大声打招呼。
那僧人脚下不停,向张全中扫了一眼,举起右手,连摆了两次。
张全中横跨一步,挡在路中央。那是僧人的必经之地,想要绕开他,就得被迫减速。
“大师急匆匆的去哪里?要不要送你一程?”张全中又问。
那僧人仍未停步,仿佛一辆狂奔的铁滑车,根本没有刹车减速的意思,向着张全中猛撞过来。
我咦了一声,立刻开门,但视线一直都盯在僧人身上。
以张全中的身手,就算两人对撞,他也不落下风。更何况,他有心阻拦对方,肯定早就做好了擒拿、摔跤的准备。一旦近身,马上施展,对方绝对讨不了好。我甚至还想出声提醒张全中,不要伤了对方,毕竟甘丹寺全是善僧,应当在我们济南这个儒道圣地、文明之都受到礼遇,而不是一见面就交手。
万万想不到,那僧人冲过来之后,根本没有跟张全中动手,而是径直从张全中身上“穿”了过去。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却偏偏没有看清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张全中猛然转身,那僧人已经在十步之外。
“好了,我们不是对手。”我双脚落地,却没有拔腿去追。那僧人的水平高过我们太多,身法如鬼魅幻影,看都看不清,怎么跟人过招呢?
张全中愣在路当中,直到有车经过,车上的司机狂按喇叭,他才醒过神来,慢慢走回路边。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问。
“僧人变成了幻影,你根本拦不住一道影子。就这样,走吧。”我说。
我们上了车,张全中伏在方向盘上,身体瑟瑟发抖,额头满是冷汗。
“怎么了?”我问。
“我感觉……身体被掏空了……一样,浑身害冷,连衣服都像被戳了几百个洞,根本没法保暖。我要……我要……喝……热水……”他向座位旁边的保温杯伸手,但摸索了一阵,却手指僵硬,无法抓住杯子。
我替他拿起杯子,拧开杯盖。
那杯子的保温效果极佳,应该是早上灌的热水,到现在仍然热气腾腾。
张全中双手抱着杯子,放到嘴边,仰头连喝了三大口,根本顾不得会不会烫伤。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帮我……接……电……”他艰难地说。
不等他说完,我已经接起电话。
“张先生,张先生,是我,我是王永帮,我是王永帮。你走到哪里了?赶紧回来,赶紧回来,赶紧回来!我家里可能……我家里真的出大事了……”电话里,王永帮连哭带喊,泣不成声,仿佛着了魔一般。
我把免提键打开,王永帮的抽泣声立刻充满了车子。
“张先生……说话啊张先生,说话,你快回来,快回来!求求你,你要多少钱都行,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他发出一声急促的打嗝动静,后面就没了声音。
“昏了。”我说。
张全中又喝了两大口热水,脸色稍好了些。
“回去……我们……回去……”他说。
电话里响起另一个声音:“张先生,张老师,张老爷,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吧,王家要绝后了,王家就要绝后了啊……我把房子给你,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你,只要你能救救我儿子,求求你了……”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但声音已不年轻,应该是王永帮的老婆,即王老先生的儿媳。
“我来开车,你挪到后面去。”我说。
“好,好。”张全中答应着,但身子却一动不动。
我下了车,绕到他那边去,打开车门,想扶他下来。
按照常理,即使他突然发病,也不会有太大的接触性传染问题,不会隔着衣服影响我。可是,我的双手刚刚抓住他的左臂,一股冷彻骨髓的寒意猛地扑过来,瞬间将我锁住。
济南冬天很暖,老济南人从来都不知道“冬寒、腊月寒”是什么滋味,即使只穿薄袄薄裤就能安然越冬。这一次,我真正体会到了“冷”的感觉,差不多就是被人从热被窝里拖出来**扔进冰河里的状况。
我刚体会到“冷”,浑身已经被冻僵,几乎没有反应的余地。
“坏了,那……僧……人……”我说了五个字,五脏六腑的热气就都跑光了,从内到外,身体冷硬如冰。
头顶阳光灿烂,身边的人全都穿着初秋的单衣,而我和张全中却要突然被“冻”死在路边了。
张全中的眼神透着绝望,虽然仍抱着保温杯,却连举起来喝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魔解……体……大……法……”我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吼出来,才能提醒自己不要睡过去,而是要用残存的意识去施展“天魔解体**”,咬破舌尖,唤醒理智。
这是我的护身之术,如果连它都不灵,我的死期也就到了。
“新生婴儿遭遇了转世投胎,一定有天大的怪事发生,王永帮才在电话里失态昏厥。我必须得赶回去,看看王老先生是不是已经成功转世投胎。临死之前,他没来得及告诉我一些事,转世之后呢,应该有时间慢慢说。好了,我得回去,我得活下去,我得挺住——”时间也随着我被冻僵而停住,我闭上眼,努力地控制近乎停止的心跳,咬住舌尖,缓缓发力。
幸好,我的意识开始慢慢恢复,半身有了知觉。
足足过了五分钟,我才从张全中左臂上松开了双手,扶着车子碎步移动,绕到路边去。不过,刚刚离开车子的支撑,我就一屁股坐下去,狠狠地跌倒在马路牙子上。
我感觉不到痛,只感觉冷、僵、困,如同雪山探险中的濒死者一样。
世界就是如此奇怪,当我和张全中出事时,旁边经过的人视若不见,根本没有人停下来问询一声,每个人都走各自的路、看各自的风景,沿着各自的轨道走近或者远去。
凡事,只能靠自己。
此时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苦苦挣扎之后,我终于从半僵化中缓醒过来,比张全中稍快了几分钟。
“上车,回去。”他向我挥手。
我苦笑着摇头:“不,我们再等一会儿,这种状态开车,咱们不要命,走路的老百姓还要命呢!”
刚刚清醒过来,张全中的手脚大概全都不听使唤,根本开不了车。
张全中起动了车子,试图转弯掉头,但双臂像两根木棍一样,肩关节无法转动,连方向盘都拨弄不动。车子刚刚转了半圈,便熄火停下。
旁边经过的汽车急刹的急刹、绕行的绕行,司机们全都连按喇叭带叫骂。
张全中仰面长叹:“被你说中了,等着吧,等身上有了劲再说。”
僧人早就走远了,这意外的插曲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既不能赶回医院,也不能返回王家。
我回到车里,冷静地告诉张全中:“给王永帮回个电话吧,就说我们马上到,不会耽搁太久。”
张全中摇头:“算了,打电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这样回电话,只会添乱。”
我摇摇头,自己回拨了王永帮打来的那个号码。电话响了很久,但却没人接听,应该是大家都慌慌张张地去照顾婴儿,乱局当中,谁都听不到电话响了。
第490章 甘丹寺三树大师(1)
在漫长的煎熬等待中,我在脑子里仔细搜索与“转世投胎”有关的事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王老先生转世,他的灵性还能保持一段时间,不会即刻就消失。我们就算过半小时、一小时回去,也来得及。
关键是,我们回去后必须解决问题,让王家上下安顿下来,可以好好过日子。
“甘丹寺的僧人不知去了哪里?我真后悔多事,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我没下车去找麻烦,这时候已经回到医院了。”张全中感叹。
蓦然间,我觉得右侧车窗外正有人俯身盯着我。
我回过头,果然,一个灰衣僧人的脸贴在车窗上,双眼瞪圆,如同铜铃,竟然是那将张全中“冻僵”的甘丹寺僧人。
“笃笃”,那僧人屈指敲窗。
张全中不敢怠慢,揿了按钮,车窗玻璃落下三分之一。
“你、出来,我、有话说。”那僧人的汉语说得很差,几乎是一字一顿。
“有话请直接说。”我回答。
此人身手高明,鬼神莫测,我绝对不敢大意。
“只跟你、一个人、说。”他很固执。
嗒的一声,张全中按键,四面车窗自动落锁,防备那僧人抬手拉门。
“阁下报个名号吧?”张全中吆喝。
“我,跟你谈,不跟别人谈。时间不多,事情紧急,下来谈。”僧人又说。
我稍稍衡量,吩咐张全中:“张先生,开锁,我下去跟他谈,不会有事的。”
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无法避免被攻击,那就索性豁出去,把僧人引开,减少伤亡。
门锁一开,我推门下车。
僧人后退,引着我走到路边花坛后面去,面对一片刚刚修剪过的绿色草坪。
“有人转世,很顺利,灵魂过渡平滑,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他说。
我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王家的事。
“那我们谈什么?”我问。
“我们来解决一些生命中终极的难题。”他回答,声音渐渐变得流畅。
我意识到,他的汉语本来没问题,只是沉默太久,不跟其他人交流,所有口齿和表达力都出现了暂时的生涩感。
“大师怎么称呼?”我问。
僧人回答:“我在三棵枯树之下打坐悟道,人都叫我三树僧。至于本名,打坐之前早就忘掉。”
修行者只有忘记本来面目,才能在佛法上登堂入户,等于是知了褪掉丑陋的硬壳变成振翅飞翔的鸣蝉那样。忘掉,就是最明显的修行进阶标志。
“三树大师,幸会。”我说。
“密宗中多次谈及转世、转生,经卷外流至俗人手中,遭到种种误读,以为转世是一件自然而然发生的事,任何灵魂都可以转世。其实,此言大谬。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其运转法则规矩,如果人人都可以破坏规矩,那这规矩就不复存在了。转世可行,但只有具备大恒心、大定力、大智慧、大欲求的人,才能突破轮回壁障,逆势而行,走到转世这一步。以你的智慧,理解这些不难,对吧?”三树问。
我点头:“是,我能理解。”
转生转世是密宗奇术的一种,既然是奇术,就不可能人人轻松掌握。
我耐心听对方讲话,就是想知道王老先生如何转世以及转世后如何交流。藏传佛教中有很多奇术是由远古一脉相传下来的,没经过好事者、无知无畏者胡乱改动,仍旧保持着远古神韵。
这些奇术是广大奇术师们最好的学习目标,远远胜过中原地区那些变了味的所谓“传古奇术”。
“欲求如火、如洪流,斩不断,杀不掉,只有任其宣泄,之后掘断其根源,才能彻底消灭。这一次,只有你能消灭此咆哮根源,消弭灾祸。我们遇见,是世界之幸,此家族之幸。现在,跟我走,去解决此事。”三树说。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没问题,请上车。”
很明显,我们一起坐车回王家去是最方便的,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
“跟我走。”三树并没有回应我的建议,而是拔腿向西。
我一怔,没有犹豫,立刻跟上去。
之前,我见识过他走路的功夫,但也不肯服软,脚下发力,努力跟上。
“见到他,不可大惊小怪,要忘掉那个人之前的样子,眼中所见,是其智慧而非外表。你若露出骇然欲绝之态,必然会吓坏对方。轮回之末、轮回之初的人都如同朴实无知的远古先民,对于惊恐、惧怕、狂喜、大悲等等极端情绪没有任何抵抗性,这也就是古人常常被非自然事件吓死的原因。就像一个生活在无菌环境里的实验品暴露在空气中,不用任何外力摧残,只是正常存在的各种细菌,已经足够杀死他。我之所以不要你的同伴过来,就是因为他定力不足,只会坏事……”三树的声音从前面飘来。
他刻意放慢速度,以保证我跟得上。
我每年都参加济南高校组织的城市马拉松赛,有一些长跑经验,所以勉强跟得上三树。不过,跑步之中,体力全都贯注于双腿,抽不出时间来给张全中打电话。
“世间并非万事都有答案,并非万物都有结局。问你想问的,知道你想知道的,就是这场因缘际会的关键。在城市里,转世投胎者往往会被视为妖孽,甘丹寺僧人周游世界,已经解决了上千次此类纠葛。这一次,难题必定也能迎刃而解。”三树继续说。
我想问王老先生这样几个问题:“镜室去了哪里?怎么得到神相水镜?神相水镜对济南人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夏氏一族在济南的意义是什么?我大哥是不是还活着?古代风水术对今天的城市布局有什么深刻影响?在古代现代、唯心唯物、信与迷信之间,人应该怎样立足?”
不管他知不知道答案,我都要问出来。
面对他那样能够在生命尽头折返的大智者,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这机会。
我们到达王家门外时,院内已经乱成一团。
铁栅栏门开着,七八个手里拎着棒球棍、砍刀、水果刀、*的男人围成半圆,站在西屋门外。人人全神贯注盯着门口,连我和三树进院也无暇顾及。
西屋门开着,里面鸦雀无声。
我知道里面一定有人,王永帮以及他的要紧亲戚都在里面,但大家一定是被某件怪事给惊呆了,以至于集体失声、禁足,不发出一点动静。
“我说了,叫他来。”有个声音突然响起。
说话者在西屋里,这声音非常奇怪,语调老气横秋,但发声却十分稚嫩,仿佛一个年幼的孩子正在模仿老年人说话一样。
“你到底是……到底是……是何方妖魔,敢到王宅来撒野?快给我滚出去,否则我斩妖剑下毫不留情!”这是王永帮的声音,但语气悲愀,嗓音颤抖,外强中干,可见是在勉强支撑。
“叫小夏来,我有事跟他说。”那奇怪声音又说。
“他就在路上了,他就在路上,马上就来。孩子,你先好好躺下,穿上衣服,不要着凉。乖,来躺下,不要着凉……”一个女人大声吆喝。
这些话本来是哄孩子常用的,每个人说的时候声音都会温柔和气,免得吓坏了孩子。可是,此刻情势诡异,说这话的女人嗓音撕裂,像是泼妇当街骂架一样。
“都走开,他来了。”那怪声音又说。
我推开前面的人,在门口停步,大声向里面叫:“王先生,我是夏天石,现在跟藏传佛教甘丹寺的三树大师要进来,方便的话,请女眷回避一下。”
门内人影一闪,气急败坏的王永帮拎着一把短剑跑出来。
他先看看三树,接着向我吼叫:“张全中呢?老张呢?他不来,这件事怎么办?这件事怎么办?都是他带来的祸事,惹了事就跑,有这么办事的吗?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王永帮已经方寸大乱,越说越没有章法。
可怕的是,他手里那把短剑十分锋利,任他比划的话,情绪失控之下,弄不好就要划伤别人。
我向他伸手:“王先生,把短剑给我。”
王永帮向地上呸了一声:“给你?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老张的跟班,根本不够资格跟我说话。你们想进去,可以,但如果讲不出个子午卯酉来,我儿子今天反正也完蛋了,我就把你们一剑一个,大家全都上西天!”
我对他的表现非常失望,但也无可奈何。
凡人无知,任何时候都表现出“无所谓、无畏、论堆、放狠话”的暴民状态,根本不去克制自己的情绪。
面对凡人,奇术师能做的就只有忍耐。
“那好,失礼了。”我向王永帮点点头,然后当先走入西屋。
屋内刚刚有产妇分娩,所以满地一片狼藉。
我进来,所有人自动向两边闪避,露出靠墙摆放的那张大木床。
木床是孕妇睡的,此刻床上却站着一个白胖胖的男婴,双臂举过头顶,瞪眼张嘴,愤怒到极点。只不过,婴儿的五官十分稚嫩,硬装出这样的表情,非但不能叫人害怕,反而惹人发笑。
我不知该说什么样的开场白,只好一步步向前走,边走边思忖应对之策。
“菩提树死了。”三树低语着从我左侧超过,几步到了床前,微微蹲身,与那男婴对视。
“不是早就死了吗?”男婴问。
“不是。”三树摇头,“死的是它的外表,根须不死,树就永存,就像一个人活着,只要不咽气,他就是一个活人,哪怕是植物人也是活人。反之,就是死人。现在,菩提树死了,根须齐断,七日必枯。”
男婴愣了愣,忽然挥着双臂,放声大哭。
“死是必然,生是偶然。无论人或者植物,都应该感谢生在这世界上,倾其所有,为这世界留下痕迹。现在,我们回来,就是为了你了却你未尽的夙愿。”三树又说。
男婴猛地止住哭声,右手指向我:“你,一定要把我未完成的事业继续下去,给这座城加一个抵挡风雨、防护侵袭的罩子。所有济南人的宗族祖坟都在这里,不保护好这方土地,怎么给老祖宗看坟?”
中国人对祖坟看得极重,所以“挖祖坟”是践踏别人的最暴烈手段,一定会引发疯狂的报复。
只有身为老济南人,才能明白济南城对这些人的重要性。
这片土地是上天赐予的,祖辈上不知有多艰辛,才开山平地、引泉灌溉,让黄河滩涂变成了美丽富饶的家园。他们死后,遗体长埋黄土之中,以另一种精神之力保佑着济南的未来。
数百年来,只有日寇入侵的这次国难巨变影响到了济南祖坟的安危。这是外战,是国难,而不是从前朝代更迭中的内战、家难。
“我懂了,一定为济南而战,为国家而战。”我点头答应。
无论面对男婴还是王镇武老先生,我都深深尊敬,因为我敬重的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所有人保家卫国的崇高精神。
世界不会永远和平,否极泰来,福祸相依。如果再有一次国难,我夏天石一定第一个挺身而出,用自己一条命、一个人去堵入侵者的枪眼,去托*包炸鬼子的碉堡。
“你来,我告诉你,找到你要的。”男婴又说。
我向前走了两步,像三树那样蹲身,转头,把耳朵亮给男婴。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诚心向佛,灵台微光。找到镜室,不是平安的结束,而是恐惧的开始。这个世界需要真正无私无畏的勇者,就是你,夏天石。”男婴说。
他的这串话钻入我的耳朵里,并不随风逝去,而是变成了一条细碎的链子,把我脑子里的散乱想法一个个串连起来。
“答案就在你心里。”他又说。
我果然获得了答案:“镜室深入地底,泉脉也在地底,两者都位于低位。我们站在平地上抬着头大声吆喝寻找镜室,都是缘木求鱼,没有任何用处。如果能找到济南城最低处,由那里再寻线索,就会更有效率。”
“还有其它问题,答案都在于你的心。你的心怎么想,那答案就会清晰浮现。夏天石,你扪心自问,反思一下,如果年轻人都要靠着别人的授业、解惑活着,那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自我,成为能给别人答疑解惑的智者?抬眼看看周围,任何行业都有强者横空出世,成为这个时代最强的音符。你还要沉沦下去吗?还要随波逐流下去吗?你要奋起——要超越从前所有的先辈,要让中国的奇术真正发挥作用。如果一个人、一代人不能居安思危,只是浑浑噩噩活着,那埋葬先辈遗体之地,又将成为侵略者虐杀的乐园……”男婴在我耳边吼叫着说。
屋内至少还有二十几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我一样,所有人都竖着耳朵聆听,大气都不敢出。
新生婴儿不会说话,至少要在十个月左右才能说单个字或者简单词汇,两岁时才学会逻辑思维。现在,这刚刚出生不到两小时的男婴已经能站能说,并且说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大道理。
这种奇景,就算幼儿师范里的精英、月嫂会所里的钻石员工来了,都得惊掉了下巴。
只有我和三树知道,男婴与王老先生基本可以划等号。
“我们都记住了,收了欲念,去吧。”三树大师催促。
“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走?我现在感觉很好,有一个年轻的身体,有源源不绝的思维能力,能再活几百年,岂不美哉?我绝对不走,这里就是最好的归宿。”男婴说。
三树的脸色沉下来:“你不走,我就抓你走。天道循环,物物认命,不听规劝,死路一条。刚才,好话已经说尽了,我也念你有一颗爱国之心,才手下留情,容你说了那么久。现在,走吧,到你原先走的路上去!”
“哈哈哈哈,我看谁能抓我?来吧!”男婴傲然大笑。
第491章 甘丹寺三树大师(2)
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只有益处没有坏处的,同样,也没有一件事是只有坏处没有益处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古人留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寓言,正是为了阐述“福祸相依”的真理。
王镇武老先生凭着一腔热血可以聚拢灵魂,成功转生,但这种奇术的实施过程中,也很容易出现大面积失控的问题。正如现在,男婴虽然告诉我们很多,自身的思维模式却也发生了混乱。
“好,那就恕我得罪了。”三树深吸了一口气,右臂突然急速膨胀,瞬间增粗两倍,五指张开,如同龙爪,向男婴当头抓下去。
转生演变为灾难,我们有责任将其制止,确保王家人的安全。
嚓的一声,王永帮突然挥剑,向着三树的右臂斩落。
三树侧身闪避,怒视王永帮。
“他是我的孩子,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是我的孩子。不要碰他,谁碰他我就杀人!”王永帮的眼珠已经被血丝覆盖,射出两道阴森森的红光。
我早就料到这一点,王永帮盼孩子已经盼疯了,如果失去这男婴,他的精神马上就要崩溃。
“大家都别激动——”我隔开两人。
一个女人扑过来,张开双臂,挡在男婴前面,撕心裂肺地叫着:“都别碰他,都别碰他,他是我的……”
王永帮一声令下,屋外的人全都涌入,组成一道人墙,挡在床前。看情形,要想动这男婴,必须先打倒这一群人才行。
我向王永帮点头:“王先生,你误会了,我们只不过是想帮忙。”
王永帮咬着牙,恶狠狠地吼叫:“滚出去,你们都滚出去,再也不要踏入我家半步。我有枪,擅闯民宅,杀了你们也不犯法。滚,滚,滚——”
我拉着三树向外走,后面的人簇拥上来,把我们推出铁栅栏门,然后哗啦一声落锁。
自始至终,我和三树都没机会交流。情况如此混乱,即使我们拉开嗓子吆喝,也会被淹没在王家人发出的谩骂声里。
“坐,那里坐。”我指着跟王老先生攀谈时坐的石凳。
“我来晚了,如果提前一天,坐在这里跟王镇武沟通的就是我。”三树没有亲眼见过我和王老先生谈话,但只看石凳,就明白这里发生过什么。
“天眼通”是密宗奇术里的一种,低端的,能看透发生在地面、人间的实事;高端的,则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将一切的一切看得通通透透。
“你既然知道结局,为什么还要迟一天到?”我问。
三树坐下,沉着脸解释:“不是我迟到,而是你早到。你早到,他的死期就提前了。如果你不出现,情况就不会失控。”
我禁不住苦笑:“你这人——我好心跟你回来,又拉你出来,怎么马上就迁怒于我?早知如此,我还是回医院去,不理会你就是了。”
王家发生的事只是意外,我现在已经从王老先生那里获得启示,必须找到城市的低位,才能打开寻找镜室的切入点。
这是一件耗时耗力而且未来遥不可知的事,但只要我还活着,就必须一点一滴去做。
“我只是在阐述真理。”三树说。
院内静了,一切偃旗息鼓。不过,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纸里包不住火,该发生的总要发生。
“改变是永恒的,不变是相对的。奇术师的责任就是要将坏的变成好的,让一切平稳过渡。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问题,那就是将你的躯壳一分为三,你、王镇武、婴儿的灵魂思想全都融为一炉,炼化罪恶,涤荡纯真,再重新释放,让该来的来,该走的走,该留的留。”三树继续说。
他的说话方式很特别,没有商量,没有沟通,仿佛只要说出口,就要按照他的话去做,没有更改的余地。
我摇摇头,没有接话。
“你不同意?”他问。
我继续摇头:“不是不同意,你得拿出一个具体的、让我相信的计划来,我看看是否行得通,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合作。现在,你一张口就要把我的身体裂变成三份,怎么裂变?什么时候复原?复原不了的话我是死是活谁管?大师,我肩上也背着一大堆责任,早就举步维艰。如果你再把其它本不属于我的东西堆上来,那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死,你就成了凶手,完全违背了藏传佛教的修行法则,对不对?”
对于三树要做的事,我尊重、配合、支持,否则也不会扔下张全中,追随对方而来。
藏传佛教修行者在苦寒之地闭关修行,参悟的都是天地玄机、人类难题。为此,这些人抛弃了所有的享受欲念,忘我修炼,一心向佛。
我相信三树要做的事是正确、正义的,但我此刻这条命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唐晚、连城璧甚至更多人。我死,就再也没人牵挂唐晚、拯救连城璧了。
所以,我不敢轻言为了某种教义献出生命,那是对别人的不负责。
“我先燃一炷香,看看天意如何?”三树说。
他拉开僧袍,从内袋里抽出一根半尺长、直径半寸的黑色藏香,右手拇指、食指在香头上轻轻一搓,那根香就缓缓燃烧起来。
“天意要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三树看着袅袅上升的青烟,自言自语地说。
我望着正前方的竹林,脑海中浮现出王老先生缓步走来的情景,忽然心有所动:“他从哪里来?如果今天是他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天、最后一个小时,他一定会有某种告别的仪式——竹林,他死之前去的是竹林!”
“到那边去,到竹林里去!”我腾地站起来。
“嘘,不要动,不要动!”三树低声吼叫。
我起身时带起了旋风,藏香上飘出的烟立刻被吹散。三树虽然及时用右掌挡在香头上,却没起什么作用。
“对不起,我先去竹林,马上回来。”我赶紧道歉,不等三树有所回应,便奔入竹林。
竹林空无一人,只有遍地斑驳的阳光。
通常情况下,济南的很多小区里栽种的都是普通青竹、毛竹、连根竹,成长快、竹叶多,短时间内就能制造出绿意葱茏的美景,让业主们满眼绿色,惬意生活。不过,这个竹林种的却是南海普陀山观音紫竹,在济南本地并不多见。
简单说,因为紫竹成本高、生长慢、竹叶稀疏且培育不易,很多绿化队都不会选择这类植物。只有那些浸淫于风水、玄学、相术的高手,才会费钱费力,培植这么大的一片竹林,借以增强自己在奇术方面的第六感。
我跑得很急,一进竹林,心情却突然放松下来,脚步也变得从容了许多。
竹林中有两米宽的鹅卵石步道,也有一米宽的花砖小径,更有半米宽的落叶狭路,纵横交错,迂回盘绕。
起初我走的是步道,三个转弯后,步道一分为三,变成了三条小径。
我停下来,谨慎地观察地上的脚印痕迹,选了左边那条脚印最新、落叶最多的小径。
前进二十米后,小径又一分为三,变成了仅能在竹林间侧身前行的狭道。
我没有费力思考,因为隔着竹林已经听到了潺潺的泉声,马上向着泉声而去。
过了两道竹枝屏障,一座日式八角凉亭出现在视野中。凉亭的基础很高,足有七、八米的样子,北侧挂着一条清洌的两米宽瀑布,水声正是从瀑布下的水池中传来。
“日式影壁墙、日式凉亭,很好,看来我找对地方了。”我终于放下心来。
不管是进竹林还是看凉亭,全都在第六感的指引下进行,没有任何道理、线索可讲。我信赖第六感,就像军犬信赖嗅觉一样,是天生的本能。
我大步走进凉亭,亭中没有石桌,只有一盘石磨。流水从石磨的磨心涌出来,通过一个扇形的斜坡流向亭子边缘的水道,形成了外面的瀑布。
石磨旁边放着一块半米高的青石条,上面已经被磨得铮亮,可见经常有人来坐。
这应该就是王老先生平时喜欢来的地方,也是他一切灵感的生发之处。
我在青石条上坐下,低头凝视着磨心。
济南各地多泉,这石磨涌泉一定是王老先生借用了天然泉眼改造而来。外地人看不出泉水与自来水的区别,而老济南人只要看一眼、闻一下,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在这里能领悟什么?”我皱着眉苦苦思索。
男婴的事必须解决,否则王家绝后是小事,一旦这种奇事传扬出去,必定会引发民众骚乱。
一阵风来,四周竹枝飒飒作响。
我向北看,瀑布下的池水满溢,形成一道溪流。小溪北去二十步,分为三路,一路向东北,一路向正北,一路向西北,各自没入林下。
“分开……道路、水路全都分开,全都一分为三,为什么?三跟什么有关?三国、天下三分?还是……”我苦苦思索,但现在没有一点踪迹可循,可能性成千上万,毫无边界可言。
老子在《道德经》里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难道,王老先生如此设置道路、水路的原因,就是希望达到“三生万物”的道理吗?让王家有无数条路可走、无数条水可喝?
第492章 甘丹寺三树大师(3)
竹林乱响声渐渐低了,另一个声音悠悠响起:“你终于来了,去除表象,独尊真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当所有伪饰被剥离,我们就能得到简单真实的东西,无欲无求,无我无天。唯有无求,才能达成心愿;唯有眼中无天,才能心中有天。心中有天,胸中无求,故能做到天心通、天眼通、天耳通。”
我没有请教对方的名号,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出声,只是给我某些深刻的启迪,以助力我的人生成长。既然如此,他是谁已经不重要。
“天生万物,各有不同,其智慧等级一目了然。龙生九子,亦各有不同,有的能腾蛟在天,有的只能深潜于渊。为何有这种情况?这是大自然的最根本规律,和而不同,类而不同。反观于人,中原有十数亿人,皆有头脸、躯体、四肢、手足,亦都有五脏六腑,都能喘气呼吸。其根本区别在于头脑、心智、灵性、感触,有这四点不同,有的人就能封相拜将,有的人能登基坐殿,有的人却在贫困泥沼中苦苦挣扎。要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首先要看你的命相,其次看你的天赋,最后看你的愿景。三者合一,就能一飞冲天。成功之后,还要再看你的福报,能不能承担得住这种无上的荣耀。欲戴王冠,先承其重。担不起的,就被王冠压死,从前努力得来的一切,瞬间云消雨散。”那声音*肃穆地响着。
在我感觉中,这声音似乎是来自王镇武老先生,又似乎来自另外的一个人。或者,那本是上天神谕,通过人的声音传达给我,让我更容易理解接受。
水声淙淙,忽高忽低,给那声音添加了一种灵性十足、荡气回肠的背景乐。
我闭上眼,把声音、水声、竹林风声全都容纳于耳中。
刹那间,我的思想跟着这些声音闪回到了趵突泉公园的李清照纪念馆。此瀑布声即是纪念馆庭院假山上的瀑布声,此竹林风声即是馆中曲径回廊右侧的竹林发出的。
我甚至能听到旅游团进来又走、走了又来的杂沓脚步声,更进一步,我又听到了导游们正举着无线麦克向游客介绍易安居士的坎坷一生……各种人声、天籁混合在一起,渐渐飘向天空,与晴空之上的白云苍狗混合在一起。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生命给世界留下的痕迹,世间女词人、女文学家多如牛毛,真能在历史上留名、留馆的,有几个人能与李清照比肩?同理,世间奇术师也是多如银河繁星,真正像徐茂公、袁天罡、李淳风、刘伯温那样左右历史的,又有几人?至于今日,江湖乱流浩浩荡荡,等到风平浪静之时,还有多少人能傲立潮头之上,俯瞰江湖兴替?”因为这些声音的存在,我联想到很多。
天下的水是共通的,而水声与水声只有大小、高低、疏密上的区别,其本质都是流水发声,毫无不同。
我听到此刻竹林中的水声,与东海水声、太平洋浪声、大西洋涛声亦没有区别。
“听一曲而晓古今杂乐,即为天耳通。通,指其中道理,而非表象。”那声音说。
“我想听到更遥远的声音。”我说。
“想听就听,何需口述?”那声音反问。
“我做不到,我听不见。”我低声回答。
我真正想听的是唐晚的声音,不但听,而且要能跟她通话,知道她此刻身陷何处,怎样才能救她出来。
“声音在空气中传播的速度是多少?光在空气中传播的速度是多少?心念思想呢?又是多快?”那声音问。
我知道对方要表达什么,那些理论已经明明白白地印刷在书里,供任何人阅读,但却解决不了我现在的难题。
“张开双掌,不必睁眼,用你的心去看。”那声音吩咐。
我默默地把双掌举起,竖放在自己眼前半尺之处。
每个人都了解自己的手掌、五指、掌纹,所以即使不睁眼,我也能想到自己掌心的纹路模样。
“去看。”那声音再次吩咐。
我低声回答:“我已经看到。”
“不,你没有看到,你以为看到,实际却是‘想’到。现在,不要空想,要用眼睛‘内视’,停止一切想法,只用你的眼睛去‘看’。”那声音说。
我按照他说的,停止脑部、心里的思考动作,让身体的一切机能运转都停下来,做到相对而言的“心静”。
心静了,我就觉得浑身有一股淡淡的凉意环绕,仿佛是站在冬夜的路灯之下,身上有光,但却毫无暖意。
那声音归于静默,四周只剩大自然的天籁之声。
我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心里一片黑暗。
猛然间,一点微光亮起来,大概就在我正前方半尺之处,比夏夜里的萤火虫尾部发出的光更弱,几乎不可见。
渐渐的,微光增强,变成了烛火。烛火再增强,变成了灯光,能够照亮五步见方的面积。
我仍然闭着眼,但这次却真正看见了自己的双掌。
当我依次屈伸十指时,此刻就能“看”到十指的动作。那种情形,就像一个射手把手指放在瞄准镜的前端一样,视野虽然狭窄,但将焦距调到尽头后,就能清晰看到手指上的细纹。
“去看你想看的东西吧!”那声音说。
我在他的启发下能够成功领悟“内视”,但他的语调中却毫无欣喜之意。
“唐晚?”我稍稍转动身体,唐晚就出现在视野里。
她身边的一切景物都令我感到熟悉,包括那辆轮椅。离开镜室前,她是坐在轮椅上的,不管是真病还是装病,那轮椅始终伴随着她。现在,她已经离开轮椅,正站在一排高及屋顶的白色书架前。
我没有开口叫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分开那么久,见过那么多女孩子,但唐晚一出现,我的全部感情就活起来了。她才是我生命中的唯一,没有任何人能取代。
她在翻阅一本厚书,全神贯注地翻阅,根本意识不到我在看她。
“她还活着,真好。”我情不自禁地连连叹气,但这是因喜悦而叹气,与哀伤、愁闷无关。
我试图看清她四周的环境,但除了书架和她本人,四周一切仍是黑暗,无论我怎样转动身体都没有效果。
“这已经是天眼通的极限,你要看的东西不是在深海,就是在深土,需要突破极厚重的物理壁障。久看伤神,停下来吧,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机会。”那声音说。
我舍不得“闭眼”,真希望就这样看着唐晚一辈子。可是,理智告诉我,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与其在这里看,不如抓紧时间想办法,尽快找到救出唐晚的生路。
就在我“闭眼、睁眼”的心灵转换之间,我又意识到一点,唐晚所处之地,是土、水交融的边缘。
我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大概来说,结束“内视、内省”时,我看到的景物迅速后退,唐晚和书架瞬间变得只有半寸高。也就在那时候,她所处的空间在我眼前一掠而过,然后我就睁开眼,眼中所见,仍旧是竹林、瀑布;耳中所听,仍旧是水声、风声。
“我看到的是什么?”我喃喃自问。
“是什么?”那声音也问。
我找不到声音的来处,那声音似乎是从每一棵竹子上发出又汇集起来的,东西南北,到处都是他。
“你一定也看到了,她是在一个巨大的海底倒立金字塔里,金字塔倒立在悬崖上,左侧是高不见顶的土,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海。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吗?如果镜室真的陷落在那里,即使盘古巨人再世,也不一定能扭转乾坤。”我被自己的描述打败了,因为那金字塔所处的位置实在太危险,只要一阵风、一重浪出现,它就会倾斜翻滚,落入深海。
金字塔本来是古代埃及人发明的最稳固的建筑物,重心平均分布于四边四角,每上升一层,边距等比减少,将上层重量稳稳地平均分散在下层。如果不是风沙侵蚀、人力破坏,那些屹立在开罗沙漠中的巨大建筑物将亿万年不倒,成为人类留在地球上的最坚固标志。
最坚固的另一端就是“最脆弱”,将最坚固的金字塔翻转,塔基向上,塔尖向下,那么它就变成了地球上最不坚固的建筑物。
我同时想到,太平洋中的马里亚纳海沟正符合我用“天眼通”看到的情形。
那海沟出现于大陆架边缘,是迄今为止人类发现的地球最深之处,而日本科学家更是从1965年起就发出了绝望的预测,日本最终将随着大陆架边缘的崩坏而滑入马里亚纳海沟,重蹈亚特兰蒂斯大陆的悲剧。
“如果镜室在那里……如果镜室在那里……”我连说两遍,无法继续措辞。
如果镜室在那里,单凭人力,不可能解脱。唐晚必死,镜室中困住的人必死,而镜室也将成为人类工业史的一个不解之谜。
我还看到,镜室右侧那深海之中,几万影子纷乱游动着,如春天的蝌蚪。那当然不是蝌蚪,而是东海中无处不在的鲛人。
“好了,好了,暂时停下来吧。要知道,世上有很多事是无法通过人力破解的,‘人定胜天’只是一句空话。古往今来,那些敢于逆天而行者,尸骸暴于荒野,被野狗往来啃咬,那就是天意的昭显。你停下来,听我说,气血归于五脏六腑之中,静下心来听我说。”那声音吩咐。
我从青条石上起身,绕着石磨逆时针踱步,一直踱到第十五圈上,翻滚的气血才归于平静。
哗啦哗啦数声,三树蹚着溪水逆流而上,出现在瀑布之下。
他手中仍然举着藏香,淡灰色的烟雾笼罩着他的全身,远远望去,如同一个巨大的移动马蜂窝。
“我找到了解决之道,你快下来,我讲给你听。”他仰面吆喝。
看得出,他一路走来非常辛苦,脸上疲态毕露。
我从竹林传声中获得启迪,似乎更能解决眼下的困局,比三树带给我的更为直接。
“你还等什么?下来啊?”三树连声催促。
陡的,他向四周巡视,似乎听到了什么。
“在这里,就是最好的沟通交流之地,你还想去哪里呢?你修行了半生,难道不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佛国’的道理?你越是加速狂奔,就距离真理越来越远。停下来,就像他一样,停下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不妄动,也不妄思,反复内省,从你的内心深处寻求答案……”那声音又响起来。
“时机如白驹过隙,越耽于等待,越再三错过。我试过,停下来思考之时,日月星辰早就天旋地转,根本不是我停下来之前的方位。每次停下,从前所做的工作,都变成了刻舟求剑。所以,我不能停下,必须奔跑,以勤补拙,才能赶上别人的成就。”三树回答。
我立刻意识到,他的回答很有问题。
如果他总是想“赶上别人”,那么一辈子都盯着别人的优点去努力追赶,以己之短,较人之长,永远都不会轻松快乐。
真正的修行者是自信、自足、自尊的一类人,每一轮闭关,都让自己从身体到精神变得更强大,这才是修行的意义。
“你错了,连他都知道你错了。来来来,让他告诉你,你为什么错了!”那声音大笑。
三树愣怔,不明所以。
“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每个人智商不同,所以不可能每个人都成为爱因斯坦或者毕加索。世上有一万个修行者,就有一万个成功奇术师。我们追求的是人人成功,而不是人人相同。大师,勤能补拙的理论只是适用于简单脑力劳动,一旦上升到奇术师的领域,则保守心灵、加强天赋才是最重要的。你刚刚说的解决之道是什么?难道也是效法别人的手段吗?”那声音既然已经点了我的名,我也只能尽量向三树解释。
身为密宗高僧,他的智商一定能超越爱因斯坦,只不过,接下来他应该改变人生方式和节奏,而不是做一辈子行脚僧。
三树摇头:“你说的我都懂,但我依然觉得,天生我材,必有奇用。五十岁之前,我要踏遍九州,然后回藏地去闭关修行。”
看起来,他是个很固执的人,很难被别人说服。
“你到底要什么?”竹林里那声音一声断喝。
“我要虹化飞天,让自己的灵魂思想融入众神。”三树回答。
虹化是藏传佛教中最尊崇的死亡方式,死者临终化一道长虹而去,身体炼化为舍利子,不跟俗人有任何瓜葛。
“你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虹化升天吗?对这个世界的责任和义务呢?你所在的寺庙培养你成为今日模样,就是为了等待你虹化,然后为世界留下一个子虚乌有的传奇?三树大师,如果每一位藏传佛教高僧都是你这种想法,不问世事,只求自我的超脱,那密宗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密宗诸僧与世界上那些极度自私的大富豪又有什么区别?”我连声问。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才是奇术领域长盛不衰的真相。
如果反过来,能力越大,越是聚集财富和势力,妄图成为古今第一人,那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那种霸主独夫有何区别?
天以万物予人,人无一物敬天。长此以往,天还会降甘霖、洒阳光吗?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还会风调雨顺、波平浪静吗?
我从前对藏密所知甚少,但很明显感觉到三树已经钻进了牛角尖,为修行而修行,为虹化而虹化,完全背离了奇术师的光明大道。
“我对这世界……已经尽到了最大的责任,活到现在,每一天都在为世界奔走。”三树分辩。
“奔走的结果呢?”我问。
“奔走是不需要结果的,过程就是一切。”三树的额头再次冒汗。
我知道,当他从牛角尖里跳出来反观自身,就会意识到思想上的巨大谬误。作为一名智者,无需别人指明,他就应该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现在流汗,是因为他豁然猛醒,为自己过去的欲念感到羞愧。
“不要说了。”我说。
“不要说了,呵呵呵呵……”竹林中的声音跟着说。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三树撕心裂肺地大叫,身子一晃,跌倒在溪水里。
溪水不深,只浸过他身体的一半,仿佛要将他“冰镇”一般。
我久居曲水亭街,自小就懂得用这种姿势让自己狂热的头脑迅速冷静下来,以达到持续思考的目的。
三树跟青魔手、陛下等人不同,他是藏密中人,自小接受修行成佛的教育,心里有着绝对的善恶界限。即使钢刀加颈,也不会踏过善与恶的分界线。
所以,我相信他最终思考的结果一定是好的、善的、对世界有益的。
藏密从吐蕃王松赞干布以下数千年永盛不衰,与其真诚、善良、仁慈、爱人的主旨是分不开的。唯有建立在那种思想基础之上,才会受到藏民的拥戴。
第493章 磨盘换命局(1)
竹林里只剩溪流潺潺之声,那对我造成深刻启迪的声音也静默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向四周望,揣想着王镇武老先生在这竹林里徘徊苦思的情景。他不死,坚持等待着传人出现,这种执着令人钦佩。只不过,世事难料,当他在转世、投胎的环节出现问题时,已经超出了人力控制范围,由“大善”反酿成“大祸”。
“嘿,我懂了,就是这样——”三树陡然间一跃而起,身上**的,十几处一起往下滴水。
他的样子虽然狼狈,但脸上却露出喜悦的笑容,双眼精光四射,可知心里的疙瘩已经解开。
“你等着,你等着!哈哈哈哈……”他向我一指,随即大笑着向竹林外飞奔。
我没有喝止他,因为我知道,此刻的三树已经不是十分钟前的那个他。
思想的运转速度瞬息间就能穷尽时间上的古今、空间上的宇宙。当三树仰面躺在冰冷的溪流中思考十分钟时,他或许已经想通了自身、人生、世界、宇宙的所有问题,与大科学家霍金所能想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的问题来了。”竹林里的声音说。
“什么问题?”我问。
“思想上的大问题。”那声音回答。
我昂然回答:“如果有某些事真的需要我做奉献,那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别人可以死,唯独我不可以?”
张全中带我来王家,是一个电光石火般的契机。王镇武老先生、三树、男婴的出现,更是连续点燃了迷茫前路上的三座灯塔。现在,是我独力向前摸索的时候了。
少顷,王宅方向突然传来了枪声。
枪声连响了三次,前两声短促而干瘪,很明显是*射击发出的。最后一声,沙哑粗粝,回声悠长,或许是土制*发出。
两分钟后,三树飞奔而来,肩上扛着一具遗体,左手中抱着一只襁褓。不必问,那必然是王老先生的遗体和王家的婴儿。
这次,三树没有在亭下停步,而是直接进了亭子。
“就在这里,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地,把一切都见个分晓——”三树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们不解决问题,那就没人能解决问题了。”
话音未落,竹林外喧哗声大作。
有女人边哭边骂:“挨千刀的,还我孩子,还我孩子,你把我孩子抢到哪里去了……还我孩子……”
有男人激愤地怒吼:“你把遗体弄到哪里去了?滚出来,滚出来!你在哪里?滚出来……”
三树抢走遗体和婴儿,王家人的激烈反应可想而知,口不择言,可以理解。
石磨一直都在缓缓旋转,磨心里的泉水涌出来之后,先形成一个近一百五十度的巨大扇形,然后才向亭下流去。
在那个清水漫溢形成的扇形中,细波粼粼,如同一幅铺在石桌上的上等熟宣,等待着大文人、大画师们挥毫泼墨。
“请吧。”三树向那磨盘指了指。
波光中忽然出现了一缕金色的光影,我向上看,原来亭盖中央有十几点镂空之处。
紫竹极高,枝叶交错,几乎把亭子遮住。从镂空处漏下的光影极少,必须等到风过竹林时将枝叶吹开,阳光才能覆盖亭子,所有镂空处都射下光影来。
有那么一瞬间,镂空的光影一个不少地落在磨盘上。
如果磨盘是静态的,那么光影就会在上面投射出一幅清晰可辨的静态画,但现在,磨盘、流水全是动态,连光影也不断地出现、消失、消失、出现,一切元素全是处于频繁的变化之中,令人目不暇给。
“什么?”我并不明白三树在提示什么。
“此时此刻,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力担大局了。”三树说。
我伸出双掌,遮挡在磨盘上方,截取那些变幻的光影。光影从我的指缝里漏下,更增加了磨盘表面光影变化的复杂程度。
“世事已然多变,如果再将种种变化辅以‘阴阳、阳阴、轮回、循环’,那么其变化的复杂性必定增加百倍不止。世事如棋局局新,阴司如磨磨新魂……”竹林中的声音说。
官大娘曾经说过,人死后过奈何桥、上望乡台、饮孟婆汤之后,下一步就是要过磨盘山,研磨重塑,成为一个“无思想的新人”,失去从前的一切,然后才能进入六道轮回投胎。
“磨盘山——”我想到这三个字时,平面的磨盘突然隆起,迅速成长为一座高五尺、直径三尺的迷你型小山。本来,磨盘的上盘只是绕着磨心做平面旋转,下盘则沉稳不动。现在,两扇磨盘都变成了“可动”的立体石球,两球接触点有一凸一凹的两片石槽,流水正从石槽里飞溅出来。
光影落在这小小的磨盘山上,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照着唯一的主角。
我意识到,王老先生的“不死”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其代价也许就是将在眼下的磨盘山上磨为齑粉。或者说,因为某种错误,这婴儿也无法幸免。
“喂,喂,还我孩子,还我孩子……”十几名男女逆溪流而上,跌跌撞撞地到了亭下,一起跪在水中。
另一侧,七八个精壮年轻人拎着短枪悄悄掩杀过来。
三树猛然间吐气开声:“定——”
亭子四周立刻出现了一层透明的帐幕,将年轻人隔在外面。任凭他们怎样撕扯,帐幕岿然不动。
“我们要做的,就是改变这个错误。”三树说。
王老先生的遗体躺在亭子右边,裹着婴儿的襁褓放在亭子左边。
“怎么改变?”我问。
“一个人走错了路,就必须倒回去重走。虽然浪费时间和精力,但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谁都知道,走回头路让人沮丧,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三树回答。
我明白他的意思,谁都不想犯错,可现在已经犯错。
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也就是说,张全中将我送到王家,实际就是“改错”的开始。
“开始吧?”三树又一次催促。
“为什么是我?”我俯瞰着那襁褓。
“无法解释为什么,只能说,眼下到来的,就是最后的选择。”三树说。
我摇头苦笑:“大师,你让我接受这样的选择?如果能够改变,我宁愿受磨盘山之苦的是我自己。”
“是吗?”三树问。
我点点头:“没错,我宁愿代他们进磨盘山,假如可以的话——”
磨盘球高速飞旋,看其气势,能够把放入其中的任何东西都研磨为粉末。
“好!”三树大叫一声,双手扣住我的肩膀,将我抛在半空。
光影射在我身上,仿佛十几支羽箭,瞬间在我胸口、腹部洞穿而过。我感觉不到痛,只感到自己在迅速下坠,如同高山顶上被猎人射中的飞鹰一样,一直坠下无底深渊。
我再次看到了那座磨盘山,但它不在亭中,而是屹立于天地之间,如同五岳高峰,仰头不见其顶,俯瞰不见其底。两只磨盘球也变得巨大无比,仿佛能将全世界的万人万物一起磨碎,重新缔造崭新的天地。
我浮在半空中,头顶极遥远处是青天白云,脚下极深邃处是泛着星星点点亮光的大地。
放眼四周,我能看到世界的边际,既能看清宏观,又能洞悉微观,视线前所未有的犀利,视界前所未见的清晰。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我扪心自问。
我是夏天石,我从曲水亭街老宅来,我要保护这个城市,保护我爱的和爱我的人,我要报仇——
在这种时刻,报仇的**似乎淡了。或者说,当我俯瞰大地、仰首宇宙的时候,一个人的生死、一个家庭的覆灭、一群人的荣辱都是小事。相反,推动这世界发展才是大事,让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每一群人都不再痛哭流涕、不再流离失所才是大事。
我忽然醒觉,二战时期那么多中华儿女前赴后继地奔向抗日战场,由孱弱的大学生、小家碧玉一直成长为纵横决荡、叱咤风云的战场猛将,都是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决心在里面,为天下人幸福而谋,为中华民族独立而战,其目标远大恢弘,其心志坚定不移,所以才造就了今日的繁华稳定中国。
前辈们老了,要想让中华民族持续发展下去,不再重蹈两宋、晚清丧权辱国的悲剧,就必须靠着年轻一代的崛起才行。
“我夏天石在此,邪魔外道,孰敢放肆?”我纵声长啸,举手立誓,“我夏天石甘愿为中华民族崛起而抛头颅、洒热血,一切胆敢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我的身体仍在下坠,深渊之下,竟然是冰冷的海水。眼前掠过的景物飞速变化,有五颜六色的鱼、墨绿色的海藻、嶙峋矗立的珊瑚礁、支离破碎的沉船残骸……
“我要去镜室。”我默默地告诉自己。
视野之内,终于出现了那倒立于海中悬崖边缘的金字塔形建筑物。
我从一扇敞开的大铁门进去,连续穿过三层门户,置身于一个冷冷清清的大厅里。
大厅里有着无数的落地窗,唐晚就站在其中一扇窗前。
窗外即是幽暗的深海,不断地有不知品类的大鱼悠闲地从窗外游过。
“唐晚。”我低声叫她。
她转过身来,看清是我,立刻向我飞奔,投入我的怀中。
短暂的拥抱之后,唐晚抬起头,来不及述说别后的相思之苦,直接先说要点:“东海海底大变,一千公里大陆架毁灭在即,将会造成沿海巨变。这是鲛人的复仇,以反击核设施海底爆炸带来的环境恶化。如果有办法,马上刺杀其首领,使其阵型大乱。海洋鲛人始终是人类大敌,必须彻底消灭。要做到这一点,唯有大国联手,才能完成。你不要管我,先去做大事,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紧紧地拥抱着唐晚,生怕一松手,这个梦又要醒了。
“天石,人类奇术师各自为战,根本解决不了鲛人的问题。至于当权者,则是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我相信你,也只相信你,能够化解这次危机。现在,赶紧走,离开这里,不要再牵挂我,要以国家民族为重。赶紧走——”唐晚从我怀中挣脱,向后退去。
她脸色苍白,双颊和下颏尖削,可见分开的这些日子里过得一点都不好。
“我一定救你出去。”我说。
唐晚摇头:“如果大陆架毁灭,救我出去也没意义,只不过是多苟延残喘几天罢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天石,只有救国家、救世界,我们和所有的人才有活路。”
“再见。”我没有迟疑,向后急退。
从前的那次分别是迫不得已,这次的分别却是为了去完成更伟大的事业。
第494章 磨盘换命局(2)
我离开了深海,当阳光重新照在我身上时,我又重回了那个亭子,站在王老先生的遗体和婴孩之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知为什么,我的身体变得异常沉重,像是突然间背上了两个巨大的包袱一样。
三树脱掉了鞋子,双耳、双手、双脚各夹着、握着、插着一根藏香,六道轻烟轻飘飘地缭绕飞舞着。
“王老先生,你预先留下这道‘磨盘换命局’,为的就是处理眼下的危机吧?你空有奇术,没有传人,这就是上天对你的惩戒。大概四十年前,你婚外包养了一个女人,隐瞒了所有人。后来,你和那女人到黄河边游玩的时候,她在河中掉进了沙窝,从此消失。这件事死无对证,但你心里有愧,久久不能释怀……”三树说着,六道香烟慢慢幻化为一个身材妖娆的年轻女人。
“是她,是她,曼琪,曼琪……”这声音是从我口中发出的,但说话的却是王老先生,而不是我本人。
“对,那女人的名字就是叫曼琪。如果没有这件事,你早就修行圆满、得道升天了。可惜,你永远无法消除自己的罪恶,必须为这件事付出代价。值得庆幸的是,你把所有奇术传给夏先生,已经成功赎罪,现在可以走了。”三树说。
我的左肩一轻,似乎包袱去掉了一个。
“还有你,及早醒来,将来做个保家卫国的好儿郎。”三树又说。
这一次,他的话应该是对着那婴儿说的。
我右肩也瞬间轻了,不再有任何包袱。
“现在,他们身上的责任全都落在你身上,希望你能担起这些包袱,不畏困难,持续向前。”三树说。
整个过程中,我虽然没有接触王老先生和男婴,但他们的灵魂却曾经附着在我的身体之上,我们成为了“三人一体”的奇怪组合,共用同一个身体。
他们离去后,某些东西已经沉淀在我身体里,变成了我的思想体系的一部分。
我不想探究刚刚三树主导的事,因为我已经获得了结果。
“我到这里来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三树说。
他挥挥手,那透明的帐幕消失,王家人涌过来,把遗体和男婴抢走。
“哇——”那男婴猛地大哭起来。
三树点头轻叹:“终于结束了,父是父、子是子,伦理纲常先要摆正位置才行。”
抱走孩子的女人们惊喜地大叫:“哭了哭了,孩子哭了,太好了,让他多哭一阵,锻炼锻炼肺活量也好。”
“夏先生,需要我解释什么吗?”三树问。
我摇摇头:“不需要,既然孩子已经恢复了清醒,我心里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只要孩子没事就好,无需解释。”
在平常人眼中,王家的死人、添丁只是一场闹剧。剧终,一切尘归尘、土归土,王宅恢复平静,一家人就能过上平安快乐的日子。
只有我知道,王镇武老先生的坚守究竟给这世界带来了什么。受他点化,我已经跨过了天眼通、天耳通、天心通的门槛,不再是门外汉,而是变成了门内客。
王家人并没有退出竹林,而是围着亭子,紧盯着我和三树。
我向王永帮招手,他犹豫了一阵,才缓缓走到亭前。
其实,唯物主义、唯心主义根本没有对错之分,就像世人皆知“条条大路通罗马”那样,奉行哪一种道理都可以,只要那道理是教导人“向善、行善”的。
“王先生,令尊王镇武老先生对我帮助极大,非常感谢。希望你将他厚葬以后,告诉我一个地址,我每年都会过去祭拜。”我恳切地说。
王永帮点头:“我会把父亲葬在南山公墓,到时候一定相告。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想请教二位,那个婴儿——我的儿子应该不会犯病了吧?以前常听人说灵魂附体,我总不信。按照唯物主义的逻辑,人死如灯灭,肉烂一滩泥。任何一种生物,只要失去生命代谢,就会腐化、腐烂,最终不复存在。我无法解释今天发生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希望两位能给我一个答案。”
谈及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的来源、区别、主旨、精髓,那将是两个庞大的哲学命题,根本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能说清楚的。即使是著名大学的哲学系教授,也无法精准地为王永帮答疑解惑。
“现存的、你眼中所见手中所持的就是最好、最恰当的,无需质疑,无需解释,无需求证。我们在接受现实的基础上,遇到问题,解决问题,顺利走完一生,这就是人生的真谛。王先生,你的父亲走得很安详,儿子很健康,这就已经足够了,不是吗?”我微笑着问。
杞人忧天者,所思所想毫无意义,只会徒增烦恼。尤其是像王永帮这种从来不信神魔奇术的人,要想让他短时间内理解奇术,比登天还难。
王永帮长叹:“我这么多年上学、上班、交友、过日子真的都是白活了,从前知道的那些道理在今天发生的这些事面前一丝一毫都用不上。二位,现在我明白了,唯物唯心,只是道理,不能站在一个极端反驳另一个极端,既不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不要焚书坑儒闭塞视听。从今以后,我也新生了——”
我为王永帮的转变而感到欣喜,可惜王镇武老先生已经仙逝,无法听到这个好消息了。
“那孩子很健康,放心吧。”三树说。
“是啊,祈愿如此,多谢二位。”王永帮由衷地说。
此刻,抱着孩子的是一个身体粗健的女人,而王永帮的老婆产后身体极其虚弱,被另外两个健妇架着,靠在一棵粗竹边休息。
“就这样,结束吧?”三树转向我。
我刚要回答,蓦地发现他的双眼眼角被两道血丝覆盖着,半边眼球都变成了血红色。
“血贯瞳仁”是凶兆,尤其是发生在某个复杂的奇术布局之中。
“大师,你没事吧?”我向三树的眼睛指了指。
三树摇头:“没事啊?我很好,没事。”
我沉吟了一下,低声吩咐王永帮:“王先生,让你的人把孩子抱回来我再看看。放心,只是看看,没有其它问题。”
王永帮没有犹豫,立刻向着那粗健的女子招手:“把孩子抱过来。”
这种情况下,他的老婆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挣脱了两名健妇的手,拦住了那抱孩子的女人。
“孩子哪儿也不能去,抱回家去,抱回家去!”王太太厉声叫着。
“只是抱过来给夏先生看看,不会有事。你们女人啊,鼠目寸光,就抱过来看一下,快抱过来!”王永帮怒冲冲地大喝。
王太太拼命摇头,已经被汗水濡湿的头发贴在面颊上:“不行,孩子不能给他们,这是我儿子,不能给他们!”
王永帮大怒:“他们不是坏人,是来帮咱们的。好了,别废话,把孩子抱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出了亭子,大步走向王太太那边。
“我们过去看,别再节外生枝了。”三树说。
我故意稍作迟疑,落在他后面,缓步走出亭子。
三树的出现是个意外,在一种相对稳定的风水格局中,意外挑起变局,变局之后的结果往往走向恶化。所以,风水师无论是看阳宅还是阴宅,首先要求一个“稳”字。
他出现,王氏一族的“稳”字已经被打破,无法维持下去。
王永帮绕过王太太,从那女子怀中抢过了襁褓。
“永帮,不要……不要把孩子给他们,不要给他们……”王太太哭号着,徒劳地伸手,抓住王永帮的衣襟。
王永帮使劲一挣,王太太扑通一声倒地。
三树越走越急,脚下生风一样,半分钟内就跟王永帮会合,将襁褓抱在怀中。
我冷静地跟过去,站在三树的侧后方。
“孩子很可爱,不是吗?事情也都解决了,对不对?”三树低头看着婴儿的脸。
此刻,他的眼睛更红了,眼珠已经被细密的红血丝完全包裹住,看不到一点原先的黑白颜色。
王永帮跟他隔得那么近,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这种奇怪的变化,只是呵呵笑着,陪在一边。
“把孩子还给他们吧。”我说。
“你不是要看吗?”三树问。
我冷静地回答:“好,现在我已经看过了,把孩子给他们,这里的事结束了。”
蓦地,三树双臂一抬,将襁褓高举在半空,吓得四面的王家人一起惊呼。
“还给他们?还给他们?这到底是谁的躯壳?我还给他们,谁还给我们?”三树狂吼起来。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三树的肩头,如果他要将孩子摔出去,必定先要肩头耸动发力。
这男婴是王氏一族唯一的希望,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那是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王夫人叫了两声,身子一软,昏厥过去。
“躯壳?躯壳?”三树慢慢转身,死死地盯着我。
他的眼珠已经被鲜血淹没,变成两个骇人的血球。
“放下他。”我只说了三个字。
“我的躯壳在哪里?在哪里?”三树厉声问。
我无法回答,因为这又是一次意外。
竹林里风声又起,但那启迪我的声音并未再现。
王家的人都愣怔地站着,不知该干什么。
就在此刻,迟迟未到的张全中出现了。
“人需要躯壳盛放灵魂,你要躯壳何用?”张全中一边大踏步走过来,一边漫声问。
“我为什么不需要躯壳?”三树扭头看着张全中。
“你知道原因,何必问我?”张全中反问。
我判断,三树体内藏着另一个灵魂,此刻就是那个灵魂在发声。
“我不知道!”三树左手抓着婴儿,右手在空中一挥,“在这里的,都得死,都得死!嘿嘿嘿嘿,都得死,每一根竹子下面,都得埋一个死人,那才满了三百六十一的圆满之数……嘿嘿嘿嘿,呵呵呵呵……”
风声渐大,把三树的狂笑声搅碎。
我环顾四周,发现竹林布局虽乱,却大致符合“横成排、竖成行”的种植原则,形如围棋棋盘上的格子。
三树提到“三百六十一”的数字,那正是棋盘横十九、竖十九条线交错产生的交叉点总数。
王氏一族的人加起来共三十一名,远远不足“三百六十一”之数。这竹林种植了很久,有可能某些竹子下面已经埋着死者,只差这三十一人了。
“这些人不能死。”张全中摇头,“今天,这些人我保定了。”
“你一条命只能替换掉一条命,说吧,替换谁?”三树恶狠狠地说。
我抢先插话,指着三树手中的男婴:“我来换,我这条命换他。”
婴儿脆弱,经不起折腾。再这样耽搁下去,等不到三树索命,婴儿就先没命了。
“你换他?好好,给你!”三树左臂一挥,将婴儿向我大力掼过来。
我右手接婴儿,左手勾住旁边的竹子。襁褓入手,我随即绕着那竹子连转了三圈,将三树的一掼之力轻飘飘地化解,以免伤到婴儿的内脏。
原先抱孩子的妇人被三树吓坏了,竟然想不到过来接回孩子,只是背靠竹子站着,全身瑟瑟发抖。
外面这么乱,婴儿却已经闭着眼睡熟了。
“死一个人就足够。”我望着三树。
“什么?”三树横眉立目。
“竹子的根都是在地底连通的,再大片的竹林也都是由一棵竹子繁衍而成。如果杀一个人埋在这竹林的任何一棵竹子下,那就等于将三百六十一棵竹子都埋过一遍了。所以,你说需要埋三百六十一人,实在是大错特错了。”我淡淡地回答。
“连根而生”是竹子这种植物的特征,任何一个有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
三树愣住,仰面向天思索了一阵,突然大吼:“你敢骗我?这些竹子不可能是连根而生,我现在就扒开来看!”
他弯下腰,双手抱住左近的一棵紫竹。粗略估计,那竹子的直径有碗口粗,埋在地下的部分超过三尺。要想拔起它,至少需要五百斤以上的力量。
被那凶恶灵魂附体之后,三树的力量增大数倍,双手同时上提,紫竹就被拔起来。
的确如我所说,竹子的根部衍生出六条粗根,向着六个方向延展。粗跟之外,另有无数细根,都被三树这一拔之力破坏。
“再往下,根更多。”张全中皱着眉提醒。
三树狂吼一声,丢下竹子,弯腰去扒树坑里的土。
张全中瞬间后退三大步,我也跟着他的动作后退。这种情况下,他每一个动作都有深意,无论进退,我只要照做就可以了。
啪啦一声,三树的头顶、双肩、腰部、膝盖同时闪出一连串刺目的火花。只有被强力电流击中,才会发生这种变化。果然,三树缓缓倒下,身上的衣服被烧出了十几个黑乎乎的窟窿,而空气中也弥漫着肌肉被烧焦的难闻味道。
三树倒下时,身上弹起一道黑影,瞬间隐入竹林深处。
黑影速度极快,如果我不是一直盯着三树,也许就要错过这个变化了。
第495章 磨盘换命局(3)
“都退出去,都退出去!”张全中大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有人向外跑,王永帮冲过去,把王夫人拉起来,扛在肩上跑出去。
张全中俯身看看三树,忍不住叹气:“劫数使然,我也没有办法,请不要怪我。”
我走近,看着三树焦黑的脸。
那电击力量太强,现在他的双眼、双耳、鼻孔、嘴巴都被灼烧为黑色,只剩喉部、胸部轻微的喘息起伏了。
“我来得晚,进入王老先生的卧室,找到了大量机关。竹林通电只是其中之一,如果遇到其它严重情况,这竹林就能变成修罗道场,再多敌人,都将同归于尽。”张全中解释。
那黑影即是敌人,但其离去并不值得欣喜,而是另外一场恶战的开始。
“我们到亭子里去。”张全中提议。
我探察三树的颈侧动脉,感觉气息吞吐还算有力,马上把他扶起来。
“他是弃子。”张全中又皱眉。
“弃子”是棋盘上最悲哀的棋子,落在盘上的唯一目的,就是被榨干利用价值后遭到彻底放弃,丢下去给敌人吃掉。
三树修行半生,沦为棋子,也真是可惜。
“他还活着,回亭子里说吧。”我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搀着三树,艰难地走向亭子。
张全中跟在旁边,并不帮忙,而是手搭凉棚,向四面张望。
回到亭子,我让三树靠着青条石躺下。
张全中绕着亭子检查,不时地弯腰撩水,搅起水声。
我希望能救活三树,让他回藏边去继续修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何况是救了奇术师一命呢?
“喂,夏兄弟,这是竹阵里的‘天元’位置,能量汇聚之地,不是大吉就是大凶。你看看他,能救就救,不能救咱们就撤。王老先生造了这个竹林阵,不止是为了修身养性,一定还有其它用途……”张全中沉吟着,仰面向上看。
任何人走进亭子,都会平视、俯视,极少有人想探究一下亭子顶上有什么。
当张全中向上看时,我立刻意识到,一切机关变化,都在亭子顶上。
“我上去看!”我把襁褓放在三树旁边,走出亭子。
亭子上沿最低处约有四米半,我攀着一棵竹子向上,爬到离地面六米的高度,双腿发力,踢在旁边的竹子上。等到栖身的竹子左右摇晃时,身体一缩一跃,轻巧地落在亭顶上。
此前,我知道亭顶存在镂空之处,此时才发现,除了镂空,亭顶边缘嵌着的八块青石板上还有八幅图画。
中国工匠掌握着极高的雕镂之术,那些石板画刻得十分逼真,以至于从身高、动作、脸部特征上就能知道那人是谁以及他要干什么。
真正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我从石板画里看到了自己。
亭子、竹林不知建于何年何月,最起码是在五年之前,这一点从紫竹的茂密程度、青石板上的苔藓深浅就能判断出来。
五年之前,我只是曲水亭街老宅里的待业社会青年,既不认识唐晚,也不认识张全中,更不认识王氏一族的人。那么,他们为什么把我刻在亭顶的石板上?谁又有这种未卜先知的奇术,将怀中抱着襁褓的我刻画得栩栩如生?
就在我脚边的青石板上,一个双手、双脚长着蹼的男人正在海中潜泳。他的前方是一艘巨大的沉船,船舷上有明显的日本太阳旗标志。
相邻的另一块青石板上,一面巨大的镜子竖立着,两边各站着一个男人,隔着镜子对视。或者说,那不是镜子,而是一个门框,里面的人跨过门槛就能出来,外面的人跨过门槛就能进去。
尤为奇怪的是,里面的人以大海、船舰、灯塔、潜艇、海岸线为背景,而外面的人却是以高楼大厦、城市版图为背景,这种“陆”与“海”有着强烈的对比,让我感觉到,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而是代表身后的全部世界。所以,想要跨过那道门槛,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幅画基于侧视角度创作,我看不清两个人的面部表情,但这种“两难”的情绪却是非常清晰地表达出来。
再有一幅画,则是一个男人孤独地飘浮于城市的上空,头顶有弯月繁星,脚下有万家灯火。
这幅画的主题应该是“孤独”,此人就算有通天之能,最终也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游离于红尘俗世的小确幸之外。
往好一点说,他是超脱世俗,遗世独立;往差一点说,他是被世界抛弃,也抛弃了世界。
可怕的是,这幅画中的人就是我。
如果这些青石板上的画昭示的是我未来的命运,那就真的让人感到惊怖了。
“那上面有什么?要不要我上来看?”张全中在亭外仰面叫着。
我点头:“是一些石板画,耐人寻味,值得一看。”
石板画对我的冲击太大,以至于让我忘记了竹林里的危机并未随着王氏一族的人退出而结束。恰恰相反,王永帮一行人退出后,有着足够的时间、空间、手段对付我们。
在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的分野上,王永帮更偏向于前者,因为这是他从小在学校里接受的正统教育决定的。
他笃信唯物主义,质疑唯心主义,那么为了维护自己的信仰,势必要彻底消灭后者。很多人都会做这种选择,王永帮也不例外。
在我眼中,王永帮是个懦弱的男人,做事畏手畏尾,其决断能力甚至比不上他的太太。于是,我忽视了他。忽视他的结果,就是马上引发了更大的危机。
张全中手攀紫竹向上提纵,几个起落就上了亭顶。
看到那些石板画之后,他的讶异比我更甚:“怎么可能有这些画?我来拜访王老先生十几次,他压根都没提过。手脚长蹼的男人代表谁?是鲛人之主吗?这幅画里对视的两人又是谁?最后飘浮于半空的人是……”
他抬起头望着我,我苦笑着点头:“不用怀疑,最后一幅画里的人是我。”
张全中搓手:“这个……真的很难说,石板画不是今日刚刚雕刻上去的,一定是王老先生提前预料到了今日之事,才……这样的话,到了最后,大家的结局已经不容乐观了。”
我跟王镇武老先生交谈太少,那男婴开口说话时,表达的意思也很笼统。现在,我觉得自己影影绰绰地知道一些事,但那层窗户纸没被捅破之前,一切都显得朦胧虚幻,飘摇不定。
“如果那就是结局,我认了。”我说。
张全中脸色沉郁,缓缓摇头:“夏兄弟,永远都别认命。一旦认命,这口英雄气就泄了。”
我向亭顶中间走,看见了至少十七八个镂空点,阳光就是从那里穿过,落在石磨上的。
人在亭中仰视,看到的是镂空图案的反面,无法辨析那是什么图形。现在,我从正面看,图形一清二楚,那是一张分为两个半球的世界地图。
当欧美航海家绘制出第一张圆球状世界地图时,世人对于地球的认知就被刷新,于是所有国家的地图册上都会出现这种东、西半球地图,点线标识大同小异。
王老先生把世界地图刻在亭顶,使得光线透过其中的十几个点射向石磨,而石磨又是不停旋转,将静态的图案变成了动态。最终,他能获得什么样的效果?他处心积虑建造这样一座亭子,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刹那间,我想到了石磨变成磨盘山时的诡异场景。
磨盘山是圆的,地球也是圆的。
磨盘山在旋转、研磨,地球也在自传、公转。
磨盘山由两半半球组成,欧美航海家首次拟定的地图也分为东、西两半球。
一切不是巧合,都是王老先生刻意制造出来的。而且,他使用了阳光这种天然线条,把亭顶的世界地图和亭里的石磨连接起来,一定是要告诉我们一些开天辟地、醍醐灌顶一般的跨世纪真理。
“张先生,你领悟到什么?”我扭头看着张全中。
他的视线在石板画、地图之间来回挪移,眉头始终紧锁:“惭愧,我一时半会儿还是领悟不了王老先生布下的玄机。”
“地球是旋转的,世事恒久变化,不要用一成不变的眼光看问题。我们的视角变化时,问题也在变化,必须用动态的眼光去观察动态的事件,才能有所领悟。就像现在,天在动、阳光在动、透过小孔的光线在动、磨盘在动、水在动、地球在动、一切宇宙星体全在动。更重要的是,你我的心都在动。王老先生要告诉我们的,就是——”
我的话还没说完,四面光线突然一黯,白天瞬间变成了黑夜。
大概在三秒钟后,我意识到不是天气变了,而是亭子正在急速下坠,陷入地底。亭子一定是构建于某个电动平台上,否则其下落速度不可能如此迅速。
我向上看,头顶天空瞬间变成一个脸盆大的圆孔。
“来不及了!”张全中只说了四个字,就默默闭嘴。
在这种急速下落中,任何人力都可不能发挥作用,只能被动下坠,等待亭子停下来。
我把右手食指、中指搭在左腕的脉络上,凭着脉搏跳动计算时间。我的心跳大约是每分钟七十五次,大概计数为三百次时,亭子下坠之势减慢,然后缓缓停止。
向上看,洞口早就看不见了,只剩黑漆漆一片。
张全中靠过来,低声问:“你想到了什么?”
刚刚的不断下坠中,我做了最坏的打算。矿难事故中,工人乘坐的吊篮也会这样直线下坠,最后轰然落地,所有人连全尸都保不住。现在,亭子停住,我也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还活着,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我想到,一切都是王老先生留下的后手,但发动机关的有可能是王永帮。他把我们弄到这里来,肯定是希望我们永远不要活着上去烦他。”我回答。
婴儿、三树、石磨都在亭子里,如果是王永帮打开了机关,那他连婴儿都不要了,丝毫没有投鼠忌器的担忧。
此人心狠手辣至此,跟宅心仁厚的王镇武老先生没有任何遗传之处。
“我也觉得是王永帮,他很反感无法用唯物主义理论解释的事,所以对奇术领域的人和事一律排斥。男婴带着记忆出生,生下来就能说话,一定会被他视为妖孽。王老先生是奇术师,不但返老还童,还种下了这么一大片紫竹,大概王永帮早就不耐烦了,恨不得全都清理出去,只剩一片空地。好了,现在他的目的都达到了。”张全中说。
我们陷落在这里,除了等待救援,已经无计可施。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我缓缓地调整呼吸,不敢有丝毫大意。
忽然,我的左侧有了青色的亮光,惨惨淡淡,鬼火一般。
我转过头,向亮光处望。
亮光与我之间的直线距离约十五米,中间隔着一条狭长的青色甬道。
我静待了片刻,缓缓地走向甬道。
张全中跟在我的身后,一言不发。
甬道很坚实,是青石板铺砌而成,散发着冰冷的潮气。
四周如此黑暗,甬道如此悠长,我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前进。
我听见身后张全中沉重的呼吸声,像他那样的人在这种环境里也是如此紧张,可见情况是多么危急。
又走了一阵,张全中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要不要停下来?退回去,我感觉情况十分不妙呢。”
我轻轻摇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老先生在竹林里设下这样的机关,一定别有深意。如果我们就此回去,只会困死在深井,反而不如笔直前行,找到事情的源点。”
张全中叹气:“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真是意外,太意外了!我好心好意为了王家,却被王永帮出卖了,看起来,好人做不得。”
我苦笑一声,没有应答。
张全中并非好人,从我们合作了这么长时间来看,他每做一件事都经过严密的计算,其中包含了很复杂的利益驱使。我不相信,他到王家来只是为了帮助王家解决问题,但是在这种时候,争论是没有用的,大家只能精诚合作,才有可能找到生路。
在地底建造这么长的甬道,人力几乎无法做到。所以,按照社会惯例,一切不能用物理知识解释的问题,都会归结为奇术。
走到亮光下,我才明白那只不过是一颗嵌在石壁上的夜明珠。从它下面右拐,是另一条甬道。同样,甬道尽头的石壁上也嵌着夜明珠,散发着同样静谧而诡异的青光。
反复曲折了五次,我和张全中踏入了一个四壁皆是书架的宽大石室。这一次,室顶嵌着七横、七竖共四十九颗夜明珠,亮度大增,足以让我看见书架上那些古籍的名字。
能够被主人珍藏于地底的书籍一定是世间少有的珍本,我大略扫了几眼书脊,除了老、庄、孔、孟的著作,另有墨家、法家的一些失传著作。
走近看,所有书脊都是玉帛装订、毛笔抄录,一笔一划,工整之极。
石室已经是甬道的尽头,室内除了我、张全中,就只剩下四壁古书了。
“为什么要诱引我们来这里?难道秘密都藏在这些书里?”张全中狐疑地问。
我们都没有举手触碰那些书,即是珍本,年代必定久远。冒然翻动,只怕这些大好古书转眼间就要变成碎片了。
“只能说,是王永帮给我们帮了倒忙。这里是王镇武老先生设置的地底别院,平时不让任何人进来。如果不是王永帮故意陷害,我们此刻早就轻松离开竹林了。”我低声回答。
石室中央有两块长方形条石,曲尺形摆放,竟然像是一只转角沙发。
我和张全中坐下,自然而然地向着对面的书架。
如果在现代的起居室布置中,有沙发就会有电视机,主人和客人面对电视机坐着聊天。
我正想着,眼前一花,一个虚拟人像凌空出现,正是王镇武老先生。
那人像十分逼真,又加上我们处于极度的困惑不安中,所以刹那间就有“原来你在这里”的惊诧感觉。
“欢迎来到这里,这是我的地下迷宫,聪明人找到想要的宝藏平安归去,贪婪的人一无所得,连命都留下。不知道在座的各位,究竟是运气好还是坏?”王老先生洒脱地开口。
他穿着一身黑缎唐装,袖口、纽扣、下摆全都掐着金边银线,气势凛然,桀骜不凡。
这段录像不知保存了多少年,至少那时候,王老先生耳聪目明、身体康健,根本不是临终前的样子。
“或许大家不明白,为什么要将大家请到这里来?原因只有一个——未来。我说的未来是大环境、大地球,而不是小家、小国鼠目寸光的筹划。毫无疑问,从1945年至今,世界冷战格局都在变化,有些规则分崩离析,不再使用;有些规则蓬勃发展,越来越完善。所以,规则的制定是大事,任何年代任何事情,规则定了,步骤也就拿捏准了。大家说,是不是?”王老先生的话说得极具煽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