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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飞天     奇术之王txt下载     奇术之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1章 官大娘家呕血符(1)

    1官大娘家呕血符

    果然,官大娘的眼睛没有闭上,而是微微睁着,斜视着那地上的鲜血巨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呕血符”是走无常者最后的智慧凝结之作,其中蕴含的无尽智慧不亚于深山宝库。

    我弯下腰,慢慢地替官大娘抚平了眼帘,低声祈愿:“大娘,好好去吧,您为曲水亭街的老百姓做的事,大家一定都铭记在心,绝不会忘。愿您在九泉之下能够平安喜乐,早进六道轮回,往生极乐世界。”

    官大娘的一生只求付出,不求回报,老城区的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受过她的恩惠。这样的人,应该有好报才对。

    我回过头,看那巨符的右下角写着我的名字,歪歪扭扭的,但能认出是“夏天石”三个字。由此可见,巨符是官大娘特意留给我的。

    “事情最后搞成这样,真的是始料未及。”唐晚摇头叹气。

    “这是命,怪不得谁,也没有人能改变。真要有缘分,这辈子酬不完的情,下辈子再续。。”不由自主的,我引用了官大娘从前经常说的话。

    曲水亭街的人重感情,不管哪家有白公事,家里的人都哭得死去活来的。每到那时,官大娘就用这句话去劝解。

    唐晚搓搓手,指着地上的名字:“官大娘点名留给你的,我去外间,等你慢慢参悟。”

    我没有强留,死者为大,当着官大娘的面,我们必须遵从她的遗愿。

    “好。”我点点头。

    “当心,当心!”唐晚又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转身向外走。

    “唉……”恍惚中,我听到了官大娘的轻叹声。

    “什么——”唐晚倏地回头,我们两个一起盯着官大娘的脸。

    她的脸上的确留下了“吁气”的痕迹,原先两腮略鼓,现在全都瘪了下去。

    唐晚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在我转身的刹那……她似乎做了个‘松一口气’的动作,难道说,我们刚刚所做的,正好遂了她的心意——她的符是留给你的,我出去,让你自己参悟秘密,正是她所希望的?”

    我点头:“这是唯一的解释,其实我刚刚替官大娘合上眼帘也是多此一举。她不合眼,只是为了亲眼看见我能如期到达这里,守着这张呕血符。现在,她终于可以安心去了。”

    唐晚双掌合十,向官大娘的遗体深鞠一躬。

    “当心——”她向屋中四壁环视,“不知还有多少未知的怪事等待着你。”

    “你也一样,当心。”我说。

    唐晚走出去,门帘翻卷,渐渐归于平静。

    那张符所用的笔画极多,有些笔直如枪,有些弯曲如蛇,还有一些,竟然像是日本文字,与我此前所见的符箓有些不同。

    我还发现,符被两条横线分为上下两半,而这两条横线之间是半尺距离的空白。

    粗略看,一张符竟然可以当作两张来用——当然,按照这一行的规矩,走无常者不可能在同一件事上使用两张符。符即是她发出的法令和判决书,前后发出两张符,则等于朝令夕改,是这一行业内的大忌。

    “这是一张符,每一笔画都是有意义的。”我绕着这张符转了一圈,从不同角度去观察它。

    当我走到门口对面的时候,站在官大娘的远端,低头看着这张符,隐隐地发现,符中带有阵阵杀气。

    我不禁骇然:“官大娘以血作符,符带杀气,表达的是她心中的杀机吗?”

    回想官大娘的过往,她替百姓驱鬼辟邪之时,言辞的确杀气凛凛,直斥孤魂野鬼速速滚开,保得中邪的百姓个个平安。除此之外,她待人还算和气,从未跟人争执激斗。

    “她要告诉我什么?”我的视线沿着血符向前,慢慢落到官大娘身上。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真正的“天机”也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一旦由言语中泄露,就会变成一场灾难。摆在我面前的,已经成了一个无声的哑谜,必须限时破解,否则就会贻误战机。

    官大娘的眼睛已经永远闭上,不会再看顾着曲水亭街和老城区的百姓。可惜的是,她一身的奇术竟然无人继承,自始至终都没有收徒,以传承毕生所学,这不能不说是奇术界的一个巨大损失。

    “她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她的死亡一定有其原因——”我脑子里不断地盘旋着这两个问题。

    眼前的血色太过刺眼,于是我闭上眼睛,稍作休憩。

    蓦地,我心中有灵光一闪:“如果将血符看做是血染的地图,又该如何?”

    按照普通思路,官大娘是走无常者,她所画出的每一幅公开图画,都会被人第一时间看做是“符”。

    当唐晚告诉我“官大娘死前留符”的时候,她确信画在地上的是一张符,而我也沿着她的思路,把铺在地上的所有字符都当做一张“符”来看,却从未把它与“地图”联系在一起。

    我没睁眼细看,免得那纵横交错的血色再度扰乱了我的思路。

    假如这是地图,那么中央空白之处一定代表的是条河流,并且是极宽、极长的,这才符合地图的基本要素。

    既然是地图,则必定符合“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规矩,则充满杀气的一方是驻守在河北面。反之,河南岸的一方就变成了被动的防守者。

    “那些字符……日文!”一旦大方向确定,细节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顷刻之间,我把整张符解释为一场发生在中国人与日本人之间的战斗场景,日本人坐拥杀气腾腾的先进武器,屯重兵于河北,只需一声令下,就要跨河南渡。此时此刻,身处南岸的防守者毫无声息,自地图中也看不出任何固若金汤、誓死守卫的意思,好似只剩空城一座。

    纵观中日战争历史,同样的场景曾在中国大地上出现过多次,当日*蹄呼啸而至之时,三千里河山之上只剩空城,没有一兵一卒守在城头抵抗,大好城池,全都被日军兵不血刃、未费一枪一弹占领。

    当我看到那表示河流的空白之处,立刻想到,那应该是爆发在黄河两岸的战斗,跟我太爷爷与桑青红有关。

    人的思维是最奇异的,一旦开始跳跃前进,则第六感变得无比敏锐,能够将很多未知事件迅速连接起来,得出唯一的答案,也是最正确的答案。

    从医院开始,官大娘身上便承载了太多疑问,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笼统解释,就是——“她是走无常者,体内可以寄居无数灵魂,成为生与死之间的摆渡之舟,迎来送往,自由穿梭。”

    我希望她能告诉我更多,但这些跟“生死、阴阳、轮回、转世”有关的事不是流水线上印刷出来的报纸,只要想看就能看到。

    那应该是一种奇特的缘分,有缘者才能妙手偶得,其他人即便相隔咫尺,也只能是视而不见。

    “甚好,甚好,你终于还是领悟了其中的道理。这样,我去就去得安心了。”官大娘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抬头,不敢睁眼,生怕那声音如同梦里的鸟鸣,一睁眼就全都消失了。

    “大娘,你……你还在吗?”我迟疑地问。

    官大娘没回答,但我分明听到了她的叹息声。

    “大娘,我还是不知道,你究竟要教给我什么?”我用耳朵试探官大娘的位置。

    刚刚那声音并非从她倒下之处传来,而是来自空中。

    我能觉察到,那声音缠绕于梁上,不再是无形无影的声波,而是袅袅不绝、翩跹绕梁的青烟。

    “教给你什么?我要说的,全在这里。你再问,我也词穷。就连这张图,好多年来我脑子里也只浮出一半——强敌兵临北岸,我军如之奈何?”官大娘说。

    “如之奈何?”我缓缓摇头,“要打,无人可以调派;要降,难当千古骂名。无论是打还是降,都是死路一条,所以守城者只能选择弃城而逃,一路南下。这是历史,也是现实。”

    抗战八年,中国人在国际大舞台上轮番表演,既有血性昂扬铁骨铮铮的男儿,也有卑躬屈膝认贼作父的汉奸。他们依据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做出选择,让中国历史变成了光荣与耻辱交替上演的舞台戏。上学时,老师也曾向我们提问过,如果抗日战争再度重演,我们到底要站在哪一派?其实中国人人人都该自问,到底自己能在战火纷飞的八年抗战中担当什么角色?

    全球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历史轮回永远不会中止。所以,同样的难题仍然有机会摆在所有国人面前——

    “你也无法选择?”官大娘问。

    “我当然选择决死一战。”我斩钉截铁地说。

    “螳臂当车而已。”官大娘叹气,“老济南人常说,没有金刚钻,怎么揽瓷器活?你要战,拿什么战?”

    我无言以对,想到老宅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最后竟然要依靠燕歌行这个外人来收拾残局,不禁羞愧难当。

    “孩子,中国古人创造了无数兵法战策,就是要教育后人必须用智慧和勇气消灭强敌,而不是以卵击石——当我领悟到那幅画的下半段时,才明白这个道理。”官大娘又说。

    我回忆代表着河南岸的那半幅画,一时之间,听不懂官大娘的话。

    “那只是空的岸、空的城,有什么用?”我立刻问。

    官大娘的声音随时都可能消失,因为她的**已经死亡,只剩灵魂,细若游丝。

    “空的岸,空的城,有什么用……”官大娘重复我的话。

    我脑中一亮:“空的城,空城计?”

    三国时的大智者诸葛孔明曾经凭着一座空城吓退了司马懿率领的二十万大军,留下了令全球军事家拜服的“空城之计”,创造了中国战争史上“无兵剩大军”的奇迹。

第32章 官大娘家呕血符(2)

    “甚好,甚好,你终于还是领悟了其中的道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样,我去就去得安心了。”官大娘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抬头,不敢睁眼,生怕那声音如同梦里的鸟鸣,一睁眼就全都消失了。

    “大娘,你……你还在吗?”我迟疑地问。

    官大娘没回答,但我分明听到了她的叹息声。

    “大娘,我还是不知道,你究竟要教给我什么?”我用耳朵试探官大娘的位置。

    刚刚那声音并非从她倒下之处传来,而是来自空中。

    我能觉察到,那声音缠绕于梁上,不再是无形无影的声波,而是袅袅不绝、翩跹绕梁的青烟。

    “教给你什么?我要说的,全在这里。你再问,我也词穷。就连这张图,好多年来我脑子里也只浮出一半——强敌兵临北岸,我军如之奈何?”官大娘说。

    “如之奈何?”我缓缓摇头,“要打,无人可以调派;要降,难当千古骂名。无论是打还是降,都是死路一条,所以守城者只能选择弃城而逃,一路南下。这是历史,也是现实。”

    抗战八年,中国人在国际大舞台上轮番表演,既有血性昂扬铁骨铮铮的男儿,也有卑躬屈膝认贼作父的汉奸。他们依据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做出选择,让中国历史变成了光荣与耻辱交替上演的舞台戏。上学时,老师也曾向我们提问过,如果抗日战争再度重演,我们到底要站在哪一派?其实中国人人人都该自问,到底自己能在战火纷飞的八年抗战中担当什么角色?

    全球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历史轮回永远不会中止。所以,同样的难题仍然有机会摆在所有国人面前——

    “你也无法选择?”官大娘问。

    “我当然选择决死一战。”我斩钉截铁地说。

    “螳臂当车而已。”官大娘叹气,“老济南人常说,没有金刚钻,怎么揽瓷器活?你要战,拿什么战?”

    我无言以对,想到老宅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最后竟然要依靠燕歌行这个外人来收拾残局,不禁羞愧难当。

    “孩子,中国古人创造了无数兵法战策,就是要教育后人必须用智慧和勇气消灭强敌,而不是以卵击石——当我领悟到那幅画的下半段时,才明白这个道理。”官大娘又说。

    我回忆代表着河南岸的那半幅画,一时之间,听不懂官大娘的话。

    “那只是空的岸、空的城,有什么用?”我立刻问。

    官大娘的声音随时都可能消失,因为她的**已经死亡,只剩灵魂,细若游丝。

    “空的岸,空的城,有什么用……”官大娘重复我的话。

    我脑中一亮:“空的城,空城计?”

    三国时的大智者诸葛孔明曾经凭着一座空城吓退了司马懿率领的二十万大军,留下了令全球军事家拜服的“空城之计”,创造了中国战争史上“无兵剩大军”的奇迹。

    在很多哲学家眼中,诸葛孔明的“空城之计”饱含着老子“有无相生”的深邃哲理,空前绝后,震古烁今。

    如果这幅血画是要告诉我“空城之计”的道理,我又该从那个步骤开始入手学习呢?

    “官大娘——”久未听见官大娘发声,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她遥遥地回应我,声音已经在十几步之外。

    “官大娘,先不要走,你留下的这画究竟藏着什么玄机?”我深恐自己不能领悟血画的秘密,浪费了官大娘临终前的心血大作。

    “我……死的日子……已经到了……生命只是躯壳……平凡的人搭成梯子,送……智者……飞天……一飞冲天……”她的声音越飘越远,到了最后,似乎已经隔了百步。

    我不得不睁开眼,明知“说话的官大娘”是不可见的,但此刻就算不睁眼,却也留不住她。

    屋内一切,毫无变化,官大娘倚靠在床边,姿势一动不动,只怕体温已经消失。

    我睁眼要见的不是她,而是那绕梁不绝的声音。

    “官大娘,官大娘,官大娘——”我连叫三声,却再也得不到回应,不禁垂下头来,沮丧不已。

    这一次,我看透了半幅画的含义。

    这半幅画的意思是:就在河北岸,日寇陈列重兵巨炮,剑指河南。日军队伍中不乏架设浮桥的工程兵好手,面对水流并不湍急的黄河,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搭起浮桥,供大部队通过。更何况,重炮射程极远,河南岸根本就在轰炸范围之内。以当年**的防御能力,顷刻间就要在枪林弹雨中灰飞烟灭。血画之中的日文字符有“准备、射击、过河”的意思,可以想象,战斗一触即发,河北岸的日寇即将强突过河,直扑济南城。

    没错,这里说的正是日寇南侵的渡河之战,根本无需任何文字说明,图画中的纵横笔迹,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河南,济南城中,数万百姓如同风中之烛,向天、向神佛默祷着自己的命运。

    历史上清晰记载,日寇渡河之后,济南人民即陷入了比“五卅惨案”更甚的水深火热、熔炉倒悬之命运。

    当此时,如果能有英雄人物横空出世,在这凛冬的黄河岸边狙杀敌酋、阻击日寇,也许能改变彼时济南城的命运、济南人的命运。

    历史的车轮早已经碾过1937年,没有人知道那年日寇的渡河之战是顺是逆——“官大娘知道吗?或许知道吧,否则她在临终之前留下这样一幅鲜血淋漓的画是何用意?若她真的知道,又为何匆匆逝去,不留真相?”

    血符之中,似乎藏着无数阴阳计算,但是,以我目前对于阴阳之术的理解,却又无法准确地窥到其中端倪。

    官大娘留下了血符,同时留下的却也是无穷无尽的谜题,把本来就复杂的事态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门外,唐晚一直沉默无声,似乎已经悄然消失。

    我再度低头凝视血符,代表着黄河冬水的那片空白越发显得空旷而瘆人。

    历朝历代,哪个王朝都曾将大江大海当做是抵御敌人的天堑,无法逾越,永不消失。可是,那么多次的历史朝代更迭却又明白无误地说明,天堑根本不可倚靠,任何所谓的天险都只是守卫者一厢情愿的谬误认识。

    那么,济南历史、抗日历史都说明了,纵贯中国大陆的黄河与长江,谁都没有成为失败者的救命符。恰恰相反的是,进攻者成功地利用了守卫者的惰性,以奇兵突袭,将天堑撕开缺口,最终血洗古城,在中国历史的耻辱柱上,几度刻下失败者的姓名。

    我站在血符旁边,看着那一大片代表着河北岸日寇重兵的日文字符,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恐慌渐渐在我的心头弥漫开来。只怕当年,这样的恐慌也一样弥漫于济南城百姓的心头。

    战火不仁,将天地百姓视为刍狗。

    今日之我,也深刻地体会到了战争在老济南人心里留下的创伤。

    官大娘为何留下这样的血符?她要告诉我的、要留给世人的到底是什么?

    更令我讶异的是,空地之南,一直呈现出静悄悄的状态。所有线条都是混乱而模糊的,或交叉,或曲行,或先合后分,或先分后合,极度混乱,毫无章法。

    我知道,任何符箓一旦写出来,就是要表达某种意思。

    在那一片混沌之中,必定隐含着最高明智者的巅峰意识。

    我恨自己的愚钝,不禁想到:“如果唐晚也在这屋里,听到官大娘的声音,是不是能够领悟得比我更多一些?”

    一念及此,我走向通往外屋的门口,预备挑开那布帘叫唐晚进来一起参悟。

    我的手指触到那门帘,骤然间倒吸一口凉气,由指尖到肩膀全都僵住。

    那门帘的样子不知何时变了,颜色灰白,花样皆无,应该是洗过了几百次,经纬分崩离析,再经几次风雨,也许就要变成碎片了。

    “这不是……刚才的门帘!门帘怎么会变样?除非……除非这时间和空间都变样了——除非外面的曲水亭街也已经变了人间!”我僵直地站着,一时间竟然没有勇气撩起那轻若无物的老旧门帘,生怕一抬眼,看见的已经是物是人非的陌生年代。

    “唐晚,唐晚……你在外面吗?”我隔着门帘悄声地问。

    帘外没有应答,静悄悄的,似乎唐晚已经离开。

    我侧耳倾听,那些本该能隐约听到的车声、市声也消失了,这小小的屋子里只剩我的粗重喘息之声。

    “如果走出去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我还能退得回来吗?”我喃喃自问。

    我想抬手擦汗,但掌心里已经满满的全是冷汗。

    之前,我看过太多穿越时空的资料,时空之门洞开之时,哪怕是走错一小步,都有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轮回,与这世界永别。

    我踌躇着,再次环顾屋内。

    官大娘已殁,不会再给我任何启迪,只有地上那还未破解的半张血符,静静的覆盖在青白色的地面上。

    我又想到,老宅那边还等着我回去撑场面。除了我,谁都不会披麻戴孝送爷爷出门,再耽搁下去,只怕邻居和宾客们就要聒噪起来了。

    “唐晚,我现在就要出来了。”我提高了声音再叫。

    虽然没有听到唐晚的应答,我仍然坚决地挑开了那道布帘。

    几十年前的手工土布与现代工业产品线上下来的新布有着巨大的区别,指尖掠过帘子的时候,感觉到它的边缘粗硬得像一把钝了的柴刀。

    帘子挑开,我并没有跨出去,而是双足发力,稳稳地站定,抬眼向外看。

第33章 官大娘家呕血符(3)

    门外果真变了样子,竟然出现了一座空旷的大屋,屋内一切全都是青灰色的,应该是一座古旧的大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地面铺砌着巨大的青砖,每一块都有两尺长、一尺宽,严丝合缝,规规矩矩。

    青砖之上,东一堆西一堆地散落着不少白沙黄土,每一堆上都插着一面半尺长的三角旗帜。那些旗子是用彩纸剪成,旗面上画着笔迹凌乱的符箓,而且旗脚的方向全都一致。

    我的视线远端站着一个人,而在更远处的墙边,则是一人高的供台,上面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神像,居高临下,俯瞰一切。

    唐晚没在这里,而且我断定,这里也已经不是辘轳把街的官大娘家。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中,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

    我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真的想不出今天的济南城里哪儿还有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古旧大庙。而且,远处那男人的衣着打扮也是只能在民国电视剧中出现的——灰布长衫、圆口布鞋、圆顶礼帽……他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那个时代已经远离了今天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济南城。

    “我该怎么办?”我踌躇不决,手肘抵着门框,陷入进退两难之境。

    看得出,插着小旗子的土堆不是简单排列的,而是遵循着复杂的阴阳法则构成了一个秩序井然的奇门遁甲之阵。布阵的,当然就是那长衫男人。看他的气度与面相,一定是位学识渊博、心思缜密的高人。

    “天到这般时分,该发生的为何还不发生?”长衫男人忽然沉声自问。

    他的声音极为动听,并非土里土气的济南口音,而是半文半白的北方官话,介乎于北京话、东北话之间。

    “风化为地、雨化为水、阳化为阴、雄化为雌——唉,难道这一战,我们这城,就要亡了?”他将脚下的一捆小旗子抱起来,俯视阵势,皱着眉头,久久没再发声。

    他没看见我,或者说,他是看不见我的。对于他而言,我只是一个错误撞入的影子。

    我不免惴惴不安地想到:“如果此刻一步踏出去,是不是就会进入另一个世界?”

    即使是当代最高明的智者如霍金,都无法对时空转移、虫洞结构做出肯定的推论,只能靠着臆测、虚构来模糊地证明那些时空通道的存在。迄今为止,人类并未对这门科学技术梳理出任何头绪,离着登堂入室还有十万八千里。

    我不敢冒险,毕竟老宅那边还有好多人等着我。

    “放下门帘,一切就都恢复正常了吧——”我迟疑再三,又向那男人看了两眼,然后抽身向后,准备松手放开门帘。

    不经意间,我的眼角余光瞥见,官大娘留下的血符之上竟然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人。

    那人所处的位置正是南北两岸夹住的河道,即血符上突兀而明显的空白部分。

    按照古籍上的解释,任何一种五行阵势中,越是空白之处越发凶险,因为这些地方未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各方都会向此地投以重兵或者猛药,任何身在其中的人,都不可避免化为齑粉的惨烈遭遇。

    “那里——危险!”我还没看清他是谁,已经惊呼出声,试图提醒他速速离开那里。

    一句话出口,我回过神来,赫然发现,那人竟然就是我自己,也就是另外一个活生生的我。

    “他?我?”我登时愣住,浑身绷紧,一动不动,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试想一下,我之前是在无法参悟血符的情况下走向门口的,并没有遭遇任何袭击和突如其来的变故。所以,一直到挑开门帘前,屋内一直都很安静,除了官大娘的遗体,再无旁人。

    我惶然想到:“我们两个之间,一定是一个真人、一个影子,或者是一个真人、一个灵魂。但是,我知道我是活着的,难道站在血符之中的是我的灵魂——不,站着的是我的躯壳,此刻留在门槛上的才是灵魂?难道我已经灵魂出窍、死了一半?”

    嗡的一声,我感觉自己的头胀得比水缸还大,晕晕沉沉的,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能力。

    灵魂与身体分离是玄学中的最神秘境界,因为那牵扯到一生一死的问题。

    古籍中说,灵魂离体是一种机缘,形同于一艘没有系住的舢板离开了码头,随波逐流,不问东西。

    那是道家、藏密修行者追求的目标,当他们以辟谷、闭关的方式强迫自己进入“忘形”之境后,就有可能产生灵魂离体的现象,并且在极度不可思议的情况下,他们能同时操纵身体和灵魂,以“两个我”的生存形式活在世间。

    当然,那又牵扯到非常深奥的伏藏、转轮的定义,其中的许多细致入微之处,已经无法用语言、文字来解释。

    此时此刻,我只想知道如何才能让生命回溯,以便于让我回到灵魂与身体分离之前。

    事发突然,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站在门边,静观事态发展。

    “该来的——还不来?”外面大庙中的人陡地提气大喝。

    我扭头向外看,左侧墙上那扇朱漆斑驳的大门猛地由外向内打开,发出轰隆一声响。

    外面的人没进来,一阵挟带着鹅毛般大雪花的冷风先倏地闯入,靠近门口的小旗被吹倒了十七八杆。

    济南近几年少雪,再加上地面温度较高,雪花没落地就已经被融化,最后满街只剩雪水。记忆之中,我已经有五年没见那么盛大的雪景了。

    风过之后,一个穿着豹纹皮袄、玄色皮裤、黑色及膝长靴的高大男人大踏步而入。

    他身后应该跟着不少人,但他进来后,轻轻举起右手,后面的人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把那大门轻轻带上。

    我望着高大男人的脸,觉得似曾相识。

    “你这是——失空斩还是五丈原?”高大男人扫了一眼满地土堆旗帜,仰面哈哈大笑,笑声中饱含沧桑凄凉。

    “失空斩”讲的是诸葛神侯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这一系列反败为胜、转危为安的连环计,是军事史上罕见的“败中求胜拖刀计”。“五丈原”则是诸葛神侯一生败笔,属于绝境中的“断尾求生之计”,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始终不能逆天意而独活,最后点神灯逆天改命,功败垂成于反骨大将军魏延之手。

    “都不是。”灰袍男人摇头,然后俯身,把倒下的旗子一杆一杆重新插好。

    “都不是?那是什么?北方来的斥候急报,日军先头部队已经离了京城,一日内过天津卫,两日内必到黄河边,三日内必至济南城——今日不走,我们就只剩下两日时间了。”高大男人说。

    “两日,已经不短了。”灰袍男人说。

    “不短了?两日甚至不能保证大军南下到达徐州。卢沟桥之变后,敌军来势汹汹,泰山、莱坞、徐州都没有天险可以依据,只怕到了徐州之后,敌军尾随而至,还得继续向南撤退。两日,我的人马辎重甚多,行军缓慢,而敌军先头部队是机械化部队,有装甲车、摩托车、四轮运兵卡车,行军速度至少是我军的两倍以上。我手下这些兵是起事以来跟了我十几年的老兄弟们,他们的命就是我的命,无论如何我得带着他们活着渡过长江,安全地……”高大男人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越说越是伤感。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约略知道他们正在讨论的是什么问题,而这些事应该发生在1937年的济南城。

    山雨欲来,黑风满楼,举国都被日本鬼子的狂暴之势欺住,以至于人心惶惶,不敢当其锋芒。

    “安全地带他们回家?安全地让中国人当亡国奴?”灰袍男人反问。

    高大男人一怔,随即分辩:“这件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从上到下……从上到下谁敢出头对抗日本人?领袖没下命令,你看看,全国几大战区、几百万军队全都一味地撤撤撤。东北三省怎么样?地大物博,装备精良,不也是一夜之间就撤进了山海关?连名震天下的少帅都一溜烟跑了,我有什么办法?现在,谁也不清楚领袖是怎么想的,我还是别装大头蒜了,不如先撤,放日本人进来,找机会关门打狗。”

    “好啊,走吧!”灰袍男人脸色冷峻,做了个“请走不送”的手势。

    “你也得跟我走,济南城是待不下了。”高大男人说。

    灰袍男人摇头:“我说过,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高大男人急得跺脚:“你说过你说过,你又不是领袖,也不是北方战区长官,手底下没兵没将,光说这些有什么用?好了好了,别置气了,马上带家眷跟我走,我派几个马弁跟随着你回曲水亭街老宅,省得小混混们趁火打劫。”

    灰袍男人挥手,指着满地的旗帜,傲然冷笑:“这些,抵得过你的八万精兵。我相信,只要有这些,就一定能让日本鬼子丧命于滔滔黄河之内。”

    高大男人大力地摇头:“书生意气,书生意气!这是战争,不是你的阴阳五行、先天八卦那一套能摆弄得了的。日本鬼子靠着长枪大炮打天下,你这些玩意儿跟当年义和拳的‘刀枪不入鬼画符’有什么不同?”

    义和拳的功过必须由历史评定,但当年他们喝下“刀枪不入”的神师符水之后,的确没有挡住八国联军的排枪射击,在京城、天津卫一带血染大地。

    迄今为止,任何历史书上都没有记载日军渡河时发生过什么样的战斗。

    济南龙奥大厦史料馆中有1937年至1945年的军民抗战详史,对于日军兵渡黄河这一段的记载亦是空白,普通人看过史料后,都会有“**无抵抗弃城”的印象。

    我相信,在**抛弃济南城之时,肯定有一部分民间高手没有丧失信念,始终抱着“誓死与危城共存亡”的决心。我更相信,我的祖上也在其中,视济南城为山东人的灵魂栖息之地,绝不会轻易将这大好城邦拱手让给东洋侵略者。

    “我不走。”灰袍男人淡淡地摇头。

    “你——总不能让马弁们绑你走吧?就算你不走,也至少得为家眷们着想吧?”高大男人放缓了语气,不断地搓手,似乎不耐大庙中的寒气。

    站在门槛上,我真的能够感受到冷暖两重天的意味。

    向前,大庙里的温度最高不超过摄氏五度,足见大庙之外正是数九寒天、大雪纷飞之时。

    向后,官大娘屋内的温度至少有摄氏二十度。济南的春天本来就短,很多人脱了冬装直接就换夏装,完全忽略了春装这一环节。

    当然,里外两个世界的政治形势亦不相同。前面,是兵荒马乱、战火纷飞的1937,后面则是国泰民安、花红柳绿的现代化济南城。也许,没有经过战乱年代的人永远不能体会“国破山河在”的凄惨心情,只能由书里、影视剧里远远地观看那段历史。现在,我大概是最幸运的一个人,能够亲眼所见当年活生生的动乱一幕。

    “老夏,我知道你是个非同一般的人——”高大男人压低了嗓音,“领袖手下这么多元帅、将军都知道——不,连领袖都知道,你在玄学相术领域有着非同凡响的造诣。他当年巡视黄河的时候,亲口对我说过,要把你封为‘天下第一护国禅师’。他还说,夏家的‘神相水镜’是国宝,绝对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去,一旦济南城失手,一定要带着你远遁江南。现在,终于到了他预料的那个时刻了。”

    灰袍男人一笑,没有接话,仍旧俯视着地上的旗帜。

    我听到“神相水镜”四个字,马上精神一振,凝神盯着灰袍男人。

    他姓夏,极有可能就是太爷爷。

    既然高大男人说夏家拥有国宝“神相水镜”,那么太爷爷一定就知道那东西在那里。

    回头细想,各方势力云集济南,目光聚焦于我夏氏的老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来文庙之前,我已经电告领袖。领袖指示,城可以破,但国宝不可以失。”高大男人接着说。

    灰袍男人摇头,微皱着眉:“准确来说,那并非是国宝,而是一种武器。”

    高大男人哦了一声,微露困惑:“武器?怎么讲?”

    我记起来了,在一本去年刚刚出版上市的韩姓家族回忆录中,就有这高大男人的许多黑白照片。两下里印证,我更加确定了他的身份。此人当年一枪一弹不放,率领大军弃济南城而去,最终受到军事法庭裁断,饮弹而亡。

    正是因为他的草率之举,济南城才在“五三惨案”之后又遭日本鬼子蹂躏,百姓倒悬于水火之中长达八年之久。

    所以,他的名字被永远地刻在民族耻辱柱上。

    这一刻,我看到他力劝灰袍男人一起弃城逃亡时,不由自主地对他心生鄙夷,同时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打了个突:“为什么说‘神相水镜’是武器?难道跟宋、元、明、清时期民间传说中的‘超级武器’有关?”

    我这边一念未了,那高大男人竟然问了同样的话:“难道你们夏家拥有的‘神相水镜’就是中国民间传说中的‘超级武器’?”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从表情到语气都变得极其陌生,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邪恶感觉。

    我这样想并没有依据,因为由两个男人的交谈语气可知,两人之间应该是亲密而友好的,所以高大男人才说出“要马弁们绑你走”这样的话。

    那么,当他追问“神相水镜”时,眼中就不该闪出贪婪和狡黠的微光,如同一只饿狼发现了匿藏在草丛中的猎物,正在悄悄接近。

    “就算是吧。”灰袍男人点了点头。

    “山海关上,岩石血红;九宫山前,草木皆兵。”高大男人突然念出了十六个字。

    我读过明清历史,那十六个字说的是明末清初的一段复杂公案。简洁说,就是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联手山海关外的满族大军里应外合打败闯王李自成的史实。山海关之败,最终导致李自成率亲信溃逃出京,最终走投无路,自刎于九宫山。

    岩石,即指李闯王麾下智囊李岩,“血红”二字则是指义军中第一女将红娘子,也即是李岩的夫人。

    在这段公案中,藏着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不解之谜,因李岩、红娘子、李闯王之死,最终湮没于浩如烟海的明清两代历史中。

    灰袍男人脸上略显讶异:“韩兄,你也查询过那段历史?”

    那高大男人自知失言,立刻举手捂住嘴,略带尴尬地说:“不不,是你告诉我的,忘了吗?有一次你喝醉了酒,酒后失言,说起过那段公案。”

    刚刚那十六个字是他脱口而出的,绝对不是准备好的说辞。所以,失言之后虽然强加掩饰,却已经引起了灰袍男人的疑心。

    “韩兄,你走吧,向南之路绝非坦途,听说日本鬼子越过山海关之前,就已经全线撒出以东瀛忍者为主力的铜马斥候,不但擅长刺探情报,其战斗力也相当了得,不逊于全副武装的日本关东军精锐。我在这里祝你一路顺风,能带大队抵达安全之地。”灰袍男人说。

    高大男人长叹:“好吧,你既然决心已定,我也不好勉强。等见了领袖,一定把这里的实际情况向他汇报。”

    两人的谈话告一段落,我相信接下来那高大男人就会离开大庙,心里便松了口气。

    作为夏家后代,我当然希望太爷爷能平平安安地度过城破之厄,保全性命于乱世之中。

    高大男人转身向外走,到了大门边,双手扶在门上,忽然回头:“老夏,其实我一直觉得,山东自古出响马,瓦岗山英雄们几乎全都出自山东,令天下人无不敬仰——如果你有信心,我就带大军留下来,火线阻击,大破日寇于山东境内,为山东好汉正名。你说好不好?”

    灰袍男人精神大振,扬声问:“韩兄,你说得是真的?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吾所愿也,未敢请尔!”

    高大男人仰天大笑着走回来,灰袍男人精神焕发地迎上去,大庙内的气氛似乎变得一片和谐融洽。

    我的第六感立刻觉察到了不祥之兆,但根本来不及提醒,两人已经相对而立,近在咫尺,四臂齐举,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说时迟那时快,嚓、嚓两声,两人后背上各自冒出一截带血的刀尖来。

第34章 桑青红的替身局(1)

    江湖永远都是险恶之地,我预感都有不好的事即将发生,却没想到两人一上来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退开五步,手捂腹部,肃然对立。

    鲜血从两人指缝里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半径三尺内的地面。

    “好啊,好啊……韩主席麾下第一智囊果然不是吃素的……”高大男人勉力支撑着大笑。

    灰袍男人脸色木然,既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慌张,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

    “我的人就在外面,这一次不管你摆的是‘失空斩’还是‘五丈原’,都要乖乖地做我的盘中餐,呵呵呵呵……咳咳咳咳……”高大男人似乎胜券在握。

    之前,灰袍男人把自己关在这大庙之中苦苦思索阴阳攻守之道,显然没有外援,而高大男人则是带着一众手下有备而来,两下里的实力对比,高下立判。

    我站在这里,干着急,却想不出办法向灰袍男人施以援手。

    “诸葛武侯一生,智计层出不穷,你这种海外夷人、妖魔小丑又知道什么?”灰袍男人缓缓地说。

    高大男人向门口一指:“还在虚张声势?此刻只要我一声唿哨发出去,我的人就要冲进来,把你砍成肉酱——不,不砍你,我得让你尝尝我扶桑岛上流传了两百年的杀人奇技。你们中原人有庖丁解牛之技,那是针对牛马牲畜,我扶桑岛也有削骨剔肉之法,却是针对活人。现在我倒是很想看看,当一个人只剩下骨骼和内脏的时候,还能不能跟我谈条件?哈哈哈哈……”

    现在我才知道,高大男人不过是日本忍者伪装出来的。古老的易容术、改形术真是精妙,能把一个人的外形模仿得天衣无缝,可惜还是没能将其眼神、做风完全移植过来,做到百分之百相似。正因如此,我和灰袍男人都预先察觉了敌人的马脚。

    “这一次,我摆的是苦肉计、草船借箭、借东风、火烧赤壁——”灰袍男人冷笑。

    昔日,诸葛武侯在群雄环伺的江东之地搭起七星高台,以“借东风”为核心,提携东吴兵马大都督周公瑾,火烧北方战船,将曹孟德打得溃不成军,最终形成了刘、孙、曹三方势力隔江据守的平衡格局。那一战,不仅仅是以弱胜强,更是这位超级智者借力打力、统领天下的成名一战。自此之后,他的声望达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

    大庙之内,灰袍男人仅仅是孤身一人,身前只有这些三角旗帜,不知如何能连施四计?

    我不信,那高大男人自然也不相信,以为对方不过是虚声恫吓。

    “你知道我是谁?我是——”

    高大男人的话没说完,灰袍男人已经举手,将其声音截断:“我不管你是谁,在这里,你只不过是个死人。死人无需通名报姓,齐鲁大地自会赏你一块埋骨之地。”

    “败局已定,很快他就向这边退却,唯有你能帮他。”我耳边突然传来女子的低语声。

    我猛然转身,身畔空无一人。

    “不要怕,我离你很远,现在是用‘千里传音’之术跟你对话。”那女子说。

    我看不见说话的人,眼睛自然没有用处,马上闭眼,用耳朵搜寻那声音的来处。

    只过了三秒钟,我就发现,声音来自大庙屋顶的正中。

    我抬头向上看,在大梁与檩条的十字交叉之处,隐约露出黑衣一角。

    说话的人就藏在那里,露出衣角,应该是故意让我发觉她的存在。从她的话里判断,她无疑是灰袍男人的朋友。

    从现场形势判断,她如果能有长枪在手,必定能轻易射杀高大男人,解决一切问题。当然,她也能居高临下控制大门,将冲进来的敌人一一狙杀,保护灰袍男人的安全。不过,当两个男人各自拔刀搠进对方腹部时,这女子却没有任何行动,这一点很出乎我的预料。

    “你是——前辈是谁?”我问。

    能出现在这里与我夏家祖先共同对敌的,一定是当年的某位前辈,我必须得敬重对方。

    “桑青红。”那女子说。

    我吃惊地苦笑:“前辈竟然是……这可把我弄糊涂了。”

    官大娘之前曾说起过桑青红的名字,而这位前辈的灵魂似乎正藏于官大娘体内。

    “不糊涂,来不及解释,这一局,必须由你来破。”那女子说。

    我立刻回答:“可是,晚辈的水平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时候,我已经顾不上面子问题,直接说明自己的真实本领,免得耽误了桑青红的大事。

    要想救人,就要有救人的本事才行。否则,白白辜负了对方的托付。

    “我知道,今日之事,事急从权,容我日后慢慢向你解释。现在,你只需听我吩咐,他向你这边跑的时候,敌人必定孤注一掷地狂追。你听我发出‘冲’的信号时,就使出全身力气疾冲出去。”桑青红急促地说。

    这种情况下,我胸口豪气上涌,一口答应:“好,我听您吩咐。”

    桑青红猛地长叹:“如此——甚好!”

    我并没有考虑太多,因为我相信桑青红既然知道我的夏家子弟身份,就必然不会害我。更何况,灰袍男人是夏家先祖,为了救他,即使搭上我这条命,又有什么可惜的?

    “千里传音”这种奇技古籍中多有记载,那是类似于超声波的一种生物音频传递技术,近年来已经被应用物理科学家们解密,正越来越广泛地应用到各个高科技领域中。

    我读近代历史的时候,看到清末、民国时期很多名震江湖的侠客都拥有这种通讯技能。中国人的智慧冠绝全球,能够凭借自身的能力修炼成这种绝技并不奇怪。

    “要死的是你,哈哈,你也知道,山海关之南,已经遍地都是我东瀛忍者斥候部队,你们中**队里的很多高官,都死在我们的毒药和暗器之下。这一次,你也不会例外……”高大男人大笑。

    历史记载,日本鬼子入侵东北三省之前,早就将特务、斥候遍布于东北、华北、华南。这些人秘密绘制了中国大陆的山川险隘地图,传送回东京总部,供日军高官阅览。中国人虽然发明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兵法总则,却没有应用到中日战争中。相反,作为中**事的徒子徒孙,日本军部却将这一天发挥到极致。

    我深吸了一口气,举手搓搓耳朵,只等灰袍男人遁逃、桑青红发出号令。

    生在和平年代的我,从未想到过战争年代“中国人杀中国人”的惨剧会再次上演,对桑青红没有半点怀疑,一腔热血、一颗头颅已经准备好为那灰袍男人而洒、而落。

    男人总是容易冲动,因为每个男人胸中都藏着热血与激情,与女人大不相同。

    这一刻,我早就把老宅、出殡、唐晚、官大娘、血符等等统统忘在脑后,眼中只有那遥遥对峙的两个来自1937年的男人。

    “逃?无路可逃,对不对?”高大男人以嘲弄调侃的口吻说,“这一战,你们中国人满城皆输,我大日本皇军的铁骑马踏黄河两岸是迟早的事。不如这样,你献宝而降,到时候我还可以保举你在关东军总司令那里谋个前途无量的好职?你好好想想,机会可不是天天有的啰?”

    历史上,日军破山海关南下,一路上几乎没有遭到任何抵抗,以风卷残云之势,迅速占领津、冀、鲁等地,将土地、港口、粮食拢入怀中,并将以上三地当成了全国扩张的大本营。

    在这个过程中,济南城之失可算是白白丢弃了阻击日寇的第一道闸门。故此,那位韩姓将领无论怎生辩解,永远都难辞其咎。

    “逃命有很多种方法,我只怕你不敢追。”灰袍男人说。

    高大男人一笑:“文庙就这么大,济南城就这么大,山东就这么大——我还怕你逃到天上去?”

    “冲——”桑青红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明知道这应该不是最好的切入时机,但还是按照约定,双足发力,由帘子下穿过,扑向那高大男人。

    脚下的地面非常坚实,我可以断定,这里并非虚无缥缈的幻觉或梦境,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处隐秘场所。我想不通它出现的原理,这时候也无暇去想,几秒钟内已经切近两人,距离那高大男人只有十步。

    灰袍男人比我起步稍迟,但我成功地吸引了高大男人的注意力,打乱了两人之间的实力均衡局面。

    他旋身而走,倏地撤入土堆和旗帜布成的乱阵之中。

    “哪里逃——你是谁?”高大男人怒不可遏,右手操刀,指向我的面门。

    这人有着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犹如两口无底深井。

    我收脚不住,直接撞进他的怀里。

    “你这毛贼!”他怒不可遏地大喝,蓦地腾身而起,由我头顶越过。

    我希望桑青红能够择机出手,先要了这日本鬼子的命。但是,我根本没等到她露面,似乎她发出冲锋信号之后就突然消失了,完全忘记了我的死活。

    高大男人人在半空,猛地撮唇大呼,连续吹出三声尖锐的唿哨。

第35章 桑青红的替身局(2)

    按照常理,他的人马上就要破门而入,将我、灰袍男人、桑青红一网打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要走,拿命来!”高大男人并不理会我的存在,一矮身子,尾随灰袍男人进入乱阵。

    他太贪功,以为灰袍男人遭到重创后毫无战斗意志,可以手到擒来。可惜,他算错了一件事,灰袍男人早在大庙中布设了玄学大阵,并且花了很长时间反复地倾心推演,绝对不可能一瞬间就失去意义。

    土堆之间忽然卷起了一道旋风,将细土扬得满天都是,纷纷扬扬地飘落。

    我能看见高大男人的背影,但灰袍男人已经没入阵势深处,不见踪影。

    这时候,如果换成另外的高手,也许会遵循“穷寇莫追”的原则,放弃追击,慢步出阵,放灰袍男人退走。但是,眼下的局势,高大男人早就重创对手,而且外面的援手很快就要赶来,他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所以,他没有什么好怕的,可以放心大胆地追逐,直至将外面赶尽杀绝。

    “嗵、嗵、嗵”三声响,声音就来自我的左侧,也就是庙门的方向。

    我向墙上看,不知何时,那面墙已经变了,成了一堵严丝合缝的三米高纯围墙,再也不见大门的痕迹。

    “嗵嗵”声继续响着,外面的人还在努力撞门。

    我松了口气,只要高大男人的手下没有冲进来,现场形势就不会变的那么坏。

    更多土堆被旋风卷起,大庙之内的视线越来越差,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纷纷扬扬的尘土。

    我向上看,桑青红的衣角还在,并未移动位置。

    “啊——”高大男人突然惨叫着退回来,身子逆时针旋转五圈,才踉跄倒地,仰面朝天躺着。

    再看那些土堆,已经变成了旗帜招展、遮蔽视线的旗阵。灰袍男人隐身于阵中,暂时变得安全了。

    “杀了他。”桑青红再次下达命令。

    我如同被催眠术蛊惑了一般,立刻遵循她的指令,向高大男人走过去。

    “你……你不要听别人的指挥,这一局,我们都被骗了,就算杀了我,你也不是赢家……”高大男人喘息着,身子底下全是血迹,嘴唇苍白,一边说一边浑身颤栗。

    我当然不会信他,因为按照中国人的人生信条,任何战斗中杀日本鬼子都是正确的,以免对方获得喘息之机,最后疯狂反扑。

    “当啷”一声,有一把半尺长的解腕尖刀从梁上抛下来,跌落在高大男人脚边。

    我正苦于没有武器杀人,桑青红抛刀的举动,正好解决了我的困难。

    “不管你是谁,都不要……参与今天的事,会出大事的!”高大男人断断续续地说,一边说一边大声*。

    我弯腰捡起尖刀,用左手拇指轻轻擦了一下刀刃,触手之处,寒气逼人,可见这把刀锋利之极。

    “救人,救我,救命……”高大男人挺起身子,向着庙门的位置大叫。

    “嗵嗵”声还在响,他的人还没能破门而入,这里的战斗就即将结束了。

    “去死吧,记住,我也姓夏。”我蹲下身,刀尖抵在对方的太阳穴上。

    “你会后悔的——”高大男人声嘶力竭地叫着。

    刹那间,我稍稍有些踌躇。

    根据霍金的虫洞理论,如果一个人穿越时空而去,到达了历史的前端。那么,他做的任何事,都有可能改变将来。

    我误打误撞进入这里,一刀下去,杀了眼前这日本强敌,到底是福是祸,谁能断定?

    “动手!”桑青红继续发出命令。

    我知道,只需右手向前轻轻一送,刀刃就会没入敌人的太阳穴,然后一转一搅,这日本鬼子就死定了。

    抗战中,山东好汉杀敌无数。同样发生在山东境内的台儿庄大战,就让日本军部的高官闻风丧胆。彼时,中**队用血肉之躯铸成钢铁长城,阻挡日寇南下,尸体堆叠成山,战至最后的一人、一枪、一弹,战况惨烈之至。

    同样,鲁西南铁道游击队神出鬼没,伺机出动,也给日寇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可以说,那时候山东境内全民皆兵,很长时间以内,已经成了抗日的最前线,人人以能击杀日本鬼子而自豪。

    我当然可以遵从桑青红的命令,下刀杀掉日寇,但是我还需要一个真正能说服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凭着眼前看到的混乱场面,在人云亦云的情况下插下这一刀。

    尘土飞扬、旗帜飘舞之中,灰袍汉子再次现身。

    他用异术诱惑敌人入阵,却只能重创对方,而没有将其一举歼灭,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你还在等什么?”桑青红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向上看,望着她的衣角,沉声问:“前辈,这人是谁?”

    “杀了他,不要多问——”桑青红声音里已经有了隐约的怒意。

    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这种感觉跟随我很久了,大概是从大哥出事以后开始的。我明显感觉到,身边很多事是不透明的,表面上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生活,但老宅内、曲水亭街上却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只有旁人知道,我全然不知。当我从那些人面前走过,总能感到他们投射于我后背上的异样目光。

    他们一定知道一些关于我、关于夏家的秘密,但我作为最应该知道这些秘密的人,却一字不知。

    就像现在,我在桑青红授意下,穿过那道古老的门帘冲进来,先挡住敌人追击灰袍男人,又操刀准备杀人——一切环节,都是桑青红拟定的,都在按照她的意图行事。可是,她从未露面,只让我看到衣衫一角。

    “给我一个杀人的理由。”我深吸一口气,刀尖离开了敌人的太阳穴。

    人死不能复生,这时候我应该有足够的慎重。

    “他是日寇的斥候首领,冒充**高官,图谋‘神相水镜’,这还不该杀吗?”桑青红问。

    我收回尖刀,不动声色地问:“‘神相水镜’在哪里?”

    既然已经入局,我就必须头脑警醒,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知道该知道的问题。

    桑青红冷笑:“这个你不必知道。”

    由这句话,我确信自己果真只是被愚弄的傀儡。

    “当啷”一声,尖刀落地,我起身后退,使劲拍了拍手,把手上的晦气拍掉。

    既然敌人已经倒地,那么这时无论是桑青红还灰袍男人,都可以过来一刀杀之,不费吹灰之力,又何必借刀杀人?

    “你干什么?懦夫,懦夫!”桑青红勃然大怒。

    我冷笑起来,不想回答,只是冷眼旁观。

    撞门声还在响,但我现在已经不担心外面的敌人。

    这是桑青红布下的局,她一定有办法阻止敌人冲进来,直到这边的好戏散场。

    “好……你做得很好,只要放我一马,我保证你在先遣部队进济南城的时候一家老少平安无事。”地上的人向我伸出右手,语态真诚,“我是来自日本富士山的神秀,初次见面,以后……大家定有合作机会。”

    经过这番激战,他脸上已经沾满了尘土血污,变得狼狈不堪。更重要的是,他脸上的皮肤有好几块地方已经诡异地隆起,鼓出了七八个手指头肚大小的气泡。

    易容高手擅长使用人皮面具,这人模仿的是另外一个著名的**高官,所以脸上至少要套三层人皮面具,才能达到形似神似的地步。现在,人皮面具已经松弛不堪,他的模样也发生了变化,跟他要模仿的那人完全不同。

    我没跟他握手,只是淡淡地问:“也许你能告诉我,今天布设的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局?”

    没有人愿意处于被愚弄的状态之下,尤其是一个如我这样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

    我感觉到,自己的一腔热血都被别人利用了。

    在诡谲万变的奇术大环境中,我毕竟只是个还没有登堂入室的新手,不可能凭技艺与其他人争长短。我有这种自知之明,所以一旦遇到高手,必定谦逊谨慎,绝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僭越之处。

    在眼前的布局中,桑青红很巧妙地利用了我这一点,一步一步把我带上了她画好的路线。

    我暂且不管她是出于何种目的,只要她这样做了,就等于是陷我于生死攸关的险地。

    “这只是大日本皇军南下过程中的一小步,跨过黄河,剑指南京,才是目标之所在。”神秀极认真地回答。

    在影视剧、文学作品中,日本人是十恶不赦的恶魔,动辄当街拔刀杀人,毫无人性,更没有规矩,但我相信那只是极端环境下的极端疯狂行为。

    这一次,我宁愿选择相信这日本人,而不再听从桑青红的声音指挥。

    “最后,你们还是渡过了黄河——”我苦笑着自语。

    “什么?”神秀不解。

    我再向梁上看,提气大叫:“前辈,何不现身相见?”

    桑青红冷峻的语调隔空传来,不再使用“千里传音”,而是普通的说话方式:“见与不见,有何不同?让你做的事本来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你偏偏连举手杀狗都做不到?”

    我不卑不亢地回答:“你明明能杀,为何不自己动手?你处心积虑把我引入这个局,究竟要让我干什么,何不明说?好事不背人,背人无好事,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36章 桑青红的替身局(3)

    神秀喘息已定,慢慢地坐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杀了他,你今天必须杀了他!”桑青红叫起来。

    我已经丢下尖刀,神秀又不是甘心引颈受戮的死囚,两下里实力对比,我就算想杀他,也不一定能得手。

    这种情况下,我索性后退三步,远离神秀,并且摊了摊手掌:“我杀不了他,你应该能看得出来。”

    神秀起初有些迷茫,但很快就从我与桑青红的对话中发现了端倪。

    “别听她的,跟我走,我保证你有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神秀热切地看着我。

    当年,日本鬼子拉拢汉奸时,许下的都是这样的承诺,但就算资历最老的汉奸,其承受日本人的恩惠也不超过八年。所以,“享受不完”四个字本来就是不科学的,只能用来骗骗傻子。

    “你走吧。”我向庙门方向指了指。

    那里仍是严丝合缝的高墙,没有半点庙门的影子,可我相信这只是灰袍男人的幻术。只要破掉幻术,庙门自动就能显现出来。

    “走?”神秀有点不甘心。

    “走吧,再不走,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保你不死了!”我实话实说。

    因为桑青红使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引我入局,要我做杀人的替身者,所以我才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明言要放走目标人物神秀,主要目的是引桑青红出来。

    “好,多谢了!我走,很快就带人杀回来的。救命之恩,日后重谢!”神秀向我深深鞠躬,然后转身走向那庙门消失之处。

    “你果真要放他走?”桑青红仍旧匿藏于暗处,不肯出现。

    “没错。”我镇定地回答。

    “他是国家民族的寇仇——每一个中国人都恨不得有手刃强敌的机会,现在这机会落在你手里,你却白白放过他?要知道,这种消息若是传到江湖上去,夏家人就要永远在国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桑青红抑制住怒气,语调渐趋平静。

    从前有位心理学家说过,人的长大是在一夕之间、一夜之间甚至是一瞬之间发生的。

    我由那门帘下冲入时,还是热血沸腾的青年,不容许自己的祖先受伤受辱,恨不能拔剑杀敌,为祖宗分忧解难。现在,我的心已经变了,由热烈如火变成了冷静如水。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再次默默地告诫自己。

    “这么做,你将令夏氏列祖列宗蒙羞。”桑青红冷笑。

    她的声音并不固定地来自于梁上,而是飘忽不定,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在大庙四角来回移动。

    “你在利用我,对吧?”我也学着她的口气冷笑。

    “利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桑青红似乎又要发作。

    “你布了一个很巧妙的局,我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入局的。前辈,如果你对夏家有情,就坦坦荡荡做事,不要故意设一些圈套来算计我。现代人谋生不易,活得艰难,经不起你这么折腾。”我希望结束此事,退出桑青红的布局。

    按照奇门秘术的理论分析,人自身具有阳气,阳气越旺,则生命力越强盛。阴阳阵势则是阴气聚集之地,如果人久陷阵中,阳气、阴气相互抵消,人的身体与精神就会极大地受损。

    更重要的,我不知道桑青红引我入局是为了什么。假使我在无意之间做了对不起国家、民族的事,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当真想知道?”桑青红问。

    我点点头,却引发了她一连串冷笑:“呵呵呵呵,这件事太高深,解释起来相当复杂。我本想把事情简单化,却因为你的不配合,弄得越来越纠结。你要想听,先杀了他,然后我们坐下来慢慢聊。如何?”

    归根到底,她还是想方设法诱使我杀人,并不真心待我。

    “好吧,我走了,你的局太深奥,我玩不起。”我缓慢后退,精力高度集中,免得她又出怪招。

    我向后退的时候,跟那日本鬼子神秀去的方向相反。如果桑青红不现身阻拦,我和神秀都会平安离开这个大庙,令她的计划全盘落空。

    土堆中卷起的旋风再次出现,旋风径直飞速卷向神秀背后,如同一条灰蒙蒙的矫健巨龙。

    我注意到,神秀的双臂并未垂在身体的两侧,而是交叉抱着,左手伸到右腋下,右手伸到左腋下。

    很明显,这种姿势就代表他两肋下暗藏短枪,随时都能拔枪杀人。

    灰龙到了神秀背后,还来不及张嘴吼叫,神秀已经倏地倒翻,头下脚上,轻巧地越过了灰龙,落在灰龙背上。

    灰龙迅速变阵,身体越拉越长,向神秀的身体层层叠叠地缠绕上去。

    那大庙的净高大约在七米左右,神秀在灰龙攻击下两度拔高,身体越过横梁,堪堪到达屋顶。

    灰龙紧追不舍,腾跃之间,绕梁三匝,眼看就要扑到神秀的背后。

    如我所料,神秀肋下果然藏着枪械,就在他身体腾跃到最高之时,居高临下,拔枪怒射。

    那两把枪的枪口装着消声器,所以即使在密闭的空间里,枪声也并不惊人。

    搅动灰龙的是灰袍男人,我不杀神秀,桑青红也不杀,最后只能由他来亲自动手。

    神秀动作很快,毫不停歇地打光了枪里的子弹,身子继续向前扑击,自大梁顶上檩条最密集之处钻过。

    他忘记了桑青红的存在,这才是最最要命的。

    青色的刀光一闪,随即半空中血洒如雨,神秀的身体被拦腰斩中,断为两截,轰然跌落。

    我油然想到:“桑青红以‘青红’命名,岂不正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之意?”

    灰尘跌落,灰龙也自动消失了。

    灰袍男人斜跨在大梁上,胸口起伏,神情疲倦。

    “就这样结束,挺好。”他说。

    我向上鞠躬,没开口说话,但心里对他满是钦佩之情。

    “这不是最好的结局——”桑青红急促地反驳。

    “世上本无所谓好结局坏结局,就像生命本无所谓长寿、夭寿,一切都是命运。命里注定的事,岂是那么容易更改的?”他略带颓唐地说。

    桑青红反驳的声调更高:“命里注定?我们作为相术里的嫡传派系,毕生所追求的不就是‘逆天改命’?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们都不能对抗命运,奇术五门‘山、医、命、相、卜’里还有谁能做到?”

    我仰面向上看,只觉得那灰袍男人的表情又悲壮又无奈。

    “‘逆天改命’是奇术中至高无上的境界,首先你要看透自己的命运,其次才能努力地化解困厄,移转命轮,勉强地让自己从困厄的缝隙中脱困而逃。可是,我一直都在想,即便是相术界的顶尖高手,即便他已经精通改命之术,即使他已经成功地替自己、替别人改了命,焉知他的行动本身就是命运的一部分?岂不知东坡先生早就说过——‘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灰袍男人并不赞同桑青红的话,但却委婉解释,不愿直接指出她的错误。

    这种说话的口吻,已经证明了他们两者之间的亲密关系。

    苏东坡的确写过那样两句诗,其哲学含义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改命亦是命运的一部分”这句话让我再次获得顿悟,如醍醐灌顶一般。

    爷爷说过,为了我将来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遂替我逆天改命。

    他没说改命的过程是“由聪明入糊涂”还是“由糊涂入聪明”,但我能想到,一定是前者。

    他的意图肯定是想把我变成普通人,不卷入江湖争斗,也不进入相学、奇术的圈子。

    那样一来,生活就会变得平静如水,与世无争地活过百年。

    平凡的人生也是一种幸福,纵观历史,很多平凡的人在乱世中得以保全性命,而那些所谓的超级大英雄反而是死于通向成功的光明之路上。英雄的人生有多风光,他们的命运就有多跌宕,稍有不慎,就会从精彩的巅峰坠入失败的深渊。

    爷爷为了我煞费苦心,但我喜欢他为我规划的人生吗?答案是否定的。

    只要是男人,都想成为盖世的英雄。

    正如我常常拿来激励自己的一句话——“英雄改变世界,平凡的人被世界改变。”

    只要有可能,我一定要走上英雄之路,远离凡俗人生。

    “你这样想,人就无需改命了,我们这一派的人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假使地球上人人都安于天命,去过逆来顺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机械日子,则‘山、医、命、相、卜’这奇术五门还有什么诞生的必要?”桑青红并未被说服。

    “算了,他做不了我的替身,收手吧。”灰袍男人说。

    “不,我不收手,我要奋三生之力为你做一件事,只做这一件事!”桑青红的语气激动起来。

    “你何苦逆天而行?”灰袍男人问。

    “为了你,即使逆天而行,我也要试上一试。”桑青红斩钉截铁地回答。

    灰袍男人长叹,不再争辩,闭口无言。

    我向上看,大庙内的光线渐渐黯淡下去,灰袍男人的身影也无声地融入了黑暗之内。

    “喂,你们都还在吗?”我忍耐不住,大声问。

    没有人回答我,桑青红也没了动静,这空荡荡的大庙里只剩我与神秀的尸体。

    这日本鬼子被斩杀时溅落的鲜血污染了好大一片地面,血污四散,触目惊心。

    我明白,这就是战争的残酷之处,不是我杀你,就是你杀我,双方都会拼尽全部力气,只求在狭路相逢时艰难地活下去。

    从这种意义上说,所有士兵、平民、将军、元帅都被统治者绑在了烈火熊熊的战车之上,虽然叫嚣的是为国家、为民族,但实际为了什么而战?谁也说不清楚。

    我忽然觉得,投入战争的人都好可悲,因为他们只不过是国家政治的牺牲品。

    撞墙声消失了,神秀一死,他率领的那些人马也不会有好下场。

    以灰袍男人和桑青红的杀伐手段,突入敌寇阵中,做百人斩、千人斩也不是难事。

    “他们为国家而战,我呢?我在这里,究竟为谁而战?”我茫然自问。

    刚刚,我也曾经为夏家祖先而战,侵入战局,力拒强敌。最终却发现,一切不过是桑青红的局。

    “苦肉计?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记起了灰袍男人与神秀最初的对话。

    这一次,他摆下的是“苦肉计、草船借箭、火烧赤壁”之阵,全都是诸葛孔明毕生的得意之作。

    “苦肉计?替身局?”我苦笑起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别人的智计之中。

    在这一智计中,我非旁人,正是受刑诈降的黄盖,也即是计策中的挨打者。

    如果我没有及时警醒放开神秀的话,“受刑诈降”的黑锅已经背定了。

    引申来看,桑青红是要我做“杀人的替身”。

    “替身”二字在“山、医、命、相、卜”的奇术世界中,却有着更为深奥诡异的含义。它被官大娘那样的走无常者广泛地使用,“送替身、换替身、烧替身”等等半神、半鬼、半巫的仪式与活动中,其中所遵循的仪式与礼节相当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一想通了这一点,我浑身立刻冒出一层白毛冷汗。

    普通的“替身”都是纸扎的小人,随着祭祀仪式的结束而被投入烈火之中,借着“焚化”的程序,送它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如果我成为桑青红指定的某人的“替身”,结果又是如何?只怕比纸扎的小人更惨烈。

    那么,接下来,等待着我的又会是什么?

    “回去吧。”遥遥的,桑青红的声音传过来,“大家都倦了,不愿再颠簸命运之舟。”

    她的声音里的确带着浓浓的倦意,让我确信,她已经被灰袍男人说服,彻底放弃了对我的愚弄。

    我向声音来处鞠躬,然后转身向会走。

    快到通往官大娘私宅的门口时,我的步子越迈越大,同时心里也有期许,只要过了那门槛,就脱离了大庙中的种种幻象,重回正常世界。

    那道老旧的门帘静默地垂着,我来不及伸手挑开它,直接向前一撞,纵过门槛。

    如果“正常”的话,我会看到官大娘、官大娘留下的呕血符以及站在那道符中间的另一个“我”。可惜,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再到这屋里来,一切又都变了。

    屋内有桌、椅、灯、书架、武器架、地图、八卦镜、沙盘等等,全都无比陌生,没有一丝一毫跟官大娘私宅相同。换句话说,我进入的是另外一间屋子,就像从官大娘私宅进入大庙那样,只隔着一道门槛,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桌是老旧八仙木桌,灯是青铜棉芯吊马灯,地图是泛黄的九曲黄河地理图,而站在桌前抱着胳膊沉吟不语的,则是那见过一次的灰袍男人。

    地图摊在桌上,八卦镜却是悬挂在梁上,与地图两两相对。

    屋内最刺眼的就是桌子右侧兵器架子上横放着的一把鬼头大刀,长三尺半,宽半尺,刀尾上系着已经被岁月和鲜血染成浓黑色的红绸巾。

    鬼头刀是刽子手行刑时专用,在冷兵器的年代,一向都是“凶煞”的代表,除了生辰八字里带着“鬼头印”的人之外,绝对无人能够驾驭它。刀在这里,灰袍男人也在这里,可以证明他就是刀的主人。

    我一步闯入,再退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硬硬地立在那里。

    灰袍男人伸出右手食指,在那地图上缓缓地扫过。

    “这就是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他说。

    他的声音非常温和,听起来让人心情放松,与桑青红完全不同。

    “历史上,最让中原人心痛的一次外族渡河事件发生在北宋,你知道吗?”他问。

    我当然知道,北宋时候,金人南侵,攻破北宋首都,俘获新老两位皇帝,造成了震惊天下的“靖康之耻”,也令腐朽昏庸的北宋赵氏天下瞬间灭亡。那时,毫无军事常识的北宋皇帝以为黄河能够抵挡住游牧民族的战马,自以为据有天险,在后宫寻欢作乐、吟诗作对,并创造出至今流行不衰的“瘦金体”书法。一切,随着城破而顷刻间毁灭,由高高在上的人君转眼变为北国的阶下之囚。

    史书记载,靖康之耻又称靖康之乱、靖康之难、靖康之祸,发生于北宋皇帝宋钦宗靖康年间,因而得名,准确年代即公元1126至1127年。靖康二年四月,金军攻破北宋都城东京,大肆烧杀抢掠之后,俘虏宋徽宗、宋钦宗父子以及大量赵氏皇族、后宫妃嫔与贵卿、朝臣等共三千余人北归金国。

    靖康之耻宣告了北宋王朝的灭亡,成为当时汉人最沉痛的耻辱。后来,南宋名将岳飞岳武穆在《满江红》中一词中写下“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千古名句。

    “靖康之耻”是古代史上的汉人惨痛记忆,回顾近代史,“南京大屠杀”岂非又一次国人的“靖康之耻”?

    “到这里来吧?”灰袍男人在马灯光下向我招手。

    我没有迟疑,大步向前。因为他不是桑青红,他是不会害我的。

    “黄河是母亲河,只要是有血性的国人,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这条繁衍了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被玷污?你呢,你愿意吗?”他看着我的脸,轻声地问。

第37章 雪烧赤壁(1)

    黄河对于中华民族有着特殊的意义,因为华夏文明全都依赖于它才得以繁衍发展,这是任何朝代和政府都无可更改的史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走到桌前,与灰袍男人面对面站着,轻轻摇头。

    “所以,我要做一件事,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说。

    他的食指仍然按在地图上,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的指甲竟然是亮银色的,就像涂抹了一层银色的指甲油一样。

    更为奇异的是,当他的指尖与地图接触时,地图上那条著名的母亲之河也变成了亮银色的,与他的指甲颜色一模一样。

    我低头细看,那地图的版本异常古老,所有的地名、河名、山名都是用竖版繁体文字手写标注,纸张颜色也近乎深灰,可见年代久远。

    历史上,黄河各河段几次改道,在黄土高原上肆意冲刷,最后形成了著名的“几”字形。

    眼下这图上,黄河河道走向也是“几”字形,只是与我此前看过的各个版本黄河都有所不同,尤其是河道上的独特颜色,应该是地球上任何一种地图都不可能出现的。

    在正常的地图上,河道一般为两条平行实线的模式,两线之间即使标注颜色也会以蓝色、淡蓝色居多,绝对不会出现银色,因为那种颜色实在是太刺眼了,令观看者心中不安。

    “可惜,我做这件事是被逼迫的,属于权宜之计。”灰袍男人眉头不展。

    我无从插嘴,只能看着地图,默默地听他说。

    “此时此景,跟烈士荆轲在易水边辞别燕太子丹时十分相像。”他说。

    荆轲是古代江湖上的大人物,他的“刺秦”计划虽然没有成功,但却为后来中华大地上所有侠士、刺客、杀手树立了榜样。正因为他首创了“行刺帝王”之举,才令后来者觉得,连九五之尊的天子都可以刺杀,还有谁是不敢动的?

    所以说,荆轲是刺客之祖,毋庸置疑。

    “你要行刺?行刺入侵者高官?效法古人荆轲那样?”这句话涌到我嘴边,但却没说出来,因为我知道,这灰袍男人并非赳赳武夫,也非李太白“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那样的剑手。

    毫无疑问,他是一名非常高明的智者,不敢说比肩于诸葛孔明之流,至少也是智商明显高于常人的那一类人。

    “你以为——我从你眼中看到了你想说的话。不过,你没说,证明你想到了更深层的意义。”他略带赞许地微笑着说。

    马灯光芒并不明亮,根本不能掩盖他眸子里的智慧之光。

    当他直视着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思都被他看穿了。

    “荆轲刺秦”也是被逼的,熟读历史就会知道,其实仅仅把荆轲当做一个刺客,实在是对他的最大误读。

    如果没有刺秦那一节,荆轲的最高理想是做一个“仁者”。

    正如孟子所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像荆轲那样有智慧、有仁心、有身手的人,在春秋战国那种乱世里,只要不死,一定能成为风云再起的霸主,不逊于被后代称为“战国七雄”的齐、楚、燕、韩、赵、魏、秦各国君王。可惜,他推却不了燕太子丹的殷切邀约,被逼上路,自此后一去不返,大名空留人间。

    “我本来以为,五万大军能够列阵于黄河之南,保济南城平安。五万人,即使缩减到十分之一,我也能保证日寇不敢越黄河一步。”他蹙着眉头,脸上的笑全都变成了苦笑。

    彼时,山东境内全都属于韩姓高官管辖,麾下精兵两万、收编部队三万,另外还有民团之类地方武装两万多人,合计七万之多。所以,灰袍男人说是有五万大军绝非空话。可惜,市政府一声令下,七万大军中五万开拔、两万解散,济南城顿时成了一座不设防之城。

    我明白了,灰袍男人信任韩姓高官,以为手中有兵,实则到了临战之前,一兵一卒、一枪一弹都没有。

    “你错信了人。”我说。

    灰袍男人弹指:“然也。”

    “那样,黄河守不住。”我说。

    灰袍男人摇头:“非也非也,昔日武侯一琴二童退北魏二十万大军,凭的是智谋,不是兵力。西城城头那一曲‘空城计’,已经成了千古绝响。”

    我无法接话,因为一战、二战、抗日战争中发生过大小战役数千次,没有一次是一人胜万人的奇迹。昔日诸葛孔明“空城计”吓退司马懿,是心理学与兵法的高度结合,而战胜的基础,就在于他对司马懿的高度了解。

    当今之世,没有疑心极重的司马仲达,也就没有敢于单人城头操琴的诸葛孔明。

    “济南城不是诸葛孔明的西城,日寇也不是司马懿。”我直说。

    “你不是日本人,怎知他们不是司马懿?”他问。

    那句话的潜台词自然是“你不是我怎知我不如诸葛孔明”,当他好看的眉尖轻轻上挑时,已经明白无误地向我传达了这种意思。

    他的目光极度深邃,眸子深处似乎燃烧着两团不灭的暗火。

    “我不知道。”我坦然承认。

    “我也不知道,哈哈哈哈——”他大笑。

    “既然是被逼无奈之举,为什么还要做?岂非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我又问。

    昔日,**诸位将领中有一部分说过,放鬼子进山海关,再放他们进华北,然后关门打狗。那些人主张是诱敌深入,然后合力围歼,但后来看,他们还是太小看日本鬼子了。

    我不愿眼前这人在强敌阵前白白丧命,如果能暂避锋芒,就可以卷土重来,把事情做得更好。

    “必须要做,我的根在济南城,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但这无异于一个“血誓”。

    我相信他既然这样说了,就一定能做到。同时,我的心已经渐渐沉下去,因为历史上明白无误地写着,鬼子长驱直入,杀进济南城。那么,我眼前这人一定随着“城破”而“人亡”了。

    关于1937年济南“城破”事件,济南文史馆的档案中是这样记载的:

    1937年9月下旬,日军前锋由平津南移,到达山东德州一带。

    10月初,韩复榘奉命将部队由胶济线的高密一带调往津浦线。

    11月上旬,韩亲率麾下精锐手枪旅过黄河迎战日军,在济阳与日军遭遇激战后惨败溃逃。

    11月14日,日军占领禹城,韩部急速退守黄河南岸。

    15日韩部炸毁黄河铁桥,以阻挡日军进攻(与史上各个失败的战争策略惊人地相似)。

    12月23日,日军矶谷廉介第十师团两万余人兵分两路,自齐河与济阳渡过黄河包抄济南。

    24日,韩命第三集团军第十二军孙桐萱部断后,弃守济南。

    26日,在黄河北岸鹊山一带的日军也自泺口渡河。

    12月28日凌晨,国民政府第三集团军第十二军孙桐萱所部奉韩复榘令丢弃济南,不战南逃,旧军阀马良等人迎接日军入城,济南沦陷。

    我列举这些数据的原因,是想告诉他也告诉我自己——“这就是历史,这就是二战期间济南被日寇践踏的准确历史!”

    由这些准确的数据可以推断,灰袍男人、桑青红与日寇激战是发生在1937年的12月26日左右,即日军由泺口渡河之时。

    可以想象,假如当时**能交给高手指挥,找到真正的“地利”,而不是简单地炸毁黄河大桥,该次战役的结局是否会大不一样?

    黄河的确是“天险”,但这样的天险如果不能善加利用,最后只会让守卫者被困于“太阿倒持”的窘境。

    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彼时**运势太背,不管如何调度,都摆脱不了大溃逃的厄运。

    城破,无人得以平安生活,平民死,英雄死,众生皆死,城池化为焦土。

    现在,全世界人都知道,日军侵华战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一部分,也是一次全球性的战争,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结束,更不是一个人、几个人就能将其终结的。中国人民经过了漫长的八年时间,才获得了战争的胜利。

    我希望对方明白,就算豁出命去,济南城也保不住。

    “我佩服你。”我由衷地说,“但是,智者不会以卵击石,而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

    他猛地挥手,在空中一劈:“这一次,我已计算停当,雪烧赤壁,灭敌寇于黄河之内!”

    史上有孙刘联军火烧赤壁大破曹魏,而这“雪烧赤壁”我却是第一次听到。

    我没有回应,他立刻看明白了我的心思:“明日午后,大雪飘如鹅毛,正是雪中歼敌的最好时机。”

    “呵呵。”我只能报之以苦笑。

    以日军枪械之精良、阵势之严谨、调度之周密来看,当时只有欧洲的德军能与之匹敌。不过,德、日与意大利一起组成了牢不可破的轴心国联盟,共存亡,共进退,一个并吞欧洲,一个横扫亚洲,形成了欧亚大陆上两道势不可挡的黑色旋风。

    历史不可重来,二战之所以将世界各国都拖进了泥潭,那是历史的偶然,也是历史的必然。

    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了解二战全部历史,应该比灰袍男人更能看清命运。

    这里的命运,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个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乃至全世界的命运。

    不知不觉之间,我也像对方那样,眉头紧锁。

    他为济南城危在旦夕而焦虑,而我却为深陷未知困境而担忧。

    一切,都因官大娘而起,但从医院怪事来分析,官大娘、桑青红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现在,我也在担心唐晚,如果她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此刻又将身在何处?

第38章 雪烧赤壁(2)

    “我欣赏诸葛孔明‘草船借箭’之计,那一计发生在雾气茫茫的江上,而这一次,我的计策要靠大雪才能实施完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如果你愿意,明日看我毕其功于一役。”他说。

    我举手捂住脸,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只觉得满头满胸的郁闷无法释放。

    从指缝中望去,他正抬着头,看那高悬在屋梁上的八卦镜。

    我注意到,那八卦镜的结构分为八层,每一层都錾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按照普通的制式,八卦镜仅有一层就足以计算清楚阴阳方位,因为八卦虽然只是八个方位标示,却可以衍生为“八八六十四卦”,足以将世间万象全都包容进去。

    八卦是中国文化的基本哲学概念,起源于河图和洛书,由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个不同的卦相组成,相传是由太昊伏羲氏所创制。

    伏羲氏在天水卦台山始画八卦,一画开天,用“一”代表阳,用“- -”代表阴,用这两种符号,按照大自然的阴阳变化平行组合,组成八种不同形式,命名为“八卦”。

    在中国文化中,“八卦”与“阴阳五行”一样,是能够推演世界、空间、时间之中各类事物关系的玄妙工具。

    其中,每一卦形代表一定的事物——乾代表天,坤代表地,巽代表风,震代表雷,坎代表水,离代表火,艮代表山,兑代表泽。八卦就像八只无限无形的大口袋,把宇宙中万事万物全都包括,而八卦交互搭配又衍生为六十四卦,用来象征各种自然现象和人事现象。

    在后世看来,上古智者之所以以“八”和“六十四”来制卦,主要原因是考虑到人类智慧的极端限制。

    同样道理的,还有上古智者传下来的围棋,也是用“十九”经纬线条作为极限,十九线交错,形成三百六十一格棋盘,这已经是人类中高明智者的思维极限。即便如此,在围棋这种角智工具面世之后,仍然有很多棋道高手因沉溺于过度思维而吐血,留下了史上著名的不可解“珍珑残局”。围棋传至日本后,以倭寇的智慧则更是无法窥其深奥之处,每年都有棋痴因对局而吐血而亡。由此可见,中国人的智慧更胜日本人一筹。

    当我看到那是一只八层八卦镜时,脑子里立刻反映出“以六十四为基数衍生变化”这种概念。

    八层八卦镜的计算结果当然要比单层八卦镜清晰准确,但操控此镜的人在同一件事上付出的脑力则是呈几何级数增长,普通人根本无法驾驭。就像一个平时骑自行车的人突然换到法拉利赛车上,在超高速前进的状况下,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就直接造成了车毁人亡的恶果。

    我的视力极佳,先读到第一层八卦镜上的普通文字,判断出“乾”的方位面向北方,“坤”的方位面向南方。这是八卦中的两个“大位”,也被称为“基本位”,是一切判断的基础。

    之前,桌上的地图也是按照“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的规则绘制。此时地图的“上北”与八卦镜的“乾”位是一致的。

    那么,我能猜到,灰袍男人把黄河北岸的日寇放在“乾、阳”的位置,而将河南岸做为“坤、阴”一方,等于是“长敌人的锐气、灭自己的威风”。

    我转念又想:“**溃败,虚城无兵,风雨飘摇,危在旦夕,还有何种锐气威风可言呢?”

    每一层八卦镜的大小是不同的,由下往上,直径越来越大,所以我才能清晰看到第二层八卦镜上刻着的文字。

    粗略看,二层与第一层的文字标示完全相反,“乾”对着第一层的“坤”,“坤”对着第一层的“乾”。

    也就是说,第二层八卦镜是第一层的一百八十度大反转,既代表了完全相反的开始,也代表了完全相反的结局。

    我有些困惑:“如果两镜相反,那么该相信哪一层?既然有了第一层的意义,第二层还有必要设置吗?”

    当我的目光落在第三层八卦镜上时,上面标示的方位又被打乱,“乾”位对着第二层的“兑”位,“坤”位则对着第二层的“震”位。

    这下,我更惊疑莫名:“这种混乱的安排岂不完全失去了八卦镜的意义?八卦错乱,代表着方位颠倒,任何事物都失去了自己的根基,天地运行的终极秩序被连根拔起。那么,这个世界该遵循什么样的规矩?古人云,无规矩不成方圆。规矩已灭,何来方圆?没有方圆,生命该如何前行?”

    当我的目光落在第四层八卦镜上时,只看了几秒钟,那些错乱的文字蓦地在我眼中飞舞起来,而每一只八卦镜都由静止状态开始飞转,如同八只使用同一轴承的齿轮,一个转,其余七个全转,而上面的文字也跟着在我眼中急速地变换。

    稍后,我更发现,那并非是穿在一根轴承上的八面铜镜,而是穿在八根轴承上、转向、转速各不相同的八面铜镜,由此引发的方位变化更是复杂,几乎是无迹可寻,令人眼花缭乱。

    这种情况下,我已经看不清第五面铜镜上到底刻着什么,遑论第六、第七、第八面铜镜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眼热、脸热、头顶百会穴热、胸口膻中穴热、脚底涌泉穴热,乃至于十指尖、十脚趾尖全都莫名地发热,直至变得滚烫,烫得我难以忍受。

    “啊——”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发出一声颤栗的嘶吼。

    我的脑子还算清醒,告诫自己“闭上眼睛不看”,但身体已经无法自控,仍然在被动地盯着那八面飞转的八卦镜。

    “思维的……极限,我已经陷入了思维的极限,脑力疯狂运转……没有尽头,直到……脑力枯竭而死……”我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我自己无法摆脱这种思维的桎梏,也很清楚,再发展下去,我的脑子就要烧毁了,如同高烧病人发展到极端状况那样。

    这种情况下,我甚至无法把双手从脸上挪开,全身力气、全部思想都被那八层的八卦镜吸食进去。

    “喂,停下,青红,停下……”我隐约听到灰袍男人在叫。

    “原来,这还是桑青红的……替身局?”我颓然地想到了这一点。

    门槛与门槛的转换只是空间上的变化,我虽然提高了警惕,却还没逃过桑青红的设计。

    “这一次,我是真的完了!”我的心沉入了万年冰海之中。

    上一节,在那古老的大庙之中,我还能控制自己,不按桑青红的计划行事,逼得她不得不出手,在大庙梁上手刃日寇神秀。

    可以说,双方角智,我先胜出。

    这一节,我却自己坠入陷阱,被八卦镜引发的思维熔炉困住。

    “不可能停,必须得有人帮你扛下这一难。你的命宝贵,全天下都等着你去拯救……你不要管,这次我根本没有主动布局,是他自投死路,这是他的命……你不要管,跟你的命比起来,就算把全天下的人都搭进去,也毫不足惜。你听到吗?不要管,不要管,任由他去——”桑青红嘶声呐喊着,每个字都像一枚钢针,尖锐地刺入我的耳鼓。

    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不知怎的,我忽然记起了大明湖夏日暴雨后的新荷。

    我清晰记得,没一片娇嫩的崭新荷叶上都托着晶莹的露珠,有的三两颗,有的七八颗,再多的十几颗。

    微风徐来,露珠轻盈地滚动,而那荷叶上连一粒纤尘都没有,干净得像婴儿的初心。

    记事起,我就爱看新荷,因为总是感觉它能给我以智慧上的启迪。

    几年前,琼瑶女士拍电视剧《还珠格格》,将一句“还记得大明湖畔夏雨荷吗”传遍了华人世界,而“雨荷”就成了大明湖最靓丽的风景。

    露珠是水的精灵,来无影,去无踪,只有那些有缘的人才能窥见它的奇妙之处。

    济南的夏天酷热难当,而那些新荷上的露珠不管任何时候都能让我变得心静如水。

    想到它,我浑身的热气就开始迅速向外发散,脑子里混乱的思维也变得简单清晰,眼中飞转的八卦镜也渐渐停止。

    “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我无声地告诫自己,然后闭上眼睛,将一切混沌击碎,心境恢复到古井无波的原始状态。

    这个过程说来似乎简单,准确分析,竟然是我心灵的一次彻底“透析”,将一切杂质过滤出去,只剩最原始、最纯净的精华。

    挺过了“透析”,我活了,而且是凤凰涅槃一样浴火重生。反之,挺不过考验,也就头脑发烧变成“白痴”,恰好成了桑青红所求的“替身”。

    “啊?”我又听到桑青红的声音,充满了沮丧与质疑?

    我慢慢地睁开眼,不动声色地低头,再度注视那九曲黄河图。

    此时,地图上的银色河流不见了,只剩普通的两道实线。

    我用眼角余光瞥向对面灰袍男人,如我所料,他指甲上的亮银色也没有了,与普通人的指甲颜色无异。

    “好图,好山河,好风景。”我说。

    “的确,好,好,好。”灰袍男人回应,“而且,你好胆色,好运气,好智慧!”

    我用三个“好”赞他,他回敬我六个“好”,足以说明,他为我自动脱困而出感到十分震撼。

第39章 雪烧赤壁(3)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桑青红愤怒地叫着,声音渐渐远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什么‘不可能’?”我抬起头,望着灰袍男人。

    “没有‘不可能’。”他回答。

    我点点头:“的确,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曾经有位智者说过,给他一根足够长的竹竿,他就能把地球撬起来。你信吗?”

    这一刻,我感觉气势上已经与对方不相上下,但我更年轻,生在更好的时代,未来成就一定高于对方。

    “我信,天下智者,计无穷处。所以,只要计谋得当,任何困境中都能放出翻云覆雨之手,千里杀敌,凯旋而归。”他点头回答。

    我深吸了一口气,刚要抬头向上,他已经举手阻止:“不可——”

    “有何不可?”我微笑摇头,然后缓缓地抬头,注视着那八只险些致我于死地的八卦镜。

    镜只是镜,假如它只进入我的眼中,不进入我的内心,自然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八卦镜是静止的,并没有像刚才那样疯狂飞转。当我仔细凝视那些刻字时,也有了新的发现。

    每只八卦镜的方位标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这八个字四周都錾刻着几环更细小的文字,总共有回文、蒙文、藏文三种。

    我猜想那是民族语言对八卦的翻译,但我对以上三种语言只懂其形,不懂其意。

    “没有人真正理解那些境界,连我也不能完全窥透其奥妙。能不能告诉我,刚刚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我先收回目光,然后平静地望向他:“很多。”

    “说来听听?”他追问。

    我稍稍梳理思绪,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组触目惊心的黑白照片。

    那些照片应该是来自于日本当时的期刊,拍摄的是日军进入济南城后的丑恶嘴脸。

    其中一张,是日军耀武扬威地列队在当时的山东省政府前以及济南街头行进;另一张,日军站在济南城楼上以及济南火车站“济南”站名前举枪欢呼胜利;还有一张,日军站在巨大的日军军旗前举杯喝庆功酒。另外一些,则是维持会的汉奸列队举旗欢迎日军进城、面对日军奴颜婢膝的种种丑态。

    这些照片在文史馆也能找到,但纸上的东西永远不如我亲眼看到的情景来得真实而震惊。

    在思维狂乱的过程中,我看到了被炸毁的黄河铁桥、被炮弹击毁的道路、冒着烟火的济南内城、沦为废墟的老百姓房屋……更多的,是日军破城后践踏济南百姓的令人发指的场景,规模小于南京大屠杀,但其恶劣程度却完全是南京大屠杀的预演。

    我还看到,伟人站在**城楼上举手宣告,城楼之下,几万人热烈鼓掌。京城之外,神州之内,几千万人、几亿人五体投地而拜,以这种最隆重的礼节来庆祝国家重生、民族重生。

    我还看到了今日繁花似锦的济南城,也看到了遥远的京城,再远处,则看到了东南西北各处的高山大河、风景名胜。只不过,这些事如同浮光掠影,虽然看到,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流水账一样翻了过去。

    如果不是发生在这种奇特的环境中,我就会把看到的那些当成是一个梦,梦醒了就不再理会。

    “我看到的,你也能看到?”我反问。

    灰袍男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尽然,我有我关心的事,你有你关心的事。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人生。”

    这种道理我懂,但我想到桑青红嘶喊过的那句话,似乎指明对面这灰袍男人的性命比天下所有人的命更珍贵。

    通常情况下,只有苍天之下、万民之上的帝王才配得上桑青红的那句话。

    我凝神这男人,他的眉头紧皱着,眉骨正中的皱纹很清晰地构成了一个三横一竖的“王”字。

    百兽之中,唯有老虎头顶有个“王”字,故此它被推举为百兽之王。

    相学之中,很多古籍都把“皱纹之相”看得很重,尤其是四十岁男人的皱纹,将其称为“后半生的密码”。

    古籍中提过“王”字皱纹,认为这样的人物是千万人挑一的,数代不一定有一个出现,只要出现,必定引起那个年代天翻地覆的巨变。

    “你很了不起。”我由衷地说。

    他没回应,眉尖抖了一下,似乎已经习惯了“了不起”这三个字。

    “明天,请你看好戏。”他向左边走过去,举手推开了鬼头刀上方的两扇小窗。

    窗外,仍在飘雪,雪花大如鹅毛,扑簌簌而落。

    “听——”他向外一指。

    我听到了枪炮声,并不遥远,炮弹破空时的“咻咻”声似乎就在几百米之内。

    “过来听。”他又说。

    我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在窗前。

    我们所处的位置很高,视野极为开阔,能够看到大片的河滩、低矮的民居、坑洼不平的道路等种种萧条的景象。

    “有时候我说命运是上天注定、不可更改的,有时候我又想,我命由我不由天,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还有时候,我也对未来倍感迷茫,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能够做到那些梦想的事。我读历史,读到荆轲,每每有所感悟。你知道吗?他平生的理想是做一个君临天下、受万众爱戴的君王,而不是一意孤行、孤注一掷的刺客。他不死,就可以完成大业,在‘战国七雄’之外,自立为王。果真如此,一统天下的还一定是暴秦吗?不一定。他死,是死于命——”他悠悠地说。

    雪花飘进来,撞在我们身上,先是折断碎裂,然后才零落融化。

    “好雪。”我不由得出声赞叹。

    “的确好雪,只有这样的雪,才配得上我们‘雪烧赤壁’的盖世壮举,哈哈哈哈——”他充满豪情地大笑起来。

    我也读过史记与荆轲,本来天衣无缝的“刺秦”计划失败,其中也包含着“嬴政命不该绝”的天机。历史已成定局,谁也无法更改。

    灰袍男人伸出手,掌心向上,平放在窗台上。

    很明显的,他左手掌纹是个“川”字,而右手掌纹则是一个“山”字。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山”字掌纹,不自觉地轻轻“咦”了一声。

    “右手‘山’,左手‘川’,山川尽在我掌中——”他说,语气十分复杂。

    相学古籍上的确那样说过——“山川一握,天下独握。”

    我低下头,久久地注视着他的右手掌心。

    “山”字掌纹极其罕见,而他掌心里“山”字纹最中间一道竖的尖端笔直向上,几乎要翻过食指、中指的指缝,气势如虹,锐利如剑,让我立刻想起“刺破青天锷未残”的英雄名句。

    他既有“山、川”双手奇纹,又有眉心的“王”字纹,这种异象,绝对是天生的百姓领袖。

    至少在现实生活中,我从未见过有这种多种异象基于一身的大人物。

    “的确好相。”我的赞叹发自内心。

    说完这四个字,我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他想在这个多事之冬拯救济南,而我却明白无误地知道,他不可能拯救黄河南岸的任何人、任何地,也无法改变哪怕是一丁点儿历史,最终只会被历史的车轮残酷地碾碎。

    至于我,想帮他,却不知道从何处帮起。

    一种悲哀至极的无力感笼罩着我,使我无法再次开口。

    雪无声地落着,山河大地全被茫茫白雪覆盖,包括身边这人掌心里的“山、川”二纹。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他用《红楼梦》里的这句话打破了沉默。

    这句话似乎是个凶兆,因为《红楼梦》中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最后都由炙手可热转为家破人亡,最初的繁华、奢侈、财富、珍宝最后全部失去,不留分毫。

    反观现在,他手中、眉心全都是强到极致的好纹,但最后结果会怎样,谁又能知晓?

    “不如,我也替你看看手相?”他又说。

    我迟疑了一下,将自己双手摊平,也放在窗台上。

    他只看了一眼,便轻轻摇头。

    我自觉无趣,便将双掌收了回来。

    “唉——”他叹了口气,没有多言。

    “方便的话,把你的计划说给我听听?”我主动问。

    1937年,中国官方、政府、军民都对日寇了解不深,以为这只不过是蛙雀之患,不值得大动干戈,将来各部联手,将会像大象踩死蚂蚁一样,简简单单地就能全歼敌寇。所以,中国人始终把日本人叫做“小鬼子”,也无意中表达了这种观点。

    我希望能补足他的计划,至少保证他能全身而退,不至于饮憾而亡。

    他微笑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我皱眉:“敌军强盛,不可轻敌。”

    他又摇头:“你听过南辕北辙的故事吗?”

    那寓言故事我当然听过,而且一转念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我担心的正是他这种刚愎自用的心态。

    “日寇部队越多、武器装备越精良、行动速度越快、杀机越重,就越会加速执行我的计划。我说过,我用的是‘草船借箭’之计。我手中没有箭、没有兵、没有枪、没有炮弹,只能借箭、借兵、借枪、借炮弹去消灭敌人。我借的,是日寇的兵,杀的是日寇的人,完成这一切,只需天降大雪为助……”他在雪中挥手,洒脱地将那些无辜的雪花一一击碎。

    我懂了,他想的是借用大雪遮挡视线之机,让敌人自相残杀。

    计是好计,但到底要下多大的雪,才能造成敌人隔着几十米无法辨认的程度?

    “我还要——借东风、借狂雪、借天地间一切杀生之力,将进犯山东的日寇一举消灭!”他意气风发地说。

    “借东风”亦是诸葛武候的得意之作,开“天气助战”之兵法先河。

    我希望他能成功,更希望古老的济南城免遭日寇践踏,但这种美好的愿望能实现吗?

    “你相信逆天改命吗?”停了一会儿,他收回已经沾湿的双手,意犹未尽地问。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信。”

    稍后,我又补充:“我更赞同你说的,‘逆天改命’也是命运的一部分,人以为已经‘改命’,殊不知‘改命’即本命,亦是上天注定。”

    这种解释,已经是哲学上的最高层次,等于是用“无解”来回答解题步骤。

    “你说得很对。”他举起手,迎着外面的雪光,盯着自己的掌心。

    我的第六感捕捉到一种微妙的动态,突然张口,问了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问题:“你的手相、额纹都是改过的?”

    或许我不该这样直率发问,而且有些人即使改过,也会矢口否认,就像人造美女永远不承认自己曾经整容那样。

    他怔了一下,扭过头看着我。

    我尴尬地一笑:“我只是……随口问,不好意思。”

    改命是一个人的生死命门,是大忌中的大忌,极少会告诉外人。

    我后悔自己失言,暗地里自责不已。

    “没错,我曾经改命。”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屏住呼吸,默不作声,怕错过他后面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自小,我就知道自己要成为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七岁,我开始修炼少林九重易筋经;九岁,我跟随藏密高手修炼天龙宝象密多罗心法;十一岁时又跟随回教、蒙族高手修炼生死解脱命术与通天心海术。到了十八岁,命运时轮一开,我的命相就自动更变了。”他说。

第40章 逆天改命(1)

    那些奇门秘术的名字我都听过,但真正涉及到“逆天改命”的核心内容却远远不止他说得这么简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不信?”他见我一直沉默,遂微笑着发问。

    “我……信。”我也笑,但笑容极为艰涩。

    他的命相由普通改为至尊,而我的命相却变得极其平凡,这才是我最悲哀的地方。

    奇怪的是,他谈到改命,自己似乎也并不快乐。

    “祝你能够成功,做到你刚刚说的一切。”我只能这样说。

    “我当然能够做到。”他说,“难得有这样秉烛夜谈的机会,不如我说一件更有趣的事给你听?”

    不等我点头,他已经说下去:“我对荆轲很感兴趣,年轻时花大量时间考证了他的墓穴所在地,雇高手凿穴进入,发现了他的一个大秘密。”

    盗墓寻宝是常见的事,但他却因个人兴趣雇人盗墓,这种事却不常见。

    “是什么?”我问。

    “他也曾改命,而且是使用了更原始的做法,改得更彻底。”他回答。

    荆轲这个人物在历史上如流星划破夜空般璀璨一闪,即告消失,实在是一件很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按照现代史学家估算,他是有可能成就帝王霸业的高手,不至于草草了却一生。当然,史上有太多不可解之谜,又不是单单荆轲这一个。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光辉灿烂,就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各种谜题如杂草般丛生,等待后人去发掘寻觅。

    灰袍男人接下来告诉我的事正史、野史中都未曾出现过,但我却笃定地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我相信他,也就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

    以下,就是灰袍男人的原话——

    “我雇了最好的盗墓高手,踩点三个月,终于确定了荆轲墓的准确位置。墓穴凿通的那天,已经是深秋。我进了墓穴,除了那具黑色的木棺,我还看到四周土墙上的壁画。壁画的内容并非常见的渔猎、宴会之类,而是准确而详尽地说明了荆轲的人生历史。在他的年代,文字晦涩,书写艰难,反而不如这些线条简单的画作更为直观。在画中,他从婴儿时期就接受了来自于自然界的重重锤炼,我能辨别的除了雷击、雨浇、风吹、水淹之外,还被种种蛇蝎类毒虫啮噬……按我的理解,这是代表了自然淘汰的过程。正因为他经受住了所有的考验,才能证明自己是最强大的。之后,他被倒悬于树上,长期倒逆生长,这与易筋经中的修炼原理完全相同。最重要的,我看到他的胸口绘着一个奇怪的图腾符号,那是一只展开双翼的鸟,而双翼、后背之上又驮着七种不同的生物。那符号不像是画上去的,因为他从婴儿时期身上就有那符号。当我打开木棺看到荆轲尸骸之后,更印证了这一点,他的胸口骨骼上,也断断续续地留着符号的痕迹。足以证明,那符号是由他体内生长出来的,与生俱来,死不消失。尸骸旁边,留着十一捆竹简,翻译成现代字之后,他的改命历史才真相大白。最先,他认为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生下来就要统领世界,号令众生,因为那图腾符号明白无误地说明了这一点……我试着猜想,鸟驮着生物的图画跟方舟、大洪水的传说似乎比较接近,是不是代表荆轲这一族的先人曾经拯救过洪荒世界?那竹简的最后部分有段自述——这实在是有些奇怪,因为荆轲在秦宫被杀,他又怎么有机会总结自己的一生?难道是由燕国去秦国之前早就写下的……那段自述中说的是后悔误听他人召唤刺秦之意,如果不走错这一步,将会有更辉煌的未来……”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其中夹杂着自己的议论,听起来甚难理解。

    印象中,我好像也在哪里看过“鸟驮七物”的画,但却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了。

    我猜测,他在叙述时隐藏了某些关键情节,所以整个故事才变成了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

    “这件事是不是很有趣?”他问。

    我勉强点头。

    “我从未向别人分享过这事,即使是最亲近的人。”他又说。

    说话的时候,外面的雪更大了,远处的河滩已经被雪花湮没。

    “雪下得再大些,好戏就要登场了。另外,我还有个朋友要介绍给你认识呢!”他说。

    我以为他说的会是桑青红,遂没有多问。

    逆天改命当然是很复杂的一件事,我甚至想到,那将改变一个人的脾气禀性,等于是将一个人消灭又硬生生造了一个新的人出来。

    “你说,我能成功吗?”他望着密雪出神,喃喃自问。

    这一刻,他一直坚硬的那层壳被打破了,露出了内心里的少许不自信。

    大概这就是改命后的必然结果,因为命运是被别人改动过的,不再完全属于自己,所以才在心底永远留着隐忧。

    我心里回答他:“我不知道。”

    “荆轲渡过易水时,应该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吧?”他又自语。

    我觉得,这场战事的前景有些不妙。

    “草船借箭”的故事发生在遥远的汉末三国,那时候人类的气象学知识约等于零。到了二战时期,日军的情报搜集效率冠绝全球,不可能没有专门的气象小组。所以,即使雪再大,他们的无线电通讯、探路斥候都不会出错。

    “如果我得胜归来,这把刀就送给你。”他的手落在鬼头刀的刀把上。

    我苦笑,身在二十一世纪的法治社会里,纵有绝世宝刀,又有什么用处呢?

    “这把刀神鬼莫测,极具灵性。”他又抚摸着刀背。

    “笃笃”,有人敲门。

    我抬头望向右侧,十几步之外,一扇极其厚重的黑色木门紧紧关闭着。

    “我朋友到了。”他说,但手掌并未离开鬼头刀,只是如我一样,远远地看着那扇门。

    门一开,一个男人匆匆闪身进来,却是一个极瘦的年轻人,身高仅有一米六十左右,紧贴在体侧的手掌干瘦如两只鸟爪。

    这人自然不可能是桑青红,让我微感意外。

    “军师——”那人向灰袍男人行礼。

    “你自己?小屠呢?”他问。

    “转眼就到。”年轻人回答,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一看他的眼神就明白,此人心术不正,眼珠贼溜溜乱转不止。

    战争之中,谁都不该掉以轻心。那些被背后射来的子弹所杀的,全都是毫无戒心的武夫。

    在这屋里,除了那扇门是个出入口,还有我们背后的这扇窗。所以,我的耳朵竖起来,全神贯注地聆听着窗里的动静。

    “这次,大家一起名垂千古。”灰袍男人说。

    “愿誓死追随大哥,不求名垂千古,只求兄弟生死一心。”年轻人说。

    灰袍男人向前走,离开了鬼头刀。我则是轻轻移步,将那把刀挡在身后。

    “大哥,战斗一开始,这里的东西就要全都撤走,别落下了。”年轻人说。

    “没事,没事,不慌。”灰袍男人点头,“临走时,记得把大梁上的八卦镜带上,那是最重要的东西。”

    年轻人抬头向梁上一望,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问:“大哥,我多句嘴,那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神相水镜’?您肚子里藏着这么多神机妙算,是不是跟它有关?”

    年轻人的话提醒了我,日寇追查的“神相水镜”线索正在这灰袍男人身上。他死,一切线索就都断了。

    灰袍男人摇头:“怎么可能?神相水镜,神相水镜……又怎可能真的是镜?”

    我感觉,他这句话是向我说的,似乎是要提醒我什么。

    年轻人举手搔头:“大哥,我这就不明白了,既然那宝贝叫‘神相水镜’,又怎么不是镜子?不是镜子,又为什么叫‘神相水镜’?”

    灰袍男人走到桌边,右手食指再度伸出,指向那九曲黄河图。

    我盯着他的指尖,这一次,他的指尖并未碰到地图,所以那种奇异的亮银色也就没有出现。

    “大哥,您这是……什么意思?”年轻人使劲搔头,灰白色皮屑乱飘如雪。

    “没有意思。”灰袍男人摇摇头,自嘲地笑起来。

    我这次确信,他的话是说给我听的,他的动作也是做给我看的。

    “小屠呢?还不来?”他又问。

    年轻人笑笑:“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灰袍男人大笑:“唉,不知怎的,我最近很是沉不住气,无论做什么事,都很焦虑。小屠再不来,我真的等不及了——”

    他的话音未落,我就听到了窗口传来异响。

    我转过头,恰好看见一个人由窗框上沿倒翻进来,双手平端着一把长枪,瞄着灰袍男人的后背,食指一勾,即将扣响扳机。

    其实,我等这一刻很久了,就像那灰袍男人说的“我真的等不及了”。

    我的手虽然垂在身边,但五指早就张开,对准鬼头刀的刀柄。

    那端长枪的人一露面,我已经弯腰提刀,抡了个半圆,向着长枪横劈下去。

    那刀真是锋利,几乎没发出什么响动,就将长枪斩断,再捎上那偷袭者的一根食指。

    与此同时,灰袍男人右手一伸,锁住了年轻人的喉头,反手一扭,年轻人就软绵绵地倒下了。

    偷袭者根本来不及由窗口遁逃,灰袍男人甩手一枪,偷袭者的太阳穴就被洞穿。

    这场突袭来得快也去得快,我与灰袍男人联手,竟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但是,他脸上并没有胜利的笑容。

    “改命是命运的一部分,不可改命也是命运的一部分。”他开口时,语调异常悲凉。

    “什么意思?”我知道事情不妙。

    “八卦镜已经告诉我眼前发生的一切,我还可以改命,但谁能告诉我,究竟作何改变,才能让自己找到最好的那条人生之路?”他向我张开双手,发出了这充满哲学意味的哀叹。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正因为前面有太多可选择的路,他反而处于歧路亡羊的窘迫局面,左右踟蹰,不知该往那条路走。

第41章 逆天改命(2)

    “总有最好的人生可以选择的吧?”我无法为他解释这个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果我像他那样,可以自由选择人生却无榜样可遵循,亦会同样为难。

    嗤啦一声,他突然撕开了自己胸口的衣服,赫然露出了胸膛上的一个图腾符号。

    我隔他约有十步,急切间看不分明,刚刚想凑近去看,一件意外却又突然间发生了——

    灰袍男人背后出现了一枚黑黝黝的暗器,如同半个西瓜那样大小,倏地飞来,带着奇怪的“铃铃铃”哨音。

    我来不及提醒他,那东西已经穿透了他的后背,又从前胸透出来。

    原来,那东西的前端有着无数旋转的锯齿,遇到任何坚硬的东西都可以毫不费力地锯开。

    眨眼间,那东西带着灰袍男人的半个胸膛撤回门外,再无声息。

    门外亦是雪天雪地的世界,原来我们所居之处是旷野中的一处高塔。

    “那刀……送给……你,不要逆天……改命,不要相信改命,也不要知道……自己的命究竟是怎样……死,是最好的结局,我倦了……”灰袍男人踉踉跄跄地退到桌边,扶着桌子坐下。

    他的胸膛已经被掏空,只是勉强靠着桌子的支撑,才没有蜷缩着倒下。

    这时候,理智告诉我,应该问他“神相水镜”的下落,但道义却提醒我,那是最不仁不义的事。

    “雪烧赤壁……只是梦,我也知道是梦,梦是最美的……活在梦里,也很好……天下皆浊我独清,天下皆醉我独……醒……记住,记住,世间有比七王更强大的力量……七王是战国之王,永远有比七王更强大的,记住那只鸟……记住……记住叛徒永远在身边……记住……”他语无伦次地喃喃低语,最后几个字再也听不清楚,变成了喉咙里低沉的咕噜声。

    此刻,他的两只手都按在地图上,但什么怪事都没发生。

    我走过去,握着他的手,将食指按在地图上的河道位置,照样毫无反应。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朔风嘶吼,白雪纷飞,门与窗都被大雪封住,已经看不见任何远处的风景。

    我纵身上了桌子,准备摘下那只八卦镜,择路离开。

    那八卦镜挂得很高,我踮起脚尖,堪堪才能摸到它的边缘,必须极力地伸展身体,才有可能摘它下来。

    就在我双臂伸长、仰面向上之时,屋顶突然从中裂开,满天雪花直扑在我脸上。

    我看天,那灰蒙蒙、白茫茫的天也从中裂开,中间露出一轮明晃晃的日头来。

    紧接着,我所处的世界被撕裂,各种喧嚣的市声一起涌来,塞满了我的耳朵。

    我举目四望,竟然是站在人来人往、围观者甚众的街头。

    这街道不是别处,正是我自小走过几万遍的辘轳把街。也就是说,一切困厄我的幻象全都远去,我又重新回到这光天化日之下来了。

    几分钟后,我彻底清醒过来,发现撕裂那些幻象的不是天神巨灵之掌,而是两辆轻型挖掘机。

    官大娘的房子被胡乱扒开,砖瓦满地,屋梁歪斜。

    这是在闹市区,胡乱拆房子是要付法律责任的,不过有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正在跟一群城管、警察谈笑风生,所有人不断地向着废墟指指点点。看得出,他已经搞定了所有人,拆房子也成了件很正常、很简单的事。

    拉我出废墟的是唐晚,她的脸上泪痕未干,接着就挂满了笑容。

    “打不开那道门帘,我急死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挖掘机就来了,连挑带扒,一会儿工夫就把房子拆了。然后,你就出现了。”唐晚挽着我的胳膊,用最简单的词句描述了整件事的过程。

    我拉过她的手腕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钟,距离送爷爷上路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先回去,先回去再说。”我有一肚子话要说,但现在时间不够了,只能先办大事。

    唐晚从旁边小卖部里买了两瓶纯净水,我喝了一瓶,又用另一瓶洗手洗脸。

    “夏先生,唐小姐?”那西装笔挺的年轻人快步跑过来,笑容可掬,语态真诚,“鄙人姓文,名白羽,是燕总手下跑腿打杂的。二位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定妥善办好。燕总交待过,夏老先生的葬礼是大事中的大事,一定事无巨细全都考虑到,出一点纰漏,都会重重地责罚我。”

    年轻人长得很帅,只是他提到“燕总”时让我有些不舒服。

    燕总自然就是指燕歌行,那个能够在弹指间搞定任何事的京城大人物。

    “多谢文先生。”唐晚礼貌地回应。

    “不敢当,以后叫我小文就好。那么,不耽误二位,请先回府上,我随后就到。”文白羽得体地微笑着退开,站在街边,恭送我们离开。

    我和唐晚原路回去,情绪很是低沉。

    “振作一点吧,大家都看着你呢!”唐晚强颜欢笑,摇着我的手臂鼓励我。

    经过刘氏泉时,我停下来,靠着街边的青石栏杆歇息。

    从这里向西看,泉水从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清清白白地流淌过来,水声潺潺,如琴弦上奏着的名曲。河底全是各色的鹅卵石,早就被数十年来的流水冲刷得浑圆润泽,每一颗都够得上高级艺术品的资格。

    这是老济南、明府城区、老街巷里最美的风景,天下独一无二,世上绝代无双。

    “真美啊!”唐晚轻轻地说。

    她的脸上挂着劫后余生般庆幸的笑,泪痕已经擦去,不着一点妆容,整个人清水出芙蓉般美丽淡雅。

    “这三个字,同样也送给你。”我说。

    唐晚一笑,容颜更加动人。

    大战之后获得的片刻宁静尤其令人珍惜,我愿意静静地看着唐晚,用她的美好抹去记忆中的残酷场景。

    灰袍男人遭袭时的那一幕极为恐怖,那半个西瓜一般的暗器令我第一时间联想到江湖传说中“取人首级不留滴血”的血滴子。只不过,这次它攫取的不是人的首级,而是灰袍男人胸口那奇怪的图腾符号。

    我不知道那符号是什么,但我希望那就是“一鸟驮七物”的图像。

    历史没被更改,当然历史也无法被更改,他说的“雪烧赤壁”已经变成了一句空话。

    反观历史,当日寇突破山海关、京城、天津卫向南进入山东境内时,有些术士搬出了孔夫子木像来做法辟邪,要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秦始皇政令来震慑日寇,并沿街撒下传单,说日本人是中国人的子孙后代,不能做孙子打祖宗的大逆不道之事。结果,所有喧嚣吵闹在日本人的长枪大炮下鸟兽星散,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在这个世界上,滥竽充数、招摇过市的术士太多,真正的奇门异术高手都被湮没了。

    我会永远记得他说的话,在心底深深地怀念他——无论他的出现是因为桑青红的替身局还是官大娘的呕血符。

    “他是个好人。”我在心底默默地重复告诉自己。

    “在想什么?”唐晚走近我,再次挽住我的胳膊。

    我摇头微笑,凝视着她饱含深情的眼睛。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就是我刚刚对着流水许下的心愿。”她低声说,“官大娘死了,以后不知有多少人还会死。我只希望,我们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钟。”

    “我愿意。”我握着她的手,郑重地点头答应。

    “咳咳”,旁边的字画小店里有人咳嗽。

    我的耳力极为灵敏,立刻辨别出那正是燕歌行发出的声音。

    “是燕歌行。”我低声告诉唐晚。

    只说了这四个字,小店门口的竹帘被掀开,主人殷勤送客:“先生好走,改日再会。”

    由竹帘下走出的正是燕歌行,只不过他已经换了一套黑缎面、银丝盘扣的唐装,脚下则是一双中式皮鞋,着装非常得体。

    与我满身尘土的狼狈相相比,他的风度也是极为不凡,高出我甚多。

    “小夏,小唐,你们好。”换了装,他说话的语气、对我们的称呼也变了。

    “燕先生。”唐晚礼貌地打招呼。

    燕歌行挥挥手:“走吧,送行的客人都该到了。”

    我知道,现在不是乱说话的时候,就向他点头笑笑,三个人并肩向南走。

    刚到腾蛟泉,就有黑衣人疾步来向燕歌行报告:“燕总,济南城里的江湖大人物到了十之七八。院里安排不开,文总管已经吩咐下来,腾空了四户邻居的院子,已经按辈分高低安排。另外,酒店餐厅订好,都按国宾级待遇上菜。”

    燕歌行点头,那黑衣人又疾步而去。

    “来这么多客人?”唐晚低语,不知是问我还是问燕歌行。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来向爷爷告别,印象中,除了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也没有几个人算是爷爷的朋友。至于黑衣人说的“济南城里的江湖大人物”,就更不可能为了爷爷的事屈尊前来了。

    “夏老先生当年,在天桥跺一跺脚,四城内外的地都要抖三抖。这样一个大人物过世,谁会不给面子?”燕歌行向唐晚解释。

第42章 逆天改命(3)

    唐晚望向我,我无从解释,因为我对爷爷的过去一无所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继续向前走,接连有黑衣人来报:“几位领导过来吊唁后提前离去了。”

    又有人来报:“一切准备好,只等吉利时刻。”

    燕歌行非常淡定,只是聆听汇报,没有任何表示。

    到了老宅门口,燕歌行停步:“小夏,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都看你的了。”

    我平静地点头:“谢谢,燕先生帮我做的一切,铭感五内。”

    “好说。”燕歌行后退一步,向唐晚点点头,然后进了隔壁邻居家的院子。

    “打起精神来吧。”唐晚欲言又止。

    “我会的。”我点头。

    在官大娘家经历的呕血符、替身局之后,我的视野已经变得相当开阔,对于燕歌行摆出来的阵势并不在意。甚至于对于他这个人,我也无所谓好恶,只是感谢他在我困难时施以援手,没让我在老邻居面前丢了夏家的脸。不管他是什么样的来意,我都可以在爷爷出殡之后慢慢考虑。

    我走进院子,灵堂内正有一位白发白须的老先生正在向爷爷的遗像行礼。在他身后,还跟着五名衣着皆是名牌的年轻人,全都恭恭敬敬地行礼。

    “老夏,黄泉路上小心珍重!”那老先生语调悲痛地说着,手抚胸口,连声咳嗽。

    他身后的年轻人赶紧上前搀扶,陪着他走出灵棚。

    我迎上前去,屈膝跪地,磕头答礼。

    五个年轻人也立刻跪倒,向我还礼。

    现在,我已经认出老先生是谁,那可是济南城西槐荫区江湖上最有声望的大人物。近几年,他已经绝少涉足江湖,听说只是闭门谢客,念佛品茶,不再过问江湖上的大事小情。那五名年轻人是老先生的徒孙辈,目前在济南城风头正劲,包揽各种生意,通吃黑白灰三道,每个人都一路打出了自己的名号。我只认识排行最末的那个,江湖上都叫他“小飞”。他成名于著名的经六路梦巴黎酒吧血战事件,一个人干趴下对方十五个。

    “夏哥,老爷子吩咐,以后遇到任何事,一个电话过来,要人与人,要枪有枪,要钱有钱,随意供你驱使。”瘦长脸、白净面皮的小飞抢着跟我握手。

    其余四人,也一起向我鞠躬,叫“夏哥”。

    “走了,小啊你保重!”老先生拍拍我的手臂,缓缓地向外走,小飞等五人也跟出去。

    灵棚外摆着十几把圈椅,有几个人随意坐着,正在聊天,其中不乏槐荫、天桥、市中等各区的高手。北屋里,冰棺旁边还坐着几个年龄大小不一的女子,全都握着手绢擦泪,面貌全都极为陌生。

    听燕歌行的语气,这些人全都是看爷爷的面子来的,跟其他人无关。

    我还没有进屋,几个黑衣人由大门进来,快速地扯起了两块黑幕,在院门口到灵棚之间搭起了两道布墙,将所有闲杂人等挡在外面。

    有人窃窃私语,传入我的耳中:“谁要来?”

    “听说是青岛韩家的人——”

    “听说是韩家的大掌门人呢!夏老爷子这面子,真是够大!”

    “真的是韩家的大掌门吗?据说号称青岛第一美人呢,可惜被布挡着,什么都看不见……”

    几名黑衣人过来,簇拥着我进入灵堂,站在遗像的右侧。

    “夏先生,来的是青岛韩家的人。细论起来,此人是夏老先生的晚辈,是您的长辈。”有黑衣人低声关照我。

    黑幕的高度约为两米,既不透光,也不透风,将所有人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这条特殊的道路只供那位“韩家大人物”使用。

    人未到,我先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淡淡香气。

    那不是普通的香水味儿,而是一种有着雪的高洁、风的清幽、雨的滋润、沙的细滑的特殊味道,跟大自然里的各种美好气味有机融合,似是香味,但却更胜香味,令人一闻见就心向往之,迫切希望见到那带来香味的美人。

    那人并非独自出现,前面有两名身着黑色礼服的女子开道,身后有两名穿黑色西装的男士跟随。

    她始终走在四个人的中间,一袭黑衣,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她的身体,头顶则戴着一个欧式的宽帽檐礼帽,四边垂着黑纱,将五官也全都遮住,浑身上下透着无尽的神秘感。

    进入灵棚之后,四人全都后退,只剩她一个人站在爷爷遗像前。

    我们之间相隔五步,但黑纱婆娑飘动,令我始终看不清她的脸。

    “晚辈拜谒来迟,夏伯伯恕罪。”她缓缓地鞠躬,帽檐上的黑纱几乎垂到地面。

    她的声音也极为动听,如同小提琴的低音区独奏,字字婉转,声声动听。

    我鞠躬还礼,不敢直盯着她看。

    “你父亲呢?”她又开口。

    我微微错愕,因为很久以来没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了。

    她又重复:“你父亲呢?他从未回来过吗?”

    我抬起头,礼貌地回答:“是,我父亲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

    “很久?有多久——他真的……真的很好,很好……”她的话很复杂,其中深意,我听得出来,似乎稍有怨恨。

    她伸出手,身后的人马上递上黑色的手帕。

    当她挑开黑纱,举着手帕拭泪时,我看到了她半边脸。

    她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我一时间找不到任何形容词去描述,只是觉得仿佛是一个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国际影星突然走到面前来,美得让人眩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若回来,告诉他,我来过。”她说。

    我不敢多问,只是点头:“是,记住了。”

    她擦完眼泪,把手帕向旁边一递,刚刚的人立刻接过去。

    接着,她的食指勾了勾,有个年轻人马上走向我,将手里拎着的一个黑色皮箱双手奉上。

    “一点零花钱,拿去买点心。”她低声说。

    如果送钱给我的是其他人,我也许想都不想,立刻拒绝。可是,她这样说,我如果不收,就等于是驳了她的面子,不等她生气,我心里就先过不去了。所以,我马上接过箱子,转手交给黑衣人。

    “谢谢,不知该怎样称呼您?”我恭恭敬敬地问。

    “不必了。”她说。

    “如果有消息,怎样联系您?”我又问。

    她的美令人窒息,我感觉这老宅里已经布满了她带来的香气,铺天盖地,遮蔽一切。

    “我的线人遍布天下,你要找我,极容易的。”她说,随即摆手,“走吧。”

    一些人刚刚转身要走,随着两声轻咳,燕歌行从黑衣人后面闪出来,举手低叫:“韩姨留步。”

    她站住,却不回头。

    给我送箱子的年轻人语气颇为冷硬地问:“阁下是谁?”

    燕歌行向前走了几步,立刻被年轻人举手拦住。

    “晚辈姓燕,京城来的,家师、家严、家慈一起问候韩姨,并令晚辈代为邀约,请韩姨有空的时候,北去京城,到家中做客。”燕歌行语调清晰、彬彬有礼地回答。

    “燕?”她只问了一个字。

    “是是,晚辈姓燕。”燕歌行回答。

    “是了是了,济南府出了这么大的事,京城里自然会来人。不单单是京城,南边、西南、西边、西北都会来人。哼哼,这么玩,济南府就真正热闹起来了。”她说。

    燕歌行再向前一步,不顾那年轻人的阻拦,急促地说:“韩姨,家师让我带句话,好多事,是七王会内部的事,大家可以自行解决,不要闹到外面来,让全世界看笑话。所以,如果可能的话,家师请您还是据守青岛,不要西来。”

    她听了,不开口,先冷笑一声。

    燕歌行又低声补充:“韩姨,为了弥补您的损失,您要什么条件,告诉晚辈,一定——”

    她冷笑,截断燕歌行的话:“条件?你算什么?跟我谈条件?京城燕家的人都死绝了吗?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出来做事?”

    燕歌行脸一红,向后连退两步。

    “谈,我只跟一个人谈!”她说。

    “韩姨请讲,愿意跟家师、家严还是家慈谈,我都打电话通知。”燕歌行眼中又升起了希望。

    “他们?他们又算什么东西?我说了,只跟一个人谈。我指的是谁,你懂吧?”她说。

    燕歌行眼中刚刚展现的希望又破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极深的恼羞成怒。

    “晚辈懂。”他说。

    “我累了。”她说,然后在四个人的簇拥下缓缓离去。

    燕歌行吃了瘪,连连顿足,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咬牙切齿不已。

    我始终冷眼旁观,不多插言。

    江湖人为了各自的利益都会用尽各种手段,有时候低声下气哀求,有时候拔刀露狠威胁。归根结底,只是“利益”二字作祟。

    看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可怜燕歌行。

    在我和唐晚面前,他装地高高在上、智珠在握,但在韩家的人面前,却不堪一击,被人当面羞辱。

    “抱歉。”燕歌行转向我,“在葬礼上说那些,真的是搅扰了夏老先生的长眠大梦。”

    我摇头,真诚地说:“燕先生多虑了,如果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

    他摇头苦笑:“其实……我要做的事,实在绝少有人能帮上忙。”

    说完,他原路退出去,一路唉声叹气。

    赶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一直持续到天至正午。

    官大娘出事,那位文白羽文总管手段高明,又请到了南门外的孙老先生,亦是常年走无常者,技艺并不差于官大娘。

    出殡仪式一步步展开,随着孙老先生一声“夏老先生高升”,我高举瓦盆,在起凤桥侧的青石板街上重重摔下。

    瓦盆碎裂,瓦片飞溅,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狠狠地摔碎了,已经跟爷爷永远告别,此生再不能相见。

    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已经浮在空中,不在躯壳之内,只是被动地按着孙老先生的吩咐,做各种动作,说各种话,浑浑噩噩,不知东西。

    再度清醒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殡仪馆内的长椅上。

    向右十步,就是一排巨大的烧化炉。

    陪在我身边的是唐晚,她始终挽着我的胳膊,当我的拐杖,以免我支撑不住,中途倒下去。

    “还能行吗?要不要吃一片药——”她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白色的药片。

    “是什么?”我问。

    “就是……让人精神亢奋的药物,无毒性无依赖性。”她苦笑。

    我摇头,毒品、兴奋剂我都不会碰。

    “不是毒品,只是中药提纯的东西,副作用不会比咖啡更大。”她解释。

    我又摇头,然后闭上眼,头枕着她的肩。

    “你能支撑住吗?你也看到了,今天来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也都不纯粹是为吊唁来的,不知有多少人暗中觊觎着夏家的秘密。唉,君子无罪,怀璧其罪,这是全世界通行的唯一真理。”她悄声叹息。

    那秘密自然就是指“神相水镜”,而我在幻象中看到的那幅诡谲的九曲黄河图,似乎跟“神相水镜”有关。

    “镜不是镜。”我不由自主地重复那灰袍男人说过的话。

    “什么?”唐晚不解。

    我重复:“镜不是镜——‘神相水镜’不是镜,你能理解吗?”

    唐晚沉思了一会儿,迟疑地回答:“并不是太好理解,因为‘镜’这个字只能用在能够反映真实世界的物品身上,它不是镜,又怎么会用‘镜’命名之?”

    我也感到困惑,灰袍男人、桑青红没有给我答案,却抛给我更多不解之谜。

    “官大娘的遗体也运到这里来了。”唐晚说。

    我一愣,但那是很自然的道理,人去世了,如果是自然死亡,没有凶杀迹象,当然要送到殡仪馆来火化处理。

    “她的死很蹊跷,我听法医说,遗体的表象特征相当怪异。”唐晚的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个怪异法?”我问。

    门外不断有人走过,但却没人推门进来。

    唐晚凑近我的耳朵:“法医说,官大娘至少已经亡故了一昼夜甚至更长。”

    这句话甚短,我明明听懂了每一个字,却偏偏不理解其中的意思。

    “一昼夜?更长?”我问。

    唐晚点头。

    “法医的意思是官大娘死了比较长的时间,但我们明明刚刚分开半天,不是吗?”我问。

    官大娘离开老宅时,我和唐晚都在场,看着她独自离开的,这肯定错不了。

    唐晚苦笑:“当然,我可以作证,但是……但是作证有什么用?如今的科学技术能够查明死亡时间,并且精确到几分几秒呢!更何况,法医说完后,我也亲自过去看过,实际情况跟法医说的一模一样。为了保险起见,我又凭私交请医院的高手过来看了,最后断定,官大娘已经死亡超过二十四小时——”

第43章 神医鬼菩萨(1)

    “怎么可能?官大娘——”过度惊愕之下,我无法准确地表达此刻的感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啊,相信每个听到这消息的人都会是同样反应!”唐晚轻叹。

    她脸上的苦笑像潮汐退却后的海滩,一层层的,无穷无尽。

    我恍然惊觉,自从我们两个相识以来,似乎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值得高兴的,所有的事只是让两个人的心越来越沉重。

    “抱歉,唐晚。”我语调真诚地低语。

    唐晚摇头:“谁也不要说抱歉,我知道你心里又困又累,千万别让未来的某件事成为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未来?”我不知不觉,也像唐晚一样苦笑,“听起来真是太遥远了。”

    险些失陷于官大娘私宅的详细情况还没来得及跟唐晚说,其实我已经意识到,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就连燕歌行那样的大人物也瞬间被前来吊唁的人比了下去。现在,围绕“神相水镜”发生的事像大明湖中心的漩涡,越搅越大,诡谲莫测。

    “撑住,撑住吧。”唐晚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门外人影闪动,唐晚立刻低声警告:“燕歌行要进来了。”

    果然,门一开,燕歌行缓缓地走进来。

    “小夏,有几句话,单独聊聊?”燕歌行径直走过来,冷淡又不失礼貌地望着我说。

    唐晚站起来,无声地向外走。

    燕歌行向唐晚点头:“谢谢。”

    唐晚也点头:“燕先生,天石伤心过度,有时候会语无伦次。如果有失礼之处,请见谅。”

    听得出,她是在暗示我,不想回答的问题可以借故敷衍。

    燕歌行坐下,等唐晚走出去又关了门,才淡淡地说:“唐小姐很聪明,知道我会让你为难。”

    我感觉他来者不善,遂在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不冒然接话。

    “小夏,韩家的人——那个女人来意不善,她如果单独问你事,你可得小心提防。这一次,大水太深,一个疏忽就会遭受灭顶之灾,你明白吗?”他说。

    我点头:“谢谢提醒。”

    燕歌行沉默了几秒钟,忽然挑了挑好看的眉毛,发出一声冷笑:“韩家从不把江湖同道放在眼里,一直自恃能够上达天意,由天意中选择动静、顺逆、进退、腾挪。他们的先辈传下来一种旷古奇术,名为‘问天一炷香’,只要燃香,就能知道上天的裁断之意。我不辨真假,外人也众说纷纭,你呢?”

    一提到“燃香”,我立刻联想到官大娘。

    作为走无常者,官大娘最得意的本领也是燃香问吉凶。

    “也许是真的。”我照实说。

    官大娘已亡,单单是从尊重死者的角度,我也必须维护她的尊严。

    燃香术,已经是官大娘征服曲水亭街老邻居、全济南百姓的终极手段,否定这种奇术,就等于否定了官大娘的神通。

    “也许?”燕歌行的目光由对面的焚化炉铁门上收回,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我。

    “你也说了,那是家族秘传的奇术,外人当然不晓得其中的精妙之处。”我坦诚地说。

    在燕歌行这样的精明人物面前,我越诚恳,就越不会露出破绽。

    燕歌行颔首:“嗯,你说的有些道理。那么——你说,‘神相水镜’会在哪里呢?”

    他的话锋转折太快,我沉住气,沉默不语。

    “小夏,你应该知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好东西必须由有德行的人来掌管,正所谓‘厚德载物’。你若知道那东西的下落,千万不要瞒着我,懂吗?现在只有我能保护你——”燕歌行咄咄逼人地说。

    按照他的意思,只有他才配得上掌管“神相水镜”,而对于我来讲,只会因拥有宝物而遭遇不幸。

    我正色回答:“燕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非常感谢。但是,我并不清楚那宝物在哪里,家族中的亲人们也没有任何一个告诉我消息。所以,我感谢你的好意,却无法回馈更多。”

    燕歌行似乎料到我会这么说,面上不动声色,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淡笑。

    “这大厅里闷,我出去透口气,看看工作人员的程序调试好了没有。”我站起来。

    刚刚唐晚说过,控制炉子的电脑出了问题,需要紧急修理才能使用。

    我出去,不单单是要借故避开燕歌行,更重要的,我得找到唐晚,看看有没有机会进一步接触官大娘的遗体。

    “小夏——”燕歌行伸脚拦住我,“我们燕家在京城里独来独往惯了,衣食无忧,无欲无求。这次,如果不是真心想帮你,又怎么会星夜赶来?你得分清敌友才行,否则的话,夏老先生这一支血脉就要出问题了。”

    这种*裸的威胁引起了我更大的反感,几乎不想看他的脸,冷冷地回答:“我知道了。”

    我绕开他的脚,大步向外走,一秒钟都不想再看见燕歌行。

    燕歌行长相帅气,衣着高贵,做事也非常圆满,滴水不漏。但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我反感,语气中透露出的不屑、轻蔑丝毫不加掩饰。

    人比人,气死人。

    目前来看,我的社会地位、经济实力都无法跟对方相提并论,所以他才会如此狂妄,视我为草芥。

    走出大门,唐晚在廊檐下一角站着,双拳紧攥,面色焦灼。

    我走过去,她没开口,只是勾了勾小指,示意我跟她走。

    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向西面走,转过墙角,一个穿着殡仪馆工作服、脸上戴着大口罩的男人正在跺着脚焦急等待。

    “你们怎么才来?”那男人一见到唐晚,就开始低声抱怨。

    唐晚由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过去,应该是两千块。

    那男人一把抓过钱,塞进裤兜里,低声说:“跟我走,进去别耽搁,最多就十分钟。”

    唐晚连连点头,然后我们跟着那人由一道防火梯上二楼,连续穿过三道铁门,进入了温度极低的冷藏间。

    “去看官大娘。”唐晚附在我耳边,简短地解释。

    官大娘的死那么蹊跷,留下的呕血符那么复杂,由她引发的幻象又那么诡奇,所以断断不能就这样无声焚化,再无消息。

    又过了一道厚重的隔温大铁门,我们就进了一间四壁贴着白瓷砖的小厅,靠墙摆着一列存放尸体的抽屉式冰柜。

    那男人熟练地拉开第二层的一个抽屉,手指在抽屉外的标签上一点,头也不回地说:“就这个,十分钟,快点啊!”

    我上前一步,低头望去,抽屉里躺着的正是脸色惨白的官大娘。

    “多谢啊。”唐晚说。

    那男人急匆匆地原路跑出去,一个字都懒得说。

    官大娘身上穿的不再是原来的衣服,而是殡仪馆内统一的白袍。

    她没有家人,所以殡仪馆只能采取最简单的处理方式,暂且存放在这里,等待公安机关下了批文后送去焚化。

    我看着她,瞬间想到了桑青红,心里有些犹豫:“假如灵魂存在的话,这时候桑青红又在哪里?”

    正如古人所说,皮将不存,毛将焉附?

    如果贮存灵魂的皮囊也消失了,那么灵魂还怎么可能附着着这具身体?

    曲水亭街的老邻居都知道官大娘是个奇人,对她既敬又怕,没有红白公事的时候,很少踏足她的私宅。如果我跟唐晚没有过去,她也就那样寂寂无声地死了,然后焚烧,化为青烟而彻底消失。于是,官大娘这个人的名字就被公安局户籍科销掉,自此永不存在。

    “她的死亡时间勘定是不会出错的,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在已经死亡的情况下还能出现在你家老宅里。”唐晚急匆匆地说。

    我相信唐晚说的是真话,但还是下意识地追问:“你百分百肯定她的死亡时间?”

    唐晚用力点头:“百分百——甚至是百分之一千地肯定。”

    我皱眉,因为除了死人诈尸的理由外,的确找不到第二条解释得通的理由。

    “不是诈尸,不是。”唐晚不等我开口,就否定了我的想法。

    “那会是——”我再次想到桑青红,“一个灵魂死亡,另一个灵魂继续使用这具身体,才导致了这种诡异事件的发生——能解释通吗?”

    唐晚顿足:“这个……这个……我们是在用一个虚妄的论点去论证另一个更虚妄的论点……”

    关于灵魂的命题,一切都是虚妄而未经论证的,只是人类根据只字片语的记录、似有似无的经验来模糊推论。

    以我和唐晚两人的智力、精力,很难让事实真相完全浮出水面。

    “那该怎么办?官大娘是这件事里的一个关键人物,她莫名其妙地死了,真的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我长叹。

    唐晚扼腕叹息:“的确是。”

    她看了看腕表,又向四面望着,似乎有所期待。

    “你约了其他人?”我问。

    唐晚点头:“是山大的一个医道高手,我们无法解释的问题也许他能给出答案。”

    山大作为山东省的首席大学,其中高手众多,但大多数都隐匿民间,低调谦逊,无欲无求。

    我松了口气,既然那人是唐晚特邀的,一定道行极深,能够解开我的疑惑。

    “当啷”一声,我们头顶上方的排气扇发出一声轻响。

    “来了!”唐晚向上一指。

    话音刚落,有个人便从圆形的排气窗里探出身来。

    “来了!”

第44章 神医鬼菩萨(2)

    “哈哈,哈哈!”那男人向下望着,嘴里打了两声哈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老,快下来!”唐晚仰面向上催促。

    那男人钻出换气扇洞口,双手勾着换气扇的铁架子,身体一垂,双手一松,轻飘飘地落地。

    “哈哈,人已经看过,结论无可怀疑。”那男人瞥了我一眼,不屑地说。

    唐晚指向平躺着的官大娘,急速地低声说:“我们自然不怀疑你,你是山大医学领域的权威。但是,你可能没意识到,在这个身体内还贮存着另外一个灵魂。”

    她这样说,是一个极为大胆的推测,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们也不敢确切地说桑青红的灵魂就在官大娘躯体里面,只是模模糊糊地推断而已。

    “哈哈,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男人在抽屉前来回踱步,先说了三个“不可能”,然后趴在抽屉边缘,死死盯住官大娘的脸。

    “长老,我想——”

    我刚开口,便被这外貌近乎猥琐的人举手制止:“停,这称呼不是外人叫的,除了小唐,不准任何人这样叫我。”

    唐晚立刻打圆场:“大家都以‘神医’称呼这位前辈。”

    那男人比我矮了半头,稍稍有些驼背,头发泛油,衣着邋遢,跟“神医”二字并不沾边。通常来说,所谓的“神医”都是满面红光、仙风道骨,而眼前这人却脸色发黄、眼神飘忽,十足是个熬夜成性的老酒鬼。

    “神医已经很少人叫了,大家现在都叫我原名,鬼菩萨。”他说。

    我只好将这称呼折中,低声问:“神医前辈,请您再开开法眼,看看我这位大娘到底还有没有……到底还可能不可能……活过来?”

    这句话相当别扭,也相当诡异,但直到现在,我都没觉得官大娘真的死了,而是像睡着了一样。在她身上发生了太多诡异事件,我不愿相信她轻易地死去,让一切都变成了无头公案。

    “活过来?”鬼菩萨问。

    唐晚又打圆场:“天石的意思是,她身体、思想上还有没有可挖掘之处?”

    这句话很得体,恰到好处地解释清楚了我的意思。

    鬼菩萨挠头,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三寸长、半寸宽的扁平针灸盒子,轻按盒盖上的圆钮,一根大号银针弹出来,长度接近两寸半。

    “小唐,上一次,我用银针试过,确信她是个死人。这一次,她的身体没必要再碰了,唯有这里——”他指向了官大娘的右侧太阳穴,然后抬眼看看我和唐晚,又打了两声哈哈,“哈哈,我希望你们说的都是对的,我的‘亚洲第一镜室’建好以来,只接待过一个人,希望她能成为第二个。”

    唐晚脸上掠过喜色,但转瞬即逝,仍旧淡定如常:“长老,如果那样,你得发给我一大笔奖金才行,因为是我和天石给你提供了最珍贵的实验对象。”

    鬼菩萨又“哈哈”了两声:“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话音没落,他右手一颤,那枚银针已经猛地刺入了官大娘右侧太阳穴中心,并且直没到针尾。

    那个位置是人类的死穴之一,即使是健壮如牛的成年人,那部位砸到十公斤以上的力量击打后,也会颓然倒地不起。

    “一。”鬼菩萨叫了一声,立刻俯身,鼻尖几乎碰到官大娘的人中。

    我明白,他是在试探官大娘的鼻息。

    鼻子是人体五官中对外力反应最敏感的器官,只要官大娘鼻子向外喷出气息,鬼菩萨就一定能用自己的鼻子感知到。

    带我们进来的人已经规定好了时间,随时都会进来催促,这是我比较担心的。

    “哈哈,真是奇怪,她似乎有了鼻息。可是,那鼻息又极度微弱,以‘蛇行九窍’的独特方式运转着。”鬼菩萨蹙着眉头说。

    唐晚向我靠近,捏住我的尾指,在我掌心里写了“别开口”三个字。

    我会意,沉默地看着鬼菩萨,等他发表高见。

    “什么人有九窍?普通人只有七窍——死人才有九窍!”鬼菩萨自问自答,“九窍之内有蛇行之气,这代表什么?代表她的灵魂根本没有离去。可是,那真的是她的灵魂吗?灵魂不离去,又没回转,一定是卡在生死交关的‘忘忘川’之内。这种判断对吗?不对吗?她是走无常者,精通此道,就算卡在那里,也会使出手段脱困,或去或回,做个了断。除非……除非那是另外一个人的灵魂,并不谙熟‘走无常’之道,而又误入别人的躯壳……”

    鬼菩萨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啰啰嗦嗦地对着官大娘的脸自言自语了一分钟。

    从他说的这些话里,我觉得他的身份更像是官大娘的一路人,而非山大神医。

    “小唐,你也是医生,说说看法。”鬼菩萨又抬头,看着唐晚。

    唐晚清晰地低声回答:“死人不可能到处走动,我判断,她的身体曾被另外的灵魂控制,而那灵魂又足够强大,当那灵魂进来的时候,她的本来灵魂已经亡灭。”

    我一惊,按她的意思,是说桑青红赶走了官大娘的灵魂,且霸占了这个身体。

    “哈哈,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按照百年来的世界医学研究案例看,没有任何先例能够推翻‘邪不胜正’的结论。后来的灵魂再强大,也不可能杀死先在的灵魂。即使是欧洲吸血鬼、南美黑巫术也做不到完全消灭一个活的灵魂,而只是双灵魂共存。”鬼菩萨说。

    唐晚叹气:“是,长老,这是解释不通的,除非——”

    我比鬼菩萨反应更快,脱口而出地接话:“除非是官大娘心甘情愿把躯壳让给桑青红使用。”

    这是纯粹的第六感,因为我也不知道其中原因。

    唐晚点头:“没错,除非是先在的灵魂心甘情愿地让出躯壳,自动赴死。”

    鬼菩萨又打了个哈哈,却没有下文。

    唐晚又说:“我记得,曾有先辈们在行刑场上面对刽子手的鬼头刀写下过那样四句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超凡脱俗之人,能够在别人无法做到的场合下,留下千古不朽的事迹来。他们的脑部结构、人生信条是远远高于普通人的,是万人之中的翘楚、万人之上的尊者。”

    那四句诗之所以不朽,是因为它表达出了一种超越生命极限的淡定。

    当然,自四句诗之后,再也没人达到写诗者的高度与境界,至多不过是断头前吆喝一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而已。

    唐晚提到这四句诗,实质上是把官大娘与那写诗的先辈相提并论,已经是对官大娘最高的肯定。

    “生命可贵,还有什么人肯主动先死?”鬼菩萨问。

    我代唐晚回答:“江湖道义,人生信仰——这八个字就能让人做到这一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鬼菩萨连打了八个哈哈,以此来表示并不认同我说的话。

    从我个人来说,还是非常相信“江湖道义”存在的。

    那是一种人性,正所谓“人之初性本善”,我相信每一个初涉江湖和终老江湖的人,都会在心底深处抱着一种“道义”,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也是做事的终极原则。有原则的人永远都强于无原则的人,而且,江湖之中有原则的正人君子居多,无原则的无耻小人相对较少。

    官大娘是走无常者,也是江湖人,所以我相信她是有这种觉悟的。只要在特定的情况下,她一定能够慷慨赴死,大义凛然地完成生命中最后一跃。

    唐晚望着我,似乎稍有犹豫。

    “我相信官大娘是个好人。”我解释。

    唐晚扼腕:“可是,那毕竟是一条大好的生命。我是医生,在医院里看过很多病人临终前的情景,大多数人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会苦苦哀求医生施以援手。每个人都怕死,每个人都宁愿苟活于世,这是人类无法掩盖的罩门。”

    “可是,那些不过是普通人,而我们现在讨论的,却是官大娘之流的江湖高手。”我反驳她。

    唐晚摇头:“我很想同意你的观点,但那太违背常理了。现在是和平年代,极少有人为了‘自由正义’而捐躯牺牲,况且现在也根本不需要这么做。”

    我连唐晚都无法说服,就更不要想说服鬼菩萨了,只好苦笑着闭嘴。

    唐晚有些抱歉,不安地顿足:“真是……太诡异了,每一件事都出乎预料。官大娘本来是整件事里的核心人物,她的死,将整件事的基础都完全推翻了,真是没有道理啊……”

    鬼菩萨忽然惊叫了一声,倏地后退,由抽屉旁远远飘开。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横身错步,把唐晚挡在后面。

    鬼菩萨抬起右手,指尖颤抖着,指向那抽屉。

    唐晚锐声问:“长老,你发现了什么?”

    鬼菩萨开口之前,先倒吸了一口凉气:“她还活着。”

    这次,连唐晚也大骇失声:“她活着?就是现在,她还活着?”

    一个冷冻于冰柜抽屉里的人是不可能活着的,即使是中国的“龟息术”和印度的“大瑜伽术”,也只能让人在正常情况下无呼吸生存,而不是温度在摄氏零下二十五度的冰窖里。

    “他说得没错。”鬼菩萨指向我,“我感受到了,那灵魂就匿伏在她体内。”

    我们三个同时失声,三双眼睛一起望着躺在抽屉中的官大娘。

    官大娘的五官一动不动,喉部、颈部、胸部也没有上下起伏的迹象,身体处于完全的“死寂”状态。如果说她“活着”,那就必须具有体表的生命迹象,而不仅仅是基于鬼菩萨的判断。

第45章 神医鬼菩萨(3)

    哐的一声,刚刚引路的人猛地推门进来,低声叫着:“你们完事了没有?赶紧走,赶紧——”

    我们三个没人理他,等他抬头看到鬼菩萨时,立刻愣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滚!”鬼菩萨挥手。

    那人揉揉眼睛,仔细看了看鬼菩萨的脸,迟疑地问:“你是……”

    鬼菩萨目露凶光,再次更大力地挥手:“滚,我叫你滚听见没?还想在这里干的话,就赶紧滚!”

    那人被吓住,连连点头:“是是,我滚我滚!”

    他又转头看着唐晚:“你们能请动鬼菩萨来,还用得着找我?耍着人玩吗?”

    唐晚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钱来,随手放在旁边的桌上:“钱在这里,我可没收,我也不认识你们,再见。”

    “哎,这些钱是你应该拿的——”唐晚出声解释,但那人已经灰溜溜地退出去,小心地反手关门。

    唐晚摇摇头,无奈地把钱收起来。

    “长老,你一出面,把他们都吓坏了。”唐晚苦笑。

    鬼菩萨冷笑:“他们?他们算什么?一帮子虾兵蟹将罢了。就算是这里管事的李馆长、上头专管殡葬的王局长见了我,也吓得跟老鼠遇见猫一样。”

    我毫不怀疑鬼菩萨的话,因为太多事情表明,济南作为山东的省府,民间藏龙卧虎,极多行业顶尖高人,相关产业的政府官员见了这些人,也都不敢轻易招惹,当神仙一样高接远送,毕恭毕敬。

    眼前这位鬼菩萨有“神医”的外号,那一定是山大乃至山东医学界的民间领袖,非常人能比。

    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向前走,由三个方向围住那抽屉。

    “由医学定义来看,她绝对是个死人了。”唐晚说,“但是,就在这个殡仪馆里,至少传出过三次死人在焚化炉里坐起来的怪事。”

    从八十年代政府明令要求用火葬代替土葬以来,济南就没断过“死人一烧就活过来”的传闻。很多医学专家站出来辟谣,说那是因为人体经脉筋络遇到明火收缩产生的自然反应,与灵魂鬼怪无关,更不是“诈尸”之类。

    这个年代,无知的专家多如过江之鲫。他们辟谣辟得太多了,反而坐实了这些事件的“诡异”事实。

    济南的老百姓们都把专家的话反着听,每次有了官方辟谣,大家在街头巷尾的谈资就又多了一大堆。

    “准确说,是十三次。”鬼菩萨纠正。

    “好吧,我只说有据可查、有资料可为证的事件。那三次,资料都被上头控制了,只有一线工人亲眼看到,才陆陆续续地流传出来。长老,照您的判断,这些真的是有人被活活烧死?”唐晚问。

    那些传闻我也听过,但因为极少到殡仪馆来,所以觉得此类诡异事件距离自己很遥远。

    我注视着官大娘的脸,脑中回想起她燃香时的虔诚表情,深深感到世事无常,人类在大自然、生死、神鬼面前实在太渺小了。一旦大自然伸出巨灵之掌,那么再强悍、再嚣张的人类都会变成毫无防御能力的小蚂蚁,转瞬间一切尽失。

    同时,我也想到:“曲水亭街的老邻居们虽然常常用到官大娘,但等到她死了,却并未有人赶来祭奠、吊唁,以至于让她孤单单逝去。看起来,单身的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一朝倒下,身后也将无人追送。”

    现在,我是夏家唯一的传人。爷爷死时,我可以扶灵送终,如果他日我也倒下,到殡仪馆来送我的还会有谁?

    “天石——”唐晚轻声叫我。

    我从哀伤中猛省,察觉自己的情绪过于低沉。

    “人有生老病死,自古至今,一直如此。不必太悲伤了,这是轮回的规律。”唐晚说。

    我点点头:“我知道,刚刚只是想到了一些往日的琐事,一时感怀过度,现在没事了。”

    唐晚体贴地轻拍我的手背:“是啊是啊,在这种地方,人总是会思虑太多。”

    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左手中握着一副一次性塑胶手套。

    “我再试试,看看‘摸骨术’能否发现新的情况。”她向我解释。

    我意识到,她与鬼菩萨之间也有着某种微妙的戒心,表面上完全相信对方,实质却不会省去自己的亲手判断。

    “是啊是啊,这时候正好是‘摸骨术’最能发挥作用的时候。”鬼菩萨附和着说。

    唐晚戴上手套,慢慢地将手伸入抽屉,在空中停顿了几秒钟,才将手掌慢慢地贴在官大娘的额头上。

    抽屉里的温度很低,官大娘的发际、耳轮、睫毛上都结着璀璨的冰晶,在唐晚掌心里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唐晚的双手由官大娘头发的中分线向后去,移到她的天灵盖正中。

    天灵盖是一个人的思想与上天交汇之处,一切灵感、第六感都是由此处传入人脑,等于是人呼吸时的鼻孔、气管、肺脏。从前官大娘说过,人一死,天灵盖就四敞大开了,所有灵气由此处四面消散,不复存在。

    “似乎并没有……生命迹象?”唐晚自言自语地说。

    鬼菩萨皱眉,但并未开口,等待唐晚下一步的行动。

    我记起来,在官大娘的私宅内,桑青红曾经引诱我入局,要我在幻象中击杀日本鬼子,意图将我拖入历史的漩涡之内。

    由此可见,桑青红是个心机极深的人。

    在这里,我并不想讨论一个人的正邪对错,毕竟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就算桑青红是为自己活着,也绝对有情可原。

    我真正要说的是,既然桑青红能布局引诱我,自然也会布下另外的局,诱捕其它人。譬如现在,如果唐晚误入其局,结果也是大大地不妙。

    “只是冷……极寒,极冷……冷彻天地……天地之间,除了冻云密雪,再无任何生灵——好冷的天,好冷的雪!”唐晚再次开口,声调似乎已经变了。

    我凝神看她的眼,她的眼神已经变得迷惘飘忽起来。

    “唐晚——”我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止她,而是缓缓地伸出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

    她的手背很凉,像两瓶已经在冰柜里冻了整夜的饮料。

    “寒天雪海之中,杀气阵阵,穿云破雾。我看到了……一些并不常见的东西,大阵仗……一触即发的生死之战,中华存亡,匹夫有责……”唐晚低语。

    我能意识到一些看不见的情况正暗暗发生着,就像桑青红引诱我入局时一样。

    现在,我可以叫醒唐晚,使她迅速退出桑青红的布局。可是,那只会让这件事再次中止,没有下文结果,我们永远不知道桑青红要干什么。

    唐晚手背上的寒气沿着我的双手上行,直达我的臂弯,冷得我浑身打颤。

    济南的冬天一直都以“暖”出名,如同老舍先生写下的那篇《济南的冬天》中所描述的。自我记事以来,济南的冬天就未曾真正冷过,在城中根本感受不到严冬寒意。

    当下,我从唐晚手上感受到的、从桑青红布局中感受到的,都绝非正常天气,而是昭示着一次百年不遇的极寒。

    寒,可以指天气,也可以指人心。当一个人、一群人、一城人对未来失去信心、陷入绝望时,才会由心底感受到彻骨的寒意。那种寒,其实是对死亡的深度恐惧,也可以引申为敌人屠刀上的寒光、利刃斩断亲人脖颈时的寒血。

    也就是说,我此时从唐晚手背上感受到了人类濒临死亡时的深层恐怖。回顾历史,1937年冬天,整个济南城的百姓都在面对这场屠城之厄,数十万人引颈待割,把自己的命运主宰权拱手交给太阳旗下的侵略者。那个冬天,济南城内的中国人没有一家不笼罩在绝望之中,这个城,已经成了南京之战的预演。

    我从心底里连打了三个寒颤,暗暗地扪心自问:“如果我生在那时的济南城,当如何自处?”

    新一代的济南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没经历过战争的残酷,所以可以轻描淡写地在一切公开场合表白——“保家卫国,匹夫有责!”

    他们却想不到,人只有在克服了巨大的死亡恐惧之后,才会想起担当起责任来。大部分人,一旦城破,自己的胆子也吓破了,只肯卑躬屈膝、跪地求饶地做太阳旗下的顺民,早就忘了自己是中国人这回事。

    在济南,无数不肯低头的人被斩首,尸横遍野,无处可葬,这种血淋淋的史实,让人不忍卒读。

    唐晚缓慢地抬头,没有看我,而是望向冷藏柜的右上角。那只抽屉上挂着一把突兀的大铜锁,跟其它抽屉明显不同。

    我没有放手,而是让自己的掌心更紧地贴近唐晚的手背。

    唐晚是拥有“摸骨术”的高手,她指尖上探索到的内容一定是我不知道的。借由她的引导帮助,我期望自己能看到事件的最终核心。

    渐渐的,我感觉到一种力量正由她的手背上绽放出来,像种子发芽、嫩芽吐绿一般。那力量分生出很多细小如丝丝缕缕的枝杈,穿入我的掌心,又沿着小臂向上,进入我的身体。

    如果她是别人,我会惊骇于这种变化而骤然收手。可是,她是唐晚,是我最信任的人,所以我不躲不闪,任由那些力量进入。

    很快,当那力量进入我的胸口、脑部时,我感到自己眼前突然一亮,似乎站在了聚光灯亮起的大舞台上。

    灯极亮,形成了一个直径十步的光圈,而光圈的边缘,鹅毛大雪,纷纷而落。

    “力量……只有他的力量能……消灭……”一个女子沉重而悲愤地响着。

    光圈外的世界是晦暗的,我感觉那女子的声音隔得极其遥远,但勉强能分辨出,似乎是桑青红的声音。

    我没猜错,桑青红仍在,她在辘轳把街没有诱我入局,又在这里二次布局。

    “消灭大敌……真正的大敌……不是日本鬼子,而是……”桑青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是什么?”我在心里问。

    嗡的一声,我的掌心传来一阵震荡,震荡中,唐晚的声音颤悠悠地传来:“我也在想这个问题,真正的大敌是谁?”

    我意识到,这种震荡是唐晚发出的一种通讯方式,比口耳相传的“传音入密”更为玄妙。

    “你们死,死不足惜……他死,才是最可惜的,如同拿着紫檀屏风去烧火……我需要一个人,替他完成这一战,替他死,留着他的命,去击杀真正的大敌……”桑青红说。

    这次,她的意思已经完全表达清楚,与之前的“替身局”的意思一以贯之。

    她在找一个替身,而替身的使命就是替另一个人去死,以此来解救她尊崇的那个大英雄。

    替身,是逆天改命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中的“重要”角色。但是,谁肯给别人做替身,尤其是实打实地拿自己的命去做替身?

    桑青红的局很可怕,也很艰难,因为她执行的本来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计划。

    如果我肯给一个人做替身的话,那个人只能是唐晚。

    人类唯有在真正的爱情之中,才能说出“我为你去死”这样的话来。一个男人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心甘情愿去死,殉情、殉命、殉身,这是能够流芳百世的动人爱情故事,绝美而凄艳,让后代人反复地传颂,如同莎士比亚的悲喜剧一样。

    我心里这样想的时候,掌心又传来震荡,唐晚的声音随之而来:“谢谢你。”

    原来,我只要想到,她就能瞬间感受到。

    “换了我,也一样。”她又说了六个字。

    这一刻,我们心有灵犀,都毫不犹豫地承认,肯成为对方的替身,为对方而死。

    这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感受到,而且对对方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我也可以做他的替身为他而死……”桑青红的声音持续响着,“那不能解决问题,他需要一个替身,更需要我……我是他的磨刀石,我不能死,我死了……他也不肯独活……”

    我恍然惊悟,意识到桑青红说的,正是爱情中的一个“正确悖论”。

    之前,我看清了桑青红的“替身局”之时,对她有所鄙夷,认为她在布局之中存有巨大的私心,要用别人的死来换她朋友的生。现在我懂了,她与她尊崇的那个人,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同生死,共进退,缺一不可。

    她处心积虑布局之时,也陷入了这个悖论之中。

    就像她刚刚说的,她可以做那个人的替身,但她死,那人失去了磨刀石,锋刃锈蚀,还有何能力去诛杀真正的大敌?

    反观我和唐晚,是否也是如此?如果一个人替另一个人去死,苟活下来的那个人,活得还有价值、意义和快乐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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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奇术永相传,强中更有强中手,年轻的夏天石肩负为哥哥报仇的重任,在相术领域中艰难求索,由最普通的“眼中之相”到达“开天眼、天眼通”,最终抵达“有心之相、无心之相”的终极阶段,领导新一代的奇术师们全力对抗黑暗势力“七王会”以及日本忍术联盟“一刀流”,最后终于凭借通天奇术奇术之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奇术之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奇术之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