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万事俱休否
天下大雨,洗刷着帝王盟十三座王城城墙内外的血腥气,也浇醒了十五月关内城仿佛大战过后般残破斑驳石林里怔怔然的众家群雄。
大雨倾盆,醍醐灌顶。
清凉微冷的感觉使得受邀天下会的群雄从天机盘崩毁的惊心动魄中渐渐平复,看着眼前的泥泞,听着风雨声里的安静,一切种种恍如隔世!
天下会分庭抗礼。
七重山水七争之战。
莫七难和布衣楼布局搬山的大手笔。
还有当群雄摒除恩怨皆战意高昂赴天西,甚至视死如归时突兀到来的变故,天机盘的崩毁,帝皇陵的坍塌。
桩桩件件,哪个不是稍有不慎便千年难遇的劫难?
细想起来,难免有些劫后余生。
王敖老祖不由摸了摸脖颈,然后伸手掏了掏裤裆,确认都健在后偷偷咽了口唾沫,暗骂了句:“娘的……”
“事已至此,接下来该当如何?”这是许多人此时此刻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包括离落也在想。
瞧着昏暗的天,乌云和往常无数个雨天一样变得本本分分,每次期待的下一刻又似预料般没有惊喜更无惊讶。
洛长风和帝无泪不在石林里,也不在雨中天上。
他二人生死交手闹出的动静,以如今满目的群雄眼力,恐怕百里之外都能察觉甚至瞧见,绝不会如这般平静,平静的可怕!
唯一的解释,那消失的两人已彼此收手。
或者,已离开此地。
可又去了何处?
莫非当天机盘崩毁的瞬间,那率先进入洞天之口踏入空间甬道的两人跨越屏障,趁着空间界壁破碎无拘束,各自施展神通迈过了另一道洞天之门,传送到了天西中原城?
若不在天西,那么……
细极思恐。
天机盘崩毁的威力几乎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离落作为亲身经历者,对此无任何质疑。那是噬魂销骨,魄散飞灰,几乎十死无生的结局。
作为十子同袍并肩作战的手足,离落自然不希望是第二种可能。
还有那李星云。
即使异族裳高居百将策前列,也不至于让踏入神引境界的南山佛祖铩羽而归,怎的
到现在为止,还不见李星云身影?
心绪烦躁,千丝万缕。
离落终是等不及,于是不理会石林间心思各异的天下群雄,独自御剑远离而去,无人敢阻。
被九金兰簇拥的天东新圣连城诀瞥了那抹远游的剑光一眼,然后转而对着身旁的前辈莫七难点了点头。
连城诀手中逆鳞化作点点鳞片粼光消散,身上金甲圣衣也暗淡褪去。雨幕中朝着牧云剑城和那被帝王盟诸强围拢护卫的女神龙欧阳庆许拱了拱手。
眼下局面,能够代表双方继续商谈战和事宜的,恐怕只有连城诀,牧云剑城,莫七难和欧阳庆许四人。
……
青神山下来的笔刀书生小圣人王亭集和身披浩荡天风双手合十的藏地书魂联手,用那言出法随的流字门手段,石林里起了一座石亭。
当然平地起高楼这种小神通于笔刀书生和藏地书魂而言,算不得难事。两人之所以口含天宪各自成,归根结底还是没有真正地做到芥蒂释怀。
风雨在外。
群雄在外。
连城诀,牧云剑城,莫七难和欧阳庆许围着石亭内的圆桌而落座。
人在石亭内,所议天下事皆在石亭外。
略加思索。
连城诀开诚布公:“只要吾家师弟妹能够无恙出城,我可撤去王城外的东楚铁骑和八百宗子弟兵。大军休整一日,明日此时会开拔中原城。”
女神龙欧阳庆许苍白的面色有所缓和,眼底却依然难掩那浅浅的疲倦意,想来画卷天地的崩溃对她造成的伤势影响远超所料。不过到底是帝王盟的智囊军师,女神龙或许称不上机关尽晓算无遗策,但也绝非泛泛之辈。
她摇了摇头:“这些尚不够。”
石亭又并肩走来两人,是那千嶂里的孤城闭和琴心剑胆高木遥。
两人同乘一柄伞。
阿遥收伞甩雨。
腰间别着土黄色羌笛的孤城闭是位瞧着饱经岁月风霜的男人,那双眼睛就像沙漠里的龙卷风,迷离而又充满着神秘。
孤城闭对着石桌四人稍稍见礼,说道:“方才我已传信,白发征夫军后退三十里。”
“还有六姓十阀的闯军。他们都是阿遥的手足兄弟,阿遥说战便战
,说和便和。”阿遥扯了扯肩上琴绳,笑意灿烂。
至此,欧阳庆许才点了点头。
然而她并没有直接给出答复,而是目光远眺,瞧了瞧那位提篮南海的百花仙子。
百花仙悠然地坐在一株千年古树枝上,花篮放置一旁,双腿悬荡。倾盆大雨自然落不到这位仙子的身上,只见她不声不响,静静凝望远方。
女神龙视线收回。那位即使已故的盟主大人遇着也要谦让数分的百花仙子既然无异议,她就可全权代表帝王盟做出决定。他日盟主归来问责,也不至重罪。
“我盟十三王族兵马由现任刑将各自统帅,若无强敌来犯,自然会藏兵于鞘不见天光。”欧阳庆许决口不提那座金光破苍穹的斤两才气大阵。
她心里清楚的紧,没有盟主帝无泪坐镇帝王都的帝王盟无法凝聚人心,那些与天下半数宗门山头签订的盟约随时都有可能变成废纸一张,甚至会倒戈相向。
人心如此,岂敢奢求。
为此欧阳庆许不敢犯险,如再遭变数,斤两才气是护卫帝王盟最有力的屏障。根之所在,动荡不得。
连城诀忽而笑了。
莫七难开口说道:“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此刻最具威胁的并非帝王盟兵马,也不是那座擎天大阵,而是数量可观无处不在的兵魔。当初摧毁天机阁的罪魁祸首,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们的可怕之处。”
向来沉默的剑阁掌门人牧云剑城难得开口:“兵魔不毁,万事俱休。”
欧阳庆许瞧了牧云剑城一眼。仿佛在问这位年轻的剑阁阁主,您老到底站哪边儿?
察觉到女神龙的眼神质问,不过牧云剑城不予理睬,就事论事而已。
欧阳庆许轻轻叹气:“不瞒各位,那肆虐城中的十万兵魔出自盟主手笔,像是钧天残图的部分。且不说有无控制驱使它们的手段,就算是有,也断不会在吾等手中。”
连城诀露出些许愁容说道:“这么说来,天底下只有帝无泪能掌控它们的生死了?”
……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事实的真相!那十万兵魔,连我也束手无策。”
当垆酒肆。
释宗流给自己到了口茶水解酒,说道。
第九十五章 蜘蛛爬爬
凰儿显然并不相信释宗流所言,因为在她眼里根本没有什么转世重生的贵公子,由始至终,帝御天就是帝御天。
无论换了副怎样的皮囊,也无论其当下的境界修为几何。这位同桌饮酒的少年依然还是五百年前统帅天下道门正统掀翻两界山使得钧天图一分为七的那个枭雄。
因此凰儿有些轻蔑地白了他一眼。
释宗流也不在意,忽而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不过有个人倒是可以试试。”
手抚着乖巧伏于身旁瞧着人畜无害的那尊雷泽兽,陈言箴若有所思。
而两袖绕清风的余清奇脑海中同样浮现了一个人影。
于是三人彼此而视,会意而笑。
相比之下,作为晚辈的凰儿虽说如今修为不见得滞后三人,然而论起博闻广识,有所欠缺在所难免。
她不晓得这三个老不死打什么哑谜,也没那心思过问。瞧着眼前形势已无刀剑相向讨教当年圣人真招的可能,不如就此离去,也好顺道见见自己那位皇弟。
凰儿丢了粒碎银算作酒钱,起身径直朝内城走去。
释宗流笑道:“瞧瞧,加起来都是上万岁的人了,解个馋还得小辈侄女儿掏那买酒钱,羞不羞?传了出去,你等脸面何在?还有甚面目面对那些徒子徒孙?”
道童模样的陈言箴和身绕清风如剑似意的余清奇纷纷看了释宗流一眼,然后极有默契,陈言箴问道:“他在说谁?”
余清奇站起了身,掸尘正襟:“天晓得,反正我未及冠。”
陈言箴笑道:“就是,我也才十几岁而已。”
……
昏暗天穹城头下的雨幕里,有头七丈高许的兵魔被人一掌拍飞,飞出老远,然后撞向斑驳厚重的城墙,砸出形体墙坑。
这一幕发生在沈家王城外。
兵魔的可怕无需多言,即使它们没有眼花缭乱的神通和覆雨翻云的绝学,然而那几乎坚硬如铁刀枪不入的肉身和迅疾如风的速度,以及堪比化劫境尊者的力量,三者融合起来,便足以和此间天下化劫境修为的强者媲美。
沈家王城外是来自苏小凡和武修阳率领的东楚铁骑,两人正指挥着铁骑兵马由攻城转变为防守撤退的阵势。因为明王君泽玉和沈天心这对儿苦命鸳鸯已被成功营救,破城而出。
自然是不久前一袭红衣从天而落并自称半城红绡的奇女出手相救。
否则以黑袍重阳,月三人,未央生乃至布衣
楼两位化劫境尊者的实力,想要突破重重兵魔的围杀几乎是天方夜谭。
当然,一掌拍飞兵魔镶入城墙墙体的还是半城红绡。
这位来历神秘境界莫测的奇女负责断后,东楚铁骑防御撤退的阵型尽在一袭红衣身后。那单薄却曼妙的倩影蕴含着无法想象的能量,一己之力甚至抵御了所有来自跃下城头的兵魔的攻击。看得月三人、未央生、苏小凡等内心震撼无比。
饶是黑袍重阳当初于天涯渡亲眼见识过红衣女的雷厉手段,今日再见半城红绡以寡敌众以一敌百,依旧是骇人听闻难以置信。
用恐怖如斯形容毫不为过!
可形势所迫,这般且战且退终究不是办法。
沈王城外兵魔近千,换言之相当于千余位化劫境尊者结成的兵甲,此等阵容,就算是帝皇陵遗址石林里因天下共主之争而聚拢的半座天下群雄倾力杀伐也斩杀不尽,何况终究是凡身**的东楚铁骑?
这一点,半城红绡心知肚明。
杀不尽,便不杀。何况她今日出手搭救君泽玉已算是履行了和洛长风的约定,此番又助其撤离,该做的不该做的,说是仁至义尽也不为过。
哪怕是此时此刻她撒手不管红衣翩翩登天而去,也在情理之中。
半城红绡想至此处,回首看了看折损不少所谓的东楚铁骑,以及被重重守卫护在阵型中央依旧昏睡不醒的君泽玉和重阳等人,这位红衣奇女无奈叹了声息。
于心不忍。
终究不是那铁石心肠的人啊……
半城红绡单脚一震,肉眼可见的恐怖涟漪卷起尘土飞扬,沿着与沈家王城城墙平行的方向左右荡开。在所有兵魔的脚下划出一条笔直的线,宛如不可逾越的雷池。
这条界限自然阻挡不了兵魔的进攻,真正起到防御作用的还是半城红绡接下来所布置的奇妙阵法。
“都给老娘,呸……都给本姑娘闪开!”
……
闻言,未央生银枪挥动。
东楚铁骑接受将令连忙后撤,顾不得阵型散乱。
重阳,月三人,苏小凡等抬头望去。
无数目光里,半城红绡翩然飞起,轻盈地像是长了翅膀的红色蝴蝶,那双手臂、那双不停变幻指法结印的手,像是蝴蝶闪动着薄翼,一丝丝一道道散发着道韵的神纹从指尖、从身体上流溢游射而出。
那些神纹落在兵魔脚前蔓延的那条雷池界限上,忽而生长出无数的纹路,像参天古
木的躯干顿时衍生出无数的枝丫,那纹路山藤一般攀爬延伸,如疯如狂毫无规则。然后延伸的纹路再度生长,开花结果复不停,不过数息间,一面布满神纹的结界便阻挡在那群嗜血獠牙的兵魔身前。
无论那些兵魔如何冲击、撕扯、捶打、始终破坏不得。
脚踏虚空的半城红绡拍了拍手掌,瞧那自得的笑容,显然是对自己的手笔颇为满意。她双手掐着腰,转过身俯视着千军万马丛中重阳、苏小凡等人。然后视线扫寻一圈,小手一召,月三人手中油纸伞便不受控制脱离而出。
半城红绡一袭红裙,撑着油纸伞伫立虚空说道:“我这结界只能支撑半盏茶的功夫,尔等该逃命的逃命,该散伙的散伙吧。”
清脆悦耳如雨中霖铃。
或许是半城红绡声音太过好听?下方数万东楚铁骑,和苏小凡、重阳等人全都傻愣愣的待在原地,昂首望着这位似乎无所不能的红衣天仙。
眼见无人动弹,半城红绡柳眉倒竖,伸手一握,数十道神纹凝结的柔软长鞭凌空劈响,犹如惊雷震耳欲聋。随即沉声喝到:“麻利点,都给老娘撒丫子跑……”
终于,东楚铁骑军心溃散而逃。
那阵型中央的重阳仍有些许犹豫。
却好在抵不过月三人的劝说:“那伞可是小七送给我的,我都舍得不要了,你还犹豫不决?真打算留下来喝杯茶水再走?”
言罢又扯了扯重阳的黑袍,又再补充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帝无泪身兼五部天图,你担心他会被人宰了?”
宽大袖袍里的手紧紧攥住了拳,重阳痛苦的面色没有人瞧见。
他移开了脚,后退了半步,抬首望向右前方的虚空,看见三道不同的人影御风而至,速度之快远超普通化劫境尊者。
那三人不是别人,正是释宗流,陈言箴和余清奇。
有些尴尬的是,三少年赶来的时机,刚好是半城红绡震喝天地的瞬间。于是乎,三位从帝王都急速御风飞越千里之地风尘仆仆的绝美少年,骤然稳住身形,止在虚空。
三人面面相觑。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曾经或者前世叱咤风云俯视人间的枭雄巨擘感觉被千军万马注视着,有些尴尬。
可,总这么尴尬也不是办法。
释宗流前思后想,急中生智,于是朗声问道:“前辈好阵法,敢问此阵可有名字?”
半城红绡答曰:“蜘蛛爬爬。”
第九十六章 与尔同消
公输家族老祖公输明出现在帝皇陵遗址的石林里,火急火燎,仿佛那一档子事儿全都写在了满是皱褶的脸上。
最先瞧见这位避世多年鲜有露面公输老祖的,不是百花岛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花仙,而是一人饮酒从未醉的楼兰君主。
因为楼兰君主坐的高,坐在树梢,所以看得远。
他不止看到公输明匆忙飞掠的身影。他还看到不远处、以及更远处……顿时没了喝酒的兴致,于是拧上酒塞,别在腰间,无奈轻声长叹。
石林里的天下诸雄或远或近都在关注着石亭的和谈,心思自然不在一人一国度的楼兰君主身上,故而他的叹息只在自己心间响起。
无人听到。
自然也不会有人看到……
公输明的出现,尤其在此时出现,还是引起了许多的注意。
因为帝王盟三教九流十三王族绝多数地位尊崇的话事人无不知晓其雷打不动素来懒惰的性格,如果不是遇到棘手的麻烦事儿,想要公输老祖挪窝绝非易事。哪怕盟主帝无泪身在此间欲追究私纵莫七难的罪过,公输明也不见得会乖乖现身。
所以女神龙欧阳庆许有些不好的预感。某种意义来说,这位公输老祖就是门前枝头的乌鸦,不详的化身。
果然,公输老祖大步流星迈入石亭,瞧了一眼莫七难,然后转而对女神龙说道:“盟主留于帝王都的官子后手开始动了。”
欧阳庆许柳眉微蹙。
连城诀发现女神龙微变的神色,问道:“是何官子?”
公输老祖忽然坐了下来,斜靠着石亭南柱。
只听欧阳庆许眼中恍惚,说道:“是兵魔。”
莫七难站了起来:“多少?”
公输老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然后伸出手比划道:“五成。”
欧阳庆许说道:“五万之数。”
公输老祖习惯性地捻动手上佛串,仿佛这种下意识的行为能够让他稍定心神:“朝此处奔袭而来。”
不约而同。
欧阳庆许和公输明的目光齐齐落在莫七难身上,然后又纷纷移开,看了看若有所思的天东连城诀。
兵魔奔袭,帝王盟中人自然无需担忧。可那些因天下会的召开而汇聚于此的各方群雄势力,包括昆仑剑阁和天东八百宗强者在内,无论敌我阵营,恐都是兵魔的攻击对象。
毫无疑
问,这是帝无泪舍我其谁唯我独尊的思维所至。那也就意味着,石林里这些原本战意凛然、随着搬山功成将会在天西中原城战场大放异彩的群雄,即将和钧天残图里的半数兵魔展开逐鹿。
而且是以一当十。
胜算如何?
可想而知!
“贵盟的盟主大人可真是好事多磨。”天东九金兰的木郎邪君穿着喜爱的红衣,头上依然别着鲜艳的桃花,他斜靠在石亭南柱外侧,与公输老祖几乎背对背。
“谁说不是?以为选定了立场衷心投效就安然无恙万事大吉,原来由始至终,人家高高在上的盟主大人从没将尔等鱼虾蟹将放在眼里。”弱公子叶惜朝坐在木轮车上,木轮车在木郎邪君身旁。
声未落,便惹来一群讥嘲的笑声,九金兰的笑声。
这话很是刺耳,笑声同样刺耳。
修王道剑的剑阁掌门人牧云剑城素来冷漠的脾气,听完后也是面露不悦之色。
好在天东新圣连城诀知晓分寸,给了自家师弟些许眼色,示意莫要多言。否则等不及兵魔屠杀,牧云剑城的问剑绝对会率先迎头而落……
连城诀是个完美的人,也是极有自信的人。
修行的路上从未遇坎坷,即使是同代齐名的天骄如眼前牧云剑城、昔年书院皇甫毅、远在天边的佛门一念禅、骆冰王安红豆等……在他眼里,皆算不得对手。
就算帝无泪而今身怀五部天图颇具天下第一人的无敌之姿,连城诀看来,只要没打过便同样算不得对手。
他不是狂妄。作为天东三代奇才之首、九金兰的大师兄、十二星川神庙的圣主,他确实有这个资本。
可就是这么一位无所不能的大师兄,面对当前局面竟破天荒地露出些许愁容。他看着欧阳庆许追问道:“就真的别无他法?”
欧阳庆许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连城诀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远眺看了看那位悠悠坐在树枝的百花仙,发现后者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彻底抹去最后希望。
承载洛长风登天而去的临行托付,忽觉天下之重的连城诀无奈露出苦笑,心想:“洛长风啊洛长风,你给本座留下个大难题啊!”
连城诀面向北方,双手负后。
石亭外重重雨幕遮眼帘。
在那目力隐约可及的地方,他瞧见一股势不可挡的黑色洪流,沿途摧枯拉朽毁灭所有,朝
石林狂奔而来。
那是数万兵魔!
兵魔身后,烟尘混着泥浆和断壁残垣飞溅得到处都是。
脚下的大地又开始颤动起来,夹杂着无数的兽魔吼鸣,这一次的动静似乎比起将整座帝皇陵搬出地面还要可怖。
连城诀自言自语:“民生多艰啊!”
绝望时分。
连城诀脑海中浮现李星云的身影,具体地说,是那南山佛祖的身影。
如果帝无泪一去不回,放眼如今天下,便只剩一人能够镇压诸魔力挽狂澜,这个人无疑就是书生李星云。
这句原话曾出自君泽玉之口。
连城诀问为什么?
君泽玉只说了五个字。
“因为他是佛。”
……
独臂百年身的离落离开石林后,顺着李星云留下的独特痕迹,找到了枯字风楼。
七层的那间房门外。
离落无声无息出现,站在门前稍显犹豫。警惕四周一番之后,周身震荡起一股汹涌剑意,赫然震开房门。
然后看到一幅画面。
他毫不犹豫果决出剑,而且是横竖两剑,十字离剑。
房间内闪过两道刹那的剑光,似乎追逐那异族而去。然后便暗淡下来,无风无浪平平静静,只剩下近千道细微的剑痕,到处都是,杂乱错综。
和一个人。
是李星云。
离落箭步冲了进去,接住了身影摇摇欲坠浑身浴血的书生。
离落皱眉,显得极为恼怒。
他问道:“怎么了?”
将李星云扶至桌旁,轻轻挨着剑痕密布的凳子落座。
书生咳了数口血,脸色微红,然后惨烈的笑着:“你知道吗?”
“什么?”
“当年棋剑双甲的李太白大河剑诀有一招极为厉害,甚至临死前都未曾施展。”
离落默默听着。
“更早些年,我在书院藏里修习过大河剑诀,刚好看到了那一招,便学会了。”
“十子同袍里,你的悟性素来极高。流字门道言出法随你都能随心所欲,区区大河剑诀有什么难的。”
“那一招叫与尔同消,没想到先生也会。”
“先生?白先生?白知秋?”
“是啊!先生不愧是先生,无师自通。”
第九十七章 书生宣佛
化外天下,三潭映月。
这里已面目全非。
天空放晴无蓝色,更无白色。因为白云染血,变成了血红色。血色苍穹悬挂头顶,山风来去吹拂显得摇摇欲坠。
周遭数座青翠的山川俊峰,同样变成了血色。上面躺着许多面目全非甚至根本无法拼凑完整的尸体,崭新的尸体。有人的,也有飞禽鸟兽。
潭水死寂。听不到潺潺流水过山涧,也听不到鱼游浅底各自欢。只有隐约鬼泣阴魂不散萦绕心间,似乎是哭诉着枉死的不甘。
千帆消失不见。触目一片尽是断壁残垣,而且是潭水天上来、白云脚边走、山川倒悬倒着看,以天为地地为天。
天地之间,有仙袂飘飘的白衣老者双手虚拄着剑,笔直地站在亭中纤尘不染,目视远方,一身正气凛然……
后世记载化外天的三潭映月一战,计都玄首倾半座天下之力合杀一对异族师徒,最终战果是损失了境界修为堪比灵窍境的灵官三百六十五人,百将策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天策上将战死十二人,十八月宫宫主一废一死,计都玄首亲传弟子千帆之首的异族翦重伤于身,留下不治道根,自此境界修为再难有寸进。
而那对以先生学生互称的师徒付出的代价则是,昔年魔往日人今日圣的先生白知秋彻底留在了此地异乡,沦为鬼物。似无根浮萍,望不到归路……
至于李星云。
在离落的搀扶下,李星云从房间里站起身。
他已极为疲惫,却不能歇息。
他对离落说道:“带我去帝皇陵。”
离落微怔,不可思议地看着书生。以李星云神引境界的圣人修为,竟然需要他区区化劫相持御风?
于是他顾不得其它,也无论是否冒犯,便主动探查了书生的伤势和元神,片刻之后,离落苍老的脸上写满愕然!
“你……”
他欲言又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李星云的伤势之重,生平未见。
书生轻轻笑了笑,又牵动浑身上下不知多少伤口,拍着十子同袍消瘦的肩:“带我去吧,路上和你说。”
离落犹豫稍许,终是点了点头。
于是李星云开始从……尾说起。
“方才你的十字离剑追砍之人,是谢晋元,就是扮成百炼不破河畔两岸与另一位‘百炼不破’即异族裳对峙真假的布衣楼谢晋元。”
“倒不是布衣楼要置我于死地。事实上,这个人同样不是真正的谢晋元。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叫样,和那位擅长裁衣之术的异族天醒神将裳师出同门。”
“即便只是天策上将,他的修为丝毫不比异族裳弱。非但如此,样除了精通裁衣之术外,还擅长别心通的手段,类似天东那位名叫君心似的少年所修习的两心通古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路
途上杀害布衣楼谢晋元后,通过施展别心通,获得布衣楼的全盘计划。于是将计就计扮作谢晋元带来百将策,其真实目的当然是为了接近我,然后除掉我。所以他和异族裳联手,将我引到此处。”
……
“房间里有扇瞧不见的门。据我推测,那扇门是一种神兵,与天机盘洞开空间之门的效用颇为相似。我推门以后便误入其中。那里竟是化外天,早有异族恭候多时……”
李星云说的很详细,而且语速越来越慢,不知是不是担心遗漏了什么。
离落没有御风。
他带着李星云御剑而行,速度也愈发减慢。这并非是十子同袍的默契所在,仅仅是离落的感受。他总觉得,要慢一些,再慢一些。生怕下方的都城太吵,怕雨点太密,更怕风声太紧,怕听不到李星云的声音。
他问道:“有多少人?”
李星云明亮清澈的眼眸里露出回忆:“很多很多,就像斩仙台上争天下共主的群雄那样多。”
不复年少独臂的离落再度陷入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起同袍手足的书生一人面对异族半座天下的局杀,他有些伤感,有些难过。
同袍十子,岂曰无衣?
李星云复而解释说道:“异族千帆汇聚,我也并非孤军奋战。虽然洛长风不在,江满楼不在,你不在,雪儿不在,重阳不在,君泽玉和沈天心也不在……可我还有先生,我看到先生一剑西来,心里很是高兴。因为我从未曾想过,此生还能够有和先生并肩作战的一天。”
“你别说了。”
……
李星云言语之间愈是风轻云淡。
离落愈是心如刀绞,痛苦不已。
他已不想再继续倾听下去,他仿佛看到了化外天三潭映月天地倒悬的结局。
那是怎样的惨烈?
无法想象。
天地间知晓真相的只有李星云。
可李星云却不再说了。
他竟真的闭口再也不言。
因为书生落泪,开始伤心了。
离落御剑掠过一座座楼阁,一条条街道。当李星云暗自神伤时,他开始加快御剑的速度,企图让迎面而来的风和雨将书生的伤心吹打而去。
但那显然不可能。
又过了稍许,离落再也沉不住气,剑二十四飞剑之上他转过身静静看着书生李星云,神色无比认真地问道:“你还好么?”
李星云微笑:“我还好。”
然后独自咽下了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离落半信半疑,御剑悬停某座阁楼上空,凝视打量了书生许久,这才稍稍放心。
沿途无话……
飞剑接近帝皇陵遗址时,离落和李星云两人听到了一声响天彻地的兵魔吼,而且随着距离越近,暴雨便愈发掩盖不了脚下丛林山间传来的兵荒马乱声。
原来十万兵魔图里近半数的兵魔已经冲杀而至,向除了帝王盟中人之外的所有天下会参与者发起了攻击。帝皇陵遗址的石林再一次变成水深火热的战场,遭受着不可复原毁灭性的二次打击。
御剑凌空,拨云而下。
面对无论数量还是实力都数倍于自己的兵魔大军,天下会群雄预料之中的被全然压制,甚至出现了不少的伤亡情况。
瞧见书院几位道师深陷一处战圈被十数头兵魔围困,那应天和易红娘联手尝试几次强攻,结局都不太理想。所有的招数,所有的手段落在兵魔身上,犹如泥龙入海,激不起半点儿浪花。
它们不会疼痛,却会被激怒,从而陷入狂暴的状态。
它们拥有惊人的速度和山岳一般的力道。若不幸被这兵魔拍上一掌,恐怕化劫境修为的强者都要血气翻涌根骨震断。
这不,有头兵魔似乎长了些许心智,等待许久的时机纵然出手,以令人反应不及的速度双手托起了书院女道师秋意浓。
兵魔一手攥着秋意浓白里透红的手臂,一手握着那纤细雪白的腿,将其高高举起头顶,欲用力撕扯五马分尸。
包括应天在内的同伴明明身在不远处,却无法摆脱身前缠斗的兵魔,反而出于焦急失了警惕,纷纷被兵魔击中,如断线风筝被拍飞老远。
“自己当心些。”
离落哪里还看得下去?
洛长风下落不明,李星云伤重不知情况,书院此行天下会的护身符只剩离落一人,飞剑之上简单地交代了句,百年身的离落将剑二十四悬停空中载着书生,而自己几乎是化身为剑,破风而去。
一剑洞穿了那头兵魔的眉心。
兵魔刹那呆住,保持着双手高举着秋意浓的姿势。
秋意浓见势,得到了喘息的机会,想挣扎却依然挣脱不得。危急关头,那兵魔只是呆滞瞬息,便又有恢复的痕迹。
猛然仰天长啸,双手用力。
秋意浓也是果决,竟在此时狠心运转修为,自断一臂一腿,鲜血渐崩,惨叫一声地挣脱出去……滚在血泊和泥水当中,惨不忍睹。
这只是天下群雄血战兵魔大军的一幕而已。
似这种惨况在不停上演着。
面对数量如此之多斩杀不了也斩杀不尽的兵魔,有人身死。
有人道消。
有人癫狂。
有人死道友不死贫道。
有人并肩作战至最后一息……
云头之上,李星云搭眼看去,石林里早已沦为人间地狱!
长叹一声,南山佛祖盘腿而坐。
“阿弥陀佛。”
一声宣佛,上通天穹,下透地府。
南北西东,八方尽晓。
西方梵海海水翻涌,灵山重现人间,有座金顶佛塔缓缓升空,然后登天而去。
第九十八章 万佛朝宗
天底下没有真正辽阔无边的河流,就算是北方的无尽之海,也逃不过日不落墓园的拦腰斩断,是为起源或终点。
这是洛长风始终奉行的理念。
光阴河流应有尽头,许在开天辟地,许在乱世劫点,许在生命之初,许在一切发生之前。
洛长风在光阴河流里逆行,看到那些波光粼粼的故事碎片似花叶浮萍漂流不定,就像是回顾了自己过往的半生。
不由恍恍惚惚,深陷失神。
……
不知漂了多久。
等到他返回现实的时候,发现河水中飘荡的点点滴滴碎片越来越少。记忆的倒行愈发模糊,直到他看到自己出生的那刻……眼前光阴河流的河水忽然变得刺眼,一片空白。
他像是昏了过去。
但他知道没有。
只是河水刺眼的厉害,他无法视物,只能水中逆行闭目聆听。
听穿林打叶声。
听吟萧且徐行。
听竹杖芒鞋轻胜马。
听一蓑烟雨。
听尽‘天下’平生。
最后一段,他听到有人在群山之巅振臂一呼,然后应者云集,杀戮满天……
终于,洛长风靠了岸,被光阴河流流水冲到了岸边。
……
岁叶城是天西边陲和中州衔接处的一个孤陋小城,占地和人口约莫是龙门镇的三倍左右,后来随着天西战火燃起,岁叶城中百姓隔三差五地看到天西流民千里逃荒,久而久之变得草木皆兵,稍有些风吹草动就人心惶惶,逃的逃走的走,现如今已是十舍六空,不复往日光景。
叶紫衣辞别故里随父母东上,半月前路过此城。
两位老人原想着寻家客栈投宿两宿,赶走些终日颠沛的疲惫,稍作调整再探茫茫前程,可谁知喜穿紫衣的姑娘却在第二日清晨忽然与父母说:不走了。
父母问起缘由,小姑娘不愿明说,只是摇头,倔强而坚定。
两老不知自家的掌上明珠情绪何来,彼此茫然。可瞧着宝贝女儿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是心有不忍,便不再强求。
好在岁叶城并未受到天西两座天下之战的战火波及,城池渐空,但索性无祸,勉强可作为短暂居所。
多年经营客栈颇有积蓄,早已八面玲珑见惯了风浪的叶父用了三日时间将岁叶城逛了大半,然后盘了家客栈,干起老本行。
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
十年里叶父耳濡目染,多少还是受到自家后院白先生的些许影响,因此给这家新客栈取名:“酒杯宽”。
不图那银钱几两。人生路窄,但愿各有宽心处,不在酒杯里,必然在远方。也是寓意,希冀自家姑娘早日恢复笑颜。
而叶紫衣呢?
房间里枕榻而眠。无论白天夜晚,无论阴雨晴天,喜穿紫衣的小姑娘近几日变得极为嗜睡。便是醒时,也只是静静望着珠帘双目空洞无神,丢了魂儿似的无只言片语。
和往日调皮捣蛋刁蛮任性相较起来,简直就是奇哉怪哉。
叶父叶母看在眼里愁在心里。以为宝贝女儿患了痴症,不得已开始遍寻城中医师。
……
提兵山藏兵谷中,天下第一世家的家主江满楼竟在收拾家当。
满身贵气的中年家主自然无需亲自动手,机关城里尽是家奴,往返忙个不休。
江满楼负手而立,手中握着那柄墨攻扇。身旁的夫人怀抱嘟着粉红脸颊的小无缺,襁褓里手舞足蹈没完没了,精气神十足颇有乃父本色。
江满楼回过头低首看着孩儿,伸手弹了弹小无缺开裆裤外露的小雀雀,夫人雨中棠一个巴掌拍去,然后白了自家夫婿一眼,江满楼悻悻然缩回了手。
“抓紧的。”
“老七磨蹭啥呢?还指不指望老爷我给你寻个婆娘?”
“那个谁……哎呦当心点。这些都是老爷的宝贝心头肉,摔杂破了,教你三日没裤子穿。”
“额,稍等下。白嫖白赌,去将太师椅给老爷搬来。这人呐上了年纪,身体大不如前,才杵了小半个时辰就腰酸背痛的,不复当年勇喽。”
等到披着貂皮的太师椅真的搬来时,江满楼笑眯眯转过身,低头哈腰邀请着自家夫人落座歇息,然后揉肩捶背,尽显男儿风范。
雨中棠叹息一声:“非得如此么?”
江满楼笑道:“古诗有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夫人莫心疼,你瞧相公我像是穷酸命么?”
雨中棠摇头:“你是享遍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可咱缺儿呢?挪空机关城,江家可能就真的一蹶不振了。祖上的基业,岂能毁在我们夫妇二人手中?”
江满楼走到夫人身前解释说道:“大丈夫立身于世,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我听书生说过。”
“所以你就打算散尽家财平天下?”
“夫人呐,乱世劫万载轮回,当年周天境界的天九刃前辈率天下群雄力战异族,尚且山河破碎损伤不知其数。我辈生逢当世,与万年前的前辈祖先相比,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按照布衣楼的谋划,我们若是守不住天西最后一道屏障,到时战火燎原十室九空,你以为凭这区区提并山藏兵谷的机关阵,能够幸免异族图腾军的践踏?”
江满楼太师椅旁蹲下身,轻轻拍了拍雨中棠手背,语重心长:“此时此刻,当同心协力共御外敌方是我辈中人该为之事。”
雨中棠说道:“中州帝王都里参加天下会的那些可不会这么想。”
江满楼忽然笑道:“他们会的,一定会的。”
“你如此笃定?”
“坚信不疑!”
“又是十子同袍?”
“非只十子同袍。我辈生逢此世,当万古流芳。想我沽名钓誉胸无大志的江满楼尚且看得透彻。那些各有骄傲的家伙,不会不明白。”
……
帝王都城接二连三的变故,又是搬山登天去,又是白泽擎苍龙,又是兵魔肆虐铁甲森森暴雨如洪,街道早已清冷,不见鬼影。
偏偏就有两道人影雨中漫步,是莫相期和天机星。
穷奇街里豆花铺子,莫相期寻了空桌呆呆落座。
桌子上还有半碗豆花残羹。
微凉。
坐在娘亲多年辛苦经营的店铺里,莫相期双手捧起那半碗豆花,豆点大的眼泪哗啦啦打落。她连忙抹去泪水,生怕泪珠儿滴落碗里。
她抬头看了看天机星:“前辈,能和我说说我娘亲吗?”
……
东楚铁骑退如卷潮。
即使慌乱中阵型受到挤压发生些许畸变,然而在未央生和武修阳的统帅调配之下,很快便战力凝聚恢复如初。城头外,那森森铁骑整齐划一退守有序,用‘同气连枝’‘坚不可摧’形容毫不为过。
铁甲护拢的龙眼将台上围着黑袍重阳,月三人和苏小凡。
原来那几位天机阁布衣楼的前辈是流字门医者出身,经几人合力,君泽玉和沈天心这对儿伉俪已然苏醒而来。
月三人和苏小凡分别左右,将君泽玉搀扶而起。
君泽玉脸色苍白,咳了数声。
他站在将台高处,放眼望着那名唤‘蜘蛛爬爬’的凛然大阵,有些叹为观止,却又忧心忡忡。
因为城头跃下的兵魔大军尝试许久,发现根本无法撕扯开挡在身前的晦涩神纹道阵。
与此同时,又似乎受到别处兵魔召唤牵引,竟纷纷跃上城头争退。观其动静,好像朝着帝王都奔袭而去。
那幅画面,看得君泽玉眉头深蹙,口中喃喃念叨了三个字眼。
……
乱石丛林,雨幕之下。
离落独战兵魔二十四尊。
一人一臂一剑守护着书院应天、易红娘、秋意浓等皆重伤甚至半死的书院道师们。九死之局,凛然不惧……
云头之上,飞剑悬停。
李星云盘坐飞剑双手合十,低首闭目。只见其周身忽然佛光普照,露出威严无尽的法相金身,洒渡人间。
在那佛像金身合十的双掌掌心处,一座金顶佛塔倏然飞出,于宏伟庄圣的金身佛像面前衍化真容,竟是座千佛塔。
佛塔万窟,一窟一佛。
原来李星云一声佛号宣,万佛朝宗来……
第九十九章 既见君子
帝王都的天空之上,万佛朝宗见南山,神圣而庄严。炽热的金光流辉异彩,将乌云驱散,将雷雨化春风,轻拂山林石丛和人间心田。
在那佛光之源,玲珑千佛塔高高旋转着,有梵音轻轻诵,余音绕天地,唱响不绝。仔细听来竟十分熟悉,是李星云当年十万亡灵扣佛门时诵念的往生经。
万佛经唱诵往生。
可惜那一尊法天象地的金身再无法讲经诸佛前,听群僧佛众论佛法有无边。因为李星云法旨落灵山招来万佛朝宗之后,便注定了涅槃。
李星云的金身脱落碎片。
脸颊上一片,耳垂旁一片,佛额前一片,金目上一片,合十的双掌掌背脱落一片,佛衣一片,指尖一片,怀中卐字一片……那些金身碎片脱落之后犹如风中凋谢的花瓣,无声无息自烬化飞灰。
“阿弥陀佛。”
千佛塔内诸佛低首……
李星云的金身佛像,斑驳的脸颊有笑意展露。原来书生临别之际,向此刻天地间沐浴着无量佛光的所有人倾吐了那半句尚未说出口的心言……
“还好么?”
“我还好。就是,有点想念我的姑娘了。”
……
“我想在屋前的农田里栽种一些东西。”
“那你可想清楚,是种蔬菜还是瓜果?或者挖一片池塘,学庄院长养些鸡鸭鹅鱼?”
“我想种树,种六尺梨花树。”
“我还想在梨花树行间,起一座小小石桥。闲时搬个竹床椅,躺在梨花树下看石桥。”
“傻丫头!石桥有什么好看的?”
“石桥上有你呀。”
“噢,原来翎儿想看李星云。”
“谁要看书呆子,我是看桥下流水、白鹅黄鸭……”
菩提书院木屋前。
翎儿悠哉地躺在竹椅上,看风拂梨花落,触嗅满鼻香。
梨花树行间的小小石桥上,书生着一袭白衣凝现。
翎儿瞧见,连忙从竹椅起身,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
李星云笑意盈盈。
“翎儿。”
“啥?”
“可曾听过宽心谣?”
“不曾,你可以唱给我听吗?”
“依山傍水房树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一头耕牛半顷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雨过天晴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布衣得暖尤胜棉,长也可穿,短也可穿;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闲暇无事鉴书篇,名也不贪,利也不贪;夜晚妻子话灯前,今也谈谈,古也谈谈;日上三竿犹在眠,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
“依山傍水房树间,行也安然,坐也安然……”
……
满天
繁星,梨花树行。
白衣李星云和翎儿头顶着头,躺在石桥上。
梨花落肩枕风香。
李星云口中微喃,唱着宽心谣。
翎儿就跟着轻哼。像是摇篮曲儿,一遍又一遍。
直到夜深人静,树眠风止。
直到歌声唱老,翎儿睡着……
梦里,李星云正襟执礼。
书生拜别。
就此白衣虚无去……
……
黑袍重阳有些不解地看着苏醒后的君泽玉。当从君泽玉口中听到‘李星云’三字的时候,他的眼神泛着冷光,直勾勾地看着这位好像永远都在运筹帷幄的东楚明王:“说清楚你的意思。”
月三人也投来问询的目光。
君泽玉捂着脑袋,露出些许似乎‘丢魂落魄’般的痛苦神色。然后他猛然抬头看着月三人:“你可知这十万兵魔究竟是怎么从一纸图录跃然人间的?”
月三人疑惑。
只听君泽玉说道:“月影山庄作为帝王盟的利爪,当初利用神兵离阳幡滥杀无辜,圈禁阳魂,可算为十万兵魔的临世立得头功!”
月三人诧异骇然,伸手握住君泽玉的衣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原本就守在东楚明王身旁的苏小凡和沈天心,自然不允许月三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地伤害君泽玉。因此在月三人提着君泽玉衣袍领口的同时,苏小凡的烧火棍已经抵在月三人喉咙之处:“师兄,请你放开明王。”
苏小凡颇为理智。
作为菩提书院昔日同窗,他与洛长风十子同袍的诸位接触并不算少。也懂得月三人和重阳对自家明王的复杂情感。
他相信月三人不会出于冲动而伤害明王。
但绝不会赌。
哪怕是万中无一的可能。
沈天心劝说道:“你听他将话说完吧。”
月三人气愤地甩开了手。
君泽玉剧烈咳嗽数声,掌心捂着鲜红的血说道:“你难道就不曾疑心过,帝御天指示盟中附庸暗门屠戮生灵集阳魂十万背后的图谋吗?”
月三人如五雷轰顶。
君泽玉又道:“阳魂注体,并不是唤醒十万兵魔图的正确法门,但却毋庸置疑是帝御天开辟的一条邪道。”
“换句话而言,现下十万兵魔乱人间的局面,说是你月影山庄数位兄弟姐妹亲手促成也不为过。”
月三人眼神闪躲。一时脑海慌乱,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这,这不可能。事实的真相绝非如此。”
君泽玉依旧不肯罢休:“其实你心里应该早有所料,只是不愿细思罢了。”
黑袍里的重阳瞥了月三人一眼。既成事实的真相,他懒得多去追问或者埋怨什么。就算月三人此刻自刎谢罪,也于当下局面无济于事。
他还是比较关心李星云:“你说的这些与书生何干?”
君泽玉轻笑一声:“原本并无干系。
重阳说道:“就是说已经有所牵连?”
君泽玉说道:“如果帝无泪愿意做出退让,可亲手让十万兵魔重新沉睡图录之中。”
重阳说道:“如果不呢?”
君泽玉说道:“没谈拢的话,李星云可能会死。”
重阳皱眉。
君泽玉补充说道:“十万亡灵扣佛门的不世壮举绝无可能再现人间,即使他是佛祖留于世间诸法相的唯一。若想超度这阳魂十万,只能靠智慧海中的那座灵山。”
“万佛朝宗诵往生,然后南山涅槃。”
君泽玉声落。
月三人扑通坐在地上,面无血色。
……
帝王都九霄云空里的那尊金身佛像如天女散花,随风飘散。无数金色碎片洒落石林间,金光闪闪。
这一幕,看得下方与兵魔纠缠死战的天下群雄怔怔然,仿佛定格了原地。昂首,任凭那不知数量的金色碎片抚过眼帘。
耳畔。
佛经唱响愈发连绵。几乎振聋发聩,不绝于山石丛林和心间。
那往生经听得所有天下群雄,包括牧云剑城、连城诀等参与七争之战的杀力至强,都是心跳剧烈,神识震荡。仿佛要破体而出一样。
稍有些修为偏弱者已经是面红耳赤,露出七窍溢血的症状。
“这佛门往生经似乎能够摄人心魂神魄,着实可怕!”离落浑身浴血,将书院诸位负伤的道师护在身后,独面六头兵魔。
亲眼看着书生露出法相金身然后灰飞烟灭,若说内心无波澜,绝无可能。即使离落早已百年身,成就剑道的过程亦看透生死关。
因为那毕竟是歃血为誓的手足同袍……
可是,他真的没有时间伤心或者悲痛。他清楚稍有不慎,菩提书院损失的可就不止是一位李院长和下落不明的道尊,十有**会全部覆没于此,星星之火传承断绝,想来洛长风和李星云若有知,亦绝不愿看到天下会终点的书写会是这般结局。
所以他警惕着身前的数头兵魔。
随时出剑。
随时赴死……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他心脏猛然骤跳,单膝跪地,血气翻涌作呕。
然后身前六头被定住身形的兵魔,顶头天灵处便随之冒出一道道碧绿且柔软的光,好似被剥离的魂魄,游向那座玲珑旋转的千佛塔中,激起一阵佛光闪耀。
石林丛里。
帝王都中。
十三王城疆域之内,所有闻往生经而静止的兵魔皆是如此。
无数道碧绿的游魂从四面八方数不清的兵魔身体里游曳而出,好似飞舞的细蛇,苍穹俯视,齐齐朝着那座玲珑千佛塔飞去。
好不壮观!
而下方广袤而疮痍的大地,城头,林木,河涧,山石,荒道之上被剥离阳魂的十万兵魔风吹即散。
在刹那间……
第一百章 冉冉升起的不落日
东楚铁骑撤兵后的战场显得萧索和荒凉。
斑驳的城墙,泥泞的大地,或淡或浓的血水,还有招展旌旗混着腥味的微风。沈王城内卫兵家将抬着一具具尸体,略显筋疲力尽堆叠而起,准备一把大火焚烧殆尽。
远处山如眉黛,林木森森……
好像大战过后,一切都失了本来颜色。
天地,万物。
非黑即灰。
压抑又静谧。
……
城外的荒郊古道上,三少年整齐地抱拳为礼,充满虔诚敬意送别那一袭红衣。
然后满身贵气的释宗流忽有所察,回眸眺望着那座阴沉天空下的沈家王城,不知是叹息还是松了口气。
他瞧见沉寂如死灰的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金色佛光,有座千佛塔忽大忽小法相不一朝西方掠去,转瞬消失不见。
贵公子释宗流摩挲着下巴:“万佛朝宗,然后涅槃;有趣儿,有趣。”
身旁跟着敛藏形体的雷泽兽,陈言箴略有感慨:“平心而论。许是乱世劫至的影响,冥冥之中,这一代孩子隐有独占五千年鳌头的姿态。”
两袖绕清风的余清奇也难得发表看法:“时势造英雄?”
释宗流挑了挑眉:“英雄?活下去的才叫英雄。还没开打呢,这会儿言之尚早!”
陈言箴和余清奇两少年相视而笑,似乎猜到释宗流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果不其然。
释宗流话锋一转:“不过那个叫李星云的和尚倒确实有些不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觉悟很高嘛……”
“牺牲了一位神引,只为给令郎收拾个烂摊子,帝盟主倒还有心思笑得出来?”
陌生的声音突兀传入释宗流耳中,这位贵公子忽然敛起笑容,面色微冷。
在他面前出现了三道身影。
一老两少。
老先生和瞧着不过十岁出头的少年男女。
三人奇装异服,都系着发辫,不似此间天下偏隅中人更非异族,尤其那双好像藏纳着一轮金色夕阳般的眼眸,饶是释宗流、陈言箴、余清奇前世都曾俯瞰天下,拥有不可一世的圣人之姿,也从未见过这等容貌穿着的奇人异类。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如同鬼魅的一老两少究竟何时现的身?那少年何时开口说的话?非但释宗流毫无察觉,就连余清奇和陈言箴
都未提前感知到任何气息或修为波动!
这未免有些可怕……因为即使是白知秋,再如何刻意收敛神通,也无法做到真正的滴水不漏。何况要同时瞒过‘帝御天、陈青、摘星客’三人感知,说是难如登天都显得简单了。
释宗流沉心静气,冷漠地打量着三位似乎来者不善的不速之客。
余清奇和陈言箴亦不敢掉以轻心。毕竟光阴河流古今万年、天下八方又有破碎洞天,总会在某些不见天日的深山老林亦或人迹罕至的苍穹海底存活着一些个不知跟脚的古怪、招惹不起。
这不,前脚刚虔诚拜行一位红衣么?
释宗流开口说道:“前辈说笑了。在下释宗流,未请教前辈姓名?”
只见那奇装异服的少年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叫青萍,这位是我阿祖和阿姐。”
释宗流看着这十岁少年,却将话说给那老者聆听:“三位即知我等跟脚,今特意现身于此,想必是有什么指教?”
释宗流一直保持着警惕之心。
这莫名来历的老少,不多不少整整三人。其中隐藏的意思无需点破,释宗流已心知肚明。
“看样子,这名唤青萍的少年将会是我的对手?”
“以一对一,用强?”
他这般想着。
忽听老者用一口极为雅正的天下大统的言语说道:“请教不敢当。我等长途跋涉远道而来,只是想请三位稍移尊驾,随我们去个地方。”
陈言箴轻哦了声:“何处?”
老者笑意盈盈说道:“北方。”
释宗流试探问道:“六姓十阀?”
少年说道:“六姓十阀之北。”
陈言箴又道:“无尽之海?”
老者摇头答曰:“无尽之海之北。”
余清奇淡漠说道:“那便只剩日不落了。原来三位前辈来自古战场的墓园,是古老六部落之后。”
言罢,余清奇三人相视,而后齐齐见礼:“失敬失敬。”
自万年前乱世劫终,关于北海日不落墓园的传说无数年间始终不曾断绝,可又从来无人揭开传闻真正的面纱。再加上无尽之海茫茫无边际,便是摆渡人老舟子穷尽半生心血也看不到海天一线后的那片落日,只能每次出海争取比上次划得远些。
久而久之,那座墓园变得愈发神秘,只在寻常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中津津乐道,最终导致古老六部落后
裔的存在与否成为了真正的不解之谜。
而现在,困扰天下无数六字门修行者近万年的谜底,就这么毫无征兆平平无奇地在昔年三圣的面前揭开?
连铺垫都没有,是否显得草率或者荒诞了些?
释宗流显然心底犯着嘀咕。随便阿猫阿狗的家伙精心设计个穿着就可随意冒充日不落的远方来客?真当陈言箴和余清奇两人加起来的万岁高龄活的是寂寞?
……
老先生面无表情,显然是个惜字如金的角色。面对昔年三圣的恭维,竟滴水不进。稍稍测过身让开林间道,伸手做了个请势:“三位,辛苦走一遭?”
昔年三圣眼下三少年彼此相视,忧有迟疑。
青衣小童模样的陈言箴问道:“敢问先生何事?”
老先生说道:“天机不可说。”
两袖绕剑气清风的余清奇神色冷峻:“我们如果不答应呢?”
名唤青萍的少年和复姓明月名为青青的少女对视一眼,心有灵犀极为默契地抱拳拱礼:“那便得罪了。”
……
昆仑山七十二奇峰脚下的天墉城,清晨如往常一样安宁。
王家客栈业已开门营生。起早的王小二取下门板后,便开始提着木桶和布拖,腰别着抹布开始一天忙碌的身影。
至于别的伙计都在后厨帮手,为客栈里的房客准备着天墉城特色早餐的吃食。
通常这个时辰,是不会有新客入住的。因为王家客栈的开门时间,总是会比天墉城的城门早半个时辰。故而客栈大堂除了将来注定要子承父业的王小二之外,再无其他儿郎。
可偏偏诸事有万一。
有个人不知何时静悄悄地出现在王家客栈的门前。清晨的日头将那身影拉的很长,投影在王小二弯曲的身体面前。
王小二顿了顿。
然后平静地折叠抹布,转过身。
……
天北日不落墓园的万年守护者乘鲲鹏而入世,除却那位曾于鲲鹏负背诵诗北冥的小女孩之外,此行一共十五人。
余下的十一位,在汇聚半座天下群雄的石林中。
欲请参与七争之战的连城诀、牧云剑城、小圣人王亭集、藏地书魂、江湖共主萧别恋、披甲门刀剑错的梁冰、秋北雪、断家断千一、琴胆剑心高木遥、镇山重夔以及方与妖帝麟儿团聚不久的妖族凰儿,走一遭那座传说中的墓园。
第一百零一章 敢问今夕是何年
阳春三月雪,落在五行城。
五行城地处北境,是天北六姓十阀门统辖下大小百城之中排名十一的北境名城。可以说除了十阀门各自坐镇的境下十首城外,当之无愧是北境第一城。
当年天北百城排名问世后,刘陈宋李王孙六姓世家豪阀当中,对五行城的位次抱质疑甚至反对态度的长老客卿颇为不少,认为无论从占地公顷还是繁华程度、亦或从长居百姓数量论断,五行城排入前二十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仅次于境下十首城了。
满堂龙华,争论不休。
最后还是王敖老祖一锤定音。
“有能耐就亮出自己裤裆里的棍子,与那五行小庙的孙大圣比一比棍法高低。尔等要是够硬,侥幸赢了疯魔棍法,别说摘去五行城十一的位次,就是给他排在老末也屁事没有。”
然后满堂肃静,一个个大眼瞪小眼低头不语。
那场景,看得当时背琴抱剑靠在门外的阿遥不禁大笑……
五行城是公认天下棍首孙大圣的老窝。
那座五行小庙,就坐落城门外。
乍一看荒草丛生、破败不堪。跟天下无数城池郡镇里的破庙一个模样,素来是乞丐喜爱的跟脚。
事实上五行小庙还真就是乞丐窝。
当孙大圣在时,那根疯魔棍会笔直的立在庙前荒废的广场上。城中或者城外流浪的行乞者瞧见,会识趣儿的离开另寻住处。
当那位天下棍首不在庙中,庙前广场自然也就没有那根令人闻风丧胆的棍子,那意味着五行小庙就不再姓孙,而是乞丐窝窝,天下寒士皆可住得。
这会儿夜深人静。
庙外飞雪,风紧夜寒。
早已没有天下棍首的五行小庙里,有堆篝火在风中摇曳,时不时发出木柴燃烧噼啪的声音。
南希寒双腿盘膝坐在篝火旁,闭目修行且疗伤。
这位原本出身不凡,注定会在当前乱世中大放异彩的帝王盟公子,而今沦落的尽显丧家之犬的模样。
近日遭遇,不堪言说。
庙中忽然传出婴儿嚎哭的声音,显得并不是那么洪亮,以至于很快就被庙外风雪掩盖。
南希寒自然无法不闻不问。他苦恼地皱着眉,然后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眼身旁的红色
襁褓。
襁褓里的婴儿如粉琢玉成,生的极为好看。小小手腕上带着偶会似星星眨眼般闪烁灵光的漂亮镯子,很是特别。
婴儿有名字,叫洛成雪。
小名儿是小豆芽,是洛长风和安红豆的孩子。那晚南希寒潜入忘情川,与安红豆缠斗百招,方成功将小豆芽抢走。后来南希寒便开始了亡命之旅。
天大地大,何处去得?
天南是雨家雨一盏的根据地,江家富甲天下的产业多数扎根于此,眼线谍子可谓多不胜数。天西眼下正值异族大举入侵,兵荒马乱烽火狼烟,最终鹿死谁手不得而知。天东八百宗虽说山高水深可藏龙卧虎而寻不得,然而那里毕竟还有个东楚明王,由于沈天心的缘故,南希寒有些惧怕君泽玉。带着洛长风和安红豆的孩子招摇过市未免惹人注目,再加上星川里尽知天下事的九星天机,藏身其中难如登天。
至于中州帝王盟?那会儿的帝王盟龙华聚首,天下半数群雄都在商讨着如何争那天下共主席位呢,南希寒连想都没想。
几番深思熟虑,最终他选择入了北境。躲避安红豆那疯婆娘舍命的追杀,顺便思考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原本他怨气横生,想要报仇。让洛长风重新体验回味一下失去至亲的滋味。然而安红豆虽说脱下那身骆冰王将袍后,为风雪银城的运作劳心劳力十年耽搁了修行,可毕竟是曾经与牧云剑城、帝无泪等齐名的当代明珠,真拼命起来,南希寒尤有不及。
最终他杀不了安红豆。便使计策,成功抢走了小豆芽。
南希寒本想摆脱安红豆的追杀后找个清净无人地,一把掐死这襁褓里的婴儿,可有时看到小豆芽莫名其妙地欢喜,他有些于心不忍。
终究不是那杀人如麻的刽子手。这不便抱着红色襁褓,一路北上……
抱起襁褓里嚎啕的婴儿,南希寒低头看了看。
篝火火光映着他沧桑的面容,也映出了那眼底深藏的浅浅杀意。
他看着面前篝火。心中有种欲将小豆芽投身入火堆的冲动,一了百了。尤其是想起自己祖父祖母丧生在洛长风手中,这种畸形的冲动便愈发强烈。
他看着篝火怔怔然,脑中如光阴河流般浮现了许多画面。他不自觉露出笑容,然后突然脸色转为阴冷。仿佛从火堆里看到石壕村自
家南楼里沈天心被自己糟蹋的背影,他大惊一声,回过神冷汗直出。
怀中襁褓里,小豆芽还在哭着。
他意乱,于是愈发心烦。
看着洛长风和安红豆的孩子,抚着肩膀被安红豆留下的剑伤,南希寒将心一横,伸手将襁褓丢入火堆……
五行小庙外有稀稀落落的声音传入庙中。紧跟着声音走进小庙的是三名行乞的丐儿,两老一少,看样子是躲避风雪。
南希寒心中忽惊。
听到脚步声进入小庙后,连忙伸手一抓,抓住险些调入火堆的襁褓,重新抱回怀中……
风雪依旧。
不多时,小庙里传出几声惨嚎。
南希寒披头散发,抱着惊吓过度昏死过去的小豆芽走将出来。身后小庙里的篝火旁躺着两老一少死不瞑目的尸体。
……
洛长风从光阴河流登岸,一路险山奇峰脚下无路。攀爬数日,越过三座峻秀川峦和一片老林深山,看到一条宽广的河流,正常的河流。
河流两岸有两座几乎一模一样的断头崖,延伸到河流的中央,在青天之下瞧着像是相对抱拳执礼的两人手臂。
两座高高崖畔之上,有两道人影遥遥相对盘坐。
洛长风终于松了一口气。自天机盘损毁,他被莫名之力扯入奇怪的河流,到了这不知天南地北的地方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活人。
他心系万千。
天西异族入侵,中州群雄汇聚,书院妻女苦待,雪儿不知生死下落不明……诸多事宜未定,天下未来堪忧,他岂敢耽搁?想着无论此地距离中州多远,他都要尽全力赶在和李星云既定的时间之前,重新回到中州帝王盟主持大事。
洛长风抬眼看了看崖畔。然后纵身一跃,蜻蜓点水,接着御风。掠出数十丈的距离后借力河畔崖石,径直登云直上。半空之中犹如燕返,便身轻如羽落在其中一座崖畔之上。
洛长风看了看面前盘膝而坐纹丝不动的那人。
有些奇怪。
他迟疑了稍许,心想着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想起当初那位‘红衣’虐杀兵魔的雷霆手段后,便愈发对此深信不疑。
于是黑衣银发的洛长风拱手作礼开口问道:“敢问前辈,此地何名?”
第一百零二章 譬如后来刀剑盛景
洛长风身前老者披着道袍,袖口和背后绘着太极阴阳鱼的图案,黑白配搭,墨色渲染。加上那雪白的须发,瞧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面善说的就是这种人。
可洛长风礼数周到地询问过后,默默站在一旁等了半晌,没得到一句回音。这位老道甚至连动也不动,眼睛直勾勾看着河流对岸齐平的崖畔。
又显得不那么面善。
洛长风顺着老者视线望去。
对面崖畔盘坐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说不出是怎样的容貌……算是普通吧,从衣着和装扮,从气息和神态都很普通。
普通中年男子的身旁竖着一柄刀,质地凉薄如水泽光潋滟,即使隔着一条河,洛长风也能感受到丝丝凉意细如微风。
就当洛长风仔细打量那柄刀、企图寻找出些许蛛丝马迹时,对岸断崖上的中年男子忽然开口大笑,很突兀。
身旁道袍老先生便更加突兀地吐了口浓郁的血水,痛苦捂着胸口然后脸色煞白。浑身的精气神只在一瞬之间便如功散,激起涟漪朝四周荡开。再看去,犹如生命登时被剥走半百岁月,肉眼可见地苍老许多。
河流对岸断崖上的中年男子笑声渐止说道:“沈南星,你输了。”
言罢起身,暗劲震去衣衫湿意和尘土。中年男子伸臂握刀在手,遥指着道袍老者:“区区昆仑剑修也妄想阻拦我裴不胜的去路?简直不知死活!”
自称裴不胜的男子提刀纵身跃起,毫无征兆凌空一刀辟斩而落。
刀未落。
刀意已至。
河中水流硬生生被这股先发制人的刀意斩断,约莫三息无法愈合。切莫小瞧这三息时间,对于真正的强者来说,足以定生死论胜负。
那刀落在洛长风眼中。
如果所料不差,下一刻就会落在道袍老者的头顶,然后将其劈成两半。
可身旁吐血的道袍老者似乎并没有出手闪避或者还击的意思……确切的说,应是伤重濒死,动弹不得?
洛长风一头雾水,事情的来龙去脉尚不清不楚。这二人因何盘坐于此?又是谁正谁邪,谁善谁恶?此地何地?此时何时?
思绪纷乱!可人命关天迫在眉睫,终究不容他顾虑周到,便顺了心意。
他念起一意。
然后一意剑起,十里皆禁。
剑域所及,以河
水中央为心,向着四面八方各自扩延一百丈。沿途拂起些许水纹,惊动几多飞鸟,驱散几片轻云。
洛长风的十里剑禁画地为牢,瞬间将这迎头而落的一刀连同那位出刀的中年男子裴不胜笼罩其中。
凌空劈刀的裴不胜察觉自己的速度仿佛受到莫名的限制,竟罕见地慢了几分,于是诧异地瞥了瞥洛长风。
“黑衣银发。”
“剑修。”
“不知根底。”
“不知深浅。”
几乎是瞬间的决定,裴不胜半路收刀。原本被沈南星纠缠负伤在身的中年男子果决踏风登云离去,留下一句话,说是暂且饶他沈南星全尸。
行走江湖,裴不胜始终坚信一句话:“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一对眼,便知胜负生死。”
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
而且活的很好。
……
“咳咳……”
“咳、咳咳。”
“可惜今日逃了裴不胜,日后想要再搜寻他的下落就难如登天了。”道袍老者咳了数声,咳血不止,他抹了抹嘴角看着裴不胜云遁的方向,露出些许无奈和遗憾。
洛长风有些不太明白道袍老者言语中的意思,是在埋怨自己未曾将其留下?
道袍沈南星看着洛长风低首沉思,解释说道:“这位小友见谅,我并没有埋怨阁下的意思,只不过是有些不甘心。”
洛长风点了点头。
瞧着这位道袍老者的伤势,十有**回天乏术。何况本就萍水相逢,算不上什么交情,他自不会计较太多。
不愿招惹太多是非耽搁日程的他打算抱拳告辞,却听到沈南星说道:“小友方才是在问路?”
正欲离去的洛长风转过身,眼底流露出一丝希望,于是再度抱了抱拳:“还请沈前辈赐教。”
沈南星粗喘着气,虚弱无力地眺望四周,然后说道:“这里应该还是昆仑界的范围。”
洛长风皱眉:“昆仑界?前辈所言,可是昆仑剑阁?”
从未听闻过昆仑剑阁之名的沈南星摇了摇头,笃定说道:“是昆仑界。”
洛长风怔怔然。
脑中翻遍当年菩提书院藏中记载的搜山图与集河谱,也从未有任何风物志提及过昆仑界之名,上下五千年均查无此地。
奇哉怪哉!莫非天机盘损毁的过程威力甚巨,
造成了空间界壁的崩陷,误打误撞别开洞天?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身处异界?
沈南星瞧着身前黑袍白发的男子满脸愁容,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于是开口问道:“小友瞧着不像是昆仑界人氏,不知从何而来?”
洛长风回过神,撩起黑袍前襟,与道袍老者对面而坐:“实不相瞒,在下……”
洛长风忽然想起些什么,露出恐惧之色。几乎瞬间,一股麻意遍袭全身。他忽地握住老者沈南星的手臂问道:“请问前辈,今夕是何年?”
沈南星微愣。
这世间奇人异事多不胜数。
有那无尽峰天九一脉睥睨天下,有那六部落镇守八荒六界护人间太平,有那化外天群魔乱舞滥杀无辜,有那苦行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大修行者问天问地问无敌、也问长生、问神引周天问此地,可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今夕。
颇觉有趣儿的他笑了笑,又咳了几口血。全然不顾自己大限将至,似乎真的看透了生死说道:“夕拾纪三百六十年。”
洛长风如五雷轰顶,头脑一阵嗡鸣。
他瞪大了瞳孔,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老者沈南星。那握着老道沈南星的手开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痛的老道沈南星嗷嗷叫个不停。
良久,良久。
由惊涛骇浪的内心转变成失魂落魄,洛长风终于松开了手。耷拉着双臂,露出自嘲的苦笑:“我从何而来?不瞒前辈,我可能来自一万年后。”
好像听了泼天大的笑话一般。
沈南星放声大笑,任凭浑身血迹浸透道袍:“你说你来自一万年后,那我问你,万年以后的剑修刀修是何光景?”
洛长风几近绝望。
他索性躺了下来回忆说道:“一万年后啊,那是刀剑盛景。有刀痴白羽魂断白楼门。有雪夜入天东、刀封八百宗。有天刀不入圣,有书院舍己刀……有剑阁两徒只为情故,有坐而观山百万剑的王道剑,有不胜不败的中庸剑,有都江之水天上来的太白剑,有百年身的十字离剑,有一剑梦回千百世,还有雪霁万里诛沙翁……”
沈南星抚须。
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万年以后的刀剑盛景,满心宽慰:“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刀剑笑啊刀剑笑,差什么?什么也不差……”
剑魄沈南星。
坐北面南,死而无憾。
第一百零三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有道蛮不讲理的红衣身影闯入了中州地界。沿途无论是过王城还是驰平原荒野,哪怕遇到帝王盟里些许高手的阻拦,也未见停滞半分。
用江满楼的话说,就是“那婆娘发了疯似的。”
遇山跨山,遇水渡水。万千里路,风尘仆仆。一直连闯帝王都外两关城,然后瞧见一座座林立的十三风楼才止住身形。
原来竟是手提雪霁的安红豆。红色披挂,头挽着髻,不施粉黛,略见尘埃。神色慌张,眼底难藏杀意。
安红豆飞檐走壁,横穿数条巷陌才找到上书‘枯’字风楼的那座楼阁,知道是洛长风和书院众人歇脚的地方,便身轻如羽落了地,径直朝枯字风楼门堂走去。
……
枯字风楼坐落在天心街中央,街对面正对门的位置有个小酒馆,耷拉的酒招旗上写着孤独两个大字。大字旁落款处,有两行不易察觉的蝇头小楷。
书人生两无奈。
于闹市中孤独,于孤独里饮酒。
想来酒馆东家对人生感悟极深,或者是曾多次经历过被命运强暴的苦难。两者应是偏向于后者,否则掌柜的和小酒肆这会儿也不会被搬山之举和十万兵魔殃及无辜,不知躲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里叹命途多舛。导致空荡的酒馆只剩一个披着黑色宽袍,袍子里穿着墨水蓝衫的背影独自着饮酒。
自斟,自酌。
端着酒碗的手有些特别,因为他不是提碗,不是抓碗,更非捧碗。他是用握酒杯的方式三指托着酒碗,显得文雅又粗鲁。
酒入口中。
那人抬了抬头,看了眼街道对面的枯字风楼门口……
这才终于瞧得清面容。
那是张消瘦的脸,面颊和下颚的胡茬像是新生的枯草,泛着冬日寂灭的灰色和白色。那双眼睛犹如黄沙飞在天一样浑浊,使人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他并非白发,也不是黑发。他的头发是灰色的,犹如他的眼睛一样黯淡无光。就这样用木簪随手挽系着,两颊鬓旁甚至还有数根发丝凌乱。
初瞧着的感觉,是风霜雪雨和潇洒不羁。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这个人叫暮凉。
暮凉望着安红豆。
安红豆闯入了枯字风楼。
她没有登楼,更没有一间间房间挨个寻找。她站在楼下正堂,元神出窍犹如丈二法身,头顶与整座枯字风楼齐高,然后低首俯视着每层客间。
此举动静不小。
似是平地起天风,楼阁里有股莫名的风不知起于何处,围绕着安红豆及其元神结成一层肉眼可见的青色风墙,卷得楼中桌椅翻到门窗大开。
然后有道凌厉的剑光,不明真相便直接迎着安红豆元神法相的头顶凌空斩落。速度之快角度刁钻,根本来不及闪躲。
但安红豆终究还是躲过半剑。
挨了半剑。
那尊元神法相开始毫无规则的闪烁,由慢而快,然后终于无法维持虚无的样貌形状,骤然化作一道元神重新没入了安红豆的身体。
红衣吐血。
有道独臂弯背的苍老人影由楼阁高处一跃而下,手中握着剑二十四直指那一袭红衣。
是离落。
离落这才发现大水冲了龙王庙,来者竟是安红豆。
他诧异地问道:“怎么是你?”
离落原以为是那几位自称天北日不落墓园的守墓人去而复返,这才不问缘由果决出剑。他倒不是觉得凭自己的剑道修为能够奈何那些守墓人,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去,也不愿去。所以若是再面临不久前石林里遭遇的窘境,他的选择会是拼命。
方才那一剑正是拼命一剑,故而安红豆躲之不及。
也因离落力战兵魔更曾与守墓人交手,落下了不少伤患,否则单是半剑,安红豆也会丢掉半个性命。
安红豆抹了抹唇边的血,脸蛋儿没有任何神色,依旧冷漠且坚毅。她没有答话,反而是问道:“洛长风呢?”
她的眼睛眺望着楼阁,那间房是离落方才出现的地方。她望了十数息,终究是没能看到期待里的那道身影。
离落欲言又止,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实在是天下会前后发生的事情太多,无法预估的变数太大,就算到现在为止,他自己都无法接受亲眼所见既定的事实。
先是天下群雄斩仙台的对峙,分庭抗礼。
接着是七重山水的七争之战。
后来莫七难破境入神引主持搬山,无奈天机盘崩坏,帝皇陵化作乱石堆丛。
内有洛长风和帝无泪交付生死的搏杀,而后消失无踪不知生死。外有天东铁骑和十阀闯军以及妖族子弟强攻十三王城,深陷与十万兵魔的血战,十三王城开启斤两才气大阵。
还有书生李星云误入化外天,联手白知秋先生学生共战半座天下。然后为解决兵魔隐患,万佛朝宗,书生涅槃。
本以为事情就此划上句点,石亭和议天下大局也难得达成共同意见,只待休养生息出兵中原拨异族之乱。
可谁知终途杀出个万年不世出的天北日不落墓园!
那十一人当真强悍,实力恐怖令天下群雄胆寒。最终就在那石亭旁,当着半座天下英雄的面前,硬生生带走天东新圣连城诀、昆仑王道剑牧云剑城、青神山小圣人王亭集、藏地书魂、江湖共主萧别恋、披甲门梁冰、北雪山庄秋北雪、断家断千一、琴胆剑心高木遥、镇山重夔和妖族凰儿。
说是跨越无尽海,回了日不落墓园……回顾天下会种种,离落的心境无法平复。
安红豆很清楚洛长风书院十子同袍之间复杂的情感。离落的反应以及浑身的伤势被她尽收眼底,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红袍女将骆冰王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试探性地问道:“出事了?”
离落于心不忍的看了安红豆一眼,点了点头。
安红豆如遭天击脑袋嗡鸣,她嗫喏又问:“他,还活着吗?”
离落没有说话。
只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
红衣无精打采地走出了枯字风楼。下台阶时步步沉思,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蓦然回头看了看,握着雪霁的素手不自觉微微用力。
再转过头时,已神色坚毅。
看了眼街对面随风飘扬的那面酒招旗,仿佛于孤独中看到了前路。
她纵身一跃,朝太阳升起的方向,依然飞檐走壁御风腾云。尽管那美丽的脸蛋儿上还是沾了些风霜尘土,却再不见任何疲倦颓然。
“洛长风,给老娘等着。”
……
酒招旗旁。
披着黑色宽袍面容憔悴以至于有些似曾相识的暮凉搁下酒碗,顺便留了点碎银子,起身离开,一样是天东方向。
第一百零四章 输天半式王小二
“我们在哪?”
“御风九霄云上。”
“我听到了海潮巨浪,我们似乎距离大海很近?”
“是的,我们在北海之上飞行。”
“那我们乘坐的飞禽灵兽是……”
“上天为鹏,入海化鲲。”
“鲲鹏?这世间真有鲲鹏存在?”
“三生河万年育鲲并非传闻,当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那位就曾降服过一尊鲲鹏神兽,距今恰好万年。”
“三生河?”
“就是无尽之海。在万年之前,它就叫三生河,只是如今这个名字已被世人遗忘。”
“鲲鹏神兽,那可是传说里能够媲美神引境圣人的至高无上!就算白泽、苍龙、穷奇、山海玄武、雷泽这些神兽加在一起也无法相提并论。怎么甘心被前辈们驱使,做飞禽灵兽?”
“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
“因为只有鲲鹏能飞跃三生河,去得了日不落。”
……
这是琴胆剑心高木遥和日不落少年明月青萍的对话。
此刻他们就在鲲鹏背上。
千里鲲鹏之上起了一座十五层高的楼阁,用来当做被请入日不落墓园的一十四位贵客的暂时居所。
由下至上分别是释宗流、陈言箴、余清奇、连城诀、牧云剑城、王亭集、断千一、藏地书魂、凰儿、秋北雪、萧别恋、梁冰、大妖重夔和阿遥。
还余下最高一层。
原本是打算留给中庸剑王小二的,可天墉城王家客栈门口负责请迎王小二登楼的那位,破天荒的失了手,最终王小二剑遁,不知藏身了何处。
为此,那位古老六部落复姓宫阙名唤敬天的男子至今还在十五楼面思己过呢。盘坐蒲团,身前香案,香案供奉着块位牌,上书:输天半式王小二。
许久许久以前,这种供养位牌的形势被称作礼敬。
宫阙敬天此行虽未能如愿以偿,却亲眼所见真正的天骄风采。修中庸剑求不败不胜的王小二平平无奇,也让他心服口服……
楼下第十四层。
阿遥凭栏而立,拍打着栏杆。在鲲鹏千里之背,目之所及如履平地。
阿瑶问道:“乱世劫,我们会赢的对吗?”
少年青萍迟钝了少许:“或许吧。待你们此行功成,一十四
人全都跻身神引境界,希望会更多一些。”
阿瑶忽然转过头真诚的问道:“如果失败了呢?或者当我阿瑶成为剑仙圣人返回战场的时候,大战已经落幕了呢?”
少年青萍显然没有想过这些奇怪的问题,只得沉思稍许回道:“那便是人间大不幸,阿瑶之万幸了。”
阿瑶愣了愣。
原本他们这些人,百尊谱里排的上位次的强者,无论杀力或修为都是天下翘楚。按照原定计划,是要在搬山功成后放开手脚,在天西中原城的辽阔战场上大杀四方的。
如今不能亲赴战场,于个人而言有些遗憾,可于天下苍生和中原城驻守的四海群雄而言,那就是罪莫大焉。
此消彼长。
一旦异族倾力攻城,造成的后果不可估量。
会死很多很多人……
阿瑶忽然想起天北当教习的那些日子,想起那些稚嫩、可爱又憧憬未来的面孔,不自觉露出笑容。
好像所有的担忧和怀疑都在此刻一扫而空。
“管他那么多,我阿瑶的剑可是砍过大妖重夔的。”
“待我修行破境,必将剑扫千军!”
阿瑶站在栏杆上,看到北方遥远的天边悬挂着一轮金色大日愈发近在咫尺。当它从触手可及的头顶飞过时,就像看到了落日东升。
……
荒郊。
有阵风贴着荒道掠过,掀起一层层砂土尘埃。地面上的碎石落叶也随之滚动起舞,直到被人一脚踩下。
红裙翩然。
安红豆提着名剑雪霁停住了脚步,美目瞧着前方百米的距离。
那里站着一个人。
黑色的袍子,袍子里隐约可见墨蓝衫。许是故意遮挡,许是袍子宽大,安红豆看不清那人容貌,但从荒道周围传来的清风肃意,让她明白来者不善。
安红豆说道:“阁下已候我多时?”
暮凉低着头。
倒不是因为做那剪径毛贼保持着这般姿态显得非凡、难以招惹。也并非他长着一张见不得人的脸颊,他只是不愿与之对视而已。
暮凉用他那沧桑且带着几分沙哑的低厚嗓音说道:“想从姑娘身上取走一样东西。”
安红豆唇角和眼眉露出一丝笑意:“想要什么,阁下尽管开口便是。也省的从那枯字风楼门外一路奔波至此。”
暮凉沉默了稍许,然后缓缓抬起手臂,指着安红豆握剑的手腕处。
安红豆低头看了看:“雪霁?”
“拿去。”
随即没有任何犹豫,将雪霁爽快地掷了过去。
虽然他的目标不是那把剑,暮凉还是迈出了步子,打算去接那柄名剑。
谁知安红豆的身影已经快到不可思议,她比暮凉更早地抓住雪霁,然后拔剑出鞘,瞬间欺身而来。
……
岁叶城的酒杯宽客栈,小姑娘叶紫衣依然在睡觉。
与刚刚落脚岁叶城时相比大有好转,初始时是不分昼夜的嗜睡。而今十二时辰里满打满算,至少有两个时辰,小姑娘是睁着眼睛的。可醒来后的叶紫衣,通常都会盯着窗帘发呆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仅剩半个时辰的清醒。
便是和往常龙门镇一个模样,闲逛着下楼,与父母聊几句有的没的,溜将出去闯些祸事,然后被骂的狗血喷头,浑然不在意大摇大摆地凯旋而归。囫囵吞枣地对付完晚饭,一道烟重新回到楼上,继续梦中会周公。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叶父忧上心头。城中大大小小的大夫医者,请得动的请不动的,都被他生拉硬扯请了个遍,可就是无人知晓叶紫衣生的是哪种鬼上身的痴症。
叫人好不心疼。
这一日申时。
叶紫衣按时醒来。
醒来后的紫衣小姑娘出乎意料没有盯着床榻珠帘发呆,反而是直接穿上绣着云锦的鞋履,打开房门走下了楼……
午后的客栈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
作为乱世之中岁叶城屈指可数的客栈之一,叶父秉承着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的初衷,对从西方远道而来的逃难百姓都会行以方便,供应茶水和干粮,且不收取分文。
渐渐地,客栈‘酒杯宽’在这偏隅小城赚得了些许名声。导致有许多无法搬离此地、世代久居于此的城中居民,常常会慕名而来。
谓之,捧场。
更有甚者,昨日携手而来的两位私塾老先生酒过三巡之后,盯着涨红的脸,提笔吵嚷着要亲自给这家客栈更名。
改为‘鸿鹄而客。’
叶父拦都拦不住。
这大概就是民心所向吧……
穿过这吵杂喧闹各自忙碌的大堂,叶紫衣独自出了客栈。
第一百零五章 暮凉西望
一袭紫色衣裙的姑娘出落得水灵大方,在岁叶城这种无名小城,小姑娘叶紫衣绝对算得上是罕见的美人胚子。
小荷才露,亭亭玉立。
就是行为举止有些不太正常。
沿着稍显荒凉、偶有逃荒百姓或行人的街道走走停停,远远瞧见落单的雪白大鹅,她追逐上前与之争斗。随手捡着纤细竹棍,迎敌便是高深莫测的雪霁剑法加不世出的魔惩天神通,大白鹅哪里是她的敌手,不消三条街巷,最终在客栈后巷的一条死胡同里束手就擒。
叶紫衣抱着雪白大鹅,轻抚着白鹅头顶,试图安慰对手受伤的心灵。而怀中大鹅,正伸长着脖子流着威武不能屈的泪水。
“大鹅姐姐,你有啥可哭的?落单怪得了谁?”
“技不如人也怪你自己呀。”
“我跟你说啊,我曾经见过一个隐宗修行者坐在漂浮于湖面的一片树叶上朗读人心,他出口成章法,最后整片湖面上映着的都是他不为人知的内心,什么吃不到葡萄就诅咒天下所有的葡萄酸了,蹲茅坑忘带纸呀,拍马屁被驴子踢了、喝水闪着门牙、戏水被鱼儿啄屁股之类的可黑暗了!”
“他还跟我说,说自己能够进入别人的梦境,把梦境照进现实,给你身边七大姑八大姨瞧。一个不慎,他还能带着你的灵魂去远方旅行,猴年马月都回不来。”
“可怕不?”
“我偷偷告诉你,那个隐宗高人把这些神通都传给了我。大鹅姐姐你要是再哭的话,我就作法施展这门神通,让这城里的亲戚朋友鸡马猴犬都瞧瞧来瞧瞧你的内心,脆弱不?”
经过连番的恐吓威胁,大鹅已经欲哭无泪。只是依旧伸长着脖颈,表达愤怒。两眼却流露着浅浅的绝望。
叶紫衣抱着大鹅走到一家书铺,铺子的老板是个穷酸老儒生,前两日刚刚收拾完家当逃难东去,只剩下空荡和杂乱。
走进书铺,四周瞧了瞧。于柜台底看到破书一角,叶紫衣便弯腰捡起,抖了抖灰尘。是一本散文诗集,封面落款的著作者叫藏地书魂。
小姑娘带着几分兴趣随手翻书,见那首页写着:
五月裂帛;
是时日跌倒的声音;
余下生涯,遥念开遍书院的灼灼桃花,像是故人的粉红面颊。
记忆啊,欢迎回家。
……
……
春花秋月夏蝉鸣,寒冬冷月厉雪天。
风雪银城依旧是风雪银城,终年飘雪,天地尽白。十年间挂在天边远近高低的日头放不晴,曾伤痕累累而被渐渐缝补的人心同样融不化。
安红豆坐在昔年白楼门的城头上。
一袭红衣。
雪花点缀着乌黑的发
丝随风而舞。
她一脚踩着高高的城头,一脚悬在城墙外。一手拄着名剑雪霁、腿膝垫着手臂。另只手握着悬挂红绳的酒葫芦的纤细腰间。
红唇白齿,桃花粉面,眸含秋波。独坐城头对风雪而酌,城外是白茫茫一片的荒凉且萧索。那场景画面,用绝代风华形容也毫不为过……
安红豆红袖拭去唇边酒渍,轻轻摇晃手中酒葫芦,发现消愁酒已饮尽,便随手朝白楼门扔了下去,砸入雪地里,很快便被大雪覆盖,只稍稍看得到那根微露的红绳。
醉意微醺的粉颊,如樱桃般欲滴的朱唇,还有迷离的秋水双眸。世人皆知红袍女将骆冰王沙场之上统帅万马千军的风采举世无双,却罕有人能瞧见此刻城头红衣的伤心黯然一样令百花失色。
惹人心疼。
一个月前,荒道之上。
那身着黑色宽袍的男子半路剪径,其实并没有伤害到她,这也是安红豆苦恼不解的地方之一。
交手之中,她能察觉到对方并无敌意,一招一式都做到点到即止,全然没有生死相搏的杀意泄露。
而且就算自己放开手脚施展相思赋,也无法奈何对方分毫。可见那模样落魄的男子修为境界深不可测。
几回合后,自己失手被擒。然而最后,那落魄男子竟只是用雪霁挑了自己手腕处的无邪刀链,然后奉还雪霁,像清风一样散去,原地无踪。
城头之上,风雪中的安红豆下意识摸了摸手腕处。
无邪刀链固然是件神兵利器,可细数普天之下,知道‘天真无邪’这对刀剑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只是枯字风楼外简单的远远照面,安红豆可不相信单凭那人一眼,就怀璧其罪了?
何况比起天真无邪,名剑雪霁一样是难得的神兵榜利器,而且声名更甚,何以弃之不取?
最可疑的地方是那人消失之前说了句:“百日乃还。”
他是要还的!
他为何要还?借走无邪刀链有何用处?是寻天真剑镯的下落吗?
他是谁?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故人?为何会知道天真无邪的刀剑感应?会是、他吗?
可那人的修为境界,远在他之上啊!如果是他,如果是洛长风,我为何认不出他?容貌、修为、神通、气息所有的感觉都不一样!如果是他,为何不显露身份?为何一个人的痕迹会被抹去得如此彻底干净、无迹可寻?
不是他!
不可能是他……
安红豆思绪纷乱,手中雪霁剑鞘挽了个剑花,然后朝着身前一指。顿时纷飞大雪如滚筒凝聚在剑尖,卷风无数,被她随手震散。
一片落寞……
宇文阀负手出现在安红豆身后。这位昔年燕翎卫头领,如今也
是化劫境界的尊者修为。在洛长风夫妇二人搬入书院忘情川后,担任了风雪银城新任城主的职位,继续统帅着燕翎卫,守护这座故城。
原本对于安红豆,心向自家公主的宇文阀起初有些偏见,不愿接受。毕竟脚下故城是大燕子民曾经的帝都,也是自家公主一跃而下以身殉国的地方。他照看着小公主从小到大多年,心里早已等同视如己出的孩子一样看待,怎能接受公主殿下殉国后的故城家乡被别位红颜知己霸占、当做择一城终老的地方?
可虽万千个不愿。
十年里洛长风隐居风雪银城,名义上挂着个城主的美誉头衔,实际上城中大小诸事无一例外全都是安红豆在操持经营。
可谓苦心孤诣,别无所求。
而这整整十年光景,两人也都坚守本心,并不曾捅破那层窗户纸,彼此达到了一种无形的默契。这对宇文阀和燕翎卫来说,对曾经大燕帝都的千万子民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心灵的宽慰?
斯人已逝。
生者释怀。
宇文阀算不上通情达理,也并非铁石心肠,瞧着洛长风和安红豆两人‘相敬如宾’,十年如一日,又岂能不心疼动容?
久而久之,他和燕翎卫便坦然接受了这位风雪银城女城主,就像城里的大燕子民一样。
“宇文叔,有消息了吗?”听到身后脚步声,安红豆没有转头,两眼望着雪白一片的荒凉城外,有些茫然。
宇文阀说道:“我已散去城中近七成的燕翎卫四处打探消息,可暂时还是没有任何头绪。我打算亲自北上,走一遭六姓十阀门。有些老朋友也有多年未见了,要想在天北地界挖出南希寒的踪迹,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六姓十阀的。”
安红豆这才转过身,思虑瞬息说道:“不可如此。”
“现如今天下大乱,异族渗透此间天下多时,这风雪银城里有没有或者说有多少潜伏暗处的异族,我们不得而知。而今他下落不明。风雪银城需要宇文叔坐镇统筹方能安稳,北上一事,我自己去。”
“可你如今并非南希寒的对手。”
“我会养好伤势。”
“那样最多也是两败俱伤的下场!你有十成的把握将小豆芽平安接回来?”
“我有。”安红豆露出一丝微笑,微笑的眼睛里夹杂着光,“宇文叔可别忘了,我是安红豆,曾与帝无泪、牧云剑城齐名的人物。即使风雪银城里安逸了十年,耽搁了十年修行,我依然还是安红豆。”
……
暮凉北上。
于黄昏时,于云海中,于崖畔上,于人间四月芳菲里,于万里中原钟鼓鸣声中,暮凉西望。
蓦然回首。
大战将临……
(本卷终)
第一章 二十四年少
小京观郡的中原城已是座空城,城中百姓和所有财物但凡带的走的,都早在上次异族集结二十余位化劫境强者攻城时撤离地干净,朝那逐鹿原甚至更东边的披云关去了。
不过异族攻陷空城后并未驻兵占领,而是退如激流,直接将空荡荡的中原城丢在那里,在日晒雨淋中,在朝阳黄昏里安静地变为一座死城。
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
对于按计划退守驻扎逐鹿原的天下群雄来说,相当于多了一道屏障。以前的逐鹿原是三面环山,面朝护城河。而今是三面环山,门前护城河铸垒高城。因此布衣楼认为只要守住了中原城,拒敌于外而非拒敌于门前,那么身后的逐鹿原和披云关百姓就相对安全……
中原城城头之上,有多位强者轮流镇守。
现下正是狂诗绝剑陈玄都,斩天拔剑术的十阀门刘阿采,一字宽巨剑的老先生裴凤楼,黄金台上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李贺,五岳境地太华、飞衡、玄嵩、幽恒和岱宗五位剑仙,以及水月洞天的沧澜仙子苏农,共计十位化劫境剑道尊者坐镇城头。
辽阔的天空下眺望荒芜的平原,苍鹰和秃鹫飞过头顶,留下数声嘶鸣。一阵风来,刮起沙尘弥漫,昔日热闹的小城尽显萧索和破败。
身背一字宽巨剑年岁不知几许的老先生裴凤楼身形笔直,举目远眺,颇有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呐;”
城头上其余几人闻言,各有沉思。
裴凤楼言语所指不是别人,正是近来在天西战乱中颇有建功声名鹊起的那些个小一辈。
约莫是半个月前,布衣楼探知距离中原城东南方向两百里左右的贺兰山缺群峰连脉,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约莫百人的异族兵马悄然驻扎。似乎企图穿过素来不与秦塞通人烟的贺兰山缺绵延百里的大山峻岭,然后直接绕过逐鹿原,渗入此间天下。
布衣楼得到消息后,即刻便召集八方风雨和十天显圣等诸位强者商讨应对之策,以及异族此举的深意和胜负手所在。
时值乱世劫,布衣楼着眼大局谋千虑而后动,动则能安,这原本并没有什么不妥。可在那些年少轻狂的小辈眼里看来,着实有些过于谨慎束手束脚了。
于是那个五星连珠的夜晚,为避开巡城的众家同盟和城头上坐镇的数位化劫境尊者探知,逐鹿原的护城河里无声无息浅游而过一道道黑衣人影。那些人影沿着河流南游。在十数里外的上游齐齐登岸,然后顶着黑夜的凉风和闪闪眨眼的星辰朝东
南方向贺兰山缺的连脉群峰里奔去……
清晨破晓。
天刚蒙蒙亮,天西的空气里夹带着昨夜凉如水的雾湿。城外野草和寥寥可见的树木枝叶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随风叶晃动如碎玉点滴落地。
逐鹿原城头之上,坐镇于此的尊者之中、天刑将铁冷率先睁开眼睛。衣不卸甲的肩盔上更深露重。
铁冷俯视护城河外的桥道,清晰地看到一众小辈人影在向他招手示意。隔着老远,也能瞧见那些笑容灿烂,全然不顾浑身上下的血迹和褴褛衣衫。
那众小辈以五岳境地剑仙修为的李长圣为首,连同剑阁弟子叶白霜,断家未来天刀继承人独 夫、朱大,书院忘情川学生南宫九,天北十阀门徐藏,连城诀亲传弟子苏桃,江南渡,书院柳十三,剑阁林十二,剑阁女仙子水易寒,关山弟子舒长夜,宋靖安,书院小师妹松灵韵,天东隋唐和陆沉渊,天南孔雀锦公子,青丘狐,李陵,楼兰君主的小书童寅时,小和尚当愿,别三日,水月洞天的简单和无名凉官。
共计二十四年少。
夜袭贺兰山缺异族图腾兵马一百三十六,包括领首的一位化劫境天策上将,竟在一众小辈手中被斩杀殆尽。
二十四年少各有轻重伤势,却无一人战损。
最后二十四人结成二十四时剑阵御风赶路,凯旋而归……
玉龙剑笔直的插入城门前的大地之上,李贺习惯躺在高高的屋檐飞角,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呆呆望天:“但愿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能再坚持个两百年,不然这座天下可等不到那些孩子各领风骚喽。”
狂诗绝剑陈玄都虽说是个青衫负剑头发花白的老儒生,可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文采飞扬。他喜欢饮酒作诗,喜欢朝气蓬勃,喜欢迎难而上,喜欢问剑高处,喜欢少女爽朗和少年轻狂。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喜欢,才使得这位人生暮年的老先生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儿暮气和酸腐气,让天西历练的这些孩子天然觉得亲近。
其中最甚者,是那二十四年少之首五岳境地出身的李长圣。更是以狂诗绝剑为毕生追逐的目标,从第一次相见时起,便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与陈玄都斗诗问剑。
城头之上摆着一张方桌。
陈玄都、刘阿彩和沧澜仙子苏农对坐而饮。
陈玄都豪饮说道:“二十四年少?确实不错!不过要说独领风骚,恐怕也用不了两百年。而今不比从前,化外群魔在那日落西山的地方虎视眈眈,大战随时起,人命如草芥。可若真经得住一场
场生死考验,对这群孩子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绝佳的磨练?我看最多一甲子,就能完成蜕变。”
脸上永远都挂着三分笑意、然而传闻一怒可拔剑斩天的刘阿彩附和说道:“传闻白先生提剑化外天之前,曾看到大世降临,神引境圣人二十位,化劫境尊者三百人。”
避世而居百尺危楼的裴凤楼说道:“算起来我的岁数和道龄,比天机老人应该还要长些。可这境界嘛,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迈入那道门槛了。”
“裴爷爷,瞧您这话说的。照我看,您只需一场酣畅淋漓且势均力敌的战斗作为破境契机,神引境界绝对指日可待。”
有人翻墙而跃上城楼。
是柳十三。
从那石梯走来的还有南宫九,李长圣,叶白霜……是二十四年少。
似乎被一语中的心中事的裴凤楼宽慰地拍了拍柳十三肩膀,心想着不愧是那洛长风的亲传弟子,目光和眼界比起这些同龄,自有独到处。想到这里,不由对那位久仰大名素未谋面的风雪银城城主、书院的道尊,又钦佩了几分。
以李长圣为首,二十四人登楼之后齐齐对着守城三日的十位剑道尊者抱拳执礼。礼罢后,李长圣独自走到木桌前,再度礼敬陈玄都,唤了句:“陈前辈。”
高处屋檐角躺着的李贺瞥了一眼。
而后李长圣才走到围圆而盘膝的自家宗门五岳境地五位闭目养神的剑仙身旁见礼。
沧澜仙子看着水月洞天出身的无名凉官和本门小师弟简单,问道:“为何又擅自违背布衣楼的命令,离开逐鹿原?”
无名凉官和小师叔简单相视,低头不语。
还是陈玄都善解人意地说道:“算了,这些孩子如今正是气盛景象。若真能老老实实呆在逐鹿原,可就不叫二十四年少了。”
跟着提兵山三千大红袍混吃混喝不少年的柳十三早就养成了自来熟的性格,与逐鹿原这些个前辈高人从不客套拘谨,全都当做平辈的兄弟泰然相处。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将来战场上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道友。
至于礼数?难不成到时战场之上眼看要被异族一刀劈了,还要率先正襟行礼,轻声喊一句前辈救我小命?
不能够啊!
眼看酒桌上少了一席,柳十三便大步一迈,直接和陈玄都,刘阿彩,沧澜仙子苏农同桌而饮。
“不瞒几位前辈,实在是近些日子太过无聊!那头的异族,平静地不像话啊……这不才商量着过来,瞧瞧有没有架打。”
第二章 儿郎十二秋
黄金台的李贺躺在屋角飞檐上,躺的高,自然看得远。本来没精打采耷拉的眼皮忽然睁开,视线眺望城外的荒道,瞧见一道人影从风沙里缓缓走来。
于是一直慵懒的李贺坐直了身体,伸展筋骨,不自觉发出几声舒适惬意的声音,然后说道:“瞧,找打的来了。”
背着一字宽巨剑的裴凤楼背影笔直如松。他站在城头上观察了一会儿,补充道:“是一个人。”
接着天不杀我杀、人不怜我怜的陈玄都及酒桌上另外三人,闭目围坐的五岳境地五位剑仙才齐齐起身,一字并肩站在城头。
以李长圣为首的二十四年少极为自觉地分开,各自站在九位剑道尊者左右两旁。
柳十三惊讶道:“还真是一个人。”
当然柳十三的目力无法和裴凤楼相提并论。百尺危楼的裴凤楼说是一个人,看的是黄沙里单枪匹马人影的身后以及天上地下。而柳十三口中的一个人,就只是指那个人……
城头上十位剑道尊者和二十四年少齐齐眺望城下,有些好奇。
自洞天破碎乱世劫大战金鼓敲响时起,异族大军或正面挥师东进、或暗中布局与布衣楼尔虞我诈你来我往、或奇兵夜袭强者对决,种种方式应有尽有。似这般孤身赴城关的,倒是头一遭。
让人心里不免嘀咕:“此人有何贵干?”
……
异族触是化劫中境修为,也是天策上将。布衣楼撰写的百将策里,触的杀力境界只能排在九十名开外。平常十八月宫宫主于晓星残月帐召开议事,甚至都轮不到他参与,在如今化外天下半数以上的至强者纷纷越界而来的天西化外群魔中,他的存在感极低。
然而他并不在意这些。
“你年轻,比起晓星残月帐里主事的那群老不死,你的修行岁月几乎才刚刚开始。不足百岁龄便修成天策上将,未来大道可期近在咫尺。”这是作为兄长的天策上将怪对他常说的两句话。
兄弟二人远离故乡出征域外天下,触最在意的向来只有他的兄长。
然而就在不久前,兄长却战死异乡,埋骨在那连绵的贺兰山缺群脉里,尸首异处归无期。
他失去了至亲
。听闻罪魁祸首是近些日子在图腾军内部和晓星残月帐里名声鹊起、继而传得沸沸扬扬的二十四年少。
触喜欢深居浅出,喜欢一意孤行。
当他听到‘二十四年少’这五个字眼是杀害兄长的元凶之后,便擅自离开图腾军大营,沿途东来誓不回头。
谁也劝不了。
大有一种纵使千万人在前,亦往矣的壮志豪情。
天策上将触来到中原城城楼三百米外的地方,便不再继续向前。当然不是惧怕城头上剑道气息极为雄浑的那几位。
听说域外天下的人讲究个颜面,他于城头下叫阵二十四年少,单打独斗。那些个百尊谱里杀力修为皆不容小觑的老家伙,总不至于厚颜无耻地插手小辈之间的君子之争吧?
天策上将触学着此间天下的抱拳礼,望着城头朗声说道:“晓星残月帐天策上将九十五,问剑二十四年少。”
……
数十道阳光斜映深水水底,粗细有别,犹如金色神辉照射着被铁链悬吊在水底的这座奴兽峰。
水底整座巨峰被八根粗如千年木般的黑色铁链拴着,铁链的尽头不知伸向何方。
奴兽峰底由下而上,周围大大小小有数百个洞窟。每个洞窟落有铁门,沉重至极连化劫境强者都无法挣断。
物尽其用。
这不知何种材质制作的铁门,自然只能用来关押化劫境的强者才算值得。比如域外天下十二星川里的经天十二星!除了已故的两位和天隐、天机二星,其余曾被镇压在星川神庙十二雷宫阵下的八位,如今都被关押在子母阴河河底这座悬吊的巨峰山脚铁门洞窟内。
被当做奴兽。
被化外异族身份尊贵的十二名少年当做奴兽,用来磨练……
铁门升起,前前后后共有十二道年少的身影从洞窟内走出,浑身上下或多或少都沾着些血迹,天龙星的血迹。
为首的那名异族少年舔了舔唇边鲜血,脑海里闪过方才十二人联手战龙星的画面,眼底流露出难以自抑的兴奋:“听闻域外天下的那座逐鹿原城,最近冒出一些个同辈少年,共二十四人,惊才绝艳,曾联手斩杀过咱们的天策上将。”
“梧师兄说的
那群人,好像叫二十四年少?”
“可不是嘛,年少有为的年少!”
“为首的是位剑仙?”
“化劫下境剑仙李长圣,五岳境地出身,喜好诗与剑。”
“那倒是巧了。”
“哦?”
“梧师兄最近读了不少域外天下的诗集!”
被称作梧师兄的十二人之首笑了笑:“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
有少年惊讶:“有我的名字唉,灯。”
异族少年梧继续说道:“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是晖的名字。”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是山,水和霜。”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是梧师兄的名字!”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
“心、雨。”
“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
“风和云。”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音。”
“夜半酒醒人不觉,满池荷叶动秋风。”
“是我的名字,叶。”
被称作梧师兄的少年忽然想到一件有趣儿的事:“不若我们也给自己取个域外天下的化名,以秋字为姓氏,梧叶音、风雨云、山水霜、灯心晖取各自名。我们,就叫儿郎十二秋怎么样?”
异族少年梧的声音刚落,就有笑声从子母阴河阳光照射的地方传荡而来。
“二十四年少狭路相逢儿郎十二秋,有意思,有意思……”
紧随笑声而至的,还有一个人。
那人就像一粒微小的光尘,在某一道金色斜照的光束中忽然膨胀,然后凝聚人身。
是天醒神将,异族裳。
贵为天醒神将的异族裳虽没有位列化外天下十大高手的实力,但却是名副其实的十八月宫宫主之一。无论辈分地位修为,在整个异族化外天下,就算是十大高手排行第二的神将翦遇着,也得恭敬地尊称一句师叔。
十二少年虽身份尊崇,天赋卓绝,却也不敢在神将裳面前放肆。
于是齐齐行礼。
第三章 愿新岁,胜旧岁
十二秋之首的少年梧礼罢后说道:“师叔怎么会来?上将触何在?”
神将裳轻身一跃,选了块奴兽峰峰脚边散落生长的圆石,撩袍而坐:“他呀,听闻自己兄长命丧二十四年少之手,独自一人去了逐鹿原城。看那架势,像是要和二十四年少单挑。拦都拦不住!”
“单挑?”少年梧蹙了蹙眉,“结果呢?”
“结果很明显啊?”神将裳摊了摊手,“被二十四年少群殴致死。”
“临死也没弄明白,说好的是单挑,怎么会有二十四人联手?恐怕那一意孤行的家伙心里还在抱怨着域外天下的年轻人不讲武德呢!”
……
无论二十四年少讲不讲武德,异族触死便死了。以李长圣为首的少年们不会因为联手斩杀一名不见经传的天策上将而过于在意,因为他们知道,决定这场万年复现两座天下战争走向的不是自己。
乱世劫的结局一直都写在百尊谱和百将策的掌心,就看谁握得更紧。
而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或许会茁壮成长,或许会早早夭折,或许会成为中流砥柱名动两座天下,但终究无法媲美上一代的辉煌。
洛长风,连城诀,帝无泪,牧云剑城,王小二,凰儿,一念禅,李星云,君泽玉,还有三位保留记忆转世重生的曾经圣人……他们才是乱世劫的引领者。
眼下,从逐鹿原到披云关羊肠小道的流民队伍和重新领命护送的柳十三等人。
由天南地北遍布各方的江家产业号召,举天下之富甲一方的商贾员外结成的联盟自发开辟通往天西披云关的运输线路上络绎不绝的车水马龙。
披云关内的山谷暗室里,布衣楼老者牵头忙碌运作的‘天机阁’。
打着东楚旗号如洪流般的森森铁甲。
所过之处群山万兽皆避让的妖族兵马。
还有天北的十阀闯军。
帝王盟由十三刑将亲自统帅,汇集的百万师众。
还有同样起于帝王盟,御风穹霄上,结阵如飞云,掠山过水万千重,曾受邀参加天下会的强者群雄。
有深山里,河流乘船中,古道路上,愿为天下安宁而战的一个个散修甚至没有丝毫修为在身的精壮男子……
乘鲲鹏跨无尽之海,远去日不落墓园修行的未来。
独自一人踏遍万载前的河山,苦思穿越时空法门,最终
决定登上那无尽峰拜会天九刃的洛长风……
所有人奉献的一己之力一技之长,只为听那最终的凯旋之音天下回荡……
五月初五是叶紫衣的生辰。
岁叶城酒杯宽客栈里的叶父为了这一天可是煞费苦心。早早五日便广邀良朋乡邻和落难流民,约定一起为女儿共祝生辰,不醉不归。
然而真正到了五月初五这日,客栈里高朋满座,布置的那是富丽堂皇,所有人翘首以待等着叶父叶母请出寿星时,却听到阁楼上叶父的惊叫。
“坏了,女儿呢?”
……
叶紫衣坐在岁叶城的城头上,悬荡着双脚,望向远方天边的夕阳。口中轻轻哼着不知何处学来的小曲儿。
“向鱼问水,向马问路;
向神佛打听我一生的出处。
而我呀,我是疼在谁心头的一抔尘土;
一场大梦,两世糊涂。
长风大哥,你如何把今生的我一眼认出。”
……
叶紫衣推开门。
客栈里为她祝贺生辰的人还不曾散去,还在静静等待着,陪着叶父叶母。
所有人视线齐齐投来。
叶紫衣微微愣了愣,然后便喜笑颜开。大步流星地朝楼梯冲去、一把扑到阁楼上相互搀扶急忙走下的叶父叶母怀中:“爹爹,娘亲。”
寂静许久的客栈里不知是谁鼓了鼓掌,然后便掌声如雷长久未歇……
五月初五那日,叶紫衣度过了一个美好的生辰。
也在生辰那日,小姑娘的父母和客栈里所有宴请的宾客,共同为她许下了生辰愿语。
愿她新岁胜旧岁。
从此多喜乐,长安宁!
……
生辰之后,叶紫衣跟父母提议,打算离开岁叶城继续东上。说是去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那里居住着许多与世无争的人,亲人一样的人。
那里叫燕氏祖地。
曾经大燕国破迁徙的皇亲国戚,大多避世于此,不论魏晋不知有汉。
……
大雨倾盆。
南希寒撑着伞站在一家早点铺子营生的店铺前,怀中抱着襁褓,襁褓里裹着熟睡的婴儿。
南希寒与老板买了一份豆浆,装在小小的竹筒中,以备不时之需。
他没有生过孩子,更没有带过
孩子。反正兽奶、人奶、豆浆等,小豆芽不讲究,他遇着什么便喂什么。
大雨清洗着街道,淹没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四周显得极为安静,似乎只能听到擦肩而过的行人行色匆匆的雨中脚步声。
小豆芽从熟睡里醒来。
没有哭,也没有闹。似乎感受到南希寒怀里的温暖和心中的平静,小豆芽咿嘿笑了声。
南希寒低头看着那张精致的小脸蛋,也不自觉露出一抹久违的笑意。
“没想到你还有些良心。”
街道上有个酒家,门口简单的摆了两张桌子,并在一起的桌子。桌旁有个身披黑色长袍的人独自饮酒。
下雨天饮酒,似乎别有一番滋味。
南希寒抬头看了看那人,发现元神探知的是一片混沌景象,根本看不清这人修为实力,不由让他微微警惕:“你又是谁?”
酒桌旁那人放下酒碗,抬头与南希寒对视:“我叫暮凉。故人虽已暮,前尘犹未凉的暮凉。”
南希寒略微思索:“暮凉?没听说过。”
暮凉说道:“没关系,以后你会记得很深刻。”
南希寒轻笑:“阁下在此专候,不知有何指教?”
南希寒仔细观察,发现小豆芽手腕处的剑镯并无动静,便稍稍放心了几分。想着安红豆应该不在附近,那么眼前人就与怀中婴儿无关了。
既不是书院或者风雪银城的人,那便是东楚君泽玉的爪牙了。想起那个疯狂的家伙算尽人心的面孔,想起与沈天心那夜的情难自已,南希寒面红耳赤了起来。
连呼吸也变得急促。
暮凉好奇瞥了他一眼,心中了然:“你所欠下的债,看来不少。”
暮凉已起身,走到街上。
南希寒低头看了眼小豆芽:“要打可以,但别伤及无辜。”
言罢。
南希寒抱着襁褓走到街边,把孩子放在一个空荡的摊位上,解下自己的腰带将襁褓和摊位的杆棚系在一起,然后把竹筒放在旁边。轻轻一按,手中雨伞便插入摊板。小豆芽被护在雨伞下,手舞足蹈。
暮凉不可查觉的点了点头:“放心,我只费你修为,留你性命。”
南希寒转过头露出狰狞的笑:“大言不惭!”
暮凉摊了摊手,耸了耸肩。
意思是,你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