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得力
从崇政殿迈步而出,听得殿中许继宗还在不厌其烦地向天子说着自己这一趟赣州之行,简直要把那一处“福寿沟”,一处流民营,并两山白蜡夸上天去,范尧臣的脸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在黄门侍从的带领下往宫门而去,步伐依旧稳健,很快,身后的崇政殿就离得越来越远,可许继宗那尖利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却好似还在自家耳边绕来绕去的,被撩起的心中那股子火,更是怎么按,都按捺不下去。
范尧臣自认自己不是容不下人的性子,自他手上拔擢的新人,这几年间,两个手掌都数不完,可不知为甚,这顾延章仿若就是与他犯了冲一般。
最早是陈灏举荐那人做从九品监司官,并求一个转运司勾当公事的差遣,被自家用未满二十,不得大功,不能有实差的理由,直接准了官身,否了差遣。
后来到了省试,瞧着对方确实是个有才的,他想看看能不能收为己用,便试探着要招其为婿,不想那人竟早有了家室这乃是天意,自是无话可说。
既不是自己这一派的人,瞧着那顾姓前头还缀了一个“杨”字,又是个能当大用的,定初任官的时候,他想了想,便把对方安排在了赣州,便是一心要用清净无事之处将其人拖上几年,没得功劳立,宦海磨勘浮沉,自然就泯然众人了。
谁晓得……
抚州、吉州到江南东路,沿途路过衡州、郴州、韶州,又有县、孟县等处,那样多的州县,别人就能安安分分的,只求把灾民送走了事,偏这顾延章,怎的就不能老实点?!
自家早做好了安排,只要流民去了漳州、建州、宁波等处,一处分得万来人,一样也能安顿好,安安静静,平平稳稳的,也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偏被这姓顾的搅得,叫满朝眼目都投向了南边,更是显出了自家在相位时天时不调。
实在是天生不合。
只要遇上他,便没得好事!
明明不过是个才得官一年多的从八品将作监丞,外州通判,怎的这样爱闹腾,就不能老老实实待着吗?!
不对,眼下已是正八品了……
想到这一处,范尧臣的脸色更难看了。
好快的手脚,爬得这样利索……
考功清吏司才开始着手开始整理去岁考功簿,按着那顾延章就任以来的功绩,本就已是京官,又是状元及第的他,只要抚完灾民,减上一二年磨勘,被天子调回京中,实在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范尧臣作为一朝宰辅,自然不可能特意去针对一个才得官身年余的新进,一则这也太掉份了,二则他的眼界还没有这样低。
他的对手,是杨奎,黄昭亮,便是陈灏这般凭着战功入了枢密院的后来者,都还未入得其眼,更何况区区一个顾延章。
然而心中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一旦想到对方惹出来的事情,范尧臣还是横竖都不舒服。
听说原来在延州,那铜臭子便把同族叔父几乎修理得破家灭门,去了阵前,更是将转运司好几个有名有姓的人挤兑得连差事都不想要了,再到了赣州,原任赣州通判的唐奉贤回得京,竟要把才在保康门置下的产业卖了还债,也不晓得交接时到底出了什么事,再还有自家这一处,阴差阳错,硬生生被他搅得好险要自请外出。
真是个丧门星!
范尧臣这一处咬牙切齿,崇政殿中,赵芮却是喜笑颜开。
许继宗手足并用地在向他描绘着自己在流民营中的见闻,大声道:“好叫陛下知晓,如今虽是开了春,可那赣州依旧是冷得叫人直发抖,那一处同咱们京城不同,穿多衣衫,手脚还是冷的,臣想着,既是办差,好歹也要当真自知一回,体会一下流民冷暖,若是被当地官员欺瞒了,岂不是愧对圣上信任?”
“臣拿定了主意,在赣州虽只留了三日,却足在那营地之中住了两日,与流民同吃同住、同起同行,只当自己也是那吉州、抚州的灾民,一则是看那营地究竟如何运转,二则是看那等流民有何不满,也好回来向陛下通禀,方才不辜负天子圣明!”
许继宗把自己在营中住宿之事详细说来,他吃什么东西,住什么床铺,白日跟着壮丁下工地,晚间还要同兵丁一并巡卫,说得好似自己长了三头六臂似的,哪里都要插一脚,忙得提溜转。
他与许明等人不同,伺候天子多年,最晓得这一位的喜好,特特捡对方爱听的说,什么百姓靠得流民营,衣食无忧,老有所依,少有所得,虽是依旧背井离乡,却同从前惶惶无依全然不一样,什么得了如今的好日子,个个都晓得感念圣恩,还有老人日日求神拜佛保佑天子长命百岁云云,哄得赵芮乐滋滋的。
许继宗说话极有技巧,虽然有所夸大,偏又夹杂着真事的细节在一处道出,只听得赵芮一时将信将疑,一时又觉得,哪怕当真是有作戏的成分,可空穴不来风,至少也有这一桩事,才能在上头添油加醋罢?
他一面满脸是笑地听着许继宗将这一回宣诏的所见所闻细细道来,一面翻阅着赣州呈上来的流民抚济法,只觉得龙心大悦。
什么叫做得力?
这便是了!
那等庸人遇得流民,只晓得一味叫苦叫难,早早的便讨钱讨粮,要这要那,偏这顾延章,不单自己便能发觉新物,开辟钱源,先不提那白蜡之物,少说也能帮着朝中增加一二成的财税,单论这一回抚流民,兴暗渠,只花了极少的代价,便把数万灾民安置得妥妥帖帖。
待得抚州、吉州两地重新得雨,蝗虫死绝之后,灾民返乡,留下的不是一地鸡毛,而是能得用成百上千年的“福寿渠”。
那沟渠的名字还是自家提的。
哪一个天子不想要流芳百世,后人称赞?
想到千百年后,世人指着那沟渠上头的题字,议论起这是某某先帝的功绩,赵芮便越发的开怀。
可惜自家字是提了,却见不到那一处沟渠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第三百三十五章 喘息
赵芮听得许继宗把赣州见闻说了一遍,又细问了许多问题,这才腾出空来,细细看一回手头那一册流民抚济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从前是见过这一位状元的文章的,无论文笔,还是立意,都是大气出彩。
后来听说了那一份转运章程之后,赵芮特意叫人去赣州寻了原稿回来,却觉得状元郎写的文章,同他写的章程,全然是两码事。
文章足见其人之才,章程却足见其人之能、之用心。
他得了那转运章程之后,已是发到转运司中,着相关人等增删整理,好做出一份行之有效,能用到大晋转运流程中的章程事理。
如今见这流民抚济法,如出一辙的周全详细,只要参照行之,又何愁流民难抚。
若是世上多几个这样的能臣,自家又哪里会要这般操心……
一面感慨着,赵芮把册子翻到了最后一页。
署名的除了顾延章,还有另外一人。
他好奇地问道:“这王庐又是何人?”
许继宗答道:“是顾通判门下的幕僚,原是国子监中进学,如今在赣州州学执教,平日里头除却正经差事,也时时跟在顾通判身边,据通判所言,这一份流民抚济之法,便是由那王庐照着他的意思草构成文的。”
又道:“如今赣州城中还修着福寿渠,那王庐也奉了顾通判之命,在整理修建时的壮丁管理之法,并赣州城内地下土石分布。”
赵芮点了点头。
许继宗犹豫了片刻,还是道:“依臣看,顾通判特把王庐的名字也列在了这流民抚济法之上,难免也有几分私心。”
赵芮抬起头,看着他。
许继宗斟酌了一会,道:“想来是在打着小算盘,想把其人名字呈到天子面前,博一个眼熟。将来好给他举荐得官。”
赵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出去一趟,倒是长见识了?”
许继宗唬了一跳,忙地跪下,道:“下官妄测了!”
赵芮却是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
作为天子,自然不介意给有功之臣封赏。
有功赏之,有错罚之,朝中才能有章法可寻。
而下头人作为臣子,想要成事,一样不但要会做事,还要会用人。
若是立了功,却没有应得的报酬,谁又肯给你做事?
顾延章给手下的人求功求官,走的是明路,将自己的功分出去,从直中取,而不是像旁的有些人,只会使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
如此行事,坦坦荡荡,光明正大,赵芮看在眼中,极是认可。
从这个角度来说,赵芮倒是愿意多多见一见对方手下人的名字,这意味着这个由自己简拔于草莽之中的新人,正在一处又一处地立下功绩。
他心中还在想着,无意间看到下首低头站着的许继宗,这素来跟着自己的内侍,如今往外头跑了一圈,瘦得连都凹了下去。
也是不容易。
赵芮开口道:“许继宗。”
许继宗忙地应了一声,抬起头等着天子吩咐,那一张脸半侧着,看起来越发地黄瘦,连一丝多余的肉都没有。
赵芮心中一叹,道:“你这一趟差办得不错,朕给你记上一功,有甚想要的,一并说来罢。”
许继宗心中大喜,“扑通”一声,当即跪在了地上,忙道:“臣感念陛下天恩!此回当真有几样东西,想求圣上钦赐!”
他不待天子发问,便自家急急答道:“臣受天命外出宣诏,实是不敢假借天子之威,沿途不扰地方,少食少事,在赣州又忙了几日,实是肚子里头没甚实在东西垫着,如今只求圣上赐臣一盘子滴酥水晶足矣!”
赵芮半点没有想到,许继宗特意求的竟是这样一件东西,登时好笑,对着不远处的一名小黄门道:“宣朕旨意,今日赐宴!”
许继宗连连叩首,口中谢恩不绝,却把头低了下去,将嘴角的笑意给遮住了。
求官求职有什么用,定会给天子留下贪得无厌的印象,如今求一盘子菜,一则显出自家知足,二则显出自家知恩,将来有了什么好处,难道以当今圣上的性子,会把自己忘了吗?
他微微挑了挑眼角,瞄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郑莱,却见对方满脸的羡慕,正盯着自己不放。
等着罢!跟爷比,你还嫩着呢!
许继宗心中得意,想到将来如何得天子器重,如何把一干内侍比下去,登时觉得自家这一路的刻意忍饥挨饿,实在是太抵得过了。
***
抚州、吉州的流民有了下落,又是因为滑县多日暴雨,道路阻隔这等人力不能左右的缘故,才叫赣州的奏报一直未能入京,这事情追究到最后,朝中也只能循例责罚了几个送信的驿使,便不了了之了。
张待的折子乃是与许继宗等人前后脚到的,然而不需要他在后头活动,政事堂也早下了急令,先着建州、漳州等处运粮至于赣州,再由潭州、金陵等地将纲粮筹转。
赣州如今抚着近五万的灾民,按南边的形势,这数目只会越来越多,本来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如果因为缺粮少食,引发民乱,那当真是无妄之灾。
范尧臣此时地位岌岌可危,自然知道一旦流民有了不好,自己就是第一个背锅的,是以不单紧盯着京城抚济灾民,也一般催着建州、漳州、潭州等处运粮。
他多年宰辅,撇却其余事项,着实是精于政事,又兼建州、漳州等地此时都是范党中人,指挥起来如臂使指,一声令下,并无半点延误,很快便将赣州请讨的银粮给筹齐了,及至运送到,不过过了二十天而已。
赵芮看在眼中,又把政事堂中其余人等一一捡出来比了一回,比来比去,最趁手、最方便的终究还得是范尧臣。
又因杨奎依旧告病,不知为何,杨党反倒是撕咬得更厉害了,赵芮乍然一见,倒似满朝泰半都是杨党,唬得他寝食难安。一时想着若是没有范尧臣在朝,自家独臂难支,靠着一干言官,众多散勇,并几个不成体系的重臣,说不得,便要被杨党牵着鼻子走。
他思来想去,其后日子,见御史台与杨党人闹得厉害了,少不得出来帮着范尧臣压一压,好叫他腾出手去做事,也好两派互相制衡,免得自家被逼得无路可退。
这般一来,倒叫范尧臣因祸得福,暂时得了喘息的机会,此是后话,提过不表。
第三百三十六章 快钱
且不说京城之中,新上任状元郎安置流民、兴修福寿渠并蓄养白蜡的一干举措,引发了朝中多少议论,赣州城内,顾延章却是并无半点所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城外的流民数量越来越多,按着昨日清点的数字,已经破了六万,幸而雨水一过,抚州多地便开始连绵不绝地下起雨来,虽然雨势不大,可却不曾断过,看这架势,今岁应当是不会再旱了。
有了雨,蝗虫也软了势头,被水一泡,不至于死绝,但也被灭了大半。
流民营中各色事项都已经上了轨道,众人各司其职,只要不出意外,便不会有什么差池;暗渠有孙霖带着一干人等盯着,在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监理办法之后,也只是根据人力,按进度推进而已;而州中的寻常政务,经过了这一年多的熟悉,顾延章每日只用不多的一点时间,便能全数处理好。
得官的第二年,他终于可以享受到一点属于官员的福利,过上几天清闲的日子。
二月中的一个傍晚,在确认过城外营地并暗渠进度一切如常之后,顾延章按时下了衙。
季清菱正在点着去岁府中的账目,见他回来了,抬起头,笑着喊了一声“五哥”,又把手里的账册翻到计了总和数字的那一页纸,递了过去,道:“去年卖白蜡赚的。”
顾延章伸手接过,见季清菱那雀跃的小表情,忍不住复又抬起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笑道:“得了多少,竟是这般高兴?”
“也没多少。”季清菱翘着嘴角道,“毕竟是头一年。”
她口中说着没多少,面上那等着对面人来夸的期待的表情,却是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住。
没多少,是要看同什么比较。
若是跟顾家从前在延州的产业相比,自然是不值一提,可若是同两人此刻的身家来比,却实实在在是一笔极庞大的数目。
作为这个朝代头一个尝试蓄养白蜡虫的人,当初李劲按照顾延章的吩咐,包下了两个山头,大半年后,共得白蜡两千余斤。
与此时坊间售卖的蜜蜡比起来,白蜡更耐烧,发出的光更亮,烛焰更稳定,便连燃烧时的味道也浅得几乎闻不到。
季清菱知道只要再过上一二年,赣州的白蜡多了,这东西就卖不上大价钱了,可在此时,这东西还是奇货可居的,不愿随便就这般按着普通的蜡烛价格卖了。
毕竟捞快钱的机会就这一回。
她想了想,把李妻找了过来,想叫对方将那白蜡收拾一番,与药材、香料一同浇造了,拿出去用能安眠、能宁神等等用途叫卖。
李劲夫妻二人还没摸索出个所以然来,许明近水楼台,第一时间便知道了这事,他找上门来,拍着胸脯打包票把白蜡全数接手了,转去京城、金陵、杭州等京畿要州,将这东西一番收拾之后,浇造成各种不同的形状。
许明做了许多年的大掌柜,最是知道怎样容易来钱,一出手,便不是季清菱这等要脸面的做法,直接添了特殊作用的香料、药材进去,把白色的蜡烛吹嘘成能助兴的妙物其时商铺售卖蜜蜡也自吹自擂有这番功效,却不如白蜡,颜色独特,一看就叫人觉得是更厉害的东西。
他广有手腕,又有熟人,不过二三个月,添了药材香料,总共浇造出的近三千斤白蜡,便悄悄摆进了各大州的富商、大户、世家贵族房中,价格连连攀升,一蜡难求。
普通的蜡烛一根三百文上下,可这有着特殊作用的白蜡,二两银子一根,不带还价的,许明还觉得卖得低了。
许明这般行事,不敢给季清菱知晓,却更不敢瞒着顾延章。
顾延章商贾出身,自然知道这等房中物在坊间有多好卖,从来都是闷声发大财的物什。
大晋为官者不能行商,可有官人的亲朋好友,却是多有从商的,他最多自己不去从中渔利,去对许明指手画脚,倒当真管得有点宽了。
然而做这东西的买卖,虽然得钱,名声却并不好听,为了避免将来被人得知了,跟自己扯上关系,顾延章便叫许明按二八来分账,自家只得小头,算是得个白蜡的成本钱。
等到银钱全数回笼,去了本,两边一分润,季清菱的账上便多了一笔大财。
她不晓得许明是用什么名头去卖的,还以为对方乃是按着自己的法子,正喜滋滋的。
顾延章看在眼中,实在不舍得去打击她,更不愿意隐瞒,想了想,还是慢慢把事情说了。
季清菱“啊”了一声,一时又有些脸红,犹豫了许久,还是不由自主地问道:“房中之物,当真就这样多人愿意花大价钱买吗?”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以前我家做买卖,卖这物什的铺子,向来是最来钱的那一块。”
季清菱便叹了一口气的,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只是名声不好听,大家都不太敢沾手这买卖……”
说到这里,她偷偷瞄了一眼顾延章,小声问道:“五哥,那房中之物,究竟是个什么作用?药能助兴是靠效力,可都说器具能助兴,是怎么个助兴法?”
顾延章见季清菱一脸的好奇,突然起了心思,凑过头,小声问道:“既是没见过,哪日带来给你瞧一瞧?或是叫人取一支那特制的蜡烛,咱们两也试一回?”
季清菱吓得连连摇头。
顾延章看着面前小家伙那张红得直到耳根子的脸,实是忍不住想要逗,便道:“我也没用过,你不敢试,不若我来试一试?”
季清菱吓得连声音都变调了,连忙拦道:“不用!不用试了!!”
顾延章又道:“只是助兴而已。”
季清菱更是急得不行,拖着椅子过来,急急拉着顾延章的手,道:“咱们……咱们不用助兴了……再助一回,我早上哪里还起得来!”
顾延章却是挨了过去,轻轻亲了亲她的耳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多久都没让你起不来了,你还这样怕?”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复见
季清菱当真是有些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人虽然还未同房,可榻上亲密的程度,同普通的夫妻,也只差临门一脚而已,这一年多以来,她实在是太懂对方有多不要脸了。
未同床的时候,她总觉得五哥自小习武是一桩好事,身体康健英武,几乎从不生病,无论脑子还是身体,都反应灵便。可同了床,她却只恨五哥武功底子实在是太扎实了,好似无论折腾多久,都不会累一般。
平常都这样了,若是再来些什么助兴的东西,她找谁哭去?
顾延章见她当真是有些害怕的模样,也不再去吓唬,只笑着抱着小家伙,轻声道:“改日带些回来给你瞧一瞧,我哪舍得在你身上用,自己疼都来不及。”
季清菱听得他这样说,只仰起头,抿着嘴,也不知道说什么,直看着他笑。
两人依偎了一回,季清菱便把今岁打算蓄养白蜡的山头数量同顾延章说了一遍,又道:“虽说有官人不能与民争利,可白蜡虫毕竟是新鲜东西,咱们若是出头做个表率,自然也更有说服力,上回五哥不是上折同天子说过?这也算是过了明路,应当没有关系罢?”
顾延章点点头,道:“想要推行,不仅咱们要蓄养,还要同张舍人说一回,让他也带着养,陛下已是下了旨意,旁的便无所谓了。”
白蜡虫蓄养一事,并不是简单的推行二字便能解决,虫种在蓄养过程中出现的各色问题,都需要有人去摸索总结。
顾延章作为一州通判,要做带头作用,张待作为一州知州,也逃不过。
当然,这种赚钱的买卖,也不会有人想逃。
说到这个,顾延章低下头,笑道:“等到李劲的白蜡虫蓄养得成了气候,这一府之中,我便成了吃软饭的,每日只等着我家清菱挣了钱来养我。”
季清菱忍着笑抿嘴道:“看你到时候还欺负我,我只把你扫地出门,让松香他们都不给你饭吃!”
两人的话都又蠢又傻,说完之后,过了许久,才各自品出来,不由自主地都笑了起来。
顾延章便道:“听说永昌寺的罗汉斋做得清爽,又还剩一小片晚梅没有残,趁着过几日休沐,咱们一起去赏梅罢?”
季清菱听得有罗汉斋,也起了心,问道:“是东平山那个永昌寺吗?”
顾延章见她掉了一根头发在肩膀上,先将那头发拿掉了,才回道:“是那个,听说他们那有个老和尚,做得一手好素斋,寺庙外头也有不少山茶山杏,还有一大片梅林,冬日里头我就想着要去,只那时实在是太忙,如今腾出手来,趁着还在赣州,多少也跟你四处逛逛,不然日日都在公厅干活,我这日子还有什么想头。”
季清菱一想着罗汉斋,二想着晚梅,三想着两人一齐出去逛,实在也是极喜欢,便点头应道:“那我叫松香他们先递帖子上山定几桌席,到时候咱们自己吃一桌,给孙家、王家各送一桌?”
正说着上山赏梅的事情,季清菱突然想起前一阵子听到的消息,便问道:“五哥,上回松节同我说,州中新上任的知州,乃是张待张舍人,是不是当日在延州的那一个?”
她虽是问话,心中却是早知道这事有了**分,只是再同家中这位确认一回而已。
果然,顾延章道:“是他,今次上任,是带着家人过来的,上回你救下的那个小孩,好似也跟着来了。”
季清菱“哦”了一声,想到当日张璧那副熊上天的模样,不由得笑了笑。
“那他们有没有认出你来?”既是提起了这事,季清菱便顺嘴问道。
她当日救人只是顺手而为,求一个心安而已,后来将人送得回去,便当此一桩因缘了了,没想从中得什么回报,谁知道两家却是这般有缘,兜兜转转,竟在赣州又遇上了,还做了搭手。
顾延章摇了摇头,笑道:“当日我送那小家伙回家,却是没见到张舍人,只同他那大儿子,唤作张瑚的坐了坐,那人还说要帮我寻个出身,被我推了,又说叫我将来想通了去找他,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季清菱虽然只见过张瑚一两回,但是对对方印象颇深,听得顾延章这般说,登时把那人的表情跟语气都在脑中勾画了出来。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突然有人敲了敲门,恭声道:“少爷,知州府上来了人,说有要事,想要请您过去一趟。”
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到。
顾延章只得匆匆出了一趟门。
一般情况下,外放知州、通判都是居住在后衙。
可张待并不是寻常的官员。
他前脚刚刚赴任,后脚便在赣州州衙不远的街道里头置下了一处三进的院落,一番打点之后,很快就低调地搬了进去。
从州衙到张待的府邸,骑马约莫也就是不到一刻钟的路程,顾延章很快到了地方。
松节才上前叩了两下门,大门便开了,确认了来人身份之后,一个门房进去通禀,另一个则是上前帮着牵马。
没等多久,一个身着藏蓝色锦袍的青年便从院子里头了出来。
对方二十上下,相貌不算特别出众,可行动之间,自有一股富贵公子的气派,他在门房的带领下走得近了,上前先行行了个礼,才笑道:“是顾通判罢,久仰大名,今日才得相见!”
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道:“我叫张瑚……”
他一句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顾延章见人来了,早站起身来,此时看对方这般反应,也不以为意,只回了一礼,笑道:“好久不见。”
对方二十上下,相貌不算特别出众,可行动之间,自有一股富贵公子的气派,他在门房的带领下走得近了,上前先行行了个礼,才笑道:“是顾通判罢,久仰大名,今日才得相见!”
一面说着,一面抬起头,道:“我叫张瑚……”
他一句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顾延章见人来了,早站起身来,此时看对方这般反应,也不以为意,只回了一礼,笑道:“好久不见。”
第三百三十八章 捡功
张瑚坐在陪客的位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那一个人同自己父亲言笑自若地寒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良好的教养,让他哪怕心中翻江倒海,面上还是维持了基本的礼仪,并没有露出什么难看的颜色来,可如果要他此时若无其事地插进去一同应酬,恕他实在是做不到。
张瑚的记忆力一向不差,两年前在延州提举府上的场景,只稍微回想了一下,便已经历历在目。
当时这顾五还只是一个白身,在自家开口,提出愿意帮其安排出路之后,对方竟是想也不想,一口就拒绝了。
其时的张瑚,心中是不悦的。
弟弟的先生还在半路,至少要再过上十来天,才能抵达延州。
他们父子二人初来乍到,又是大战在即,正忙于熟悉公务,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去管孩子,本来安排得好好的,先把弟弟送去那季姓女子身边,让她照看半旬,将来给她那没名没姓的丈夫一个出路,也算是给足了补偿。
可被那顾五一番推辞,原本好好的打算便全数落了空。
算起来,那姓季的女子对自家弟弟是救命之恩,还得轻了,有些说不过去,还得重了,对方也未必受得起。
这一个出路给出去,不轻不重,恰恰好,以后也不会有人拿来说嘴。
可顾五居然拒绝了。
对方说辞委婉客气,言行举止不亢不卑,只是这一番作态,若是对上其他人,张瑚也许会夸一句好风骨,此番对上了自己,他却是觉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张瑚从小便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又兼自己并无半点纨绔之气,一心上进,实在算得上是同辈中的楷模。
功高德重之人见了他,半是客气,半是真心,十个里面有八个都会夸一句后生可畏,此子当成大器;同龄人见了他,也多是或羡慕,或嫉妒地逢迎;至于其他人,更是不是巴结,就是讨好。
说句难听的,前一日在州衙之中,便是通判郑霖见了他,都要给几分脸面,而这一个小小的白身,在知道了自家的身份之后,居然摆出这样一张脸。
在张瑚看来,这其实已经与怠慢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了。
世上自然是有陶五柳,也有颜回,可千百年间,也就只出了那寥寥数人而已,张瑚并不觉得眼前的顾五会是那等淡泊名利之辈,既然如此,便只有一个理由了那就是做高姿态,待价而沽,想要以退为进。
如果以为救了自家弟弟,又看着小孩子喜欢他那妻子,时时粘着过去,便想要作为要挟,逼得自己任其随意提条件,那实在是睡梦呢!
来他张瑚面前摆谱,是找错地方了!
有了这般想法,他便懒得再留人,见对方借故告辞,也就听之任之了,只等着那人过一阵子,再灰溜溜上门来求。
后来过了一段时日,那顾五没有再来,府上带过来的先生也到了。
张璧年纪小,这回回得来,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竟老实进学了一段时日,虽然口中依旧时不时嚷两声要姐姐,但毕竟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过上两三个月不见到人,便也忘到了脑后。
张瑚贵人多忘事,又兼衙中积着无数事情等他父子二人去处理,先还偶尔想一想要给那季姓女子一点回报,后来也事情一杂,早不记得了。
谁晓得,再一次相见,便到了今日。
短短两年时间,如果不是对方的相貌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张瑚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坐在客座上的顾五,谈吐得宜,同自己父亲说起话来,并无半点怯场,回答起赣州辖内的事情,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无论父亲提到什么内容,他都能列数字,举实例,深入浅出,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叫谁来看,都不会觉得这只是个才得官一年有余的新任,而会以为这是一个治政多年的臣子。
哪怕再看对方不顺眼,张瑚也得承认,这顾五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不过仔细想想,少年状元,若是没有几分能耐,初任得官之后,怎么可能会立下这等大功?
寻白蜡就算了,十有**是靠运道虽然这运道实在是够好的。
断奇案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哪一州、哪一县的官员不会遇上几桩棘手的案子?
可除了这两桩,抚流民、修沟渠,无一不是规模庞大,意在深远,牵涉极广。
寻常的州县官,就是外放一辈子,也未必能碰上一件,然而这顾五,才得官年余,便碰上了这许多件,还一力担了下来。
这般一想,他熟于政事,也是正常的。
可对方越是当真有本事,张瑚就越不舒服。
这岂不是说明,当初他是真的没有把自家看在眼里?他的推辞,是的的确确出于本心?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商贾子,哪怕一时忘了,想起来的时候,随意打发点东西,也就对付过去了。
可此时,这一个自己从未放在眼中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再不能等闲视之的存在寻常时候也罢了,凭着自己的身份,完全可以不去理会他可父亲来了赣州,又是与他做搭手,这般一来,对方妻子从前救下弟弟一事,便再不能囫囵过去。
想到这里,张瑚只觉得好似背后怕了一只周身长满了毛的虫子,让他想要伸手去拍走,又怕手碰到了虫毛,想要不去理它,又浑身的不舒服。
对面的张待却是全然不知道儿子的心思。
他这回惯例是来领功劳的。
赣州有白蜡、暗渠、流民营,只要不出什么意外,过上一二年,凭借这等功绩,已是足够他在履历上再添上浓重的两笔。
然而他却不是来白捡功劳的。
张待从来都有自己的坚持,也许旁人都觉得他是靠着圣人伯父的身份四处蹭功,可在他看来,自己并不是那等不事生产,尸位素餐的庸官,而是一个肯做事,肯做实事的好官。
他每到一处,都不只是吃干饭,而是有踏踏实实干活的,他领的功,也都是自认为无愧于心的。
第三百三十九章 顺利
是以一到赣州,张待便开始马不停蹄地与孟凌交接,想要早些将州中政务接到手中,力求也能作出一番大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眼下账目、政事是交接完了,却好似没有交接过一般。
这原任知州,在赣州仿佛就是一件摆设,什么事都不做,什么活都不干。
自家把人叫来问话,他还屁颠屁颠地答什么“舍人尽可放心,这赣州城中,并无什么事情,每日都清闲得很,早间点了卯,就能直接回后衙了,周围倒是有几处好山好水,城东的镜水湖,夏日里头在湖上泛舟而游,又有莲叶荷花,美不胜收,南边有东平山,山上永昌寺外的梅花今时还开着,正可带着小公子去赏玩一番,那一处的素斋也做得极好,西边有……”
数了一堆子吃喝玩乐的东西出来,还要加一句,“咱们宗室,出来当官的,又不是去做那苦力,赣州有顾通判在,尽可安心,必不会出什么乱子!”
张待当即连一张好脸都懒得再摆出来,直接就点汤送客了。
后来是召了衙门里头的积年的吏员来问,又把宗卷拿出来一一看了,叫手下外出打探了一番,才多少对赣州的事情有了个了解。
张待心中早有了谱,也早做好了准备,知道以孟凌的能力,十有**并不会做什么事情,可谁成想,对方竟是庸碌成了这幅德行。
而今赣州城中大小事务,早是尽在通判手中,满城百姓,皆是只认通判,而不知有知州。
张待不是孟凌,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是以一旦弄得清楚了,连一日都不愿意等,即刻便吩咐人去将顾延章请过来,两人先行私下商议一番。
他知道年轻人难免气盛,对方又才立了许多大功,从来在城里头说一不二,自己若是在衙门里头说要重新分工,将知州该有的权力给接回来,多半会闹得两边不愉快,索性先在家里谈一谈,劝一劝。
反正自己占着理,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在上风,此时不过是给后辈一点面子而已。
张待存了这样的心思,早做好了需要软硬兼施,才能慢慢收服对方的准备,谁晓得此时一开口,便听得一句
“早该如此了,按着朝中体例,州里许多事情本不是延章份内,越俎代庖,不过是因着孟知州身体不好,暂代其理事而已,既是舍人来了,我也能松一口气,早早交了出去,也能专心干好辖内事体。”
听得这话,张待已是冲到嗓子眼的劝服话术,登时全数被逼回了腹中,一时之间,竟是卡巴了一下,才想出该回些什么。
他干巴巴地赞了两句“深明大义”,“识大体”,“明事理”,才找回了脑子,试探性地提了把那暗渠同白蜡虫两桩事情接回来,并分割了几块州中的事务。
顾延章竟是半点也不拒绝,反而爽快地答应了。
张待看着对方气定神闲,仿佛真心没有一丝芥蒂的脸,只觉得自己如同在做梦。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究竟懂不懂自己这是什么意思?
自家挑走的,可是接下来两年最容易出效果的白蜡与暗渠!
这小子,是初任得官,不知道其中的弯弯道道,还是当真这般淡泊名利,抑或是只是此时用来敷衍自己,等到一转身,回到衙门里头,便要琢磨什么法子来应对?
张待满腹狐疑,倒是叫他后面好长一段功夫,都心不在焉的。
顾延章同张待粗略谈了一个多时辰,等到重新分工的事情大概都理清了,才从从容容地告辞。
他回到后衙,已是过了亥时。
季清菱正同几个丫头在挑布料。
顾延章一进门,瞧着一幅一幅的料子或搭在地上的箱子上,或摊在一旁的椅子上,不由得问道:“怎么才做春衫?还来不来得及的?”
一面说,一面捡了捡桌上的料子,放在季清菱身上比划了一下。
季清菱挑了半日的颜色,只觉得眼睛都要花了,忙抓着他道:“五哥,快帮着选一选,我要做几条百褶裙。”
顾延章哪里选得出来,他只觉得幅幅都好,种种颜色套在自家这一个身上,都是极好看的,各有各的好看,其实不是衣衫衬人,而是人衬衣衫。
他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又煞有其事地拿着布料做了许久的对比,才抬起头,望着对面的人道:“还是都做吧,你穿起来件件都好看。”
季清菱把他手里头的布料扯了回来,小小的“哼”了一声,嗔道:“败家子!好容易得了点钱,迟早被你这般在我身上胡乱花完去!”
顾延章听得忍不住笑,索性把椅子扯得近了,挨着季清菱,搂着她的腰,柔声道:“最多过上三四个月,我就要回京述职了,到时候十有**能升上一级半级的,等俸禄多了,我都不花,全花在你身上,左右我又用不了什么,咱们这回便把这颜色都做上一遍,好不好?”
他的眼神又真又诚,热烈极了,看得季清菱有些坐不住,只把头转到一边去,小声道:“做那样多,又穿不了,明年长得高了,就不能穿了。”
她说完这一句,才渐渐醒了过来,掉转过头,啐了他一口,道:“哪里就穷到要你全省出来了,你就唬我吧!”
她说着说着,自己就禁不住笑了起来。
顾延章看着她笑,把左边手臂张了张,做了个示意。
季清菱抬头看了一眼,见几个丫头早退了出去,便抿着嘴,乖乖地窝进了他怀里。
顾延章抱着她,把方才去张待府上的事情粗略交代了一遍。
季清菱皱着眉毛想了一会,问道:“五哥,旁的倒无所谓,只你这般乍然放手,白蜡虫虽说有朝中来的农官盯着,究竟也要人去管,暗渠那一块更不用说,如果出了事,岂不是可惜?”
顾延章笑道:“也不要紧,今岁白蜡虫养得少,正好看他练手,如果出了毛病,再接过来,不算难。”
“至于城中暗渠,如今大体上已是成了样子,有孙霖盯着,下头又都是熟手,只要他不随意乱改规矩,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第三百四十章 收敛
季清菱只觉得今次听到的消息,同以前收到的风,全不一样,忍不住问道:“不是说张舍人安份得很,不爱折腾吗?如今看来,传言是不尽不实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待此回挑的两桩事情,一是白蜡虫,二是暗渠,而那烫手的流民营,他连碰都不碰,分走的其余政务,也都是容易出功绩的,那等费神费事,出力不讨好的,一样都没有选。
暗渠的主沟已经挖得七七八八,如果流民的数量没有太大的变动,沟渠的进度不出什么意外,再有三五个月,便能竣工,接下来只剩下每年小规模的修缮维护。
修渠是大功,可维护沟渠,再开新支,却不会激起太大的水花。
有了前任把这样庞大的架子搭起来,继任者无论再翻出花来,也不可能将沟渠的规模成倍的扩大哪怕侥幸做到了,考功清吏司的人也会觉得这是在拾人牙慧,接着前人的光做些修修补补而已。
而白蜡虫是前一年才起的头,今岁估计能有点样子,等到后一二年,正当气候,再往后,便有各项弊端显露出来,正要靠着州官去打点。
张待来的这个时间恰恰好,又捡走了暗渠、白蜡虫,只吃到了最肥的那一块肉,却是没有挨着打。
顾延章笑着摇头,道:“你听谁说他不爱折腾的?原来在延州,杨平章威望甚隆,还要把他请去城里头,免得在阵前指手画脚因为这事,平章还差点与延州城中的郑通判起了龃龉。”
郑霖本来就不是个有本事的,又被杨奎扔过来的张待日日盯着,大事小事都放不开手脚不说,还被明里暗里分了权,又丢了脸,自然不忿。
他不敢拿太后的伯父怎么样,只能三天两头叫人去阵前找杨奎诉苦。
当时大战在即,杨奎又怎么会理会他,连敷衍都懒得给。
后来郑霖深恨杨奎,没少在后头给阵前使绊子。
这事情在延州官场上并不是什么秘密,不少州官都知道,顾延章跟陈灏、周青走得近,自然也有所耳闻。
人的性格一般只要成了型,便不会轻易改变,张待在延州爱争权抢功,来到赣州,难道就会转了性子?
季清菱却是第一回听到这等小道,只觉得有些意外。
她转念一想,顿时明悟了。
张待不惹事这一桩,全是自己一厢情愿认定的,只因为她对对方没有什么印象,便觉得这应该是个安份的勋戚之后,在仕途上几乎没有任何建树,在历史上也没有什么恶评,在她心里就等同于安份了。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五哥,如果白蜡虫当真有什么不好,后头人又没有理好,州中养虫的,吃了大亏怎么办?”
不是她乌鸦嘴,而是任何新鲜东西的大力推行,都不可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是五哥在这里长期任官,自然能第一时间发觉其中的问题,及时做好应对之策。
她原还想着,这一二年间好生总结经验,提前帮着虫农摸索,谁晓得如今竟是一二年功夫都没有了,事情全数移交给了张待。
历史上,张待也只有那一个儿子张瑚靠着平邕州之乱有了名声。
而张瑚其人的功绩全在平乱、战事上头,还是三十岁以后,才渐渐声名鹊起的,并未听说他在治政上有什么能耐。
季清菱虽然只见过张瑚两三回,可看着对方的行事,也不觉得这是个多周全的人,哪怕礼数上找不出什么毛病毕竟是勋戚子弟,教养得当可本质上却是个极自我的人,并不会认真考虑旁人的想法。
以小见大,举一个最显而易见的例子,当日在自己已经屡次暗示夫君不在家,府上并不方便的情况下,张瑚还能毫不理会,每日着人将弟弟送过来,这其实已经是有些蛮不讲理了。
如果只是私下这般还无所谓,可若是在政务之中,也是这样的风格,那当真叫他整治起州中大小事体来,估计也不会细细帮着辖下百姓设身处地地着想。
顾延章倒不是很着急,只安抚她道:“这是避不开的,索性咱们家里头也有蓄养白蜡,还是头一个养的,遇上什么事情,也是头一个遇得,如果当真出了什么问题,李劲自会早早说来,我再上折朝中,看后来人如何解决吧。”
这毕竟是后话,提了一下,季清菱也没有再纠结着不放,只道:“先看看罢,还不晓得张舍人究竟是个什么才干,要是他当真做出来了事情,咱们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想了想,又算了算时间,问道:“五哥,朝中是不是要下诏,着你回京述职了?”
状元任官一年之后入朝面圣述职,乃是惯例,顾延章从赴任到今日,早一年有余了。
顾延章点了点头,道:“原本开春就该有诏过来了,想来今岁朝中事情多,暂未来得及管这事,今次赣州城里头流民数万,估计要等到一应都安置好了,才好宣我入京。”
季清菱犹豫了一下,道:“咱们这回觐见,要不要收一收?”
她没有把张待分权抢功的举动放在心上,相反,她是乐于见到对方来抢功的,最好把五哥的风头压下去一些,才是好事。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眼下五哥要紧的事情,已经不是得功,也不是升迁了。
与普通初任得官的新人不同,顾延章虽然才赴任一载有余,可立下的功劳,已经足够好几个选人转官了。
大晋官制,靠战功升职的武官权且放在一边,文官由低到高,分做选人、京官与朝官。
其中选人与京官的官品,由从九品到从八品。所谓京官,并不是指在京中任职的官,而是指在京中挂名的官,而选人又叫做幕僚官,是挂名地方的官员。
选人选人,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名字。
时下有一句话,叫做“永沦选海”,用的一个“沦”字,其中道尽了选人转官的心辛酸与困苦。
第三百四十一章 预防
如今朝中两万两千余名文官,在朝廷制度不改的情况下,会有将近两万人一辈子都是选人,只有寥寥两三千能做京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想要从选人转为从八品的京官,如果不是立下大功,磨勘一年跳两年,磨够五任,就要得到五名州、路一级的高官联名举荐,朝见天子,应对得宜之后,才能升转。
而京官升至正八品之后,才能成朝官。
这正八品的朝官与从八品京官,看上去只有一级的差别,可实际上,难度并不亚于士子得进士甚至还要困难前者只要读书作文,揣摩考官心意,只要脑子够聪明,哪怕不能得个一甲二甲,第五等的进士,却也勉强能够得上。
可后者却是要与成千上万名经过精挑细选的“有官人”竞争,这其中不仅有与自己同科的,还有比自己早做官的。
所谓朝官,也可理解为朝见之官,总数不过千余名而已。
想要做朝官,首先要从亿兆百姓之中杀出,成为那两万人中的一员,再踩下旁人,做只有两三千名的京官,最后还要脱颖而出,做只有千人的朝官,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时人称做官有两回鲤鱼跳龙门,一回便是考中进士,另一回,则是京官升做朝官。
多少人白发苍苍,只能在选海中做一个幕僚官,又有多少人,好容易熬资历成了京官,却又望着朝官兴叹。
可顾延章却不一样。
他状元及第,才得出身,便是从八品的京官,而任官仅仅一年,已是靠着白蜡之功,越过了官员们最为头疼的那一级,成了朝官。
然而他除了白蜡之功,还有赣州城的暗渠,与城外的流民营。
这两桩大功,已是足以送好几个选人转为京官,或是好几个京官转做朝官。
可顾延章才将满二十而已。
他的功劳已经太大,可他的年龄却是太轻。
季清菱从不怀疑五哥的能力,正是源于对对方的才干的信任,她才会更担心。
按着目前的态势,无论把五哥放到什么地方,他都能做出让人无法忽视的功绩,再做个几任官,功劳积累,哪怕是在三十岁之前为相为宰,入院入堂,也不是不可能的。
一个三十岁的宰辅。
想想都觉得可怕。
此时这迹象还不明显,五哥只是一个才干卓绝,远超旁人的新官。可如果不自己主动压着,过上两三年,再立上几项大功,聪明人都会看明白。
做天子的,每日都琢磨异论相搅,权衡朝堂,自然会看得更清楚。
当今圣上身体一贯不好,也不算年轻了,旁的人不知道,季清菱自后世而来,却是晓得对方最多这一二年间便会病体加重,没有几年好活了。
一个多病的天子,固然会早早为自己儿子打算辅佐的人选,可定然却并不会希望这个辅佐的人选,成为架空皇权的存在。
如今两府之中,诸位宰辅,最年轻的也是五十上下,等到新皇登基,最多也就能辅佐十来年,便要致仕了,哪怕再权倾朝野,也躲不过岁月。
这样的年龄,刚刚好,既能帮着小皇帝熟悉政事,等到他能独当一面之后,又不会成为掣肘。
可等到新皇登基,五哥才多少岁?
二十三?二十二?
等到先皇亲政,五哥才多少岁?
三十多?还是四十?
大晋的皇帝一惯寿命不长,能活个四五十岁,已经是谢天谢地。
这几乎是一辈子都被五哥压着管的势态。
天子会如何想,将来要垂帘的张太后又会怎么想?
如果把季清菱放在他们的位子上,肯定会把五哥架起来,不给他任何立功的机会,等到过上二三十年,新皇年岁渐长,再放出去作为辅佐。
可季清菱并不是在他们的位子上。
立场不同,态度便会不同。
谁又愿意被天家搓圆搓扁?
比起给天子按在昭文馆、集贤院里头修上一二十年的书,自然是外放做官更来得更自在,更有意思。
听了季清菱这一句问话,顾延章初时只当对方杞人忧天。
这才哪到哪呢?
他笑了笑,低下头亲了亲小家伙的脸,道:“现下说这个,是不是还为时太早了?”
顾延章不当回事,季清菱并不觉得奇怪。
一个才赴任一年有余的新官,居然要考虑好好收着功绩,还不是为了害怕留下首尾受人攻讦,是因为预防天家压制,任谁听来,都会觉得这着实很有些太夸张了。
她斟酌着,把内心的想法细细说了。
顾延章听着听着,面色便渐渐凝重起来。
“如果天子正当壮年,身强体壮,自然不虞这些考量。”季清菱小声道,“可看他的行事,性子又多疑,又爱搅来搅去,没事还要折腾出点事来如今这杨平章同范大参两党之争,不就是他弄出来的?”
她当着五哥,哪怕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不怕说出来,想了一会,又补了一句道:“我才不想五哥日日窝在那书阁之中修史编书,虽说也是极清要的差事,日后也一般能青史留名,可人各有志,哪怕这于旁人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对你而言,却实在是委屈极了。”
她认认真真地帮着顾延章盘算,两条柳眉蹙得紧紧的,嘴巴也抿着,眼睛里尽是担忧,看得顾延章仿若整颗心都泡在了蜜水里,又仿佛整颗心都泡在了苦水里。
旁的小妇人,最多也就操心操心家中事务,侍奉一下公婆,自家这一个跟着自己,不仅要操心家中庶务,还要帮着考量将来仕途。
虽说清菱本身就是聪明的,看事情、待问题,一惯都要比普通人长远,也乐于做这些,并不觉得委屈,可他还是有些心疼。
也没旁的可以做,只能竭尽全力,把她捧在手心疼而已。
虽然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顾延章抱着季清菱,挨着她亲亲脸,又亲亲耳朵,柔声道:“我知道了,我自会斟酌着做。”
第三百四十二章 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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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延章不仅自律到了严苛的程度,御下也并无半点松懈。在他手底下干活,诚然收获丰厚,可付出也往往要比旁人多上数倍。
赣州城内的沟渠从准备筹建开始,所有的图纸、宗卷在他的严命下,都按时间顺序分批保存着,而勘探过程中的各项发现,也事无巨细地做了详实的记录。
在沟渠修建的时候,无论是人力的安排、班次的轮替、工时的计算、进度的控制等等,他都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措施。
甚至为了激励流民卖力修渠,他还亲自设计过好几种方案,由州衙拨银,给每日进度排在前三的班次给予奖励,也会对不能完成进度的班次一定的扣罚。
沟渠自然是大头,白蜡虫一边,虽然州中还未大力推行,只是在盛县、会昌两县之中尝试教授农人少量蓄养,可无论是赣州城内,还是附近的乡县之中,才开春,已是“莫名其妙”的多了许多民间自发、规模并不小的自行蓄养。
朝中派下来的农官早已到了,碍于时间还短,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如今最有价值的,反而是季清菱让秋露从头到尾观察与记下的相关材料,并李劲那两个山头的蓄养经验。
顾延章并没有半点藏私,在把相关档案留下存底之后,不到三天,就将手头所有的东西,或是原稿,或是副本,悉数转交了出去。
他这一厢毫不拖延,极为配合,可张待手下的人,却是一点也不领情。
张待来赣州的时候,因为行程仓促,只带了长子张瑚、次子张璧与少量门客,而其余幕僚仆从并大部分的行李,都要过一阵子才能抵达。
一般来说,做官的都爱用自己人,张待自然也不例外。
胥吏不好管,一时半会,也看不出好歹,平常事务交代下去也就罢了,可赣州暗渠之事,张待是半点不放心给他们去打理的,是以派去接手监管的,是他惯用的幕僚。
及至此时,城外营地之中的流民,已是破了八万,而赣州城内修渠的壮丁,也几近万人。
壮丁近万,在张待看来,虽然是多了些,却也未必有多难,既然顾延章原本能够管好,那接手起来,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
不仅他是这样想的,他手下的幕僚也是这样想的。
大晋宗室皇亲可以做官,可多是清要的武职,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御史台逮着弹劾。像张待这般,一面被弹劾得狗血淋头,一面还不断有各色差遣在身的,却是独一个,更别提还能外放做州官了要知道,县官都能叫做百里侯,州官这般要紧的亲民官,正常来说不是科举出身,是绝不可能来做的。
跟着这样一个主家几十年,他身边的幕僚,自然也养出了气性。
顾延章原本是让孙霖先行带着对方来接手的人过渡一段时间,再做其他安排,可没多久,孙霖便黑着脸跑去同王庐抱怨。
“……向日的成规改得乱七八糟,说等熟悉了,再过上半旬,就要试行新规,又说每日州衙拨出的赏银太过了,不应耗此资费,免了奖银,却又没有免却罚银……要州衙的巡铺每日来看着人行事,定的规矩简直吓死人……”
不管从前再瞧不上,三个幕僚在一处待了一年有余,多少也熟悉了几分。
许明头一个得了好,剩下的孙霖同王庐便有些同病相怜,私下里头来往也多了,不敢在顾延章面前说的话,两人之间偶尔也互相聊两句。
王庐则是满肚子的火,跟着道:“别以为只你那边,州学中也插进来两个学官,日日拿着我原来定的规矩来改,再这般改下去,我这事也不用做了!”
两个人关在书房里头互相诉了半日苦,两个茶盏里头茶叶都被泡得一点味道没有了,才各自住了嘴,却是一个都不敢去同顾延章说。
到底也做了这样久的事,早不是刚到延州什么不懂的时候了,如今州衙里头两头大,也许自家通判并没有那个意思,可对方那一边,明白着是要来打擂台的,当真被人激了,跑去拱火,才是中了人的下怀。
同样的事情,自然不只发生在孙霖、王庐两个幕僚身上。
州衙里头的胥吏、赣州州县之中的官员,也很快就发现州中的气氛开始不对,也各自开始打起了小算盘,虽然碍于顾延章这个通判往日积威甚隆,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可人心浮动却是少不得的。
顾延章不是瞎子,自然不可能看不出州衙里头的变化,他并没有管外头的风言风语,只把孙霖叫了回来,着他去看着城外的营地,又嘱咐王庐安心干活。
原本将几块事务分派出去之后,顾延章手里只剩下流民营一桩大事,其余琐事,只需要极少的时间,便能处理完毕。
他本就无心跟张待抢风头,听得家里头那一位说了之后,更放得开了自家这一年多以来,出的风头已经够多了,既然有人肯帮着做事,只要不出什么岔子,他也不介意,左右前一阵得了大柳先生来信,说朝中已经开始考功事宜,按着正常的进度,要不了多久,京城应当便会宣召自己诣阙述职了。
就当是回京之前,放一阵子假好了。
左右抚吉两州灾情已经缓和下来,用不了多久,流民便要慢慢返乡。只要流民人数降了下来,张待也不能闹出什么大乱子。
心中有了主意,他一时便清闲下来,总算有功夫整理一下这一年多以来的任上治政所得,还能偶尔与季清菱外出踏青散心。
这一日,难得清明得了假,正好又连着旬休,合计能连休两日,顾延章便早早同季清菱商量了,两人换了春衫,带着几个小厮丫头,携手去爬那东平山。
阳春三月,正是乍暖还寒之时。
东平山算得上是赣州辖下的第一高峰,普通人早早出发,也要过了晌午才能到得山顶。
第三百四十三章 无盐
季清菱给顾延章压着练了几年的鞭子,初时还有些不情不愿,后来觉出好了,自己就认真坚持起来,如今体力比起普通的女子,自然是要强上不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即便是这样,爬了半日的山,她也开始有些吃力。
好容易到了一处转角,见这地方有两三丈见方的平地,还有三四块大石,都是平平整整的,朝阳的地方连青苔都没有想来是被来往的山人、善男女坐的。
原还不觉得有什么,见了这能坐的石头,清菱顿时脚就软了,腰也酸了。
她转头一看,原来自己同五哥光顾着说话,又一时不停地往上爬,不知道什么时候,松香、秋月他们几个小厮丫头,已是被甩得连瞧都瞧不见了。
顾延章见她回头找人,又见她额上、鼻尖都渗出了薄薄细汗,便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给她擦脸,一面问道:“是不是渴了?还是爬不动了?咱们坐着等一等?”
季清菱仰着头,站定了给他擦,口中道:“是有些渴,还有些热,面上黏糊糊的,咱们歇一歇罢?”
说着先一步选了一块石头,双手往后扶,轻轻使力,跳着坐了上去,又笑盈盈地伸出手去,做一副要把对方拉过来样子。
顾延章哪里要她拉,自己早早就跟了过来。
两人挨着坐了。
此时日当正中,这一处已经快到半山顶了,身边是山林,大大小小的树木围着,一眼望去,叶子苍翠欲滴,地上杂草、野菇丛生,全然一副野趣。
林间鸟鸣声此起彼伏,偶尔还听得一两下早死早超生的蝉叫。
季清菱抬头看,山顶上云雾缭绕,往下看,峰峦叠翠,风光旖旎,因周身都是树木草丛,水气滋润,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肺腑之间,仿若被洗过一般。
“这一处真舒服。”她不由自主地感慨道。
石头有些高,她坐在上头,脚尖都点不到地上,便用脚跟踢踢踏踏地蹭着,当做好玩,一面左顾右盼,瞧一瞧周边的风景。
顾延章看着她这俏皮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就翘了起来,正要贴过去亲一口那脸颊上近一阵子才将将多长出来的肉,不想对方忽的伸出一只右手,指着远远的地方,小声叫道:“五哥!五哥!快瞧那一处!!是不是兔子!?”
又忙用左手拉着他,示意他往前看。
果然远处草丛中动了一动,两只长长的耳朵竖着,好似是听到这边叫唤,倏地一下回过头,一双红红的大眼睛往这边瞄了一眼,撅着屁股飞快地蹿跳走了。
一只白色的大兔子。
“啊……我把它吓跑了……”季清菱未免有些可惜,转过头,无辜地看了一眼顾延章,讪讪道,“五哥,它这样胖,居然还跑得这样快……”
顾延章只觉得好笑,道:“若是想看,我帮你捉回来?”
季清菱听得他这一句话,眼睛都亮了,仿若整张脸都透着光,忙地把拉着顾延章的手放开,好不挡着他去捉兔子,也不说话,只连连点头,乐得见牙不见眼的。
顾延章却是轻轻凑了过去,笑道:“你要我帮忙捉兔子,总要给点报酬罢?”
季清菱只想要兔子,见对方这样着急的时候还要讨价还价,便什么都顾不得了,一面小声嘀咕着“脸皮厚”,一面却又笑吟吟地双手环上了顾延章的后颈,提起身子,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啄完之后,她立时退了回来,笑道:“想要报酬,总得东西回来了才能付清罢?如今定金是给了,如果捉不回来,你要怎的还?”
顾延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头意味深长,不知怎的,就看得季清菱全然不知道要怎么说话了。
“自然是肉偿。”他镇定自若地道。
他一边站了起来,一边往兔子跑掉的方向去了,口中还小声地道:“若是让我肉偿,我此番兔子也不去捉了,回去就给你翻个十倍百倍还了,我这般疼你,自然舍不得你吃亏,便是还上千倍也不打紧,万倍也是乐意的……”
季清菱咬着牙,等他走远了,也没想到这话要怎么回,才能把便宜给占回来。
总觉得好像回了也被人得了便宜,不回也被人得了便宜……
她越想越是不服气,脑子里头各色念头绕来绕去,总觉得自己要真正占一回上风,好让对方也刮目相看一回。
正认真思索间,却蓦地听得远处一声叫唤,转头一看,原来是五哥远远站着,正面带微笑地冲着自己招手。
她不知这是什么事,往下山的路看了一回,半点没见到几个丫头小厮的影子,也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才上得来,索性随手拾了些小石子,在地面上用枯枝勉强写了几个字,又摆了一个朝着五哥那个方向的箭头,将手上一方帕子压了上去。
待得摆好,她才半走半跑地朝着五哥那一处去了。
两边相距约莫七八十丈,走得近了,便听得潺潺水声。
顾延章见她一路小跑,便上前来迎,把人抱了个满怀,这才半揽着一面走,一面指着前头道:“那边好漂亮一汪泉眼,方才不是说热,咱们过来洗一洗脸。”
果然走不到半刻钟,绕过一片巨石,一池活泉,一条小溪流便出现在眼前。
此时正当正午,日光耀眼,透过顶上疏落的树林射下来,光影斑驳地倒映在荡漾清澈的溪水上。
水至清,透明的一般,下头是大大小小的石块、石子已经被冲刷得半点棱角都没有,泰半都椭圆椭圆的,还带厚厚的青苔,正猫在河床里头,映衬着细细碎碎的阳光。
波光粼粼,简直美得醉人。
季清菱站在边上看了半日,才蹲下去,将手探了进去。
溪水冰凉。
她洗了洗手,登时玩心大起,双手撩了点溪水,想要冲着身旁的顾延章弹去。
然而她水还没弹出,便见不远处一棵大树旁拴着两只东西。
“五哥!”她忙地站起身来,又惊又喜地叫道。
一只肥硕的野鸡,一只肥胖的兔子。
“哪里来的?!”她乐得不行,连脸都不要洗了,拉着顾延章的手便往前走去。
两只野物的脚被藤条缠着,此刻见人来了,一阵乱跳乱跑,却又无路可逃,简直是鸡飞兔跳。
正当此时,听得人声、脚步声由远而近。
很快,秋爽同松节便冒了头。
见到两个主家身旁的那一只肥兔、一只胖鸡,秋爽有些吃惊,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怎么办,今次没有带盐上山……”
第三百四十四章 寺庙
季清菱本没有想那样多,听得秋爽这般说,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了那两只肥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鸡应当是野鸡,正凶巴巴地打着短鸣,想方设法挣脱脚上的藤条。
它头冠鲜红,爪子尖利,尾羽拖得长长的,五彩斑斓,在阳光下透着灿亮的光泽,同那等不够得意的孔雀开屏比起来,也只逊色三分而已。
只是胖得有点过分了……
感觉好似普通农户家里头蓄养的,也比不上它肉多。
如果烤熟了,会不会一咬一口油?
也怪不得秋爽会想吃它的肉……
一面想着,她摇了摇头,把脑子里那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又去看那只付了“定钱”才好容易得来的肥兔。
当时是远远瞧见,看得并不清楚,此回离得近了细看,这白兔皮毛油光水滑,白得像雪一般,从顶上的兔耳朵,到后头那小小的球尾巴,没有一根杂毛,不仅如此,还干净极了。
白兔挣扎了一会,见脱不开身,也懒得动了,只蜷在当地,眨巴眨巴眼睛,低头发起呆来。
季清菱看着看着,只觉得怪怪的,转头问道:“五哥,这兔子看着不像是野的。”
顾延章也走近了两步,认真看了一回,也点头道:“看着像是人养的。”
山野之物,一般来说身上有些脏污才是正常的,像这一只兔子,身上干净得连灰土都没有,连两只兔耳朵里头都没有半点污垢,简直是异类。
况且先不说这高山之巅,会不会有兔子,即便是有,寻常能见的也是灰兔,少有白毛兔子。
白兔惯来都是祥瑞之物,不是民间极难得偶然捉到进了上,便是番邦入供才能得有。
顾延章原来入京省试,得了状元之后,同季清菱也趁着天子开放玉津园给百姓赏玩时,去逛过一二回,里头那几只白兔都还夹着一二缕灰毛,单论毛色纯净,竟还比不上眼前这一只。
“怕不是山上的大和尚养的?”季清菱猜道。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这般品相,若是寻常和尚见了,定会早早报往州衙。”
两人正说着话,秋爽已是越过松节,几步走得进了,问道:“姑娘,要不要此时捡些枯枝来,生个火?”
又指了指来的路,道:“秋月姐身上带了有短刀,利得紧,片个肉顶容易的。”
……
半盏茶之后,秋爽没吃到汪着油的烤鸡不算,还将那活鸡倒捉在了手上,吭哧吭哧地提了它,缀在两个主家后头往回走。
她一面走,一面满脸惋惜地同松节小声道:“白兔子是祥瑞,不吃也就罢了,可这鸡总不是祥瑞了罢?今日要在永昌寺里头过夜,明日才得下山,走一日的路,还要吃两日素,好容易得只野鸡,竟是不能吃……”
那鸡性子野,被她倒提着,还一路大力地扇着翅膀,掉了一地的细碎羽毛。
秋爽险些被它从手里给挣掉了。
松节一手扯着兔耳朵,一手托着兔子屁股,正与秋爽并排着走路,听得对方这般说话,只觉得自家嘴角直抽抽,实不知道回什么好,过了半日,才勉强道:“我跟你换罢,你那野鸡重,我这兔子轻,你小心抓不稳,要被它给啄了。”
秋爽忙把那野鸡从右手转到了左手,让它离松节远远的,急急道:“没事,没事,我来拿!”
平日里头护银子都没有这样积极。
说着还低头看一眼那胖鸡,莫名地就咽了一口口水。
松节简直没眼看,按捺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方才不是还听你同秋月姐说今日要好生拜一回佛,请一回签,求菩萨保佑?”
秋爽犹自不解其意,只大力点头,道:“难得来一回永昌寺,自然是要好生求签的!”
松节提醒道:“你此时吃了肉,就是杀生,还要去拜菩萨,怎的可能会灵?”
秋爽一脸的嫌弃,瞟了他一眼,道:“你日日跟着少爷,难道不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自是要敬鬼神而远之,来都来的,虽说要拜一拜,却只是凑个热闹、敬一敬而已,我正道在心,虽然敬,可哪能当真信了这个!”
又补了一句,道:“你要是信,自去沐浴斋戒,我给你称一个赞我却是要吃肉的!”
松节被堵得一口老血都要呕了出来,心中自骂道:叫你嘴贱!明明晓得这是个傻的,还要来把她当常人说话!
秋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把话都聊死了,只一心记挂着这鸡如果带上永昌寺,自然是不能在寺里头吃的,虽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中,可在人家的地盘上,这样毫不顾忌,也太没礼貌了,便筹划着要自己带下山,等回到后衙,再叫厨房的婶子炖汤来吃。
这等野山鸡,肉虽然又硬又柴,可炖的汤,定是香得不行!
这般来看,方才虽然不能烤来吃,说不定还因祸得福哩。
她一面想着,不由得又口齿生津起来,只恨不得不要再上山看什么桃花,此刻便即刻下山才好。
且不说一个丫头、一个小厮在后头各种思量,此处本就离山顶不远,一行人会合之后,季清菱因心中吊着那一鸡一兔来历,也无心再赏玩风景,便不再走走停停,而是径直往山顶攀爬。
永昌寺正正就在这东平山的山峰之巅,里头六七十个和尚,还有二三十个挂单的。
虽说佛门清净,素日是不能女子留宿的,可架不住这一处风景甚好,常有富贵人家来此闲游,香油钱给得足了,主持便别开一番门路,在寺庙外头另盖了二三十间房舍,另有一二个小院子,专供这等富户携妻带子来此住宿。
前些年寺中来了个挂单的老和尚,一手罗汉斋做得极好,还能摆三两桌素宴不带菜色重复的,自他到了,寺中来吃斋的人竟是越发的多了起来,还有些外地人慕名而来。
众人到得地方,寺门是大开的,可一个守门的和尚也没有,再往里走,才见得一个府中先派上来打点的管事匆匆从后头走了出来,见得顾延章等人,忙上前行一个礼,称一声官人,又引着诸人往一边走,道:“一应物什都收拾好了,都在外头厢房里头,独一处院子,里头已是备下了热水,官人可以先带着夫人去歇一歇。”
第三百四十五章 重逢
那管事一面走,一面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永昌寺来历,不多时就到了一处小院门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几个小丫头早在门口候着,见众人来了,连忙上前要帮着拿东西。
季清菱沿途见这寺庙古朴自然,却是只见到寥寥一二个和尚,便好奇地问道:“不是说这一处近百个僧人,此时正当饭时,方才见得膳房,怎的一个僧人都没有瞧见?”
管事忙回道:“夫人有所不知,昨日寺中来了个贵人,好似丢了什么东西,一寺上下闹得鸡犬不宁,大半都去帮着寻了,连功课都来不及做,哪里还有功夫吃饭!”
正说话间,远处听得喧哗呼喝之声,几个老和尚围着一人一孩往隔壁院子走,边走边做拱手求饶的姿态,后头还缀着七八个一色装扮的随从。
那一人一孩皆是身着锦袍,一副富贵打扮,前者似乎有些火气,声音便高了几分,隐隐约约几个词往这边飘了过来。
季清菱只听得“后果自负”,又听得“掘地三尺”等语,正好奇间,那十来人已是走得近了。
秋月本站在一旁,突然“咦”了一声,上前两步,拉着季清菱的袖子,轻声道:“姑娘,你瞧那小孩,像不像前岁咱们在延州救下的那一个?”
她这话一说,秋爽、秋露二人也往那一处瞧了过去。
被这边一群人都望着,对面自然也不是瞎的,一名随从上前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人便面带不悦地转过头来。
季清菱与他打了个正对脸。
这一个照面,两边都有些吃惊。
然而对方很快就回过神来,拉着那小孩走了过来。
“不想在此处遇上顾通判……”他说了这一句,微微转了一下头,迟疑了一下,对着季清菱行了一个大礼,又与那小孩道,“向日里头你不是总念叨着要见延州里头那一个救了你的姐姐,如今人在此处,还不上去打个招呼。”
那小孩半大不大,约莫就是六七岁的模样,此刻双眼通红,正抹着眼泪一抽一抽地哭,听得这话,泪着眼睛抬起头,吹出了一个鼻涕泡,正正望着季清菱。
他眨了眨眼睛,发了一会愣,站着也不动弹。
原来这一人一孩,便是张待的长子张瑚,带着幼子张璧。
张瑚向季清菱行礼,季清菱自然不能不理会,她回了一礼,道:“见过张公子。”
两边正在寒暄,一旁的老和尚却是叫苦不迭。
这一回顾延章本来是素服而来,并没有透露身份,是以寺庙当中只以为这是个普通的富户,自然全心全意去招待知州的两个儿子去了。
谁想到如今官家子没有伺候好便算了,甚时来了个官人也不晓得。
顾延章无心同对方应酬,正要随意敷衍两句,便行告辞,却不想那张璧短着两条腿,一颠一颠地小跑了过来,狐疑地站在季清菱跟前,仰着头认真看她。
张璧眼睛红红的,面上还带着泪,看起来尤其可怜,犹豫了半日,不晓得说什么,就立在当地。
季清菱从前同他也相处了一小段时日,看着他这样子,往日的记忆又浮现了出来,便笑着半俯下身,轻声道:“你是小张璧吗?长得这样快,我都不认得了。”
张璧其实也已经几乎把季清菱的长相忘干净了,不是张瑚点出来,他多半是一点也记不起来的。
他在延州时不过一个四岁孩童,如今都过去两年多了,无论当初多黏乎多喜欢,到底是小儿心性,又哪里记得这样久。
然而他从前就极喜欢季清菱,又得她所救,当时记忆虽然模糊,可那等绝境逢生的大起大落之感,却是刻骨铭心,此时见了人,哪怕认不出来,却很快就生出了七八分的亲近。
他一张口,不是叫人,也不是打招呼,却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把扑上去抱着季清菱的腿,抽抽噎噎地嚷道:“大姐姐给我的小白不见了!小红也不见了!大白跟团子也找不着了!”
张瑚尴尬极了,连忙转身对着后头的妇人道:“还不快把小少爷抱下来!”
两个妇人急急上前,还未走得近了,那张璧便转过头,叫道:“哥哥不把大姐姐送我的样样都找回来,我就不回去!我跟姐姐家住!”
十分地理直气壮。
张瑚气得倒仰,偏生那张璧同在延州客栈里头那一回一般,抱着季清菱的腿,他又不好上前,而两个妇人被那张璧一瞪,也不敢再挨得更近。
季清菱听得糊里糊涂的,什么“大白”、“小白”、“小红”、“团子”,只觉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偏生两条腿被张璧抱着,他年长了两岁,气力更大,让她更是动也不能动了。
旁的人束手束脚,顾延章却是半点都不忌,因着前阵子张待在州衙里头的一通折腾,他对这一对父子并无恶感,却也没有好感,只当路人而已,此时见那张璧拖着季清菱不肯放,便趁其不备,将这小孩整个抱了起来。
张璧一声尖叫,转头一看,见着顾延章的脸,虽然也是一样地没有认出来,可那心中深深的窘迫与三分惧怕之意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那叫声只发出一半,便卡在了喉咙里,下意识地脱口讪讪道:“大哥哥……”
竟是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短短片刻功夫,场中便有了诸多变数,张瑚心中本就不高兴,见自家弟弟吃里扒外的模样,更是不舒服,他正要上前把张璧接回来,却听得几声中气十足的鸡叫,定睛一看,原来不远处一个小丫头手里倒提着一只凶鸡,尾羽五彩斑斓,长长的,都拖在了地上。
那鸡这几声叫,登时把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去。
张璧也跟着叫道:“小红!”
又见到被松节揪着耳朵,捧着屁股的白兔子,呼道:“小白!”
扑登扑登地蹭下了地,朝着秋爽、松节二人跑了过去。
秋爽听得他那一声叫,心中已是凉了半截,见人跑过来,更是哭的心都有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来历
张瑚有些不自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没有想到在这僻静的高山之巅,竟会再一次遇见顾延章,更没有料到,季清菱也在此,还恰恰撞见了自己一行人。
上回于家中遇见顾五之后,父子两略略商量了一下,却并没能讨论出一个解决方法来。
毕竟对方的妻子救了自家弟弟,这一点是避不可避的。
然而到得此时,虽然其人在地位上与自己仍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可身份上,却早不是曾经那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白身了。
如何补偿?
原本设想好的出路自然是不能再用。
顾五已是一州通判,如假包换的正八品京官,下一回诣阙之后,凭着赣州城的诸多功劳,再往上爬上一步,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个时候,单纯的还银还礼,莫说对方定不会收,这边就是送都不好意思送出去简直像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
而若说给对方的仕途助一道力阁门舍人之职虽然清要,可却没有什么得力的职权,这一个知州之位,更是连屁股都没有坐热,说不得,还要拿对方原本的那些个功劳来填。
偏生在这样的大前提下,他与父亲还要去同顾五分权。
父子二人寻不到解决之道,只能暂且将此事搁置在一边,装着傻,当做什么没有发生,以后得了机会再说。
张待多年东蹭西捞,宦海浮沉,挨过不晓得多少弹劾与攻讦,脸皮甚厚,叫他一面道谢,一面问顾五要权,也能做到面不改色。
可张瑚年纪轻,还兼着自负自矜,脸皮相较起来,自然是薄上许多,做不到自己父亲那一步。
原本没有两相面对面,他还能纵着手底下人去跟对方打擂台,如今当真与人撞上了,他多少便生出几分不悦来。
赣州这般大,能去的地方也不少,没事带着家累来爬东平山,这顾五,莫不是吃饱了撑的!
他此刻见了顾延章同季清菱夫妻二人,又见得自家弟弟缠着对方不放,更是恨不得把那小孩扔去同野鸡白兔关在一处,最好这辈子也莫要出门了。
张瑚面上一时青一时白,饶是他自傲反应敏捷,却也想不到该如何回应。
旁边的几个老和尚却半点没有这个顾虑,听得张瑚称呼那一个领头的青年为“顾通判”,互相对视一眼,立时一个箭步往前而去,当前一人单手在前,对着顾延章行了一礼,口中念一声佛号,道:“贫僧乃是此地主持,不知官人莅临,实是多有怠慢之处!”
又一迭声催人去叫知客过来。
永昌寺不过百人的规模,全凭着斋饭同东平山的风光来吸引香火,主持自然不是什么佛法高深的大和尚,此时称呼起顾延章来,全是一派俗家行事,压根没有方外之人的超脱。
他山间不知日月,只懂这一边来的是赣州知州的一双儿子,那一边来得却是通判本人。
一个是二代,一个是官人,身份高下立判。
张待来得还不久,山上并不晓得原来此人后头还有一重太后伯父的身份,可顾延章在赣州已经一年有余了,其人行事,在百姓口中便似一个传奇般,主持自然也是听过的。
他正因寺中放跑了知州儿子的宠物而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瞧见顾延章了,又因对方名声甚好,想着哪怕这一位官人能帮着美言几句,也是好事。
那方丈同顾延章又奉承了几句,见对方当真是一副素服外出,不欲旁人知晓身份的行事,当即改了口,问道:“正有一桩事情想要求问施主。”
一面说,一面指着秋爽、松节二人手上的动物,道:“不知施主此行是从哪一处见到的这一兔一鸡,可有见得另外一只白犬,并一只狮猫?”
原来自延州事毕,张璧那小孩自是跟着父兄回京城。
他这一回回家,是满心要死赖在京城,再不愿意往外走的,又因从小顶顶会趋利避害,更知道他娘说话做不得数,争不赢他哥,索性跑去宫中寻了张太后,哭着闹着要“日日进宫陪着,在外头天天想大姐姐,想得一口饭都吃不下,夜间觉都睡不着了。”
各色甜言蜜语不要钱一般往外说。
他小小年纪,长着一张粉嫩嘟嘟的脸,哄人的话张口便来,连脑子都不用过,逗得张太后又是疼,又是爱的。
然则这小屁孩千算万算,独独没算到自己这一年多在外,没有做娘的宠着,又没有张太后护着,更没有一众纨绔小儿围着无法无天,每日在府中跟着先生读书写字,还自家要了个师傅跟着习武,虽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实在要比在京城时要长进太多。
张太后被这小娃撒泼撒娇,本有心要把他留下,偏帮张待谋了赣州知州一职之后,张瑚进宫同她说了一回理,又把这幼弟的前后变化拿出来一一比较了,执意要把人带去父亲任上。
恰巧那一阵子宫中事情多,有人闹水疱,把赵芮好几个嫔妃都染上了,她担心小儿扛不住,要给染了病,便只得任凭张瑚带着人走了。
临行前为了做安抚,她特意赐了几只动物,并一些个玩意,都是番邦朝贡的好东西,只当安慰这小孩子,又好说歹说,承诺下回定是不会叫他“出去外州吃苦”,这才了了此事。
张璧得了东西,哭哭啼啼半日,知道是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得哭丧着一张小脸,跟着父兄来了赣州。
他虽是被迫,却也晓得讨价还价,拼死拼活把那几样小动物带上了,原是一只广南西路进上的彩鸡、西域呈上的白兔、狮猫并白犬,总共四样动物。
到了赣州,张待头一回当这真正要做事的亲民官,旁的不忙,想要忙着分权,跟长子四处探查情况,自然没空管小儿子。
张璧一个人跟着几个先生,闷得不行,有事没事就撩兔子、彩鸡等物玩,照着自己的一日三顿去喂养,只把这几只动物喂得比起原本得的时候还要胖了一倍有余。
第二百四十七章 游玩
他也有眼色,晓得此时说话必不会有人搭理,一人在后衙当中闷了好长一段时间,待得父兄忙得告一段落了,这才跑去张瑚面前闹着要出门,也不做别的,只要去寺庙里头“帮大姐姐同陛下祈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张瑚对这幼弟,说不心疼是假,见他乖觉,安安分分了这样久,也不容易,又听他辛苦掰扯出来的这理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到底还是答应了。
他趁着清明连着休沐,正正两天假,四处择选了一番,唯有这东平山离得不远不近,又僻静,不会人多杂乱,正巧又有桃花开得盛,带着弟弟上来,小孩自有仆役带着放开了跑,自己也能休息一回,是以才定了地方。
虽是休沐,张待却是累得不愿意动弹,便在家中休养,只张瑚拎着张璧,由二三十个下人簇拥了,来这山上游玩。
张璧在家里头日日同那几只动物作伴,自是不肯单独走开的,便也强烈要求带上了,到得地头,几只本是关在院中,偏生有那不知事的和尚来进屋端茶送水,不小心开错了门,把那几只动物给放跑了。
那和尚初时吓了一跳,还不敢说,放了茶盘就去追,寻来寻去,早不见了影子此时犹是想要瞒着,便叫了走得近的一齐帮着找,果然还是找不着,才不得已同掌院说了。
掌院登时大惊,也不敢再隐瞒,只好立时去找了主持,大家去同张瑚认错,又发动全寺帮着“掘地三尺”地找寻。
张瑚却是没有那么好打发,他也不要寺中和尚赔礼道歉,也不要免什么食宿,自然也不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则张璧知道几只跑走了,哭哭啼啼的,什么都不管,只嚷着要他的“小白”、“小红”、“大白”、“毛团”,轻易根本敷衍不过去;二则毕竟是太后赐下的吉物,若是这般不见了踪影,太后那边倒是不难应付,可他的面子又往哪里摆?
于是一干人等,寺庙这一头缠着想要求饶,想讨一个“找不到怎么办”的准话,张家这一头却又咬死了只要找到,旁的什么都不要,正纠缠间,谁想到就正正撞见了顾、季一行人。
顾延章知道了几只动物跑掉的来龙去脉,便着松节带着人去发现野兔、野鸡的地方去寻,看能不能找到另两只。
张璧见了季清菱,又见了自己的“大白”、“小红”,上前摸了几下,确认了没有抱错之后,虽然不至于破涕为笑,却也没那样难过了。
他挥一挥手,做一副小大人模样,令旁边跟着的仆从把兔、鸡带走,自己却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季清菱,只要“陪姐姐玩”。
张璧聪明得很,虽然延州被救的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可一则当时相处的片段还依稀有些印象,对季清菱亲近得很;二则自然知道跟一两个月间只能抽出一两天陪他的长兄比起来,当然还是“姐姐”更会耐着性子同他玩。
有了这一番波折,又见得自家弟弟如此没脸没皮,张瑚再怎么不愿,也不能再装傻了,只得先上前道一回谢,先行谢过季清菱当年救下幼弟之恩,再谢顾府帮着带回来了这两只御赐之物。
此回相遇,顾、张二人都不甚开心。
前者本是带着季清菱上山赏景,一心要两人朝夕相依,在这陌生之处,好好过上两日,谁晓得遇得张家兄弟二人,有了这等半熟不熟的外人在侧,氛围立时就不一样了。
后者一是脸皮不够厚,正如在花天酒地时遇见了债主一般,十分尴尬,又因为弟弟的兔子、野鸡,欠下了对方一个小小的情虽然不值一提,却也极是不痛快。
两边都不快活,可来都来了,自然也不可能就此下山,只得互相寒暄一回,又说了几句话,才各自回了屋。
张璧先还拉着季清菱的裙子不肯放,被她劝说了几句,又得了应承说改日有空陪他玩,还见顾延章这个“大哥哥”站在一旁,挨得甚近,而自己长兄火气都要从眼睛里头喷出来了,这才不得已瘪了瘪嘴巴,放开了手。
这一回来永昌寺赏玩桃花,张瑚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他先还兴致勃勃,已是准备在桃花林中煮水烹茶,好好耗上半日,次日一早,还要去看日出。被这般一搅和,心情再不复先前愉悦不说,张瑚还要想方设法教育弟弟,不让对方闹腾着要去找“姐姐”。
毕竟如果是放在以前,他自是可以把幼弟扔给季清菱,当一回甩手掌柜,可到得现在,若是把小孩子塞给一州通判的妻子,这事情传出去,别人不会说旁的,只会笑话太后的娘家没有家教。
张瑚这两日过得甚是煎熬,顾延章却是身心俱悦。
他难得有机会同季清菱出来散心,半点也不打算被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给干扰了。
一行人本来住在寺外的屋舍,不算在佛门里头,他下午便放心地携着人去后头看了半日的桃花,就在桃花林里头伴着缤纷落英,摆了一桌素宴,跟小妻你侬我侬,一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吃得林中起了冷风,这才搂着人回了屋。
待得次日还未到寅时,他便把季清菱给叫了起来,把她包得严严实实的,又让秋月等人带了浓浓的姜糖水,去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先是看星星,再是看日出。
两人在一处相处已是九年,虽然中间除却顾延章在延州服役那一段,几乎从未分开过,可真正放开一切琐事,心无牵挂,从早到晚谈情说爱的时间,却是少之又少。
今次趁着这机会,两人伴着繁星明月,又伴着晨曦云雾,最后伴着新生之日,寺中晨钟,互相依偎着谈文章,谈美景,说往日,道将来,只觉得实在是又甜蜜又畅快。
虽然山顶风又大又冷,日出被厚厚的云雾遮挡着,都没瞧见是怎么升起来的,在他二人看来,却是依旧美丽非常。
第三百四十八章 日出
等到太阳一跃出了云层,山顶仿佛一瞬间便亮堂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延章把季清菱揽抱在怀里,两人相依相偎,执手十指相扣,往外眺望着。
他站的地方视野开阔。
此处天高景旷,于山崖之巅,阳光映着雾霭深林,岩石峭壁,仰望是云霞明灭,云团聚散,俯瞰有茂林古树,青藤野花。
而更近的地方,甚至不用咫尺之距,就在怀中,心爱的人正专注地看着山中美景。
三四月的清晨,阳光熹微,温暖而柔和地洒在怀中人的面庞上。
眉是柳眉,睫毛翘得那样好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当真是昨夜天空中最亮的两颗星辰,都比不上的璀璨,而那秀挺的鼻子,丰润的嘴唇,都看得他从身到心都要醉了。
顾延章从来觉得自己家中这一位极美,这在旁人看来只是清秀好看,全靠着十二分灵气把等次提高的长相,在他眼中,简直是无一处不得宜,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看上半日也还不够的。
眼睛再亮一点,就要咄咄逼人了,眉色再浅一点,就是平平无奇,鼻子再挺一点,好像也过了三分,而嘴唇……生就这样的嘴唇,又在这样的时刻,若是不亲一口,实在是暴殄天物罢?
这样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就倾下身子,偏过头,就到季清菱的唇边,轻轻印上了一个吻。
吻毕之后,他挨着那白里透着淡淡粉色的脸颊,同往常一般亲昵地擦吻了一回,才将人搂得更紧了些,满足地叹道:“清菱,我真欢喜。”
季清菱被他抱得暖洋洋的,仰着头给他蜻蜓点水地吻了一回,虽是凌晨便起了来,却半点也不觉得疲惫,只小声回道:“我也极欢喜。”
她从前体弱,连门都没出过几回,转到此身之后,虽然才来那时吃过一段苦,可却是得了健康的身体,如今虽不能说踏遍天南地北,与前世相比,却也算见识过四地不同风光,经历过世间各色美好与精彩。
到得蓟县之后,她与顾延章朝夕相伴,对方当真撑起了一家之主的担子,对她百般呵护,极尽体贴。
再到后来二人成了亲,不管那人多忙,又有多少事情,却从来都把自己捧在手心,放在心窝里。
尘世之中,有这样一个人互相扶持着走下去,自己当是极幸运的罢?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季清菱竟是忆起了前世。
从前的父母,从前的兄长们。
我如今过得很好,你们知不知晓呢……
你们又好不好?
她心中一酸,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让自己努力把那复杂的情绪给压下了。
过了片刻,季清菱轻轻脱开了后头的怀抱,向前走了一段路,双手合十,对着初升的太阳,拜了三拜。
一谢天地。
二谢前世的父母兄长。
三谢此身原身,再谢此身父母。
待得拜完,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一股情绪中脱出身来。
转过身,顾延章正温柔地看着她。
季清菱忽然就仿若被拨动了心中某一根弦一般,莫名的,微微一震。
应是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她往回走了几步,越走脚步越是轻快,到了最后,行到跟前,被顾延章抱了一个满怀。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对着这从最开始就陪着自己的人,郑重其事地承诺道:“五哥,我会一直对你好。”
有一刹那,顾延章仿佛生出了幻觉一般,好似全身酥酥麻麻的,竟不知身在何处。
他把人抱着,心软得比昨日那白兔子的毛还要服帖,低下头,贴吻着怀中人的额头,低声道:“我也只一直对你好。”
两人在这晨光之中,互相挨着看了好半日的景。
虽然日头渐高,可究竟只是三四月,此处面风,难免还是冷得厉害。
一旁的小炭炉上煨着一小锅姜糖水,另有食盒里装着空碗盏。
顾延章取了一个厚瓷杯,由锅中舀了小半杯热姜水出来,给季清菱捧着暖手,自己则是另盛了一碗,放得半烫不烫的,有一口没一口地同季清菱分喝了。
两人在此处赏景喝姜茶,一应俗事皆是抛在脑后,只当天地间只有彼此,耳边是呼啸的风,远处是涌动的雾霭与流云,天空是淡蓝的颜色,林间有鸟鸣,还有似有似无的鸡叫,实在是让人从身到心,都放松下来。
季清菱捧着瓷杯,听着鸟叫虫鸣,忽发奇想,感慨道:“可惜没有带琴上来,不然此处架一处琴台,五哥也来奏一曲百鸟朝林,不晓得会不会当真有鸟儿扑过来。”
顾延章微微一笑,看着她,柔声回道:“旁的鸟儿我不知道,只眼前这一只,是再跑不脱了。”
两人自谈情说爱,拿些毫无意义的话,说得彼此都有滋有味,而转过一大块山石,不远不近一处凹进去避风的地方,却另有两人分开三四尺,各坐在一块岩石上头。
秋爽有些如坐针毡。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等了有一个时辰了,却迟迟没有见得动静,忍不住站起身来,伸着脖子往山下看一回。
松节实是有些无可奈何,只道:“秋月姐同松香去吩咐早食了,去了才不到一刻钟,没那样快回来。”
秋爽“噢”了一声,讪讪道:“去了这样久,怕是不止一刻钟罢?”
松节没有回话。
秋爽只得又坐回了石头上。
她心中默默数着数,却是没数到五十,又再坐不住了,复又起来往山上了几步,钻出一个头,去看一看山顶。
松节见她这屁股下头长了尖一般的样子,只得叹一口气,道:“你又去看什么?”
秋爽理直气壮,回道:“我得瞧瞧姑娘同少爷那一处有没有什么事,若是有事,怕不要找我们上去伺候。”又皱着眉头道,“顶上那样冷,风又大,咱们躲在这里偷懒,放着他们在上头,会不会不太好?要不要我上去问一声?”
说着当真就要往山上走的样子。
松节连忙把她给拽了回来,道:“少爷吩咐咱们在下头等着,咱们听命就是了,你这一回自作主张跑上去,若是扰了两位主家,是去找秋月姐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