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气
季清菱是真的饿了,她出门的时候心中挂着事,又因秋月做的东西实在是难吃,只咽了一点粥,刚刚在书铺里待了那么久,早把粥水给消化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一面吃,一面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把请厨娘的事情提上日程,不然她吃得痛苦,秋月也做得忐忑,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等着应考的顾延章,若是他因为饭菜太难吃而没能考好,那就造了大孽了。
她煞有其事地为自己去请厨娘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正想着,不知不觉之间,一碗馄饨就见了底,吃完最后一个,犹不满足地叹了口气。
顾延章见她一脸的惋惜,不由得笑出声来,从自己碗中转盛了三个到季清菱的汤碗里,道:“留着点肚子,一会还有其他的。”
季清菱眼前一亮,冲着顾延章甜甜地笑了笑,总算她还有点理智在,看顾延章碗中只有两个剩下,问道:“顾五哥,你只吃两个,够吗?”
装模作样地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延章且笑且乐,拿过她放在桌上的炊饼,道:“吃你的吧,我尝尝这个。”
两人直逛到了下午才回家,季清菱边买边吃,全然停不下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顾延章只略劝了几句,被她一撒娇,又败退了,到了最后,他几乎是生着气回来的。
两人进门的时候,秋月正在正堂处打扫,见顾延章脸色难看地进了他的房间,季清菱则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进了门,一脸挣扎地站在堂中。
“姑娘,少爷这是怎么了?”秋月吓了一跳。
她到这里干活也有一段时间了,家中两个脾气都好,顾延章对季清菱尤其体贴温柔,连说话都不曾大声过,今天这样,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季清菱叹了口气,道:“是我自作孽……”说着吩咐秋月道,“没事,你且去歇着。”
她想了想,待有了法子,这才端了杯茶,敲了顾延章的门走进去。
顾延章的房间很小,里头不过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他正坐在桌前,手中捏着一杆蘸饱了墨汁的羊毫,桌面上摊开的白纸却是干干净净,显然进来了这么久,一个字都没写。
季清菱把茶杯放到他的书桌上,讨好地道:“顾五哥,吃茶,你一路回来,想是渴了。”
顾延章的脸色仍是难看,全身紧绷绷的,像一只吹胀了气的球。他见季清菱走了过来,虽是不高兴,却还是放下笔,把那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道:“走了一天的路,你还不快去歇着。”
“顾五哥,你别生我的气啦,下回我再也不这样了……我一定好好养生,绝不暴饮暴食!”她举起手,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语气又软又娇,把从前跟长辈们求情的功力使出了十成十。
顾延章哪里遇到过这种架势,几乎是马上心就软了,可他自制力颇强,竟没有马上投降,而是叹着气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气自己,明知道这样不好,还是劝不住你……”
在他看来,季清菱一个小姑娘,好吃、贪玩都是正常的,可自己身为兄长,不但没办法劝住她,还由着她乱来,随便一撒娇,竟一点原则都没有了,这样的定力,将来如何是好!
季清菱却不管这些,她见顾延章已经有几分松动,便细声细气地道:“顾五哥,你让个位子给我坐……我撑得站不住了……”
顾延章又是气,又是恼,忙站起身来,把下头的椅子让了出来,又叫道:“秋月!”
秋月“嗳”了一声,小跑着进来了。
顾延章道:“去隔壁买点大山楂丸,快去。”
顾宅虽偏,可附近都是些仓库,还有一个药材库房,秋月过去买点常见的药丸,倒是方便。
她应了一声,几步快跑了出去。
顾延章吩咐完了,这才掉转过头训起季清菱来,口中道:“叫你不要再吃了,你偏不听我的,说什么走着路,一点都不撑!如今你晓得撑了?!”一面说着,一面心疼地看着季清菱,“你瞧着我干嘛?要不要站起来,站起来该没那么难过?”
季清菱抿着嘴,心中却是松了口气。
肯骂人就好,以她多年哄爹哄娘哄祖父母的经验,只要肯唠叨骂人了,无论自己之前犯过再大的错,也过去了。
她道:“没事,顾五哥,你帮我把外头那几册《通鉴答问》拿进来。”
顾延章恼道:“你老实坐着,先歇一歇,拿那东西干嘛!”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脚下却乖乖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把三卷《通鉴答问》带了进来。
季清菱接了过来,翻了翻,问道:“顾五哥,你说我若是把这几本书送给厚斋先生,让他收你做个弟子,他会不会肯呀?”
顾延章只盯着她道:“你揉揉肚子,一会吃了药再说这些。”
秋月倒是回来得快,季清菱嚼服了一颗大山楂丸,立刻催着顾延章表态。
“今天在书铺里我就捏着一把汗,只怕被那两人看出什么破绽来……”顾延章皱着眉道,“那厚斋先生名声甚大,若是被查到不对劲的地方……”
季清菱笑了笑,道:“我又没说什么,只说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哪个做官的读书人家里没几本古书?顾五哥,你不用担心,就信我这一回嘛!”
她嘴上说着,心中却想,哪怕是王应麟本人再世,也未必能察觉出这几卷书的破绽来。
王应麟的书作在世面上一直有各种版本,直到大楚建朝以后,重修荆州城,无意中翻出了晋朝一名叫做洪证的官员的墓,从中发现了许多陪葬,其中便有王应麟的原作、原稿若干,这才将原本许多谬误矫正。
那些文稿被翰林院的十几个儒生埋头钻研了好几年,把其中细节都翻来覆去掰碎了分析,其时季父正在翰林院任职,利用职务之便,将其原作一一借出,与女儿共同把玩,讨论该如何仿制。
父女两拿着大儒们钻研的结果,仿起来简直是得心应手,有理有据。如今季清菱怕只怕做得太真,这小小的蓟县中无人能看出自己细节见真章的厉害,现在看有了钱迈在,倒是省了她的担心。
第十七章 轰然
季清菱自然不可能告诉顾延章,自己不仅见过那几册《困学纪闻》的原稿,还仿制过不知多少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次带去书铺的仿本,连上头的折痕、墨渍、乃至剪裁的形状都已经全数照搬了,原稿跟自己的仿本放在一起,除非是大楚仔细钻研过好几年的那些个翰林们再世,不然真的难以分辨。
在她原本的设想中,只是打算把那四册书卖出一个普通的古书价格,一直以来,她与父亲仿古都只是兴趣,极少拿出去过外头招摇,更不知道这种书作真正的价格应为几何。
适才她假借季母的嫁妆之名,也是想着为今后做“长久生意”打埋伏。只要这回顺利卖了出去,王应麟著有上百卷书,虽然她笃定仿得出来十成十的只有二三十册,也能卖好几年了。到时候再弄点其他名人的画作书籍,换点小钱,延州那边也差不多已经能安稳下来。
届时自己跟顾延章回延州,以他之才,考入延州州学毫不费力,等得了功名,顾、季两家都仍有田地、产业,虽是州城初定,产业暂时卖不出价,可质押了换些赴京赶考银子还是够的。
记得历史上顾延章是十九岁时高中状元,当时糊名一除,朝野都沸腾了。现在算起来虽然还有好几年时间,可只要他一进了延州州学,就会有朝廷的银米供应,也不需要自己再担心钱的问题了。
季清菱这边还在做以后的长远打算,却不晓得自己本来想要当做普通古书卖的四册《困学纪闻》,在被钱迈带回清鸣书院之后,已经快把整个书院给掀翻了。
钱迈不愧为当代大儒,他确实是有两把刷子,凭借着对王应麟现存各类稿本的研究,根据季清菱所仿的那几册书上下文,很快就确认了这几册书稿内容的真实性。只是这一本究竟是不是原稿,反复推敲之后,他却也依旧拿不太准,索性把书院中那些个与自己交情密切的老师都请了过来。
这一下,可就闹大发了。
对季清菱来说,王应麟只是一个前朝的鸿儒,虽然留下了许多经典文卷,可毕竟离自己实在太远。况且晋朝又不是没有比他厉害的文士,远的不说,就是近的,自己身边还杵着一个文才武略的顾延章,他的名气在大燕可比王应麟大多了。
季清菱毕竟只是闺中女子,并未经过寻常的塾中教育,启蒙都是季父亲自出马,季父一惯与众不同,才子里多出狂士,便是在狂士之中,季父也能排个前三。
在他看来,天上地下,老子最大,如果不是怕犯忌讳,他都觉得自己比皇帝还牛,自然也瞧不上王应麟这类只会埋头做学问的老学究。有意无意间,贬此褒彼,也对季清菱做了误导,让她以为这王应麟只是一个学问做得厉害的儒士,如果不是他性格正直,被权臣贬走,在士林中也许还得不到偌大的名声。
如果季清菱有机会去普通的学堂看一看,听一听,就会发觉,原来王应麟在士子们心中,居然有着如此高的地位,她在选择仿作书籍的时候,必然会选择换一个人的著作。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
清鸣书院有自己的屋舍,老师们几乎都住在书院之中,钱迈才派人去请,没一会,七八个人都过来了。
听说这几本有可能是深宁先生王应麟的原稿,清鸣书院的一干老夫子们,人人围在书桌前,三三两两各自凑着一本书在研究,不多时,大家都快要疯了。
“一直觉得《仪礼》这一篇中,‘文公大儒,毋怪乎冠礼之行,不非郑尹而怪孙子也’此句不通,原来当中少了一言‘犹以为无所用’!简直绝妙!”
“原来传说中深宁先生有评文若干,我总不信,此时得见,原来如此……”
“献坊刻本此处用的是‘芳草’,贵坊之中考证出来的却是‘芳华’,看来还是‘芳华’才对……”
一干人等,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讨论起书中内容来,倒把钱迈挤到了一边。
“咳咳……诸位,今日请大家来,是想一起鉴定鉴定此四册书是否原作,诸位不要本末倒置了。”
钱迈清了清嗓子,一副见惯了大世面的镇定模样。
而在一旁伺候的书童连忙低下头,把嘴边的偷笑给挡住了。
这书童昨晚值夜,亲眼看着自家老爷彻夜达旦挑灯而战,一面看书,还一面拍案叫绝,那狂热的架势,比起此时屋中的诸位先生,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迈一连喊了好几声,才将将把在坐的各位老友的魂给拉了过来,犹有几个人偷偷低下头觑着那书页内容。
都是熟人,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睁只眼闭只眼,把前日在书铺中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又将季清菱自述的来历解释了一遍,只把自己那燕墨、冯满轩之事瞒下。
他一言既出,屋里一时之间,竟然静默下来,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过了半晌,才有人喃喃道:“想不到这惊世之作,竟然尘封箱底,不见天日百来年,若不是这稚子拿出来……”
他后半句没有说完,可不尽之意,在坐的人都听懂了。
有人附和道:“此书是否原稿,其实并不重要,看这内容,哪怕不是原稿也是善本无疑了,能补齐深宁先生身前所作,实在功在千秋,此四册书价值不可估量……”
话刚落音,房中便响起来此起彼伏的迎合声。
又有一人突然叫道:“那小儿说是家中母亲的嫁妆,总不至于嫁妆只有这几册书罢?!”
顿时屋中“轰”的一声,炸开了锅,人人追着钱迈问那小儿的下落,又问是否有其余书卷。
一屋子人,根本没有一个把心思放在鉴别真伪上,都嚷着去寻季清菱兄弟二人。
总算钱迈还记得自己的目的,忙把众人的心思给拉了回来,解释了又解释,最终道:“总得把这书给搞明白了。”
到底都是一流的学者,一群人围在书前,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把这书的各种细节给揪了出来。
第十八章 争执
“书者笔力不足,构架、笔法虽有风骨在,可明显不是深宁先生所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番细看之后,一人对字体提出了疑问。
“对,虽然字迹跟深宁先生的很像,但那时他已经年近五十,笔力老辣,断不会是这等力度。”
不仅这两位,其余人也渐渐发现了些许小问题,彼此讨论起来。
“书册中用的是两种纸张,一是普通的竹纸,一是生宣,会不会有什么缘故?”
“笔迹不对才正常,这几册书应该是深宁先生的幼子抄写,记得何子远曾撰文说过,先生的稿作往往屡经修改,整理的时候,通常由几个儿子在旁协助,按这《困学纪闻》成集时间,先生几个年龄较大的子嗣均已外放,唯有小儿还在身边,深宁先生幼子其时尚在弱冠之年,正合书册之中的笔迹!”
“这装订的侧线不似棉线……”
“是麻线!丙辰年间大旱大涝,棉花几近停产,多有人用麻线代替棉线。”
“先不论这些无足轻重的,我觉得卷四中《杂集》一部分与深宁先生早年所撰文稿中的意思不符,我绝不相信这是他之所想!想来此卷为后人杜撰,这几册书绝对有问题!”
这一群学究一个个放下面子,为了书中一二细节争得面红耳赤而在偏僻的顾宅之中,季清菱捏着着顾延章做的文章,靠在窗边,一字一句读得仔细。
她越看越是心惊,十多页纸看完,不禁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起坐在一旁认真看书的顾延章。
过了许久,顾延章才无意间撞上她的双眸,被其中的炽热给惊住了,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莫不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你做甚这般看着我?”
季清菱抿嘴不语。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天才与寻常人之间的差距。
距离两人在这蓟县安置下来,只有短短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她当初也看过顾延章做的文章,与此时他新作的两相对比,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这进步,哪怕是飞天,都没有这么快。
季清菱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父亲同自己说过的话。
季父相信才干天定,平庸之人也许能靠着毫不间断的努力取得他所在能达到的最大的成就,可是那些惊人的成绩,永远都只会留给天才。
顾延章就是所谓的天才罢。
季清菱想了想他十九岁就连中三元的空前壮举,史书上连篇累牍的褒扬,顿时也释然了。
确实有人可以靠短短的数月功夫,赶上别人数十年的努力,她如今应该庆幸的是自己一开始就认定了,而并没有犹犹豫豫,也没有左顾右盼。
顾延章见她没有回复,却似乎是发起了呆,便站起身来,走到了季清菱身旁,问道:“这是怎么了?写得太差,你都看不下去了?”
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去,打算把那几篇新做的文稿给抽出来。
季清菱早已反应过来,把那几张纸页护在怀里,笑道:“偏不还你!顾五哥,你先告诉我,你怎的想到从‘明明德’来破这一道题?”
顾延章向来对她无可奈何,此时也一般的毫无办法,他只道:“上回你不是与我说,考官想看什么,我就写什么么?我见这蓟县中的风尚,似乎对小儒道十分推崇,便把作答、文章都往那一方面靠,真让我自己写,我才不爱小儒道,神神叨叨的。”说着,还皱了皱眉,似乎自己才吞了什么苍蝇一般。他说完,便问,“怎的突然说这个,是有什么不对吗?”
季清菱听着他的答案,忍不住瘪了瘪嘴,皱着眉道:“不对,你这回答也太敷衍了!”
顾延章便笑着看着她,眼神中尽是包容,道:“你要我怎生答才算满意?”
季清菱嘴角勾出一个大大的笑,促狭地看了他一眼,道:“偏不告诉你!”
语毕,把那一叠子纸放回了桌上,自己则是坐回了桌子的另一头,铺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沾饱墨汁,做起文章来。
顾延章呆了一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又被戏耍了,只得老老实实坐回位置上去看书。只是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涌出一股子奇怪的滋味,又是想笑,又是想叹。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季清菱放下手中笔,抖了抖才写完的几页纸,待得墨渍稍微干了些,觑个机会,便把那一篇刚写就的文章递给了顾延章,道:“顾五哥,你且看,我这一篇与你写的比起来,孰好?孰差?”
经过这几个月相处,顾延章早知道季清菱与众不同,胸中自有丘壑,寻常的才子,来个十个八个都打过她,也不觉得奇怪,只接过那文章,低头细看起来。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认真地道:“论文章,我不及你。”
季清菱便笑着挪坐了些过去,把顾延章做的文章同自己做的文章摆在一处,打趣一般问道:“那我拿我的这一篇同你的换,行不行?”
顾延章一愣,只觉得莫名其妙,道:“换什么?”
季清菱道:“换文章啊,我们交换之后,你这一篇,就算是我的了。”
顾延章更是莫名其妙,他道:“几张稿纸而已,既是你要,只尽管拿去便是。要是不够,我今晚不睡,也再给你写个十篇八篇的出来。”他说完这话,把书卷放到一旁,抽过一张白纸,还不忘看着季清菱,问道,“想要看什么?你出题,我来做。”
季清菱被他惊得不行,本是开玩笑,谁想到这人竟然耿直到这地步,一时上不得,下不得,正要认输,忽听秋月在门口叫道:“姑娘,廖嫂子来了!”
她恍如得了特赦,忙道:“你且回房看书,待我得空再来同你说。”
一面帮顾延章把桌上各类书目往他房中抱去。
顾延章晓得她要在厅中谈事,便也跟着抱了书进房,边走边问道:“怎的又把她叫过来了?”
季清菱道:“我托廖嫂子帮忙找个厨子,咱们家没一个能做饭的,总不能让你天天吃炊饼吧?”
第十九章 拿捏
蓟县四季分明,过了三月便开始草长莺飞,天气也慢慢暖和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秋月穿着春衣,一手拿着火筒,一手撩起灶底下头的柴禾,透过中空的竹筒往里头吹气。
她从没记事的时候就开始做家事,熟门又熟路,很快把火烧得又红又旺。
秋月相貌生得并不好看,脸上还有小时候生天花留下的痕迹,她原本肤色黑,不细看倒是不明显,可在顾宅养了这月余,竟有些白起来。她一个人干家事,仍有许多余力,倒在后门荒地处开垦出了几块地,买了种子回来,种了葱、蒜、韭、菜等等,一刻也不愿意闲下来。
等生好火,她抬起头问道:“李婶,您瞧瞧这火色行不行?”
被她称作李婶的女子一身粗布打扮,头顶包着块深色的布巾,看起来约莫三十岁,脸长得有三分颜色,腰大膀粗,十根指圆圆的,肉多得指尖都快并不拢了。
听到秋月问,她把最后一点切好的菜放到盘子里,打量了一眼灶台下的火势,点头道:“成了。”语毕,拿起油壶,往烧得直冒青烟的锅中倒了厚厚的一层油。
秋月看得眼都直了。
她穷惯了,家中平日里做饭,几乎都是一锅子水煮菜,油星子都少,哪里见识过这样炒菜,看着李婶那油加的不要钱一般,心疼极了。
李婶不愧是熟手厨娘,不到两刻钟,四菜一汤便做了出来。秋月一一端出去,等伺候过季清菱二人吃饭,将东西收拾回厨房,正要洗碗,却见那李婶仍坐在厨房里头。
见她进来,那李婶问道:“主人家都在堂屋里头读书呢?”
秋月点一点头,奇怪道:“李婶子,这都快大晌午了,您今天怎个还不回家?”
同卖断了身契的秋月不同,李婶在顾宅做的乃是短工,每日只过来过来煮两顿饭,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一个月拿的钱米却并不少。她一人兼着好几户人家的工,回回来都同火烧眉毛一般,做好饭菜,拔腿就跑,这还是第一回过了时候还留在这。
听她发问,李婶子也不遮遮掩掩的,而是道:“我想同姑娘商量点事情,你去问问她这会子有空不?”
正堂中,季清菱正同顾延章在研读文章。
明日便是良山书院招考,后一日是清鸣书院的招考,再之后,还有许多大小书院的考试。此时看书已是无用,她便按照从前与父兄们一同猜考题的法子猜起了院考的题目,列了出来,让顾延章一一做解。
秋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轻轻拉了拉季清菱的袖子,将她带到了厨房里。
见季清菱进来,李婶立刻笑着站了起来,道:“姑娘,这几日饭菜吃着可还好?有没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地方?”
蓟县这种小地方,季清菱也不奢求能有什么厉害厨子,况且自己才付了多少工钱,自然一分钱一分货,是以也没有太多要求。只是既然李婶这边提起来,她便道:“前一阵与李婶说油盐放得太重,这几日已经好些了,其余只每菜量太大,可以试着将每道菜分量减一些。”
李婶听她这般说,眉毛动了动,道:“我正要同姑娘说这个。因你们屋里人少,我惯来是做多人大菜的,本就觉得有些不顺手,另一桩,秋月买的油盐酱醋,都不是我惯常用的,实在不就手。”
说到这里,李婶倒似有了一肚子的苦水要倒:“秋月在后头又种了菜,上一回你同我说,现在正是出菜季节,用地里的做便可,让我只用买荤肉,可哪有荤肉只配几种地里菜色的。”
她一脸的无奈,道:“你既特意说了,我也不好违背,将就着地里的菜叶子买荤肉,做得总是少了往日水准。不好吃了,主家又怨;可要是要好吃了,又得去买这样那样的来搭配,又要费钱,少不得又受埋怨,说手里没数,拿着主家的钱漫天乱洒。”
季清菱听她说了半天,话里话外似乎有别的意思,便装傻道:“李婶子的意思是,秋月买的东西不对,想让她另买过吗?”
李婶一愣,顿时暗笑自己蠢,心想这顾家里头就两个小孩子当家,加一个村里头吃野菜长大,脑子里都是土的丫头跟着,懂个屁,自己在这里绕来绕去的,这小姑娘还迷迷糊糊呢。
她便道:“姑娘倒是错会了我的意思,你们家中每日这样多的事情,秋月忙都忙不完,哪里力气去看顾其他的。我想着,反正我这头日日都要出门,你也晓得我还兼着其他家的厨房,总归要去坊间买菜,我几家一起买,价格也便宜,越性你把一个月的菜钱给了我,我帮你一并买回来,也省事,一日也能省几文。”
“李婶子今日便特为这事找我?”季清菱笑着问道,心中却已经十分不耐了。
雇厨子之前,她也是出去打听过的,这蓟县行情,寻常厨子一个月不过一吊又半吊钱上下,还要帮着做许多其余事情。自己请的是兼工,只要做菜,连火都有秋月帮着烧,也不用打扫洗碗,却已经给了四百文一个月,算得上是十分厚道了,又把每月肉钱提前预了出去,让她自行去买。
家中不过三两个十岁上下的小孩,能吃多少肉,李婶子想来也能从中也能留下不少。
季清菱不是傻子,龙游浅水遭虾戏,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自同顾延章来此定居,便晓得肯定要被人拿强,是以特意跟廖婶子交好。盖因对方在此处做牙人,许多中间事务,有她转圜,虽要多花钱,却一定是省事的,没想到外头事倒是省了,此时请一个兼佣回来,居然得了便宜,还要拿捏主家了。
季清菱前世在家时常听母亲说,大家大族中往往有那奴大欺主,枝干越广,子脉越多,老奴就越威风,有时主子也拿他们没办法,她当时只觉得荒谬,此刻真个自己当家,这才知道原来奴大欺主,不是一句虚话。
想来这李婶是看着家中只有两个小孩,没个大人做主,也没靠山,便有心多赚一笔。
第二十章 以退
看到季清菱的神色,不知为何,李婶竟有了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似乎这样就能赶走那股莫名的不自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犹豫了一下,道:“其实也不单是这事……前几日我家那口子给我找了个活计,是去一户人家帮厨。姑娘也知道,我如今手上也有三个人家,接了这个,就要推了那个,我才接了你们家,也不愿意换来换去的……”
季清菱只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也不说话。
李婶见她没有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心中有些失望,眼睛转了转,又道:“因那一户家中户主乃是秀才,又有个十五岁的公子,惯有才名,去年考上了那清鸣书院,正在里头读书。”她唯恐季清菱是外来人,并不清楚蓟县情况,还特意解释道,“姑娘怕是不知道,这清鸣书院乃是我们蓟县一等一的书院,只要是进去了,将来是有**是个进士老爷。”
季清菱点一点头,问道:“李婶是想要去那一家做活?”
李婶道:“倒也不是这样说,毕竟都已经同你们签了契纸,半路就走,倒也不好意思,只是我家那个小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虽考不了良山、清鸣两院,却也试着在考惠斋书院,那一户虽然给的钱少,却愿意把那公子的文章、书册借予我带回家,我正犹豫呢。”
她嘴上说着正犹豫,面上却是一点犹豫的样子都没有,只拿眼睛去看季清菱。
这一软一硬的,先要拿伙食采买大权,又是以撂梁子走人相逼,季清菱哪里还不晓得她的意思,可却不愿意顺着。如果此时被拿住了,将来请的不是个帮厨,却是个主子了,于是对着秋月道:“去我房里取一吊钱过来。”
秋月应了一声,去取了钱,还未回到厨房,便听外头有人扣门,于是快步去把门闩下了。
站在门槛外的是一名三十余岁的文士并一名仆役,那文士见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愣了一下,后退两步看了看这屋子,又左右看了一圈,见周围已经无甚民宅的样子,于是迟疑地问道:“这一处可是住着两位小公子?”
秋月早得了季清菱交代,并不随意透露此处底细,只问道:“此处乃是顾宅,不知先生您是?”
站在一旁的仆役连忙上前,递了帖子过来。
秋月在此处一个多月,耳濡目染,虽已经认得了几个字,却还没到看懂名帖的程度,只得躬一躬身子,对着那文士行了个礼,道:“先生,您稍待片刻,我一会便出来。”说着虚掩了门,忙走回厨房,对季清菱道:“姑娘,有位先生来求见。”一边把那拜帖递了过去。
季清菱伸手接过,粗粗看了一遍,很快了然了。
饵放出去这么久,终于有一个上钩的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回过来的既不是上次那书铺的谢老,也不是钱厚斋,倒是一个姓容的训导。
今日午饭吃得早,此时仍是饭点,季清菱担心要留饭,便对李婶道:“我们兄妹二人初来此地,也不熟悉,全凭嫂子照应。可惜我们也比不过人家家中有做秀才的,也没有一个在良山书院里头读书的少年郎,也就不耽搁婶子了。这个月余下日子并不多,做完这几日,你再去那人家中吧。”说着示意秋月把那吊钱递了过去,又道,“今日可能要请婶子多留一炷香功夫,若是有需要,还得再做一顿饭。”
李婶接了钱,表情都僵了,似乎没想到季清菱拒绝得这么干脆,只得干巴巴地道:“可巧,今日我倒是有空,便多留一刻吧。”
季清菱没空理会她,匆忙回房换了身衣衫,便让秋月把人请了进来。
顾延章早得了招呼,收拾好自己,同季清菱一并出来迎客。
两边打个照面,都有些惊讶。
那文士等季清菱二人行过礼,点一点头,笑道:“不请自来,倒是有些冒昧了。”
他也不待落座,便道:“我姓洪,乃是清鸣书院中的训导,此次来,是想问问上回两位是不是在城东的谢家书铺里头,典让了四册《困学纪闻》?”
季清菱与顾延章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那洪训导顿时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兴奋,忙道:“我听说乃是两位母家的嫁妆?”
季清菱道:“是我娘的嫁妆,不知道洪先生有什么指教?”
洪训导的面色一喜,仿佛吃了什么人参果一般,他倏地站起身来,忙道:“可还有其余深宁先生书册,都在何处?!”
季清菱心中明白,脸上却装作一副不解事的样子,问道:“怎的了?可是我娘的书有什么蹊跷?”
洪训导不似谢老、钱厚斋一般,尚有许多考量,他不清楚具体情况,只是一心想知道此处是否仍有王应麟原作留下。
当日一群人在鉴别书册,便是他提出要去询问那两位典让书籍的小公子其母嫁妆内是否还有其余书册,却不曾想被几位老先生否掉了,硬说什么于礼不合、不通情理,乃是仗势欺人,必要全然确定之后,再请蓟县分管文教的县尹亲自去请,届时尚要报奏朝廷。此等大事,不能仓促云云。
在这洪训导看来,不过前去问几句,若是有书卷,便请出来看一看,又不强买,又不强要,有什么于礼不合、不通情理的呢?那两个小孩手中的书册,哪怕不是原作,也是善本,价值无法估量,正该早早先取出来一观才行,省得夜长梦多,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就麻烦了。
他等了又等,一群老翁围着那书转来转去,今天你提出一个问题,明天我讨论一个细节,没完没了似的,偏忘了还有金山被埋没在一边,他在旁边看着,简直是心急如焚。好容易等大家得出了结论,都认定那是原稿,偏撞上了书院院考,蓟县县尹忙得脚不沾地,一群老夫子更是都被书院圈起来出题。
等考过试,还要阅卷,没个十天八天的,哪里腾得出手来?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第二十一章 后悔
洪训导不比那些个老儒,他资历学问还不到能出题阅卷的程度,正好闲了下来,思来想去,回忆起当日钱迈说的话,自己带个仆役,一路找了过来,居然还被他找对地方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时听得季清菱这样一问,他这才突然发觉,自己这样孤身而来似乎真的有些不妥,踌躇片刻,才把书院中关于那几本《困学纪闻》真伪的认定说了,又道:“几位老先生此刻正忙着出题,因我得空,便来问上一句。如果有其余书籍,可否请出一观?”
他这话一说,季清菱还未有什么反应,顾延章心中已经打了个咯噔,他担忧地看了季清菱一眼,想要说什么,还是忍住了。
季清菱也吃了一惊,她心中虽然早有准备,却没想到这小小的蓟县之中当真卧虎藏龙。她原本只打算把书册卖出古书的价格,并没有打算夺人眼目,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与顾延章只是两个无权无势的小孩,在没有相应的能力之前,实在是不适宜这样招摇过市。
她想了想,便道:“我们出来得匆忙,只来得及带了几册书,其余仍旧留在延州,想必已经被北蛮抢掠一空了。”又说,“洪训导,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听家母说,这是祖上留下来的副本,并不是什么原作。”
洪训导一愣,失声道:“副本?”
“对啊。”季清菱笑了笑,一副小孩儿不懂事,童言无忌的模样,“我娘说,祖上受人所托,收了别人的东西,只是寄放,却不好就这样传下来给家里人,便征得对方同意做了一个副本,不是原稿。”
又道:“我家虽不算什么大家士族,却也做不出把别人的原稿,挪来自用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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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疑惑重重的洪训导,季清菱见顾延章一副想问又不好问的模样,笑道:“顾五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自有分寸,不会把事情闹大的,也不会太过引人注意,明日便要院考了,你且去练练手感,其余交给我便是。”
才来了一个清鸣书院的训导,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给打发了,顾延章的心又怎么能放回肚子里。
方才在堂中,那洪训导死活不肯相信之前的四册《困学纪闻》乃是副本,不仅如此,还把他们一群老儒群策群力研究出来的几个关键细节之处给说了,力图说服两人,那四册书定是原作。
两人在此地无亲无故,更无后台,顾延章如今回想起来,竟有些后悔,当日实在不该让季清菱把书拿出去典卖的。她喜欢做,在家中做着玩便是。
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去想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专心备考。
他应了一声,回到桌前把文稿重新誊写了一遍,心中还却是有些焦躁,索性抽过一张纸,写起大字来。
虽然季清菱从没有给他压力,可顾延章也清楚,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次若是考不中,下一回也不见得能上。时间拖得越久,他心理上的压力就越大,如果不能顺利入学,就意味着将来不能第一时间回到延州,许多打算便要衔接不上。
顾延章握着笔,也不去看书帖,只随着心意一口气写了七八页草书,这才把心情平复下来。
他放下笔,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浊气。
只恨从前不懂事,但凡在延州时能稍微用功一些,此刻也不至于匆忙至此。
不过,这几个月他当真已经竭尽全力,虽没有十分把握,却也做好了准备,一切都看明天了。
他抬起头,院子里季清菱不知正与秋月说些什么,手上拿着一册书,小脸被暖阳映照得透着粉红,再往远方看,天空中碧蓝如洗,连一片云也不得见,偶有一两只鸟雀一掠而过,发出的鸣叫声又尖又细,让人听得心中烦躁。
明日起,由蓟县县衙统一组织,长达半个月的不同书院入学考试就要开始了,数月的努力,能否有所得,便看此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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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县丛桂路的一处小院内,李婶子放下手中的篮子,把里头的两个小陶罐掏了出来,一个陶罐装了盐,另一个则是猪油。她将陶罐放到厨房的灶台处,盯着那白花花的猪油,唉声叹气了好一会。
正出着神想事,她丈夫吊着一条猪肉、一条大鱼进了门,冲她道:“发什么愣呢?赶紧过来接了,今晚做点好吃的,明儿娃儿就要进考场了!”
李婶这才回过神,忙去接过那几样菜,边归置边说道:“他当家的,前几日接的那一户,我给推了。”
她丈夫愣了愣,问道:“哪一户?前几日……莫不是廖家介绍的那户?你不是才说那家人口简单,活又少,十分好说话吗?怎么给推了?”
他一连发了好几个问,气都没顾得上喘一口。
家中一儿两女,儿子自小读书,偏生怎么读也没能读出个头来,后来走了七拐八绕的关系,这才进了一个书院,每月交高价的束不说,逢年过节,还要给那走通的关系送钱送礼。除却这些,笔墨纸砚书,样样都是个无底洞。早年还能将就着,如今两个女儿眼见就要说亲的年龄的,却连嫁妆都还没影子。
他每日挑个担子上街卖小货,赚多赚少,全看老天,幸好婆娘这边因有一手好厨艺,还能补贴点家用。正算着加了这户新兼的人家给的工钱,攒个一年,好好歹歹,勉强能把大女儿的嫁妆给凑了,没成想,婆娘竟然有钱不赚,把活给推了!
李婶叹了口气,道:“我看那家只有两个小孩,又都是不管事的,想让他们把买菜的钱都给我去调用,谁想平常顶顶好说话的一个人,说翻脸就翻脸了,连梯子都不给一个下,让我想反悔都没个理由……”
她丈夫啐了她一口,骂道:“叫你贪!不行就再让廖家的帮你接一家。”
李婶也很是后悔,道:“哪里找这一家这样的,又不管事,在这一户厨房里做工,我们一大家子的油盐都能省了,直接从他们那拿便是。每日去买个一斤肉,我都能留个四五两的回家……”
她叹一口气,道:“罢了,我找廖家的说一说,看能不能帮忙递个话,上回你说的那一户秀才,家中好是好,就是贼小气了,活又多,若不是看在他们家儿子能帮着咱们老三读书考书院,我真不耐烦做。一家子十几个人,我一个人做饭,一个月才给半吊钱!给我三十个铜板,让我买一天的菜,怎么不去抢!”
第二十二章 院考
顾延章排在考场入口的长队最后,转身对季清菱交代道:“你先回去,这里人多得紧,不要被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笑道:“没事,我就站一会,很快就走。”
此时已经快到了进场时间,除了排队的学子,还有许多送行的家人,场中比肩继踵,拥挤异常。季清菱与顾延章站在一处,前后左右都是人,说话声音只要稍微小一点,便要听不清了。
她话未落音,身后就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七八个高大的仆役远远地往这边而来,一边扒开人群,沿途像劈山倒海般。被撞开的人开始还怒目而视,见了对方所穿的衣服,顿时噤了声,一个屁都不敢放。
几个仆从开了道,从后头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公子。
如今不过是四月,天气尚未很热,那公子手中却拿着一把折扇,他身着锦袍,长相普通,面上满是不耐烦,冷冷地扫了一眼场中排队的学子,眼神、表情中都写满了轻蔑。
他并没有排队,而是在仆从的簇拥之中,径直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插在了第一位。被插队的学子连忙后退几步,给他让出了位置。
场中本来人声鼎沸,那公子哥儿一出现,顿时便安静下来,等他们走远了,这才慢慢地有人互相窃语。排在顾延章前面的一个书生低声骂道:“又是那混世魔王!”
季清菱忍不住问道:“这位大哥,那人是谁啊?”
那书生露出了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道:“城东谢家的旁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家里有个在京中当官的叔叔,成日里嚣张跋扈,简直是毒瘤!”
季清菱问道:“城东谢家?可是开书铺子那一户?”
来蓟县有几个月了,季清菱对此处也有了大概的了解,蓟县共有五大族,谢、严、钱、张、刘,其中城东谢家便是开书铺的,上一回她与顾延章去卖那几本《困学纪闻》,找的那书铺就是谢家的产业。
想不到诗书之家,也有这样不讲理的人。
那书生点头,道:“正是,他年年考清鸣、良山两院,年年不中,去岁清鸣院考,他排四十余名,恰巧差一名入榜,偏生有那外地的学子放榜的时候见了他的名字,只感慨一声,说这人时运不济,被他听了,让随扈当场打断了腿。”
听到这里,排在后面的人也跟着插话道:“我也知道这事,被打那人我认识,是齐家村的,家里没甚背景,被打了也是白打。最后还是谢家本家看不过,代为出面赔了几个银钱了事,据说现在腿都没好,走路一瘸一拐的,算是科举无望了。”
众人听了,都跟着感叹一回,可怜一回,又有人道:“这算什么,上回不过有人说一句他的文章比不过郑时修,被他大冬日的按到翠屏湖里头,足足过了半盏茶功夫才放开手,若不是救治及时,那条命估计就回不来了。”
他才说完,又另有人接了上去,说起另一桩事情来。
你一言,我一语的,似乎人人都听说过关于这公子哥儿的恶形恶状。
正讨论着,忽听前头三声锣响,接着是铁门大开的声音,然后有人叫道:“入场!”
队伍顿时鼓噪起来,大家都各自归队,不一会儿,便有兵丁从里头走了出来,开始驱散来送考的人群。
顾延章连忙交代道:“你去后头找秋月,不要乱跑,也不用再来接我,我自己晓得回去!”
队伍开始缓慢地向前走动,季清菱只来得及应了两声,便被兵丁驱散开来。
顾延章足足排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到门前,看守的人验了他的身份文牒,问了几个问题,又让他站在一边估了身高,这才指着后头的一个房间道:“去那里头把衣服换了。”
他走进那房间,里头已经站着一个衙役,看了他,态度不冷不热地道:“把文士头巾、鞋子去了,脱了外衣。”
顾延章一时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这实在是有些有辱斯文。
不过既然是规矩,他也只得依言而行。
衙役等他脱掉了外衫,便上前去搜了头发、鞋袜,又搜了身上,细看了有无在肚皮、大腿,手臂等处做小抄,搜完一遍,把一个号牌放在了顾延章脱下来的鞋袜、衣衫处,放进了后头的柜子里,又从中取出一套崭新的衣衫鞋袜,口中道:“你且穿上,等考完了再回来取。”言毕,指着后头道,“从这个门出去。”
顾延章一出了门,便听见旁边的屋子有些喧闹之声,有几个兵丁立刻冲了进去,不一会儿,里头便安静下来。他调转过头,不去理会这些闲事,径直往前走。
前方摆着一排桌案,上头写了年龄籍贯,顾延章找到自己那一张桌案,走了过去,桌后的问了他生辰年龄、姓名籍贯,拿了一张牌子并一把钥匙,道:“按牌子上头的号找你的房间。”
顾延章低头一看,牌子并钥匙上均写着“辛字壹拾玖房”。他道过谢,便按着指示找到了房间。
所谓的房间不过一个小小的格子,只有两人宽,只要进了去,连起来活动都不行,格子里有一张活动的桌子,一张固定的椅子,桌子上摆了笔墨、砚台等物。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便有兵丁走过来道:“别在这站着,进去你的房间里头,不然就算作弊了!”
顾延章道了个扰,挪开桌子坐了进去。
这蓟县果真是十分重视文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考,这防范作弊的手段,与科考也无甚差别了。
他闭上眼睛,养了一回神,心中默念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经义。
这个时候不能多想,更不能紧张,与其猜题,不如背背经义来得放松。
他才把《周礼》背完大半,便听道考场内噼里啪啦的一通鞭炮响,接着兵丁们托着盘子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发试卷、白纸等物。
格子间不仅小,因只有木板相隔,旁边的人做什么都能听到,顾延章一面等着试卷,一面听着左边的人打嗝,对方似乎很是紧张,一面打嗝,一面跺脚,没一会,便被巡场的衙役训了一通。
第二十三章 试题
开考锣一响,一天的试卷便立刻发了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蓟县院考虽然对标的是科举,可毕竟只是选入书院的一个小考而已,由各大书院自行出题,蓟县县衙负责组织并维护秩序。
良山、清鸣两院的考试放在前两天,均是一天之内考三科,与科考不同的是,并不需要考判案,只需要参加墨义、诗赋、策问三项。
试卷收回之后,会被按照考生的年龄分开批阅,以免不公。
顾延章接到试卷,并不着急做题,而是飞快将试卷从头到尾地浏览了一遍。
良山书院的题量极大,饶是以顾延章特意练过的速度,也足足花了一刻钟时间才把试卷翻完。看完题目之后,他终于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三科之中比重最大的是墨义。所谓墨义,指的是从九经之中选取部分字段,让考生写出来历、作者及其中之意。这墨义不仅题量大,考点细,最麻烦的是只要不知道,当真是胡掰都掰不出来。
此时的顾延章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庆幸。
这几个月他虽是在日夜苦读,可毕竟时间有限,比不上别人日日勤勉得来的扎实,幸好有季清菱帮着整理了许多墨义考点,誊写成册,分门别类,让他背起来着实事半功倍。
眼下这考卷当中,许多道偏门的题目他都在季清菱理出来的那本册子中见过,甚至有一些,两人昨日饭后谈天时还聊到过。
除却墨义,诗赋一科,考的是常见的普通题目,虽然不容易写得出彩,却也不容易拉开差距。最让他惊讶的是,最后一门策问考的竟是延州兵败屠城之事。
其余尚且不说,这延州之事,恐怕整个蓟县都数不出几个人比顾延章了解得更深。世间除了行伍的将军,没有人会比商家更重视战事消息,顾家在延州落地生根数百年,大晋未曾建朝,他的祖先便先买了铺子,北蛮的背景、现状以及各大势力分布,顾父了如指掌,说句夸大的,恐怕比起延州府衙中的府尹都要清楚。
这一回北蛮攻城着实来得蹊跷,只要有那么一两分的预兆,延州城也不会毫无提防,更不会连求援信都来不及发出,就全城被屠。
顾延章虽是幺儿,可从小耳濡目染,加之父兄日日在家中讨论,对北蛮的了解不能说尽数得知,却也明白大半。全家覆灭之后,即使沿途逃命,也不忘想方设法找寻相关邸报了解战事消息。
他知道自己年龄尚幼,又毫无势力,却不妨碍心中早早做好打算,只盼有那么一天自己能为家人复仇,手刃北蛮。
这一篇策问,还未落笔,他便要比起寻常的十一岁考生要高出了不知多少层面。
顾延章把其余两份卷子放在一边,按下心中澎湃的思绪,提起笔,开始回答起墨义来。
他的手极稳,虽是从小不爱读书,一手馆体字也在家人、先生的督促下写得中规中矩。他先是在草稿上写下了答案,这才一笔一画往答卷上誊写,等答完墨义卷,检查一轮之后,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屋檐的影子也正了,考场中响起九道锣声,提示考生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
顾延章将答卷卷起,收在一边,开始做起诗赋来。
他并未把太多时间放在这一科上,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答完了,立刻腾出手去打那一份策问的提纲。
题涉延州,顾延章不担心其他,只怕这薄薄的十张宣纸,装不下他胸中早有的千言万语!
手中的狼毫笔乃是县衙中统一采购,说不上粗劣,却也绝不顺手,他写到澎湃之处,力透纸背,把一张草稿塞得满满的,字体也早脱离了中规中矩,而是草得要飞上天去。
一篇文章写完,他把胸中之气长长吐出,歇了好一会儿,才反复考究,慢慢将润色后的稿子誊写在答卷上。
他的时间掐得刚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又重新通读一遍,细读一遍,场中锣声鼓声齐响,监考者呼喝着考生停笔,从头到尾收起考卷来。
顾延章交完卷子,缀在人群后头走出考场,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似乎有些难过,有些怅然,却又有些释然。
这一场院考他应当是发挥出了十二分的实力,若是往常,该是十分满意才是,可因为那策问中延州考题的缘故,让他觉得胸中沉甸甸的。
考场之外,季清菱带着秋月守在路边的茶铺中,点了一壶茶,几样容易消化的小菜,一锅白粥,专心盯着人群,只怕走了顾延章。
铁门一开,考生们慢慢走了出来,早有守候多时的家人们迎了上去,更有许多外县来赴考的,熟识之人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往外走。考了一整天,大家都一丝力气也无,虽是考场中午提供了饮食,因怕吃出好歹,不过是有些清水、炊饼而已,吃得考生们面带菜色,此刻许多人都围在了路旁的小贩、商铺处,买各色小食果腹。
几个考生一齐走进了茶铺,捡了一张桌子,叫茶博士上了些个茶水粥饭,炊饼包子,一面跺着脚等吃的,一面唉声叹气地聊起白日间的考题来。
一个右脸长了颗大痣的道:“良山我是进不去了,只盼明日清鸣的考题能出得稍微正常些。”
旁人的人回道:“你这是在着什么急呢!试卷未阅,榜单未发,你倒是担心这个,题目难,又不只难你一个,人人都难,今日看那墨义,我差点就想掀了考场,拔腿就走!这题目也不晓得是谁出的,不是为难人吗?!放着好好的《论语》、《孟子》不考,去考什么《左传》、《春秋》!这不是吃饱撑着吗??那道‘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国家,颛之可也’究竟是出自哪一本经注?冷僻至此,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同桌一个瘦高个的便唉声叹气地答道:“出自《公羊》……”
发问的人听了这个答案,也没了力气,呆了好一会。
另有人道:“你既是知道,想是答出来了,怎的似乎不高兴?”
那瘦高个的怒道:“高兴个屁!我也不晓得当时脑子里发的什么懵,竟写的《春秋》,结果一交卷立时想起来不对,这答案是想改也改不了了!”
第二十四章 选择
那人哭完,又有人道:“墨义也就算了,难起来大家都难;这一回诗赋题目普普通通,想要写出彩,却又难如通天,话都让前人写遍了;最后那篇策问,居然考延州战事,我绞尽脑汁,半日都想不出来该如何着手,后来见时间不够,索性连草稿都不打了,结果竟还是鼓响了都未能写完,匆匆结了个尾巴……唉……”
几人说着说着,便对起题目来,结果发现许多生僻考点,各人各辞,都无法确定答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便有人道:“考完便罢,想这些作甚,明日还有清鸣院要考,不要影响了心情,搞得以后都无法正常应考。”
一群人顿时没了音,抱着杯子喝起茶来,又去催店家赶紧上菜。
季清菱竖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只觉得那些个题目,均不是很难,尤其听到策问以延州为题,短短盏茶功夫,心中已经有了文章的腹稿。她想了想,觉得以顾延章的能力,这些题目做起来应当不在话下,却又担心他初次应考,总有生涩之处。正担忧间,只听秋月站起身来,几步冲出去,对着外头喊道:“少爷!”
季清菱连忙朝外看去,果然顾延章正在离此不远处,他听得声音,便往这边望,见到自己之后,脸上的倦意似乎在一瞬间就冰雪消融一般,浮现出了大大的明朗笑容,快步走进了茶铺之内。
“不是说让你在家里等着吗?怎么跑出来了?”
顾延章嘴上抱怨,却又舍不得说重话,被季清菱左一筷子菜,又一筷子肉,很快把嘴给堵上了。
“今天肯定没吃好,又没胃口,先喝点白粥垫垫肚子,也不要一时吃太多,咱们回家还有宵夜。”她笑着道,丝毫不提今日考试的情况,也不问任何话。
顾延章知她心意,见此处大庭广众,四处是人,也不多说话,只安静把桌上粥水喝了三大碗,又将各色小碟子菜肴吃了大半。
晚间回家,季清菱便不让他再看书写字,叫秋月烧了一大桶热热的水,让他先泡过足,出了一大身汗,这才给他去洗澡。
顾延章本不觉得自己很累,泡过脚之后,乏意竟一阵一阵涌了上来,等洗过澡,更是只来得及擦干头发,就倒头睡去。
次日醒来已是寅时三刻,顾延章梳洗完毕,便见堂中摆了一桌子小菜,一碟子炊饼、烧饼、包子等物,另有豆浆、粥水,季清菱则手握一卷书,边看边等着他出来。
他不敢吃太多粥水,只伴着送了一个炊饼,两个包子,吃个七分饱,便出门而去。季清菱早收拾好了东西跟在后头,他见甩不开,索性也不多话了,却是吓唬道:“今晚不许出来接我了,昨儿天都黑了,我带着你一个小丫头,回来路上都不敢错眼,就怕一晃眼,你被拍花子的给抓走了!”
季清菱只是笑,口中答应了,高高兴兴送他赴考。
因今日考的清鸣书院,她想了想,问道:“听说前几年都是那钱迈钱老先生出卷,不晓得今年是不是仍是他。”
顾延章便道:“若是他,少不得要出大小戴礼的题目。”
季清菱笑道:“难说,今年拿了我那四册《困学纪闻》,说不定题目便要从当中出。”
“那我岂不是占便宜了?”顾延章也笑道,两人打了一回趣,聊了一路,等把他送到考场口,季清菱这才带着秋月打道回府。
秋月自打卖断了身契,似乎换了个人一般,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不仅抢着干活,一刻也不愿意闲。
这日因顾延章不在家,院中本就不大,一应事务也少,她洒扫完毕,便没了什么事情可干,思来想去,觉得也不能这样干坐着,便壮着胆子去找季清菱。
“下厨?”季清菱听了她的想法,不禁愣了愣。
秋月左手捏右手,右手又捏左手,低着头,不太好意思地道:“我知道自己做菜难吃,前一阵李婶在,我便找机会在旁学厨。她见我又矮又笨,还以为我才**岁,便也不避我,这些日子下来虽没全学到,却也有个三五分,总算不像从前那般甚事不知了。”
“我想着总不能老是出去请帮厨,若是我能干,家中也能省下一笔钱不是?”她一鼓作气把话说完,头也不能敢抬。
季清菱想了想,道:“我原想教你习字,将来帮我管管箱笼银钱什么的,家中以后厨子是不能省的,还是要请,不过你若有意,此时却是可以给你试试。你意愿如何呢?”
秋月听了这话,眼睛都直了,呆呆地问道:“习字??”
季清菱点了点头,道:“将来五哥得了官,家中不可能只有几个丫头小厮吧?位子一到,许多场面上的东西便不能省,你是怎么想的,若是一心往厨房那头靠,过一阵子我请个厨艺好的,你跟着学一阵,将来也能在厨房,若是愿意识字,以后就是做我的管事丫头。”
话说到这份上,傻子也知道怎么选了。
秋月红着眼眶,急道:“我愿意识字!”迟疑片刻,又问道,“可我今年已经十三了,此时学字,可还来得及吗。”
她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有机会可以认字。
在她看来,若是季清菱肯给自己一个机会,去厨房试试,便是天大的抬举了。一个啥都不知道的粗使丫头,居然敢往厨房里打主意,放在她从前去的那些个大户人家,脚都要打断。谁成想,居然姑娘说要教她识字!
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
秋月一时喜一时忧。
以她的见识,自然无法想象季清菱口中的“将来五哥得了官”“场面上的东西便不能省”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所谓的“箱笼银钱”到底是什么状况,毕竟此时的季清菱,所有衣衫细软加起来都只有一个大木箱子,首饰更是只有头绳、红带等几样简单的装饰。
等到多年以后,她一个人管着季清菱十五个大库房的箱笼钥匙的时候,每每回想起这一刻,都忍不住感慨万千。
第二十五章 讥笑
季清菱听她这般问,便笑道:“自然是来得及,你若是考状元,怕是来不及,可若是只是想断文识字,做做诗词歌赋,管管账簿名册,却是不妨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秋月一时站立不安起来,唬得忙摇着手道:“状元哪是我们能随意攀说的,我能识得字便求神告佛了。”
季清菱冷眼看她这么久,知道这是个性格踏实,忠厚老实的,又因她自愿卖断,再无二心可能,此时同自己同苦受难,过得久了,应该能得用。虽说见识浅,举止登不得大雅之堂,好在教了之后改得也快,便真个一心带她学文识字,没两年,便把秋月教了出来。此事略过不表。
再说顾延章那一头进了考场大门,一切规矩全按前一日的,等试卷发下来,一样是三科,他打开墨义一卷,把题目看了一遍,心中哭笑不得。
倒让家中那小家伙给说着了,这一回,便宜了自己!
不知道这次清鸣书院出卷的究竟是谁,可那人必定是深宁先生的拥簇者,题量虽大,却有许多点都是深宁先生书中提过的九经内容。
顾延章过了一遍试题,发现题量比起昨日良山的卷子来居然多了三分之一以上,幸好题出的并不偏,除了涉及深宁先生书中所提那一部分,泰半都是《论语》、《孟子》中的常见知识,只是非常细致,而且绕了好几个弯,稍不注意便会被题目所误导。
等他看过诗赋、策问的题目之后,越发确认这回清鸣书院的考卷,拉开差距全看墨义。
这几个月时间,他放了许多功夫全在经义之中,九经早背得烂熟,又因季清菱在仿制那四册《困学纪闻》,他当做稀罕物事,也看了许多遍,此时将题答来,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有两三处抓不准的,也估摸着写了。
等做完墨义,一看时间,竟才过了一个多时辰。
三科答完,还剩小半个时辰,顾延章将卷子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实在觉得耗时,索性扯过一张空白的宣纸,回忆起前几日季清菱拟的题目,写起文章来。
刚开好头,结束的鼓声、锣声同时响起,自有人来把卷子、草稿收走,一点东西都不留下。
顾延章一样排队进屋,换回了自己的衣裳,等慢慢出了门走到昨日那间茶铺附近,下意识转头往里边看了一眼。
季清菱穿着一身男童服饰,肤白如玉,正坐在靠里面的位子,伸长了脖子看着自己,那模样又是可笑,又是可爱。
顾延章心中说不出是恼火还是欢喜,既气家中这小儿不听自己话,可她特意来接,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高兴来。
他板着一张脸走进去,等到了桌边,见桌上那几碟子自己爱吃的小食,顿时连虚火都烧不起来了,索性当做早间没说过什么不许来接的话,只问道:“怎的不见秋月?你一人来的?路上有没有被碰着,中午吃了什么?”
他一脸发了好几问,口气却甚是温柔。
人既然没有生气,季清菱干脆便装作早间什么都没听见,欢欢喜喜地答道:“中午吃了上回的大馄饨!”又道,“上回哥哥你说想吃仙鹤楼,今日是订不到位啦,我让秋月去排队买了几样招牌菜,先行带回家了,我在此处等你,咱们一同回去。”
她说到“等你”二字时,口气又软又天真,比起寻常的小女孩更多了三分憨意,是前世同父母长辈撒娇时惯带着的,此生换了一具身体,说话的方式却未曾变化。
季清菱从前撒起娇,便是家中最冷硬不过的祖父都要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更何况顾延章一个十多岁的不知事小儿。
顾延章被她几句话一说,本就熄得干干净净的火气更是被冰水浇了个通透,心头全是软趴趴的,只得无奈道:“既是要回家吃,咱们这就走罢。”
他随意用了几样小食,喝了碗小米粥,便与季清菱两人出门而去。
因在茶铺中耽搁得并不久,路边的考生仍未散去,三三两两组成的小团体或站在一旁,或走在路上,口中讨论着白日间的题目,又在猜起明日的试题来。
次日开始,便是其余私人书院的院考了,此一类书院自然比不上良山、清鸣,却也在蓟县之中有点名气,半个月后,府衙组织的考试结束,剩下的就是无甚名气的小书院自行举办院考。
良山、清鸣虽是顶尖的书院,能进去的人却极少,对于大多数学子来说,能考入次一等的知名书院,也是不错的选择,而更多人,则是只能进入自行招考的不知名书院。
季清菱竖起耳朵,当做听闲话一般灌了两耳朵的题目、答案,笑着对顾延章道:“顾五哥,你猜明日会考什么?”
顾延章想了想,道:“墨义估计多数内容还是考《论语》,至于策问,十有**是赈灾、赋税、流民中哪一样。”
他虽已经下定决心,将目标放在良山、清鸣两院,可刚开始的时候,也花过许多时间在其余书院之中,只怕万一未中,也有个地方可去。
后来与季清菱长谈之后,自然放弃了这个念头,可当时钻研的功夫毕竟不是白费的,底子打得太扎实,如今随意一聊,便把当日的推测说了出来。
他这话刚落音,便听旁边有人嗤笑一声。
季清菱与顾延章转过头,见是一个瘦高个的考生,对方身旁站着两个同伴,一人右边脸上有一颗大痣,另一人长相倒是普通,看着十分文弱。
这不是昨日茶铺之中,哭诉把《公羊》写成《春秋》的那一位考生吗?余下两人也是与他同桌之人。
对方见两人看了过来,便转过身,装作自己方才什么动作都没有的模样。
顾延章也不同他计较,虚引着季清菱便往家中走。
两人才走开几步,便听到后头有人道:“今日真是不走运,遇上这样偏门的题目。这还罢了,一出来便撞上个夜郎自大的外乡土包子。不自量力!猜墨义也就算了,居然还猜策问,真要考他说的那几样,我把试卷吃到肚子里!”
第二十六章 吃纸
季清菱转头一看,瘦高个的那考生正满脸鄙夷地望着自己二人这边,与旁边的同伴指指点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忍不住对着那人翻了个白眼。
顾延章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理他作甚,咱们回家去。”
季清菱委委屈屈地“喔”了一声,听得顾延章忍不住笑道:“怎的?替我抱不平?”
季清菱便抱怨道:“酸书生,自己没本事,还去说别人坏话,我等着看明日他吃不吃卷子!”她特意把声音说得比往常大,还不忘特意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两处人离得并不是很远,季清菱的话传过去,很快招得那瘦高个的火冒三丈,他撩起袖子,冷笑着嚷道:“也不晓得谁要吃纸!”
季清菱便转头冲他扮个鬼脸,道:“不要脸,若是真考了我哥哥说的几个题目之一,我在昨日那茶铺之中,等着你吃卷子!”
瘦高个也怒道:“若是一个都不考,我在那处等你们两兄弟吃纸!”
季清菱便道:“怂货才不敢去!”
“等着你这怂货来!”那人也怒气冲冲地回道。
事情由顾延章一句闲言引起,他却被搁置在一边,只得哭笑不得地看着季清菱跟一个路人打嘴仗,见这样下去没完没了了,忙拉着季清菱的手,把她往家里拖,边走还边道:“多大点事,考就考,不考就不考,你同他置什么气,人都不认识!万一对方不好惹,跑过来跟你急怎么办?你一个小孩儿,难道还打得过他?不是还要吃亏?!”又道,“看来我向日管你管少了,居然还学会说这种粗鄙之语,去哪里学来的?”
这“怂货”二字倒真是蓟县当地惯用来戏弄人的词,虽说算不上粗俗,却也不是什么好话。季清菱听了几次,此时气急,倒是说了出来,被顾延章这样一点,立刻晓得自己出了错,只得瘪了瘪嘴,道:“可他说你坏话!他都不认识你,自己学问做得差,猜不到题还好意思来笑你!”
“笑便笑呗,我又不少一根毛。”顾延章揉了揉她的头,道,“以后若是许多人都来说我坏话,难不成你一个一个跑去同别人打架?你不累,我还在后头担心呢!”
季清菱“哼”了一声,道:“打架就打架,反正不许他们无缘无故地胡乱说你坏话!”
她向来护短,此时早把顾延章当做自己人,便将从前的作风延续下来。她自己尚不觉得,顾延章在一旁听着,那一颗心真是软得一戳就要出一个洞来。
季清菱又道:“傻子才说你猜的是错的,我看他明天那卷子是吃定了!”想了想,却又纠结起来,“顾五哥,明日咱们没人去考,怎么知道策问题目是什么?万一他们不承认怎么办?”
明日是考林门书院,季清菱同顾延章两人曾经把蓟县小有名气的书院都走访过一遍,也拿了从前院考的题目,发现这一个书院十分喜欢考前朝的殿试题。不仅如此,题还出得还紧贴时事,顾延章猜那些,倒不是胡乱说的。
顾延章便敲了一下她的头,笑道:“你还当真要人家吃那纸?小孩子性子。”
季清菱被敲了个锥栗,忙捂着头,含冤地瞥了顾延章一眼,边走边道:“顾五哥,你瞧那人模样,也就是个枪头,最多嘴上说说,不会来找我打架的,我心中自有分寸!才不是你说的小孩子性子!”
她从前多卧病,虽年长了顾延章一点,可被家中宠着护着,倒真是个活泼天真的性子,如今到了此处,顾延章又一力挑起家中大事,即便因为年龄小,尚未有所成就,可因季清菱知道对方将来情况,倒是又放下心来。
人能伪装一时,却不能装作一世。开始那一段时间,她还努力端着,做出拿主意的大人样,时间久了,自己就撑不住了,把从前那副德行又使了出来。
顾延章不晓得来龙去脉,却觉得此时的季清菱更让他心软心爱心疼。笑着牵住她的手,不让她再去惹人,一路径直回家。
他们二人就这样走了,余下那瘦高个的却是看着两人背影,对旁边的同伴冷笑道:“也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孬种蠢蛋,等明日考完,我在那铺子里头把茅房的草纸与他们吃!”
右脸一颗大痣的人便劝道:“一个漏齿小儿,你同他计较什么,好生备考便是,还真让人家吃纸?他们无名无姓,不像你是要脸的,传出去,倒要让人耻笑。”
瘦高个的“哼”了一声,嘴上不说话,心中却早打定了主意,明日定要选一张大大的茅房纸,浸在墨汁里,让那两人吃进去。若是想要不吃,定要他们当着大众的面,先好生向自己求饶道歉,方才可以饶过。
两拨人各自散去,却是都不知道,在路边一处摊子上,有三人坐在桌旁吃茶说话,正把这才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
其中一个中年人道:“那说要吃纸的,是沛县的许志戎罢?”
后头站着的一个仆从便上前道:“是,前几日他爹还来了咱们书院,说要帮着盖宿楼。”
中年人“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粗茶碗,转头看向一旁同桌的少年郎,道:“依你来猜,明日那林门会考些什么?”
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中隐隐有着几丝倨傲,他听了中年人的话,却是毕恭毕敬地道:“学生猜,那许志戎输定了。”
“哦?”中年人顿时来了兴趣,问道,“此话又是怎么说?”
“九经之中常考的也就是那些书目,林门不像咱们清鸣,也不似良山,肯定不会考太过冷僻的典故,不然哪里还选得出人,多数墨义题目应当还是出自《论语》。不仅林门,想来之后的书院,多数也要考《论语》。再说策问,林门多仿良山考,又喜出大事题,去年地动,年初南边大涝,又有延州被屠,十有**,还是那人说的范围。倒是那许志戎,听说一心考良山,估计没放什么功夫在其他书院身上,自己没本事,还要耍傲气,这纸估摸着是吃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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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阅卷(一)
中年人点一点头,摸着胡须,转头对另一人道:“秀府,你怎么看?”
被称作秀府的人略低了一下头,道:“学生的想法与时修仿佛,那少年人不知是何方人士,从前未听说他的名声,不曾想对蓟县书院出题脉络把得不错,倒是有几分见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来那名眉宇间有倨傲之色的少年,便是从前季清菱在书铺之中撞上的才子郑时修。
无论是哪一个考生,只要是学问做到了一定程度,都会具备猜题的能力,方法虽然不同,但只要有本事,结果都会无限趋同。
这中年人本是清鸣书院的先生,姓傅,名顺霖,这一回清鸣的卷子,墨义部分一半以上都是他出的,此时带了两个得意门生出来,是想看看考生们觉得题目难不难,反应如何,不想竟撞上了这样一场戏。
郑时修与杨义府不过是清鸣学院中的学子,他们不像季清菱,有一个曾经出过科考卷的爹,仗着地利人和之便,曾将数个朝代的科考卷子统一分析、细看,这才在极短时间内,便能得出林门书院仿前朝卷的结果。他们各自凭着自己的法子,却也很快推测出了类似的结论,只能说正确答案只有一个,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方向未错,结果往往殊途同归。
傅顺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眯着眼睛看向季清菱二人远去的方向,有些惋惜地道:“也不晓得这那学生姓甚名谁,今日考得如何……”
他嘴上不说,心中已经把顾延章暗暗挂上了号,觉得若是有机会,这样沉稳的学生定要收在名下才好。
清鸣、良山两院虽说是书院,走的却是门下授课的路子,每位先生负责一定数量的学生,每到新生入院,先生中抢起学生来,也是毫不留情。
傅顺霖这一回也是不巧,白日间他本邀了钱迈一起出门,不想对方因要组织阅卷事宜,推了他的邀约。若是钱迈在,恐怕第一时间便能认出来,这两兄弟乃是当日书铺中典让四册《困学纪闻》之人。
三人又坐了大半个时辰,直至人群散去,便唤小二来结了账。傅顺霖起身道:“回府衙吧,晚上就要开始阅卷,我已经同厚斋先生说了,你们帮着批阅墨义一卷,也看看现在的学生是个什么水平。”
郑时修、杨义府两人点头应了,跟着先生回去不提。
再说蓟县县衙之中,钱迈与另一名六十余岁的老者坐在桌前,对着手中的答卷讨论了半日,随即对一旁的人令道:“卷子已经收齐了,一会你点清楚咱们院里的人,待良山院中的都到了,这便开始阅卷罢。”
这一回阅卷同往日不同,乃是良山、清鸣两院并阅,一则可以避免因为个人喜好黜落考卷,二则可以避免阅卷之中出现舞弊行贿之事。
钱迈吩咐完,转头对那名老者拱手道:“先生不若回去歇息罢,待过几日卷子阅尽,再来即可。”
他这般恭敬,乃是因为面前之人是良山书院中多年的教授,名唤柳伯山。对方得官甚早,原在京中国子监任职,后因病辞官,回乡荣养,无论资历辈分、乃至学问见识,在蓟县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钱迈虽然跟他年纪仿佛,可得官足足比对方晚了十余年,入国子监求学之时,还曾当过柳伯山的学生,是以他这一声“先生”叫得倒是实打实的师徒关系。
柳伯山摇头道:“我虽上了年纪,却也不是不能做事。”说着放下手中卷页,与钱迈一齐出了门。
阅卷的房间乃是县衙中特意腾出来的,乃是并排的五大间库房,每个房中摆了七八张桌子,十几张椅子。此时房中的桌上已经堆满了答卷,而四十余名阅卷者,则是围在房间外头的院内,开始抽签。
这些阅卷者都是从两个书院的教师中抽选出来的,多数都参与了出卷,只有极少数则是像郑时修、杨义府这样,作为出色的学子,被先生带过来批阅没甚难度的墨义一卷。
众人见柳伯山、钱迈二人过来,忙躬身行礼,又让出位子来,让两人先行取签。
签筒共有三个,一个是墨义筒,一个是诗赋筒,最后则是策问筒。阅卷者早按学识、资历等排好了谁阅哪一类卷目。柳伯山与钱迈二人,自然只能去阅策问卷。
柳伯山上前两步,随手捻了一只上面写了甲三的签子,转头一看,钱迈取的也是甲三,便一笑道:“倒是巧了,走罢,咱们两做搭手。”
两人进了屋,外头的老师们顿时松了口气,有人便道:“也不晓得哪一批考生运气这般好,碰到那两位手中。”
他这话一出,余人皆会心一笑,纷纷为那一批将要送进甲三房间的答卷鞠一把同情泪。
却说钱迈跟在柳伯山身后进了屋,两人按着木签上的位子坐下,也没甚讲究,便从旁边高高的一摞卷起来的答卷中取了一份,开始批阅起来。
今次清鸣书院的策问题乃是有关晋朝缺马之事,先是一段论述,接着便言曰“千里之堤,为田几何,其牧养之地又几何?今天下广矣,常患无马,岂古之善养马而今不善乎?宜有说以对也。”
这题目乍看简单,可若是要答好了,却是极不容易,其中不但涉及到对马政的见解,还要将其与数术结合起来。
越是烂的文章,批阅起来就越快。这题目出得难,倒是便宜了批卷的人,钱迈取了朱砂笔,先写一个“下等”,再写一个“下等”,不到子时就把桌上厚厚的卷子给看完了。
他批完这一百多份卷子,通共也不过两个得了“中下”的,只得摇着头从袖中掏出自己的名章,慢慢地在答卷上一个一个盖上去,一边盖,一边对着旁边的柳伯山道:“先生不如先去歇息,明日再来阅卷。”
柳伯山放下笔,他年纪是真的大了,经不起这般熬夜,便点头,把批阅的名章盖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他们一走,房中其余阅卷的人便热闹起来,大家聚作一处,一人道:“去瞧瞧厚斋先生的阅卷!”
有人去望风,回来道:“走得远了,拆来看罢!”
诸人找了他批了“中下”的卷子来,传看一遍,面上不由得都露出不忍之态,一人道:“也是遭了罪,这一份若是在我手中,应当有中上……”
另有一人道:“若是我,估计能有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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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阅卷(二)
郑时修批阅卷子的速度并不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墨义虽然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一科,所有答案全靠死记硬背,可正是如此,批改的时候格外地需要仔细与耐心。只要考生答少了一个字,那个字又不是“之乎者也”之类的语助词,该条就是错答,要算作“不中”。
这一回良山、清鸣两院的墨义题量都很大,郑时修一面批着答卷,一面在心中默默做题,计算着若是自己来做,大概会错几题。
良山的卷子一共四十八条墨义,他对了四十二条。
清鸣的卷子一共五十七条墨义,他对了五十二条。
截止到目前,他已经批改了接近三百张答卷,其中良山一卷对的最多的答卷不过是三十二条,而清鸣一院则是四十条。
老师给的标准,只要四十八中二十,五十七中三十,便算是通过。
明明超过通过标准这么多,遥遥领先这一届绝大多数考生,郑时修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错的题目并不冤,许多内容他确实是记岔了或者没有背好。
他在清鸣院中已经进学了好几年,重心也早从普通的经义变成了如今的策问。毕竟将来科考之时,墨义只是进门的门槛,真正的排名完全是看文章的高低。
可心中知道是一码事,真正直面这个结果又是另一码事。
想到明明不是很难的题,自己居然也会错,郑时修就很郁闷。
更郁闷的事情还在后头。
杨义府突然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时修,你来一下。”
郑时修狐疑地站起身来,跟着杨义府走到了对方的桌前。
“你帮我看看这两题,到底是算中还是不中。”杨义府眉头拧得死紧,递了一张答卷给他。
郑时修接过答卷,先入目的是一笔工整得挑不出一丝毛病的馆阁体,笔笔划划都在规矩之内,没有半点出格,整张卷子看起来赏心悦目极了。
“哪两题?”他问道。
然而不待对方回答,郑时修立刻就找到了杨义府口中所说的问题。
批改平常的答卷,上面通常都会有很多的红点或是红叉,以示这一题是有待斟酌或是确定不中,唯有这一份,整张卷面干净得可怕,单有两个小小的红点缀在两行字前。
郑时修仔细将考生的答案看了一遍,顿时也皱起了眉。
无怪杨义府拿不定主意,这考生在答题的时候,并没有用最普遍的通注,而是选了一个坊间罕见的版本注释。经书注释本就版本极多,考的这两题答案所在的那一本经书,恰巧朝廷没有指定。
出现这种情况,要是按照标准答案批不中,却是有些说不过去,可若是批中,又与阅卷要求不一致。
郑时修也觉得棘手,他随口问道:“这人一共中了几题?”
他话刚说出口,立刻见到杨义府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郑时修心中浮起一个不愿相信的念头,一时声音都变了调,干涩地问道:“全中?”
他实在是太过惊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引得室内其余的阅卷者都看了过来,纷纷讶然问道:“什么全中?”
杨义府在阅卷时已经被震惊过一次,此时倒是稍微恢复了一些,他半是嫉妒半是佩服地答道:“我批了一份良山书院的答卷,其中只有有两题待定,其余全中……”
室内有一瞬间就似乎被抽干了空气一般,安静了好一会儿,诸人这才围过来,传看起那份答卷。
屋子很小,里头总共也就十来人,大家凑在一处,很快把答卷给过了一遍。
这一位考生的答案实在是规矩得可怕,紧扣着墨义的问题,按照经义作答,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连“之乎者也”这类的语气助词居然都完全没有用错,根本找不出一点毛病来。哪怕想要挑剔卷面,他的字迹也工整到了可怕的程度。
而那两道难倒了杨义府、郑时修的题目,也一样难倒了在场的众人,他们斟酌了片刻,都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傅顺霖拍了板,对杨义府道:“去请厚斋先生过来吧!”
然而没等杨义府走出门,就听到旁边的房间里一阵喧闹,很快有人匆匆走出去,不一会儿,就把钱迈、柳伯山二人从甲三房中请了出来。
众人狐疑对视了一会,傅顺霖把那份接近完美的墨义答卷卷好,小心地放在桌上,站起身来道:“我去旁边瞧瞧,你们继续阅卷。”
话是这么说,可才见到了这样一份答卷,谁还能静得下心来批其余卷子!
杨义府坐回桌前,重新拿起朱砂笔,却半日都没有审完一份,他转过头,见郑时修也神色恍惚地盯着桌上的答题纸,笔上的朱砂都滴在了卷面上,对方竟然都没有察觉。
杨义府不禁心中苦笑。
墨义全中,这对他们这样书院中在读了好几年的老学生来说,震撼实在太大了。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可以墨义全中,一道不错。
如果一天前有人跟他说这个话,他肯定会嗤之以鼻,可现在这个让人平常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实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份答卷中虽然仍有两道墨义有待推敲,可在杨义府心中,已经是等同于毫无瑕疵了。
他抬起头,看了看室内其余阅卷的老师,众人也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有好几个人甚至把目光投向了室外,似乎这样就能催促傅顺霖早点带消息回来一般。
而隔壁房间里的傅顺霖却早忘掉了这边翘首以待的诸位老师,正目瞪口呆地盯着钱迈手上的那张答卷。
那是清鸣书院的墨义答卷。
他是这套卷子的主要出题者。
没有谁比他更明白这套卷子的难度究竟去到什么程度。
然而就在这一张答卷上,依旧是那一笔工整得可怕的馆阁体,甚至没有一个点,一个撇,一个捺写出了规矩之外,整张卷面干净得让最挑剔的人都没有办法找出毛病来。
这一手字迹是如此熟悉,而上面的答案更是熟悉得他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如果不是笔迹不同,傅顺霖甚至要怀疑这是自己抄写下来,用来给各位老师参考批阅的标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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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阅卷这个情节我个人觉得很重要,所以会写得比较详细,亲们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拖情节注水啊=3=
第二十九章 阅卷(三)
墨义卷只用了四天功夫就批阅完了,卷子审到后面,批改的人几乎都将答案了熟于心,速度自然也就快了许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郑时修与杨义府拿着长长的花名册,一个拆糊名念成绩,一个登记,明明是完全不费力的活,可他们却是很久也没有录完那一叠答卷,反而时不时转头看向屋外,显得十分的心不在焉。
屋内只有寥寥几个人,泰半的阅卷者都已经聚集到了甲三房中。
良山、清鸣两院的入院考试说难,很难,说不难,也不难。
难在题目,不难在答案。
入院考试毕竟只是为了筛选出开蒙完成之后,智力、资质上上的那一批人,这个上上是相对于同龄人的,不是所有人。如果考生已经足够出色,那还进书院读什么书,直接下场即可。
以往每年的院考都会有那么几个出色的考生声噪一时。郑时修就曾因为小小年纪,就能做一手灵气逼人的诗赋而崭露头角,杨义府凭借过目不忘的能力,墨义得中甚多,而引起了书院的注意,良山书院去年收了一个学生,策问一卷答得言辞华丽,气势惊人,虽然墨义平平,可也被破格录取了。
蓟县地灵人杰,又广纳异地出类拔萃的学子,说这是科考的缩影,一点都不为过。
然而从未有哪一年像今年一般。
先是墨义一卷,良山、清鸣两院居然都出现全中的答卷;接着是策问一卷,钱迈与柳伯山两位以批卷苛刻著称的大儒都给一份答卷打出了上等的成绩,正当大家争相传看文章的时候,竟然又出现了一份上上等的答卷。
如果不是事情就发生在旁边的房间里,郑时修肯定以为这是哪个没品的人在说什么荒谬的笑话。
得了这个消息,批完考卷的人都跑去甲三房中看文章了,他也早已无心干活,却因被先生安排了任务,不得不与杨义府一同在此处做后续的整理。
郑时修瞥了一眼旁边同样在登记成绩的两个人,他们是良山书院中学子,也都是在蓟县有些才名的人,此刻却同自己一般,都是魂不守舍的模样,一个唱了成绩,另一个花了好长时间才录完几个简单的字。
他取了一份墨义答卷,刚要把糊名拆掉,便听到对面传来一阵轰然,隐隐约约之间,似乎还有椅子被绊倒在地上,桌子被人推动的声音。
郑时修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抬头望声音的方向看去,而与他同样动作的还有屋子里另外三人。
甲三房中,傅顺霖看着手上拆掉了糊名的四张答卷,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虽然这字迹摆在眼前,他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等到真的把糊名拆出来,看到这四个一模一样的姓名、籍贯,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他把手上的答卷抻平整,放近了一些。
延州、顾延章。
笔画、力道一模一样的字迹,说是印刷出来的,恐怕也有人信。
墨义的两张答卷是傅顺霖特意单独拿出来的,他也早已看过无数遍,于是放在一边,任由其他人传阅,他只把那份被两位大儒批了上上等的策问拿在手上,囫囵读了起来。
只看了个开头,他就不由自主地把速度放慢了下来。
这并不是一份用来书院应考的策问卷。
或者说,拿来做一份应考的答卷,实在是有些埋没了。
傅顺霖也是朝中做过官的,虽然一直仕途不顺,后来被清鸣书院诚心聘请过来当了司业。可到底外放了许多年,知过一方百姓,治过一县政务,他的眼界比起普通的官吏,要更开阔许多。
能被以文章著称天下的柳伯山点为上上等,这一份策问的质量不言而喻,然而与傅顺霖想的不一样,他本以为这是一篇针砭得当,内容详实的策问,申而论之,引而述之,当然,文采自然也要上佳,这才配得上“上上”的评等。
然而……
他把最后一个字看完,有一瞬间连呼吸都屏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从头仔细地重读一遍。
旁边早有等候已久的老师挤了过来,催他快些看,见他并不回复,索性凑着头,三人一卷地读了起来。
傅顺霖当真是没有心思理会别人。
他将这一份策问卷反反复复研读了好几遍,又回头去看了糊名处的籍贯、年庚。
刚满了十一,堪堪虚岁十二。
这样一篇文章,当真是这个年龄的学子能写出来的吗?
难道是写错了年庚?
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傅顺霖就摇着头自己否定了自己。
怎么可能,每个考生报名时都需要提交户籍书,经过书院、县衙的双重审核。差个几岁也许看不出来,总不可能一个中年人去装扮十二岁的小子,也被人相信罢?
他正想着,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了看文中的几个段落。
这样一篇策问,哪怕拿到科举之中,一样能高中。
他随手拿过放在桌上,早已拆过糊名的另一份策问答卷,这份答卷署名乃是蔡州睢县张洪钩,作者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
这也是一位有名的才子,二十五岁前除了读书,一直在天下间游历,直到去岁才来了蓟县,自行递了文章给清鸣书院的厚斋先生,在蓟县名扬一时。
张洪钩的这一份策问答卷是傅顺霖批阅的,文章也写得很好,许多论调都叫他拍案叫绝,为此,他还特意打了上等。当时他一边看,心中一边在想,都说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可不行千里路,又怎么知千里事。张洪钩的文章,比起其余人的,明显要深刻许多,从延州论述到天下,从天下论述到民间疾苦,以战、不战为题眼,笔调沉重却又不冲动,更显得高屋建瓴。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本该是此次良山策问的头名。
傅顺霖又回头看向了手中这一份顾延章的文章。
明明已经读过许多遍,可现在再看一回,还是觉得胸中血气激涌,无法自抑。
他闭上眼睛,缓和了许久,这才从那股悲怒又心痛,激愤又仇恨的情绪中稍微脱开出来。
第三十章 争抢
延州、顾延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傅顺霖把这五个字默默读了一遍,记下了其人姓名、来历。
这个不满十二岁的顾延章,所作的与其说是一篇普通的策问,不如说是一榜檄文,一份奏疏。
顾延章将大晋与北蛮数百年间的关系一一阐明,从历史、地理、国力、人情等等方面细述近些年两国纷争的数项主要缘由,北蛮的弱点在哪里,如何才能击溃,其内容之翔实、对策之可行,都让傅顺霖心惊不已。
这样深入文章,没有几十年的潜心研究,怎么可能写得出来!
傅顺霖毫不怀疑,若是有机会让刚刚调任延州知州,兼延路经略安抚使的杨奎见到这篇策问,在不知道作者年纪的情况下,对方会立刻想办法把顾延章调入麾下,协助收复延州,破击北蛮。而等到张榜公布之后,这一位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也会很快声名鹊起,别说在这小小的蓟县,哪怕是京城之中,他也会名噪一时。
这一篇策问,文法天然去雕饰,全为出自本心,到了文末,笔锋一转,层层推进,声声如诉如控,让人不由自主地随着作者所写心潮起伏,怒气盈胸,只恨不得冲上前阵,与他娘的北蛮对杀一场,方能血刃仇雠,为延州死难者雪恨。
他压下心中的情绪,把这一份延州战事的答卷递了出去,拿起另一份清鸣书院的策问卷子读了起来。
清鸣的策问与寻常题目不同,其中涉及困扰大晋多年的缺马之事,开头列了一些往年的数据,让应试者对比。
这顾延章的开篇却是迥异于众人,竟从一匹马所需草料、人力导引,计算大晋蓄养马匹所需占地、银钱,再论如今马匹所获收益,引而概之,推出只有放开马匹豢养,取消分摊制,引入商人,以朝廷圈养为主、商人豢养为辅,方可一举解决今朝的缺马问题。
这论调极为新奇,其中还举了延州马市为例,并以延州所辖领域及蓄马范围做比,倒显得合情合理,丝丝入扣。
看完这一篇马政的策问,傅顺霖忍不住拧紧了眉。因这答卷上引用了极为复杂的术算结果,他一时拿不准这是笔者杜撰,还是确有其事,便随手抽过桌上的纸笔。
他正要列数计算,却见一个眼熟的良山书院老师递过来几张纸,道:“不用算了,我让人寻了他的稿纸出来,运算都在此处,并无差错。”
傅顺霖也顾不得其他,忙接了过来,低头粗看一遍,只觉得头晕脑胀。
他是进士出身,却不是术科出身,虽然《九章算术》也是学过的,毕竟比不得那些在工部、钦天监任职的官员,一入宦海,早把那些个算筹之法扔到了九霄云外,此刻让他看懂这一环扣一环的推导过程,真个是头发都要吓得翘起来。
他快速往后翻,正要放弃,却忽见一个极为亮眼的文章开篇,论述走水防治之法,写得极为缜密详细,尤其文风有趣,举了许多逸闻趣事,便当做雅趣消遣也不错。
大晋走水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不仅京城每年大大小小走水无数起,便是这小小的蓟县,一到夏日,几乎月月都要就发一回大火。虽然县衙千防万防,究竟起不到太大作用。
寻常也有许多人想些走水防治之法,可条条框框,规规矩矩,让人实在没心情看下去,此时得了这一篇笔调诙谐的文章,傅顺霖不由得“咦”了一声,极有兴趣地往下翻看起来,刚看到兴味盎然之际,草稿竟已翻尽,文字戛然而止,下面没有了!
傅顺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反复找了找,总觉得会不会是自己拿漏了草稿,忽听身旁“轰”的一声,接着便是桌椅碰撞的声音。他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定睛一看,原来是几个阅卷的老师从后头觑看他手中答卷,却因空间太小,站坐不易,不小心推推搡搡,踢翻了一旁的椅子,又碰到了桌子。
许多德高望重的大儒都在屋内,失仪者连忙站了起来,整理衣衫,当做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傅顺霖心中哂笑,转头自己却不由得问起了刚刚那人,道:“怎的草稿似是少了一张?还是两张?”
那人道:“你也看到那防火之文了?我先也以为少了,后来一清点,原是没少,一共八张稿纸,全在此处了!”又咬牙切齿道,“不知他将来会入我院谁人门下,定要让把这一篇补全才行!”
傅顺霖顿生警觉之意,口中驳道:“怎的会入你良山,我清鸣墨义之卷他全中,策问又是上等,正该入我清鸣才是!”
那人便嗤道:“他全中的又不止你清鸣院的卷子,我良山的墨义,他也一般全中!再说策问,我良山出的乃是延州战事之题,他可是得了上上等!这顾延章出身延州,你说他会对哪一家更有好感?况且论起实力,呵呵……”
这一厢,蓟县县衙之中,良山、清鸣两院的先生闭门批卷,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好容易批完了卷子,两边人眼看就要为了抢学生打起嘴皮子仗来,而在县衙之外,被他们挂在嘴上的顾延章,却是全然不知道自己居然引发了这样一场震撼。
良山、清鸣两院的院考一结束,顾延章便如同解脱了一般,他回到家中睡了一个足觉,等醒过来,居然已经正午了。
季清菱早换了男童服色,坐在屋中看书。
顾延章洗漱一番,见了她这模样,不由得愣道:“今日又不出门,你怎的穿成这般?”
季清菱忙放下手中书卷,道:“顾五哥,你起啦!咱们吃过午饭,便出门去逛逛吧。”
顾延章先还没想起来,刚坐到桌边,接过秋月递过来的碗筷,忽的脑子里灵光一闪,忍不住拿那筷子尾巴一点季清菱的额头,笑骂道:“你个小促狭鬼!是不是要去考场门口守着,问别人今日考的什么策问?”
季清菱躲之不及,只得硬生生挨了他一下轻点,嘴里小声嘟哝道:“难得有机会见人吃纸,我就不信你不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