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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术全文阅读

作者:须弥普普     娇术txt下载     娇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八章 惊醒

    季清菱半俯下身,问道:“爹娘有没有教你,旁人喜欢的东西,不要拿?”

    张璧嘟着嘴道:“我娘同我说,要什么就提出来,大姐姐也说,看上什么,就告诉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一时有些头疼。

    她想了想,道:“若是旁的人看上了你娘同你大姐姐,要跟你抢,你伤不伤心?”

    张璧一脸的嫌弃,道:“旁的人怎么能同我比,又怎么抢得过我!”

    季清菱一时哑然。

    张璧又问道:“这是在哪一家铺子买的吗?能不能把这个给我了,我给姐姐再买一样的回来?”

    季清菱便这走马灯的来历同他说了。

    张璧登时沉默下来,他失落地问道:“那个大哥哥会做这么好看的灯,所以姐姐才喜欢他吗?”

    季清菱微笑地看着他,道:“是因为喜欢他,所以他做的灯好不好看,都喜欢。”又道,“将来你长大了,也会有因为喜欢你,所以不管你做的灯好不好看,都会喜欢的小女孩同你在一处。”

    换着从前,张璧多半已是发起脾气来,可被掳了一回,经过一场劫难,他反倒有些被扳正了,此时因是季清菱说的话,虽然不高兴,却也依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心中有些沮丧,沉默了一会,难过地道:“我要去睡觉了。”

    说着小腿蹬蹬地,便往隔壁的厢房跑去。

    早有他身边的仆从跟了过去。

    季清菱未曾养育过小孩,又哪里知道小儿这种莫名的心情,见有人跟着上去,便不再理会,坐在案前自整理规法不提。

    她这几日因是有正事,夜间思路更是清晰,不免熬得久了些,好几回过了丑时正才睡,今日早间天色还好,到了此时,天上升到一半的日头被乌云遮住,不多时,竟是雨雪交加起来。

    一时外头天昏地暗,狂风夹着雨雪。

    她写着写着,听着外边的风雪声,又见屋内屋外俱是阴暗下来,只觉这天气实在是太适合睡觉了,果然头一点一点的,便似小鸡啄米一般,终于忍不住,把手中笔搁在笔架上,转过头对一旁伺候的秋月道:“我歇息片刻,不用管我。”

    一面说,一面伏在案上,居然就这般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秋月上前轻轻把窗关了,生怕外头寒风吹着自家姑娘头,闹得伤寒,又捡了件褙子,给季清菱搭在肩上,这才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做起绣活来。

    她一片绿叶还没绣完,便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刚抬起头,却见一人大步流星朝门内跨,他身上披着一件大大的披风,上头犹带着冻雨与冰雪粒。

    来人一进门,便将身上披风脱下,朝秋月面前一扔,问道:“姑娘呢?”

    一面问,一面朝右边看去。

    秋月其实只得了对方淡淡一瞥,却是心中打了个寒颤,仿佛被什么利剑悬在鼻尖一般,她手一抖,差点连披风都没能接住。

    而那人压根没有等她回话,早朝里间快步迈了进去。

    秋月这才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来,过了好几息的功夫,终于回过神来,反手朝背后摸去,只觉得里衫已是被吓得湿透了。

    她这一厢心中还吓得扑通扑通直跳,外头松节已是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问道:“少爷可是在里头?”

    秋月连忙点头,往右边一指,又把手头的披风抖一抖,挂好,急急跟着松节走了进去。

    她此刻还有些发憷,走起路来,脚有些软。

    明明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少爷怎的变了一个人似的……

    像是一把才开了刃的刀,身上满是杀气,说句过分的,简直仿若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般,叫人看了心里头直打鼓。

    而在里间,顾延章站在桌前,正俯下身子看着季清菱的睡颜。

    她睡得正香,身体随着呼吸轻而微地一起一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担忧一般,那一双在顾延章心中最最灵动,睁开时亮若星辰的眼睛还阖着,下眼睑处,透着淡淡的青色。

    面色也不如从前红润了。

    顾延章忍不住跟着皱起了眉。

    他打量了一下桌面。

    砚台是打开的,里头的墨应该才磨好没有太久,便是边际之处也还湿润着,一枝沾饱了墨汁的羊毫笔搭在笔架上,而几张写满了字迹的纸张则是平放在一旁,似乎是在等着晾干。

    顾延章拿起那几页纸,将上头文字匆匆一扫而过,原来是一份大节之时整治街市的规法。

    他看着熟睡的季清菱,顿时忍不住有些生气起来。

    有多要紧?

    非要急得连觉都不睡了,来整这个吗?!

    松节与秋月站在一旁,见家中少爷的面色越来越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仿佛只要呼吸得用力些,便是犯了大错一般。

    顾延章深深吸了口气,将心中恼意压住,又把纸张放下,这才转身就着松节手中的盆巾洗了个手脸,又把外袍给脱了。

    “姑娘这几夜几时睡的?”

    他压低了声音问道。

    秋月垂着手,低下头,不敢说话。

    “好好的,怎的不叫她回榻上躺着,只这般坐着睡?”

    顾延章恼道。

    秋月更是不敢回。

    怎么回?

    顾延章心中直冒火,可秋月是季清菱的丫头,碍着家中小儿在仆妇面前的地位与分量,他也不会越过去直接教训,况且这事说到底只赖他自己,明明知道小家伙主意大得很,没有自己盯着,几个下人,又哪里能起得了什么用。

    他冷冷地看了秋月一眼,便转身回到桌前,不再理会旁的人,只专心看着自己那一个。

    季清菱犹在梦中,尚不知道此时屋里早多了一人。

    顾延章看了一会,还是觉得让她这般睡,十分不妥,待得醒来,不说旁的地方,腰身、颈部必然会不舒服,他迟疑了片刻,倾下身子,左手扶着季清菱左肋,右手托着她的腿窝,轻手轻脚地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他多年习武,咬咬牙,便是四石的弓也能拉开,抱一个季清菱,简直是轻而易举,只觉得怀中小人又软又轻,恨不得此时就给她再喂得重些。

    季清菱几乎是马上就醒了,她睁开眼睛,正要挣扎,便听得一道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是我,你且睡,无事。”

第一百九十九章 遮掩

    听得是顾延章声音,季清菱便是丁点睡意也不剩下了,她将头微微仰起,果然上头是那一张熟悉的脸,只是瘦了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五哥!”又埋怨道:“怎的回来不叫我起来!”

    说着双手扶着他的双肩,就想要脱开身来站下地。

    顾延章昼夜赶路,就是为了早些回来见她一面,抱一抱,亲一亲,哪里舍得放开,只将怀中人儿托揽得更紧了,低下头柔声道:“我带你回房,你且别乱动。”又补一句道,“我就想抱一抱你,你莫要乱动。”

    他风雨兼程,便是头发上都还沾着湿意,季清菱见了,哪里还说得出不字,只好把手环着他的肩颈,叫他抱得轻易些。

    见她这般动作,顾延章心都软了,不由自主地对着季清菱的额头轻轻亲了一口,问道:“你想不想我?”

    不待她回答,他便忍不住道:“我时时都想着你,回来的时候,好几次夜间梦到,好容易亲到了,一醒来,身边空荡荡的,总不见你,叫我急得心都痛了。”

    他说着傻乎乎的话,季清菱听了,也傻乎乎地伸出手去,帮他按一按胸口,抬头问道:“哪一处痛?如今还痛不痛?”

    顾延章摇一摇头,只含笑看着她,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

    两人说要回房歇息,抱人的那一位却是走一步,停一刻,被抱着的那一位也丝毫不着急,便走走停停地在这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傻话来。

    秋月方才被家中少爷那一眼同几句问话骇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转瞬之间,又听得同一个他在说那些叫旁人简直都听不下去的腻歪话,一时竟生出一种错觉方才那个,同此时这个,当真不是同一个少爷罢?!

    松节却是一门心思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自己是瞎的聋的一般,站得便似一株无人问津的小草,就是被人踩一脚,也连声音都不会发出来,只安安静静地顺势躺平了,等人走得远了,才摇摇晃晃地重新直起叶子来。

    再怎么慢,到底也只有几步路,然则等进了卧房,见了里间的床,顾延章的脚步立时便快了起来,他快步走到床边,把季清菱放到床榻上,拉着她的手,半晌不肯放,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似乎除却笑,再不会做旁的动作一般。

    两人互相看了许久,也没人去数时间,直到季清菱终于醒过神来,连忙坐起身来,问道:“五哥,你饿不饿?”又道,“我叫人给你打水沐浴。”

    顾延章此时哪有胃口吃其余的东西,可澡却是要洗的,不洗澡,连一个被窝都不好钻,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虽然现下不舍得,却还是要早些把尘土洗净了,才好一同早睡,只得道:“后头已经打点好了,我去洗一洗,一会就过来,你先睡一觉,在此处等我,不要乱动。”

    语毕,低下头去,贴着她的唇,轻轻擦了擦,这才心满意足地道:“你且暖一暖被子,等我回来一齐歇息。”

    季清菱乖乖点了点头,也不往里缩,只在那一处卧着,又把外衫脱了,果然一心给顾延章将他这半边睡暖了。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顾延章便带着满身的水汽回来了,他头发应该是擦过了,却依旧有些湿,走到床边,把被子一掀,便钻了进来。

    季清菱忍不住道:“怎的不把头发擦干了。”

    顾延章只是笑。

    心说:只是想早些回来见你,头发湿不湿干不干的,又有什么要紧。

    季清菱怕他转天要头疼,便坐起身来,顺手抽过床边盆架上的干巾子,道:“你且坐过去,我帮你擦干了。”

    一时果然给他慢慢擦起湿发来。

    擦着擦着,季清菱便觉得有些不对。

    “瘦了好多。”她颦着眉轻声道。

    顾延章此时心中哪里还有力气去管她说什么,只觉得身前这软玉温香,叫他脑子里空荡荡的,只想靠着搂了抱了,偏她又在给自家擦头,动弹不得。

    他一时有些埋怨起方才急于回来,没有把自家收拾好了才过来,一时却又觉得有小家伙给擦头,又乖又暖,岂不比自己动手来得好。

    他念头转来转去,一个大男人,为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在此英雄气短起来。

    季清菱把他头发绞得大半干了,忍不住道:“我去叫秋月来给你烘干了。”

    顾延章这才忙将她搂定了,道:“做甚要叫旁的人来,此处暖得很,不过几根头发,你我一处说说话,一会就自己干了。”

    果然往后靠在床头上,又将季清菱往怀里收了收,追着又问道:“你想不想我?”

    季清菱才不惯他,却是也跟着又道:“怎的瘦了这么多?”

    顾延章只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瘦。”一面把袖子撩起来,将季清菱的手抓到胳膊上,问道,“你瞧,没有瘦。”

    手下的臂膀肌肉遒劲,十分结实,然则便是瘦了,季清菱也辨不出来,只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莫要唬我。”

    顾延章低低一笑,轻声道:“怎么舍得唬你。”

    他餐风宿露了好些天,好容易到了家,初时乍见了心上人,只有心满意足,再无其余念头,可此时两人窝在一处说话,怀中又得抱着自家的乖宝,虽是隔着两层薄衫,也能推度出那衣衫下头的身体有多软多娇,让他脑子里那些个不干净的念头忍不住渐渐起了来。

    季清菱身上没有熏香,可她常年大量看书作文,不免沾着带着几分墨香同芸香,那香味其实极浅,混合起来,又跟着少女的体香,是一股清淡干净的味道。

    可奈何有人挨得又近,想得更是尤其多,只觉得那香味又甜又浓,直往自己鼻子里钻,还一路往下,引得他那该听话的地方也不听话起来。

    顾延章心猿意马,只觉得全身都热,偏那一处不仅热,还起来了,他怕吓着季清菱,一心想要调整一下姿势,可那地方那样大,翘得又高,怎生调都调不过来,叫他急得头上不禁冒出汗来。

第二百章 后觉

    季清菱还以为是房中热,便要把被子揭开,口中还道:“我去叫秋月把地龙给拦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延章此时只穿着贴身里衫,哪里敢给她掀被子,这被子一掀,什么都挡不住了,忙把她的手拉住,道:“无事,我方才被热水激的,一会便凉下来了。”又将她拘在怀里,一面去亲她的脸,一面把自家的腰往后退了退。

    季清菱并未想到这样多,听他说,果然就信了。

    顾延章怕她动来动去,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忙将这一阵子发生的诸多事情一一道来,本是为了转移小家伙的注意力,不想刚把陈灏举荐之事说了,就见季清菱的表情凝重起来。

    “怎的了?”他笑道,“难道心疼那从九品的监司一职,还是替我舍不得那转运司勾当差事的差遣?”

    又反过来安慰道:“不心疼,将来总有更好的。”

    季清菱却是连忙挣开了他的怀抱,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五哥,你推了陈钤辖的举荐,可他如今荐书早已交由马递驿传运送,按着你说的日子,此时多半已经到银台司了!说不准都已经到了政事堂中,哪里还追得回来,况且陈钤辖当真会去追吗?!”

    顾延章心中一惊。

    当局者迷!

    他当时手头事务实在太多,又一心想着如何推拒陈灏才会更好,却是疏忽了这一点!

    实在是太要紧了!

    送上去的荐书,不仅要通过政事堂的核批,还要被荐者亲自去京中呈交自家三代家状,由流内铨查验之后,其人官身、差遣才真正有效。

    如果他没有去递交家状,那三个月之后,批文便再无效力。

    此刻他已是对陈灏明言,自家要下场,不会去到京城,那等过了三个月,待得那批文失去效用,陈灏自然便没有损失那一个举荐之职,他怎么可能会多此一举,再着人去追回。

    季清菱道:“五哥,陈钤辖若是没有其余心思,他为何不先与你说过之后,再将那举荐之书,送往京城……”

    陈灏当真是无意的吗?

    是好事,又不是坏事,哪有必要瞒着人,偏要等举荐书送走了,到得半路,才同被荐者说的呢?

    这种极难得的好处,按着上位者的惯性,正该早早将该人寻到面前,同他说了此事,叫人知道领他的情,再将荐书上递才对,断无当事人反而最后得知的道理。

    季清菱的眉眼越发严肃起来,又道:“延州递去的荐书,又是同军情一并送上,十有**会有哪一位宰执来签书,换做旁人还好,若是签书的是范大参。”她认真地看了一眼顾延章,忧心忡忡地道,“五哥,若是签书的乃是范大参……”

    顾延章的面上也划过一丝忧色。

    拒绝陈灏的举荐,除了想要夺状元,也是为了不卷入范尧臣同杨奎两派的党争之中,可若是荐书递到了政事堂里,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范尧臣的耳目。

    如果是旁人批的,一个小小的从九品监司官,还入不得范尧臣的眼,也许不会在意,可若是他本人批的,见到举荐者乃是陈灏,此时无所谓,待得将来下场殿试得名,他难道不会去翻回从前的旧案吗?

    简直要命!

    偏偏这事全然无解,在陈灏将举荐书送出的那一刻起,已是成了定局。

    便是自己能够想到,也不可能叫陈灏派人去把荐书追回便是追得回,也不能开这个口,况且荐书已是走到半路,根本追不回来!

    顾延章深深吸了口气,抬头对季清菱道:“陈钤辖是有意为之。”

    他忍不住苦笑。

    季清菱也叹了口气,苦中作乐地夸道:“渡尽劫波,好事多磨,总归是五哥得了人的青眼,他才会如此行事。”

    此时再将此事来龙去脉撸一遍,其中内情便呼之欲出了。

    只要将立场放在陈灏的位子上,这举动简直在正常不过。

    在延州这个十年都出不来一颗文曲星的鬼地方,只要经注熟背,文才中平,想要过发解试便是易如反掌。

    顾延章是同陈灏论过文的,陈灏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想要辨别一个士子的才学高低并不困难,而顾延章在转运司中所经办的各项事务,以及慨然献产的决断,更是证明了他才干卓绝,心智果敢。

    虽然此时尚且年轻,可假以时日,再行历练一番,何愁将来不成大器。

    两党相争,靠的乃是势,这势是由权力与人力共同酝造出来的,对于顾延章这般的人才助力,陈灏除非是傻,才会放他走。

    只要早早发出一份举荐书,就能将自家看中的后进拉入麾下,何其简单,何其划算。

    虽然只是先发与后发的差别,可前者已是完全斩断了顾延章的后路,让他除却站在杨奎一派,再无其余选择。

    并没有丝毫慢待,从九品的监司官,转运司中勾当差事的差遣,无论拿去谁人面前,都不敢嫌弃这价码太低,便是顾延章自己来说,也只会感激。

    “不管是顺手为之,还是有意为之,都不重要了。”想通了前因后果,顾延章呼出一口气,道,“木已成舟,走一步看一步罢。”

    短短片刻功夫,他已是将心绪按平,低头见季清菱眉毛皱得死紧,忍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去,抚上小姑娘那两道漂亮的柳眉,柔声道:“难得回来,不去想这些无用之事,多思无益,徒增烦恼而已。”

    季清菱叹一口气,道:“也只能这样了。”又发愿道,“只盼签书的不是范大参才好。”

    顾延章笑一笑,把人重新揽回自己怀里,道:“管他签书的是不是范大参,只要将来立的功足够多,他能压我一年,能压我十年,难道还能压我三十年?”

    他心中已是有了成算。

    陈灏此举在寻常人看来,可能并不在意,可对顾延章来说,实在叫他如鲠在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他辛苦求官,并不是为了被人随意摆布的。

    也许于陈灏而言,只是心念一动,便顺手为之了,毕竟自家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子,也许有些能干,却还够不上堂堂一个钤辖特意去谋算。可是因为双方身份上的巨大悬殊,导致对方只是举手投足,便能叫他好好的安排,几乎全数化作乌有。

    他着实是认同不起来。

    道不同,只能想办法不相与谋了。

第二百零一章 羡慕

    且说顾延章同季清菱揣摩了半日陈灏心中所思,然而有一点,两人再想不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真正促使陈灏将那一份举荐书早早发上去的导火索,却是锦屏山中一役。也正是顾延章在山顶之上表现出来的临阵勇决,足智多谋,以及出色的指挥之才,才让他警醒起来。

    如果说从前营中献产叫陈灏知道了这人行事果决,当断则断,不为金银外物所囿;途中转运之能便体现了其人心细如发,排布得宜;到得锦屏山中,这突遭急变的机智与果敢,当阵指挥之才,已是让陈灏不能再忽视下去。

    这般勇武才智,只要能得一个进士出身,给他一个机会,日后会有何等能耐,便是陈灏也不好估量。

    此时不想办法把这良驹身上烙下印子,难道要等他到得京城之中,再在两派之间徘徊选择吗?

    置锥于囊,自会脱颖而出。

    自家看得出他的才干,难道将来范尧臣一众会看不出来?

    若不是知道这家伙已是早有妻室,他甚至想把自家侄女嫁过去,靠着婚姻之事施恩,既紧密,又合宜,更是毫无斧凿之迹。

    可惜这小孩从前经历颇为坎坷,竟早早结了亲,听说还是个毫无添益的孤女,今后在姻亲之助上,倒是吃了大亏。

    在陈灏看来,这顾延章小小年纪,哪怕再是聪明,也不过一个商贾出身,见识有限。

    见识与才能并无关系,后者可以天生,前者却是只能由所见所闻与周遭人事共同育成。

    那顾延章出身差,又遇着延州被屠,只得向南边逃难,以他的天分,虽是能习武习武,可想要接触到那等世家子弟才能有机会了解的朝堂之事,还是太难了。

    这对陈灏而言其实是好事。

    这等并无朝堂嗅觉的人才,自家想要摆布起来,至少在十年之中,还是比较轻易的。

    等他宦海沉浮,慢慢回过神来,两家的联系已是密不可分,对方不能也不会再轻举妄动,此后两边说开了,也不过是一笑置之的事情。

    有足够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顾延章这般醒目之人,又如何会记恨。

    如果他届时当真会记恨,也不值得自家上心了。

    心思如此狭小,又如何能成大器。

    况且一个后进,想爬到与自家比肩的位置,没有一二十年,不过是在说梦话而已,陈灏又如何会放在心上。

    可惜陈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顾延章虽然的确是个商贾出身,并无半点根基,也当真一路朝南逃难,可他却是就读与蓟县的良山书院之中,更是拜在大儒柳伯山门下。

    诚然大柳先生于做官之道并不十分擅长,可对朝堂并不陌生,顾延章得其衣钵,自然不会对政事全然生疏。

    而在陈灏眼中,顾延章那一个看起来毫无助益的,只有孤女身份的妻子,更是从小长于钟鸣鼎食之家,更有一个惊才惊艳,超凡脱俗的父亲,在其教导之下,季清菱虽是女子,却并不输于任何世家之中得以重点栽培的后辈。

    季安陆对朝政的敏感性何其敏锐,能历任三朝,数遭贬黜,却又卷土重来,笑到最后,岂是普通的重臣能够比拟的。

    季清菱哪怕只接到一丁半点,用来看穿陈灏这毫不掩饰的手法,也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夫妻二人虽是后知后觉,却好歹有了防备,只可惜了陈灏那摆得漂漂亮亮的一副棋盘,今后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再说西小院中,顾延章将此情按下,不再纠结,却是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将锦屏山中的事情细细说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惋惜,道:“可惜要临阵指挥,不得持弓上场,不然岂止才射死一个。”

    季清菱却是听得热血沸腾,她眼睛亮晶晶地,直直看着顾延章,道:“可惜我未曾生就一个男子,不然也能跟着五哥一并上阵杀敌!”

    顾延章听了,又喜又爱,只道:“不要紧,总有机会,我将你的份一起担了。”

    他一面说,一面纵容地看着自家的这一个,心中却是暗暗生出一股庆幸来。

    幸好生就一个小姑娘,不然他去哪里再找这一个乖宝来疼。

    季清菱已是再安分不住,她越想心中越是压不下去的激动,忍不住伏在顾延章胸膛上,道:“五哥,那可是野利荣利!”

    声音里满是羡慕,还有淡淡的,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的夸耀。

    “那可是野利荣利!”

    季清菱并不是养在深闺的小女儿家,她从前帮着顾延章整理西北战情,数年之中,从不间断地从各色邸报、杂谈、文书之中甄选出有效的消息,更是盯着往来的商队、镖队毫不放松。

    野利荣利虽然不算是北蛮之中什么大将,却也是青年一辈里出类拔萃的一员,她又岂会没有听过。

    季清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只觉得自家十分的与有荣焉,一双眼睛看着顾延章,连霎都不霎一下。

    顾延章从来都认为自家娇妻哪一处都长得无可挑剔,往日看那一双如秋水如星子的眸子,便已是觉得实在既灵动,又活泼,喜欢得不得了,如今这双妙目只看着自己,瞳孔的倒影之中除了自己,旁的什么都没有,其中更是溢满了叫他全身都要发烫的情绪。

    那情绪除却兴奋,还有满满的崇拜与羡慕。

    被心爱的女子这般看着,他只恨不得溺死在那眼波里,一了百了算了!

    顾延章只觉得自己心中滚烫,四处都热,那热气无处散,他只好把小家伙紧紧箍住,用力拥着她,一时竟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把她按进自己的骨血里,两人只做一人。

    季清菱半点都不想拒绝。

    她伏在顾延章的胸前,双手则是乖乖地环着他的腰,同他身体相贴。

    顾延章低下头,去寻怀中人的唇,噙住之后,情不自禁地吮吻起来。

    这一回他吻得同往日的全不相同,既热烈又绵长,半日都不肯放开。

    季清菱头一次被亲这样久,连换气都换得断断续续,两人呼吸相融,热乎乎的,熏得她从脸颊到颈项都是一片绯红。

第二百零二章 可怜

    季清菱先还努力适应,一面学着如何换气,等到感觉到顾延章好似想要把什么东西探进自家的唇齿间来,简直吓得连呼吸都不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那不是!

    她惊得全身都僵了。

    顾延章看着自家姑娘眼睛瞪得大大了,似是又惊又吓,却是撩得他忍不住低低一笑,堵着她的双唇不让她躲开,唇舌更是吮吻着她的下唇,吻得简直可以用认真二字来形容。

    无论是学哪一篇经注,他都从未这般小心翼翼又用心过。

    季清菱想要说话,却被堵得只能从鼻腔中发出一两声闷哼,想要往后退,可却被他箍得死紧,一时之间退不得,进不得,被他含着两瓣嘴唇,吻了个彻底。

    简直要被吻得懵了!

    从前的五哥的吻那样轻,仿佛蝴蝶扇翼,点在她的唇上,颊上,颈上,冠以柔情似水也不为过。

    可为什么才过了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似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一回的吻,又霸道又不讲理,却又同样的情浓,让人毫无反抗之力,还仿佛要把她烧起来一般,烧得她晕乎乎的,已是变成了一个傻姑娘。

    可惜还没有给傻姑娘反应的机会,顾延章的右手早已悄然之间由她的背部轻轻滑进了里衫下摆之内,往腰肢处探。

    顾延章的手热得发烫,没了那一层薄薄的里衫的阻隔,根本是肆无忌惮地贴在季清菱的腰间,烫得她全身一个激灵。

    季清菱再也忍不住,拼命地摇头想要躲闪,双手更是想要收回来将面前的胸膛给推开,她顾不得再多,张开嘴便要讨饶,可惜输在见识不足,双唇甫一张开,顾延章的舌尖便顺势而入,沿着探了进去。

    她本能地知道不好。

    几乎就在瞬间,两处舌尖相触。

    她发出了一声嘤咛。

    季清菱的声音是清扬悦耳的,如同泉水泠泠,干净又好听,她说话向来不徐不疾,可这一时,不知为何,这一声急促异常,并不嗲媚,倒似娇软中混着一丝半丝的可怜。

    顾延章贴她贴得这样近,把那声音听在耳中,只觉得自己脑中“轰”地一声,炸了开来。

    他再也把控不住,几乎是激烈地吮吸着季清菱的唇舌,像要将她吞掉一般,右手更是往小姑娘的腰腹处抚去。

    手下触到的肌肤那样柔腻细滑,跟自家的手比起来,好似是温的,又好似是凉的,可惜他脑子里如今只剩下一团浆糊,压根没有办法腾出力气来辨别。

    季清菱已是要急得哭了,那一只热乎乎的大掌在她的腰腹之处流连,叫她全身又酥又麻,这便算了,竟似要往上头抚去。

    眼见就要滑进亵衣了!

    两人本就都只穿了里衫,又亲热成这样,彼此衣带早就又松又散,季清菱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内裙仿佛有些滑落,前面半幅里衫更是被撩开了小半,小腹早露了出来。

    五哥的腿拦在自己腿间,隔着内裙,却依旧能感受到对方的腰腹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杵着自己。

    又硬又软。

    硬的是质地,软的是触感。

    季清菱当真要哭了。

    她从前身体不好,久病之下,自己也去钻研过医书,对男子身体少少也有些了解,又如何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而此时,那东西正贴着自己,微微地弹动着。

    她甚至能感觉到它的大小同形状。

    简直要疯了……

    她的头皮都要发麻了,全身更是紧张得痉挛,偏偏这身体已经十四,多少也长得大了些,此时下腹一阵发紧,有种莫名其妙地酸慰感划过。

    她被那陌生的感觉唬得连动都不敢动了,好容易缓了过来,连忙死命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一般,半点作用都没有,就在眼泪马上要掉下来的时候,顾延章却突然重重一吮,终于放开她的唇舌,喘着大气往后退。

    他将靠在床头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看过来的目光灼灼,面上的表情饥渴与餍足混杂。

    季清菱一滴眼泪挂在睫毛上,欲滴未滴。

    顾延章却是闭上眼睛,缓和了好一阵子,才把身上的**堪堪压住。

    他把手从季清菱的里衫中抽了出来,把她重新揽回怀里,俯下头去,将那一滴眼泪吻走,又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道:“不怕,清菱乖,是我……”

    季清菱的心还在砰砰乱跳,根本没有办法从刚刚那可怕的感觉中脱身出来。

    她不怕刚才的五哥,她怕刚才的自己。

    陌生的自己。

    顾延章已是又在她耳鬓间轻轻地吻了起来。

    这一回是安抚的,轻柔的,不带任何**的吻。

    “我们是夫妻。”

    顾延章柔声道。

    “只是亲一亲,抱一抱,我家清菱就要及笄了,是大姑娘了。”他哄道,“是五哥在抱着你,不怕。”

    他见季清菱惊魂未定的样子,只轻轻拍着她的背,又道:“不怕,只是抱一抱,不是圆房。”

    又温柔地亲了亲小姑娘的嘴唇。

    季清菱虽然还是有些怕,可抱她的人,当真是叫她从身到心都信赖着的,被哄着温存了半日,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在一副温暖的怀抱中,慢慢地睡着了。

    将小姑娘轻轻挪开,平放回床上,顾延章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翻身下床,罩了一件外衫,这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用了好几大桶刚打上来的井水,在隔间重新冲过一个冷水澡,他一面擦干身上的水渍,一面叹了口气。

    怎么办。

    今年才要及笄。

    再快也要等三年。

    难道当真要分床睡……

    几乎是立刻,他便把这念头抛到了脑后。

    三年那么长,如果分床睡,他怎么熬得过去!

    可三年那么长,如果不分床睡,它又怎么熬得过去!

    横也不是,竖也不是,简直是自己折腾自己……

    想着想着,顾延章越发地纠结起来。

    可一走出隔间,见到踏踏实实睡在床榻上的季清菱,他便再无犹豫。

    分个屁的床!

    同床睡,至少是痛苦又甜蜜;分床睡,却是痛苦又可怜。

    他才不要做独守空床的可怜虫!!!

第二百零三章 向往

    顾延章才冲过澡,初春井水本来微暖,放在屋中数个时辰,也早变得寒凉彻骨,他身上挟带着寒意,站在床边等了好一会儿,等周身的冰冷之气散得差不多了,才重新躺回了床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在身侧,季清菱睡得正香。

    他靠得近了些,细细看了一回娇妻的脸。

    眉儿弯弯的,虽是柳眉,却又不似寻常的柳眉,而是更浓也更黑,同她的性格一般,外头乍然看起来温柔甜美,其实里头却是坚韧不移。

    睫毛不长也不短,轻如蝶翼,微微往上翘,都要翘到他心尖上了。

    眼睛……眼睛闭着,可眼睑下头那一双灿然若星辰的眸子,哪怕重新投上十八回胎,他也一样忘不掉。

    被这样一双眸子看着,他除了想要微笑,其他的都不会了。

    鼻梁秀挺,真好看。

    嘴唇又丰又润,是淡淡的粉色,当真就像凤仙花瓣一样,只比那花瓣更柔,更轻,看得他……

    怦然心动……

    明明刚刚才被他吻过的时候,那两瓣唇是水光潋滟的红,似嫩红的虞美人的颜色,这才不到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又回到了淡粉。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凑上去轻轻地吻一口,叫那淡粉重新变回嫩红,眼见再往下一点点,便能亲到,却突然听得外头一阵吵闹声。

    顾延章坐直了身子,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这屋里的人越发不懂事了吗?

    客栈的屋舍隔音并不很好,外头的声音传进来,还隐隐约约能听到几句。

    是秋月,好像在同一个小孩说话。

    哪里来的小孩?

    顾延章等了一会,见外头声音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伸手抓过一件外衫,便要穿鞋出去。

    清菱睡眠浅,若是有什么声音,她很快便会被吵醒。

    他把外衫一拢,翻身下床。

    然而季清菱已经惊醒了。

    她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身体软趴趴的,因为没有怎么睡足,整个人都处于混沌的状态。

    顾延章连忙回过头,俯下身去,亲了亲她的脸颊,轻声道:“无事,外头有些吵,我去瞧瞧,你再睡一觉。”

    季清菱连忙抓着他的手,侧耳听了一下,道:“是秋月在同张璧说话。”

    顾延章一怔,讶然道:“谁?”

    季清菱揉了揉脸,把被子掀开,坐直了身子,解释道:“城中新来的张提举府上的小公子,叫张璧,玉璧的璧。”

    顾延章更是莫名其妙,问道:“哪里又冒出来一个提举?”

    季清菱笑道:“延州东路同提举,张待,听说才来没几日,从京城调职而来,本官乃是阁门舍人。”她知道顾延章十有**记不住张待,便是她自己,也是听了张瑚的名字才想起来的,便提醒道,“慈明宫那一位姓什么?”

    顾延章恍然。

    不过他还是有些记不太清,便问道:“是伯父还是从叔?”

    季清菱道:“伯父。”

    顾延章顿时心下了然。

    又一个来分功劳的。

    说不定还担负着监视的任务。

    一面想着,他心中盘算了一下保安军、镇戎军中数得着的人名,再算了算诸人麾下将士,门下门人、幕僚、亲友等等,忍不住道:“再来几个,杨平章的饼就要分不过来了。”

    季清菱虽然没有在阵前待过,却多少能理解顾延章口中之意,她也跟着叹道:“再来几个,杨平章就算咬着牙也只能硬挺着打回北蛮老家了。”

    分功劳的人越多,就意味着立下的功劳要越大,才能够分。

    杨奎如今与北蛮打了数年,虽然是赢多输少,可大胜却一役都没有,如今麾下人越来越多,抽调的援军也越来越多,如果没有开疆辟土之功,回到京城,说不得要被范尧臣一派如何攻讦,又会被御史台的那群食腐肉的乌鸦参成什么样。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有些担忧。

    杨奎身上的压力越大,打起来就越容易被逼得无奈。

    以大晋的国力对上北蛮,最后胜是肯定能胜的,只是胜成什么样子,却很难说了。

    胜得越大,延州同边境以后才会越安定。

    季清菱虽然知道历史,也知道将来的大概走势,却不清楚其中细节。

    如今成了此时的一份子,看到城池荒芜,百姓流离,自然也希望能叫杨奎早些赢,如果能把北蛮彻底打垮,就更好不过了。

    哪怕将来五哥再无那借以晋身枢密院的不世奇功,又有什么关系,比起来,定然是百姓的性命与国是的安定更为重要千倍万倍,全然不能相提并论。

    季清菱只是在延州城内看一回,已是知道杨奎这一仗不好打,顾延章在阵前协理过转运,自然更明白三军的压力有多大。

    然而这却不是他能左右的。

    只有身份越高,权利才能更大。

    越到此时,顾延章便越觉得官身与权势的重要性。

    想要做事,只能当官,想要做更大的事,只能当更大的官。

    他看着季清菱,道:“不会输。”

    季清菱点一点头,道:“我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她没有说出口。

    然而顾延章已是明白她口中的未尽之意。

    他定定地看着季清菱,几乎是用庄重的口吻道:“便是此回不谐,将来,最多等上三十年,总有回来报仇雪恨,平定边陲的那一日。”

    两人被逼得家破人亡,只能逃难蓟县,便是因为北蛮屠城。

    国恨家仇,唯有以血祭之。

    顾延章从来做多说少,此回起誓,尤其显得郑重其事。

    季清菱听得心中仿佛燃起了一道火焰。

    她回望着顾延章,眼中尽是信任与豪情。

    “好。”

    她道。

    在她投于此身的那一瞬间,在两人朝夕相处的成千个日日夜夜里,一切早不再是史书上的笔墨记载。

    史书上没有族叔,没有服役,没有献产,没有锦屏山之役。

    也许因为她的缘故,将来会有更多的事迹被改写,历史被改变,甚至也许本该有的状元,本该得到的诸多助力,都会不复存在。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五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胸怀家国,志在苍生,更是脚踏实地,跬步千里。

    当得大丈夫。

    比起历史上的顾延章,同她一起成长起来的这一个,在她看来更出色,也更坦荡。

    数年的相依相处,他的想法,她都懂。

    他要走的那一条路,她更是再明白不过了。

    穷则心怀天下,达则兼济天下,为苍生黎民开太平。

    她虽是女子,也心向往之。

第二百零四章 丢脸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已是十指相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季清菱轻声道:“衙门已是张榜公示,下月十八发解试。”

    顾延章心中算了一下时间,镇定自若地道:“来得及。”

    季清菱微微一笑,道:“我同五哥一同进学。”

    顾延章却是蹙起了眉。

    他重新坐回床边,认真地道:“清菱,以后不要再熬夜了。”

    季清菱有些讶然。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她右眼的下眼睑。

    虽然午间小憩了一会,可上头那淡淡的青色还是尚未褪去。

    他柔声道:“我知道你心疼我,可看着你这样疲苦,我……”他想了想,半日才吐出四个字,道,“寝食难安。”

    他顿了顿,又道:“你喜欢读书著文,可却不能拿自己来熬,你还这样小,身子都没有长好,觉就不好好睡了,叫我怎么能安得下心。”

    “从蓟县到如今,世上无论是谁,都没有我这般运道,这般好处。”他的目光深邃,眸子里的情绪浓得化都化不开来。

    并非感激,并非谢意,并非情爱,而是许许多多复杂的情感混杂在一起。

    他似乎把自己全然摊开,赤条条地站在了季清菱面前。

    从前的他也毫无隐瞒,可这一回,却是更彻底,仿佛把一颗心敞在了日头下边。

    “我从前有的只是你,如今有的也只是你,将来……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你。”

    “实在太好太好了……”

    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一句话,心中还有千言万语,却是不知从何道起。

    季清菱抿了抿唇,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懂。”

    她的心一下一下地跳,跳得仿佛比往日慢,又仿佛比往日快。

    “我也只有你。”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光阴百代,白云苍狗,人生逆旅,所有的不过彼此,而已。

    她想了想,也同样认真地回道:“五哥,我喜欢同你进学。”说着说着,面上便浮起一个微笑。

    这微笑在顾延章眼里,是带着甜味的。

    她道:“我每日早早睡,早早起来练武练鞭,早早同你一处读书进学,我晓得乖一点,你莫要拦着我。”

    他又哪里舍得叫她不开颜,只点一点头,“嗯”了一声,又道:“我叫你起来练鞭。”

    两人手拉着手坐在床上,彼此都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小孩的哭闹声。

    这哭声顿时打破了两人之间那黏稠的氛围。

    季清菱连忙坐到床边,要穿外衫。

    顾延章却是拦下她,道:“我去瞧一瞧。”又问,“提举府上的小孩,怎么跑到我们家了?”

    季清菱道:“上元夜我出门观灯,路上救下来的,他当时差点被拍花子的掳走了。”

    又三言两语简单把当时情景说了,还把后来同张家来往的事情也说了。

    顾延章问过了那张璧的性子,这才捏捏她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果然拢了拢外衫,整了整头发,便走了出去。

    刚推开门,便见秋月拦着一个三寸丁,正要哄他走。

    那三寸丁看起来又矮又小,果然是几岁大的熊样,长得倒是粉搓玉琢,白白净净的,可惜脸上挂着两条泪,鼻子上还淌着一条鼻涕,正哭得稀里哗啦的,口中还道:“姐姐不见啦……”

    他一面哭,一面抽抽噎噎地说话,口中含含糊糊,颠三倒四的,什么姐姐,哥哥,一通乱喊。

    秋月劝也劝不住,哄也哄不走,正急得满头冒汗,忽然听得后头开门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回过头。

    果然自家少爷正一手推开门,皱着眉站在门内。

    张璧还待要哭,听得门响,原以为是季清菱出来了,忙止了哭,抬起头就要喊人。

    不意半丈开外,那一扇门里站得不是温柔体贴的姐姐,而是一个正面带冷意看着自己的男子。

    张璧才多大,小小的个头,从下往上看,只觉得门里那人高得吓人,身上还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十分可怕。

    小孩虽然不懂事,可却最为敏感。

    张璧敏锐地察觉到了面前这人不好惹,下意识地躲到了秋月的身后,却又怯怯地伸出一个头,看着门内之人。

    顾延章才从战场归来,又指挥兵卒杀了数百人,说是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也半点不夸张。他刚回来时,一个眼神便吓得秋月动弹不得,此刻并不自知,只以为自己淡淡扫了一眼那小孩,不想早把张璧吓得寒毛直竖。

    顾延章将半条腿踏出门,只一动,在那小孩眼中,便似山岳倾颓一般,唬得他连哭都不敢哭了,一条鼻涕长长地拖着,想要抽泣一声,竟是硬生生被他自己给压住了。

    “你是张璧?”

    顾延章问道。

    他的口吻便似同成人说话一般。

    张璧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自己有点发抖,勉强应了一声。

    顾延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听说就要五岁了?”

    不待张璧答话,他便又转向秋月,道:“提举府的人呢?照顾他的,怎的一个都不见?”

    秋月忙道:“都在门口,小孩子闹性子,说要进来,偏姑娘在休息,其余人都被拦下了,只他一个溜了过来。”

    她其实已是说得十分委婉。

    提举府的下人知道礼仪,季清菱在休息,他们便不好进二门,可这张璧却是人小不懂事,硬生生闯了过来,众人也不好拦。

    顾延章点一点头,走出门来,把门重新掩上了,走到那张璧身旁,道:“走罢。”

    张璧连动都不敢动。

    顾延章又道:“走罢,带你回去。”

    张璧两条眼泪挂在面上,一张小脸哭得湿漉漉的,心中一万个不情愿,可那脾气却是怎么都不敢发出来,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顾延章当先走了两步,转过头,见他还没跟上来,眉毛不由自主地蹙了蹙。

    张璧的两条腿像是有意识一般,跟了上去。

    “都五岁了,这样大,哭得还跟个两岁小孩似的。”

    顾延章看了张璧一眼,淡淡地道:“提举府里头出来的,祖宗还是节度使,竟不知道男子流血不流泪。”

    张璧自幼聪明,怎么可能听不懂面前这人的话中之意。

    他只觉得一股热气冲上头脸,自己的脸当是红得像京城瓦子里耍弄的猴儿的屁股一般了。

    虽然此时不到五岁,可张璧却觉得,当是再不会有这时这般丢人的了。

第二百零五章 虚君

    目送顾延章出了门,季清菱在床上滚了好几回,怎的都再睡不着了,她想一想,索性打铃把秋月叫了进来,梳洗妥当,带着秋月、秋露两个丫头去收拾书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下月就是发解试,顾延章已是回来了,书房里头少不得要照着两个人来归置。

    方才一应整理好,厨房过来说话,问几时开晚饭。

    正好此时顾延章从外头回来,两人便好生吃了一顿饭,到得晚间,果然一并坐在桌前看书作文。

    次日顾延章去得州衙之中,缴过文书,身上再无差遣,终于无事一身轻,回到家中一心温书不提。

    也不知道他在送人回去的路上又说了什么,自这日起,那张璧却是不再出现,而是销声匿迹了很长时间,只提举府的礼赠却是不曾断过。

    季清菱特意问过一回,顾延章却是不以为意,只道一句,小孩子,激一激就好。

    从此顾延章每日早起晚睡,季清菱则是早起早睡,两人果然一齐专心应对发解试。

    他二人闭门读书,锦屏山下的阵前战火却是纷争不休。

    保安军、镇戎军正面对上了北蛮,数次大小战役,有赢有输,双方仍在对峙之中。

    延州城偏居后方,虽然城中上下均是有些紧张,可因得大军驻扎在前,又有杨奎坐镇,倒是没有引起什么恐慌。

    便在这般的氛围之中,距离发解试的日子越来越近。

    而在千里之外,京城里,春风吹面不寒拂杨柳,沾衣欲湿落杏花,却是依旧一派风和日丽,太平时光。

    这一日正午,崇政殿内重臣议事完毕后,纷纷告退。

    参知政事范尧臣被天子单独留了下来。

    早有小黄门把御座上赵芮手中的一本奏章接过,递给了范尧臣。

    “这是范卿昨日签书的奏章……”赵芮的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臣记得。”只稍微翻了一下,不待天子把话说完,范尧臣便回道,“乃是延州都钤辖陈灏的荐书,举荐延州城布衣顾延章为官。”

    这一份奏章,他记得非常清楚。

    是延州都钤辖陈灏,也是杨奎麾下的死忠,递上来的荐书。

    签书的时候,他特意看了两遍,这才批了一项,否了一项。

    范尧臣稍稍停顿了一下,恭声问道:“不知陛下意下有何不妥?”

    赵芮有些头疼。

    范尧臣虽然只是参知政事,在政事堂中算不得官阶最大的,可他多年来权理朝政,比起年迈的首相王宜,虽然比他官阶高,却只会叫苦的孙秦来,在朝中的分量、在他赵芮心中的分量,都无疑要重上太多。

    而另一厢,杨奎在枢密院中,也一样是重之又重的存在。

    两人都是大晋朝中的肱骨之臣,却也是当前朝中斗得最是厉害的两派核心。

    如今杨奎去了延州,两相隔开,已是好了许多,数年之前,两派人斗得你死我活,朝上几乎无一日不吵,就要到了有我没他的地步。

    好容易把杨奎派去了延州,自然也是因为北蛮屠城,兵事急重,然而在赵芮心中,却也不是没有将两人隔开的意思。

    闹得实在是太厉害了!

    没有哪个皇帝希望朝中每日吵得无法正常运作。

    可赵芮却是有苦难言。

    杨奎与范尧臣斗成这样,可以说泰半都是他这位天子的手笔。

    赵芮虽然性格优柔多疑,比不上前几名在位的祖先出色,可毕竟也做了二十余年的皇帝,旁的不能说有多厉害,这异论相搅的权术,却是继承了十成十。

    大晋虚君实相,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此时有一种说法,叫做“天下治乱系宰相”。

    还有一种说法,叫做“镇抚中外,安靖朝廷,使百官皆得任职,赏罚各当其实,人主垂拱无为,以享承平之福,此真宰相也。”

    事情都让宰相做了,天子做什么?!

    天子自然只能垂衣裳而天下治,不下席而天下治!

    到得此时,赵芮依旧还记得,自家刚刚临政的时候,当真是夙兴夜寐,只差把垂拱殿做了寝宫。

    而当时的老相傅毕是怎么跟自己说的?

    “政务多出亲批,若事事皆中,亦非为君之道。脱十中七八,积日累月,所失亦多。”

    当皇帝的亲自批阅政事,全对了,还要被臣子指责非为君之道?!十中七八,便要被臣子指着鼻子骂?!

    做皇帝,要当臣下的来教吗?!

    可又能如何呢?

    他乍然亲政,从小到大长于宫中,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郊外祭天。

    然而朝中那些个重臣,哪一个不是外任数十年,踏遍大半个大晋舆图,斗过胥吏,治过刁民,个个进士出身,人人文武双全,一杆笔能把死的写成活的,把活的气成死的!

    说句难听的,他们就是拿话来哄,自家也辨别不出真假。

    况且大晋向来讲究“祖宗法”。

    何为祖宗法?

    同前朝不同,这不是开国皇帝亲手订立,颁行,要求子孙遵守的规法,而是由一系列先帝故事、习惯、故典组成的非成文宪度。

    这所谓的故典与惯例的整理,不是别人,正是士大夫群体。

    做臣子的来写皇帝要遵循的祖宗法,能写成什么样子?

    赵芮的爹,在即位几年后,也只能对辅臣言说:“军国之事,无巨细必与卿等议之,朕未尝专断,卿等固亦无隐,以副朕意也。”

    何等低声下气。

    此时的诏书,虽然都是以天子的名义发出,可原则上,起草却是都要经过宰相所辖的中书舍人之手,天子不过是照理批准而已。

    而以天子名义发出的诏书,必须有宰相的副署,才得以成为正式政令,否则,没有三省施行的,都没有任何效力。

    立国之初,因为三位宰相同时辞相,太祖皇帝打算任用新相,由于没有宰相副署,天子打算从权,亲自签署,却被他选中的新相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此有司职尔,非帝王事也。”

    大晋立朝上百年,十多位皇帝,到得如今,被士大夫拱上神坛,塑造成垂范后世的,不是开国皇帝太祖,不是在位期间拓土开疆的神宗,却是资质平庸的仁宗。

第二百零六章 眼熟

    为的什么?

    不过是因为仁宗皇帝“事无大小,悉付外廷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是告诫在位皇帝,不要多管,不要多说,好生“垂拱而治”!

    可哪个皇帝愿意被臣子当做摆设?!

    哪个皇帝愿意像仁宗一样,得这样一个评论“仁宗皇帝百事不会,却会做天子。”

    这在臣子眼中,在百姓眼中,也许算得上是褒奖,可在皇帝眼中,却是悲哀。

    是以大晋的天子,便开始把异论相搅这一套手法,渐渐发挥到了极致。

    你们不是要权吗?

    给你们。

    可要给谁,却是我说了算。

    张三弱,便给张三,我再站一站李四。

    李四弱了,再给李四,我再站一站张三。

    以臣治臣,使得朝中始终维持着三七或是四六开的势力分派,只要皇帝一个小小的倾斜,便能变回五五或者六四、七三,轻易撬动局势。

    赵芮这一套法子,自继位十来年后,几位老臣次第告老,便越发玩得熟稔。

    可玩着玩着,总会玩脱。

    异论相搅,异论久了,便会成为派系,便会有抱团,也自然而然的,会成为党争。

    平时还不怕,不过是吵一点而已,可一旦遇上了军国大事,看着殿下的重臣不是为了朝政国是而鞠躬尽瘁,却是为了党派之争而吵闹不休,赵芮当真是头疼欲裂。

    此时此刻,看着范尧臣恭恭敬敬,却又在装傻的姿态,赵芮只得点破道:“我看范卿准了官职,却是否了差遣,不知有何缘故?”

    范尧臣抬起头来,看着赵芮,理直气壮地道:“依制度,依故事,未及二十五岁,不能得差遣!此乃祖宗之法!”

    不是有功名在身者,年龄不够二十五岁,便不得有差遣,这确实是朝中通行多年的任官制度。

    毕竟大晋立国已是上百年,高官勋贵都能靠着功绩荫庇后代,有些权贵之后,最小的甚至七八岁便能得官,若是给这些个小毛孩差遣,朝廷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听得范尧臣又搬出了祖宗之法,赵芮甚是无奈,他阐明道:“当日杨卿前去延州,朕已是给了特许,有立大功者,无论身状,可以得朕特旨,许以差遣。”

    范尧臣的面上却闪过一丝怒色,他上前一步,道:“不知陛下所谓大功,指的是甚功劳?”

    “那顾延章乃是一介布衣,商户出身,堪堪将满十八!”他一面说,一面将手中奏章一张。

    虽然知道与自家隔得甚远,皇帝必定看不清这奏章上头的字迹,可范尧臣还是把那奏章抖了几抖,指着其中几行字,高举起来,对着赵芮高声道:“陛下,甚时献产也能得差遣?!甚时跟着转运司协理转运也能吃好处?!甚时拿着百具神臂弓,以逸待劳,杀掉区区数百北蛮,也算得上大功劳了?!陈灏此举,将三军将士置于何地?!将我大晋军中好儿郎视为何物?!”

    他一面说,一面横眉倒竖。

    “臣不过想给那陈灏面子,看在他在杨平章麾下任职,不想叫他丢了脸面,是以才没有多做批示,不想却惹得陛下亲自过问!”

    “他陈灏若是只是给那顾延章求官,便是求个正九品的官身,臣也不会否决,毕竟该人献产确有其事,数量之大,产业之丰,古往今来,前所未有!可这却不能称为其得差遣的理由!”

    老臣往往放肆,先帝还曾经被宰相当面训斥,骂起性来,宰相将唾沫星子都飞溅到天子脸上,此时范尧臣还算给了赵芮面子,虽然声音大,口水倒是没有溅过去。

    “今朝特例,明朝特例,当真有大功劳,特例也就罢了,这等来混功混绩的,也能得陛下特批,从今往后,谁还能把朝事当做己事,这是寒天下有志之士之心!还请陛下慎考!”

    范尧臣的声音又高又尖,听得赵芮耳朵里边嗡嗡的,头都要大了。

    他哪里不知道,这根本不在于那姓顾的布衣的差遣,也不在于其人功劳,不过在于举荐之人的姓名而已。

    其实不过一个小小的从九品监司官,不过是个转运司的勾当差事,无论如何,都够不上叫他堂堂天子过问的程度。

    赵芮之所以单独把这一份荐书提出来,不过是因为杨奎奏章中的诸多抱怨而已。

    求援兵,只得了广南、荆湖等地的老弱病残,求辎重粮秣,三催四催到不得阵前,究竟是什么原因,难道杨奎会不知道?

    除却各地各有心事,不过政事堂中有人作梗而已。

    他离京城远,没法跟范尧臣当面拍案,却能给赵芮写奏章。

    今日一份,明日一份,又有阵前战情,好叫天子知晓,多少回就要大胜,偏因援兵不得力,害得功亏一篑,多少回眼见便能追击,只是辎重不谐,倒叫蛮兵跑了个干净。

    杨奎所述,赵芮信一半,不信一半。可他所言之苦,却是不虚。

    平日里两派斗上天,赵芮也只会冷眼旁观,可这一回碍于国是,他却不能再袖手了。

    便是要斗得你死我活,也要等杨奎把北蛮打完,回来之后,想怎么闹,再怎么闹!

    此回特意把这一份荐书拿来给范尧臣看,便是以此为引,敲打这位大参。

    “杨卿阵前厮杀,殊为不易,如今钱粮援兵皆是难得,人才亦是难得,听得他上回奏章所言,请调一批神臂弓,足足走了大半年,才从京城去到延州。”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范尧臣,道,“范卿,国是军事,皆是要事,你可要多盯着些。”

    范尧臣闭了嘴。

    虽然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天一夜,告诉天子,神臂弓到得慢,同他并无关系,乃是转运司失职,钱粮援兵更是别家之事,政事堂样样都批得极快。

    可他却更是知道,赵芮如此说,其实是摆出了一个态度。

    闹得够了,要收敛些了。

    彼此都不是傻子。

    范尧臣想了想,脑中整了整思绪,拱一拱手,这才同天子逐条解释起来。

    等到过了未时,他才踏出了崇政殿。

    到得此时,自然那一份荐书,便再无人理会。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从九品监司官而已,得不得差遣,无论是赵芮,还是范尧臣,都没有放在心上。

    当日下午,自有黄门取了天子桌上的奏章,发回下去。

    陈灏那一份荐书上的签书,自然也没有更改。

    延州布衣顾延章,只得官身,并无差遣。

    还得了范尧臣的眼熟。

第二百二十七章 解试(上)

    日近西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锣声早早便响过九道,考院之中的卷子也早已收完,李劲踉跄着迈出大门,木着脑子走了片刻,硬着头皮地拐到旁边的小道上。

    他伸出手去撑住离自己最近的树,哆哆嗦嗦地靠在了树干上,抖着手脚蹭滑着坐在了地上。

    作为简州人士,延州一复,他只观望了几日,便立刻收拾行囊,变卖家产,带着妻儿迁了过来,不为其他,不过是为着发解试而已。

    他十五岁下场,到得如今,已是足足考了九次,家中便是略有薄产,也被这年复一年的寒窗苦读给磨得七七八八了。

    简州是小州,自然比不得江南诸州文气浓厚,更比不得蓟州京城人才济济,可想要过发解试却也殊为不易。

    犹记得上一场考完,有好事者去打听过下场人数,并取士人数,赴考一千二百余人,最后不过取了六人而已。

    相当于二百人多人当中,才能有一个得以参加省试。

    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这些年中除却读书,自是什么都不会的,家中靠着些祖先留下来的产业过活,或租或卖,到得如今,已是不剩下多少,若是再没个出路,别说自家儿子将来无产可继,便是他自己,再过上几年,说不得都要无米下锅了。

    李劲自觉自己是有才的。

    在州学之中,他原本是出类拔萃的那一拨人,十五岁下场,当次便过了发解试,只是后来进京省试失利,将他打击得足足有年余功夫无心向学,等到好容易缓过来,下一场发解试自然是没有考好,意料之中地未能通过。

    其后,他仿佛被上天故意捉弄了一般,数次下场,开始还每两三回中有一回能过发解试,可一过了三十岁,便再未能通过了。

    李劲一直没有说亲,本来以为顺利的话,也许一两场,最多三四场,自家便能高中进士,到时入得京中,被哪一位贵人榜下捉婿了,登时得力的岳家有了,如花似玉的夫人有了,青云之路自然也有了。

    然而世事难料。

    自己的脑子,自己清楚。

    他年轻时有多少自信满满,年过四十之后,就有多少惴惴不安。

    往日背上三四十遍,就能熟记于心的经注,一过了四十,就是背上三四百遍,也始终模模糊糊,像是心上被糊了一层细纱,迷迷蒙蒙的,再不复往日通透。

    几年前,他爹娘一年之中先后过世,叫他似是当头被打了一棒。

    自家已经年近四十了,再这般苦苦耗下去,中了还好,若是中不了,难道叫李家的血脉,便自自己手上断绝了?

    他只得厚颜求了家中伯母,为自己说了一桩亲。

    年近四十,身无功名,家中产业已被开销得七七八八,这般条件,自然说不到什么好亲。

    幸而新妇虽然不过是个农家出身,倒也长相周正,性子温柔,打点家务,绣花种地,样样来得,见他日日在家埋头苦读,不事生产,并无半丝埋怨,更重要的是,成亲一年,便给他生了一个小子。

    拖家带口,有了后,李劲自然不能再像往日那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更是再不能由着性子来了。

    然而他读了这些年书,连个出身都没有,也无一技之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咬了咬牙,打算再给自家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这回下场,再无后续,便另辟他路,至少不能让一家子饿肚子,更不能只指望妻子做工补贴家用。

    便是此时,延州城复的消息传来,没过多久,他便从路过的商队口中得知,延州发了招贤令。

    边城新复,自然要招徕人才,只要去了,半年之后,便能拿该地户籍。

    李劲先还未想到,与同窗谈起,对方却半开玩笑说了一句,道:“延州城地又偏,文气又薄,得了杨平章过去,又许诺户籍,若是明年请开恩科,怕是能取上许多人,比起咱们在简州这般辛辛苦苦读书,还是人家好可惜那一处太乱,战火不休的,有得命去,未必有得命回,不然我倒是想去考一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多少人日日夜夜挑灯苦读,便是为了那一个进士身份!

    延州地偏,又是才复,得了杨平章在那处坐镇,他亲自向朝中请开恩科,取的名额肯定会比往年多。

    那一处文气本弱,名额一多,机会便多。

    自家在简州中不了,难道在延州也中不了?

    如果在延州还是中不了,那便当真要另寻一条出路了!

    趁着此时人人都怕战事,富贵险中求!

    拿定了主意,李劲便变卖家产,果然带着妻子同才三岁的儿子来了延州。

    他在城内赁了一处屋子,在里边埋头苦读,妻子则是一面照顾儿子,一面绣些荷包、手帕,种了点菜地来补贴家用。

    这一回他孤注一掷,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来了延州应考,心中期望与紧张,可想而知。

    前二日还好,他自觉答得并不差,可最后一场,一见到那策问的题目,他便懵了。

    “……城复一载,多有烟火盗贼、流民荒地……”

    “……以所闻见而言之……”

    竟是向士子询事,考查一州一城的详细治理方法。

    发解试由各州各自出题,一般主考官不是录事参军,便是通判,不同州府所考的内容往往天差地别。

    可李劲考了数十年,也收集过其余州府的发解试题,少有见到这种题目。

    比如简州的发解试中,一般都是引经据典,抽取某一段文义,让士子引而论之。

    来到延州之后,他也特意打听过,把往年延州城的发解试题都拿来研考了一回,只觉得同简州相差仿佛,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谁又能料到,这一年的会考得这般偏门,这般细致?!

    如果只是考治理之法,那就好写,总而概之,再分列几个论点,套用几个圣人言,又借几个名臣的典故,结尾升华一回,细细琢磨了文笔,写一篇花团锦簇的文章,这便妥了!

    可题目之中列得这般细,“烟火盗贼、流民荒地……”竟要考生一一对应,给出确切应对之法!

    这要怎么写??

第二百零八章 解试(中)

    防火防盗,除却教化民众,使其多羞耻之心,知道德,多谨慎,多巡视,难道还有其余办法?

    若是知道好法子,大晋又怎的会有如此之多的烟火之事层出不穷,禁之不绝?!

    还有流民荒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流民难治,世人皆知,荒地难理,众所共睹,遇上这些个难题,便是那等名臣良相,都要为之头疼。

    能有那本事,他便不坐在这考院之中答卷,而是站在崇政殿中同天子一齐论政了!

    这当真只是一州发解试中的策问题吗?!

    然而既是出了这题目,便是再觉得奇葩,也不能不作答。

    李劲瞪着眼睛,等好容易恍过神来,已是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他看那题目,顺读一遍,倒读一遍,通读一遍,细读一遍,读来读去,脑子里还是空荡荡的,只得胡掰了又乱掰,高谈阔论,引经据典,把能想到的都写了,又细细整理了一番文笔抬头一看,日头都落到一半了,慌忙把文书誊抄一遍,只抄到一半,外头锣声便响了起来,早有人来硬邦邦地收卷。

    写到后头,李劲的手都抖了,可惜还是没有抄完,后来收卷的来抢卷子,他怕撕了自家的答卷,只得哭着看着那人把卷子给缴走了。

    下了这样多回场,到得后头,几乎是一场不如一场,今次居然连策问都未能答完,这叫他有何脸面回家,又如何面对下半辈子。

    发解试三场三日,全考下来,早已累得人要脱一层皮,况且最后一场又遭了这等噩事,他满脸是泪,硬顶着一口气出了考场,才靠在树上,就觉得自家浑浑噩噩,头通脚软,恨不得此刻天塌下来,把自己砸死,便不用再去想事情。

    他昂着头,眼睛睁着,却是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了,眼泪鼻涕更是一齐往下流,一刹那间,似乎有片刻功夫,整个人都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劲迷迷糊糊的,只觉得身体随着什么东西的行进而微微颠簸着,身下似乎有什么软软的垫子,额头则是搭了一条湿巾,凉凉的,十分舒服。

    他睁开眼睛,头上是矮矮的车盖,左边是一方小桌,上头放了茶壶、茶杯,恰恰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叫他看不到另一边有什么,下头是车轮滚动的声音,外头更是听到稀稀落落的叫卖。

    有人喊:“收摊了,五文便宜卖!”

    原来自家果然没有死。

    原来过了这样久,竟还没有到宵禁……

    一时之间,李劲说不上心中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刚想说话,可声音好像刚好被一口痰堵住,没有发出来。不过他此时五感已回,只听得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男一女在说话,那男子声音听不出年龄,女子却是不大,声音清泠,最多十来岁的样子,貌似正在讨论这一回的策问!

    不由自主地,李劲便把自己将将离席的背重新靠了回去,装起睡来。

    那一个男子道:“策问问的烟火盗贼、流民荒地,询治理之道,听说今次锁院锁了好几个,也不晓得谁出的策问题,问得又细,又只给五页纸,真要展开写一写,都填不下。”

    语气十分从容。

    一瞬间,李劲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都喘不过来!

    什么叫只给五页纸?!他只写了三页,就无从话起了!

    还没给他缓过来,就听那一个十多岁的女子道:“烟火盗贼、流民荒地?听起来倒像是郑通判的手笔,他性子是这种爱另辟蹊径,好显出自己与众不同的。”又问,“引题是什么?”

    那男子把引题说了。

    引题不长,却也不短,足有二三百字,此刻叫李劲说来,恐怕都只记得大概,许多细处早忘了,那男子却是复述得清清楚楚。

    莫名的,李劲就觉得这男子口中说的便是那考卷中所印的,怕是连语助词都没有错漏。

    过目……不忘吗?

    李劲心中有些别扭。

    三十年前,他也是脑聪心灵,二三百字的引题,读上三十遍,虽然不能说分毫不差地复述,却也能还原得七七八八。

    他还在对比这自家与那男子的记忆力,不妨却听得那女子又道:“流民荒地还罢,这烟火盗贼,难道不是考官想要听你们夸一夸城中坐镇的那一位吗?”

    她语调轻松,还带着笑意,叫人听了十分舒服,只想听她多说几句。

    幸而没有叫他等多久,那女子便又继续道:“烟火自上一回顾……在衙门中被闹成那样,街口又行刑了一位,虽然仍有七起八伏,比起去年下半载,却是少了大半,再那盗贼,上元夜张璧丢了一遭,张提举同他家大公子,带着近千兵卒,把延州城都翻了一遍,虽然没找出儿子,倒是抓了不少拐子,也救了许多小儿,算是歪打正着,使得风气为之一肃了。”她顿一顿,又道,“按郑通判往日行事,这几桩不提出来说一说,叫大家好生夸一回,他是不得开心颜的。”

    “倒是那流民、荒地治理要好生整一整。”那女子又道,“五哥,你是怎生答的?”

    原来是兄长吗……

    那样的话,那男子想来也有二十来岁了罢?

    “待得回去,我将文章重新誊写一遍,再给你看。”那男子笑道,声音之中带着几丝纵容。

    “也好,我也写一回,到时咱们比一比!”那女子也笑道,“叫人带回去,就说两份都是你作的,请大柳先生评点一回,究竟孰为更佳。”

    两人说说笑笑,又开始谈论起流民治理,荒地还主复耕来。

    听得一个女子居然在此不自量力地一一点评起发解试的题目,李劲本只想发笑。

    这只是发解试而已,又不是省试,又不是殿试,哪里就到了要拍马屁地步了?

    可听着听着,忍不住细细回想,越想越觉得心惊。

    如果按照那女子的思路,只将延州城内治理烟火盗贼的法子简述一遍,再行夸赞,再重点论述流民荒地治理之道,这一篇五页纸的文章,果然可以写得美轮美奂!

    他虽然不知道流民荒地该当如何治理,可不会做,却不代表不会听,不会分辨。

    从那男子复述策问题,到得那女子说话,其中不过短短数息功夫,她竟然能把对策理得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如果不是听得清清楚楚,又确信往朝往代之中,确实没有哪一位名臣写过类似的文章,他都要怀疑这是她才看了谁的良策,用来现学现卖!

    李劲不知道这女子所言当真应用到实策之中,究竟能不能当用,可他却知道,这东西拿来唬人,已是太足够了!

    为甚自家没有在开考之前听到这一番话!

第二百零九章 解试(下)

    李劲尚在懊悔,却听得那男子又道:“若要论文章,自然是你写得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男子口吻实在太过坦然,仿佛承认自己不如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还是他妹妹,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情一般。

    只是他这一句,跟之前说话的语调全然不同,尤其是最后那半截“自然是你写得好”,陡然之间,声音就低了三分,却又带着十分的温柔,听得李劲着实有些不得劲。

    这话没问题,只是语气不对有兄长同妹妹之间说话会是如此亲昵的吗?

    说是亲昵,都犹有几分不够。

    倒像是新婚的小夫妻,早上起来,挨在一处蜜里调油地说情话。

    还是因为自己没见识的缘故?

    李劲成亲成得晚,又是屡遭打击之下寻的妻,早没了少年时那点子情怀,同妻子不过是搭伙过日子而已,此时听得那男子之语,只觉得自家牙齿都有点发软。

    他不由自主地磨了磨牙,又觉得嘴里酸溜溜的,只好咽了口口水。

    那女子已是笑道:“你就哄我罢!你说的这些,我是再不信的!”又道,“不过上回我看上元节城里乱得紧,写了一份大节之日防走水盗贼等事的规法,若是稍微整理一番,里头倒是有些想法能借来用一用,上回还跟你说起来,叫你考完发解试一同来看,早晓得,早早同你看一回,多少也有个准备,也算是擦这策问一点边了。”

    那男子也笑道:“我若是看了,少不得两人写的东西都有重复,届时给先生去判,倒是不好说。”

    李劲听得暗暗咋舌。

    这女子口气好大!

    这男子口气更大!

    防走水防盗贼的规法,这东西,是一个普通小女子会想着去研考的吗?

    若是她没有说谎,这已经算是猜中了策问的一半题了!

    还有那男子,现成的好处,竟还不愿要的样子,也不晓得是嘴里说得响,实际上肠子早悔青了,还是当真心口如一。

    这两个到底是什么出身?

    莫不是哪一姓士族?

    却是没听说延州有什么文名显著的大家大儒啊!

    “且不说这些,好容易考完了,头疼不疼?”那女子轻声道,“我给五哥揉揉头罢?”

    那男子没有答话。

    李劲只听得一阵衣衫悉索的声音,接着那女子又慢慢地道:“今日回家歇一歇,甚都不要想,不若我陪五哥出门踏一回青?只是如今才开春,好似也没甚好玩的地界……”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如同一条小溪流在细细地流淌般,清泠舒缓。

    李劲忍不住又感慨一回,这女子声音当真是好听。

    他从前一下场便过了发解试,其时睥睨众人,着实得了不少人的青眼,当时也得人邀请,去过临州之中那出名的燕楼歌馆,其中名伶歌伎,一样也是自小习文做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声音婉转娇媚,如新莺出谷,相比起来,要胜过这女子不止一筹。

    他彼时与那一两名魁首不远不近地处过几回,只以为天底下论起歌喉之美,也再不过如此了。

    可如今见了这女子,才晓得原来其实声音并无优劣,只有其人其质的区别而已。

    这一管子声音,也许不如那些个艺伶先天出色,可听起来着实是太舒服了。

    虽然没有还没有见着真人相貌,可李劲心中已是下意识地勾勒起那女子长相来。

    应当是十分清秀,也许并不十分好看,但是一定是叫人看着极为顺眼干净。

    他还在想着,只听那女子又道:“你我……爹娘、兄长……碑冢已是都立妥了,等发了榜找个日子,咱们一同去祭祀一回,请几位泉下有知,也放下心,还有你家那一笔钱财,也要通福一声才好。”

    那男子轻声道:“我会同他们说,请他们都放下心,自有我陪着你,将来无论多少事,不过一前一后,携手共进,多少也不怕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也不知道在做了些什么,半日,才听那女子低低道:“过两天又要好生温书了,我算了算时日,虽然这一厢解试才考完,可京城那一头,省试却是近在眼前了,等得州衙发了榜,立时便要启程紧赶去京城,免得来不及应考。”

    又道:“五哥,不若我先带着人去京城,赁间屋子住下来,把上下都打点好了,等着你过来?”

    这才哪到哪?竟这般自信,认定她那哥哥一定能过发解试了?!

    李劲有些嫉妒,又有些心酸。

    曾几何时,他也是一出场,便断定自家定然能够高中。

    然而越是考,便越是心虚了,再无当日信心满满。

    突然之间,李劲回过神来,有些狐疑。

    延州文气甚弱,除却州学,并无哪间像样点的书院,凡是城中有些文才的,大都在州学之中。

    自家虽然是垫底,却依旧考取其中,却是从未听说过同窗之中有这样一号人物,不知他是何来历?

    一面想着,却是下头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又听得另一人的声音道:“少爷,姑娘,到了,这一处医馆还开着。”

    原来是个小厮。

    看来这两人果真是兄妹。

    还没等他再琢磨一回,已是有人走了过来,将他扶了起来。

    李劲先前不做声,此时倒是将自己整得有些尴尬,只得做一副堪堪醒来的样子,哑声问道:“这?这是哪里?我是怎的了?”

    那一个来扶他的小厮忙转头道:“少爷,他醒来了。”

    李劲一手撑着马车的板子,半个身子靠在那小厮身上他确实是有些脱力考了三天,他这身体已是年过四十,在寻常人也许仍是壮年,可他日日伏案苦读,当真是下坡路滑得比别人快太多,如今实在吃力得紧。

    他抬起头,顺着小厮的目光看了过去,见一个男子走了过来。

    那人看不太出年纪,像是二十来岁,只气质又比二十来岁更老成,他身材高大,眉浓眼锐,身上除了士子特有的文翰之气,还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像一把刀一般。

    看得李劲有些发寒。

    怪吓人的……

第二百一十章 看榜

    李劲少年时还会拉弓射箭,等到越考越不中,便将十分的力气都放在了经注文赋上,早已许久不曾习武,此刻见了对方周身似有似无的肃杀之气,自家又是顶了三日,刚晕了一回,不禁脚一软,差点打了个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男子连忙走了过来,搭住了他的另一边肩膀。

    他登时臂膀一紧,接着全身一轻,好似被对方挟了起来。

    这人好大的气力!

    还没等李劲来得及开口,他便被一人挟着,一人架着,提下了马车。

    旁边就是一间医馆。

    他又被提溜进了门,一时叫大夫诊了脉。

    那男子道:“刚考过发解试,就在考院门口不远处见了这位仁兄,他靠着树,满头都是汗,口边垂涎,眼睛翻白,手脚皆发着抽抖。”

    李劲忙要说话,不想一口口水呛在嗓子眼,只得有气无力地咳了半日。

    诊脉的是个老大夫,对方望闻问切了一回,便开了三副药,又取了针,扎了片刻。

    李劲只觉得力气渐渐回了四肢,眼睛视物也清楚了许多,连喘气咳嗽都有力了。

    那老大夫见状,摸了摸胡子,道:“不碍事,不是什么病,只他本就文弱,又惊悸了一回,气急攻心,肝火不协,气血倒涌……”说了一通云里雾里的医话,最后对李劲道,“回去好生歇两日,熬了药吃,不吃也不打紧,只莫要多思多虑,自己便好了只你身体底子甚弱,今后饮食安睡都要小心。”

    李劲得扎了一回针,果然已经好了大半,连忙谢过大夫。

    才出了里屋,他忙转头又对顾延章行了一记大礼,郑重道:“多谢尊驾仗义相救,不然我此时尚不知落入何等境地。”又道,“在下姓李,名劲,原是简州人,去岁才迁到延州,不知恩公是何姓名?

    那男子拱一拱手,回了一礼,道:“恩公不敢当,小子姓顾,名延章,原是延州人,唤我顾五便可。”又问,“李兄可是还有什么不妥?你家住在何处,我叫人送你回去罢。”

    李劲看一回门口,指着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道:“我家就在那一处,走回去不过片刻,却是不消辛劳了。”

    一时早有药童提了几包药进来。

    李劲接过药,想要掏钱付账,那药童却指着一旁架着李劲下马车的小厮道:“这位已是付了。”

    他忙转过头,把腰下吊着的布袋掏啊掏,口中忙道:“这如何使得!”

    却见那男子道:“不值什么,相逢即是有缘,并无救不救的,也无施恩一说,只是顺手而为,大丈夫不拘小节,李兄莫要放在心上。”

    李劲连忙摇头,道:“救命之恩,何能言轻!”

    他一面说,一面手忙脚乱地掏钱袋。

    只是一个布袋里确实又没装几个钱,倒了半日,不过得倒出小半吊并几个散碎铜板。

    一时李劲手里拿着那小半吊铜钱,有些尴尬。

    其实说钱着实丢人,可若是连钱都给不出来,便更丢人了。

    那顾延章却是恍若不见一般,只道:“李兄太过客气了,同为士子,诸子席下听学,不用这般!”又道,“实是想得多,权且先把此事记下,将来有缘自会再见。”

    李劲又哪里好意思!

    他忙道:“前边就是我家,不若进去坐坐,也吃一回饭,贱内做得一手好菜,只当是稍作答谢,却也是必要的!”

    对方只摆摆手,笑道:“却是不必了,此刻已近宵禁,今日解试才毕,家中也有诸多事务要打理,将来有缘自会相见。”说着拱一拱手,果然转身大步离开了。

    李劲两条软腿,哪里追得上,又是一副哑嗓,更是害怕有辱斯文,不好当众大叫,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顾五带着一名小厮走得远了。

    他提着药,又是感激,又是感慨,心中有些神往,又有些难过,等得慢吞吞回了家,才转进巷子,便见家中门户大开,妻子抱着儿子坐在门口,见他回了,欢喜地迎了上来。

    李劲鼻一酸,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此时榜未放,他虽知道自家八成是不中了,却也怀揣着半分的侥幸。

    延州文气甚弱,州学之中全是同窗,已是此地顶尖的学子,诸人的文才,他都是见过的,他们半斤八两,泰半都比不过他,万一走了运道,当真让自己中了,便什么都不用说了,若是没中,此时提早把不好的结果说出来,不过叫妻子同自己一并伤心而已。

    不如叫她高兴两天。

    可惜方才仓促,也未来得及问那顾延章是什么出身。

    只怕这等人多来几个,自家得中的可能,又更要低上几分了。

    他擦一把鼻涕,把眼泪一收,上前几步,笑着对妻子道:“考完了,考得不错!”

    且说李劲回到家中,一面心浮气躁,一时觉得自家许是能过,一时又觉得自家定是过不了,他吃不好,睡不好,枕边的妻子又如何会不知道。

    只她晓得自家这个丈夫心结已深,是解不开的,便也只得装作不知,每日欢欢喜喜过日子而已。

    李劲过了一日,想起马车之中那女子说的话,咬着牙又顶着精神起来温书。

    若是当真过了发解试,将来省试,果然没甚功夫看书。

    其余州县都是**月解试,最多十月,偏这延州乃是恩科,考得甚晚,等到成绩出来,走得慢的,恐怕都要赶不到京城,只有抓紧这红榜贴出前的十来日功夫,好生把书看一回。

    他脑子里浑浑噩噩的,看了许多天的书,便如同没有看一般,又是盼着红榜早些贴出,又是想要红榜还是不要贴出,终于等到这一日,州学中的同窗特来家中寻他,道:“李兄,今日放榜!你竟还在此看书,好生养气功夫!”又道,“还不快走!去得慢了,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果然拉着他去了州衙。

    越靠近放榜处,行人便越多,离等榜下尚有数十丈,却已经几乎是人头攒动,全无立锥之地。

    李劲喃喃道:“今年这样多人赴考……”

    同窗道:“五千余人,考完了才听说,附近州县许多人都迁了户籍过来,就为了这一场发解试!”

    李劲听得这话,早已没了心思,只那同窗身形甚是魁梧,硬生生把周围的人群挤开了一条道,扯着李劲到了榜单之下。

    三大张榜纸贴在墙上,上头写满了名字、籍贯。

    李劲几乎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他从最后一张,最后一名开始看,每行只看第一个字,只盼看到一个“李”。

第二百一十一章 才子

    这一回延州开的乃是恩科,杨奎靠着一份又一份的奏章,同党同派的齐心齐力,与自家在天子面前的分量,几乎是硬生生从朝中抢来接近两百个名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五千余人中取二百,乍一听似乎并不多,可若是对比一下其余州县的通过人数,便是傻子也会动心。

    这可是接近三十人取一人的比例!

    比如李劲来延州之前,他的出身地简州虽是小州,但几乎每回解试都有千名左右的士子参考,可回回都维持着十个以下的录取名额。

    比如京城,因参考人数较多,士子的水准比较高,是以通过人数比起寻常州县也要多上不少,可对比起来,最好也就是八十取以一而已。

    延州这样多的名额,若是还中不了,自家真的不用再考了!

    李劲从最后一名一路往前扫,看到两个往日州学之中名列前茅的同窗,竟都排到了倒数十几。

    他的脸色一白,硬着头皮继续往上看。

    李是大姓。

    榜纸上姓李的很多,独独没有一个叫李劲的。

    不仅如此,这一份榜单之上,连熟眼的人名也不多。

    这怎么可能呢!

    正常情况下,除非当地有特别出色的书院,通过发解试的,往往泰半都是州学之中的人才。

    一方面州学乃是朝廷公办,无论是先生还是其余条件,都要比起普通的书院好上太多,另一方面,士子在州学之中,往往有更多的机会同先生、教授与州衙官员识认,这些人通常都是发解试的阅卷者之一。

    给阅卷者以机会熟悉自家的笔仗,在发解试中,也是通过的不二妙招。也许没法辨认出究竟是谁,但是若是批阅者看到眼熟的文风,自然会将等次打得高一些。

    除此之外,作为阅卷者,还能在平常的教学之中,将更多的答卷审阅标准同要求告知学子。

    延州大州,虽然文气弱得很,但是州学之中也有四百来号人,如果不出意外,至少有一小半能够通过发解试。

    李劲平常在学中的排名在五十至一百中浮动,按照往届的经验,无论如何都是能通过发解试的,更何况今年名额还翻了好几倍。

    可不知怎的,他把已是把后两张榜单都看完了,也只在靠后的地方看到过四五个延州州学中出类拔萃的同窗,其余熟悉的名字,一个都没有。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张榜,也就是第一榜。

    上头列着排名前六十的名字与籍贯。

    李劲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往上看,堪堪看到三十余名,便听到旁边的同窗喃喃道:“又没中……”

    这一名同窗今年不过二十出头,今年不中,三年之后还能再考,便是三年之后再不中,依旧可以三年复三年,是以这人虽然失落,也极受打击,却是未到不堪重负的程度。

    可李劲却不同!

    除却这一回,他已经再无机会了!

    听得同窗这般说,说明对方已经看完了所有榜单上的人名。

    如果看到自家的名字,他又怎么会不知会。

    看来两人都落了榜!

    李劲脚有些软,心中凉了半截,简直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硬撑着看着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却是忽然听得同窗一声惊呼,叫道:“李兄,你看那排第八的!”

    难道老天开眼,家中祖坟冒了青烟,竟叫自家考了第八!!??

    李劲慌忙将头一抬,“咯”的一声,却是乍然之间动作太大,差点把脖子都扭到了。

    同窗的后半句话这才继续说了出来,道:“叫王瑞来的,是不是上一回先生拿来做范例的并州才子!”

    李劲瞪大了眼睛,果然排在第八的人叫做王瑞来,籍贯却是延州。

    同窗的话方才落音,周围也有其余士子陆陆续续叫了起来。

    “第六的不是那合州的秦仲楷吗?!上回先生还特意拿了他的文章来做解!”

    “排第二的是楚州盐城的张挺!”

    李劲掉头一看,这才发觉站在自家附近的,有近半都是州学之中的同窗,而且平日里学问都做得不错,几乎都排在中上。

    此刻,这一张张熟悉的脸上,除却失魂落魄,还有惊愕与莫名。

    也怪不得他们会有这般反应。

    往日里听得先生数次提起,用来做激励的人名,如今就贴在榜上,本来以为与自己无关,只有进了省试,大家才是对手,谁成想竟是在此刻出现,硬生生抢了属于自家的名额!

    这些人,便是在原籍原州,想要通过发解试也是轻而易举,便是要考个解元,也未必不能,为何要千里迢迢跑来这战乱之地,与才疏学浅的延州士子争名头?!

    这群人,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吗?!

    早有人道:“好似郑通判便是并州人!”

    “州中的录事参军是合州人氏!”

    “都钤辖陈灏是楚州人!”

    “不止陈灏,你们都忘了楚州出身的杨平章吗!?”

    一时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才有人大声嚷道:“这是作弊!旁州的人,一个两个跑来此处应考,抢我们名头!也不晓得得未得衙中那些人的指点!”

    他这话便似捅了蚂蜂窝,立时便有人出声反驳道:“怎的作弊了,杨平章发了招贤令!面着全天下,旁州的人怎的来不得了?!延州统共才多少人,大家都不来,一座空城,无人帮着重建,你们喝西北风去罢!”

    原来是外地来应考的。

    又有人叫道:“都要你们延州人,旁州的都不来,你们自家去打北蛮!这话说的,叫前线兵将情何以堪!”

    “又不是违例!寻常州县发解试不能随意迁户籍,否则便是犯禁,大家都晓得,只这延州是请了圣意,特邀天下才子佳士,若是想来,便是蓟州、京城之人也能来!自家学不好,偏怪别人学得好,还胡扯什么做不作弊的,也是怪不得中不了!”

    那人这话端的说的不是场合。

    若是对着一群延州考生,说不得便激起一番义愤,只可惜此回科考,其实大半都是外地学子,光是延州人,本就不剩下多少,士子更少,别说五千名应考者,便是一两千名,也未必凑得齐。

第二百一十二章 落榜

    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攻击,那人很快便再无声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更有人道:“甚叫作弊,没本事的用那等不干净的手段考中了叫作弊,人家凭本事考中了,又是按规矩来的,你在此叽叽歪歪的,都是寒窗苦读,你嘴巴响,嘴巴臭,你就有理了吗?!”

    “要我说,这些个才子排前位,才叫做阅卷公平,未有徇私!”

    后头吵得沸反盈天,李劲只听了几句,便又连忙转回头,细细看起榜来。

    别人吵上天,也是吵别人的功名,自家的功名还未确定着落在哪里呢!

    总归要想把榜看完!

    他一面看,一面心中绞痛。

    这话说着好听个,其实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而已。

    大晋游学成风,才子学成之后,往往不拘于一地,而是背上行囊四处游学,到得要下场,才重新回到原籍州中学中。

    楚州张挺、并州王瑞来、合州秦仲楷,这一个个,都是多年游学,在各地书院州学都留下过足迹的士子,他们广有才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得过各地大儒先生学子称道,无论是哪一个,便是考中了状元,众人也最多酸几句,说声实力与运气并重,再不敢多做讥诮。

    若是前十是这等人才,而延州州学排前三的,在这张榜上只能垫底,那自家去奢想前三十,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原以为是来捡便宜,抓一只肥鸡,谁想到这鸡嘴里竟叼着条毒蝎子,蛰得他手都黑肿了。

    李劲捏着拳头往上看,看着看着,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伸手一抹,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满脸是泪,眼屎更是糊在眼角。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不明白。

    自己看得出来的,旁人自然也看得出来。

    虽然不晓得这些个大才子为何个个都来延州赴考,但肯定有他们自家的盘算。而更多那些个在其他州中小有能耐的,见了杨平章的招贤令,统统都往这一处涌。

    大家都以为这里好考,谁成想,竟比往年要难考这样多!

    看起来是三十人中取一人,可这三十人,当中至少有二十个,个个都是能打的!

    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于自家而言,又哪里只是蚀把米这样简单……

    辛辛苦苦三十年,不过一场笑话而已!

    只剩十个名字了。

    看一个少一个。

    从第十个开始,每一个,都是熟悉的名字。

    他终于看到了第二名。

    第二名是楚州张挺。

    无论是在简州州学,还是延州州学,各位先生都细细分析过这人的文章。

    立论新颖,环环相扣。

    确实是好。

    他每每看完,都觉得自家写的是粪溺污泥,拿来擦屁股,都要嫌脏。

    为甚别人就这般好,为甚自家就这般烂?

    以前到得此时,他便要安慰自己,自家只是想要一个进士,便是同进士也不打紧,只要过了省试,倒数第一也是喜欲狂了。

    不用同这等天才比,同其余正常人相比便可。

    待回过头,看一回周围人的文章,他便又放下心来。

    大家水平都差不多,发挥得好,文章便写得好些,发挥得差,文章便写得差些。

    况且只要墨义诗赋样样做得好,策问也未必能定生死。

    不过这往日用来叫自家能睡一个安稳觉的话,此时再不管用。

    哪一个才子不是墨义诗赋策问俱佳。

    第二名是张挺,第一名难道会是自己吗?

    自家又没有疯!

    做梦都不敢做这样美!

    眼屎才擦了,不知为何,又重新泌了些堆在眼角,他伸手复又一抹。

    此时此刻,因为不抱期望,反而人有些镇定下来了。

    他瞪大眼睛,就要去看头名,谁晓得肩头一重,却是有人拍了拍,转头一看,后头一人问道:“你认得这姓顾的是何人?可是有听过这名字的?竟排在了张挺前边。”

    原来是另一名州学同窗。

    李劲还未来得及答话,早有旁人接了口:“你也不识得吗?”

    那人道:“顾姓小姓,若是有哪个才子姓顾,定不会没印象。”

    “我也从未听说过这名字!”早有人应和道。

    “头名解元竟不是张挺,反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也不晓得哪里冒出来的黑马!”又有人加入讨论起来。

    “解试考得再好,又不是殿试,那才是一笔定生死!别说解元了,便是考中了省试会元也无用!”有人酸溜溜地道。

    “你就酸吧!等你中了解元,看你还是不是这番话!怕是那时候就要改口了罢!”

    “会不会是阅卷的出了错啊?并州张挺何等文才,都说文无第一,可叫我评,也只有蔡州张洪钩可以与之共比!”

    “早不是蔡州张洪钩啦!”有人插口道,“听说前几年就去了蓟州,拜入了蓟县良山书院!”

    张洪钩二十五岁前云游天下,走过许多地方,不少士子都听过他的名头,也有留意他的行踪,这人才说完,便马上有人反驳道:“的是去的蓟县,只不是良山,是与良山齐名的清鸣书院,拜的乃是掌院厚斋先生!听说他已是入了蓟州户籍,便要在蓟州应考!以后要叫蓟州张洪钩才对!”

    “听说那张洪钩今次也要下场,也不晓得他来考,同这张挺相比,名次孰高孰低!”

    “同张挺有甚好比的,张挺又不是解元,要同头名比才有得比!”

    “发解试有甚好比的,过上月余便是省试了,紧接着还有殿试,大把好戏看!”

    “甚时才把前三的文章张榜出来?也好叫人知道”

    诸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才子的八卦,李劲却是一个字都再听不进去。

    他忍不住那手揉了揉眼睛,唯恐被眼屎糊得看花了。

    那一张大大的名榜之上,第一位,名字那一栏,三个小字写得清清楚楚。

    不是李劲。

    是顾延章。

    籍贯,延州。

    虽然榜上所有考生的籍贯都是延州,可李劲却知道,这一个,当真就是延州人。

    他脸上的表情一时僵住了。

    释然,沉重,不甘,痛苦,挣扎。

    居然是他……

    果然是他……

    自家果然名落榜外。

    他果然中了,还是解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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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成前朝忘恩负义的逃难女,正逼得一个小豆丁去卖身为仆。季清菱看着小豆丁身契上的名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大爷,咱们打个商量,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既然将来您要出将入相,能不能就放过我这一遭?娇术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娇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娇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