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私访海宁指挥司
李秘一直知道青雀儿并非常人,他读过书,言行举止站姿坐势皆有风度,虽孤高清冷目中无人却家教严谨,该是有些不凡来历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却能将九桶等一帮孩子拧成一股绳,在牙行这种地方讨生活,而且志向也不小,拿下马王爷庙估摸着也只是他的第一步。
似李秘这般,有着后世为人经验与现代知识,却仍旧“胸无大志”,只想着继续干刑侦老本行,而青雀儿虽身在陌上,却心在云端,若没些个苦大仇深,只怕也养不出这等志向来。
今番杭州之行,因着要仰仗理刑馆三位铁捕,所以走的都是官道,途径嘉兴府也是计划之中的事情,带上青雀儿也没甚么问题。
“想来我若问你随行目的,你也不会告诉我吧?”李秘试探着问了一句,青雀儿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若我说是去杀一个人,李大哥会不会信?”
李秘看着青雀儿的双眸,只过得片刻,便点头道:“我信。”
“那你还敢不敢捎上我?”
“随行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我只是带你过去,又没帮你杀人,有甚么可忌讳的,只是你杀人不成,可别赖上我,你跟人有仇,杀人也是情有可原,我跟人家可无冤无仇,莫让我清白的双手沾染污血就成。”
青雀儿闻言,也松了一口气,脸色有些激动与兴奋,朝李秘道:“我今夜交托了庙里的巨细,明日就去寻你一道出发!”
李秘又有些得寸进尺地问道:“我能知道你想杀的是谁么?”
青雀儿脸色凝重了下来,久久没有回答,李秘也就摆了摆手道。
“算了,也不问你了,横竖我也不认得,知道了就要沾染因果,倒不如一无所知呢。”
青雀儿这才笑了笑:“谢谢李大哥!”
李秘把明日集合的时间和地点告知了青雀儿,这才离开了马王爷庙。
回到县衙之时夜色已经深了,李秘躺在吏舍的木板床上,想着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难免有些转辗反侧。
虽然波折再三,但他总算是取得了一些进展,眼下势头还不错,只是距离大明第一神探还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任重而道远,又岂能得意自满?
如此想着,李秘又有些踌躇起来,横竖睡不着,便起身点了灯,将杭州之行要做的事情,都罗列出来,手里头有哪些可用资源,张家是个甚么态度,那个参将吴惟忠又该如何去结交等等,都做了个分析。
时维盛夏,日长夜短,窗外鸣虫咕咕,清风白月,倒也让人有些惆怅,而李秘却振奋了精神,埋头做着预案,不知不觉也就天光大亮了。
许是简定雍的表态起了作用,又或许李秘这几日风头太盛,县衙的人对李秘自然是客气万分。
那名拨付给李秘使唤的老妈子为人亲和又贴心,李秘对她也客气,她更是伺候得周到,早早便给李秘准备好早饭,李秘吃饭的空当,她便到房间来,给李秘准备了一个行囊。
李秘的私密物件,自然都是自家准备的,老妈子准备的行囊里头都是些干粮和换洗衣物之类。
昨日临行前,项穆让人硬塞了几十两盘缠,李秘本是要拒绝的,但自己穷游可以,却需要打点理刑馆那三位铁捕,总不能让人公差跟着自己去办私事。
虽然自己也并非真的去公干,但为的却是抵御倭寇的大事,是为了天下大公,可到底是以私人名义,陪同吕崇宁去张家。
宋知微将这三人差拨给李秘发落,他们对李秘自是客气的,而李秘并未托大,处处尊敬他们,以晚辈的姿态虚心求教,将他们当成前辈来供奉,又拿了程仪来孝敬,这三人自然也是心情舒畅。
吕崇宁早早来到了县衙,他虽然是个书生,但有着神童之名,早年间考了秀才之后,便负笈游学,游历天下,行脚的经验也是有的。
三名铁捕加上李秘和青雀儿,也就五个人,一辆车也就够了,吕崇宁因为要去张家,所以吕家也发了一辆车,三五个家丁跟着伺候。
所有人碰了头之后,李秘简单说了一些关于此行的事情,便由铁捕领着,摇摇晃晃上了路。
江浙地区水陆纵横,四通八达,极是便利,这路上乘车也只是权宜,到了码头,便会改走水路。
吕崇宁对妻子是真心实意,今次旁人都以为他去娘家告罪,却不知他心里还有个大念头!
让妻子一直蒙在鼓里,确实让他很生气,但妻子被杀之后,他日思夜想,早已将其中关节都想透。
若非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保护妻子,更无法保护自己,妻子又岂能瞒着他,又岂能瞒得过他?
当苏州人知道张氏是为了铲除倭寇细作,而被倭寇细作暗杀,此女乃是张家顶天立地的女英雄之时,试问谁不敬佩?
他吕崇宁虽然是读书人,也知道女人就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不该这般遮遮掩掩打打杀杀,做那绿林上的不良人。
可他与妻子相敬如宾,屡试不第再加上丧妻之痛,早已让他彻底醒悟过来。
即便李秘不来寻他,他迟早也会到张家走一趟,倒不是为了告罪,或者逼问张家,为何要让妻子涉险,而是因为他想继承妻子未竟之事!
李秘除了停下歇脚吃饭,这一路上几乎都在跟三位铁捕闲聊,县衙里头那些个捕快,平日里遇到的都是些鸡毛蒜皮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刑侦专业的技能和业务水准是半点也无。
可这些理刑馆的铁捕可不同!
他们是理刑馆的精英,是人人敬畏的六扇门铁捕,便是绿林道上的游侠豪强,也都要给他们几分薄面。
他们处理的都是县衙无法处理的大案要案,他们专一专业又专注,与县衙那些劝架游街的捕快完全是天上地下的层次!
李秘是有志要成为大明第一神探的男人,又岂能错过这样的学习机会!
当然了,李秘也没有一味示弱,毕竟自己可是因为张氏一案才得以进入理刑馆众人的视野,又因为地图分析法和清洗倭寇细作之事而得了理刑馆上下的敬意,若一味求教,只会让人看低,觉着前番都是走了狗屎运。
所以李秘也将现世的一些案例,改了背景和细节,只留下曲折离奇的情节,与这些铁捕分享。
这些个铁捕也是暗暗称奇,殊不知李秘这些案例,除了真实案例之外,还有不少是探案小说上盗用过来的。
不过效果自然是非常好的,非但拉近了距离,排遣了旅途的无聊,又相互学习,增进了情谊,可谓一举多得。
青雀儿起初也只是沉默不语,到了后来,越发觉着有趣,也是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主动提了不少问题。
有些时候李秘不太方便问的一些东西,他也能适时地向三位铁捕提出来。
他们不敢太高姿态地指教李秘,可青雀儿这个外行人问出来,他们又有了卖弄之地,可谓皆大欢喜,气氛也是极其融洽。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他们很快就改走水路,一路上顺风顺水,很快就来到了嘉兴府地界。
嘉兴府距离杭州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李秘要拜访参将吴惟忠,需要到海宁卫去,但这件事不能让别个知晓,只好推说要在嘉兴府停留几日,采买些特产之类的。
吕崇宁也是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越是离杭州府近了,他就越是迟疑。
毕竟他读书多年,一直是吕家的希望与寄托,今番想要改投张家,做那与倭寇拼命的勾当,取舍之间也是颇为艰难。
三位铁捕虽然不知李秘具体要做些什么事情,但推官宋知微让他们听李秘调用,他们也不敢自专。
再者,海宁卫与金山卫等都是倭寇侵扰的前线,今次的军报,就有金山卫递送过来的。
李秘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嘉兴府,又要去杭州,若说跟调查倭寇没有关系,他们也不会信。
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嘉兴府也是江南富庶之地,花花绿绿的地方也很多,南来北方自也不少,甚至还看到不少色目人,那些留着大胡子带着黑白头巾的海商阿蒲也上岸来采买。
见得这些阿拉伯人,李秘也吃惊不小,如此看来,郑和七下西洋,开启了伟大航线,也不是没有半点价值,起码海上贸易已经到了非常惊人的地步。
李秘甚至还在城中的酒楼饭馆之中,见到不少异族女子,妖娆魅惑,不可方物,让人产生一种时空错觉。
不过李秘可没有心思欣赏这些,下了客船,诸人安排好住处,李秘便带着袁可立的密信,又买了些礼物,便独自往海宁卫去了。
前番也说过,卫所制度是大明朝的基本军制,不过卫所也区分不同的种类。
比如屯田所,职能主要就是屯田,还有群牧所,一般在草原的地方,又比如军民所,一般就是那些少数民族的地方,而守御所,一般就在边境或者沿海。
卫所属都指挥使司管辖,都指挥使司又要接受五军都督府的辖制,里头的关系也不是明面上那么清楚。
守御所根据需要,一般会另外择地筑城,比如天津卫,还有李秘现在要去的海宁卫指挥使司。
海宁卫应该是浙江都司的管辖范围,但由于地理位置太过特殊,又滨海,乃是抵御倭寇的第一防线,是故尤为重要。
在马车之上,李秘也向三名铁捕打听过,袁可立说吴惟忠是参将,那也已经是老黄历了。
所谓总兵参将游击将军之类的,都是无品级,无定员的,战时领命,战后要交换权柄印绶,不过沿海地区倭寇时常作乱,这些总兵和参将之类的官职,也就得以保留下来,因为这里可以说每天都是战争状态,但不是每天都爆发战争,若照着规矩来,来去如风的倭寇早就没影了。
所以沿海守御所的武将通常都有着自己的官职,比如李秘打听的吴惟忠,他就是海宁卫指挥使,仅次于浙江都司的都指挥使罢了。
眼看着就要见到这位戚继光将军的得意门生了,可李秘既激动又有些忐忑起来,迟疑了好久,终于还是往指挥使司衙门走去了。
第六十一章 瞒天过海入宅子
这六七月的天气,就如同孩童的脾气,也捉拿不准,早些时候还晴空万里,这中午就已经乌云密布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秘怀揣密信,拎着礼物,便匆匆来到了指挥衙门。
指挥衙门虽然与驻军不在一处,但衙门的形制也与绵软的江南风多有不同。
衙门建筑不高,却坚固朴实,若说江南的建筑如白衣秀士,那这衙门就像一个穿着粗布衣的强装农夫,看起来不起眼,却有着坚韧的品质和强大的力量。
李秘早已经换上了捕快的公服,寻思着人家好歹给个面子,毕竟都算是公差。
这一路上,李秘等人可不敢穿着这身皮,这个世道并不安宁,仇官的绿林豪强也多,捕快衙役这样的低贱官差,更是招人仇恨,非但起不到震慑作用,反而要惹来杀身之祸。
可到了这指挥衙门,好歹都是为大明天子效力,多少能给点薄面不是?
毕竟袁可立的密信可没法随便拿出来示人,见到个门子就要掏出来,说呐呐呐,这就是刚被朝廷贬黜为民的苏州青天袁可立,给你家军台的密信,快放了小爷进去说话。
然而事实证明,李秘还是高估了捕快在大明朝的社会地位和生存状况。
捕快和衙役不仅被绿林人士看作走狗爪牙,也为百姓所不喜,被视为蛀虫米害,连官场中人,都鄙夷他们的低贱和蝇营狗苟。
那门子自是没让李秘进去,昂着头,用鼻子看着李秘,朝李秘呵斥道。
“哪里来的睁眼瞎,这军机重地也是尔等胥吏钻营之地么!还不快快滚开!”
李秘也是苦笑不已,这位门房大爷见着他提拎着礼盒,估摸着误以为李秘是来走后门托关系的了。
李秘也不好争辩,难道要跟这位门房大爷说,我是来见你们指挥使大人的?
若这般开口,只怕这门房不笑死,也要把李秘打出来了。
海宁卫的指挥使大人,民族英雄戚继光曾经的亲卫副官,眼下东南海防的一号人物,是一个小小捕快就能见到的?
李秘想了想,便给那门房塞了半块碎银,约莫七八钱轻重,压低声音道:“某也知道总戎日理万机,劳烦老哥帮忙把这些特产转送给总戎,就说有苏州故人的子侄过来探过便好,我这就离开,绝不敢再打搅老哥哥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那门房见得李秘如此机灵,便把礼物都接了过去,朝李秘摆了摆手,如同驱赶蚊虫一般。
李秘也不以为然,只是笑了笑,就要离去,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放弃,前门不得进,难道不会从后门溜进去么!
然而他才走了两步,那门房又大声喝止道:“喏!你且等一等!”
李秘闻言,也就停了下来,却见得那门房走了出来,朝李秘道:“见你人还不错,便提醒你一句,虽然你见不得总戎,但你可懂写字?”
李秘是个聪明的,自然理会其中意思,又向那门房道谢,便走了进去,抓起笔来,却又急得满脸通红。
他的毛笔字虽然马虎,但还是不错的,可为难的是,他竟然不知该如何给吴惟忠留言!
那门子见得此状,也不由直摇头,心说捕快这种低贱的公人,也不是每个都识字,这位兴匆匆上来,还以为是个读过书的,没想到也不过是脑子里装草包的。
门子叹了口气,朝李秘道:“实在写不出来,你便告诉我,我替你转告总戎吧,横竖收了你银子,也不能一点事儿不干。”
这门子也算是坦诚,倒也并非他手黑,吴惟忠乃是戚继光的旧部,军纪严明那是必然的,手底下的人也不敢胡乱吃拿。
只是整个大明朝都是这么个规矩,衙门那些个胥吏讨要好处都已经成为了不成文的规矩,换谁都一样罢了。
李秘见得这门子“良心发现”,倒也舒服了些,想了想,便提笔写了一首藏头诗。
“元气三分归天府,可阴可阳转机枢,鲤跃龙门脱凡骨,留取金鳞藏中都。”
这藏头诗也是李秘临时想出来的,用的是道家的那套,横竖是玄乎其玄的东西,别人想看也看不懂。
那老门子也是有眼力的,大明朝的嘉靖皇帝一辈子都在追求长生,道家也风光过很长一段时间,民间对道家更是推崇备至,是以不少人都钻研黄老周易,甚至也有不少修真之人。
那门子想来是看到了鲤跃龙门这一句,直以为李秘仍旧是为了托关系求晋升,也就没往别处想,将那字条收了,也就把李秘给打发走了。
李秘看着那门子拎着礼物往内宅里走,这才放心地离了前门,又绕到了后门来。
那后门虽然不起眼,却站着两个军士,虽然乌云密布,天气却闷热,那两个军士披挂军甲,汗流满面,却仍旧如雕像一般站着岗,吴惟忠治军之严也略见一斑。
李秘可不是飞檐走壁的大盗,没有谢缨络或者浅草薰那样的本事,思来想去,怕是混不进去了,可又不甘心,便一直守在后门的树荫底下。
过得小半个时辰,后门打开来,一个约莫十几岁的小丫头挎着一个篮子走了出来,虽然包着头纱,但仍旧看得出是个极其清秀水灵的小姑娘。
身后的老妈子嗓门大,朝那小丫头叮嘱道:“凝香儿,眼看着要下雨了,你可要早些回来,我还要等那送货的过来,就不陪你出去了,你可要小心着意些!”
那小姑娘调皮地笑道:“大娘你就安一百个心吧,凝香儿这次绝不贪顽,嘻嘻!”
那老妈子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后者与站岗军士点头微笑,而后便走了出去。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段对话,但李秘却抓住了关键信息,不由想起了自己早先在龙须沟,可不就是借着那老仵作,才混进了凶案现场么,今日倒不如故技重施!
李秘想了想,便往前面走了一段,就在街口处守着,又过得一顿饭的时间,果然见得一个黄毛小子,推着一辆独轮车,摇摇晃晃便往这边来。
李秘往那边仔细一看,车上全都是生肉青菜之类的,心头难免一喜,便快步走了过去,与那小子擦身而过之时,唉哟一声便错脚摔了过去!
那小子身子骨不行,也没甚力气,本来就有些支不起这车子,被李秘这么一撞,自是翻了车,货物都掉了大半!
“唉唉唉,你这人眼睛长后脑勺了么,无端端怎地来撞人!”
李秘赶忙赔不是,手里也没闲着,主动给他收拾好东西,又掏了银子要赔偿。
那小子见了银子,脾气也就好了起来,见得李秘愁眉苦脸,失魂落魄,不免多嘴了一句。
“小哥你这般愁苦,所谓何事?这心不在焉的,撞着我倒也没事儿,若撞到总戎府上的军爷,可就惹麻烦了...”
李秘演技大爆发,朝那小子道:“弟弟你是不知道,我有个相好的小丫头叫凝香儿,就在总戎府里头做事,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本想进去看看他,谁想让军头给打了出来,心里也是烦闷,这才撞了你...”
那小子听得此言,不由瞪眼道:“你说甚么?你这家伙是凝香儿的相好?这可不能吧?凝香儿可是个小美人胚子,咱们多看一眼都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竟然跟她有好意?”
李秘眼见着要得逞,心头暗喜,面上却仍旧一副苦瓜相,朝那小哥道。
“我与凝香儿那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又岂是旁人能懂的,只是你也见到了,我这么个浑人,抖散架也筛不出三颗钱来,又拿甚么养活凝香儿?”
“所以我决定到外乡去闯一闯,今日便是想着进去辞行,往后混不好,哪里还敢回来,只是今日见不着,我是哪里也不想去,只望着天天能见着她,便来这里守着也成...”
李秘也看得出来,适才提到这一茬,那小子眼中掩饰不住羡慕嫉妒恨,想来也是暗中觊觎凝香儿不短时日的,自己这么一编造,就不怕他不上钩!
果不其然,那小子听说李秘是来辞行的,往后要去外乡打拼,与凝香儿只怕有缘无分,不由高兴起来,可听说李秘今日见不到,往后要天天来守着,又担忧起来,当即朝李秘道。
“好男儿志在四方,又岂能儿女情长,小哥儿你相貌出众,往后必定是个有出息的,切莫看轻了自己,到底是需要出去闯一闯的好...”
“可我见不着凝香儿,是如何都不死心的...”
“这可好办,你我也是不撞不相识,往日里都是我兄长与我一道送货,今日兄长病了,我才独自支撑了来,不若你帮我推车,我带你进去见一见凝香儿?”
李秘故作惊喜道:“你愿意帮我?那可太好了!”
那小子也嘿嘿一笑,朝李秘道:“都是过活不容易的,相互拉扯一把也是应当。”
虽然说得这般无私,但李秘分明从的笑容中看出一丝惊喜来,只怕这小子还想着,李秘外出打拼,他就有机会接近凝香儿了呢!
有了这一节,那小子比李秘还着急,从车上把兄长的竹斗笠给李秘罩了头,又抹黑了脸面,便推着车往后门来。
那两个军士也认得这小子,粗粗检查了一番,那小子也是个懂人情的,挑了个冰凉通透的甜瓜儿,塞给军士解暑,便带着李秘进了后门,往厨房那边去了。
李秘生怕露了馅,这才进门不久,便离了那送货小郎君,往左首处的花园子溜了进去,然而李秘自己都没想到,这花园子可不是随便能进的,这么一闯,又闹出了啼笑皆非的事端来!
第六十二章 无妄招灾清白日
李秘对指挥衙门是凉水煮豆腐,一点都不熟,眼下离了那送货小郎君,也变得没遮没掩,虽然脱了捕快公服,只穿无袖的短打褂子,如同下作人一般,但也很容易露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这后宅便是家眷内宅,寻常男佣是不得入内的,更何况自己衣衫不整,这般贸然行走,只怕很快就会被察觉。
这也是李秘见着这花园子,便往里头钻的原因了。
在李秘看来,眼下正是中午,乌云密布,天气闷热,想必也没甚么人到花园子来走动,到了花园子,稍微整顿一番,换上自家衣服,把脸给洗个干净,说不得别个还能网开一面。
毕竟吴惟忠虽是总戎,却也不是神仙,终归需要见客,既然是官场中人,必定有官人四处走动,他这么个捕快,坦荡荡地走着,想来也不会有人多加留意。
这念头确实合情合理,然则世事难料,李秘到了这花园子里头,刚踏足进去,便看到前面一处凉亭,凉亭里头竟然有人!
李秘想要缩回来已经来不及,因为那人已经抬头,将李秘看了个清楚!
那是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在这个时代已经及笄,也不算是小姑娘了,但在李秘眼中,确实只是个小姑娘。
这丫头片子正在凉亭里头纳凉,手里拿了本书,另一只手则捏着半块红枣糕,姿态却是豪迈得紧,脱了鞋,双脚就这么盘在石椅上,有节奏地翘着,显然是在释放天性,放飞自我!
这脚嘛,是个比较敏感的人体部位,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比较的**。
且看影视文学作品之中,不少狗男女都是通过脚部的互动而勾搭成奸的。
古时女子的双足是轻易不得示人的,甚至有些见不得光,这丫头片子估摸着与李秘一个心思,想着花园子里头横竖无人,才敢这般放肆。
没想到李秘竟然闯了进来,若让主母知晓,只怕要吊打个半死!
李秘可没想那么多,低下头就要走,免得被她问话,三言两语只怕就要被拆穿。
可那小丫头也是急了,以为李秘要去告密,也来不及穿鞋,赤着脚就追了过来!
“你给我慢走!”
李秘哪里敢停留,只能往后走,可他对地形不熟,又能往哪里走?
此时那小丫头更急了,压着嗓子,朝李秘威胁道:“你个大男人,光膀露肚地进来内宅,看打你不死,不想死就给我站住!”
李秘见得小丫头追出来,也是无路可逃,见着花园子旁边有个花房,便试着推了推门,没想到那门却反锁了。
那小丫头见得李秘竟然推门,也顾不得这许多,当即大喊道:“别碰那门!”
她不喊也就罢了,她这么一喊,李秘直以为这门有什么古怪要紧之处,心里便想着,干脆把这门给踹了,她顾得这门,就没精力来追我了!
如此一想,李秘便咬了咬牙,抬起脚来,运足了全身力气,便踹了过去!
“咚!”
一声闷响,李秘踹在门上,门栓喀嚓断掉,也不知飞出去砸中了甚么物件,房中发出当啷声响。
那门扇被踢开,阳光照进去,但见得地面上一只碎花瓶,半截断掉的门栓,而房中一张小床上,竟然躺着一对男女,春被拉着盖住了身子,脸上却全是惊恐的煞白!
难怪这小丫头不让李秘碰门,原来花房里竟然有两人在偷奸,估摸着那小丫头也是被人打发到凉亭去歇着,免得碍手碍脚!
小丫头见得此状,也是啊一声尖叫了起来,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又赶忙捂住了嘴巴!
李秘今番是偷进来的,若被人发现,也说不得理,眼下正好拿了他们的把柄,让他们带自己去见吴惟忠,岂不是更好?
打定了主意,李秘也就镇定下来,放眼一看,那床上女子只看了半边脸,便觉着如仙子一般美艳,许是新承雨露,脸上还带着兴奋未褪的潮红,满室皆春,漫提多动人心魄了!
而那男子玉面朱唇,也是个俊俏人儿,只是眼眶发黑,嘴唇又薄,只怕是个风流薄情的读书郎,亦或者是放浪形骸的公子哥。
总之,正经人儿又岂会白日宣淫,更何况还是在花房这等鬼鬼鼠鼠之地!
那小丫头许是也见过这等没羞没臊的场景,眼下也不知所措,只是远远站在李秘后面,根本就不敢过来。
倒是床上那白脸男子,经历了短暂的惊愕之后,便回过神来,朝李秘骂道。
“你个天杀的瞎眼贼,甚么地方都敢闯,还不给本大爷滚开!”
李秘既然抓住了他的把柄,这可是自己脱身的筹码,哪里肯示弱,当即笑道。
“这位兄弟倒是风流,某劝你还是小声些,若宣扬出去,出丑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那白脸公子哥脸色大变,然而很快就变得阴险狠辣起来,如毒蛇一般盯着李秘,而后朝房外大喊了一句。
“三六九,给我死出来!”
李秘闻言,心头一凉,暗道不妙,这等公子哥,又岂能没些爪牙走狗!
听他这般呼唤,只怕人数还不少!
李秘又岂会坐以待毙,那人话音刚落,李秘掉头便跑,可他才刚刚转身,便迎头撞上一个人来,李秘看得亲切,心头不由凉了半截!
却说此人是何样貌,竟然吓得李秘半死?
但见此人如那黑铁塔一般,肃穆而立,面无表情,黝黑的脸膛没有半分表情神色,就如同钢铁煮就一般。
虽然穿着灰色粗布衣,却掩盖不住那健硕的身躯,真真如蛮牛一般,而他腰间还挎着一柄无鞘的方刃刀,形制样式也是巨大,如同铡刀一般!
李秘本以为那公子哥一句三六九,会喊来不少人,可此时一看,来人却只有一个,只怕这黑汉子就叫三六九了。
三六九也没半点罗嗦,伸手就扣向李秘的肩锁骨,若被抓住,李秘便再无逃脱的可能了!
形势危急,李秘也顾不得这许多,身子一矮,头一偏,便躲过了那黑汉子的手爪!
李秘如同泥鳅一般,既然躲过了,便又要跑,那汉子却踏前一步,抓住了李秘的后心!
李秘心头一横,往前用力一挣,整条褂子都崩开,干脆褂子也不要了,继续往前逃。
那汉子不依不饶,丢下褂子,追上如金蝉脱壳的李秘,又抓了一把,今次却是抓到李秘的裤腰带!
李秘自叹不如,岂能正面硬干,只能麻利解开裤腰带,提着裤子继续往前跑!
然而那汉子却再没给李秘任何机会,一把掳掉李秘的头巾,顺势抓住了李秘的头发!
李秘本是个寸头,可这是大明朝,而非留着野猪尾巴的满清,经过这么多时日,李秘的头发也长了,眼下算是彻底被抓住了!
无奈之下,李秘只能松开裤腰带,从绑腿处抽出那柄肋差来,直刺三六九的软肋!
三六九却并没有松手,反而得寸进尺,抓住李秘的后颈,如同拎小鸡一般将李秘给拎了起来!
李秘刚刚回应过来,三六九左手一拍,便将李秘的短刀给拍飞了出去,铎一声插在了门板上!
房中那公子哥见得李秘落网,也是喜出望外,披了件衣裳,得意洋洋便走了出来。
而不远处那小丫头赶忙冲入房中,想来是给床上女子穿衣服了。
那公子哥走出来之后,如同看着一条死狗一般盯着李秘,过得片刻,便朝三六九道。
“你不是要把本大爷的丑事宣扬出去么?你倒是喊啊!”
他抬起手来,就要扇李秘耳光,可见得李秘脸上都抹黑了,估摸着怕脏了他的手,也就没再动,而是朝三六九道。
“傻大个,把他剁碎了,埋在花丛地下,权当花肥,来年估摸着花儿更艳呢!”
李秘心说,这都是甚么人啊,竟然要杀人灭口,这可是在吴惟忠的指挥衙门里头啊!
难道说这是吴惟忠不成器的儿子?
然而李秘很快就知道,此人绝不是吴惟忠的儿子,因为房中那女子已经在抠脚丫鬟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披着春被便走了出来,及时劝阻道。
“重贤哥哥切莫冲动!若脏了园子,我爹爹指定会发现,届时你我的亲事可就...”
这仙子一般的美人儿,竟然是吴惟忠的女儿!
堂堂海宁卫指挥使的千金,竟然青天白日里,跟一个男人在花房里头幽会偷奸!
而由这黑脸大汉三六九来看,这名唤重贤的小白脸,也不是甚么良人!
按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儿都这般说话了,这小白脸就该收手 了。
可李秘却又听那人说道:“白芷妹妹,你放心好了,三六九是一等高手,做事绝不拖泥带水,也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吴总戎是如何都不会发现的!”
“原来这女人叫吴白芷...名字倒是冰清玉洁,可惜...”
李秘不是老古板,若是两情相悦,做什么都不过分,可放在古代,这样的行为确实是离经叛道,为世俗礼法所不容。
这对男女也确实天造地设那样般配,若果真有情有义,白日偷情也无伤大雅,李秘撞破确实不对,但也不至于杀人灭口,这等心性,足见这男人根本就不是甚么善类!
“白芷姑娘说得对,总戎是一定会发现的,因为...因为我是总戎的客人,若寻不到我,总戎又岂能不起疑心?”
李秘也晓得三六九的厉害,自己无法匹敌,又怎能吃了这眼前亏!
重贤却不以为然,朝李秘道:“吴总戎位高权重,往来都是权贵,你也不看看你甚么狗样子,竟也敢谎称宾客以脱身,三六九,莫听他废话,动手做事!”
吴白芷和那小丫鬟见得此状,也吓得往房间里头缩,然而那三六九却迟迟没有动手,因为适才打斗之时,他扯掉了李秘的褂子,也打落了李秘的行囊。
那行囊被撕开之后,露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李秘的捕快公服!
第六十三章 苟且男女逢场戏
李秘也没想到自己无意闯进来,竟撞破了吴惟忠女儿吴白芷与这名唤重贤的男人的丑事!
黑脸汉三六九虽然武艺高强又心黑手辣,但见得李秘行囊之中的捕快公服,也没敢再下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捕快地位低贱,但到底是官服的人,若杀了公差,事情可就大发了!
那小白脸却不以为然,朝三六九骂道:“这指挥衙门每日里来来往往的公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一个少一个又有谁在意,何况只是个小小捕快,低贱的下作人罢了,杀了又如何,亏你还自称蓬莱黑鲨,胆子却比虾米还小!”
三六九被这么一嘲讽,双眸之中也透出杀气来,抓着李秘的那只手也开始用劲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声音如炸雷一般响起!
“好你个范重贤,你倒是在老夫衙门里杀人试试!”
这嗓音如平地惊雷,仿佛蕴含着杀伐的血腥,三六九不由松开了手,而范重贤也如遭雷击,一旁的吴白芷早已心如死灰!
三六九一松手,李秘便缓了过来,赶忙扭头去看,但见得说话之人四十来,亦或是五十岁的样子,中等身材,也不见如何发福,肌肉饱满健硕,黑脸膛,留着一部虎须,想来便该是参将吴惟忠了!
“这就是戚继光曾经的部下啊...”
李秘禁不住流露出敬佩的眸光来,吴惟忠仿佛也感受到这股眸光,也看了看李秘,却并没有与李秘说话的意思。
范重贤脸色苍白,而后又涌起羞愧之色来,埋下头去,不敢与吴惟忠对视,仿佛这老人的眸光便是涤荡污秽的刺目太阳,充满了公正与威严,容不得半点见不得光的勾当!
“吴世伯...小侄也是顽皮惯了,说话来吓吓这贱人罢了...”
吴惟忠冷哼一声道:“你还认得我这个世伯?若真认我这世伯,又何必与芷儿做出这等丑事来!”
吴白芷此时早已无地自容,听得父亲如此一说,竟抬起头来,当场辩驳道。
“父亲,外人不知也就罢了,你又如何能如此污蔑女儿的清白,一定要女儿一死以证么!”
吴白芷说着,便落了泪,李秘在一旁看着,也不由佩服,自己的演技在这吴白芷面前,简直就是战五渣!
这女人分明与范重贤在里头苟且,两人赤身**躺床上,难道只是为了研究男女身体构造有何不同不成!
吴惟忠又岂是好哄骗的,当即痛心疾首道:“你是越来越不成器了,既然清清白白,这大白日的,又躲在花房里头作甚!”
吴白芷也急了,当即朝范重贤道:“重贤哥哥你倒是说句话呀,也好教爹爹知晓内情,否则往后妹子还如何做得人!”
范重贤愣了一会儿,而后又恍然大悟一般,朝吴惟忠道:“世伯是真误会了,小侄对白芷妹妹是一片真心,没有明媒正娶之前,又如何敢做这等龌蹉有辱家门之事!”
李秘一听,便知道他们要狡辩,但眼下也不好揭破,只能在一旁看热闹了。
范重贤见得吴惟忠没有打断和叱责,当即继续解释道:“早几日白芷妹妹与小侄说起,读锦瑟一篇时,看到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难免生出一些好奇来。”
“世伯也知道,侄儿是老实心疼白芷妹妹的,所以便从家里拿了一颗东珠,想给白芷妹妹看看,没想到这小贼竟然撞进来,想要抢夺珠子!”
李秘知道这对狗男女在演戏,却没想到演技大爆发,竟颠倒黑白,将脏水泼到李秘的身上来!
李秘本来就只是偷溜进来的,在场之人都帮着范重贤和吴白芷,若真让吴惟忠信了,只怕倒霉的还是他李秘!
不过李秘相信,吴惟忠能够得到戚继光的重用,肯定是个正直中耿之人,绝不会偏私!
果不其然,吴惟忠闻言,当即怒叱道:“还敢胡说!看东珠需要鬼鬼祟祟躲在花房里,关门闭户地看么!你当老夫白吃了几十年盐米不成!”
吴惟忠看起来越发严厉,但李秘却看到范重贤的神色越来越轻松,心道这事儿估摸着要被掩盖过去了。
其实也不难预想,需知家丑不可外扬,吴惟忠即便再中耿,碰到这种事情也免不了俗。
既然他在这件事上任由范重贤胡乱牵扯,说明已经开始让步了。
果真,范重贤当即压低声音解释道:“世伯有所不知,却是误会小侄了...”
“早先有个倭国使臣,想要通过家父,将这极品东珠上供给朝廷,是小侄见猎心喜,又心疼白芷妹妹,所以才偷了出来...”
“这等贡品事干重大,若让人知晓,非但小侄有难,便是家父也难逃罪责,只是小侄心挂着白芷妹妹,所以才顾不得这礼法凡俗,也是顽皮了...”
听得范重贤这般解释,吴白芷的脸色也变好了,过来拉扯父亲的衣袖道。
“父亲且进房来一看便知...”
吴惟忠怒气冲冲地甩开女儿的手,但叹了口气,还是走进了房里。
那房间已经被小丫头匆忙整理过,床铺上倒也不算如何凌乱。
加上这花房本来就是管理园子的花匠住的,即便乱一些,却也说得过去。
那范重贤往李秘头上栽赃,李秘自然也想看个究竟,也便跟了进来。
范重贤冷笑一声,仿佛是让李秘死心一般,也任由李秘进来,而后关上房门,打开了桌上一只雕龙刻凤的锦盒。
这房间瞬间暗下来,却又随着锦盒的打开,而变得明亮了一些,因为那鸽子蛋大小的东珠,圆润晶莹,竟然散发出濛濛的蓝绿荧光!
“竟是难得一见的夜明珠!”
今次连吴惟忠也惊了一跳,虽然他已经身居高位,但由于秉承戚继光的作风,是故并非贪婪敛财的腐朽官员,平日里也是清简过活,每日里仍旧修炼武功,对身外之物看得很淡,家中也就没甚么宝贝。
此时吴惟忠心里也有些不舒服,若非自己太过清贫,女儿未曾见过甚么珍稀贵重之物,又何必偷偷躲在花房里,觊觎别人的夜明东珠,闹腾出这等有损声名的事情来?
范重贤与吴白芷相视一眼,嘴角隐有窃笑,因为他们都知道,在场之人也都能够从吴惟忠的神色看得出来,这件事算是瞒骗过去了!
吴惟忠见得这东珠,便朝范重贤道:“范大人身为江浙总台,身份敏感,你实在不该把这东西偷出来,若给范大人惹来麻烦,谁又来守着江浙的钱粮?”
“是是是...世伯教训得是,只是侄儿实在心疼白芷妹妹...所以...”
吴惟忠摆了摆手,打断道:“行了行了,你们两个青梅竹马,也在一起顽皮惯了,只是如今你们都长大了,需要顾及男女之防,可不能再这般胡搅蛮缠,我看还是跟范大人商量一下,早点把你们的亲事给办了吧...”
李秘闻言,也不由心头冷笑,看来范重贤和吴白芷并没有骗过吴惟忠,他只是想要借这场闹剧,掩盖家丑罢了,否则也不会表态,急着把亲事给办了。
吴惟忠这番话,让吴白芷面露惊喜,然而范重贤却有些心不在焉,甚至看得出有些苦涩,由此也看得出来,这范重贤只怕浪荡惯了,玩一玩可以,想要套牢他,可就为难了。
范重贤也确实不想提这个事情,所以便将矛头转向了李秘,朝吴惟忠道。
“世伯教训得极是,小侄这就回去与父亲大人商量,只是这小贼想要强抢东珠,差点将我范家陷入凶险,还请世伯让我把他带走...”
李秘从头到尾没有半句辩驳,看来范重贤也以为李秘是吓坏了,然而李秘却笑了笑,朝范重贤道。
“难得范公子如此看得起,李某人倒是受宠若惊了。”
李秘之所以如此泰然自若,并非盲目自信,而是因为他已经知道,吴惟忠肯定是读到了他的藏头诗,然而自己却离开了门房。
他还以为是袁可立亲自来访,必然会深究那门子,门子为了摆脱,肯定会仔细描述李秘的长相身形,证明来人只是个少年郎,而非鼎鼎大名的苏州青天。
吴惟忠如此严谨之人,又岂会认不得自己的家人与客人?
李秘肯定不是家中下人,也不是他的客人,那么除了那个离开的来访者,打着袁可立旗号的年轻人,眼前这涂黑脸面的又能是谁?
既然打着袁可立的旗号来求见,这里头必然有着甚么要紧事,吴惟忠又怎么可能任由范重贤污蔑李秘,更将李秘带走?
李秘所料是一点不差,他这么一开口,像极了挑衅,范重贤也是心头大怒,恨得咬牙切齿。
他本以为自己骗过了吴惟忠,吴惟忠非但误会了他和吴白芷,还误解了他对吴白芷的一片痴心与好意,想来作为补偿,让他处置李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他却没想到李秘早早就已经拜访过,而且还写了藏头诗,隐晦地将自己与袁可立联系在了一起,让吴惟忠无法不对他产生兴趣。
“你回去吧,这位小朋友乃是故人子侄,你不必牵扯他。”
吴惟忠如此一说,脸色便冷了下来,范重贤想要抗辩,却被吴白芷拉住了。
吴白芷最清楚父亲的脾气,她出手阻拦,也就意味着这件事已经没得商量了。
“是,既然是世伯的客人,那便算是小侄唐突了,只是...只是他强闯私房,又行争夺之事,还请世伯明察,免得被这小贼给骗了!”
吴惟忠闻言,不由笑了,意味深长地说道:“除了你们两个小鬼,还有谁敢骗老夫?这事儿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回去跟你家大人说,亲事尽早办了。”
“是...世伯说得是...小侄这便告辞了...”
范重贤恶狠狠地瞪了李秘一眼,转身就要走,吴惟忠却朝他说道:“你先回去,但你身边这位朋友却先要留下来,老夫有话要问他!”
三六九闻言,不由皱起眉头来,然而吴惟忠却浑身散发腾腾杀气!
第六十四章 黑脸六九收徒弟
连李秘都知道三六九绝非善类,吴惟忠自然是看得出来的,所以当他要留下三六九之时,范重贤也紧张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然而三六九到底是个人物,这个沉默寡言的高手,此时平淡开口道。
“少爷你先回去吧,吴大人海涵肚量,不会为难我的,是吧吴大人?”
虽然他的外形极其粗犷,可声音却很是柔和,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吴惟忠闻言,便冷笑道:“老夫可不会像你们这般,动不动就要埋人当花肥,趁老夫没起火,快滚出去吧!”
范重贤也是吓了一跳,他们都知道,吴惟忠是沙场老将,脾气火爆得很,适才已经极其容忍,如今已有些“原形毕露”,再不走的话,只怕要承受这位老将军的怒火了!
吴惟忠见得范重贤逃也似地离开之后,也朝那小丫头道:“秋冬,带小姐回房。”
“是,将军。”
秋冬并未称呼吴惟忠为老爷,而是尊称他为将军,李秘也不由为这个小姑娘的机灵而感到讶异。
两人正准备离开,吴惟忠又叫住了她,朝她吩咐道:“另外,让人收拾出一间客房来,就在老夫的偏院左厢房,别太远。”
“是,将军。”
吴白芷和秋冬离开之后,便剩下李秘吴惟忠和三六九,短暂的沉默也让气氛有些怪异。
吴惟忠此时才上下打量李秘,而后从袖笼里取出手帕来,递给了李秘。
李秘也不扭捏,接过手帕就开始擦拭脸上的污迹,而吴惟忠则走到房门前,将那柄肋差拔了下来,在手里掂量端详了片刻。
“这短刀是你的?”
吴惟忠深深地看着李秘,而后稍显严肃地问道。
李秘点了点头,如实回答道:“以前不是我的,现在应该是我的吧,不过差点让这傻大个给抢了...”
李秘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三六九拳脚了得,但对这柄刀相信是没有任何想法的,可范重贤污蔑他要偷东珠,他就反过来污蔑三六九!
三六九似乎也感到有些好笑,扬了扬拳头道:“对付你还需要动刀子?”
吴惟忠扫了三六九一眼,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道:“这位朋友似乎对自己的拳脚很自信嘛。”
三六九双眸亮起警惕之光,后撤了半步。
吴惟忠却视如不见,取出那藏头诗来,朝李秘问道:“这是你写的吧?你说你是袁礼卿的子侄?”
李秘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如实答道:“严格来说不算子侄,在下名唤李秘,乃苏州府吴县捕快,虽然还未结拜,但与袁大哥算是平辈论交。”
吴惟忠点了点头,想来也并没有认为李秘太过狂妄,由此也可见,他与袁可立的交情不浅,否则也不会对袁可立的脾性这么清楚。
袁可立虽是官场中人,一向孤高刚正,对那些个阿谀奉承的官员很是不屑,但对于那些符合自己口味的人,他却是乐意结交,而且不分高低贵贱。
明确了李秘的身份之后,吴惟忠又转向了三六九,两人对视了片刻,吴惟忠突然往前一步,一拳便砸了过去!
莫看吴惟忠已经年近五十,但走的却是刚硬的沙场套路,直来直往,不讲招式,没有任何花哨,只求最大杀伤!
他这一拳如炮弹一般,又如铁枪横扫,三六九叠着双臂格挡,整个人却退出四五六步!
他才刚刚站定,吴惟忠已经欺身而上,两条手臂好似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身上挂着两颗流星锤一般,劈头盖脸如瀑布一般不断砸在三六九的身上!
这黑脸壮汉三六九如怒海狂潮之中的磐石,不断后退,不断格挡,两人拳脚相交,竟发出甩鞭一般的脆响!
这是李秘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两名古代武者对决,对他的心灵冲击实在太大!
他们的动作都非常的快,根本记不住他们的动作,只看得眼花缭乱,也分不清是谁的手臂腿脚!
人常说每个少年郎的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更确切来说应该是武者梦。
因为年少之人根本不理解侠的真正意义,他们记住的只有武,他们幻想的不是自己成为大侠,而是成为高手!
也正因此,每个人都曾经幻想过自己与别人打斗的场景,也曾设想过那些武打动作。
由于后世影视作品的影响,许多人对古武已经产生了思维定势,所以当某些节目之中,邀请那些所谓武林高手来过招,看着那些好像战都站不稳的老头子推来推去,许多人都会失去耐性,认为他们所施展的根本就不是武术,因为距离他们想象之中的武功,实在是太远太远。
李秘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想象,可极少有人能够像李秘这样,近距离看着,验证自己心中对古武的遐想!
若说先前他对吴惟忠的敬佩,是来自于民族英雄戚继光,或者来自于吴惟忠一直以来抗倭治海的功绩,那么现在,李秘对他的敬佩,则是因为这是一个不愿服老,不愿向岁月低头的不屈暮虎灵魂!
吴惟忠的拳脚更快,快到李秘根本就不敢眨眼,他就如疾风骤雨,然而三六九却仍旧不动如山!
这场打斗来得如山洪暴发,却又戛然而止,吴惟忠退回原位,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此时李秘才知道,原来适才打斗之时,吴惟忠一直提着一口气!
这看得目不暇接的打斗,竟然仅仅只是一气之争!
吴惟忠一边整理着衣袖,也不抬头,一边说道:“堂堂少林罗汉堂的高手,竟然做了纨绔衙内的姆妈,也是怪事...”
吴惟忠说得轻巧,李秘却心头激动,这三六九竟然是少*僧!
李秘在后世之时,对少*僧的印象并不是太好,那些所谓武术武功,其实就是表演性质的,跟舞蹈也差不了多少,至于那些硬气功之类的,原理也早已不是甚么奥秘。
然而今日,他见识到了一名少*僧,到底是多么恐怖的存在,因为他自己就亲身体会过!
浅草薰和谢缨络也算是高手,虽然男女有别,打斗之时李秘难免有些占便宜的优势,但李秘起码还能抵抗一番。
可适才三六九出手,李秘连杀手锏都使了出来,用那柄肋差来突袭,却仍旧毫无还手之力!
吴惟忠乃是戚继光旧部,而且还是贴身副将,无论戚继光言传身教还是吴惟忠自己耳濡目染,他对戚家刀法拳法都该有着不小的修为。
再者,这几十年的沙场征伐,吴惟忠并非坐在帅帐里指指点点,而是身先士卒,他的刀下也不知倒下多少倭寇,斩灭过多少亡魂。
可吴惟忠与三六九适才一番打斗,却让李秘真切见识到什么才叫功夫!
面对吴惟忠的嘲讽,三六九嘴唇翕动了许久,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吴惟忠也不再强留,摆了摆手道:“行了,你走吧。”
三六九迟疑了一阵,最终还是迈开了步子,走到李秘身边之时,他低声说了句。
“刀是好刀,就是吃了不懂武功的亏,若对练武有兴趣,可以到布政司衙门来找我。”
李秘闻言,也有些惊愕和迷惑,适才三六九分明要对自己动手,若非看到行囊里头的捕快公服,只怕早就把他李秘砍成十段八段,埋土里当花肥了。
此时却又表现出要教李秘武功的姿态,李秘实在是有些看不懂了。
难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练武奇才,这大个子揍他一顿之后,便看出他李秘的天赋来了?
三六九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李秘却不期望能够得到他的解惑,此时身后的吴惟忠却说道。
“你也别想岔了,不是因为你的潜质天赋,是因为这柄刀...”
“这柄刀有什么特别之处?”李秘也有些迷糊,这刀乃是他从浅草熏手里缴获的,只是他仔细研究过,这刀除了削铁如泥的锋利之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
吴惟忠看了看李秘,而后问道:“这刀是不是从一个倭国人手里得的?”
三六九听得此言,也停下脚步来,李秘也不隐瞒,如实回答道。
“是,早先我查了个案子,遭遇到一个女倭寇的刺杀,侥幸从她手里缴的...”
吴惟忠点了点头,嘴角浮现出笑意来,仿佛打倭寇的就是他吴惟忠的朋友一般。
“这就是了,那女倭寇可是姓浅草?”
“将军是如何知道的...那女人叫浅草薰...”
吴惟忠呵呵一笑,朝李秘道:“此女乃是倭国神社神鹿宫的天照玄女,这柄刀看似肋差或者铠通,实则不然...”
吴惟忠将短刀掉头,刀柄递到了李秘这边来,指着刀刃上一处花纹道。
“这朵菊纹并非锻钢所致,而是浑然天成,神鹿宫乃是倭国最大的神社,供奉月鹿天母,据说天母觉醒之后,便从身上拆下一根骨,磨成了刀,斩断了人情与人性,这刀就名为斩胎。”
“天母断了人情尘缘,超脱了人性,得以飞升,但这柄刀却遗落人间,一直存在神鹿宫中,由历任玄女贴身温养,期待能够有玄女借助这柄刀,斩断尘缘,追随月鹿天母...”
李秘听到这里,不由心头吃惊:“这柄刀不会就是斩胎吧?”
吴惟忠看着李秘,微笑地点了点头,而后问道:“这刀既然在你手里,那神鹿宫的玄女又何在?”
李秘一边端详着那柄刀上的菊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哦,让我给丢县狱里头了...”
吴惟忠不由愕然,谁能想到神鹿宫的玄女,竟然让李秘丢进了县大牢,而且李秘的表情甚是坦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看看吧,这就是他想教你武功的原因了。”吴惟忠带着些许苦笑,如是说道。
第六十五章 与君对饮一碗气
虽然吴惟忠说出了这柄斩胎刀的渊源,虽然李秘也震惊于这柄刀的来历,可就因为这柄刀如今在这里手里,三六九就产生了教自己武功的想法?
这实在有些不合逻辑,除非三六九与神鹿宫有甚么仇怨,又或者与这柄刀有些甚么瓜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三六九面对吴惟忠这样的大拿,都三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想要从他口中得知详情,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再说了,李秘也没兴趣跟他学武,他的志向是要成为大明第一神探!
虽然这段时间以来,李秘也遭遇过几次凶险,深知身怀武艺能够自保,尤其如今这个世道,外有倭寇,内有绿林豪强,捕快又是极其危险的职业,若有名师教导,习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李秘对三六九的身份来历是一点了解也没有,只凭着今日这一面之缘,对方还想着要杀了自己当花肥,试问李秘又怎么可能拜他为师?
既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李秘也就更没必要去探查三六九的身份秘密了。
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李秘的脸色也轻松了起来,三六九见得李秘这般姿态,知道李秘并不感兴趣,也没多说甚么,朝吴惟忠抱了抱拳,而后洒然离开了。
李秘见得三六九走了之后,便将那刀双手奉上,朝吴惟忠道:“将军既然认得此刀,这刀便送给将军,横竖我也不会用,留在身边也是暴殄天物。”
吴惟忠不由讶异,眼中确实流露一丝喜色,但很快就摇了摇头道。
“你的想法不错,这柄斩胎乃神鹿宫的镇宫之宝,相信神鹿宫的人一定会不断搜寻,必将给你带来杀身之祸,交给老夫,倒也稳妥,无论是倭人还是倭寇,敢闯进老吴地盘里的,那是一个都不能留的!”
吴惟忠说得斩钉截铁,听得李秘热血沸腾,这样的武将才是国之长城啊!
若军人没了血性与霸气,能不能守得住国门权且两说,单说国民对军队就失去了信心,又如何获取百姓的支持?
见得李秘神情激荡,吴惟忠也颇为受用,继而说道:“只是这刀有些邪乎,据说有灵性神性,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不是能够随便送来送去的东西,既然你得了,便是你的因,自然要你来接这个果,丢给老夫就没必要了。”
李秘闻言,也有些尴尬,虽然本来只是好意,所谓名刀配英雄,但他自己也想过,这柄刀极有可能带来厄运,而且还会惹来神鹿宫高手的追杀。
而此时他力量不足以强大到能够抵御神鹿宫高手三番四次的追杀,放在吴惟忠这里,却是最为合适不过。
只是吴惟忠不收,往后可就有些麻烦了。
神鹿宫方面肯定知道斩胎刀已经落入他李秘手中,藏是不可能藏得住的,只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可自己若碰上三六九这样的高手,根本就没有反抗之力。
“看来有空的话还是要学学武功,也不知道朝廷的火枪是甚么样子,搞一把火枪来防身,倒是不错,武功再高,一枪撂倒嘛...”
李秘如此想着,大明朝的火器已经非常发达,神机营里头百分之七八十的士兵都配备火器。
而即便是海上的倭寇,也都装备了火绳枪之类的火器,虽然比朝廷的要落后不少,但起码火器在这个时代并不是甚么罕见之物了。
吴惟忠并不知道李秘已经开始谋划后头的事情,见得他神色凝重,还以为李秘因为赠刀失败而失落,便转移话题道。
“别站着说话了,跟我到屋里去,适才跟那和尚打了一架,老骨头都快散了...”
此时李秘才看到,吴惟忠浑身轻颤,想来适才也是脱力了,毕竟年岁不饶人了。
指挥衙门的后宅也不算很大,但比县衙或者府衙的终究是要大很多,从花园子出来之后,又绕了好大一圈,才来到了吴惟忠的书房。
书房不是很大,摆设也很简单,没甚么文玩古董,反而在中堂处摆了一套全副武装的暗红色铠甲。
不过李秘并未去细看,而是抬头看着那幅字,上头笔锋如刀刻斧凿,铁血之风扑面而来,读之让人豪气顿生!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李秘轻声默念着,仿佛这幅字主人的灵魂仍旧没有散去,如巨灵一般笼罩在头顶,时刻俯瞰着这大明的海疆,用他的神力,捍卫着沿海的百姓!
“这是将军赐给我的...老夫行将就木,却是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再看到海晏河清...”
吴惟忠自己就是将军,能够让他称为将军的人,其实并不算太多,而李秘知道,这句带有无上敬意的将军,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够当得起。
那便是戚继光!
李秘看着吴惟忠,虽然这个老人已经名满天下,但李秘却仍旧能够从他的身上,看到一些不满,他仍旧觉得自己毫无所成,仍旧希望能够将所有的倭寇都荡平!
吴惟忠身为官场中人,应该很清楚规矩上的忌讳,除非是君主或者长者,否则不能用赐字,可他没有说这幅字是将军所赠,而用了一个赐字,他对戚继光的崇敬,也就略见一斑了。
李秘感受到这股浓烈的情谊,也不由心血激荡,再看吴惟忠,老人眼中满是回忆,又满是愧疚,想来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辜负了戚继光的遗志。
不知为何,李秘瞬间就觉着这老人变得亲近了,想来在自己眼中,吴惟忠已经不再是那个抗倭英雄,而只是那个初出茅庐,跟在戚继光这个大英雄的屁股,鞍前马后,带着憧憬,又有迷茫的少年郎。
“但求尽力吧,人力有穷时,谁敢说自己的人生就一定圆满?有时候壮志未酬也不是坏事,若圆满了,人也就懒了,心中没盼头,生活没动力,活着也没劲了...”
李秘只是有感而发,却没想到自己只是个年轻人,却在这个饱经沧桑久战沙场的老将军面前感慨人生,实在有些老气横秋不合时宜。
然而吴惟忠却饶有兴趣地看着李秘,带着些许赞赏道:“难怪你能写出这般机锋的藏头诗,这胸腹之间果然是有一股气的。”
李秘此时才醒悟过来,朝吴惟忠尴尬一笑道:“只是有感而发,倒是让将军笑话了...”
吴惟忠摆了摆手,朝李秘道:“老夫是军伍出身,也不讲那些个繁文缛节,与我说话不必小意。”
吴惟忠这么一说,李秘也轻松起来,总觉得这老人虽然偶尔会闪露出无比威严和逼人的杀气,但说话间又像隔壁老叔叔一般亲切。
吴惟忠见李秘不再客套,也微微一笑,压低声音朝李秘道:“可喝得酒?”
李秘也实在地回答道:“酒量不太行,但绝不会怂...”
吴惟忠哈哈大笑,拍了拍李秘的肩头,而后从柜子里取出一坛老酒来,又取了两个海碗,用袖子胡乱擦了擦,便摆在了桌上。
李秘也是哭笑不得,这大中午的,喝酒?
吴惟忠一掌拍开封泥来,酒香四溢,满室皆醉!
“白芷的娘亲不让我在家里喝酒,只是我喝不惯茶,平日便以酒代茶来待客,趁机杀一杀肚里的酒虫,哈哈哈!”
吴惟忠一边倒酒一边解释,倒像个偷吃的小顽童一般。
李秘端起海碗来,也不需低头去嗅,那清醇冷冽的酒香便如无形的精灵一般钻入鼻孔。
酒未入肚人先醉。
李秘其实并不喜欢喝酒,更不喜欢白酒,可抬头看得那幅字,再看看这个老人,总觉得心中的男儿气概被瞬间唤醒了一般,端起碗来,与吴惟忠一敬,便咕噜噜喝了一大口!
这酒并不辛辣,反而有些绵软,入口很甜,肚子却又很热,不似那些烧喉咙的刀子烈酒。
李秘不由问道:“将军,这可不像是你喝的酒啊...”
吴惟忠已经将海碗都喝干了,又倒上了一碗,听得李秘如此说,也叹了一口气,朝李秘道。
“不错,平日里是不喝这个酒的,因为这是女儿红...”
“女儿红?”李秘对这个倒是知道的,所谓女儿红,是女儿出生之后,便将酒埋起来,待得女儿出嫁了,便挖出来。
若生的是儿子,埋的酒就叫状元红,寓意儿子往后能够高中状元。
只是如今吴白芷还没有出嫁,吴惟忠便把这酒给喝了,这里头就比较耐人寻味了。
李秘是个侦探,有着职业的敏感,吴惟忠今日的表现,他也都看在眼里。
这个老英雄是何等聪明之人,莫看他是个武夫,却自幼喜欢读书,史书尤甚,熟读兵书的人,又岂会是蠢货?
看来吴惟忠早就知道女儿与范重贤的那点事情,只是再大的英雄汉也抵不过家里头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情,吴惟忠不怕倭寇,不怕杀手,不怕打仗,却唯独不知如何处理女儿的事情。
人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其实英雄更难跨越的,是女儿关。
李秘也不敢提这个敏感的话题,只好取出袁可立的密信来,递给吴惟忠道。
“将军,这是袁大哥让我转交给你的信,今番在下来海宁卫,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将军看过便知了。”
吴惟忠闻言,也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接过了密信,习惯性地细心查看了火漆,这才拆开来,只是越看这信,他的眉头也就皱得越紧!
第六十六章 大碗喝酒好拜师
袁可立是个文官,而且先前还是推官,文章写起来自是严谨,后来当了御史,也是个动不动就跟人吵架互怼的行当,一封信虽然篇幅不大,但相信他一定能把事情始末说得清清楚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吴惟忠却看了很长时间,而且合上信纸之后,久久没有说话。
在李秘看来,吴惟忠一生以荡寇平海为己任,得到这样的消息,势必如同打了鸡血一般,抓着李秘问东问西,然而这一切都没有。
过得许久,这位老人才轻轻一叹,朝李秘道:“人这一生,能得知己好友一二,便也足矣了,难得礼卿待你如此,老夫都羡慕了...”
李秘闻言,更是云里雾里,这抗倭大佬绝口不提倭寇,怎地说起袁可立来了?
李秘正一脸迷惑,吴惟忠已经将信纸推了过来,李秘展开一看,也是哭笑不得。
前文倒也周正,写得不算太文,却也不是很白,透着一股子文官特有的酸腐腔调。
可到了最后,却是一句大白话:“老哥哥,李秘这小子身手太差,你费心教他两手绝技,聊以自保,感激。”
也难怪吴惟忠感慨万千,因为他追随戚继光多年,深得戚继光栽培,既是部下,也算是半个徒弟。
若论武功,在诸多武将之中,吴惟忠确实是罕有敌手,便是如今军中那些个杀伐四方的大将和悍卒,见到吴惟忠,也要低头俯首。
而大英雄戚继光是个军事家,他写兵书,造兵器,在军事上几乎是无所不能一般。
他针对倭寇,发明了狼筅等新型的奇怪兵刃,又针对倭刀,发明了戚家刀,便是到了后世,戚家刀仍旧是难以逾越的传奇!
在对付倭寇期间,他还给戚家军配备了虎蹲炮和各种火器,利用鸳鸯阵等等,在军事上是一个接一个的创举。
戚家军仅仅四千多人,大多是义乌等地的农民和矿工,可戚继光却将他们训练成军纪严明的铁血雄师,斩杀十几万敌军,被誉为十六到十七世纪最强的一支东亚军队!
而对于戚继光本人,许多人也非常好奇,这位民族英雄的武艺到底如何?
真相或许已经沉入历史的尘埃,但李秘有幸将尘埃拨开,重新见到了真相!
“戚将军对杨家枪尤为推崇,而将军的刀法也出神入化,军中皆称戚家刀,便是武林中人,对将军的刀法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礼卿即便在最为落魄之时,都拒绝我的帮助,可如今明知我得了将军传授,却让我教你,这份情谊又岂能不重?”
李秘听得此言,不由心头温暖,也没想到袁可立竟然会为了他而开这个口。
“我也没想到袁大哥会提这一茬,与将军说句实话,在下对武功实在不感兴趣,并非吃不得这苦,实在是天赋平庸,怕玷污了戚家军之名...”
李秘知道武功这种东西都是不传之秘,所以也委婉地推脱,吴惟忠却摇了摇头道。
“你这样不好,礼卿既然开了口,便是你不学,老夫也是要教的,这才是受人之托而忠人之事!”
吴惟忠说得恳切,李秘脸上虽然故作为难,但心头却是窃喜不已,跟着吴惟忠学习戚家军的功夫,可比跟着三六九这个神秘大和尚要强太多了!
李秘也不好直接开口,便将话题扯过来,朝吴惟忠问道:“这杨家枪可是宋时杨家将所用的枪法?”
吴惟忠笑了笑,端起酒来,朝李秘示意了一眼,李秘也舍命陪君子,喝了之后,吴惟忠才说道。
“你只说对了一半,杨家将固然有些名声,但宋时多用铁枪和直刀,杨家将用枪也不奇怪,杨家枪确实是源自宋朝,却不是杨家将,而是义军首领杨妙真。”
“这杨妙真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枪法出神入化,罕有敌手,堪称一枪在手,天下无敌,流传下来的杨家枪,便是这位杨妙真的枪法,只是市井以讹传讹,又有人说起杨家将故事,便生搬硬套,将杨家枪硬推给了杨家将头上罢了。”
李秘听得如此,也不由恍然大悟,继而又听吴惟忠解释道:“便是绿林豪杰,武林上的高手,对杨家枪也是垂涎三尺,只可惜他们轻易得不到这枪法。”
“戚英雄懂得杨家枪?”
“将军非但懂得,还将杨家枪凝练出十六招,列为军中宝典,传授给戚家军,除此之外,将军的戚家刀法,也都大公无私地传给了部下...”
李秘听得如此,也不由赞叹道:“难怪戚家军能够无敌于天下...”
吴惟忠脸上也很是自豪,朝李秘道:“戚家刀法也是经过凝练的简化招式,需知真正的杨家枪与戚家刀,由简入繁,再返璞归真,极其难练...可将军将刀法真髓凝练出来,相当于喂到了这些部下的嘴里了...”
说起这些,吴惟忠仿佛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一般,此时才顾及到李秘这边来,朝李秘问道。
“诚如你所知,将军把杨家枪和戚家刀都传给了我,只是你年纪稍大,已经过了习武的好时机,好在你身体不错,拳脚也过硬,算是有些基础,学起来该是不难。”
“只是人都说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杨家枪想要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在沙场上施展与搏杀,才能熬得大成,你已入公门,估摸着也不会踏入沙场,这枪法我会尽数传给你,你也不必心急,即便练不成,也没甚么损失,强身健体也是好的,没准哪天还能用上...”
“至于戚家刀法,那可是老夫的拿手绝活,今日咱们老少且喝个痛快,明日路上,老夫再慢慢教你!”
吴惟忠如此说着,端起海碗又要喝,李秘却有些迷惑了。
“路上?”
吴惟忠将酒碗推到李秘嘴边,李秘咕噜喝了一口,他才笑着说道。
“明日我陪你往杭州去看看,老夫正好散散心,家里乌烟瘴气,我是呆不下去了...”
李秘也不由无语,原来是烦心于女儿的事情,要出去“避难”去了。
“将军,倭寇即将大举入侵,各地都有异动,而且其中一封军报便是从海宁卫和金山卫这边转发到苏州府的,将军对此可有甚么想法?”
吴惟忠已经有些醉意,红着脸膛,瞥了李秘一眼,而后低声道。
“这军机大事,本不该与你说,但你快成我的关门弟子了,与你说一说也是无妨。”
吴惟忠如此一说,却只是端着酒碗,迟迟没有继续说下去,用眼神来瞟李秘。
李秘与他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才陡然醒悟过来,赶忙端了酒碗半跪下来,朝吴惟忠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吴惟忠这才眉开眼笑,将李秘扶起来,哈哈笑道:“袁礼卿今次可是失算了,都说读书人聪明,我看也不过如此,哈哈哈!”
李秘更是迷惑了,心说这老儿,不对,这师父是不是喝醉了,怎么说话开始七不搭八了?
“将军...师父,这怎么又给袁大哥扯上了?”
吴惟忠笑道:“往日里与他往来,袁礼卿自诩聪颖,没少给我下套,欺负我这个武夫,今日他却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弄巧成拙了。”
“我吴老儿成了你的师父,他袁礼卿是你义兄,往后他见了我,还不得怪怪喊一声干师父?”
李秘见得吴惟忠大笑,也是哭笑不得,这位将军师父的心可真是大啊!
吴惟忠一边笑着,一边与李秘喝了一碗,这拜师也算是暂时结束。
古时讲究天地君亲师,师父传道受业解惑,那是人生中的贵人,对你一生命运都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地位非常的高,拜师仪式也不可能这般草率,要举行典礼,要有人旁证,才像模像样。
当然了,吴惟忠是个豪爽之人,李秘不愿学他都要教,也就没太在意这些仪式了。
“既然你成了我的弟子,也就不是外人,为师就跟你说一说倭寇的情况。”
“咱们海宁卫与金山卫都是先锋前哨,一个月里没十次八次示警,那是不正常的,甚么倭寇异动迹象,在海宁卫根本就是家常便饭,只是没想到你截获了这么重要的情报,所以苏州府那边才将二者联系起来看待,事情也就显得急促了...”
“这件事我稍候让人支会金山卫,严加探查,尽快觑清楚便是,只有杭州张氏,确实是不错的大族,可惜早年间不愿并入戚家军,也就少有往来了...”
“张氏不愿并入戚家军?可他们一直想要朝廷的诏安认可啊...”
李秘不由疑惑,吴惟忠却只是笑了笑,朝李秘道:“张家自是不愿加入戚家军的,因为当时他们比戚家军的势力还要大,张家的家主不愿受戚将军统制,而是希望像戚将军那般独当一面...”
“我明白了,他们不想并入戚家军,是因为他们想成为另一支戚家军!”李秘不由恍然。
“可以这么说吧,早几年,戚将军抑郁而终,张家就更是想将戚家军取而代之,可惜有老夫横在前头,朝廷又怎会允了他们?”
“他们的野心大,朝廷不放心,只能这么不尴不尬地吊着,到底让他们在民间赢得了不少口碑与名声,不过张家也确实有些本事,但凡能够杀倭寇的,都是英雄好汉,老夫也从未敌视过他们。”
“只是若情报属实,今次倭寇真要入侵,张家就不能乱来,老夫必须跟着你去,亲自证实这个情报的真假!”
吴惟忠如此一说,李秘也频频点头,只是吴惟忠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李秘感到非常的不安。
“毕竟这情报最先可是从张家那里传出来的啊...”
李秘也不由心头一紧,这情报来自于吕家娘子张氏未来得及传出去的三十六龙柩之中,诚如吴惟忠所言,这情报确实来自于张家,这情报是真是假,里头到底还有甚么内幕,也只能到张家去求证了!
李秘与吴惟忠一边喝酒一边畅谈,然而书房外头偷听了大半日的那道身影,却匆匆离开了!
第六十七章 薄命奴婢犹传纸
阴沉了大半日的天,终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指挥衙门被笼罩在烟雨之中,可谓石径烟染绿荫凉,柳拖帘影透疏香,雨丝飘处东风软,依旧青山送夕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秋冬快步走出来,雨丝打在发烫的脸上,她的心情才得到了些许舒缓。
自打来指挥衙门当了奴婢,她偷过懒,偷过东西,偷吃过东西,偷看过不该看的书,除了没偷过人,能偷的几乎都偷过。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奴婢们的生存之道,她只知道这样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可她也有着不能逾越的底限,她从未偷听过将军与人说话,因为将军在她心目中,便如庙里的金刚明王,充满了威严,让人心里发颤。
然而今日她还是打破了这个底限,蹲在将军书房外头,把将军与那个莫名闯进来的年轻人之间的对话,听了个清楚与完全。
直到离开书房,走到雨中,她才感受到做贼之后那种心虚和害怕,这是偷盗其他东西之时所没有的强烈感觉。
这次偷听也并非她的自愿行为,老将军的威严固然如天上金乌那般炽烈,老将军也经常惩处那些犯错的军士,但对家中下人,却比任何人都要慈祥。
奴婢们对老将军的忌惮,来自于他沙场征伐积累的血腥与威严,更来自于奴婢们对他的爱戴,奴婢也是人,奴婢也不愿辜负老将军这份宽容与仁慈。
即便如此,秋冬也只能去偷听,偷听老将军说话固然不对,但如果她不遵从吴白芷的命令,轻则遭遇毒打,重则扫地出门,她又岂敢不从?
谁让她生了贱命,作了奴仆?
秋冬读过一些书,也知道不少道理,她并非生而为奴,为堕落之前,她的父亲是县学里的教导,因为学生科举舞弊而受到牵累,父亲是个清白人,受不得这种侮辱,一时没想明白,悬梁自尽了。
母亲与她以及几个弟弟无以为生,母亲便把她卖给人家当奴婢,虽然写明是五年的佣期,但她辗转了好几家,如今已当了七八年的奴仆。
奴仆,是封建社会的特有产物,这些奴仆部分或者全部丧失了人权与自由,过着悲惨的生活。
自打宋朝之后,奴隶制便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朝廷明令禁止不得贩卖奴隶和人口。
然而这也只是换汤不换药,奴隶制换了个名字,继续在封建社会延续,变成了奴婢或者奴仆。
太祖朱元璋是穷苦出身,当上皇帝之后,便颁布诏令,禁止权贵买卖和收养奴婢,便大力推行,劝奴为良。
可这种状况只持续了几年,就开始允许官宦和富贵人家蓄奴了。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有些犯人会失去人身自由而成为官奴,到了明朝中叶和后期,蓄奴之风又开始疯狂生长。
奴婢不是奴隶,奴隶是彻底失去人权,而奴婢是雇佣工而已,是有官府保护的。
当然了,这种保护也是有限的,而且律法也是站在主人的立场,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统治阶级的遮羞布罢了。
秋冬深知奴婢的苦处,家主固然有着家主的威严,但县官不如现管,诸如老将军与人为善,可惩罚秋冬的却是吴白芷,甚至于范重贤!
她最终还是做出了自认明智的选择,回到吴白芷的闺房,将偷听来的一切,都告诉了这骄傲的孔雀一般的大小姐。
她看着吴白芷大发雷霆,在闺房里头打摔东西,咒骂被老将军收为弟子的小捕快李秘,看着吴白芷因为丑事被撞破而对李秘指天笃地大骂一场。
她很清楚这位大小姐的脾气,更知道范重贤不是甚么好人,也知道吴白芷选择范重贤,是踏上一条充满泪水的苦情之路,最终成为怨毒的恶妇。
可她只是奴婢,对吴白芷也谈不上甚么好感,因为这大小姐阴晴不定喜怒无常,高兴的时候挥金如土,甚么好东西都随便扔给她们这些下人,可心情糟糕之时,又大打出手,不将这些奴婢当人看。
她倒是有些羡慕那个叫李秘的小捕快,虽然捕快也是受人鄙夷的下贱人,但毕竟是公差,而且这个年轻人与别的捕快又非常的不同。
他敢偷溜到指挥使司衙门来,敢撞进花房,即便面对范重贤和吴白芷,他也没有任何惧色,他是那样的云淡风轻泰然自若。
当那个穷凶极恶的黑大个制服他之时,那个李秘仍旧没有害怕,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般,他好像总能牢牢抓住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听天由命。
他非但化解了危机,还得到了老将军的垂青,甚至与老将军对饮,喝的是吴白芷大小姐的女儿红,谈论的是国事家事,甚至让老将军收为徒弟。
她还记得,早先有个按察提刑司的公子,央着许多关系,想要成为吴惟忠的徒弟,老将军都懒得看那公子哥一眼,为此还得罪了那个提刑司的大官。
她不知道这个李秘到底有甚么本事,只知道他很有本事,她羡慕这样的人。
她知道吴白芷一定会去找范重贤,一定会狠狠报复这个叫李秘的小捕快,她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
就好像自己的人生在李秘身上得到了延续,李秘这样的小捕快能够风生水起,好像证明下作人也可以有大本事,也可以不必俯首听命,为自己的宿命做主一般!
秋冬鼓起了勇气,趁着下雨无人,来到了李秘的客房外头,她知道李秘与老将军喝了酒,如今肯定睡下了,也无人敢打扰这位贵客,她也不需要担心被人发现。
可来到了房门前,她又犹豫了。
李秘到底是个过客,他没办法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自己想要帮他,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心中那点卑微又可笑的念想,范重贤是个极其阴险的人,父亲又是布政使司的大官,李秘又如何斗得过?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她在门外徘徊,好几次伸手,却如何都推不开那道门,就好像母亲第一次让她出去做人奴婢,她想要拒绝,却开不了口一样,就好像吴白芷第一次打她,她想还手,最终却选择忍耐一样,就好像范重贤第一次摸她,她想喊叫,最终却沉默一样。
她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命运会不会因此而改变,她也曾无数次否定了自己那些可笑的想法。
如今,她又走到了这样的关口,或许她推开门,也改变不了甚么,又或许,这位小捕快,跟别人完全不同的捕快,能改变她的命运,谁又知道?
当然了,也有可能很快被吴白芷发现,自己的下场会非常的惨淡,毕竟无论范重贤还是吴白芷,都不是甚么良善之辈。
她在门外踟蹰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门,但她也并没有放弃自己的这个念头。
她写了一张纸,塞进了房间里头,里面都是对李秘的提醒,然而离开之后,她又担忧起来,万一李秘没醒,仆人却先看到了这张纸,自己又该怎么办?
她开始慌了,快步往回走,渐渐跑起来,而后重重地推开了那扇门,想要捡回那张纸。
可当她推开门之时,却发现李秘就站在门后,手里拿着那张纸,显然已经读完了。
是的,李秘读完了,即便没有这张纸,他也知道吴白芷和范重贤不会善罢甘休,毕竟自己撞破他们的丑事,对于他们而言,李秘就是他们清白名声最大的威胁,就像心头上的刺,一天不除,寝食难安。
虽然他的酒量不好,也确实喝醉了,但洗漱之时,他就把酒都抠了出来,因为这是陌生的环境,自己的威胁就在身边,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所以当秋冬来到他的房门前,其实他就已经察觉了。
他饶有兴趣地透过门缝,看着这个小丫头在门外踟蹰徘徊,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丫头的画面。
她就在凉亭里头,解放着双脚,大大咧咧如女汉子一般,但又不像其他奴仆,因为她手里拿着书,嘴里拼命塞着糕点。
李秘能够感觉到,这是一个没有安全感,却又极其渴望自由,极其渴望改变自己命运的女人。
这是一份宝贵的财富,在这样的时代,女人们能有这样的思想,或许不少,但能够付诸行动的又有多少?
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这样的后果,又有多少个女人能够承受得住?
这个秋冬,会不会是下一个张氏?会不会是下一个谢缨络这样的女人?
李秘希望她能踏出这一步,只要她敢推开门,李秘便是厚着脸皮求着便宜师父吴惟忠,也要给这个小丫头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这丫头最终还是逃命一般离开了,李秘难免失望起来,就好像亲眼看着一个自由灵魂的陨灭。
然而没过多久,他又听到了脚步声,今次,他在门缝下面,发现了这张纸。
他本以为秋冬会恳求他帮助自己,可纸上只有对他的善意提醒,甚至告诉他如何在老将军面前揭破吴白芷来保全李秘。
李秘此时终于明白,这小丫头并非想要改变她的命运,而是想要守护李秘的自由命运,就好像自己被困在笼中,便希望别的同伴能够飞得更高更远一般!
眼前的秋冬显得很慌张,眸光集中在李秘手中的那张纸上,然而李秘却微微一笑,将那张纸收入怀中。
秋冬见得此状,嘴唇翕动,却又开不了口,不过身体比嘴巴诚实,当李秘收起纸张之时,她还是下意识伸出手来,想要夺回那张纸。
可惜她晚了一步,李秘已经将纸张收好,此时见得秋冬伸手,李秘便朝她低声道。
“别动。”
秋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李秘这简单二字,竟然让她如中定身咒一般,果真不动了,连手都定格在了半空!
李秘伸出手来,温柔地将秋冬手腕上的红绳铜牌给解了下来。
那是奴婢的标识,铜牌上写着指挥使司内宅眷属,既向别人表明她们的奴婢身份,也方便她们外出办事,别人看到牌子就会给予她们应有的特权和便利。
当李秘解下这铜牌之时,秋冬的内心深处,仿佛有甚么东西轰一声被点燃了一般,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发烫!
第六十八章 深夜造访黑漆漆
有时候,人会沉浸在某件东西之上,诸如吕崇宁会留着亡妻的房间,他从不进入,却一直沉浸其中,是痛苦,也是羁绊,若连这份痛苦也忘了,便是真的把妻子放下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如秋冬这般,虽然她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直到李秘解下那块铜牌,她才发现,原来那铜牌拥有着如此强大的能量,仿佛自己的一生自由,都被这铜牌与红绳死死拴住了一般!
当铜牌解下之后,仿佛身体少了一个部件,仿佛笼罩在身上的无形囚笼被打破了一般!
人,赋予了一些物件某种情感或者能力,使得事物超越了本身的价值与功用,但同时,借助这种情感寄托,也同样能够使人获得解脱,这就是心病还须心药医。
秋冬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手腕,那里只留下一道红痕,而她内心激荡,热血沸腾,浑身发烫,仿佛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烧一般!
这种灵魂烈焰如凶猛的浪潮一般席卷,秋冬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是悲是喜,不知该哭该笑,便是眼泪落下,也只是本能,连她自己都不曾发现。
她是个极其没有安全感的人,碰到事情只能默默承受或者逃避,她下意识便跑开了!
李秘看着秋冬仓皇而逃的背影,也只是笑了笑,因为他知道,她一定还会回来的!
捏着这块铜牌,李秘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安心了,躺回床上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到了夜里,李秘便醒了过来,毕竟范重贤肯定要报复,即便在吴惟忠府上,李秘也不太放心,加上三六九这样的强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李秘也就更不敢睡了。
横竖睡不着,李秘便起来挑灯夜读,读的是万历年刚刊印不久的《金瓶梅词话》,这是临行前九桶小胖墩偷偷塞到他行囊里头的。
这部新话本乃是马王爷庙最受欢迎的朱文服先生带来的话本,他也是个游方说书人,这本书据说是从好友那里得来的。
李秘自然是看过《金瓶梅》的,这本书堪称明朝“四大奇书”之一,是了解大明朝的极佳窗口。
当然了,这本书里头的内容,相信很多人都听说过,里头充斥着太多露骨的性描写,所以很多时候都被列为**,也正因此,流失极其严重,后世的金瓶梅,都是经过阉割的“洁本”,也就是进行过删减的版本。
然而金瓶梅问世之后,先是部分传世,约莫流传了二三十年,而后才汇集成册,刊印成书,便是万历年的这个版本。
也就是说,李秘如今看到的,算是最完整的一个版本!
这本书几乎是明朝市井的一个缩影,对李密而言,有着极高的借鉴价值,能够让他更好地融入到这个时代。
按说李秘专注起来很容易进入忘我状态,可外头小雨淅沥沥,他也难免有些惆怅,想起秋冬离去的背影,也就放下了话本。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的夜雨,想了想,还是冒着小雨,来到了吴惟忠这边。
此时已经是深夜,吴惟忠白日里又喝得大醉,李秘也没抱太大希望,到了院子外,果然已经是黑灯瞎火,吴惟忠该是睡下了。
不过李秘早已打定了主意,也就顾不得叨扰,敲了敲偏房的门。
偏房住的是伺候吴惟忠的奴婢,换做别个,里头住的自然是通房丫鬟,李秘身为外客,实在不方便深夜造访。
只是他已经知道,吴惟忠是个实在的沙场老将,也不讲这些享受,生怕安逸的生活会磨灭自己的锐气,所以伺候他的是个从军伍里带出来的老兵。
听得敲门声,偏房里很快就亮起灯来,李秘依稀听到轻微的抽刀出鞘声,不由心头一紧。
“是谁在外头!”
“是我,李秘,有事过来找将军商量。”
李秘可不敢造次,万一被这老兵误会,一刀给砍了狗头,可就冤枉死了。
那老兵知道李秘深得吴惟忠青睐与信任,此时已经是吴惟忠的关门弟子,也就收刀入鞘,并未披衣,便打开了门来。
“原来是李公子,将军适才醒了酒,说是睡不下去,便到练功房去了...”
李秘听着一声李公子,心里也是别扭,朝那老人笑道:“老哥哥别一口一个公子,听着浑身不舒服,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李秘就行。”
老人不由笑了,不过笑容有些难看,想来也是不苟言笑之人,不过吴惟忠看得上的人,他自然也是看得上的,当即朝李秘道。
“老朽岂敢造次,公子已经是将军的弟子,往后自当以少爷之尊敬之,老朽这就带公子去练功房。”
那老兵说着,便要回房取衣服,李秘却阻止道:“深夜叨扰,李秘已经过意不去,又岂能再劳烦老哥哥,我自己过去便是。”
李秘如此说着,也不等那老兵回答,便往练功房方向去了。
到了门外,李秘却没有见到灯火,心里也有些疑惑,敲了敲门,没想到门却开了!
“将军师父可在里头?”
李秘小声问了一句,里头却没人应答,李秘心道不妙,赶忙踏入房中,这才刚刚冒头,心头便是一缩,后颈的毛发都要炸开,便如同受惊的猫一般!
这完全是发自本能的反应,是对危险的预警,李秘也不及多想,往旁边偏头一躲,身子已经横挪一步!
“呼!”
拳头和衣袂带风而过,刚好擦着李秘的脸面,李秘也没多想,飞脚便踹了过去!
然而他的脚脖子一痛,已经被人扯住脚踝,竟然将他拉起来,丢沙包一般丢进了练功房!
李秘一直防备着范重贤与吴白芷的报复,没想到还是中了圈套!
只是他们又如何得知李秘一定会去找吴惟忠?又如何断定李秘一定会来练功房寻人?
李秘心头也是迷惑不解,只是眼下也没那么多功夫去思考这些,因为对方实在太强大,稍有不慎,自己便极有可能命丧黄泉!
被人丢进漆黑的房间,李秘也是有些手脚慌乱,落地之时顺势一滚,卸去了不少冲击力,然则肩头触地,还是有些疼痛难忍。
不过李秘也知道,现在可不是喊疼的好时机,若不反抗,倒霉的只能是自己!
“是甚么人!胆敢在指挥使司胡来!”李秘大声喊道,一来是为了震慑贼人,二来也是为了示警,好将巡逻的家将给引过来。
然而黑暗之中,他话音刚落,那拳风又是扑面而来!
李秘可不会听音辨位,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鼻腔一热,喉头发甜,鲜血已经涌了出来!
这一拳虽然快速,但力量上不算太大,李秘往后仰头,但还是勉强站稳了。
李秘站稳之后,也不敢再乱动,因为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对方却打得这么准,就是因为自己适才出声,让对方确定了自己的方位。
所以李秘便屏息凝神,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扎了个马步,细心听着对方的动静!
人类对黑暗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因为人最初便是在黑暗的母胎之中长大的,而人类对黑暗也同样有着恐惧,因为黑暗代表着未知,而未知,是人类恐惧最主要的来源之一。
此时李秘一动不动,对方也没有轻举妄动,整个练功房一片死寂,两人就好像蛰伏在雪原上的银狐和雪豹,谁先发出响动,谁便落了下风!
李秘侧耳细听,却是甚么也没听到,就好像猫捉老鼠的游戏一般!
然而李秘虽然屏住了呼吸,却止不住鼻血,黑暗里也没觉意,鼻血便滴落了下来。
“滴答!”
这声音虽然轻微,但对方并未放过,这声音刚想起,拳风又如刀子暗箭一般,呼呼地席卷而来!
李秘也看不见,更听不出拳风的方向,即便听到了,也没那么快做出抵抗,只能双手交叉,护住了心胸!
“嘭!”
李秘手背吃痛,整个人都被推飞了出去,虽然只是简单易碰,李秘却觉得被火车头撞翻了一般!
李秘后退数步,后背便撞在了兵器架上,叮铃哐当掉了一地的武器!
李秘身上虽然有斩胎刀,但也没来得及抽出来,手只是这么一摸,指尖便传来剧痛,想来该是摸到利刃了!
然而李秘并没有放松,而是死死抓住刀刃,却是踢出了势大力沉的一脚!
李秘的脚碰触到一团柔软,便使力蹬了出去!
那人噗咚落地,而后叮当哐啷,想来与李秘一般,也是撞倒武器架了!
李秘趁机摸将手中长刀掉转,紧握刀柄,便藏刀于肋间,死心拼命地听着房中动静!
他终于听到了那人的脚步声,以及叮铃铃的杂声,应该是环首刀上的铁环在碰撞!
李秘可不想被人砍死,这房中之人明显比自己要高明,若不破釜沉舟,先发制人,只怕迟早要被杀掉!
如此想着,李秘便屏住了呼吸,侧耳听清楚方位,便紧握手中钢刀,猛然挥斩了出去!
“铛!”
火星四溅,刀刃相击之声如银针一般扎着耳膜,李秘终于亲身体会到冷兵器战斗的那种紧张和压迫,然而他却仍旧不敢喘大气!
这一刀被格挡之后,李秘便接连挥刀,对方竟然一一接下,漆黑的房中不断闪耀火星子,李秘也渐渐找到了信心!
若连绵不断地出刀,对方只能被动格挡,而无暇反击,如果自己停下来,那么对方得了喘息的机会,必定要反杀他李秘!
李秘对刀法是一窍不通,但在战术上却有了这层领悟,短兵相接,最重气势,狭路相逢勇者胜,决不能退缩半步!
第六十九章 传功赠刀显阔气
李秘本以为范重贤不敢在吴惟忠的府上如此放肆,没想到却在练功房里遭遇到伏击!
好在李秘摸到一柄长刀来,虽然对刀法不精,然则李秘却鼓起勇气,拿出了必死的气势来!
他是死过一回的人,今番穿越重生,便是捡来的机会,活多久都是占便宜,在视死如归这一点上,相信没人能比李秘更洒脱,更看得开!
有了这股气势,李秘接连出刀,或劈或砍,或挥或扫,或刺或挑,渐渐也找到了一些感觉!
只是他的刀终究是凭着蛮力来施展,这一鼓作气无法击败敌人,力气却不断在流失,前面也还好,势大力沉,有着一往无前的姿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越到后面,便越是乏力,想要做到连绵不断的无缝连接,已经不太可能,刀势也就弱了下来。
李秘甚至听到对方似乎在嘿嘿窃笑!
这笑声让李秘分了神,手上的刀也就不再那么快了,火星溅起,李秘再度挥刀,却斩了个空!
“遭了!”
这么一间断,李秘便知道大事不妙,果不其然,这才呼吸之间,他的小腿便中了一脚,整个人摔倒在地,而空气中响起嘶嘶之声,李秘几乎能够想象到刀刃正往他头上身上劈砍!
李秘也不及多想,只能横起刀刃来格挡!
然而那刀刃却没有落下,因为外头撞进一队家将,挑着灯笼,照亮了整个练功房!
“将军!将军!”
家将们急迫地呼叫着,可撞进房中,却又看呆了,连李秘都有些傻眼了!
吴惟忠手里拎着一根熟铜锏,正站在李秘的面前,除此之外,练功房再无第三个人!
原来伏击李秘的就是吴惟忠,与李秘在黑暗中死斗的,也是他!
而更让李秘吃惊的是,吴惟忠手里那根铜锏看着就极其沉重,少说也有二三十斤,他却能够如刀一般,劈砍出破风之声来,这老人的力道是多么浑厚啊!
“都别喊了,我教徒弟练刀呢,都出去候着吧!”
吴惟忠忍不住笑意,想来李秘如临大敌一般死斗,在他眼里却如耍弄孩童一般。
李秘本是恼怒的,毕竟适才他是真以为自己要被杀死了。
可如今想想,若非如此,又怎能逼出他的潜力来?适才那连绵不断地用刀,也让李秘感受到了刀的气势,这是平日再如何练习,也不可能体会到的感觉!
而吴惟忠或者戚继光,在刀法上的造诣,便是一次又一次在沙场上拼命,渐渐积累出来的!
自己只是经历了这么一次,便觉得惊心动魄,三魂丢了七魄,吴惟忠以及沙场上那些老将和悍卒又该如何?
念及此处,李秘非但没有气恼于吴惟忠对自己的戏耍,反而站起来,朝吴惟忠道:“弟子受教了!”
吴惟忠看着李秘,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孺子可教也,好,甚好,也不枉老夫一片苦心,哈哈哈!”
李秘也笑了,不过看着吴惟忠手里的铜锏,也不禁由衷地说道:“不过将军师父的力气可真大,实在不像五十的年岁...”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秘这话说得诚意十足,吴惟忠也是得意,朝李秘道。
“老夫修炼的是《七宝瓶》内功,源自于达摩老祖,对外家功夫增益最大,你若想学,我慢慢教你,只是内功不比刀法,除了勤恳,心境和悟性也很是要紧,总之是急不来了...”
李秘闻言,心里自是温暖,可又有些不解,横竖与吴惟忠已经是师徒,他又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李秘也不隐瞒,直言问道。
“将军师父,徒弟我实在有些不明白,怎么总觉着你老人家甚么东西都想往我这里塞,你不会是练功出了甚么岔子,活不长久了还是怎地?”
吴惟忠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来,一脚踢在李秘屁股上,把李秘给踢了出去。
“这天底下可没你这么不孝的徒弟,无端端咒老子死是怎么个想法!”
在士人里头,学生对先生从来都是毕恭毕敬,恪礼守仪,言行举止都要谨而慎之。
而在绿林门中或者江湖武林里,徒弟对师父更是惟命是从,从不敢有半句忤逆。
只是李秘与吴惟忠倒有些奇葩,一来他们都不是文人,二来也不是江湖中人。
吴惟忠一来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二来也是欣赏李秘的性子,李秘对吴惟忠是由衷敬佩,却也敢于直言,没有那些个花假虚浮的繁文缛节,两人倒有些亦师亦友的意思。
最主要是吴惟忠身边从来都不缺应声虫,他治军严谨,手底下的人对他既敬又畏,像李秘这样甚么话都敢说的,他还没见过,或许这也是他越来越喜欢李秘的原因吧。
李秘知道吴惟忠并没有生气,甚至没有在意这样的语气,反而很喜欢如此轻松的氛围。
吴惟忠洒然坐在地上,摸着手里那根铜锏,而后朝李秘道:“老夫虽然育得四子一女,然则长子次子皆读书,三子浪荡,幼子晚得,独女又...”
“唉...老夫承袭戚将军兵法韬略和武功绝学,虽然有儿女,却不得传承,总不能让戚将军所遗留瑰宝,都跟着我这把老骨头入了土吧...”
“你虽已成年,筋骨顽固,然则有着拳脚基础,不需从小筑基,且老夫也看得出来,尔之意志坚若磐石,心思玲珑为人聪敏,但凡有心,必有所成...”
吴惟忠说得诚恳实在,李秘也不扭捏谦虚,只是朝吴惟忠道:“将军...即便如此,北京城也不是一天能够建成的,俗语也有说贪多嚼不烂,若一股脑塞给我,只怕囫囵吞枣,欲速则不达啊...”
吴惟忠也哭笑不得,点了点李秘,笑骂道:“别个想学都学不来,老夫要教,你却推三阻四,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你毕竟是苏州吴县的公捕,今番过来想必也不能久留,又岂能常伴老夫身边?想要耳提面命,言传身教是做不到,所以老夫只能尽量教你个轮廓,细处关节还需你回去之后再慢慢参详...”
吴惟忠这么一说,李秘才醒悟过来,今番可不是过来游山玩水的,若自己肯留下来,吴惟忠必定会大力栽培他李秘,可他的志向是大明第一神探,而不是大明第一将军。
他对打仗并不感兴趣,自认也不是领兵打仗的料,破案能够申辩冤枉,甚至能够救人活命,让更多人免受那些恶徒的侵害。
可打仗却需要对成百上千人的生死负责,甚至更多,一旦决策失误或者指挥不当,便害得千百人命丧沙场,李秘实在承受不来。
若只是当个无名小卒,只是沙场上的炮灰,又有何意义?
所以回去继续当捕快,或者接受宋知微的好意,进入理刑馆,才是最适合李秘的道路!
想到此处,李秘也就释然了,能够遇到吴惟忠这样的抗倭英雄,结下这段师徒情谊,已经是此行最大的收获,李秘又何必再苛求其他?
“徒弟明白,将军师父且放心,徒弟是不会辱没了戚家军的威名的!”
吴惟忠点了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来,想了想,便走到练功房的内室,不多时便捧着一只刀匣走了出来。
“既然你拜我为师,作为师父,老夫也不能小气,这柄戚家刀,便赠与你佩用。”
县衙配发的那柄雁翎刀,实在不堪大用,李秘如今的依仗便是那柄斩胎短刀,他早听说戚家刀乃是戚家军为了对付倭刀,而专门研发出来的新一代军刀,只有戚家军才能配备!
据说后世的苗刀便是借鉴了戚家刀的形制,这种刀流线极其流畅,材质坚韧精纯,制作极其精良,比之倭刀都不落人后!
李秘也是心头惊喜,打开刀匣一看,便见得一柄五尺长刀,刀刃微微弯曲,弧度极其漂亮,与倭寇的武士刀形似,只是刀柄处略有不同,这柄刀的刀柄是直的,而倭刀的刀柄却是稍稍后弯。
吴惟忠将刀取了出来,叩指一弹,刀刃便如琴弦一般低吟,刀音清越而悠长,足见此宝刀之不俗,便是在传世的戚家刀之中,也是极其罕见的!
“这刀身用的是极品百炼钢,而刀刃则用纯钢,刀轻如纸光如水,削铁如泥斩鬼祟,便是老夫的佩刀,也不过如此罢了...”
李秘早已有些受宠若惊,此时更是惊诧:“这不是师父的佩刀?”
吴惟忠瞥了李秘一眼,朝李秘道:“你这便宜徒弟还真是老实不客气,学艺也就罢了,连师父的佩刀都想谋夺,师父的佩刀那是当今天子御赐的,便是送你,你敢要?”
李秘也不由讪讪一笑,然而吴惟忠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悲伤,仿佛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回忆之中那般。
“这柄刀乃是故人遗物,这故人也是堂堂正正的大英雄,只是天妒英才...往事不提也罢,总之,送你这柄刀,就是要让你记住,老夫教你本事,不是让你为非作歹,也不求你为国为民上阵杀敌,只希望你不要辱没了戚家军,好好把戚家军的东西都传承下去!”
吴惟忠将刀插入红鲨鱼皮的刀鞘之中,而后单手平端,递到了李秘前面,李秘赶忙双手接住。
“师父,既然是故人的刀,徒弟能否知道这位故人的名讳?”
吴惟忠闻言,陷入了沉思之中,过得许久,才摇了摇头道:“此事也不必再提了,知不知道也已没了意思...”
李秘也不再多问,这刀是宝刀,必定是成名神器,吴惟忠不说,他难道不会去打听?
于是李秘便不提这一茬,而是将秋冬的铜牌取了出来,事情也都没甚么隐瞒地说了清楚,希望吴惟忠能把秋冬带着一道去杭州。
吴惟忠其实早知道女儿的事情,只是不愿人前丢丑罢了,如今连这样的宝刀都赠给了李秘,《七宝瓶》这样的达摩祖师内功都甘愿传授,李秘对他又是掏心掏肺,还有甚么可隐瞒?
也不需多想,横竖只是小事一桩,吴惟忠自是答应了下来,便抓紧时间,给李秘讲起刀法等秘事。
不知不觉,两人也就聊到了天光大亮,准备收拾一番,踏上杭州之旅,然而此时,那老兵却来通报,布政使范荣宽大人偕虎子范重贤,登门造访来了!
第七十章 老儿小辈共争执
撞破范重贤与吴白芷的丑事,实在是李秘的无心之举,他也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麻烦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李秘不是怕事的,否则也别干刑侦了。
他知道范重贤必定不会放过自己,因为他们虽然骗过了吴惟忠,但双方都心知肚明,他们对李秘一无所知,在他们看来,李秘就是个低贱的捕快。
似捕快衙役这种下作人,只要有钱,甚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他们自是怕李秘将这件事情说出去。
古人极其注重声誉,吴白芷和范重贤到底还尚未成亲,双方又都是官宦人家,面子就更是要紧,若此事传将出去,可就贻笑大方了!
只是李秘已经拜师,有了吴惟忠这个大后台,范重贤和吴白芷也不敢明目张胆来对付他。
可李秘终究还是低估了范重贤,更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这已经不是范重贤与吴白芷胡闹的事情,而关乎到两家的家主,他们是布政使司和指挥使司的长官,面子可就金贵太多了!
范荣宽亲自登门拜访,吴惟忠于情于理都要亲自出迎,可今次吴惟忠却没有,而是让李秘陪同自己,在花厅里头喝茶,慢悠悠地等着。
过得约莫顿饭功夫,范荣宽父子便由老管院领着,来到了花厅之中。
李秘虽然在右手末席陪坐着,但范重贤一进门,脸色便极其难看起来。
因为在他看来,李秘昨日还是个撞破丑事的小捕快,今日怎么就成了座上宾?
吴白芷派人告诉他,说是李秘已经成为吴惟忠的弟子,他还以为是天方夜谭,谁知今日一见,还果真如此,这世道都怎么了?
相比之下,范荣宽可就没有儿子这般肤浅,他笑着朝吴惟忠道:“汝诚兄啊,愚弟今日见得喜鹊枝头叫,没想到是贤兄喜事上门,真是可喜可贺啊,哈哈哈!”
吴惟忠与范荣宽私交倒也不错,范荣宽虽然是个官场老油子,但还认得清大是大非,无论是筹备粮饷还是整治地方,成绩都还不错,吴惟忠对此人的观感自是有的,否则也不会与之往来,两家儿女更不可能走得这般近。
听得范荣宽如此一说,吴惟忠还以为范荣宽是真的上门提亲来了,也不由笑道。
“你家喜鹊叫唤,怎么成了我家的喜事?”
这本是将话题往亲事方面引导,若是亲事,自是两家的事情,这喜鹊叫喜也才说得过去。
只是范荣宽却指着李秘道:“听说贤兄的侄儿上门来认亲,这可不就是喜事一桩么?”
吴惟忠难免有些失望,不过面上也没太多的表示,朝范荣宽道:“李秘确实是老夫的子侄后辈,不过昨夜老夫已经收他为徒,确实也算是喜事一桩,若非要出门一趟,也该摆下几桌酒宴的...”
如此说着,吴惟忠便有些恼怒地朝李秘道:“傻徒弟,见了人还不赶紧行礼!”
李秘心里也是无奈苦笑,不过自己毕竟是后辈,便站起来,给范荣宽行礼道。
“小子李秘,见过藩台大人。”
李秘稍稍低头抱拳,抬头之时,却见到范荣宽一脸微笑地打量着自己,那眸光看着和善,却总给人一种皮肉发紧的感觉。
范荣宽轻轻拍了拍李秘的肩头,朝吴惟忠道:“贤侄果然是一表人才,不知在哪里高就?”
吴惟忠哼了一声,摆了摆手道:“不提也罢,这不成器的已经入了贱籍,在苏州府当捕快...”
范荣宽看了看李秘,又看向吴惟忠,有些惋惜,但嘴角又带着笑,朝李秘道。
“这倒是可惜了,否则追随吴军门,安保海疆,往后又是堂堂正正的大英雄!”
李秘本不想说话,凡事有吴惟忠顶在前头,可见得范荣宽如此,心里难免来气。
因为他听得出来,便是吴惟忠,其实也很看不起捕快这个行当。
虽然李秘也知道,捕快里头也有不少老鼠屎,而胥吏衙役之流,常常给人一种奸猾市侩的坏印象,但这种概念就好像地域黑,哪里都有好人,也哪里都有坏人,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成为捕快,只不过是李秘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方法方式,是他目前能够做出的最好选择,捕快怎么了?捕快不也一样能造福百姓么!
难道捕快就不是堂堂正正,一定是畏畏缩缩鬼鬼祟祟么?难道捕快就不能成为大英雄么?
“藩台大人此言差矣,英雄不问出处,也无论出身高低,只要问心无愧,便是真英雄。”
范荣宽也是听了儿子的话,才过来看一看李秘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竟然能得素来清冷高傲的吴惟忠如此看重。
他是布政司,整个嘉兴府都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而李秘只是一个小小捕快,竟这么随口就顶撞他!
而且让他气恼的是,李秘可不是经过了内心挣扎,顶着巨大压力,才咬牙切齿说出这些话。
而是随口说出来,这种骨子里的随意仿佛根本就没有将他这个藩台大人放在眼中一样!
他分明就只是个低贱下作的捕快,为何能够如此泰然自若?为何在布政司和指挥使的面前,能够如此安之若素?
这样的人,要么是脑子坏掉了,要么就是胸怀太大,才华太盛,目光太高,否则在话本里根本就活不过第二回书!
范荣宽身居高位,便是吴惟忠对他说话都要客客气气,吴惟忠是出了名的硬汉,一身军汉的臭脾气,不出门相迎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李秘这么一个小捕快,刚刚当了吴惟忠的徒弟,就敢这么跟他说话?
虽然知道儿子也不是甚么好货色,经常惹是生非,而且为非作歹,横行乡里,但范荣宽也认为,儿子这次的判断没有错,这李秘根本就是个不讨喜的事儿精!
念及此处,范荣宽也就不需要留情面,呵呵一笑,朝李秘道。
“贤侄还是嫩了些,这话说得忒没道理,野鸡就是野鸡,即便再卖力,也飞不上枝头变凤凰,这道理连三岁孩童都知道,别的也不去说,入了贱籍,就没法子参加科考,又谈甚么理想?”
范荣宽如此一说,却正好说到了吴惟忠的痛处,他对李秘是非常欣赏的。
他在李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种儿子,硬气、智慧、自信,他儿子所欠缺的,李秘身上都有!
也正因此,他才对李秘倾囊相传,恨不得将自己的家底都掏给李秘。
可即便如此,李秘终究是个捕快,他的出身已经限定了他往后的发展,即便吴惟忠如何努力,李秘的成就也不会达到他想要的那种期望。
试问如何能让一个捕快,来继承自己的军门?
当然了,大明军制也使然,并不是说李秘或者他的儿子能够继承他军中的官职和权柄,但凭借他在军方的影响力,起点绝不会比别人低,成就更不会比别人差,这也是另一种方式的传承。
可现在的李秘,确实让他这个指挥使有力无处使,想栽培也不知该如何去提拔,除非能够解决李秘这个出身的问题。
所以范荣宽这个老狐狸,一下子就抓住了他们师徒的痛处,一番嘲讽也是让吴惟忠大皱眉头。
然而李秘却不以为然,更没有怯懦,他看了看范荣宽,而后朝他说道。
“藩台大人说的未免太过极端,野鸡固然变不得凤凰,可小凤凰见着野鸡,不也瑟瑟发抖,满心惊恐,生怕野鸡把它给啄死了,只好哭爹喊娘不是?”
李秘如此一说,又拿眼去瞧范重贤,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我李秘虽然只是个野鸡捕快,你范家倒是凤凰梧桐,可老子这个野鸡,还不是把你家那个小凤凰范重贤吓得屁滚尿流,巴巴着让自家老子来找场子么?
范重贤听得此言,不由大怒,朝李秘怒骂道:“好一个贱人!怎敢在爹爹前面如此无礼,竟胆大妄为口出狂言!”
李秘呵呵一笑,朝范重贤道:“要说到胆大妄为,只怕范衙内比我还要更甚吧,不过咱们到有一处相似,都是在指挥司衙门胡闹,不过我是在师父家里胡闹,至于范衙内么...”
李秘说到此处,双眸陡然一冷,朝范重贤逼近一步,压低声音道:“至于范衙内,往后想要胡闹,滚回你家布政司去,莫扰了我师父!”
吴惟忠本来满头阴郁,见得李秘如此霸气,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可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也正是因此,戚将军才这般器重他,对他倾囊相授。
而如今,他也一样看重李秘,仿佛冥冥之中,是命运将李秘送到了他的面前,仿佛李秘就是年轻时候的吴惟忠,而他吴惟忠,则变成了那个他日思夜想都想变成的戚将军!
人之所以要收徒,是想寻求另一种成就感和满足感,而李秘的放肆和聪慧,给了吴惟忠想要的东西!
老人们不出声,看着小辈争执,同样是倚仗父辈的权威,可惜只知道仗势欺人的范重贤,今次却被李秘来了一次“仗势欺人”,让他品尝到了被人欺辱的滋味!
范荣宽见得儿子吃瘪,正好出面维护,此时吴惟忠却呵呵一笑,而后佯怒道。
“李秘,来者是客,何以如此无礼,还不给我退下!”
李秘也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顺从地退了下去,而吴惟忠则走上前来,朝范荣宽抱歉道。
“竖子无状,让贤弟见笑了,小辈们吵嘴也是无趣,便就此作罢了,不知贤弟今日前来,到底所为何事,不至于就为了道喜这么简单吧?”
范荣宽也知道该适可而止了,他本不想用这个计策,但李秘的表现让他太气愤,也只好改变计划了。
他本打算让儿子跟着李秘和吴惟忠出行,途中解决了李秘这个大麻烦,再讨好吴惟忠这个未来的老丈人。
可惜李秘今日的表现太过出乎意外,他也不敢再让儿子跟着李秘和吴惟忠出行,否则被解决的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
于是他便朝吴惟忠说道:“愚弟今日前来,正是求助于贤兄,或者说,求助于贤兄的徒弟,正是这位李秘小朋友!”
吴惟忠知道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却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搬硬套地扯上李秘,当即问道。
“李秘不过是个小捕快,又如何能帮得了贤弟?”
范荣宽不置可否地笑道:“嘉兴府出了一桩天大的奇案,牵连甚广,可官吏束手,无人能破,贤侄聪颖过人,又是捕快老手,相信一定是手到擒来的!”
第七十一章 情势突变回程急
李秘和吴惟忠正要往杭州府去,到张家走一趟,李秘惹了范重贤也只是无心之举,没想到这纨绔子竟然把自家老子,布政使司的范荣宽给搬了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范荣宽虽然与吴惟忠言笑晏晏,但若你掉以轻心,只怕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范荣宽提出让李秘协助查案,也并不是甚么值得意外的事情,因为古时官场办差,都有比限,也就是说,都有时间约束,在规定时间内无法完成任务,第一次罚银子,第二次打屁股,惩处也是越来越严厉。
岂不见古代经常会出现一些冤假错案,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个比限的制度。
因为有了这个制度,官吏们的压力会非常大,古时的刑侦技术又落后,无法获取更多的客观证据,但古时办案却充满了主观性,而且口供为王。
也就是说,只要有了口供,只要有人认罪,即便没有找到证据,也足以进行判决。
所以这些个官吏们为了完成任务,自然就会制造一些冤假错案,偏生这种冤假错案的制造成本也是极低的。
古时罪犯的案子也需要层层上报,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审视,最终才能定案。
而且判决死刑的权利并不在地方,县官只有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才能自行决断,故意伤人或者其他大案要案,需要按察提刑使司来决断,甚至于三司会审,到了刑部才能核定死刑。
古时交通部便利,信息传递也需要消耗大量时间,所以一般会在固定的时间,或者不定期,对死刑进行集中处决,这个时间段一般会放在秋天,所以也叫做秋决,百姓们俗称秋后问斩。
也就是说,地方牢房里头,会关着很多等待审判的犯人,官吏们只需要给他们一点好处,一桩罪名也是死,两桩三桩十八桩也都同样是死,冒名顶替一下又如何?
这也只是其中一种情形,许多冤假错案都是官吏一手制造出来的,为的就是避免这个比限。
范荣宽让李秘协助调查,分明是看不起李秘的本事,若李秘查不出案子来,即便他是外地捕快,只是协助调查,而并非此案主理,吴惟忠脸上也挂不住,让李秘当众出出丑,也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再说了,范荣宽的主要目的还是阻止他们去杭州,只有让李秘继续留在嘉兴府,他才能好好整治这个大言不惭的下作人,若李秘跑到杭州去,又有吴惟忠跟着,他还如何给儿子出气?
吴惟忠自然知道范荣宽的打算,也知道李秘只是个捕快,而范荣宽是布政使,李秘想要拒绝也不成,但李秘是自家徒弟,他这个当师父的,又岂能不回护徒弟?
“贤弟说笑了,他一个小小捕快,又能做些甚么,能惊动贤弟这个藩台的,都是大案要案,自有理刑馆和提刑司来操持,若连这两个衙门都处置不了,李秘又能做些什么?”
吴惟忠说得合情合理,算是把路子给堵死了,然而范荣宽却呵呵一笑道。
“吴贤兄只怕还不知道你这徒儿的本事,他在苏州府眼下可是炙手可热,接连破了凶案不说,还拔了萝卜带出泥,牵出了倭寇细作,苏州城风起云涌,可都是你这位宝贝徒弟的杰作...”
范荣宽如此一说,李秘不由惊诧,因为昨天他才撞破范重贤与吴白芷,仅仅只是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范家竟然就把自己调查了个底朝天?
即便范荣宽是布政使司衙门的长官,也不可能如此神速,毕竟嘉兴府距离苏州府有着地理上的隔阂,即便走水路,没个三五天,也走不了一个来回,除非插了翅膀,否则根本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查到李秘的底细!
吴惟忠看着李秘的脸色,自然也想到了这一茬,李秘不好说话,眼下也只有他来出面。
“贤弟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
范荣宽呵呵一笑,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也实不相瞒,这桩大案发生在苏州府边界上,苏州府与嘉兴府的人都汇聚到了一处,群策群力,早些时候便有人过来报信,也是恰逢其会,报信的捕头就住在府衙里头,一问也就清楚了...”
“哦对了,那捕头是苏州府四衙的铁捕,对李秘贤侄可是推崇备至呢...”
范荣宽如此一说,李秘也是吃了一惊,因为苏州府和吴县的弟兄们,不是在追查倭寇入侵一案么?
不过想了想,却也在情理之中,因为倭寇的活动区域就在这一块,这里便是倭寇重灾区,而且军报便是金山卫和吴淞所以及海宁卫发出来的,地理位置上自然很容易碰头。
苏州府毕竟是外出公干,没有大本营的支持,寻求嘉兴府的援助也是情理之中,可到底是甚么样的大案,竟然惊动了两地的官服,要一同办案?
李秘也知道范荣宽想要阻止他和吴惟忠去杭州,想要把他留下来,好让儿子报复自己,出一口恶气。
如今范荣宽可不仅仅只是阻挠他们的杭州之行,甚至是将他们往苏州府方面拉回去!
即便如此,牵扯到倭寇一案,苏州府的弟兄们又都在,李秘只怕也去不成杭州,这案子干系重大,自己也真想去看一眼。
吴惟忠早听李秘说过自己的经历,虽然李秘说得低调谦逊,但他还是知道李秘的本事,所以对范荣宽的言语,倒也没太多意外。
于是他便朝李秘问道:“既然牵扯到苏州府,便是你的职责所在,不过你到底是来嘉兴公干的,可回也可不回,你自己说吧。”
吴惟忠说的也老实坦诚,李秘即便不回去,也是合理的,但不回去,却又不和情,事已至此,他也想看看李秘到底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
虽然明知道范家父子会伺机报复,但李秘心挂着倭寇的案子,也没有太多犹豫,便朝范荣宽道。
“承蒙藩台大人如此看起,又是苏州府弟兄们的麻烦,李秘自是义不容辞...”
李秘如此一说,范家父子和吴惟忠竟然都松了一口气。
范家父子也就罢了,他们是想留下李秘,好生整治,不让李秘跑路到杭州去,今番得逞,自是欢喜,可吴惟忠又为何欣喜?
李秘看着吴惟忠,后者脸上也露出少见的微笑来,李秘心里也是清楚了。
这位师父虽然对自己倾囊相传,但也希望看到自己的真本性,若李秘丢下这个案子而逃到杭州府去,只怕吴惟忠也不会看得起他李秘了。
李秘已经开口,范荣宽也就坦然了,朝李秘道:“既然贤侄答应了,咱们这便出发吧,所谓案情若火情,也是怠慢不得的。”
吴惟忠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出发吧,老夫是这里的军门,事关倭寇,老夫过去看看,不算违规背矩吧?”
范荣宽也知道吴惟忠担心李秘被报复,但他却并不在意,朝吴惟忠道。
“贤兄说的哪里话,贤兄如此关心地方,乃是百姓之福,也是我诸多同僚之福,吾等自是欢迎至极的。”
话说到这里,也就没了余地,李秘和吴惟忠早就收拾好了行囊,也不需要多准备甚么。
吴惟忠也没有忘记许诺过李秘的事情,临行前让人把丫鬟秋冬给叫了过来,朝她说道。
“老夫已经认了李秘当徒弟,他身边也没个伺候的奴婢,往后你便跟着他吧。”
自打李秘将她的奴婢铜牌摘下来之后,她心中既是激动兴奋又是忐忑不安。
她偷听了吴惟忠和李秘的对话,知道吴惟忠将李秘当成养子一般来善待,李秘也是个不凡之人,他摘下自己的铜牌,说不定只是好玩,可也说不定是为了给她一些自由。
但十几岁的她已经当了七八年奴婢,如何都不敢想象是后面那种可能,眼下却竟然成真了!
秋冬赶忙跪下给吴惟忠行礼,却是掩盖不住脸上的欢喜。
吴惟忠只是摆了摆手,许是想起了女儿来,叹了一声道:“都是女大不中留,一个个都想着往外跑了...”
李秘也不好说甚么,只是在一旁微笑,还暗中朝秋冬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呐,我说话算话,往后你可算是摆脱这个地方了。
李秘不是封建主子,不会养下人,更不会欺负下人,至于秋冬能否追求自己的自由生活,只能靠她往后的表现了。
出发在即,范荣宽父子也回家准备,而后才与吴惟忠碰头汇合,一道出发。
李秘也趁着这个空当,回去了一趟,让吕崇宁自己去杭州张家,自己则带着理刑馆那三名铁捕,准备到吴惟忠这里来。
这些人也是惊得瞠目结舌,李秘这才出去了一天一夜,回来的时候就成了海宁卫大佬,抗倭名将,指挥使吴惟忠的徒弟了?
李秘此时才想起,一同前来办私事的青雀儿并未见面,不由问了起来。
那三名铁捕说,李秘出去不久之后,青雀儿也出去办事去了,眼下都还未回来。
李秘心想,青雀儿是自家兄弟,虽然聪明伶俐,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便给吕崇宁叮嘱道。
“青雀儿到底年纪还小,劳烦吕兄迟些再启程,权且等他一等,若他事情办完了,便让他到指挥使司衙门寻我,我带他回苏州,若赶不上,劳烦吕兄带他去杭州,权当是游玩一番,往后再一并把他带回去。”
李秘对吕家有大恩,吕崇宁自是感激不尽,这大恩无以为报,小事更是不在话下,当即应允了下来,李秘这才放心地往指挥使司衙门去了。
第七十二章 戚家胤营来护庇
曹建安已经快四十了,年富力强,经验又老道,常年行走,也没大的闪失,在理刑馆也是颇受尊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是宋知微的心腹部下,跟着宋知微破获过不少大案,虽然出身受限而无法更进一步,但在理刑馆,人人都要尊称他一声曹捕头。
可宋知微今次却让他保护李秘,说实话,起初他心里也是非常抵触,毕竟李秘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实在让他有些放不下身价。
然而李秘在理刑馆大展身手,地图分析法建功颇丰,使得理刑馆乃至整个苏州府,都因此而沾光,宋知微对李秘也是青睐有加。
只不过曹建安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让他伺候李秘,担当李秘的姆妈,实在有些掉面子。
可李秘一路上对他们非常的尊敬,也给了他们不少好处,待人接物也是无可挑剔,另外两位兄弟自是服气,连曹建安自己对李秘都有些服气了。
然而他也没想到,李秘只是出去了一趟,非但成功巴结了吴惟忠这样的大人物,成了吴惟忠的关门弟子不说,竟然还带回来一个聪明伶俐的小丫头!
这些也都实实在在,不去提也就罢了,今番听说是布政使范荣宽邀请李秘协助破案,这是何等样的荣耀?
试问又有哪个公差拥有此等待遇?
他曹建安当差这么多年,何曾见识过这样的事情?
再者,李秘离开之时,也只是带着那柄破旧的雁翎刀,可如今回来,身上背着刀匣,上头的封锁都是戚家军的样式,分明就是一柄戚家刀!
戚继光将军薨世也才七八年,虽然晚年有些功高盖主,上头担心他拥兵自重,不再让他抗倭,多少有些兔死狗烹,可朝廷并未让他安享晚年,反而将他丢到了北面去抵御外敌,看守国门。
可即便如此,朝廷仍旧不放心,最后又把他丢到了广东去养老,结果戚继光大将军就这么抑郁死去。
好在百姓是公平公正的,他们给了戚家军最高的荣耀,那便是让他们在百姓的称颂之中,名垂青史!
戚家刀乃是戚大将军的杰作,是戚家军的标志性腰刀,除了戚家军,其他人想要收藏一把,都着实不易。
而李秘这么个小捕快,非但得到了吴惟忠的赏识,竟然还得了一柄戚家刀!
这是何等样的手段?
曹建安看着李秘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望尘莫及,李秘也才二十来岁,而且刚刚进入公门当差不久,若假以时日,他能走到何等样的程度?
他们这些公人受限与出身,往往无法再官场上得到晋升,而李秘的出现,让曹建安等人,看到了希望!
说不定他们从未做到的,这个李秘就能够做到,说不定李秘能够将公差的形象彻底颠覆,让天下人再次见识到,甚么才叫平民英雄!
李秘并未想这些,但能够感受到曹建安等人的态度改变,无论如何,这终归是件好事,他也不可能满足于此,这些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距离大明第一神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而且吴惟忠能够收他为徒,那是沾了袁可立的光,当然了,自己与吴惟忠脾性相投,也是其中原因,但若没有袁可立的举荐,他连吴惟忠都见不到,又谈甚么拜师?
此事过后,李秘也知道,人脉到底有多么的重要,所以他对曹建安等人,仍旧客客气气。
眼看着就要来到指挥使司衙门,身后却追上来一个人,李秘看时,发现却是青雀儿!
此时青雀儿的脸上包着绑带,上面渗着丝丝血迹,竟是受伤了!
“这是怎么回事?”
李秘压低声音朝青雀儿问道,他知道青雀儿今番过来,肯定不简单,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挂彩了。
青雀儿反倒显得很淡定,朝李秘道:“没事,一点擦伤,几天就好了。”
李秘对于青雀儿,从来不敢将他当做小孩一般看待,他若不想说的事情,便是再如何问,他也不会说,李秘也就不勉强,朝他问道。
“事情都办妥了?”
青雀儿扫了李秘一眼,眸光停留在刀匣上,不过仅仅只是片刻,便收回了目光,朝李秘答道。
“做了一半,不过现在没机会了,以后再说吧。”
“做了一半?这是几个意思?”李秘也不由疑惑不解,但他看得出来,青雀儿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过多,也就不再问。
“即使如此,便跟着我回苏州府?”
“嗯,我与吕秀才说过了,他们也安心往杭州去了,你放心便是。”青雀儿回答得很干脆,李秘总觉得他的语气有些不太一样,一时半会儿也品不出个味道来,吴惟忠还在衙门等着,他也就不及多想了。
吴惟忠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早已准备妥当,见得李秘身边跟着一个头包纱布的青雀儿,也只是多看了两眼,至于曹建安等三位公捕,他也只是点头示意。
这个沙场老将满身杀伐之气,能给你个笑容便已经侥天之幸,不是谁都能让他平近以待的。
他身边也就跟着那个守家护院的老兵,同样佩着一柄戚家刀,背后是一张画鹊弓,弓弦已经松开,腰间是一葫箭,簇羽平整,如刀削一般,也是个干净利索的老兵悍卒。
戚家军威震天下,曹建安等人自是肃然起敬,除了李秘和吴惟忠不时交谈两句,倒也无人敢开口。
秋冬则小心翼翼地陪在李秘身边,更是话也不多一句,不过李秘想要些什么,往往刚刚起意,秋冬就能够提前将东西送过来,仿佛能看透李秘心思一般,也着实熨帖得紧。
刚走出街口,布政使司衙门的队伍便敲敲打打开道而来,全副仪仗,威风十足,范荣宽骑着高头大马,儿子范重贤也骑了一匹花斑白马,亦步亦趋。
除了这些开道三班衙役之外,范荣宽还带了一队官兵,一个个挎着簇新的鲨皮鞘腰刀,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倒也精神十足。
见得吴惟忠与李秘等人随从寥寥,颇有些“散兵游勇”的颓唐,范荣宽也展露得意的笑容来。
在这沿海当政或许油水不少,但想要获得好口碑好名声可着实不易,因为戚家军的威名太盛,地方官员也就显得有些无能了。
范荣宽一直被吴惟忠死死压了一头,这老头子作风硬朗,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却是戚继光的得力悍将,如今东南抗倭的一面旗帜,若非如此,范荣宽也不会主动与他说亲,让儿子去撩拨吴白芷。
如今见得吴惟忠“形单影只”,他心里也很是得意,正准备显摆两句,可下一刻,他便闭了嘴!
街尾的尽处,慢慢走来一队人。
由于长官出行,打出了威严肃静的牌子,街上行人也都避让开来,没人敢遮遮挡挡,此时这队人也就显得格外的刺目了。
这约莫也就十几二十人的样子,只是穿着平民布衣,脚下也都是芒鞋,头上是竹斗笠,除了腰间一柄刀,便再无出奇之处。
然而他们高矮胖瘦相差无几,步履体态也都相近,远远看时,觉着走得缓慢,可不多时便已经来到眼前。
一股铁与血的腥风扑面而来!
这二十人仿佛二十柄饱饮倭寇鲜血的刀,仿佛他们的身体已经消失,便只剩下腰间那柄刀一般!
“是戚家军的胤营精锐!”
这二十个人的到来,几乎让所有人都热血沸腾,尤其道路两旁那些个百姓,他们一直听着戚家军的各种传奇,今番能够如此近距离地见着戚家军,心情又是何等的激动!
二十人来到前头,那些布政使司衙门的仪仗顿时低头后退,让出了道来。
“胤营都管戚沫锋拜见吴将军,吾等二十人,但听将军调遣!”
为首小将似标枪一般挺拔,英气勃发,身后弟兄齐刷刷跟着给吴惟忠行礼,真真是赏心悦目!
李秘对戚家军也是崇拜至极,此时不由更加注意那胤营都管戚沫锋,因为他可是姓戚的啊!
戚继光将军被调离之后,儿子们也相继被调离军中,虽然都继承了戚继光的封爵和恩荫,但却没有让戚继光的儿子们再统领戚家军,便是吴惟忠这样的老部下,也受到了钳制,如今的戚家军已经易主,军中还能见到姓戚的,也就更让人心神激荡了!
然而李秘这么一看,却又有些狐疑了。
因为这戚沫锋确实一表人才,然则左脸上却有一道口子,药散与鲜血凝固在一处,汗水淹渍,显得很清晰!
李秘不由扭头看了一眼,因为青雀儿脸上不也同样受了伤么!
只是青雀儿面无表情地看着,没事人儿一般,可越是这样,李秘就越是怀疑!
青雀儿也该听说过戚家军,难道他不该与这些百姓一般,对戚家军顶礼膜拜么?为何就能如此泰然,一点情绪波动也没有?
这简直就是欲盖弥彰,一点都不正常!
再者,青雀儿起初领着九桶等小伴当,半夜里替李秘将行刺的浅草薰给阻拦了下来,围攻浅草薰之时,所用的可不就是戚继光将军发明的鸳鸯阵么!
青雀儿今番私行,会不会与这个戚沫锋有关?亦或者说青雀儿的身世,难道与戚家有关?
照着年龄推算,青雀儿该是戚继光的孙子辈,可戚继光的儿子们都活得好好的,又怎么可能有个孙子流落民间?
李秘心里疑惑重重,而范荣宽却是满怀嫉恨,吴惟忠虽然低调,但没想到来了这么一手以静制动,一下便将他的风头全都抢光了!
如此一来,他也没甚么好得意,索然无味之下,也只能闷头启程,一行人往苏州府吴江县方向而去了。
第七十三章 官船逆流多琐事
江浙一带水道纵横,河流交通,舟楫便利,嘉兴府往苏州府去时,走水路更是省时省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范荣宽已经准备好官船,离开府衙没多久,便登上了官船,少了车马颠簸,沿途水树飞凫,烟雨笼沙洲,芦花似雪,渔翁懒提钩。
范荣宽与吴惟忠都是长官,自然是坐在船舱里品茗,范重贤无聊得紧,带着一帮狗腿子,到船尾垂钓去了。
胤营的弟兄们分布甲板各处,眸光如鹰,环顾四里,便是江上翠鸟,只怕也不敢靠近这艘船。
李秘早先也听吴惟忠说过,今番案子发生在吴江县的同里镇,这吴江县乃属苏州府,不过距离嘉兴已经不远,虽说如此,却仍旧是苏州府辖区,为何会到嘉兴府来求援?
这就不得不说起这案子的诡异之处了。
话说宋知微与陈和光等人,乃至于镇守太监王沐德的人马,得了李秘的情报之后,便让指挥使司的人四处刺探,没多久便得了回报!
他们发现了小股倭寇前锋的踪迹!
这些倭寇前锋是潜伏到内陆来探路的,与那些潜伏在苏州府的细作不同,这些倭寇都是船上的人,都是货真价实穷凶极恶的倭寇武士!
得益于李秘的情报支持,苏州知府陈和光与推官宋知微发动清洗,将苏州城里的倭寇细作给挖了出来,都丢到了牢里。
这些倭寇前锋没了接应,便迷了方向,他们都是船上人,虽然有沿海的汉奸假倭寇,以及一些绿林大盗做向导,但也不敢再冒进,便暂时蛰伏了起来。
同里镇里有个婆龙砦,此处靠山面水,退有所据,进有所依,还能通过水路来逃跑,所谓易守难攻,对倭寇而言,是个绝佳的营地。
指挥使司的人正是探查到了婆龙砦的所在,便通知了陈和光等人,连同卫所的官兵,一道前来围剿!
然而当他们抵达婆龙砦之时,却并未受到任何的抵抗!
据说婆龙砦里头倭寇一百六十七人,全都死绝,只得一人生还,而此人并非倭寇,事情内幕,便也就着落在此人身上。
然而此人却口出癫言狂语,无人能识,好在卫所那边有个士兵,认得此人所穿衣物,乃是嘉兴府特有的织线与绣染,初步断定此人乃嘉兴府人士,这才求助于嘉兴府。
这些倭寇先锋军已经死绝,宋知微等人的消息也就断了,所以不得不调动大量的人力来搜查婆龙砦,以及检验这些尸体,希望能够从中找到新的线索。
这无疑是极大的挑战,工作量自不必说,苏州理刑馆的人手不够,治下调派过来的捕快和仵作,也不堪大用,只能让嘉兴府的四衙过来帮忙。
李秘起初听吴惟忠说起这案子,也是惊奇不已,只是范荣宽收到的情报也有限,他对李秘的兴趣比这案子还要重,这些细节,还是李秘上船之后,让曹建安找到了那名给范荣宽通报的苏州推官衙门捕头,这才了解到了这些情况。
这名捕头与曹建安不同,他只是个新来跑腿的,也只是个单纯的传声筒,再多的东西他也就说不明白了。
因为信息量太少,李秘对此案也无从推敲,范荣宽与吴惟忠在船舱里喝茶对弈闲谈,他也不去掺和,青雀儿自己躲在船帆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有秋冬,因为是女人,在船上多有不便,又怕遭到范重贤那帮不良子的调笑,便躲在了李秘的舱房里。
李秘与曹建安聊完之后,便走了出来,到得甲板上,湿润的河风吹来,清新怡人,暮霭沉沉楚天阔,云低水清两青天。
此时戚沫锋正在甲板上巡视,李秘本想过去攀谈,毕竟他也想搞清楚,此人是否与戚继光大英雄有甚么血缘关系。
不过戚沫锋面色冷峻,执行巡视任务便如上战场一般,一副生人勿进的姿态,李秘也就没去自讨无趣了。
这官船也就两层,不大不小,这么多人再加上船工水手,也就显得非常的拥挤,可这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李秘却闲了下来,反倒觉得有些冷清了。
横竖无聊,李秘也就想着回舱里,与秋冬好好聊一聊,毕竟这小丫头的心思,他也想知道。
李秘敲了敲舱门,顿时传来秋冬极其警觉的声音,李秘出声应了,她才放心下来,可又迟迟不来开门。
李秘难免有些狐疑,难道说范重贤的人趁机溜进来了?
心头越是这般想着,李秘就紧张起来,便朝里面说道:“秋冬,你在弄甚么,我可要进来了。”
这船舱上为了方便逃生,船舱都没有正经的门锁,李秘敲门也只是出于礼貌罢了。
此时便用力推了推门,那门是横推横拉的制式,平时倒也松懈,可眼下却有些阻碍,想来后头被人顶住了。
李秘可管不得这些,适才自己已经发话,秋冬并未回话,他自然要生疑。
正用力之时,舱门一松,却是开了。
秋冬便跪在门后,神色慌张,脸色红润,朝李秘抱歉道:“奴婢...奴婢适才在小睡,怕...怕污了公子的眼,所以整顿了一番...”
李秘见此,也拿眼来扫了一下,可那床铺却仍旧凌乱,又何来整理一说?
更让李秘不悦的是,那舱房里头,秋冬丫头的身后,还放着一双皂色男鞋!
这舱房也就鸽子笼那么大,李秘进去都要低着头猫着腰,秋冬此时遮掩了大半个舱门,李秘也看不确切里头的情况。
“秋冬,我且问你,舱里可有别人?”
秋冬眼睛通红,咬着下唇,却最终摇了摇头。
李秘又问道:“你可受到威胁?”
秋冬迟疑了一阵,又摇了摇头。
李秘不由苦笑一声,朝秋冬道:“即使如此,你继续睡吧。”
如此说完,李秘也便离开了,秋冬望着李秘的背影,眼眶都湿润了,却咬着牙,将舱门关了起来。
李秘心里也是堵得慌,他对男女之事其实并不如何上心,毕竟他立志成为大明第一神探,不能纠缠于感情的羁绊。
谢缨络确实是个大美女,可惜李秘活生生与她变成了冤家,那女人对李秘恨之入骨,至于浅草薰也就不去说了。
当李秘见到秋冬第一眼时,这小姑娘就差没抠脚了,这种性格在古时或许是粗鄙的,即便在后世,也不算甚么淑女,可李秘就喜欢这种直爽的性子。
若非对秋冬有着亲近的好感,他也不会向吴惟忠提出,让秋冬来伺候,一来是看出这姑娘渴求自由,想要主宰自己命运,二来也是对她有着不为人知的好感。
可他对秋冬毕竟了解太少,不知道她是何方人士,也不知她经历过些甚么。
虽然她不满二十,但在古时已经算是大姑娘了,干的又是奴婢这一行当,难免受到主人和男仆的欺负。
也有些女婢,为了生计,不惜出卖皮肉,更有甚者,只是因为日子太无趣,而与那些奴仆和主人厮混的,这些情况太过常见。
李秘又想起了秋冬身后那双男鞋,也不知秋冬是哪一类女人。
无论如何,自己只是给她一个寻求自由生活的机会,而并不是将她占为己有,否则她只是从一个囚笼落到另一个囚笼罢了。
既然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往后的路如何去走,李秘自然也不会干涉,李秘已经确认她没有危险,剩下的事情也就不想去管了。
不过李秘毕竟是男人,心里难免不好过,船舱回不去,李秘只能坐在甲板上,横竖无聊,便取下刀匣来,用软布擦拭那柄戚家刀。
他还没有认真端详过这柄刀,今日见得戚沫锋等人都陪着形制相似的戚家刀,也来了兴致,一边擦拭,一边细看起来。
这刀太过锋利,李秘甚至不敢用指尖去碰触刀刃,倒是在刀柄上,发现了一个镌刻的“胤”字!
吴惟忠早已说过,这柄刀乃属于他的故人,只是李秘如何追问,他都没说出这柄刀的故事来。
李秘见得这胤字,不由想起了胤字营,难道这刀的主人,也是胤字营的?
李秘正思量着,突然感觉到后头有动静,赶忙将刀刃插入鞘中,回头看时,却是青雀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所谓财不外露,李秘也不想让人见到这柄刀,尤其是胤字营的士兵们,若他们知道李秘身上有这柄戚家刀,只怕对李秘的态度也就不同了。
对于李秘这种没上过战场的人,却又佩着戚家刀,这些出生入死的士兵,只会看不起李秘,战刀是他们在沙场上的伙计和救命家伙,是相依为命的东西,而不是让李秘这种人显摆的道具。
正是理解了士兵们这种心态,李秘才更加不想让他们看到这柄刀,好在来者是青雀儿。
“我能看看么?”青雀儿故作随意地问道。
李秘看了看青雀儿,却没有答应,而是将刀收进刀匣之中,朝青雀儿半开玩笑道:“不给。”
青雀儿眉头一红,掉头便离开了。
这也是李秘故意为之,他就是要试探青雀儿,是否与戚家军有甚么瓜葛,今次跟着下来,又是什么目的,如今看来,青雀儿只怕真与戚家军脱不了干系!
青雀儿这么一离开,李秘正打算追上去,趁热打铁,看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来,可抬头之时,却见得戚沫锋就站在不远处,用一种深沉的眸光,盯着他李秘!
第七十四章 百数倭寇死聚义
青雀儿或许有可能是戚后人,戚沫锋也极有可能与戚家有渊源,从这位胤营都管看着那柄刀的眼神,李秘就能看得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李秘也没有闲工夫去推敲这些,一个秋冬小丫头已经让李秘够烦心,无论青雀儿有些甚么图谋,这其中又有些甚么内幕,李秘也都懒得去管。
因为他们终于来到了苏州府吴江县内的同里镇,下了船便稍作休整,而后大部队便浩浩荡荡来到了婆龙砦。
这婆龙砦其实是典型的水门山寨,山寨前有着大河护卫,难怪易守难攻。
婆龙砦看起来像一条横卧的猪婆龙,是以得名婆龙山,山上便是婆龙砦。
范荣宽与吴惟忠是今次的首脑,李秘虽然跟着吴惟忠,但到底是个无名小卒,也只有背着的那只刀匣比较惹眼罢了。
不过这样一看,他倒像是给吴惟忠背着兵刃的小卒,倒也没有太过突兀。
此时婆龙砦周遭全都是官兵在警戒,这才刚刚进入山门,便嗅闻到一股浓郁而闷热的血腥气和腐臭气味。
许是经历了船舱里的那件事,秋冬与李秘也保持着距离,亦步亦趋地跟在吴惟忠身后,虽然唤作男装打扮,但面容体态都看得出是个身子骨架丰满的大姑娘。
李秘已经嗅出了血腥气,还未抵达现场,就已经被案子勾起了工作激情,也就懒得理会秋冬。
那些个官兵见得布政使和指挥使亲自前来,按说该诚惶诚恐才是,可如今他们却表情麻木,热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
进入山寨之后,李秘才明白了原因。
此时山寨之中满是官兵和捕快以及衙役仵作等等,而且各个衙门都有人,除了苏州府和吴县长洲县吴江县等的支援,还有理刑馆以及按察使司乃至于指挥使司的人!
这山寨里头几乎是三步一人,五步一岗,穿着灰布衣或者黑衣的仵作们,几乎从整个苏州府调集了过来,人人用白布包住口鼻。
也有不少人脸色苍白,时不时从聚义堂里头跑出来,大口大口呕吐,鼻子里避秽的生姜片都给喷了出来。
这其中也有不少上过战场的卫所精兵,可此时这些军士都脸色发黄,喉头耸动,仿佛随时会吐出来一般。
范荣宽虽身居高位,却世袭官荫,并非从基层做起,想来是从未见过如此恶劣的凶案,此时也有些迟疑。
倒是吴惟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当即领着李秘等人,先行一步,踏入了聚义堂。
这聚义堂也是非常宽敞,门槛很高,可一只脚踏进去,鞋子竟然当场湿透,脚底竟全是鲜血凝结成的泥泞!
李秘放眼望去,整个大堂里头横七竖八全是惨死的尸体,兵刃丢得到处都是,墙上柱子上横梁上扎满了各种箭矢和暗器,里头甚至还有无尾的纯铁弩箭!
更让人吃惊的是,墙壁被实心炮弹轰出一个个破洞,桌椅的碎屑漂浮在血泊之中,残肢段足随处可见,一些个仵作手里拿着这些“零部件”,正在寻找原主人,也有在拼拼凑凑的!
这修罗场一般的场景,让刚刚进门的范家父子当即就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陈和光与苏州府方面的官员们,也是面面相觑,这都还未来得及迎接,这位从嘉兴府来的布政使,已经落荒而逃了!
陈和光和宋知微,乃至于同治黄仕渊都在场,里头甚至还有应天府的六扇门神探!
李秘也是目瞪口呆,早先听到这起案子,就已经足够震惊,此时亲眼所见,才知道一百多号尸体到底是怎样一种惨状!
他虽然心理素质过硬,可见到这样的场景,到底还是难免胃部发寒,手脚发凉!
陈和光与宋知微等人纷纷过来,朝吴惟忠道:“吴大人有礼了...”
虽然吴惟忠是海宁卫的指挥使,管不到苏州府这边来,但吴惟忠是戚家军硕果仅存的老将,威望和名声远播天下,他们自是尊敬有加。
吴惟忠朝众人点头回礼,而后摆手道:“案子要紧,繁文缛节就不要顾及了。”
众人点头称是,陈和光和宋知微见得李秘跟着吴惟忠后头,便瞪了他一眼道。
“愣着干甚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李秘也是被这场面给吓住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从何着手,此时听得提醒,才回过神来,将背后刀匣解了下来,想要递给秋冬,却发现秋冬远远躲在门外,早已不见人影。
李秘正要往外走,却听得吴惟忠道:“糊涂,师父帮你背着,你且去做事。”
李秘嘿嘿一笑,也不客气,将刀匣交给吴惟忠,便走到了宋知微这边来。
虽然二人举止自然而然,好像日常小事,可在陈和光和宋知微等人看来,可就是让人瞠目结舌的了!
因为李秘早几日还只是个捕快,宋知微和陈和光有心要将他从吴县调到理刑馆来。
在他们看来,将李秘调到理刑馆,已经是对李秘最大的提拔,这么一个刚刚当上捕快的下作人,能够凭借一个案子,进入理刑馆,放在任何一个捕快身上,都堪称传奇的经历。
可李秘似乎并不太感兴趣,他们本以为李秘不识好歹,可如今才几天不见,李秘跟着海宁卫指挥使吴惟忠过来也就罢了,竟然还成了吴惟忠的徒弟,让吴惟忠给他背刀?
这世道是怎么了?难道他们错过了几年的岁月不成?
李秘也没在这方面牵扯,稳了稳心绪,整理了一下思路,便轻轻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取出一双手套戴上,开始了调查。
聚义堂里头全是仵作,尸体也一目了然,李秘也不必细看,只是随意翻看,便看得出这些死者都是利器所伤,当场死亡或失血过多休克而死。
李秘询问了仵作,将信息都归结整理起来,致死原因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古时检验尸体的大多是仵作,官员是极少自己碰触尸体的,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吉利的事情。
也因着这案子太过惊世骇俗,这些大官人们才捂住鼻子进来看看,此时陈和光等人便请吴惟忠走了出去。
一来是罪案现场也看了,出去也方便谈话,二来则是顾及范荣宽的颜面,若他们一直在大堂里头逗留,外头不敢进来的范大人可就尴尬极了。
宋知微毕竟是理刑馆的主官,需要坐镇中枢,所以一直在现场待着,此时便走到李秘这边来,朝李秘问道。
“可看出甚么来了?”
李秘蹲在地上,手里拎着一柄牛角短刀,也不回答,朝宋知微反问道。
“宋推官可有个大概的想法?”
宋知微轻叹一声,揉了揉太阳穴道:“宋某为官多年,见过的案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如此凶残的场面...”
李秘点了点头,而后朝宋知微道:“起码这些人的身份需要确认,若果真是倭寇先锋,倒也不是甚么坏事...”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尊重生命,但这些倭寇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东西,对沿海百姓烧杀抢夺,奸淫掳掠,那是无恶不作,这些人是死有余辜罪不容诛的。
宋知微努了努嘴,指着李秘手里的刀道:“从他们的随身物品,不难确认他们的身份,这些人手上全是老茧,应该是船上过活的水手,常年拉帆绳才会把手磨成这样...”
“而且倭寇并非一家独大,海盗王各占孤岛,称王称霸,一旦上了船,便在这些倭寇身上打上烙印,这些烙印也都五花八门,想要确认身份并非难事。”
“虽然还没有分门别类,但这些人确认是倭寇先锋军无疑了,只是...你该知道,知府大人今番联合王太监等诸多衙门,为的就是剿灭这些倭寇,防止他们入侵内陆,眼下先锋军被杀,却不是我等的功劳,难免有些可惜了...”
李秘也早考虑过这个问题,当下也宽慰道:“这些倭寇本就是要过来屠杀百姓的,死了也就死了,只要死在我苏州府境内,可不都是我苏州府的功劳么。”
李秘对政治并没有太大的觉悟,这话也是随口一说,宋知微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朝李秘问道。
“好了,不说这些,你倒是说说,都发现了些什么?”
李秘好整以暇,而后才开口道:“从尸体的刀口等痕迹来看,并不难判断,这些倭寇该是发生了内斗,大人且看,这个黄脸山羊须的,胸口插着的刀,刀柄有绳系,而绳的另一头,则绑在了这个绿豆眼年轻人的手腕上...”
“还有靠近帅台的那几个,都是一般无二的状况,这些倭寇常年在海上漂泊,刀剑是保命吃饭的家伙,若掉进海里,就很难寻回来,因为他们才将刀剑都系上绳子,绑在身上手上,避免丢失...”
“再者,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的匪徒,厮杀起来那是不死不休,所谓刀在人在,刀断则人亡,种种迹象都足以证明,这伙人是死于内斗...”
宋知微似乎早就看出这些了,点头朝李秘道:“仵作们也是这般说话,你且说说其中疑点。”
李秘想了想,而后朝宋知微道:“这疑点嘛,也是有的,一百多号人内斗起来,场面自是惨烈,可两虎相争,最不济也是一死一伤,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也不是没有,但问题就在于,一百多号人全部死绝,未免太过匪夷所思...”
“再者,一百多号人打起来,刀枪箭矢甚至火炮火枪都用上了,必定热闹非凡,可所有人竟然都死在大堂里头,难道就没有一两个逃出去的?或者打斗的时候撞出门外的?”
李秘如此一说,宋知微面色变得更加凝重,今番将李秘从嘉兴府召回来,看来是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