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一)出卖
云中子点点头,转身欲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不是他的臣子,话也只能说到这儿。
他教了璟华八百年,因他是皇子,又总是沉默,是以对这个孩子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但不管怎样,八百年下来,或多或少总有感情在。
他看了眼犹在台上苦苦支撑的徒弟,璟华胜局已定,但云中子仍听得到在四周一片叫好声下,他那难以自控的凌乱呼吸,不禁一声惋惜,调养了八百年才略有起色的身子,只怕又付之东流。
他复抬头看了看那悲天悯人的天帝陛下,他听得到璟华那不正常的呼吸声,天帝又怎么会听不到,只是听而不闻罢了。
也罢,他们天家的事,他去管那么多做什么。他言尽于此,正要转身离开,太子殿下却追上来,作揖道:“上人留步!感恩上人这些年多加教导,拙弟自小身娇体弱,但此次回来却觉得健朗不少,不知玉虚洞在平日饮食起居上,有什么特别之处?”
云中子抬眼望了一眼玹华,和弟弟相比,他更像他父君,但神色却要清澈纯朗得多,且眉宇间倾满了对胞弟的切切忧色。
云中子简短关照了几句,最后道:“纵火烛小心,也不过三千年之寿,太子殿下也莫过强求。”
这句话,轩辕広也顺耳听了那么一下,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时璟华不过一千三百岁出头,他觉得这事尚且还早,不想玹华却一直牢牢记在心上,一天天数着日子,夜不能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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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広望着这个在他看来有些过于紧张的大儿子道:“云中子也不过随便这么一说,未必便无可挽回。璟儿最近不在九重天上,你就算去了宸安殿也见不着他。”
“二弟在哪里?”
天帝睥睨他一眼,道:“漠北叛乱,他去替我绞杀炎龙逆军了!”
果然不出所料,玹华立马就紧张了起来,忧心忡忡道:“漠北苦寒,二弟怎能去那种地方冒险?父君还是及早抽调他回来才是。”
轩辕広冷哼一声,“若我有胤龙翼在手,又岂会任由炎龙嚣张,又岂会忍心让璟儿如此奔波?玹儿,你与其在这里悬心如焚,不如早日找到胤龙翼,才是正途!”
玹华似欲言又止,咬咬牙,突然跪了下去,“儿臣斗胆,想求父君一件事。”
轩辕広蹙眉道:“说。”
“儿臣听闻胤龙翼乃九天后土中力量最强的物事,足以遮天蔽日,只手乾坤,其治愈力自然也是世间无敌。”他抬眼看了看轩辕広,大着胆子继续说下去,“儿臣若能顺利找到胤龙翼,便恳请父君能在二弟三千岁之前,将胤龙翼传于他,以救二弟一命!”
轩辕広面上找不到一丝表情,淡淡道:“谁告诉你胤龙翼能治好他的病?”
玹华面上一白,尴尬道:“没有谁,是……儿臣自己这么推断。”
轩辕広缓缓道:“我也想能治好他。但玹儿,规矩不可坏,胤龙翼自古只传胤龙王,就算我将来要传下去,也是传给你,不是传给璟儿的。”
玹华道:“儿臣知道,儿臣恳请父君改立二弟为太子。儿臣愿先辅佐父君,再辅佐二弟,绝无怨言。”
轩辕広面色一凛,道:“璟儿三千岁之前就让我传位,你的意思是再过两百年便让我退位了是不是?”
玹华硬着头皮道:“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只是恳请父君能提早相授胤龙翼,救二弟一命。”
轩辕広冷冷地看着他,道:“有胤龙翼方是我胤龙王,这是上古时候便传下来的规矩,祖宗礼法,岂可擅越?你是我族命定的太子,这也是祭过上祖、入过宗册的,你当是儿戏么,说换就换?玹儿,如此相关安邦定国、江山社稷的大事,就为了给你二弟延寿而统统推翻,为子为臣,你都实在太叫我失望了!”
玹华无语,他的父君说的没错。他宝相*、慈眉肃目地站在那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极有道理,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玹华长得像他,却不像他那般能说,他只能继续跪在地上,紧握着拳头,直到指甲都嵌入了肉里,仍不觉疼痛,他最后一次求道:“儿臣也知此举与礼法不合,只是……只是难道让儿臣再一次眼睁睁看着二弟也离我而去么?儿臣已经亲眼送了母妃离去,儿臣不能再让二弟也……”
轩辕広有些厌烦,老大也好,老二也好,说起来也替他挑了不少担子,但一个个都偏偏陷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里,叫他无计可施。
在他看来,他轩辕家的人,该想的是如何指点这江山,如何叱咤这风云,这情之一字,不过身外之物罢了。
但执着痴情的太子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为了他的二弟,他竟然要他的父君提早放弃胤龙翼?还说什么改立太子?真是笑话!难道在他们兄弟的眼里,这胤龙翼,及这天帝之位竟是如此廉价,可弃之如敝履吗?
一个一个,竟如此的不像自己。
轩辕広强忍住心头的不悦,和颜悦色道:“行了,离璟儿三千岁尚有时日,我会再行考虑。他是我的儿子,他的事我不会不管,但不论传不传位于他,都要先将胤龙翼拿到手再说。玹儿,你还是尽早回背阴山,莫在这里遇上什么人引起怀疑。”
玹华突然想起适才在门外遇到蒄瑶,那个他只有数面之缘的女孩子,看起来现在已是他的妻了吧,他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又咽了回去,拱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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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沫使出全身的力气,发疯般地捶打璟华的心脏!
一下,又一下!
璟华没有死,他不会死。他不过是血脉闭塞,像前两次腿突然不能走了,或是眼睛突然看不见了一样,过一会儿等血脉通了,就又会恢复的。
是自己的力气太小了,他上次也说,自己的力气太小,不足以刺激血脉回转,只要自己再用力一点,他的心脏就一定可以跳起来!没错,一定是这样!
“起来!”她通红着眼睛,疯了般用力击打他的心脏,“轩辕璟华,你给我起来!我不许你睡!不许偷懒!”
“青澜哥哥还在阵上杀敌,炎龙的军队就在天门山外,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你的兄弟!还有我,你答应要娶我的,你说要背着我跑遍四圣境天,你还说要把一身本事都教给我的!轩辕璟华,你果真混蛋,你说过的话难道都想赖吗!”
阿沫每一拳都狠狠地砸在他心口的地方。
她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
他的鳞还在她手里攥着,那么莹润,透着暖意。都说鳞如其人,可他为什么却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凄入肝脾,哀感顽艳。
“轩辕璟华,你别想骗我!我知道的,你根本就没死,你不过想偷懒是不是?”
她突然又大笑,对自己大声道,“我可不是普通的女孩子,这样浅薄的伎俩根本瞒不过我!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赶紧给我起来,不然我一会儿可绝绕不过你!”
她右手打累了,就换左手,左手累了,就再换右手,直到两条手臂都已经不停颤抖,完全举不起来了,也不敢停,紧咬着嘴唇,一拳拳朝他心脏砸下去!
他心口刚被剜下鳞片的创处早已经血肉模糊,她也不管;她自己的两只手上红肿不堪,又青又紫,她也不管。
她只是一下接一下重复同一个动作,不会思考别的。
她狠狠地骂,她苦苦地求,她凄凄地哭,她痴痴地笑……
她用尽了一切一切的办法……
璟华,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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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心斩”,是青澜对敌时威力最强的一招。
暮光分作一百零八点银翠寒芒,叫人眼花缭乱,却只有一处才是真的,敌人无法分辨虚实,手忙脚乱不知抵挡何处。
那真的暮光便切肤而入,直深入骨,轻轻一勾一挑,取出来的时候,往往连着脏腑肚肠一并掏了个干净。
青澜从马上滚落下来。
直至此时,他仍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是败在自己最得意,不,“曾经是自己”最得意的绝招下。
没错,“裂心斩”——之前是他的,现在已堂而皇之变成了姜锡人的绝招,使得似模似样。而他,却在右肋下两寸,被扎了个窟窿,肝胆破裂!
青澜只觉得自己的头也随着腹部迅速渗出的大片鲜血一样,变得模糊而黏重,他隐约听到自己那方田蒙他们的惊呼,石耳好像冲了出来,要把自己救回去。
然后,他就看到姜锡人也从马上跳了下来,那双诡异的灰白色眼眸翻了翻,平平道:“这样不是很好?你也希望那个女孩子多关注你一些,你如果受了伤,她就会来照顾你,多陪陪你。”
“你……你胡说!我没有这么想!”
“你也很喜欢她,从小就喜欢,但那个人又是你的兄弟,而且你觉得他没几天好活,不忍心和他去抢,但心里又偏偏放不下。”
姜锡人低低道,他之前一直语调平平,现在却仿佛充满蛊惑,“别骗自己,你的眼睛会出卖你。”
他妖冶的眼眸一轮,继续道,“看着我,我最了解你。回去杀了那个捡现成便宜的轩辕璟华,把你最爱的那个女孩抢回来,你才配得上她,才能给她幸福。”
“你给我……闭嘴!”青澜瞠目欲裂。
不,他不是这样想的,他从没有这样想过。
这个妖人,他在挑拨!他在造谣!
(一百十二)戳目
血,仍一滴一滴地在往下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青澜紧咬钢牙,一手抓着暮光,一手撑地,一点点支起自己的身子,站直,站稳。
璟华,我从没有那样想过。
他狠狠地拭去嘴角的血迹,喘息着。
没错,我很喜欢阿沫,从小就喜欢,但他选了你,那就是你。只要她觉得开心,我无话可说。我青澜不是什么君子,但也绝不是伪君子。如果我想要她,我一定堂堂正正来和你争,不会暗箭伤人。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伤口,隔着盔甲都感觉到右腹温热的,血正在不停地往外渗,伤口这样的深,肝和胆应该是都被扎破了。
沙场上风烈烈地刮过,身体上被穿了个洞,竟然有些冷。他自嘲地笑了笑,璟华,看来今天我这个做兄弟的真的要为你肝胆相照了!
他吸了口气,朝策马急奔而来的石耳摆了摆手,命令道:“归队!我没事!”
姜锡人有些吃惊,“你还要再战?”
青澜笑笑,“你不是能读心么?还多问什么!”
他索性脱了沉重的战甲,从战袍上扯下一条布带,将伤口紧紧裹住,以防止等下剧烈的战斗,让破裂的脏器从身体里跌落出来。
姜锡人淡灰色的眼眸直直地盯着他,“你战不过我!我就是你,我能读到你所有的想法。”
青澜冷笑:“你不过是仗了你一双狗眼罢了!若没有了眼睛,你还能怎样?”
姜锡人一凛,本能地往后一退,却又随即道:“你伤不了我,你还未出招,我就能看透你的心思!”
青澜笑了笑,正午的艳阳下,他英俊的面容染尽风沙,伤痕热血只平添潇洒,快意道:“不错,你能看透我,但我可以不让你看。”
他双指如电,戳向自己双目!
只要双目对接,姜锡人就能从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所有思想,也就是说,每个人的眼睛,是透露自己思想的一个窗口。
田蒙他们隔得太远,并没有看清,其实在青澜听姜锡人说出自己是姜懿私生子以后,他便察觉到了这一点。在那之后,他都是紧闭起双目,只凭听力与之一战。
但无奈薄薄一层眼睑并不能阻隔什么,姜锡人的读心仍旧如大江东下,顺畅无阻。他甚至毫无差错地使出了青澜的成名绝技“裂心斩”,将青澜挑翻落马。
不过一刹那,世界便陷入了黑暗——
他听到田蒙、石耳他们大惊失色的叫声,“青澜,不可!”
他感到热血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滚滚流下。
他嘴角勾起一抹傲然的笑。
放心,璟华!我定能为你将他人头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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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沫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是算哭,还是算笑,还是又哭又笑,也就是通常定义上的——疯。她只知道他若死了,自己的心也就跟着死了,不会哭,不会笑,不会高兴,也不会烦恼。
没有了他,这世界都仿佛变得没意思了。
以前自己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什么好吃的没吃过,要拉着璟华一起去吃;什么好玩的地方没去玩过,要拉着璟华一起去玩;她喋喋不休那么多伟大崇高的理想,璟华都会支持着她去做;甚至许多明知是她的鬼点子歪主意,璟华都会纵容着她去胡闹……
原来,有意思的不是这个世界。
而是他。
他不在,整个世界都塌了。
她以为自己很坚强,很潇洒,她甚至笑着和他谈他死了以后的打算,她会去哪里闯荡,做什么样的冒险,交什么样的朋友。
他总是微笑着在听,温柔的眼神,鼓励她说,很好,沫沫一定要做到,一个人也要幸福啊。
狗屁!她怎么做得到!
没有他,又哪来的幸福!
她就这样抱着他,拿了条被子盖在他身上。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连悲伤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木木地坐着,和他一样,不会说话不会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整个身体都已经完全麻了,她已快接近昏迷,神识恍惚间突然感受到他左边的胸膛里,那颗停止了很久的心,微弱地跳了一下。
接着,更有一声极轻的*。
她惊喜若狂,忙把耳朵贴近他的胸口。没错,他的心在跳,虽然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但是在跳了!他没死,璟华没死!
她甚至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怕太大的动静让他刚刚回转过来的心脏又出了什么意外,只是小心又小心地拿被子把他盖紧,让他尽量地再暖一点,喃喃道:“璟华,你别怕,沫沫在,沫沫就在这里。”
他俊眉微蹙,浓密纤长的羽睫轻颤,就像一只蝴蝶挣扎着振翅欲飞,苍白薄唇翕动,费力地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沫……”
“璟华,是我,是沫沫。”她大颗大颗的泪滚落到他面颊上,顺着唇流进了他的嘴里,她尽可能让自己听上去更温柔一些,“你醒一醒,好不好?沫沫以后都乖,都听你话好么?”
不知是不是真的听到了,他像是很模糊地“嗯”了一声,又过了很久,久到阿沫几乎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是幻听,璟华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刚睁开眼,又习惯性地用力微笑。
傻瓜,你还笑!
阿沫自己也笑,边哭边笑。明明已经搞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总是要笑?还说自己之前不爱笑,可为什么我认识的你总在笑?开心了笑,不开心也笑,生病了笑,怕我担心更拼命笑……
傻瓜,不用这么辛苦,如果觉得扛不住了,你也可以说,也可以抱怨,真的没关系。
“你,哭了?”他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泪,却只抬了抬指尖,又无力地垂下。
“是啊,我哭了。”阿沫不用他帮忙,自己先用衣袖胡乱抹了抹眼睛,“我生平第一个手术就这么失败,我当然很伤心。”
他虚弱地笑了笑,极轻极轻道:“别哭了,你哭起来,好难看。”
“好看难看关你什么事?”她又开始神气活现,嘴硬道:“再难看也比你半死不活的样子可美多了!怎么了?下去转了一圈,觉得不好玩儿又回来了?”
他气息微弱,说半句便要歇一歇,却仍陪她斗嘴,“是啊,”他微笑道,“幽冥殿的小公主求我……做她的驸马……我只好赶紧……逃回来。”
她白他一眼,“逃什么,驸马不是挺好?”
他笑笑,“她太凶,吓到我……”
阿沫哈哈大笑,脸上还挂着泪。璟华也跟着淡淡微笑,好了,这个傻丫头,终于又笑了。
不知道这一次心脏骤停了多久,看她的样子一定是吓坏了。不过,她真还算不错了,那样慌乱的情形下,还知道不停猛击心脏,为自己急救,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只是,呵呵,她也实在太猛了点,胸口恐怕都被她打出内伤来了,个子那么小,力气倒还真不小。
璟华慢慢地坐起来,他终于有了点力气,但也仅仅够他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去帮她理一理凌乱的发丝而已,“沫沫,”他歉意道,“又被我吓到了?”
阿沫点点头,做出一个可怜巴巴的样子。
璟华莞尔,抚摸着她的脸颊,道:“上次沅婆婆做的时候,也有过一次,我怕你担心,就没说。”
“上次也有?”她睁大眼睛,“这不是第一次?”
“嗯,第……第三次了吧。”第一次好像是他封印夸父以后,后来是青澜救了他。
“你玩儿上瘾了是吧!”阿沫当即就怒了,“鳞片撕了一片又一片,心脏停了一次又一次,你当很好玩儿吗?”
“沫沫……”他哑口无言。
她展开手心,举着那片汇聚了充盈灵力的葱翠玉麟,粗声粗气道:“轩辕璟华,你给我听好!这是最后一次,我帮你缝上去,你以后要是敢再弄丢,再给我玩儿假死这种,你看我不好好地修理你!”
她二话不说,用力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一沓厚厚的被子上,露出背脊来对着自己,又取过之前就准备好的针和缝线,着手把那片鳞缝上贞鳞的位置。
灵力仍旧在外泄,璟华仍旧危在旦夕,阿沫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一点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天都快黑了,青澜哥哥他们还没有回来,是什么艰苦的战斗要打整整一天呢?想到这里,她的手竟有些颤抖,莫名其妙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沫沫,”他突然道,“你介意过么?”
“介意什么?”
“我的贞鳞……”他突然间气息紊乱得让人担心,喘息了几下,终于说出来,“我给了别人……并没有,给你。”
她的手滞了一下,片刻后又重新麻利地继续穿针走线,落手很轻,却毫不犹豫,就像在缝一块帕子,丝毫不担心他会疼似的。
她再一次替他擦了擦头上的汗,混不经意道:“璟华,如果我被人*了,甚至还有了孩子,你会介意吗?”
璟华的身体猛地一挺,“你说……什么?”
“哎,放轻松点,”阿沫也趁势擦了擦自己鼻尖上不断冒出来的细小汗珠,轻轻拍打他僵直的脊背,“你绷那么紧,我针都戳不进去了!我只是问如果,如果发生那样的事,你会介意,然后不要我吗?”
“当然不会!”璟华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但我一定会把那人劈成两段!”
“哎,别激动嘛!你这人真是,我不过就说说……”
“说说也不行!”他嘶哑地近乎低吼,刚开始微弱搏动的心脏又开始凌乱地无控制地乱来。
“好吧,”阿沫认输,不得不停下来先安抚他的情绪,“我本来想说我不介意你没有贞鳞,就像我如果被*了,你同样不会介意一样。但现在看来我想错了。”
她无奈地耸耸肩,“你看上去挺介意。”
(一百十三)玉箫
原来做瞎子是这种味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青澜想,其实这味道也没想象的那么可怕。
他听见风吹动衣袍簌簌作响,听见暮光抖啸清脆龙吟,听见将士们振奋人心的呐喊,听见姜锡人招招被制节节败退……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失去了光明,反倒听到了自己的内心。
那个自己,不再是谁的私生子忠孝相悖,也不再为爱所困情义两难。他只是自己——
汗血丹青,暮尽沧澜!
是那个跌宕不羁、放纵豁达的热血青年,是那个叱咤疆场、浑身是胆的骁勇将军!
腥热的血从眼角流下,顺着脸颊流进嘴里,他舔了一舔自己血的味道——是热的!
“看好了!”青澜一声大喝,石破惊天,“这才是真正的裂心斩!”
一百零八个枪头,十二处刺向姜锡人头面,十二处刺向他脖颈,十二处刺向他心窝,十二处刺向他胸肺,十二处刺向他肝胆,另有四十八处分别刺向他上下左右四肢。
姜锡人只觉一股沉沉杀气直压而下,铺天盖地所见都是暮光的凛冽寒芒,将他团团围住,透不过气来。他本能地想去寻青澜的眼睛,读他的心,想分辨哪出才是真正的枪头,望向他,这才想起——没有用。
青澜的眼睛只剩两个血洞!
他再读不到青澜的心思!完全不知道他心中是作何想!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瞬间浸透全身,像被一桶冰水从头淋下,他本能地要往后躲,却四面八方都已是他的枪影,避无可避!
姜锡人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暮光已近在眼前。他本武功离青澜相差太远,一旦无法料敌先机,则立处劣势。不过电光火石间,暮光的虚招已尽,姜锡人只觉双目一寒,随之剧痛钻心。
“废了你这双害人的眼睛,是要叫你知道,纵然能读我的心,你也不可能成为我!”
年轻的将军,倚枪傲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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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沫望眼欲穿,仍没有看到大军的影子。
说实话,她是很有些着急了,虽说青澜哥哥修为很高,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她也听闻这次的敌人很不好对付,璟华昏倒前与田将军他们彻夜商谈了好久,都没有想出一个办法来,也不知青澜哥哥有没有把握。
如果不是璟华,她一定偷偷牵了小呆也上前线杀敌去了。想到这儿,她又不放心地站起来,往营帐里走去,想看看他睡得是不是安稳。
她不禁苦笑了下,真的是拿当他孩子了,不过就在门外等了两炷香的功夫,就这么会儿功夫没看到,就横竖不放心。
自己现在是越来越婆妈了,一会儿担心璟华的生死,一会儿又担心青澜哥哥的安危。这就是长大了吗?回想当年自己在西海,每天最大的担心,不过也就是怕父王来查功课,或者让他知道自己又闯了什么祸吧!呵呵,说什么当年呀,不过也就是一年前而已。
这一年的变化,可真是天壤之别。
她还未到门口,帘子却已经掀起,璟华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出来。
“璟华,你起来了?”她惊讶且恼火。
“嗯,我想去看看。”他轻轻道,继续往马厩的方向,看样子竟然还想去牵马。
她伸手拦着他,“你敢!别逼我像个凶婆娘那样把你打晕了扛回去!”她凶狠地威胁道。
“沫沫……”他轻咳了两声,面上掠过一丝忧色,“太久了,青澜他们恐怕是遇到了麻烦……”
他话未说完,突然听到远处马蹄隆隆。田蒙抱着一身是血的青澜狂策骏马疾奔而至,“大帅,大帅!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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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澜的手术是老方做的。
老方在军营中耗了大半辈子,头疼脑热不是最擅长,但这断手断脚、刀伤枪伤的见了多了,看到青澜也并没有太过着慌,只招呼几个医官把他带到自己的小屋去,立即着手手术。阿沫本想给他打下手,被璟华拦住,怕她受不了刺激,不让她进去看。
璟华是对的,她在外面焦灼不安地等着,光看着血水这么一盆盆往外倒,就已经脸色煞白,两脚发软。
她现在方明白,她替璟华缝个把片鳞那根本算不上手术,充其量也不过比她给海龟治骨折略高级那么一点点,璟华能放心让她在自己身上动刀子,那也真的,真的只是——出于信任了啊。
璟华和田蒙、石耳他们在中军帐中紧急商议对策,每个人脸上都一片肃杀。阿沫明知他不能再如此操劳,但情势迫人,连青澜哥哥都危在旦夕,她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这个手术持续了足足三个时辰,老方捶着腰背刚走出医馆,就有人禀报了璟华,大帅立刻起身,前去探望。
青澜已被转移到自己的营帐中,他刚醒,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眼上缠着厚厚的白纱,印染出些许血色。
璟华进来前,已询过老方,知道他肝胆处伤势虽重,调养几个月总还能恢复,但他的眼睛是被自己生生给镂瞎的,取出来的时候,两颗眼珠都已经破裂变形,相连的视神经都扯断了好几根,这辈子恐怕是再无复明的可能了。
璟华紧步走近床前,“青澜,觉得怎样?”
青澜伤得虽重,但精神并不颓唐,笑了笑道:“还好,我说不用担心那个妖人,总有办法对付得了他。”
璟华苦笑,“青澜,你的眼睛……”
“我知道,”他平静道,“老方跟我说了。但我没亏,我也废了他的。”
他顿了顿,淡淡道:“瞎了也好,瞎了以后我才发觉,其实这个世界,光用眼睛,很多东西反倒看不清楚。”
“你知道么,其实前段日子我心里一直很乱。”他道,“突然知道自己的生母原来还活在世上,并且还是高高在上的天后,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原来我一直很讨厌她,呵呵,我以前跟田将军、石将军他们常背着你说她的坏话,气不过她那样狠心地对你。即便知道她是你的继母,也觉得她是个残酷无情的女人。
但我后来才知道,她其实很可怜,她有那么多的苦衷没人诉说,一切都是姜赤羽逼她的。璟华,看在我的面子上,即便她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也请你饶了她,好么?
她现在还在诛仙台上,等过两天我好一点了,我还可以再策马上阵,替你斩了姜赤羽。到时候,你就看在我立了稍许军功的份上,将她放了!到时候我会带她回西海,从此与世无争。”
璟华缓缓道:“我从来没有恨过母后,你别多想。”
“我知道你是宅心仁厚,我不担心你,我担心的是天帝陛下。你能不能替她说几句话?”
“好,我答应你会在父君面前为她求情。你安心休养就是。”
“那就好,阿沫呢?”
“我哄她睡下了,”璟华道:“她已两夜未合眼,又担心你的伤势,我怕她会撑不住。”
青澜点点头,笑着对自己叹了口气,“我唯一遗憾的,是以后再也看不到她那淘气的样子。”他转而又微微一笑,轻轻道:“不过也没什么,她的样子我早几百年前就已经刻在了脑子里,怎么都不会忘记。”
璟华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他起身离开,临走放了一管玉箫在他桌上。
“我记得你好像会吹箫,这管洞箫是我用师兄的紫心竹做的,音色十分清亮低婉。我本想留着自己玩儿的,现在就送给你罢。养伤的时候,闲来无事,便吹着解解闷也好。”
---------------------------------------------------------------------------------------------------------------------------璟华下令,全军高度戒备状态。夜间轮值的士兵增加到了原来的三倍,且所有休息的士兵也必须身穿战甲,手执兵器,处于随时战备状态。
五个儿子已去其四,姜赤羽应该是已经急红了眼,急着要找他拼命了!更何况,璟华他自己白天并未露面,这一定也引起姜军的诸多怀疑。
虽然说将领间的单挑,他现在这方还剩三员大将,而对方只剩了一个姜金戈可战,但姜赤羽还有强大的十万兽人步兵和十万烈焰翼龙,若采用人海战术,这些士兵的战力绝对不是他天族士兵可匹敌的。
当然,璟华手里还有一步棋,但这最后的一步棋他现在还不想用。
他要再等等,等到最适当的那个时机,在全天下面前,绝无任何转圜余地地,叫姜赤羽身败名裂!
(一百十四)空袭
璟华已经坐了很久,默不作声地盯着作战地图,不时圈圈点点,思索着姜赤羽下一步会如何进攻,他又该如何应对,殚精竭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的头有点痛,他已经凑得相当近,但那些字还是模模糊糊,他很努力地去握紧笔,但写字的手还是微微颤抖……
好吧,他承认。
他确实力不从心。
他不过刚移植上那片鳞,几个时辰前,他还没有心跳,游荡在幽冥殿里。
但他不能停下来,他不敢停下来。目前为止,他似乎一直都很顺利,智取也好,力敌也罢,他一口气打败了姜赤羽四个儿子,但越往后——
他知道,便越难。
他放下笔,伸手捏了捏眉心。田蒙进来为他倒来杯参茶,道:“殿下,先去歇会儿吧,石将军和蒯将军亲自巡夜,应该无事。”
璟华接过谢了谢,“我没事,你若倦了,便先去休息。”
田蒙宽厚一笑,“末将老了,倒没这么多瞌睡了,陪殿下坐坐吧。”
璟华笑了,“田将军请便。”
田蒙道:“青澜将军的事,殿下其实不用太过自责。”
璟华正在计算布兵数量,听到这句笔头便滞了滞,抬头看他。
“论智冠卓尔,末将自然及不上殿下,但这人情世故总还看得多些。”田蒙呵呵道,“殿下莫怪我多嘴,您与副帅都钟情于阿沫姑娘,而此战副帅又受了重伤,您便将这错都统统揽到自己身上,耿耿于怀是不是?”
璟华用力地捏着笔,半晌却仍未落下一个字,终于弃笔叹道:“这与沫沫没关系。我身为主帅,开战前却未弄清敌方实力,也未定出御敌之计,害部下白白牺牲……”
他终于无力地往后一靠,虚弱道:“我甚至连战场都未去,如果我在,也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田蒙正要开口,帐外突然一片巨大的嘈杂,无数人惊嚷狂喊。
一名守卫满脸是血地冲了进来,挣扎了两步,却又终于还是倒在地上。
他睁大着眼睛,最后吐出两个字,“空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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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华和田蒙急忙往帐外冲去,只见片刻前还安宁静谧的天族大营此时已是一片混乱,冲天的火光四起,到处是惊恐的四散而窜的人们。
在人们的头顶上方,盘旋着无数只丑陋而狰狞的大鸟,那便是姜赤羽驯养的烈焰飞龙。它们比秃鹫更巨大数倍,伸开两翼便有一丈多宽。从头到尾不长一根羽毛,哪怕翅膀也只是裸露的,布满鸡皮和青筋的皮肉。
它们飞得很低,尖利的爪子时不时向下一撩,只一下便能抓起一个人来,利爪深陷进皮肉,连血带肉地勾着飞行一阵,又远远甩开,像一根稻草,直接掉落在不知何处。
有的被直接抓破脏器,还在空中的时候便已死了;有的是被活活摔死;更多的是因为恐惧,互相倾轧踩踏的时候造成重伤……
璟华冲到外面,急于制止住混乱的场面,他刚想奔到高处,采取些什么行动控制住混乱的人群,却不知被哪个一撞,双膝一软,摔在地上,登时胸口气血翻腾。
田蒙紧随其后,见状赶紧扶起他,“殿下,你没事吧?”
璟华深吸口气,摇头道:“我不要紧。快找石将军和蒯江军稳住各自的队伍,我去带天部的射手。”他喘了口气,赶紧又道:“你负责护好青澜周全。”
田蒙望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形,担心道:“殿下……”
璟华急喝道:“快去!”
四周的人就像受了惊的马群,已经说不清在逃窜什么,也不知道要往哪里逃。恐怖的气氛像毒气迅速扩散,令人们完全失去理智,无秩序、又无目的地惊慌奔逃。
璟华跳上一处草垛,嘶声大喊:“各部将士听令,速速列队!原地待命!”
他连喊了三声,声音完全湮没在混杂的人群里,无人理会。一枚火箭嗖的飞过来,正巧射在青澜的营帐顶上,箭上被浸了火油,一碰到帐篷熊熊大火便冲天而起。璟华大急,正拔脚要往那边奔去,下一瞬却见一个子小小的士兵背着青澜匆匆从帐里逃了出来。
璟华的脚步顿了顿。
他知道,那是沫沫。
兵荒马乱的时候,他做不到第一时间去救她。
而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也不是来找他。
呵呵,他自嘲地想,他们这一对,还真是绝配。
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胸口,那里似有些酸涩,还有些说不清的隐隐作痛。
眼前是乱哄哄四散奔逃的人们,他和她离得那么近,却仿佛天涯海角。
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火箭已经连续不断地射杀下来。他抬头望去,天上黑压压盘旋着的烈焰飞龙,得到命令似的,齐刷刷张口喷吐火箭,落在帐篷或者落在逃窜的士兵身上,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制止!
整整二十万大军,都出于崩溃混乱的边缘,一旦有一个人摔倒,前后左右潮水般的人,会接二连三地毫不留情地踩踏过去。
每个人都岌岌自危,根本顾不到自己会踩到别人什么致命的部位。而身处拥挤的人群中,十来个人的重量推倒或挤压在一个人的身上,就会造成胸腔难以扩张,直接产生窒息。
最极致的,都不用倒地,站着就能窒息而亡。
“挤死人”这句话,真的演绎起来,极其极其恐怖。
乌压压的天空中隐隐响起雷声。
先是闷闷的,像远隔了九重天际,又像是从黄泉地底一层层直钻上来。那些飞龙似有些察觉,不安地四周张望了几下,却又不得要领。
雷声奔得极快。
前一瞬还相隔千里,后一瞬已到近前。
雷声立时张扬了数倍,如亢龙震怒,在那些盘旋拥挤的翼龙间丢响一个炸雷。
龙奔雷,三生无悔!
璟华双手合掌,使出绝招“三生灭”!
以自身灵力为引,驭揽月傲笑长空。在奔逃不息的人流中,如定海神针昂然屹立,引九天奔雷滚滚而至。
又是一声狂响!震彻天宇!
振聋发聩的巨响让翼龙们完全无措,那声音仿佛就在对着它们的耳膜厉声嘶吼,又仿佛重槌一记记直接敲打在它们的心脏!它们心惊胆战地在低空盘旋,忘了喷火,也忘了伸出巨爪去袭击猎物。
惊雷奋兮震万里,
威凌宇宙兮动四海,
**不维兮谁堪敌?
将士们也被这撼天动地的雷声震住,不再四下奔逃。他们本是被烈焰飞龙吞噬了勇敢和积极的情绪,这才惊恐地失去理智,如今恰也叫这雷声震醒了头脑,慢慢平静下来,站在原地,仰望自己如末世之神般轩昂独立的首领,等候他的命令。
“所有人速归原位,弓箭手列队,准备射击!”
璟华简短地命令,刚要迈步,身子却微不可见地轻晃了一下。但也不过就是一瞬而已,除他自己,没有任何人发觉。
他的队伍向来训练有素,地上还倒着诸多尸体,但尚能行动的将士们已迅速行动起来,背着或扶着已受伤的同伴。三千名弓箭手围城同心的三个圆圈,内圈八百名,中圈一千名,外圈一千两百名,将众人包围在最中央。
“放箭!”射手长一声令下,无数只羽箭嗖嗖嗖地射向天空,如一阵密集的箭雨,就好像是方才的惊雷之后紧跟而下的暴雨。
每一支箭都蕴含着法力,稍许有一点碰到翼龙的身体,便燃起一轮轮冰蓝色的气焰,嗤嗤燃烧起来,把一头头翼龙灼烧得皮开肉绽。
空中哀嚎遍野,又弥漫着被烧焦的恶臭。翼龙徒劳地挣扎,它们本就笨重庞大,在空中挤做一堆,怎么也避不开密集又如骤雨般射来的冰箭。有的翅膀受伤当即跌落地面;有的受了惊,在空中疯狂地互相冲撞撕咬;只有极少数,振翅飞出了冰箭的射程之外,侥幸逃得一命。
第三轮冰箭射出后,空中已再见不到什么翼龙的踪影,死里逃生的将士们一阵欢呼,拥戴着轩辕璟华,振臂高呼:“战神!战神!战神……”
璟华却脸色发白。
不对头!
为什么巡夜的石耳和蒯方始终都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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蒄瑶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眼花。
那个人是玹华没错,是自己拜过天地的夫婿,但她肯定,他和无妄海那个只知道入定修行的玹华绝对不是同一人!
他很正常,正常地与她说话。她问一句,他就答一句,从容不迫,毫无破绽。而相比,无妄海那个人简直就是木偶,除了在婚宴上,见他像鹦鹉学舌般地说过几句话外,根本就没有开口讲过一个字。就算你站在他面前,他的瞳仁也是死的,盯着你,却完全看不到你,自然也不会有半点的情绪。
没错,那个人,就是一个木偶!
(一百十五)石狮
蒄瑶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木偶?堂堂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是个木偶?
他如果是木偶,那刚才遇到的那个人又是谁?是真的太子殿下吗?
本来,作为未来天族的继承者,会沉迷佛法,不理政事而在无妄海避世一千五百年,本来就是件极说不过去的事。糊弄糊弄外人也就罢了,蒄瑶清楚,与之朝夕相处的太子殿下不仅仅是避世,而是整个根本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不说不笑不动。
这里究竟埋藏了什么样的隐情?
而今日见到的那个分明才是真正的太子殿下,只是……蒄瑶觉得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别扭。
她是个细心也聪慧的女子,想了想,便茅塞顿开。是了,那个太子似乎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来她来。
他似乎是认识她的,但又不太熟,就像一个点头之交,本来也不相熟,又隔了好久未见,见面后费神回想,才慢慢想起她的名字。然后,他略带惊讶地看了看自己镶龙盘凤的太子妃宫裙,欲言又止。
这个表情,很值得玩味。
这个太子,像是根本不晓得他们的婚事。
不晓得,却又很认命,不过瞬间即释然接受。不不不,他不是认命,他的样子——
是根本不在乎。
凭直觉,蒄瑶觉得这一切的背后,一定蕴藏着一个巨大的石破天惊的秘密。
而此时此刻,所有的秘密都对她是有利的。
她当即施了个隐身诀,蹑手蹑脚地跟着玹华又折返凌霄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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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朱漆大门前,一对青鬃石狮。
他是左边的那只,脚踏绣球,镇宅辟邪。坐在这里看春去冬回,送往迎来不知几百年。
宅子的主人信佛,日日吃斋诵经,他耳濡目染,不知几时起也通了灵性,虽然还囿在这石壳子里,但已不是那混沌不开窍的模样。
他渐渐有了知觉,能感到春雨打在身上的绵软湿润,亦能闻到袅袅炊烟里的诱人饭香。
天气渐渐地冷了,人们穿起了厚厚的冬袄。宅子的主人位高权重,年末送礼拍马的人踏破了门槛,更有丫鬟小厮忙进忙出置办年货。
从没有人留意他这只默默坐于门前的石狮。
突然有一天,一个穿着大红棉袄,梳着两个小辫儿的女孩走到他的身边,摸着他身上那些雕刻着螺旋卷的粗糙纹路,道:“都下雪了,你还光溜溜的,冷不冷呀?”
声音稚嫩,如银铃般好听。
第二天,那个小女孩给他披上了一件她自己的斗篷。斗篷很小,只遮住了他半个身体。
她又怕他的耳朵露在外面,连夜给他用棉线织了两只稚拙的耳套。
他就那样怪模怪样地坐着,进进出出的人们看了都笑。
他却浑不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他那空荡荡的身体里,突然体会到一种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温暖。
女孩慢慢长大,他身上的小斗篷,逐渐换成了大斗篷,他那副耳套,也慢慢针法细腻,绣工精巧。
他仍旧默默地坐在那里,每天落日时分,看她打着伞从学堂归来,三五女伴一起,她定是最婀娜娟秀的那个。
每每她归来时,总会顺手摸摸他的耳朵,她甚至给他起了名字,亲切唤道,“石耳,我回来了。”
于他,这便是一天中最美好的辰光。倘能日日如此,他亦别无所求。
倘都日日如此,故事便不成故事。
就在女孩十六岁那年,他在门口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天明,女孩仍没有归来。
家人都已急疯,敲锣打鼓满城寻她。问了她一同上学的女伴,却道她执意要去一家铺子里买铃铛,好回去装饰那镇宅的石狮,同窗在铺子前分了手,然后便不得知。
家人又寻了几天,请了差头衙役帮忙寻找,又满城贴了告示,求人提供线索。
第四天早上,一个山上的猎户揭了告示,说在后山的林子里,捡到了一只铃铛。
家人拿铃铛去那家铺子询问,确实是那日她最后买走的那个。
家人顿时捶胸顿足,哀嚎不止。后山,那是白猿出没之地,白猿性喜色,好明晃招摇之物。
如她这花一般的年轻女子,若落到白猿手里,必是糟蹋蹂躏,再无生还。
家人不甘,花了重金,请了几个年轻不怕死的后生,趁白猿不在洞中,偷了她的尸体出来。
他们用棺盖盖着,悄悄地抬了回来。路过门口的时候,天突然做起一阵狂风,吹得众人七倒八歪,连眼都睁不开,而她也从棺材里滚落出来。
等狂风停歇,大家才发现,她的尸体已不知所踪,而门口坐了几百年的雄狮,竟也同样不知去向。
那是他第一次站起来。
从静坐了近千年的地方。他看了看自己,原来已经是人的样子了。他终于有了和她一样的身体,手脚,他可以一步步地走,还可以用手抱她。
第一次抱她,她已成尸体。
她不会再摸着他的耳朵,用银铃般好听的声音,亲切叫他的名字,也不会再为他披上斗篷,问他冷不冷,闷不闷……
不再温暖,亦不再柔软。
她被他抱在怀中,冰冷,僵硬,身上数不清的淤青伤痕,下体更是被毫无人性地撕裂,溃烂红肿,惨不忍睹。
他抱着她,在城外坐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他学着人类的样子,将她埋下,连同最后她为他买的那只铃铛。
然后,他上山,轻而易举便杀了那只白猿。
他受佛法熏陶近千年,本可飞升成九天瑞兽,却在成人形后,第一件事便大开了杀戒,从此沾染了鲜血,成了野仙。
石耳站在蒯方的面前,眼前却看到那只白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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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华赶到的时候,石耳与蒯方已双双倒在血泊中。
田蒙比他早先一步,但也只看到他们两个满身是伤,却仍是杀红了眼,仿佛对方就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一个绝招接一个绝招地发,一个灵咒接一个灵咒地念,皆是同归于尽、誓不罢休的招式。
“石将军!蒯将军!”田蒙大急,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已是完全傻了,惊慌无措地回头望璟华,他也是脸色煞白。
“殿下,我们……怎么办?”
璟华四下望了望,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留下任何的线索。他咬牙背起石耳,不动声色道:“先带他们回去疗伤,再从长计议。”
这一昼夜,天族军队大溃。
青澜于两军阵前,肝胆洞穿,自毁双目。
烈焰飞龙夜袭,将士死亡人数过半,再加上身负重伤的,粗略估了估,如今真正有战力的不过七万六千余人。
飞龙吐出的火箭,遇物即燃,大部分粮草、冬衣和伤药都被烧为灰烬,被抢救出来的寥寥无几,许多帐篷溅到了火苗,被烫穿了一个个大洞,再也无法避寒。
而最最糟糕的,四大主将中,除了青澜,石耳与蒯方亦莫名重创。
对阿沫来说,除了以上几条,还有一个坏消息。
就是,她亦很久没有见到璟华。
他现在应该很忙,所有的副将全部顶上,川流不息地进入中军帐里,直接向他汇报,听他指示。长宁端着药和饭菜进出好几次,都被原封不动地赶了出来。
听说,他忙得连水都未曾有空喝一口,却叫长宁为她准备了辣野兔和炒芸蔓,嘱她三餐定时。
阿沫也忙,除了照顾青澜之外。老方那儿的伤员人满为患,连她这个打下手的都不得不挑起了大梁。她也从早忙到晚,却把那盘辣野兔和炒芸蔓吃了个底朝天。还趁着打水换药的间歇,忙里偷闲,往他的中军帐那边望两眼。
她想,他们这一对,还真是绝配。
用过晚膳,田蒙再次走进中军帐里,璟华仍在。
一边的小几上,长宁端进来的餐食分毫未动。璟华仰面靠在椅子上,似是已经睡着。脸色如雪,呼吸清浅,几不可闻。
他的右手软软地垂在一边,笔却已经滚落在地上,像是前一刻还在费神写着什么,却难敌睡意。
田蒙突然心里一紧,他真的是睡着了吗?还是……
他赶紧上前,想探他的鼻息,却见胸口突然几下不正常的剧烈起伏,伴随一阵急咳,璟华已睁开眼睛。
“田将军,”璟华见是田蒙,压抑低咳,恢复成若然无事的模样,“有事?”
田蒙“哦”了一声,恭声道:“受伤的将士们大多都已撤退到云泽深谷中安置,少部分重伤的,仍在抢救。尚能继续战斗的将士,亦已重新整编,共分六队,由原先的副将和大督军负责,军务边防也都重新排过。”
璟华点点头:“辛苦了,做得很好。”他的气息有些不平稳,喘息几下,才补充道:“我已急奏天庭,请父君再增派援军和粮草,麻烦田将军安抚将士,这几日再坚持一下。”
他说起父君,才让田蒙突然意识到,其实他是皇子,还如此年轻。
很多时候,他们都会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的年龄,亦忘了他的健康。
因为他身先士卒,因为他少年老成,因为他战无不胜。
但其实,他明明应该是个不知忧虑,养尊处优的清贵皇子,甚至,还是个朝不保夕的病人。
(一百十六)黑洞
他弯下身子,想去捡那支滚落在地上的毛笔,却被田蒙先一步捡起来,送到他手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接触时,他手上的寒意,还是让田蒙吃了一惊。
“今日姜贼并无动作,殿下累了一天,还请早些休息。”
璟华笑了笑,表示谢意,却道:“不可懈怠。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只不过是因为姜赤羽还没有穷追猛打。”
他苦笑自嘲,“一口气杀了他四个儿子,他一定恨我入骨,不愿意我死得太快。今天也不过就是给我们时间喘口气,等明天,必定又要大举来袭。”
田蒙道:“殿下是三军众望所归,再怎样,也要保重身体。”
璟华淡淡道:“我没事,石将军和蒯将军如何?醒了没有?”
田蒙道:“刚醒不久。石将军已能言语,但仍是说不出怎么回事。只说与蒯将军刚到,突然就看到此生最恨的仇敌站在眼前,不由自主地向对方发起攻击。”
璟华蹙眉,“突然看到自己的仇敌?”
田蒙道:“不错。蒯将军虽然没说,但她也点头,想必也是遇到了相同的境况。”
璟华思忖半晌,凝重道:“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幻术,让他们各自回忆起了此生最仇恨的那个片段。”
他从椅子中慢慢站起来,走到那张军事图前,眉宇中忧倦参半,“传闻姜金戈能炼制幻境,此事多半也与他相关。”
田蒙道:“他这本事甚是厉害,竟一举重创我们两员猛将,青澜将军又是重伤,这明日对阵,我们岂不半点胜算也无?”
璟华道:“那也未必。幻境的炼制因人而异,说到底也是以自身的神魂入侵,操控对方,两者相争勇者胜,如果遇上心思深沉、意志坚定之人,不但无法摆布对方,反而会被自己的灵力所反噬。”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连石将军和蒯将军这样的修为也被幻境俘获,可见姜金戈在此术上绝非一般的造诣。若他大举操纵我部将士,那便麻烦了。”
田蒙惊道:“难不成还能同时操纵多人的吗?”
璟华道:“这个我也不知,但既然他能同时操纵两人,我总要再做个更坏的打算。石将军不在,可能要麻烦田将军你替我演个阵法,纵不能破了姜金戈的幻术,但至少要保我将士无性命之忧。”
他疲惫的俊颜上眸影深重,“昨日一役已死伤过半,万万不可再添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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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中军帐的时候,璟华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夜袭过后,他忙着各种善后,整顿伤亡将士,思忖对敌策略,十几个时辰连轴转,脑子几乎没有停下来过。
现在,他缓缓地走在空旷的营地里。梦泽的夜风带着寒意,让他每吸一口气,都仿佛有冰水灌进了肺腑一般刺痛。但也恰是这样的凉意,让他眩晕发胀的头脑尚能保持清醒。
大多数帐子已在夜袭中被烧毁,受伤的人员也都陆续撤离,剩下的帐篷大概只是原来的三分之一,尚孤零零地立着,显得空空落落。
璟华走向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帐篷,那是老方的医馆。昨晚伤患猛增,不得已在边上又搭了好几个营帐,用来临时安置需要急救的伤员。
她也忙了一天吧,想到她璟华的脸上就不禁浮现起笑意。虽然白天各自不得闲,但现在能接她一起回家,也是不错的。
啊,家!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把他们的那顶营帐当做了家。
纵兵荒马乱,纵腥风血雨,他和她,却也能相拥于陋室,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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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沫慢慢解开绷带,依旧不敢看青澜的眼眶。
伤口其实已经在长了,泛着一圈淡淡的粉红色。也许是因为没了眼珠,感觉那层眼帘下,略略比常人下凹一些,但也不是特别明显。只要闭着眼睛,基本看不出什么异常。
但阿沫知道,在那层眼帘后面,是多么可怖的景象!
两个空无一物的黑洞!永远!
抠去双眼有多痛,他从没说过。但阿沫却清清楚楚的知道,因为这种痛现在已经完全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心里,生了根,不停顿。
她的青澜哥哥一直都很好看,尤其是眼睛。
他跟其他族人长得不太一样,不像他们黑得那么纯,他的眼睛里透了点琥珀色,瞳仁很浅,却清澈明亮。他的睫毛也很长,卷卷的,像个孩子。
他读书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书本,全映着她的影子;
他练完枪,满头的汗,眼睛里还是她的模样;
他任由她胡闹的时候,他替她顶罪的时候,他期期艾艾送她礼物的时候,他依依不舍去学艺的时候……
原来他的每一个时候,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她。
但现在那双好看的眼睛,包括眼睛里的她,都一去不返。
今后千年万年的岁月里,他将永远的陷于黑暗中。再看不见天的蓝,看不见海的宽,看不见旌旗招展,看不见她,笑语嫣然。
“青澜哥哥,还痛吗?”她问。
“还好。”青澜笑了笑,“阿沫,我以为你哭了呢?”
“哭?才没有。”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隐下哭腔。
“那就好,我听到你的声音,鼻子有点嗡。”
“呃,大概是……这里药酒的味道太冲了。”阿沫道,“我在这里蹲了一天,许是鼻子过敏了。”
她麻利地拿过纱布,帮他换药,“你这几天还是要小心,伤口若发了炎,可真是要命的。”
绑好纱布,她在他脑后扎了个飘逸招摇的蝴蝶结,自己看了都忍俊不禁。“好了!”她忍住笑道。
似无意中想起,她又道:“对了,上次父王寿诞,我做了根拐棒送他。父王收是勉强收下了,却老大不高兴,说我嫌他老了,才送这样的礼物。我看这柺棒现在拿来给你用倒是不错,权当盲杖。”
青澜笑笑,“哪里用得着,西海是我的地盘啊!以前常说,一根水草、一块礁石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现在倒真的是想睁也没法睁了……呵呵,阿沫你就放心吧,回去以后啊,我除了乐得不用再读书写字了,其它都无大碍。”
阿沫点点头,却终于还是红了眼睛,缩到他的怀里,“青澜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傻?我光想想,就觉得一定……一定疼死啦!”
青澜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安慰道:“就抠下来那会儿有一点点疼,现在早就好了。”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那块封住双眼的纱布,道:“你说父王和姐姐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青澜宽慰她道:“上阵杀敌,受点伤是难免的。父王他们,伤心那么一会儿也就好了。他不总嫌我爱闯祸么?这下没了眼睛,只好天天在家听他唠叨,说不定他心里多高兴呢!”
阿沫“嗯”了一声,眼泪却还是噼里啪啦往下掉,青澜摸摸她的头,道:“好啦,你是打算哭到什么时候?”
他夸张地伸长鼻子闻了闻,“嗯,好香啊!阿沫是炖了什么好吃的吗?”
阿沫这才想起来,拍拍手站起来道:“对哦,我差点忘了,青澜哥哥,我给你炖了鱼汤。”
她起身去瓦罐里盛了一小碗,撇去鱼肉,光剩清汤,递给他道,“喏,你喝喝看。”
青澜喝了一口,有点吃惊,“你自己炖的?”
“嗯啊。”
“小公主什么时候也会做这些事了?”
“嗯,刚学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她之前是最讨厌这些煮饭啊,缝补啊的零碎琐事,但跟璟华在一起后,因为他吃得挑剔,竟不知不觉也成了烹饪的一把好手。
青澜吃起来可比璟华快多了,她这里刚走了会神,他已经把一碗汤干掉了,咋咋舌头,意犹未尽,“阿沫,怎么没肉?”
阿沫噗嗤一声笑了,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去璟华那里晚膳也是说了同样的话——“怎么没肉?”似乎是他们西海的标志问法。
她又去瓦罐里盛了一碗,夹了一大块鱼肉,坐到一边,先帮他细心地挑去鱼刺。今天这锅鱼汤让她好有成就感,平时她炖一锅,璟华能喝下一小碗就不错了,求他都不会再添,当然更从不吃肉。所以今天她盛给青澜时候,竟也一时忘了要给他夹肉。
青澜拿筷子夹了几次,却总戳不中那块鱼肉。阿沫笑了笑,从他手里重又接过碗来,道:“来,我喂你吧。”
她夹了一小块,又仔细检查了下,确定没鱼刺,才送到青澜口中。
青澜心满意足,阿沫喂一口,他便吃一口,从未有过的细嚼慢咽,只盼这小小一碗鱼汤,永远也喝不光才好。
待这一碗见底,阿沫见他胃口甚好,便又去盛了一碗。她低头盛汤的时候,突听青澜问:“阿沫,是你叹气么?”
“没有啊,怎么啦?”
“哦,我似乎听到有人叹气的声音,以为是你。”青澜笑了笑,遂道:“不过许是我幻听了。璟华送了我支箫,我白天常常吹,搞得耳朵里也总是有嗡嗡的响声。”
阿沫笑笑,又喂他吃了一碗,便服侍他躺下休息。
直看他睡熟,这才打了个哈欠,悄悄溜回到自己和璟华的帐里。
(一百十七)命盘
璟华还在灯下,纸上绘了许多布兵的阵法图,似在研究明日的战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的大桌案现在都被阿沫占据着,上面摆满了她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他也有一堆的东西要写要画,却只能可怜地搭个小桌,偌大的身躯弯着腰伏在上面写着。
“璟华是在等我吗?怎么还不睡?”阿沫凑到他身后,撒娇地抱着他。
他微笑着放下笔,转过身来,让她坐在自己膝盖上,“我们的小神医忙了一天,累不累?”
“我很好啊。”她把自己埋在他怀里,吸着鼻子,贪婪闻他身上的寒梅冷香,心疼道:“倒是你,又忙了一天一夜,璟华你不可以太劳累的。”
她刚从外面进来,手上还带着寒气,娇蛮地想抓他的手来捂了取暖,刚一触却觉他双手寒凉入骨,不禁皱了皱眉,道:“还说会照顾自己呢,怎么一直在屋子里的人,手跟冰块似的?”
璟华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倒了杯热水给她,笑笑道:“我一直在写字,手自然凉了。哪像你,像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阿沫欣然道:“猴子好啊,我就喜欢那孙猴子,本领高强,还自由自在!不过后来他却没了出息,拜了金蝉子做师父,我就不喜欢他啦!”
璟华笑道:“你明知道他本是母神补天地时炼取的一块顽石,猴子之说不过是他凡间一劫罢了,不管他变成猴子还是变成什么,他还是他,最终仍是难逃皈依的命盘。”
阿沫望着他,幽幽道:“璟华,那我们的命盘是什么?我们将来,又会怎样?”
璟华淡淡笑了笑,“沫沫,我们是神族,命盘蕴藏在望星阁之中,是卜算不出的。”
阿沫似乎倔劲儿上来,不讲道理地紧紧抱着他,带着鼻音,执着道:“不,我就要你说,你说我们将来会怎样?”
璟华微微一笑,反过来把她也拥在怀里,“算是算不出,但我看你也是个好生养的样子。我们将来会有八个儿子,六个女儿,生得叫姜赤羽也自叹不如,好不好?”
阿沫脸上一红,做鬼脸道:“你当我们苍龙家的都是猪吗?八个儿子,六个女儿,我累都要累死了。”
璟华认真想了想,道:“那就六个儿子,四个女儿好了,凑个整十。”
阿沫含羞“呸”了他一口,低落的心情却已好了很多。璟华看她又打了个哈欠,便顺手将她抱到床上,为她拉开被子,哄她睡下。
“璟华,你陪我睡,好么?”她拉着他的手不放。
“乖,我再看一会儿就来,”他微笑道,“沫沫先睡。”
“璟华……”
“嗯?”
“等打完仗了,你还带我去杭州玩儿好不好?”
“好,”他温柔微笑,“一打完仗就走,杭州、百里、约摩诃……沫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俯身吻了她的脸颊,看她沉沉地睡去,进入梦乡。
他尚有许多的事要做,但就这么望着她甜美的睡颜,一时间,竟也沉沦了心神,舍不得离开。
他的手当然很凉,因为他也才进屋没多久。
他去了医馆,想接她回家,却看到她正一口一口地喂着青澜在喝汤。
那个幸福的模样,竟让他不忍打扰。
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冷冽的寒风将身上所有的疼痛都一点点冰冻,他竟没有吃醋,更没一丝不快。
他只是站在门外,一声叹息。
没错,青澜失明后耳音敏锐,听到的那一声叹,便是他的。
他觉得,青澜和她,其实挺配。
他觉得,如果将来他们能在一起,倒也挺好。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如果不是一年前他在紫竹林中多了那句嘴,现在许已出双入对。
这个世上,本就不是谁没了谁便不能活。现在沫沫是爱他,但倘若从未见过他,说不定也就幸福平凡地过一辈子了。谁能保证他一定比青澜做得更好?是爱她更多,还是能宠她更长久?
沫沫睡前一直拉着他的手,不甘心地问,他们将来会怎样?他也想理直气壮,堂堂正正回答,可他这个连将来都没有的人,除了满嘴扯谎,他还能怎样?他说的那些,连自己都听不下去。
爱情这种事,便如飞蛾扑火。初时只贪恋火光的温暖,想凑近点看看,又或者自我感觉有理智、有节制,以为能把握住分寸,做到看看便好,绝不至于引火烧身。
异想天开!
冷静如他,却也逃不过一个贪念。
吃了糖,就想再要一口,要了一口,还要一口。
不仅焚了自己,也毁了她。
他们曾说好有多远走多远,也说好要潇洒离别绝不伤怀,可现在,她却拉着他的手,不依不饶问,璟华,我们将来能怎样?
是啊,她已经后悔了,她想要一个将来。
他也后悔了,他不该在竹林中出现。
如果那天,他乖乖在屋子里看自己的书,而没有出门招惹她,那现在一切会怎样呢?
她还是西海的小公主,聪慧捣蛋,无忧无虑,她会和青澜或是别的什么人,生六个儿子、四个女儿,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而他,还是驰骋战场,什么时候寿数尽了,随便倒地一死,也就是了,潇潇洒洒,何来那么多柔情,也无从那许多牵挂。
她,会有一个将来。
只是那个将来里,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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琛华在白莲池边,扬手撒下一把鱼食,瞬间便有成群的红尾锦鲤从水底钻了出来,争先恐后地聚到他脚边。
他扬了扬唇角,在俊美的脸上盛开一场落寞的笑,自言自语道:“现在也只有你们还认我这个三皇子,来,赏你们吃的!”
琛华最近,空虚得很。
自从姜懿被绑上了诛仙台,原来前呼后拥着他的那些知己好友一个个都避而不见,喝茶聊天没空,讲经论道没空,追文泡妞更没空。
他去找他的红颜知己们,也全给拒之门外,将之前蜜里调油时候送的那些定情之物打成个小包,朝墙外远远一抛,说三皇子情倾天下,小女子貌陋才疏,高攀不上,还请放过一马。
他被拒了几次后,便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一朝失势宾客落,万人嫌弃,避之不及。
于是他也不再自讨没趣,除了有时候实在闷极了来找蒄瑶之外,基本都老老实实地躲在自己宫里,千百年来,从未如此安分守己。
自己也曾那么得意,曾以为自己是这九重天上万千宠爱于一身,以为有那么多人众星捧月,甚至明里暗里拍马,说不出几年他必定会被拥立为太子,是要代替玹华继承这天帝位子的。
原来都是假的。
父母的恩爱是假的,朋友的情义也是假的。
他的宝庆宫,曾经门庭若市,客往迎来,最热闹的时候几天几夜都灯火彻夜不熄,可现在,冷清得只怕也和宸安宫不相上下了。
呵呵,算上大哥,他们这几个皇子混得还都不怎么样。
一个皇子在无妄海避世清修,一个皇子颠沛在战场朝不保夕,还有一个被母后牵连,此生恐怕也没了出头之日。
他的这个父君,真是狠心。
而他的母后,也不是一般人。
听蒄瑶说,母后现在不太好,每日受两道天雷万箭穿心,人看上去也疯疯癫癫。
他听了,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
诛仙台他一直没有去,不是不孝,而是不敢。他不敢去看母后现在的样子,仿佛只要一去,一触碰,他心里那个高傲强硬、冷艳睥睨的母后的样子就会轰然倒塌。
他就每天这样,缩着壳,浑浑噩噩地过。
无聊至极的时候,他也会想起,那个西海的小姑娘。
那个第一次见面就赏了他一拳一脚,最后一面又狠狠骂了他一顿的阿沫。
她现在在干什么呢?
还是和二哥在一起吗?
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如果二哥封印了夸父,回来养好了伤,顺顺利利把蒄瑶娶了。如果他的母后和舅父并没有造反,那他就还是那个逍遥自在,风光无限的三皇子殿下。
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去求父母,赶着几十驾马车的彩礼去迎娶那个西海的小公主。大婚后,他也一定会改邪归正做一个好好先生,从前少不更事时的那些胭脂俗粉再也不值得一看。
那么他这一生,纵没有什么大出息,但好在也会平安喜乐。
可惜,这世上没那么多的如果。
现在的他,不敢去招惹父君,更不敢去看望母后,两位兄长自顾不暇,朋友们避而远之。他也只能无聊地喂喂鱼,候着蒄瑶心情好的时候,送暖偷寒,颠鸾倒凤,靠一点点可笑的刺激,继续麻木自己。
他望了望外头,蒄瑶今天去凌霄殿向父君汇报年末的各部账务安排和来年预算。她最近倒是忙得风生水起,天天人影都见不着。
自己大早就来了,赶上她正急着出门,连话都说不上一句,只说让自己在这儿等,晚上回来再好好伺候她。呵呵,她的架子也越来越大了,倒搞得仿佛自己是她的男宠一般。
琛华自嘲一声。他喂完了鱼,拍拍手,一路走回去。门厅环廊间都盛开了各色争奇斗艳的红妍娇蕊,吐露芳菲。蒄瑶是司花的神,想当初她就在漫天花丛中,苦苦等着二哥归来,想去看他,却又扭捏着不敢。
风水流年,如今,便轮着自己等她了。
好吧,等就等吧。
反正他现在有的是大把的时间。
(一百十八)见鬼
走着,似被什么绊了一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琛华捡起来一看,一截枯枝上一朵凋落的白梅。
那不是二哥院子里的白梅么,什么时候蒄瑶拿来种了?不过她苦恋二哥那么多年,移植了些来睹物思人,也极正常。只是这凋败的枝头上还有一段焦痕,似是被戾焰灼烧过,这又是怎么回事?
唉,还管这些做什么?二哥也好,蒄瑶也好,终究是无缘。妙色王求法偈语,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可是这“离于爱”三字,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呢?
那支破败的寒梅上还留有残香,琛华放在鼻尖嗅了嗅,暗暗叹了一声。
也不知二哥如今怎样?自己既盼他无恙,早日得胜归来,又怕他真的一举击溃了舅父的军队,那母后那边就再无生机。左右不是,进退两难,就如这被施了法的寒梅,盛放无望,却也凋落不得。
他正暗自神伤,却听蒄瑶已从宫外进来,跌跌撞撞,脸色极不寻常。
“蒄瑶,你怎么了?”他走上去,摆了个笑脸迎她,“慌慌张张,莫非撞见鬼了?”
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美目圆睁,神色张皇:“我是见着鬼了!我真的就是见着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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琛华倒颇镇定,一路拉着惊魂未定的蒄瑶回到正殿里坐下,又倒了杯青檬香片递给她,“先别急,有事慢慢说。”
蒄瑶一口气把茶水饮干,睁大眼睛看着他。她喝了水,似乎仍未从惊惶的情绪中完全走出来,捏着白溪瓷杯的手不自禁地颤抖,敲击桌案发出轻微的响声。
琛华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别怕,说给我听,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应付。”
蒄瑶抬眼望他,他俊美的脸庞上眼眸明亮,手心温暖,似无形中传递一种力量,让她方才骤然间被惊骇得飞去了天外的心也渐渐回了窍。
自己平时总嫌他没用,除了追风弄月外什么都不作为。以前恨他不知道帮璟华担当战事,现在仍是看不起他,就连姜懿上了诛仙台,他也不晓得去看一看,无动于衷地照旧缩在家里遛鸟喂鱼。
可现在看来,也不尽然,至少那句“我们一起应付”,让她听在心里有那么一瞬的感动。又或者是,她这辈子都太孤苦无助,之前璟华对她虽好,但也鲜少这样直白的表达,所以现在琛华这随口一句竟也让她感到无限慰藉。
“琛华,不是我的事,是我……”她慢慢镇定下来,回想今天所窥探到的一切,“我听到了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你说。”琛华蹲下来,双目注视着她。
蒄瑶想了想,先去门外探了一探,看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这才进来,又在他们说话的这间外面罩了个密语结界。这才吐了一口气,道:“我今天遇到玹华了,就在凌霄殿外!”
“大哥?他出了无妄海了吗?”
“不,不是的!”她咬着唇,回想着在凌霄殿外听到的,犹觉不可思议,“他不是太子殿下!不,他才是太子,是真正的太子!我们平时在无妄海看到的那个,才不是!只是个木偶!”
琛华也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怎么会这样!”
蒄瑶点头,“千真万确!现在这个才是太子玹华,我小的时候见过他几次,神态语气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顿了顿,道:“我本来也觉得,一个人就算再怎么修行,再怎么变,也不会变得完全麻木不仁。无妄海的那个人,也就是和我成亲的那个人,根本都只是一个木偶!”
她惨然一笑,“琛华,我被骗了,三界六道都被骗了,真正的太子早就不在九重天上了!”
琛华也是一头震惊,“可是,这又怎么会?为什么?”
蒄瑶冷笑一声,“怎么会?那自然是我们的英明伟大的父君的圣旨了!”
“父君派他去的?为了什么?”
蒄瑶没有回答,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琛华,你晓不晓得胤龙翼?”
“胤龙翼?蒄瑶你开玩笑么?那是我们胤龙王族代代相传的至宝,拥有天地间最无上强大的法力,父君能统领这四海八荒,说穿了不也就靠这胤龙翼么!”
“哼!你真是幼稚!你当他真的是世间最强吗?”蒄瑶鄙夷道,“我其实早就在怀疑了,他若真有胤龙翼又怎么会总是把璟华往死里逼?炎龙也好,苍龙也好,又怎会放在眼里?又怎么会甘心被母后骑在头上那么多年!”
“你……你别那么说。”琛华蹙眉,他不喜她的言辞,却也没十足底气去驳她,“父君他只是……只是……”
“他根本就没有胤龙翼!琛华,我听他亲口所说的!他没有胤龙翼,他这些年派玹华在外头,就是为他在寻找胤龙翼的下落!”
琛华仍不信,呆呆道:“怎么可能?父君没有胤龙翼?每个胤龙王都要有胤龙翼啊,怎么会……”
望着面前这个惊骇无助的男人,蒄瑶唇边泛过一丝轻蔑冷笑,“轩辕広,他才是个最大的骗子!骗了我,骗了璟华,骗了全天下的人!”
如今虽木已成舟,但蒄瑶仍是气得浑身颤抖,忍不住拔高了音量,尖声讽刺道:“他根本就没有胤龙翼,所以为了逢迎母后,硬生生拆散了我和璟华,把我嫁给那个木偶!也害璟华差点送命!不过就是因为他的自私、懦弱!他没有胤龙翼,就只是个傀儡!却还要死命保住凌霄殿上那个位子!”
“够了!蒄瑶!”琛华实在不愿再听下去,大声呵斥,转眼却又后悔,瞧着她,一贯的唯唯诺诺重新回来,放缓了语气道,“我是说,父君也许有他的难处,再怎么样,他也是我们的父君!你……你不要这样说他。”
“我们的父君?”她冷笑一声,“他何尝有把我当做过他的女儿?他没有,母后也从没有。这父君、母后的称呼不过是叫来骗人的!”
她惨淡地笑,转而又眼神暧昧地瞧着他,嘲讽道:“不过我本来就不是,他们不拿我当自己人,理所当然。不过,琛华你可是他们嫡亲的儿子,他们又对你怎样?”
她不待他说话,便接着道:“从前你借着母后的光,作威作福,人人见你都恭恭敬敬道一声三殿下,现在呢?母后一上诛仙台,是不是也树倒猢狲散,叫我们三殿下也饱尝了人情冷暖呢?”
“你总以为父君、母后宠着你,以为自己比玹华、璟华要得势许多,但结果呢?胤龙翼的秘密,你那父君只告诉了玹华一个!要挂帅出兵,他也只认璟华一个!”
“呵呵,三殿下,请告诉我,你是什么?你又算个什么!”
“蒄瑶!”琛华嘶声低吼,“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她语调尖利地,冷冷地看着他,她说的那些真实到残酷的话,让他不敢直视。
琛华整个人往后退,再往后退,苍惶地躲闪,却又根本无处可避,他向来俊美的脸上因为痛苦而扭曲,抬起头,无助的眸中几乎含着水光。
“不是的,父君他……他只是不想我去冒险。”他嗫嚅着,仿佛连自己都不信,“他有苦衷,他心里是有我的,也有母后,他是不得已……”
“算了吧!”蒄瑶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讥讽道:“清醒一点吧,我的三殿下!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和璟华一样,总是不肯认清现实!”
她那双曾经温婉柔弱的眼眸中,竟也射出凛冽的咄咄逼人的光,“看清楚你的父君,也看清楚你的母后!都是这全天下最自私自利的人!你能为他做多少,在他心里才有多少价值!”
她斜睨了他一眼,用冷酷且嘲讽的调子道:“比如璟华,只要还拿得动剑,就要为他去拼,为他去守这天下,直到用尽最后一口气!”
她高昂着白皙锐利的下巴,略带轻蔑地看着他,吐出一个又一个冰冷字眼。
“你什么都做不了,在他心里,自然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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蒄瑶太清醒,清醒到几乎冷酷。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子,一把把朝琛华射过来,扎得他狼狈地无路可退,无处可逃。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这九重天上,从来都没有什么亲情冷暖,人伦欢愉。这些他早先也看到,只是没有轮到他的身上,他便犯不着去细想。
他闭上眼睛,璟华那张苍白的脸又在眼前晃动。
一直以来,他都看着他的二哥,以一种悲悯的角度。看着他苦苦地挣扎,喘息,看着他无力地又一次次咬着牙举着剑,为了父君的这份社稷耗尽他每一滴血,每一分灵力。
那时候,也觉得他苦,却也只是看看罢了。他没有勇气为二哥出头说什么,就连那一次,他听说母后棒打鸳鸯,害得二哥心疾复发,他最多能做到的,也只是帮他挡了一坛酒罢了。
他只是觉得事不关己。
他只是庆幸。还好,还好,不是自己。
他是个胆小鬼。
(一百十九)死神
从拂嫣宫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惨白的月轮挂在空中,仿佛一只无情的眼,冷冷嘲笑。
他驾着云头,从拂嫣宫回自己的宝庆宫,脚步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走得虚。到后来索性也不走了,在云头上蹲下来,任得那云儿随处飘。
反正也没处去,反正去哪里也都一样。
走了一会儿,眼前重楼叠幢,穹光掠影,琛华恍神得厉害,差点一头撞在那琅嬛福柱上。还好到了跟前,险险地急刹住,定睛一看,已是瑶池。
今日无甚宴席,瑶池也暗暗的没有点灯,里里外外一个人也没有,这惨淡的光景倒颇合他此时的心境。琛华鬼使神差地下了云头,进去里面转了一转。
这里曾经,那么热闹。
这里摆过数不清的宴席。父君、母后每年一次的寿宴,各种各样的年节、祭祀、封赏,还有二哥的谢师宴,大哥的婚宴……都是在这里。
几乎每一次,他都没有错过。
他喜欢这样的场合。因为每在这种时候,他都是最受关注的那个,不管是要迎合父君的臣子,还是要讨好母后的官员,都会来巴结他,围着他说尽各种阿谀奉承的话。
赞他丰神俊朗,赞他文韬武略,赞他是未来明君……
他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但是随便听听,也很舒服。
呵呵,原来,自己一直就是这么自欺欺人。
他走到最里头,找到自己常坐的那个位子,就紧贴在父君和母后的下首。
没错,他有自己固定的位子,这也是他的特殊荣耀。按照尊卑之序,那个地方本是轮不到他的。可因为大哥一直隐居无妄海,而二哥常年在外征战,即便回来了,也不喜这种应酬的场合,常借故推了不去,久而久之,便由他坐了。
坐得久了,就成了他的专座。
如今,他又坐了下来。整座瑶池冷冷清清,他像个孤魂野鬼。
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肝肠寸断。
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四周,久久不息。
每个人都在骗他!
每个人都把他当傻瓜!
在父君的心里,只有大哥和二哥才值得信任。有什么秘密,有什么要倚重的事,只会找他们!就算二哥临走前把帅印交了给他,他都只是挂名的元帅而已!那些兵部的人从来就看不起他,连西海来的青澜都可以随意折辱他!
为什么?
就因为在父君、在所有人的眼睛里,从来就只有一个轩辕璟华!
他是他们的战神!战无不胜!哪怕已经病骨支离,父君的命令是“抬也要把他给我抬回来”!
看上去冷酷无情,但也说明,在父君的心里,他是绝对的无可替代!
他真的就有那么好么?
好到大哥为了能保住他的命,都不惜放弃自己的太子之位?
好到蒄瑶那样矜持胆怯的女孩子,只因为不能嫁他就性情大变,自甘堕落?
好到甚至连父君,都答应了大哥要提早相授胤龙翼,扶持他荣登大宝?
好到,连那个西海的小姑娘,那个他这么多年来第一个真正发自内心喜欢的小姑娘,都一往情深地钟情于他?
笑话啊,笑话!
自己竟一直在同情他,原来自己才是需要被同情的那个!
他怒火丛生,竟一伸手掀翻了桌案,拔足狂奔而出!
洛梨黑楠木的桌案从中间裂为两截。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焦躁、嫉恨在心中陡然而生,刚探头便一跃而成为暴风骤雨般的力量,似钻进了每个皮肉关节,要把整个人都啃噬成白骨才甘休!
心底迸发出的熊熊的妒火,如肆情的苗遇上滚沸的油,烙得他每一寸皮肤都疼痛难耐,烧得他赤红了眼睛,想嘶吼!想杀人!
他浑然间就懂了,为什么蒄瑶在去了无妄海之后,会突然就变了个人一样,为什么她会那么恨!恨母后,很父君,恨所有的人……
甚至,最恨璟华!
因为,她绝望!
那种深深的,如沉溺在深海般的绝望。
因为蒄瑶知道,尽管还活着,但这辈子却永远不会再有快乐。就像现在他也知道,尽管父母兄长仍健在,但自己却永远只能茕茕孑立,被孤独地排斥在外。
这就是真相。
他风光无忧地活了那么久,今天终于得知。
真相——削开了皮肉,蘸着淋漓的血,痛得他满地苍惶打滚。欲哭,却无声。
他的母后还在诛仙台上,只等二哥前线战事一了,他的父君便要亲手结果了她的命。
那一天,也没多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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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蒙几乎一夜未眠。
璟华让他演几个布兵的阵法,可以防御姜金戈的幻术。他不敢懈怠,琢磨到天色渐明。等全部都交代好了,全体将士一起披挂上阵,他看到走在头里的璟华,一颗心登时沉了。
他的脸色,简直比他这个熬了一宿的老头子还糟糕许多。
田蒙看了看对方,一颗心又稍许回上来一点儿。
因为,姜赤羽父子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打到现在,虽然不过月余,但实属惊心动魄,双方伤亡皆十分惨重。他们这边四员大将重伤三个,二十万大军,也只剩了三分之一;姜赤羽那边也差不多,五个儿子里已去其四,三十万大军,战象与翼龙兵团悉数被攻破,如今也不过就剩了个姜金戈和兽人兵团而已。
大家半斤八两。
接下来的仗,更是难打。
璟华说已急奏天庭,但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天帝陛下也不见得会再增派多少援手过来。不知为什么,天帝对这个儿子,总是太过于放心,总觉得不管多么严酷难捱,他最后也总能挺过来似的。
璟华骑在马上,背脊挺得笔直。亮银的战龙头盔戴着,遮去了他大部分苍白,倒也看不出什么。今日一战,他的身边已没有了四大将领,只有田蒙紧紧跟在左侧。
溯溯的风吹动他战盔上的红缨,远看去,英姿勃发。
“姜金戈,出来受死!” 璟华清声喝道。
他声音不高,却传得极远,传到炎龙大军每个人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田蒙一惊,小声道:“殿下不可亲自上阵,还是末将……”
璟华洒脱一笑,“我可以应付,等下布阵才是重中之重,还要麻烦田将军,务必减少伤亡。”
他见姜金戈已打马出战,便一夹马腹,也进入到战圈中心。
姜金戈不禁回头看了看老父,见姜赤羽朝他点头,这才略略定了定心。他是长子,性格也比几个弟弟要稳重得多,但陡然间看到轩辕璟华骑着马朝自己挺近,还是蓦然地有点慌张。
轩辕璟华,是那个打败了夸父的人。
一年前的那个阴谋,姜金戈是知道的。父王想吞了胤龙族,可以脱离漠北苦寒之地,简直是人尽皆知的秘密。算起来,当年他将姑母嫁去天庭,便已经是做了第一步打算。这些年,他苦心培育自己和几个弟弟,各个能征善战,又扩大整编了“兽人、战象、翼龙”兵团各十万,也为起兵做足了准备。
父王果敢跋扈,性格也张狂,这辈子唯一忌惮的,不过一双胤龙翼,一个轩辕璟华。
为了起兵前,能彻底毁掉轩辕璟华,向来不屑于玩阴谋的父王,也和姑母一起做了一个套。
父王让姑母出面,做了个难题,说要娶她的义女,便要为她的炎龙部族除去夸父这个眼中钉。他们料他并不会答应,自戕八十一剑,只要不是傻子或者狂妄到一定地步的,一般都不会答应。
但这样便也好,至少试一试胤龙王舍不舍得让他这唯一能派上用场的儿子去冒这个险,也考验下他对炎龙一族是不是言听计从,予取予求。
但没想到轩辕璟华会一口答应,只带了个随从便去了漠北。
那一战姜金戈从头到尾都看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那场大战打了三天三夜,轩辕璟华的剑法有多快,夸父的修为有多高,他都不想说了。现在每当想起那一次,所有的回忆就只剩下一片血色。
雪色,血色。
他不是一个心软的人,更何况那是他世家的宿敌。
但光看着那个人这样一剑又一剑地往自己身上砍,砍完之后再往夸父身上砍,看他满身的鲜血,被寒冷的气候冻住没多久,又有新的伤口,新的血液争先恐后涌出来……光看着,就让他不寒而栗。
那个人,像是不知疼痛,又像是全身血液流不光似的。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父王会那么忌讳他。
轩辕璟华,实在太可怕。
所以,当现在面对着他,不过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仍旧由衷的害怕。他不敢像他的弟弟们那样,看到他俊秀的外表,看到他平和的表情,就心生轻敌侮慢之意。
轩辕璟华,他是战神,更是死神!
(一百二十)驭魂
“姜金戈,听说你会炼制幻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璟华喝住了马儿,站稳后轻轻开口。
不待金戈回答,璟华又道:“你的幻术伤了我两员大将,”他似是微微一笑,“如今我就在这里,你不妨,对我也试试看。”
他之前猜的,大致没错。姜金戈的幻术确实是以自身神魂入侵,控制他人。但这一门却并非什么妖术,而是正儿八经的佛门正宗。
它有个名字,曰“驭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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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戈还小的时候,恰遇苏南狼山的大势至菩萨游方三界,途径漠北时陡遇雪灾。菩萨不忍见数十万民众衣食无着,饥寒交迫,便以阿弥陀佛无上大慈悲精神力,自断一臂,血肉化为埋于雪中的甘薯玉米,解救被困于雪中的善男信女们脱得一难。
姜赤羽虽不是个好臣子,却实至名归是个好君王,对自己那些挨穷受冻的劳苦大众们一直挂心得很。那大势至菩萨为了救自己的子民,而断了那一臂,让姜赤羽的心里十分感动,又十分过意不去,当下将他接到了那个寒酸的王宫,又派人好好伺候。
一个多月住下来,大势至和炎龙王倒也生了些友情,他感念炎龙王对他的照料,便说,承蒙你细心照料我这些日子,我是菩萨,不喜欢欠人恩情,你想要什么,提个要求,便当我还了这情。
姜赤羽怎么能接受?推辞道,菩萨本就是为了我炎龙子民才受的伤,照顾你理所应当,怎能说是恩情。
大势至也坚持,说天下的善男信女都是我菩萨应该罩着的,不管是你炎龙的,还是什么龙的,我罩我的信徒,没你什么事。我受了伤,你照顾了我,我自然要报你恩情。有什么要求快快提,莫浪费了名额。
姜赤羽心想也好,毕竟和菩萨打好交道也是有利无弊的事。他是个要面子的,又是堂堂君王,让他开口求个其它什么总是不妥,正好小金戈从屋子外头路过,便有了主意,唤儿子进来,跪下,认了这个师父。
这个“驭魂”之术,便是金戈从大势至那里学来的。
此时,姜金戈再一次拿出他的看家本领,将自己三魂六魄汇于一处,从灵台处慢慢逼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侵到璟华的印堂,运法力化散开千丝万缕,一点一点慑人心魂。
师父说,只要是人,只要有情,就必有破绽!
轩辕璟华,你的破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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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庆宫里,张灯结彩。
宫人、婢女脚下像哧溜着风火轮,不带歇儿地奔进奔出,准备各种好看的喜庆物件儿装饰着内外每一个角落。宫里那自然更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地面锃锃发亮赛过寻常的杯盘碗盏。
今儿个是三皇子殿下四百岁的生辰,各路神仙佛陀都要来贺喜。天帝、天后更为此大赦了三界,连带幽冥司被镇了几万年的妖魔鬼怪都能有一杯水酒喝。
宸安宫里,依旧冷冷清清。
长宁从里头拿了件斗篷出来,对站在院子里的小璟华,忧心忡忡道:“二殿下,我们进去等,好不好?您身子不好,受不得寒气。”
璟华只有四百多岁的光景,小小,嫩嫩的,眉宇间已经现出梅妃当年的倾国之姿,只是少了妩媚,多了几分男孩特有的英气。
他摇摇头,道:“我不冷,就在外面等。”
长宁知道这个小殿下脾气虽好,但同时也是个说一不二的拧,只好叹口气,将斗篷替他围上。
他在等他的父君。
今天是弟弟琛华的生辰,四海八荒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都要给这位最得宠的小殿下准备一份能显得自己用足了心思,又与众不同的寿礼。九重天上也在准备,到时候宾客满座,喜气洋洋,自然要准备数不清的琼甘御酿,山海珍馐。
所有人都忘记了,在这个又偏又冷的宸安宫里,还有一个苦苦等着父君的二殿下。
所有人都忘记了,今天除了三殿下的生辰外,还是已故梅妃的忌日。
璟华从吃早膳开始,就站在门外等。等到日暮西山,都没有看见父君的影子。
长宁听着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不稳,心知不妙,几乎是跪下求他,“殿下,您先进去吧。长宁在这儿替您看着,陛下一来,立刻就进里头叫您,好不好?”
倔强的孩子依旧摇头,声音却已经没什么气力,“我再等一会儿,父君答应今天会过来。”
三个月前,他也开始准备。
他不分昼夜地苦读,终于将《普门品》、《地藏经》、《金刚经》、《阿弥陀经》、《无量寿经》、《楞严经》、《妙法莲华经》、《华严经》、《心经》、《六祖坛经》、《圆觉经》、《阿含经》、《涅盘经》、《大般若经》、《观无量寿佛经》等等.........八十一部佛家最晦涩难懂的经书一字不漏的背了下来,连注释真义都通盘明了。
然后,他去求见他的父君,请父君考校他的功课。
天帝一开始自然不信,等随便抽了几段问他,看他回答得从容不迫,毫无错漏后,自然啧啧称奇。要知道如此深奥、又如此艰涩难解的经文,就是作为一个修行者一生的功课都不为过,更何况一个才四百岁出头的孩子,能囫囵吞枣的背下来已算是神童,别说还要解释得头头是道?
天帝当下从宝座上下来,心疼地将他抱在手里。他的小脸仍旧是白得无一丝血色,漂亮深邃的凤眸里却隐含血丝,显是也熬了几个通宵。
这个孩子生下来身子就弱,原没指望他能活过成年,功课方面也并没对他做过多要求,不想竟是聪慧过人,且如此要强,暗暗用功不肯让人低看了去。
“璟儿好聪明,不过修行还是要慢慢来,别一下子读得那么狠,累坏了身子,知道么?”天帝慈爱道。
璟华点点头,却抬起黑亮的眸子,问:“儿臣用功,父君喜欢么?”
天帝微笑道:“当然喜欢啊。”
“那,父君能赏么?”
“好啊,璟儿想要什么?”他有点意外,这个儿子不像小儿子琛华,向来言语不多,更从不会主动讨赏。
俊秀的小人儿终有些得意地笑,说出盘恒于心头很久的夙愿:“想要父君在母妃忌日那天,陪儿臣一起,给院里的梅花修一修枝叶。”
他记得父君当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毕竟是孩子,他高兴得在宸安宫里连着好几天都蹦蹦跳跳。他十分自觉地强迫自己多吃饭,多睡觉,暗自祈祷一定要养好身体,莫要到时候父君来了,自己却不争气地生病,错过了和父君一起修剪梅枝的机会。
这一天终于到了,他从早上就开始在院子里等。
梅树下,是他准备的铲子和花剪,一大一小,一人一把。桌子上,有他准备的棋盘和茶,如果父君有兴致,尚可对弈数局。
天渐渐,完全的黑了。
他终于苍白地笑了一笑,像个大人一样,懂事地对长宁道:“撤了吧!父君他恐怕太忙,走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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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往宫里走去,却脚下一软,晕倒在了地上。
长宁一骇,忙用斗篷紧紧裹住他,将他抱回了宫里。当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
小小的身子滚烫,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咳到脸色发青。本就单薄的身子佝成一团,盖了厚厚的棉被,仍冻得瑟瑟发抖。
药师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长宁从瑶池上叫了回来,随手开了一副驱寒退热的方子。这个二殿下三天两头的病,他也已经见怪不怪,甩了笔,又急急赶赴瑶池,忙着下半场。
璟华在药师走进门口的时候,眼睛蓦地一亮,视线焦灼了一会儿,便又垂垂黯了下去。
他咳得已经嘶哑的嗓子似不经意问了一句,“长宁,你去请药师的时候,父君可知道?”
长宁低头不语。
陛下当然是知道的,没有陛下的首肯,光凭长宁怎么请得动药师?
璟华年纪虽小,却极会察言观色,看长宁的样子便明白了,若无其事道:“是我自己忘了,今天是弟弟的生辰,他要招待文武……还有四海宾客,定是……忙坏了。”
他勉强笑了笑,掩饰道:“我的意思,是想叫你别通禀父君的,免得他担心。”
他吃了药,昏昏的睡下,做了一个梦。
(一百二十一)嫉恨
现在的璟华,便在这个梦里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虽然已经成年,但在梦里,还是儿时的身量。他睁开眼睛,窗外月已偏西,时辰应该已到了后半夜,静安就伏在他床边,趴着睡着了。小璟华悄悄地起来,披了衣服,走出宫外。
似乎有人指引一般,他驾着云头,竟去往宝庆宫。
他与琛华相差了没几岁,偶尔也会来这里找琛华玩耍,所以路也还算熟。白天的宾客都已经散去,几个宿醉的客人也被安置到了偏殿休息。与白天的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全然相反,此时的宝庆宫从主子到宫婢,全都安静得宛如沉睡了一般。
小璟华径直走向了寝殿。
琛华疯了一天,早就睡得熟透熟透,甚至还响起了轻微的鼾声,陪护的奶娘婢女也都累了,看他睡得安稳,也早早地去隔壁的耳房歇下。
小璟华就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向他的弟弟。
他站在琛华的床边,冷冷地看着。
他的弟弟,睡得十分香甜,似乎还梦见了什么好吃的,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他很怕热,两只手都放在了被子外头,往上平举着,端的是个无忧无虑的姿态。胖乎乎的小手里还捏着样什么,想来睡前还舍不得放下的玩具。
“璟华,”有个声音在对他说,“就是这个人,害你的父君忘了你!”
“你辛苦了三个月,背出来那么多深奥繁复的经文,就为了让父君能陪你一天!
你本来可以和父君一起,在院子里修剪梅花,一起喝茶下棋,或许还能留他用一顿晚膳!
——都叫这个小子给毁了!
不,他不只毁了你的一天而已——你整个的童年,你这一辈子都会毁在他的手里!
如果没有他,没有那个继母,你即便没了母妃,但父君还是会疼惜你,关心你!
如果没有他,你还会是这九重天上最得宠的小皇子,断不至像如今这般孤单凄凉!
他跟你没差几岁,想想你的四百岁生辰是怎么过的?可有人为你过过?凭什么他就得尽宠爱,沾尽好处?
璟华,别犹豫了!就是他!是他们这对母子,将你的父君抢走了!
将你的童年,将你所有的温暖和爱,统统都抢走了!长大,他还会抢你更多的东西,直到把每一件你在意的东西全部抢走!
只要有他们母子在,你这一辈子都会过得凄凄惨惨,永无出头之日,即便病得要死了,你的父君也不会在乎,更不会过来看你一眼!
父君的心里早就已经没有你了!他连你母妃的忌日都忘了!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里,即便你早就跟他说好,即便你眼巴巴地在院子里等了他一整天,即便他知道你病了晕倒了,他又怎么样呢?
他还不是忙着陪他的新欢,陪他最宠爱的小儿子过四百岁生辰吗?在那么多人的祝福里,他们才是和和美美、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啊!你呢?你只是个多余的人。早点死了,他也能眼不见心不烦……”
小璟华似乎觉得那个声音说得很对。
他看着熟睡中的弟弟,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没错啊,琛华你已经有那么多人喜欢了,而我只剩一个父君。我只想让他陪我一起为修剪下花枝而已,只需要一点点时间就好,可你为什么连这么一点点都要来和我抢呢?”
不知怎么,小璟华的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匕首,苍凉如水,就如同他苍白小脸上突然漾起的凄魅的笑。
那个声音又道:“杀了他吧!只要杀了他,你的父君就会重新回到你的身边来!”
小璟华用力握了握匕首,悄悄举了起来。
“没错,就这样!快动手!只要一刀!父君就又是你的了!”那个声音继续蛊惑道。
匕首上寒芒萃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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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肃杀的战场,姜金戈已经全身都汗湿。
轩辕璟华有超于常人的坚强意志,且心思缜密、谋无遗策,想要炼制幻境操控这样的人,实在是凶险万分,一不留神,自己反被对方所俘,受到反噬。
所以他特意做了一个轩辕璟华童年时的幻境,一旦璟华进入幻境,也只能以孩童的心智来思考应对,那姜金戈的把握就相对更大一些。
那件事也是真的。
璟华确然在琛华四百岁生辰那天要求父君去他那里陪他修剪花枝;也确然在等了一天后,失望病倒;甚至,他还做了那个独自前往宝庆宫的梦。
但梦的后半部分就不一样了——那是姜金戈做出来的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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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部分的现实,然后嫁接入自己的幻境,这正是姜金戈“驭魂”的最高明之处,甚至与大势至菩萨相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因为不论多么高的修为,一旦沉浸入自己的往事,而且是沉淀于灵魂深处的,遥远的,且最深刻的往事的时候,往往也是一个人最脆弱、神魄最容易被入侵的时候。
之前姜金戈用这一招来对付石耳和蒯方,两人如此高的修为,也毫无招架之力,令他几乎是长驱直入,无半点阻碍。
如今他又依法炮制了一个轩辕璟华的童年幻境。
那个幻境,半真半假。在那里头,他只是一个稚弱的,缺少父爱的可怜孩子,他被忽视、被遗忘,他有满腹的冰凉和疼痛,却不得不像个懂事的大人一样,装作毫不在意。
他一次次目睹他的弟弟沐尽恩宠,看着他们一家共享天伦,而他只能孤单单地,远远地,看着,盼着。
却永远盼不来。
那个幻境里的璟华,只需要一把匕首,外加几句蛊惑的话。
只要他举起那把匕首,杀死的,却是现实中的自己。
现在,田蒙眼睁睁看着璟华眼神涣散,慢慢举起揽月,剑柄倒转,竟是要刺向自己!
田蒙急得冲了出去,策马狂奔:“殿下!殿下不可!”
可璟华半点没有反应,揽月寒如秋水,在他的手里依旧一分分接近自己胸口,锋利的剑气已经割破了衣襟!
梦里,小璟华也举着那把匕首,一点点刺向床上睡得香甜的弟弟!
那个声音在脑子里越来越响:
杀了他!杀了他!
把你的父君抢回来!
把属于你的一切都抢回来!
姜金戈开始微笑。
他成功了!谁说轩辕璟华就战无不胜?师父说的没错,只要是人,只要有情,就都有破绽。
金戈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
梦里,小璟华握着那柄匕首,笑了一笑,对睡得香甜的琛华道:“今天是你的生辰,这把匕首虽然粗陋些,但是我自己铸的,送给你做礼物可别嫌弃啊。”
他仔细将那把匕首塞进琛华的枕头底下,略带愧意道:“本来晚膳时就想赶过来的,没想又病了。对了,下次我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再给你配个刀鞘吧。这么光秃秃的一把匕首,看着怪吓人的。”
姜金戈简直目瞪舌结!
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已经轻易地操纵了那个孩子吗?那只不过是个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又强烈渴盼父爱的孩子而已啊。
璟华就在他的面前,长身玉立,眼神清澈如星。
姜金戈脸色煞白,语不成声:“怎么会?你为什么能勘破我的幻境?你明明,一开始都已经被控制了?”
难道,他连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那么强大了么?难道,他真的毫无缺点么?
不可能!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璟华冷冷地看着金戈,“你的幻术很厉害。但你算错了一件事。”
他语气平静,似乎说的事情与他自己毫不相关,“你以为像我那样的境况,一个没人疼爱的孩子,就一定很可怜,一定会对自己的继母和弟弟心生妒意,甚至,恨他们至死……”
“你弄错了,我从来没有恨过,”他缓缓道,“不管琛华,还是你的姑母,哪怕那时候她为了刺激我,故意让蒄瑶嫁给我大哥,我都没有恨她。你诱我进了幻境,却算错了我的心思!”
“天后娘娘这样做,一定也有她自己的苦衷,有她的不得已。”璟华顿了一顿,语声陡然转厉,“就像今日沙场对决,我要杀了你,也有我的不得已,也请你莫要恨我!”
话未落,揽月已化作漫天剑光,牢牢笼罩而下。
姜金戈只觉四面八方,似有数不清的剑锋寒芒同时落下,将自己团团围困住,无一丝空隙。凌冽纵横的剑气,飒沓而来,逼压得他五脏六腑几乎爆裂,仓皇间连气都透不过来。
他精通幻术,刀枪拳脚上的造诣实属一般,见到璟华迅如雷电,又势如破竹的剑法,简直连招架的勇气都没有。
金戈一边狼狈地左躲右闪,一边用尽力气大声喊:“轩辕璟华,你莫得意!回头看看你那些将士,杀了我,他们便永陷自己的幻境之中!”
璟华回头望向己方阵营,脸色登时一变。
(一百二十二)反戈
夜袭后剩下的七万六千人,被田蒙编成了六个方队,本静静待命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不知为何,前头两排的士兵,如同着了魔一般,竟开始六亲不认地互相厮杀。
他们一个个皆激愤难耐,仿佛看到了此生最不可戴天的仇人,互相搏杀之间,丝毫不留余地,皆用的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不过区区一弹指时间,就已经有数十名士兵倒下。那些还站着的,也已经浑身浴血。却一个个都杀红了眼,哪怕已经倒在血泊中,只要还存有一口气,都还是拼尽全力地要拧断对方的脖子。
璟华眸色一沉,揽月当胸,朝姜金戈挺了个虚招,将他逼退,便立刻一拉马缰,朝自己大军奔了回去。
那些士兵还在使命拼杀,情势不但得不到控制,反而愈演愈烈。他们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从头两排开始,逐渐向后排蔓延。那些站在靠后的士兵们,前一刻还懵懂不知状况,有的还在拉架,后一刻脸色突然就变了,举起武器,不问青红皂白一头加入了战圈,也不分对方是谁,见人就砍,状似疯癫。
“田将军,快结阵!”璟华还来不及赶回来,催马狂奔一路高声大喊。
田蒙不待他命令,早就开始行动。他双手结印,在空中筑起一道飓风屏障,似一个小小的穹顶,横跨六个方阵,想将姜金戈那股念力阻隔在外。
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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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金戈不知借了什么为媒,竟让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沉浸入他的幻境中。按照空间的排布顺序,由远及近,无一幸免。
璟华本已苍白的面色更像是结了冰。
前天夜里看到石耳与蒯方互搏,他便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预想到姜金戈的幻术可能不止同时操控一、两人那么简单,很有可能会令数十人、数百人同时跌入幻境。
他也交代了田蒙,务必要布一个阵法,将姜金戈的幻术抵挡在外,不求完胜,但至少能保得将士们性命无虞。
田蒙也确实动足了一番脑筋。他不但智谋出奇,风系修为更已臻化境,拳脚功夫不足为奇,在这术法上却独有造诣。人称“乾元太乙,泗水田蒙”,放眼当今三界之内,也唯有太乙真人能与之一较高下。
田蒙现在布的这个阵,叫做“风罡百杀阵”,使将出来可令周身方圆三里都凝结满他的气魂,以罡风为罩,一丝一缕都密不透风。只要身在这个阵内,莫说水泼不进,就连声音、连念力都穿不进去。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姜金戈。
姜金戈不仅能同时操控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人同时跌入幻境,而且他的念力,竟然强大到能轻易地穿透田蒙的阵法!虏人神魄,无影无形!
璟华眼睁睁看着六个方阵中的将士,如退朝时的海水般,一波接一波倒下去!他脸色煞白,紧抿双唇,一头冲进阵中,双手出指如风,或点士兵的麻穴,或为他们施定身咒,令他们暂时不可动弹。
但陷入疯癫的将士们实在太多,而且传染的速度极快,纵璟华身法如电似幻,也无法同时顾及到六个方阵、几百千人!
曾经生死与共、亲如兄弟的人如今一个个举刀相向,倾尽了力气,杀红了眼!就如魔鬼附身,没有预兆,不问缘由,见人就杀!
锋利的大刀或长矛,嗤的一声刺穿皮肉,鲜红的血喷涌出来,溅在自己或对方的身上!每一刹那,都有一个鲜活的生命,倒下,死去,却有更的人立地成魔!
方阵中,已有接近一半的士兵入了幻境。璟华出手片刻不停,仍阻不住手下将士们如排山倒海般被俘入幻境的速度。
他的呼吸又逐渐凌乱起来,脸色惨白,额际冷汗涔涔如雨。
不行!这样下去,就算自己累死也没有办法阻止!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剧烈的疼痛中,仍尽量保持清醒的头脑去思考问题。
田将军的百杀阵密不透风,姜金戈念力再强也不应该能穿破才对,可为什么仍是能操控将士们的神魂呢?难道说在布阵前,就已经有少许的念力钻了进来?
但这少许的念力,也只能控制几个,几十个士兵而已,现在却是一排接着一排地往下倒……不对,一排接着一排!
璟华脑中灵光一闪!
难道他的念力是靠着什么介质一层层在往里传递吗?所以才由远及近,让一排士兵接着一排地受到影响?
他凝神屏息静心观察。
是风么?
是水么?
是沙尘么?还是……
一柄蛇头丈当空劈来,璟华抢救不及,身前一名士兵的后腰当即被洞穿,鲜血直直喷射出来,几乎就溅在璟华脸上。
那血液中仿佛带着一股腥臭,令他头晕目眩,随即便感到一股强大诡异的力量,仿佛要抓住他,将他一头揿浸入某个黑暗的记忆深渊。
他猛地一惊!没错,是血!
璟华如醍醐灌顶,豁然明朗!是血!姜金戈就是以血为媒介,将念力一层层传递,制造了一重又一重的幻境,这才让他的士兵们兵败如山倒!
刚一开始,田蒙的百杀阵还没完全撑起来,姜金戈的念力趁虚触及到了头两排的士兵。后来,百杀阵已结牢,他亦再无法以神魂操控阵内之人,但念力却已经存在其内,只待入幻境的士兵们自相搏杀后,以溅开的血液一排排向后传递。
只要沾上一滴,便会跟着坠入幻境,嗜杀鬼屠!
璟华勘破了这个道理,一咬牙,深吸一口气对田蒙断喝一声:“缩小阵圈,保住尚清醒的兄弟们,回营!”
田蒙当即将百杀阵缩至原来的一半大小,牢牢护住中后排尚未被鲜血沾染到的士兵们,往天门山内撤去。
那些仍深陷幻境中的士兵紧追不舍,一个个全然不顾性命地冲了过来。璟华走在最后,有两个已经爬上了他的马,抓住了他的胳膊!
璟华脸色难看到极点。咬牙一蹬,将那两名士兵踢落马下!
更多士兵挥刀冲了上来,神情凄狞可怖,仿若厉鬼。他们已经不再互相砍杀,所有人都将目标放在璟华身上,红着眼睛,面容扭曲,仿佛他是鲜美的唐僧肉,拼着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吃到嘴里!
有人一刀砍断他战马的前足,璟华失了重心,顿时从马上跌下来,就趁着这功夫,已有五六个人扑了上来,拔出匕首向他猛刺。
他急忙就地几个翻滚,抽剑挥落那离他身体只有几分的利刃,挺身而起,却又被人扯住了小腿。
光凭点穴或者定身咒早就不足以自保,越来越多的士兵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如疯如魔地要置他于死地!他身陷重围,不得不挥剑向自己的部下砍去!
一剑,刺穿一名下士的胸膛!
一剑,斩断一名卫队长的胳膊!
一剑,剖开一名副军的肚肠!
璟华的眼前,有无数鲜血在激扬飞溅,也有无数面孔在晃动……
那些人,每一个都是璟华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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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这一个络腮胡子是常在中军帐外守夜的。他胃口大,有时候到夜半就已经饿得不行,自己就把叫他进屋来,把自己没动过的饭食送予他吃。
现在,他就直直地躺在地上,被自己拦腰斩成两截,还咕咕冒着鲜血……
还有这个瘦瘦的,真身是只灰毛鬣鼠,因体型弱小,一开始排在后勤,可他却怎么都不肯,连考三次,终于在半年前通过了靖天神兵会,还是自己亲授的铭牌。
现在,他也已经死了,被自己一掌击中心脏,连带胸口那块铭牌,一起粉碎……
哦,还有刚倒下去的,年纪略大些的这个,过完年就该退伍了,他的歌子唱得好,有事没事大家都喜欢听他哼两句,他说等以后闲下来了,就花时间把这些年唱过的歌全写下来,取个名字叫《天一雅集》。
但他应该是再也没法唱了,他刚刚被自己一剑割断了咽喉……
心口,痛到令人窒息。那些血飞出来,溅到他身上,虽然以他的修为不会被轻易拽入幻境,却也头痛欲裂,一阵阵恶寒。
那些黄白色的浆液、那些断肢残臂、那些破裂的脏器、那些不断倒下的尸体……
明明心脏都已经快跳不动了,可为什么他手中的剑还是这么快?还是一剑又一剑,本能似的,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他们的生命——那些无辜的,誓死要追随他,将一切都放心交给他的人?
“殿下!殿下快回来!”田蒙带着余下未被幻境操控的将士们已安全撤回天门山内,看到璟华仍未脱身,不禁焦急万分,便打算冲出来救他。
唇角边,一缕缕鲜红的血丝溢出来,令他勉强做出的笑容更显苍白绝望。
没错,他是魔鬼!冷酷绝情!
地面上,飞嚣尘长,一个个气流形成的漩涡渐渐集结,由小变大,由缓到急——
他对着自己的将士们,使出那招“绝尘杀”!
(一百二十三)堕魔
还是去看看她吧,琛华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纵然父君不重视自己,满朝文武都看不起自己,但母后还是疼爱他的。
他是她唯一的孩子。
这个世界上,纵欢爱可欺,纵信义可毁,但这母子间的情感却割舍不断,也断断做不得假。
与一般当母亲的比起来,母后她少一些温存言语,也甚少主动来关心、过问你什么,但那是因为她性子偏冷,又独居这高位的关系。
回想从小到大,凡事自己提出来的,哪怕再任性、再离谱的要求,母后也甚少违拗。
她还是对自己好的,至少比父君真心得多。
如今她凄凄惨惨地在诛仙台上已这许多日子,会不会日日都在挂念自己,盼着自己去看望她呢?如若这样,那自己还真是不孝。
琛华催了云头,直奔诛仙台。
诛仙台上,有人比他早到一步。
轩辕広身着沧海龙腾的墨玉锦袍,大袖翩翩,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
“最近前线战事吃紧,我便也忙些,误了过来关心天后,天后可会怪我?”他佯做问候。
姜懿冷冷回敬:“陛下身系三界之安危,臣妾微不足道,不敢劳陛下分神。”
“呵呵,”轩辕広似乎心情很好,姜懿的冷嘲热讽也全没放在心上,在她跟前转了转,接着道:“天后倒是好耐心,怎么也不问问我前线现在打得如何了?”
他饶有兴味地瞧了她一眼,幸灾乐祸道:“毕竟一个是你大哥,一个是你儿子……啊,不如让我们来猜猜,天后心里是更希望姜赤羽杀了青澜呢?还是希望青澜要了姜赤羽的命呢?”
姜懿有些紧张,“青澜他,现在如何?”
轩辕広对她这个反应甚是满意,点点头赞许道:“看来我猜得没错了,在你心里果然是这个儿子胜过一切!竟然连自己亲生大哥的性命都不管不顾了。”
姜懿也笑,讽刺道:“亲大哥?他是亲大哥就不会杀了阿岚,不会让澜儿与我骨肉分离!”
“你说得没错,”她抬起修长的脖颈,依然是不肯低头的神情,“在我心里,澜儿胜过一切!我活着,不过是为了等他回来,再见他一面。不然你以为,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好牵挂的!”
“听上去,天后倒是个情深意重的好母亲。”轩辕広冷冷讽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还有个琛儿的。虽然没出息了些,但好歹也是你怀胎三年生下的呢。”
“呸!琛儿就是像足了你,才如此没出息!”姜懿不屑一顾道:没血性,没担当!我真羞于当他的母亲!”
轩辕広一扬手,便有五个指印落在姜懿的面颊上,寒声道:“你莫忘了自己现在是阶下囚!不再是那个盛气凌人的天后娘娘!”
他向来明晦不定的脸上此刻也怒意勃发,恨声道:“像我会出息?哼,天后你忘了吧。我的玹儿和璟儿,仁德操行,文采武功,哪个不说好!偏偏琛儿一样都拿不起,难道不是因为你从小肆宠无度么!”
姜懿神经质地一笑,恶狠狠道:“我干嘛不宠他?我就是要宠他!我要宠得他无法无天!一事无成!我要他除了吃喝享乐外,什么都不会!这样的脓包儿子,陛下之前不是还挺喜欢的吗?”
“不可理喻!你就为了报复我,故意把琛儿教成那样?他……他也是你的儿子!”
“他算什么儿子?”姜懿扬起苍白干裂的唇,冷讽道:“他不过是你我这段不可救药的婚姻里,不小心附带的一个笑话!”
她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绝色美瞳,字字冰冷如刀,“每次看到琛儿,我就会想到我的澜儿,想到他不知道是死是活,有没有人关心疼爱!轩辕広,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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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不知道?”轩辕広忽然桀桀一笑,声音低沉得可怕,“因为我也恨你。”
“你恨我,应该就像我恨你那么多。哦不,或许我恨你还更多一点。”天帝陛下端着那张令天下众生都要垂首膜拜的*法相,冷漠道。
“这么说起来,我也跟你一样,有点疯癫了。”天帝醇厚的嗓音,却说着凉薄的字句,“你说的不错,我们这段婚姻本就荒唐!琛儿,自然更是可怜又可笑。呵呵,多有意思,我们都恨对方,琛儿又恰好继承了对方身上最令人厌恶的那一部分。”
“但碌碌无为,也有碌碌无为的好,”他望着自己被折磨得憔悴虚弱的妻子,恶毒地,带着点幸灾乐祸,“毕竟刀枪无眼,琛儿若也去了梦泽,那万一出了什么事,也不像青澜那样,会有人心疼是不是?”
姜懿整个人猛地一缩,琥珀色的美瞳惊惶地望着他,“你说什么?青澜他到底怎么了?”
轩辕広只微笑地看着她。
“你快说,澜儿怎么了?”姜懿的语声已经开始颤抖,她晃动着身上的捆灵绳,发出刺耳的声音,“澜儿他到底怎么样?是,是受伤了吗?”
天帝蹲下来,仔细欣赏着她美艳的五官,品评道:“那日在玹儿的婚宴上,我第一次见到那小子,一看到他我就猜到,你跟他应该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系。说起来,他其他的倒还好,独独一双眼睛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他叹了口气道:“那么漂亮的眼睛生生给挖出来,不但很疼,也很可惜啊。”
“不,不会的!”姜懿尖利的声音回响在整个诛仙台上,“你胡说!我的澜儿,澜儿不会有事的!”
她双眸赤红,整个人都在颤抖,又拼命地挣扎。捆仙绳感受到危险,一分分勒进她的皮肉里。她也不管,抬起尚可行动的脚,徒劳地踢向轩辕広。
“澜儿他不会有事的,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姜懿发疯般大叫,“他的武功很好,我知道,我那几个侄儿一个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不会受伤的,一根寒毛都不会!”
轩辕広从怀里掏出一沓绢布,在她眼前一抖,“我就知道你不肯信!这是璟儿从前方写来的急奏,你的澜儿在对阵姜锡人的时候,自毁双目,身受重伤!”
姜懿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份奏折,前文后文说了些什么,她都完全没有看,唯独看到那八个字!璟华飘逸俊秀的字体,看来竟显得如此触目惊心——
自毁双目,身受重伤!
她像是被人猛抽了一鞭子,前一刻还桀桀恣骜、铮铮相斗的架势,下一瞬便败得满城衰惨。泪水无力地泛滥出来,毫无血色的唇只会喃喃道:“澜儿,我的澜儿瞎了……我苦命的澜儿……”
她自被绑上诛仙台后,一日两次受万箭穿心之刑,纵颜容憔悴,体无完肤,却始终不曾颓废靡唐,不曾在精神上露一丝败相,不曾让他笑话。
但现在,她却彻底地跨了,在听说自己的儿子瞎了双目之后,她也立刻就跟着垮了。好像过了季的玫瑰,从根部开始迅速地凋萎,连带那些曾经的尖刺一根根软倒,整个人充满了死灰色。
她之前挺得笔直的身子佝起,她之前暴怒的时候,还踢过轩辕広两脚,却不知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跪姿。她就这样瘫软地跪在地上,匍匐在他的脚下。
“求你,让我去看他。你要怎么折磨我都可以,我……一定听你的话,”她瑟缩道:“让我去他身边照顾他,让我看看他!”
轩辕広哈哈大笑。
姜懿,她跪在了地上求他!
这让他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也稍许和缓了一下接连几天都听到前方败讯的怒气。
轩辕広“哼”了一声,,他此行的目的已达到,将苦苦哀求的可怜女人甩在身后,大步离开。
已经连吃了好几个败仗了,姜赤羽这次真的是势在必得。璟儿看来也挺不住了,两天里三道急奏要求天庭加派援兵。
但这又怎么可能?
百万天兵,不过是个虚数,是把各宫护院侍卫、老弱病残都算了进去才凑出来的,真正的精兵强将大半都已经跟着璟儿去了云梦泽。
而剩下的这些也不可能再动。九重天岌岌可危,想趁火打劫的可不止炎龙一家。若真的将兵力倾巢而出,万一有人作乱,岂不叫他束手待毙?
无论如何,还是要璟儿那边先顶着,不能松口。这孩子最近也懈怠了,动不动就要求增派援兵,却不知顾全大局。
而最要紧的,还是玹儿那边,胤龙翼已经有眉目了,务必再加一把劲,若得到胤龙翼,那我又何惧姜赤羽这等莽夫?
轩辕広一边想着,一边已走到了诛仙台的最外头。今天本是无星无月,湛蓝色的夜空只缥缈了几朵薄云,却在他走出去的刹那,当空一道惊雷。
连轩辕広都吓了一跳。
那雷声异常愤怒,一道未遁,又紧跟着一道坠下来,前前后后一共三道!
雷声震怒着人心!闪电撕裂开夜空!
银色的霹雳蜿蜒而下,像从万人之上的天堂直坠落至十八层阿鼻地狱,沿途展开一根根细细密密的触角,神圣落幕,华丽而腐朽。
由神堕魔,天人共愤!
这是堕魔的雷声。每当这样的雷声响起,就说明三界之内,又有哪个已修成正果的神仙君子,或受了诱惑自毁功德,或恶念滋生戾气暴涨——总之,堕了魔。
轩辕広叹了口气。
这世上,总有些不知自爱的。下次要跟雷公下个旨,喜欢堕魔,就随他们去堕吧。何必每次都打雷来告诉他呢?
他是天帝,要烦的事已经够多了,哪有空管这些!
轩辕広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琛华缓缓走了出来。抬起头,诡秘地笑——
银发三千丈,双瞳赤血红!
(一百二十五)恐怖
“不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阿沫道。
“那好,”他吸了口气,似是深思熟虑后做了决定,指着桌上刚才她端出去又端回来的那些食物,“今天的午膳是什么?”
今天的午膳是她亲手做的,一碗白米粥,一叠包子,和几个小菜。食材新鲜,没有任何问题。
“粥和包子,外加一叠蟹粉豆腐,一叠三丝彩椒。”
璟华点点头,苦笑道:“可我看到的,是一碗肝脑血浆,两颗人心,”他顿了顿,补充,“还有几根手指。”
阿沫“啊”了一声,整个人往后缩了缩。
“还是吓到你了?”璟华抿了抿薄唇,“我猜到会这样。”
“没有,只是有点意外。”她也下意识地咬了咬牙,道,“因为这样,所以你一直不肯吃东西?”
他苦笑,“不是我不肯吃。我也试过,但就算强迫自己吃进去也会吐出来,就像刚才那样。”
“为什么?是所有的食物看上去都那样么?”她不明白。
“嗯,只要是吃的,喝的,看上去就都是人的内脏和*之类的东西。”他淡淡道,语声竟还是很平静。
“还有什么?”她声音有些发抖。
“呃,你……”
“我怎么样?”
“你,七窍流血,肚子上有个洞……”他还真的仔细看了看她,“背上还插了一把刀。”
阿沫倒抽一口冷气。
她按住他肩膀,再一次直直地瞪着他,严肃道:“轩辕璟华,告诉我你并没有开玩笑!”
他脸色惨白,虚弱地笑,“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她认真地看了他很久,终于摇摇头,无力地瘫坐在他身旁,“怎么会这样?璟华,怎么会……”
“我亲手杀了他们。”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颤声道,“整整两万,都是我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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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华自醒来后,就难逃这样的折磨。
每一个人都是凄厉可怖的样子,阿沫,田蒙,长宁……他见到的每个人要么七窍流血,要么血肉模糊,死状都极凄惨地向他走来,却偏偏还面带微笑,神色如常地对他说着话!
吃的东西也是,阿沫费尽心思为他布菜,可他眼里看到的却不是肝胆,就是残肢。有一次阿沫给他做了一小碗酒酿圆子,他看到的却是漂浮在血里的一颗颗眼珠!
他更不敢睡,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一遍遍重演那天在天门山外杀尽同伴的情景。他仿佛恶魔附体,手起刀落,怎么都停不下来……
他们的哭喊,他们的*,一直在他耳畔萦绕,从来没有停歇。
鲜血溅了他满身!
“沫沫,我杀了他们,”他的唇角扯出一个破碎的笑,虚弱道:“这是,我的报应!”
“不,不是的!”阿沫大声驳斥道:“你别自己也陷进了那个圈套去!”
“看着我,听我说!”她直视着他,但随即又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在他眼里恐怕是个浑身浴血的鬼,便又舔了舔嘴唇道:“好吧,你不看我也行,但给我认真听好!”
“你是杀了他们,但你是不得已的!在那种情况下,不杀他们,难道还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么?”
她拿自己的面颊轻轻贴在他的脸上,心疼得自己都扑簌扑簌流下泪来,“放松点,璟华,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了。别把自己再逼得那么紧了,好么?你心里难受,沫沫心里也好疼。”
她蹭在他脸上呜咽,她的泪也沾湿了他清冷的面。
“我不想告诉你的,”他轻轻地,抬手为她擦去眼泪,勉强笑道,“你看我又让你哭了。你上次还怪我,说我总惹你哭。”
“所以你就一直瞒着我?出了这么严重的事都不告诉我?”她还是接着哭。
“我以为,过几天会好,想……”
“想就这么自己一个人扛过去?”
“嗯。”他声音有点发虚,不敢看她。
“傻瓜!”她自己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吸吸鼻子道:“好了,我哭完了。现在说说你的事,怎么解决。”
她就是这点好,不会多做没用的事。
她也会哭,毕竟人家伤心么!但她懂得适可而止,眼泪从来不解决问题,哭完了就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她一直就喜欢,唔,来点儿实际的——
“你觉得过几天会好,那现在呢,好点没?”
“没有。”
“除了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还有什么症状?”
“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一直在耳边。”
“什么声音?”
“喊叫,死前*这种。”
“现在也有?”
“有。”他似是叹了口气。
“难怪你最近老走神,叫你一声两声都听不见。”她皱眉道。
“沫沫,抱歉。”他歉意道,“耳朵里声音太吵了。”
“你看到的每个人都是浑身是血的样子么?”她继续问。
“基本上,除了小鹿他们。”
“小鹿?”她吃惊道,“他不是已经?”
“是啊,他已经死了,可我还能看到他。”他苦笑道,“就在你送饭进来之前,他还来过,向平常一样,给我看今天的轮值名单。”
“他什么样子?”
“就平常的样子,”他苦笑,“他们反倒没那么恐怖。”
“好吧,”她努力接受现实,“你怎么发现我们并不是真的死了?呃,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并没有真的七窍流血?”
说完这句,她感到自己背上都起了鸡皮疙瘩。
“是有一次,田将军来和我议事。我失手把茶水洒在自己身上,我以为满身都是血,他却说浪费了他的好茶。”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你,你每天的死法都不一样。”
阿沫顿时来了兴趣,“啊,快说说,我都有哪些死法?”
璟华面色僵了僵,默了一会儿,道:“你昨天是被拦腰砍断的。”
“拦腰砍断?所以你就看到半个身子的我走来走去?”她瞪大眼睛。
“不完全是。还有一层皮连着……”他的脸色开始发青,显见又要吐。
“好了好了,你别形容了。”她赶紧打断他,这么恶心的死法她也听不下去。
“但我觉得不对啊,璟华,”阿沫脑子一转,道:“你跟田将军一起议事的时候,难道他不是已经死得很惨的样子吗?为什么还会因为把茶水当成了血而大惊小怪呢?”
他摇摇头,“那个时候,他还没有。”
“等等,你是说,并不是一开始你就看到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对。”
“哪个最先?”
他脑子也极快,立刻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意思,想了想道:“最先是会把吃喝的东西看成尸体、鲜血一类,耳朵里一直有听到他们临死前的惨叫声;大概两三天以后,就看到你们都变成死去的样子;从昨天开始,还能看到小鹿他们,被我杀死的那些人又都回来了,还在身边……”
他说完,伸手捂着嘴,脸色又白了白。
------------------------------------------------------------------------------------------------------------------阿沫也没有说话。
他整张脸苍白到发青,眼圈发黑,俊逸的眸里满是血丝。尴尬地笑着,薄唇微紫,干裂起皮。
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把他拥进怀里,亲吻他的额头,面颊和单薄的唇。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
独自生活在一个如此幽暗恐怖的世界里……
不吃、不喝、不睡……
每时每刻,耳边都充斥着战友们的惨叫!
每天每夜,都看着至亲的人死去的惨状!
还有,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又回到身边!
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还假装一切如常,和田蒙商议战术,关心青澜他们的伤势,还要陪她斗嘴,怕她发现异常……
“别怕,璟华,”她一遍遍吻着他,直吻到他冰凉的鼻尖有了些许暖意,“我很好,我没死。”
她拉着他的手,“你摸,我的手还是暖暖的。”
她又抓着他摸到自己的小腹,“你看,这里也很完整,没有什么洞。如果你觉得有点凸出来的话,也许是我刚才白糖芋头吃的有点多。”
“还有,”她又道,“你还可以尝尝我的眼泪,这是刚才哭的时候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并不是血。”
他听话地吮了吮她的眼角。
“是不是有点咸?但是一点没有血的腥气。”
他点点头,努力笑了笑。
“谢谢你,沫沫。”
“嗯,这样就好多啦!”她充满期待地望着他,“我现在看上去怎么样?还流血么?”
璟华没有说话。
阿沫有些泄气,“好吧,也许没那么快,但至少你心里应该知道,我是好好的吧。”
“嗯。”
“我很好,田将军也很好,青澜哥哥,长宁他们都很好。还有你刚才吃的那些,”
她指了指桌上的那些,接着道,“它们也是干干净净的粥和包子。我淘了一小把米,加了水煮出来的,煮的时候米粒子会开花,在锅子里跳来跳去……”
“沫沫,”他突然打断她,“我杀了他们。”
他的语声疲弱,透着对自己深深的痛恶和厌弃,“不管什么原因,两万人,都死在我的剑下。他们都是我的兄弟,我把他们带出来,现在却要捧着他们的尸骨回去。是我,是我杀了他们……”
他闭起眼睛,无力地靠在墙上。
“沫沫,我罪有应得。”
(一百二十六)旅者
玹华站在南天门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太久没有回来了,门口的守卫已经换了好几拨,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只穿着普通的儒衫,守卫们从服饰上看不出他的身份。而他的那个替身,因为一直深居简出,也无缘让这些身份卑微的守卫一睹太子的真容。
“谁?干什么的?去哪儿?”守卫们见着这张陌生的面孔,拦下他盘问。
玹华愣了愣,竟无言以对。
谁?干什么的?去哪儿?
多简单的问题,可他竟一个都回答不出。
他是太子么?
不,太子好好的在无妄海清修。
他是干什么的?
啊,他在寻找胤龙翼。可除了天帝外,谁都不知道,谁也不能说。
去哪儿?
呵呵,他若是能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就好了。他不知道茫茫天下,那双神秘而强大的翅膀在哪里,于是他就跟着经年累月的漂泊,居无定所。
一千五百年的飘零,原来自己早已经什么都不是。
跨越天、地、人三界,穿越贪、嗔、痴三苦。
回想起来,自己这一生的大半光阴似乎都在寻找,寻找那存在于神秘传说中的胤龙翼。
孤独的,寂寞的。
父君说,那是他的责任。
也许吧,他是太子,是整个胤龙族未来的希望,为了他的父君,弟弟,还有千千万万族人,他必须担起这个重任。为了让胤龙族重新强大起来,他就必须寻找到那双据说可扭转乾坤,可又从来没有踪影的翅膀。
一千五百年,他孤身一人,攀登过最高的三十三重仞利天,也潜入过最深的七十二途往生海,他脚踏过火焰山四季滚烫的岩浆;也手捧过朱穆峰终年不化的冰雪……
璟华在沙场挥洒热血,他同样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雕刻了时光,倾尽了年华。
他是一名孤独的旅者,早已经忘了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要往哪儿去。
他每时每刻都在寻找,任重而道远。
他早已不再是嘉佑宫中那个锦衣玉食、仆役成群的太子殿下。为了跋山涉水,他穿着最朴素的粗布衣裳;饿了,摘个野果充饥;累了,随便倒地一睡;醒来,用溪水抹把脸,又继续上路。
一次次怀着希望出发,又一次次失落而归,不禁让他心生怀疑: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胤龙翼?会不会自己这些年来的寻找不过是场徒劳的虚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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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自己永远也找不到呢?是不是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弟弟?可就算自己能找到,那找到了以后,自己又何去何从?
还回去当他的太子么?
如今的自己还能习惯宫里的那种生活么?
上次看到蒄瑶,她竟然已经是太子妃了。这么说来,在他不在的这些年,父君已经为自己立了妃了。
呵呵,真是可笑,什么时候娶了亲自己竟也不知道?而他明明是有自己喜欢的女孩的。
这些年,他踏遍千山万水,除了寻找胤龙翼,也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她是十世好人,有着那样与众不不同的仙泽,可竟也和胤龙翼一样,遍寻不着。
玹华叹息一声,还是回背阴山吧。
希望这次的消息是真的,自己能顺利得到胤龙翼,再说服父君用它来治好二弟的病。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王位,他只希望父君的天下能太太平平,他的弟弟能健康长命,至于凌霄殿上那个位子,父君也好,二弟也好,谁坐都可以。
他只想能得个自由身,去寻找他的阿沅。
这么多年以后,他仍旧在寻找的路上——但希望这一次,能够是为了自己所爱。
那几个守卫十分尽责,玹华不过一晃神的时间,便又一次上前盘问,语气已经不那么好,“说你呢,哪个宫里的?”
玹华笑了一笑,只用了一招都不到,便制服了门口的四个守卫。人就是这么奇怪,他与这四个守卫素不相识,但一想到他们是璟华带出来的,心里也顿生亲切。
“我是嘉佑宫里的,刚来,你们不认识。”他笑笑道,在外漂泊多年,这些场面上的寒暄他早已驾轻就熟,“几位大哥身手都好厉害,实在叫人佩服。”
那几名守卫在他手里吃了个憋,但听他并不仗势欺人,反而还捧了捧他们,放了软话,心里也舒服不少,与他也话多起来。
一名守卫道,“嘉佑宫?那是太子之前住的?早空关了千来年了,你怎么会调去那里?”
玹华笑笑,“太子早年一个人,潜心佛法,现在立了妃了,难道让娇滴滴的太子妃也跟着去无妄海过那苦日子?自然要搬回来的。咱们小的就早些过去,跟着打扫拾掇下。”
守卫们点点头,“也对,无妄海那可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嘉佑宫空关了这么多年,是该好好修葺一下了。你这是要下界置办东西吧?”
“是啊,唉,太子爷可真不是好伺候的,”玹华像是跟他们叹苦经,“他动动嘴,我们底下人跑断腿!还是你们好,在南天门当值,多神气!”
一名守卫哈哈大笑,得意道:“这你可说对了!倒不是我们故意寒蝉你,能跟着二殿下,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另一名补充道:“是啊,我们还算修为低微,也只配在这儿守守大门,都已经觉得是莫大的荣耀了!若再加把劲,能在靖天神兵会上考核过关,就能跟着二殿下上阵杀敌了!”
玹华心中一动,道:“我也仰慕二殿下已久,不知他……不知他近况如何?”
守卫见他容色诚恳,对他已无戒心,便也直言道:“二殿下两个月前,已带着大队人马开拔前线,要灭了炎龙那帮逆贼!”
另一人道:“是啊,不过二殿下武功盖世,这会儿估计也已经打得差不多了,再过几日就能凯旋,你到时候就能好好瞻仰瞻仰他的英姿!”
玹华欣慰地笑了。二弟,原来你有这般厉害,得这许多士兵衷心地敬仰。
他面上也流露出欣然神往的颜色来,微笑道:“几位大哥可知,前方现在已打到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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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天了。
依旧没有找到破解姜金戈幻术的方法。
之前将太多精力都花在姜锡人身上,认为他神秘莫测,会是姜赤羽五个儿子中最难对付的一个,而姜金戈文质彬彬,应该是担任军师或者协调的角色,不会有太大威胁——莫大失策!
山门口的那个结界,已经每天都在加固,但也撑不了许久。姜赤羽不会那么有耐心地等下去,必定也日以继夜地在苦思攻破之法。
若他攻破了山门,冲将进来,甚至不用进来,只要传递些念力进来,祸乱了将士们的神魂,自己便是无法扭转的败局。
璟华按着突突乱跳的心口,趁着没人,终于压抑地*了一声。
增援和补给始终未见踪影,再拖下去,怕是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体就真的要撑不住了。
他写了好几封奏折急报天庭,可至今音讯全无,看来父君是不会再给他增派援兵了。青澜、石耳和蒯方皆受重伤,如今勉强可战的,唯有自己和田蒙两人而已,将士也就四万五千人。
四万五千人,要对战十万兽人兵团,简直天方夜谭。更何况,上次一战,姜金戈不动一兵一卒,便让他损失了三万精兵。
而他也糟糕透顶。幻觉非但不见好,反而还越来越严重。他已经逐渐分辨不出,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谁真的死了?谁还活着?
沫沫说有几次听到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在和小鹿说话,而他根本全无印象。
他的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常常走神。蓦然警醒后,会很惊讶自己为什么突然在这里,在做这件事,似乎上一刻的记忆出现了断层。
这是至今以来,自己打得最艰苦的一仗。
连续不断的精神压力和折磨,让体力急剧透支,除了心肺上的旧疾,所有脏器都已经出现衰竭的状况。他开始强迫自己吃东西,却只成功了一次,大多数的结果都是让他吐得更人仰马翻而已。
是真的,要败了吗?
不,不会的!他一定能砍下姜赤羽的人头,为母妃报仇!
突破口到底在哪里?在哪里?
他一宿一宿苦思冥想,熬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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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被阿沫用一条白色的绢带给绑了起来,璟华微笑道,“沫沫,你今天,是想让我陪你玩捉迷藏么?”
阿沫道:“捉迷藏倒没有,你不是说,每天看到我都是难看的鬼样子,还不如不要看啊!”
“不会,沫沫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最好看的。”他强打起精神,笑道。
“算了吧,大舌头吊死鬼也最最好看么?”阿沫嗤之以鼻,随后又补刀,“不过你现在的样子,也不比鬼要好看多少。嘻嘻,沫沫和璟华永远都是最相配的!”
她说的算客气的,他的脸色只怕比鬼都苍白,眼里又布满了血丝,尽管仍是翩若惊鸿的绝世容颜,尽管仍挣扎着努力对她微笑,却整个儿地,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颓败绝望的死气。
阿沫吸了吸鼻子,拉起他的手,“能走得动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