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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是条龙全文阅读

作者:夜女三更     夫君是条龙txt下载     夫君是条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七)自戕

    青澜见阿沫衣衫不整,一张小脸红红白白,心里也是一惊,沉声道:“阿沫,你到底怎么被欺负了?这位是九重天上三皇子殿下,你说清楚,相信殿下会给我们一个解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阿沫有了靠山,瞬时又恢复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唯恐天下不乱的气势,狐疑地瞪了琛华一眼,道:“怎么可能?青澜哥哥骗我吧,你说过九重天上的轩辕殿下可是堂堂战神,是大英雄,怎么会……”她又鄙夷地扫了琛华一眼,“做这种无聊又无赖的事?”

    琛华尴尬地清咳一声,悻悻道:“我只是路经此地,无意冲撞了公主。公主钟灵慧秀,娇妍绰绰,琛华适才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并非存了冒犯之心。”

    青澜见他白皙的脸上一道清晰明朗的手掌印子,料想以自己这个妹妹的德性,估计也吃不了什么亏,便也放下心来,柔声宽慰道:“既然是误会,那就不要再计较了。阿沫,这位是三皇子殿下,我跟你说的那个,是二殿下。”

    阿沫做了个鬼脸,这才敷衍了事地朝琛华回了一礼,落井下石道:“三殿下下次行事前,还是先亮个名号为好,否则,阿沫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登徒子呢!”

    她不理被尴尬晾在一边的琛华,朝青澜撒娇道:“青澜哥哥,为什么天帝不派那个会打仗的哥哥来呢?阿沫喜欢有真本事的!”

    这句话连青澜也听了脸上一热,妹妹你行啊!三年不见,这寒蝉人的本事可是长得比个头都快啊!他毕竟是尊卑有别,虽然也不满琛华的浮夸,但不好像阿沫那样做得太*裸。只得尴尬道:“阿沫年幼,又从小被我骄纵惯了,还请三殿下莫怪。”

    琛华倒也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好脾气解释道:“父王派我二哥去漠北封印夸父,所以来不了。你若想见他,下次我带你去九重天好了。”

    青澜闻言,当即变了脸色,惊道:“殿下,又去了漠北?”

    琛华无奈道:“是啊。”

    “他……他怎么还能去那种地方!上回在九渊,已经大病了一场!”青澜跟着璟华出生入死,早已情同手足,蓦然从他话里又抓出一个惊心的字眼,骇然道,“你刚才说什么?他,他去封印谁?夸父?”

    琛华点头。

    青澜脸色刷白,顿了顿,便对阿沫沉声说:“此行太过凶险,我必须即刻启程,去漠北支援殿下!阿沫,你替我跟父王说,恕青澜不能亲自向他老人家辞行。”话音刚落,人便不见了。

    留下阿沫看了眼无动于衷的琛华,道:“你当真是九重天上的三殿下么?”

    “公主还信不过在下?”

    阿沫摇头,冷笑道:“不是信不过,而是可叹你们九重天上人情果真寡淡!我青澜哥哥都急成这样,可见二殿下此行必然九死一生,你这个做兄弟的倒是还能在这里悠哉悠哉与我闲话,阿沫佩服!”

    青澜一路疾奔,有几处大江大河,他心急似焚,嫌人形走得慢,也顾不上张扬不张扬,竟化了真身穿越而过。龙腾千里,风驰潜行。

    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如此赶了两天两夜,等他赤红着双眼赶到漠北,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缤纷大雪已停,天地只空余一片白色。

    在漫天的雪色里,他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从山崖上轻飘飘坠落,就像寒冬来临前最后掉落的一片树叶,划出一道优美弧线。

    那座山是如此高,高得他站在底下,凭他的视力,竟也完全看不见那人样貌,只觉仿佛如蝼蚁般,又如草芥般,生命之陨落,如此轻而易举。

    青澜骇得魂飞魄散,本能地一跃而起,将那人托在怀中。山中传来夸父最后的声音,巨响如洪钟:“嗳,你这小子不赖!除了你轩辕家的老祖宗外,老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打过一架了!呵呵……你小子长得俊秀,却比那几个穷凶霸道的炎龙小子有血性得多!好,老子喜欢!等老子睡一觉醒来,再和你打……”

    夸父的声音响了一阵,渐渐变轻,终不可闻,应该是已经封印回昆仑谷玄虚洞了。可即便他声音再响,青澜也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只看着眼前的人,脑子里轰轰作响,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眼前这浑身是血的人是生是死,甚至不能肯定这人是不是璟华。

    夸父是幽冥王之子,欲伤其身体发肤,需先自戕八十一剑,以血祭天,随后发起的攻势才会对夸父造成伤害。但八十一剑啊,就算砍在不是紧要处,光流血就能活活把人流干,何谈下一步的封印?

    青澜不知道璟华是怎么做到的,他也不想知道。纵然见惯了生死,但也无法抑制地从心底涌上一股悲凉,像是大片大片冰冷的潮水,慢慢没过胸口。那个冷硬倔强、说一不二的人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全身衣衫一片暗红。璟华惯穿浅色,穿得最多的是白色,青澜知道,那身红衣是被他自己的血生生染了颜色。他们应该已经打了好几天,衣衫有的地方红得发黑,那是最早先流的血,已经干透,有的地方还是鲜红色,还有点湿,那是不久前刚染的。

    青澜也像是呆了,他无法相信璟华就这么死了。

    那个与他多少次同生共死的人,那个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战友的人,那个宁可置自己于绝境也要保护他们的人,那个治军严厉却又和他们一起喝酒谈天的人,那个看似温和却又无比强硬的人,那个淡淡微笑却又惯于隐忍的人,那个“天一生水”每个将士心中最勇猛无敌、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人……现在,他就平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丝生气,连呼吸都没有。

    雪又落下来,璟华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像冰,雪花挂在他的脸上、发梢和睫毛上,久久不落。他的脸苍白如雪,俊逸出尘,身上的血衣映在一片白色中,远看就像雪地里一支怒放的寒梅。

(十八)谣传

    “殿下!殿下!”突然,一个人影从山脚下狂奔而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青澜茫然地回头,看到长宁从山下跌跌撞撞奔上来,跪倒在璟华跟前,痛不欲生。

    青澜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长宁,嘶声大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就会来了漠北?又会去封印什么夸父?不过才相隔一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宁一把甩开他,颤声道:“求你,先救殿下!他怕我跟着他一起送命,之前用定身咒将我困在山脚下,现下禁制失了效,怕是殿下已……已不行了。”

    青澜不待他说,也会如此做。只是他之前已经探过,璟华分明连呼吸都停止了,要说救他,又从何救起?

    青澜强忍住泪,扶起璟华冰冷的身体,试着缓缓输入自己的灵力。他主修苍龙族金系法术,璟华是胤龙族水系,按五行来说,万金生水,若璟华还有一线生机,也就只能靠他这条金龙最后一搏了。

    璟华体内原本澎湃深厚的修为此时竟已空空荡荡,青澜觉得自己度给他的灵力便如石沉大海,不知流向了哪里。天色渐暗,他额上也逐渐见汗,却仍不愿放弃。或者说,他不愿承认说璟华已经真的没救了。

    不知过了多久,青澜只觉得自己也越来越冷,眼前昏昏沉沉,几乎就要晕去。但就在这时,他感到璟华本已停止的心,突然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青澜心中大喜,知道璟华这条命目前暂时算是保住了,刚没有落下的泪,竟然无法控制地流了满面。他与长宁不敢再妄动,只把璟华轻轻地平放在地上。

    他秀眉微蹙,纤长羽睫轻颤了几下,终于慢慢、慢慢地挣扎着睁开。

    一醒来,便是一阵剧烈的呛咳,可却连咳嗽都没了力气,只听到破碎的胸腔里,发出一阵阵艰难的、徒劳的喘息。

    他眼神似乎有些涣散,费力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两个人,轻微地动了动嘴角,示意自己没事。

    长宁哭道:“殿下,殿下,你觉得怎么样?”

    璟华无力地笑了笑,青紫的薄唇抖了几下,声音弱不可闻,“哭……哭什么,我们,赢了。”

    青澜也脱力般地往地上一坐,他已不眠不休地狂奔了两天两夜,再加上适才的惊心动魄,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在止不住地发抖。他想去质问璟华到底怎么回事,但又觉浑身无力,似乎连动都不想动一动。

    长宁正哭着要往璟华身上抹药,就是出发前琛华带来的那两瓶,据说是疗伤圣品。但璟华身上的伤口实在太过吓人,除了他拿剑的右手,浑身上下几乎已无一处完整的皮肉。

    一开始还能尽量避开重要的关节和脏器,但到得后来,实在已经密密麻麻再无下手之处,强敌当前,也不容他细细考究,下手便无法再顾及周全。

    那是传说中的揽月,长三尺三寸,剑身极薄,清寒如水。这柄剑是师父云中子赠予他的,出世后也不知饮了多少敌人的血,却全部加起来也不及他这次失的血多。

    长宁看着那些令他心惊胆战、血肉模糊的创口,手一抖,一瓶药洒了半瓶在璟华身上。这药止血虽好,却也极猛,只需抹上指甲盖那么大一点便痛入骨髓,璟华却几乎连动都没动,不知是已痛得麻木,还是根本没力气动。

    青澜看不过去,只好接过长宁手里的药,他毕竟是副帅,刚才虽也被吓得不轻,但此时已镇定下来,手也稳了许多。却见璟华低低咳了两声,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

    青澜将头凑过去,听到他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极虚弱道:“外伤……不要紧,先……护住我心脉。”

    青澜还未来得及查探他伤势,但想想也知道,要能将夸父这等上古神祗封印,是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既如此说,只怕内伤更要重得多,搞不好五脏六腑都已被夸父神力给震碎了。

    青澜为难道:“我知道,可若不先止了血,只怕……”

    璟华又是一阵剧烈却又无力的低咳,嘴角立即喷涌出两口鲜血,神智却甚是清醒,虚弱道:“药里……有麻药,不能用……”他苦笑了一下,“我……还有事要做,千万……别让我睡。”

    关于天庭,其实有很多谣传。

    比如天帝的老婆,并不叫王母。她住的地方,也不在瑶池。

    说起来,当今这位天后,并不是天帝的原配。胤龙族对婚姻极忠诚,向来族内通婚,且一夫一妻,一生到老。天帝即位前,原来已有一位妻子,也就是当今太子玹华和二皇子璟华的生母,梅妃娘娘。这位梅妃,据说长得倾国倾城,却可惜红颜薄命,怀着璟华时已病入膏肓,拼死生下皇儿后,连小儿子的面都没瞧上一眼,便香消玉殒。

    天帝也是艰难。

    众所周知,胤龙源起上古时期,当时黄帝与蚩尤大战,炎龙助九黎战神蚩尤,刮起漫天大风雨,令黄帝部落的将士目不能视,狂风暴雨中节节败退。正当此时,胤龙冲天而起,展开身后双翼,为黄帝遮风避雨,同时横冲云霄,直叱寰宇,只见九州震动,天地变色,以无敌神力一举扭转了战局。再后来,上古神祗一一归位,神魂化于天地万物,黄帝念胤龙功德,便赐胤龙轩辕姓,执掌这九重天,统管四海八荒。

    风云变幻,沧海横流,胤龙王一代一代传到了轩辕広这里。而他的艰难,并不仅在于爱侣早逝,留下一双嗷嗷待哺的稚儿,这些他还没放在心上。他是做大事的人,是堂堂天帝,是这九重天之主,是要叫四海八荒都下跪臣服的君王!但亦只有他知道,这高高在上、万众瞩目的位子,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坐——

    他没有胤龙翼。

    其实,并不是到了他才没有。历代胤龙王都没有胤龙翼,这是一个不传的家族之秘。所有人都以为胤龙王拥有无上强大的力量,能展开胤龙翼,令九州震动,天地变色。这也是为什么近几代来,炎龙族和苍龙族都日渐强大,虽不满胤龙坐镇天庭,却仍然不敢轻易谋反的原因之一。

(十九)择婿

    胤龙族人也不知道,他们和外族一样,以为自己的君王是唯一拥有胤龙翼的天命的强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只有当指定的继承人在接任天帝的那一天,当他兴高采烈以为能继承祖上最强大力量的时候,却被告知这是一个惊天玩笑——

    没有胤龙翼,却还不得不秘而不宣,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

    炎龙族天生彪悍,族内不论男女老少皆英勇善战。因为其先祖在上古神祗大战时,跟错了头儿,站错了队,所以当众神归隐时,胤龙当上了天帝,而炎龙却受蚩尤拖累,被赶去了漠北苦寒之地,天地合而不得出。

    炎龙自然不甘,恃武力强硬而屡屡挑衅,轩辕広外强中干,爱妻死后便不得不咬咬牙,允了与炎龙联姻,娶了炎龙王的妹妹姜懿为天后,从此姜氏独霸朝政,九重天上亦以炎龙为尊。

    蒄瑶照例来到蕴秀宫,向她的母后请安。

    姜懿慵懒的声音传来,“瑶儿,来我这边坐。”

    蒄瑶抬头看了一眼,不得不说,姜懿长得很美,虽然已是一位皇子的母亲,但皮肤白皙,犹胜少女。

    她听后宫的一些好事者私底下曾大着胆子,将璟华的生母与这位现任天后作过比较,梅妃娘娘的姿色固然是无人能出其右,可姜懿的美却另有一番风情。

    她一看就是典型的炎龙族,个子高挑丰满,眉目犀利浓密,精致绝美的脸上,琥珀色的双眸就如两颗黄玉水晶投射出冷漠如冰的光泽。她的美更艳、更冷,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仪,冷漠傲然地接受着万人朝拜。

    蒄瑶一笑,乖巧地坐到了天后身边,却还是有意无意地保留了一段距离。

    姜懿优雅地翘着纯金錾花护甲,捧起千峰翠色的青瓷杯,浅浅啜了一口,似无意道:“瑶儿,跟着我多久了?还记得吗?”

    蒄瑶恭声道:“回母后,瑶儿自小孤苦,一千岁时得母后垂怜留在身边,至今已经有一千八百年了。”

    姜懿点点头,“嗯,日子倒是挺快。一眨眼,我女儿竟也长这么大了。”

    她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蒄瑶一眼。蒄瑶被她凌厉的目光一扫,只觉砰的心里一跳,只好又笑了一笑,掩饰自己心慌意乱。

    姜懿道:“算起来,瑶儿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母后虽然舍不得,却也不能误了你的终身。”她笑吟吟道:“瑶儿,这四海八荒的,可有什么中意的青年俊杰?”

    蒄瑶只觉得后背一阵发烫,低了头不吭一声。姜天后的脾气她是再清楚不过,这句话虽然是在问她,却绝对不是要她来回答。她只是心里反反复复地揣度,是谁将自己的这番心思透露给了天后。

    是琛华吗?他曾答应要替自己求母后成全,这么快便有了结果?

    是璟华吗?他临走前,曾说去漠北办个差事,若办成了回来便能娶自己,还许了自己贞鳞。

    璟华为人稳重,他既这么说了,十之**是已经有了把握。可璟华在母后跟前根本说不上话,难道是通过天帝陛下,去求得了母后首肯?

    她不敢抬头看天后眼色,只低眉顺眼,轻声道:“回母后,蒄瑶年幼德浅,只想留在母后身边,以报亲恩。”

    姜懿笑笑,朱丹唇色轻抿,“姑娘大了,总是要寻婆家的。呵呵,若瑶儿只是想留在母后身边,那倒也容易。”

    青瓷碗盏在杯口碰了碰,发出轻微悦耳的声响。姜天后眯缝着一双与她儿子同样的桃花眼,轻启朱唇,声音如玉拨撩动琴弦,“天帝三位皇子,都未立妃,你自己挑一个,不就成了?”

    她浅笑吟吟地看着蒄瑶,目光悠然,浑似在问今天晚膳用些什么之类的无聊问题。

    蒄瑶把头低得更低,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姜懿微微一笑,她很满意蒄瑶的这个表现,看来这个女儿的规矩倒是教得甚好。姜懿轻轻地伸手抬起蒄瑶的下巴,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中略带一丝嘲讽,“看来,是陛下的三位皇子都卓尔不凡,让我们家蒄瑶挑花眼了吧?呵呵……也罢,那我这个母后就替你做一回主。”

    人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尨璃的这个寿宴摆了再久,也终有散的一天。

    但宴席是散了,却有客人赖着不走。

    这让尨璃甚为头疼。

    而且这位贵客,还是天族的小皇子轩辕琛华殿下。

    自从青澜不辞而别后,这位小殿下以不熟悉西海为由,更理所当然地紧缠着阿沫。今天请阿沫带他去碧海观潮,明天请阿沫带他去平湖赏月。

    阿沫烦不胜烦,冷嘲热讽、嬉笑怒骂都轮番上演一遍,可琛华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迎难而上,越战越勇,其耐心、决心、恒心也真是令阿沫叹为观止。

    这日,阿沫将长发胡乱一绾,背着自己的探险背包,想偷偷溜去看望沅婆婆。刚出宫门,便看见琛华坐在自己家大门口,笑嘻嘻地朝她招手,“阿沫殿下,早啊!”

    阿沫没好气道:“你不用再跟着我了,我今天真的没空,我要去看沅婆婆,很久没去了。”

    琛华嘴角微扬,碧海琼天顿然失色,浅笑道:“公主不用担心,琛华不敢再麻烦公主殿下,这便要回天庭去了。”

    “啊,太好了!你终于要走啦!”阿沫长吁一口气,想想自己对他一直以来态度都颇为恶劣,他倒是逆来顺受,没有一点天族皇子的傲气。

    这下既是要走了,那便说两句宽慰的话,免得他来这一趟失意而归,显得我西海小气。于是真心诚意道,“其实我也不是讨厌你,只是你老跟着我,害我不能去做很多自己的事。下次若不用我陪,还是欢迎你来玩的。”

    她这一句“并不讨厌”,让琛华深受鼓舞,欣喜道:“既是如此,不如公主跟在下一起回去吧,也让在下尽一回地主之谊。不瞒公主说,我这次紧着要回去,是因为有个兄长要办喜事,这几日里天宫定会非常热闹,不可错过。”

    阿沫爽朗一笑,“你刚来吃完我父王的寿宴,又请我去天宫吃喜酒,这一来二去,岂不没完没了?”

    她紧了紧自己的探险包,潇洒地快步向前,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回头道:“对了,你说有个兄长要办喜事,该不会是那个战神哥哥吧?”

(二十)喜事

    漠北四时皆雪,冰寒刺骨,这对璟华来说无疑是致命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尽管明知如此,无奈他伤势实在太过沉重,根本经不起长途颠簸,是以等他们一行人能启程返回天庭,已将近一个月后。

    青澜不知从哪里拘了两头火麒麟来,驯服了来驾车。这倒好极了,火麒麟脚程极快,能日踏千里,水陆同行。且火麒麟通体炙热如火,由它们在前开道,整辆车和昴日星君的太阳辇几乎没什么两样,除璟华外,其他两人都热得冒汗。

    璟华的外伤倒也没有大碍,漠北的天气冷有冷的好处,流的血很快就被冻住,伤口因为温度过低,也避免了发炎溃烂的危险,只是愈合得极慢。长宁一路上都忧心忡忡,殿下的剑伤他见得多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愈合速度如此之慢,慢到几乎不正常。

    青澜忧心的倒不是这个,就像璟华说的,外伤不要紧,慢点快点终归会好,就算失了再多的血,悉心调养,也终归能恢复。他担心的是他的内伤。

    可能源于信任,璟华的身体状况并未刻意瞒他。所以青澜清楚,他之前盘桓于心肺上的旧疾其实已颇严重,若能不再操劳,好生养着,凭着他精湛深厚的修为也许还能再挺个几百上千年。可他莫说养着了,东征西战不算,此次为了封印夸父,全身修为更是赔了个一分不剩,心脉巨损已到了不可修复的地步。

    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阳光下一张脸苍白到几乎透明,他的呼吸也极细弱,似乎连吸气吐气也是件辛苦的事。青澜和长宁常忍不住要去探他鼻息,很怕他在睡梦里就这么去了。有时候看到他纤长的睫毛翕动几下,才略略放下心来。

    青澜仍是不懂,为什么天帝会让璟华去封印夸父。虽然长宁说,那是天帝对璟华要娶蒄瑶的一个考验,但这理由根本无法让他信服。他想象不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父亲,会拿亲生儿子的命去冒这样的险。

    他只是义子,但他相信自己的父王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拿自己儿子的命,去讨好一个外族的女人。

    青澜的嘴角泛起一丝冷蔑的笑,长宁不明白,抑或明白而只是不敢说,天帝与天后的关系不是秘密,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璟华只是一颗棋子,为这场家族利益的战争冲锋陷阵。

    他发自内心地钦佩璟华,修为精湛,用兵如神,可他又觉得他可怜,徒有其名的二皇子,却连一个真心待他的人都没有。

    希望这次他能得偿所愿吧,如愿娶得蒄瑶公主,纵然为此,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他认为值得就好。

    伴着一阵虚弱的低咳,璟华慢慢睁开眼睛。

    青澜凑过去,轻声道:“璟华,你醒了?可要吃点什么么?”

    璟华摇摇头,眼神空洞似有些发怔,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们……到了哪里?”

    “已经到了丹江口,再走一天,明天晚上就能到南天门。”

    璟华笑了笑,轻轻道:“青澜,辛苦你了。”

    青澜也笑,“我没什么,你若再不赶紧好起来,我怕你背不动新娘子。”

    璟华刚扬起嘴角,却又牵扯出胸口一片刺痛,他捂嘴紧咳了两下,这一咳便止不住,连嘴唇都开始发抖,青澜看他躺着连气都透不上来,只得扶着他微抬起上半身,撑着床榻边沿不住喘息。

    青澜不忍他如此辛苦,将手抵住他后背,又想为他输送灵力,璟华摇摇头,轻喘道:“不用了,这几日,我已能……慢慢自己调息。你已度了我不少修为,再不可……虚耗功力。”

    他好容易平复下来,却也不愿再躺下,便半靠在榻上,双目空洞地看着外面。

    火麒麟四足生风,穿越在翻腾云海,所谓白云生远岫,摇曳入晴空。他们早已离开了漠北寒冷地界,此时天气正朗,太阳离得很近,璟华就静静地坐在光影里,苍白而绝美。

    他如墨色绸缎般的长发铺洒满榻,细碎温暖的阳光落在发梢和睫毛,泛着淡淡的金。他脸色很平静,身上的伤痛似乎都与他无关似的,眼中蒙了一层雾气,看着什么,却又像什么都没有看。

    过了一会儿,璟华突然问了句:“青澜,你是将火麒麟隐去了行踪么?”

    青澜顺着他的目光,探头望去。火麒麟一路叱咤,巨大的身形俨然,通体赤红,喷烟吐火,将周边的云都烫得几乎焦了。

    青澜吓了一跳,“璟华,你……”

    璟华低低咳了两声,“没事,只是刚才略有些模糊,现在好多了。”他复笑了笑道:“不过,你这两头火麒麟实在也太招摇了些,还是……咳咳,隐了身形比较好。”

    青澜仔细看他双眸,发现刚才笼罩着的雾气略淡了些,眼神也有流转,这才稍微放心。

    璟华没什么精神,只坐了一会儿也很少说话。等中午时分,长宁进来换青澜出去驾车时,他又已沉沉睡去。

    青澜怀着心事,也没什么兴趣说话。偶尔长宁为一扫阴郁沉闷的气氛,勉强提起说回去后便能为璟华立妃的事,但看着他恹恹昏睡的样子,也觉话题沉重,说不下去。如此,三人便一路默默,直到南天门。

    今日守南天门的是“天”字部的两名小参将,新晋没多久,在上一次的靖天神兵会时恰是由青澜做考官,算是认识。这次见青澜驾的车,向他躬身行了个礼后,便直接放行了。

    青澜进了南天门,回头与长宁笑道:“这两名小将也不盘问下车中是谁,便放了咱们进来,若被璟华醒来得知,只怕要罚个令行不严。”

    长宁看了眼依旧昏迷中的璟华,心下一酸,应道:“只怕是最近天庭里来贺喜的各路仙君多了起来,所以守卫也顾不过来每个都来盘查。”

    青澜疑惑道:“现在已经有来贺喜的宾客了吗?这……未免也太快了些!璟华不过刚到,何况,以他现在的身子,怎么样也得养个几年才能办喜事啊。”

    长宁也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觉得奇怪,可你刚才看到那些守将吗?还有一路进来的仙婢们,都已换上了绛红色底纹的喜服,这是只有在王族大婚的时候才穿的服饰啊。”

(二十一)大计

    长宁走进宸安宫,见静安也已换上了仙婢穿的喜服,呆呆地坐在里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宁远远叫了她一声,边往里走边嘀咕,“这礼部的仙君们也真够磨叽的!怎么咱们宸安宫都要办喜事儿了,都还布置得这般冷冷清清……”

    静安一听是他,立即奔了过来,尚未开口,眼泪便先落了下来。

    长宁把她搂在怀里,安慰道:“别哭别哭,殿下回来了,一会儿就到。虽然伤得重,但好在不负陛下所托。静安,等娶了公主过来,我们殿下,也算是苦尽甘来了!”他亲眼见璟华为了封印夸父,浑身浴血,现在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往后这冷冰冰的宸安宫里,也能有个人为他知冷知热,不禁感慨,热泪盈眶。

    静安闻言,却只是拼命摇头,满脸悲戚之色,痛哭道:“不是殿下!他们不是要把蒄瑶公主嫁给殿下啊!”

    长宁脑袋似被轰了一下,顿时呆若木鸡,“你,你胡说什么!”

    静安哭道:“我也望是我胡说就好了,可是你们走了没多久,陛下和天后娘娘便决定要把蒄瑶公主嫁给……嫁给太子殿下!这已经是四海八荒人尽皆知的消息了。今日,天帝和天后已带着他们去进行太子妃的册封大典,喜宴便摆在三日之后!”

    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惊恐地盯着门外。长宁顺着她目光方向,正瞧见青澜扶着璟华,踏进门口!

    璟华脸色青灰,几乎是半靠在青澜身上,望着说话的两人,面无表情。他不说话,长宁也不敢说,不知他听进去了多少,又担心他如今的身子怎么受得住如此刺激,若真被他知晓,蒄瑶的这道喜讯只怕就成了他的催命符,只好惴惴不安,又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隔了很久,璟华似是笑了笑,轻轻地推开青澜扶着他的手,一步步朝静安走了过来。他低下头,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你刚才说,蒄瑶要嫁给谁?”

    静安见他脸色苍白如雪,眸中全是血丝,一颗心被狠狠揪着,只拼命流泪,却一个字都不敢说。

    璟华点点头,嘴角浮起一抹虚弱的笑。突然,张口狂喷一口鲜血,仰面向后倒去。

    这一次药师来得倒快。长宁请来的也不止药师一人,另有一个大步走在前头——竟是天帝陛下轩辕広。

    轩辕広远远看了眼躺在床上死生难料的儿子,皱了皱眉,挥挥手让药师先诊断。

    药师这次倒是诊得十分仔细,从头到脚一处处看,约摸过了刻把钟,才毕恭毕敬向天帝复命,字斟句酌道:“二殿下原本心肺处便有旧恙,亦不知保养。此次更是倾尽了全身修为,五脏皆损,心脉犹遭巨创。只怕……”他抬头看了看天帝脸色,却又从那一片冰寒中也琢磨不出什么,谨言道:“只怕陛下要有所准备。”

    静安早已泣不成声,与长宁一齐跪下,朝着药师不住磕头道:“不会的!求药师再仔细看看,殿下他……他不会……”

    长宁亦哭道:“殿下还年轻,要死也是让长宁死在陛下前头才对。殿下若有个什么闪失,让我们还有何面目去见娘娘啊……”

    他口里的这个娘娘,自然是璟华的生母,天帝的前任妻子梅妃娘娘。果然天帝听到这个名字便脸色一寒,喝道:“不懂规矩的奴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他转向药师,严厉道:“可有办法让他醒来?”

    药师垂首道:“下官尽力而为。”

    天庭御用药师,师承药王神农氏,确实医术高明。他取了一套随身的银针,也不知扎了璟华的哪几个穴位,大约一炷香时分,璟华竟悠悠醒转。

    天帝冷笑一声,走到床头,“舍得醒了?”

    璟华一见天帝,便心知怎么回事,咬牙支起身子,嘱咐青澜道:“带他们……先出去。”

    房中便只剩父子俩。

    轩辕広见璟华面无人色,勉力撑着床沿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流露出一丝嫌恶,道:“行了,躺着说话吧。漠北的事办成了?”

    “是。”

    “一旦起兵,你有几成胜算?”

    “七成。”

    轩辕広眸色一凛,“七成不够。”

    “现下还只有七成,等……”璟华抬起头,胸口剧烈起伏,喘息了好几下后,终于道:“等半年之后,儿臣……便有九成把握。”

    轩辕広略感满意,微微颔首道:“这还差不多。我们胤龙族数万年来的兴衰存亡在此一举,璟儿,我绝不允许有任何差错!”

    他望了眼儿子,语气似放缓和了一些,叹道:“父君知道你心里苦,但你的苦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胤龙族的老老少少,父亲兄弟!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是我唯一能倚靠的血脉,亦是我们胤龙族复兴的希望!岂可为了儿女私情而置复兴大计于不顾!”

    璟华低着头,强忍胸口一阵强过一阵的滔天剧痛,一口钢牙已将青紫的薄唇咬出血来。

    “求父君……收回成命。”他咽下喉头不断翻涌的腥甜,咬牙道,“半年后,儿臣自有把握,能助……助父君完成心愿,求父君将……蒄瑶婚期延后!”

    轩辕広看着儿子的眼睛,狭长的凤眸,羽睫纤长。他真的像极了他的母亲,那个美丽温婉却又无比坚定的女子。特别是眼睛,璟华的眼睛一向深沉,就像一泓深海波澜不惊,此时却蒙了一层雾气,氤氲迷蒙。有一刹那,轩辕広竟觉得自己仿佛是在透过他,而看到了她。

    他语声复更加严厉,“知不知道倘若婚期延后,惹来疑心,会叫我胤龙族多少对如你这般的痴情儿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轩辕広冷笑一声,“为了一己之利,冒如此风险,我轩辕広的儿子,岂可如此自私!”

    璟华勉力抬头,迷蒙的双眼,只看到一代君王留给他一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歇着罢!三日后,来为你兄长迎嫁!”

    璟华在床上躺了两天。

    这两天里,他始终睁大着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任谁与他说话都置若罔闻。自受伤起一直都昏昏沉沉,一天里几乎清醒不了几个时辰的人,这两天里竟奇迹般的,硬是片刻都未曾合眼。

    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黎明。

    时时都保持着清醒,却又始终不言,不语,不吃,不睡。眼神空洞而茫然,细望去,如死水般,浸透彻骨的哀凉。

    长宁与静安忧心似焚。药师依旧没开药方,不过这次,倒并非偷懒,只是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直到长宁追出来问他讨,这才勉强写了一张,带着怜悯的神色,说,罢了,为他减轻些痛苦也好。

    他们煎好了药,端进他房里,他依旧没有反应。静安用小勺喂他,药汁便顺着嘴角往下流。再喂,便咳着,混着鲜红的血一起吐了出来。

    第三天早上,璟华唤了长宁进来。

    他看似精神好了一点,让长宁帮他更了衣。还下了床,由长宁扶着走到书案边,坐下,示意他磨墨。

    然后,璟华在一张铺好的宣纸上,用蝇头小楷开始写。

    他写得十分吃力,视线迷迷蒙蒙,像罩了一层纱,虽然右手没受什么伤,但一直无法抑制地颤抖,令他几乎无法落笔。有几次写到一半力竭,捏不住笔,毛笔滚落下来,墨汁污了字迹,便只好重头再来。他写两个字,便捂着嘴咳嗽,有时候咳出了血,猝不及防,便洒在洁白的云宣上,像一朵朵晕开的梅花。

    从清早,直写到将近黄昏。中间依旧是连水都没有喝一口,长宁哭着求他吃点东西,他却只是摇头。

    他没有力气说话,只是靠最后的一股狠劲熬着,不敢松懈下来,就怕松了这口气,便再也起不来。

    终于,到日暮西山的时候,他写完整整三大张。都是关于“天一生水”四部各自的强项、弊端、所需装备,以及带队将领的武功路数、擅长阵法、脾气性格等等等等。

    写完后,他已完全虚脱,早上刚换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已好几回。他连坐的力气都没有,笔搁下,人竟直直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长宁大骇,慌得将他扶回床上,又要去找药师。璟华却抓住他的手,做手势让他请青澜进来。

    青澜一直就在门外守着。三天来,他也是寸步不离,心想若真的有什么不测,他便也不管璟华愿不愿意,总之能第一时间冲将进去,为他输些灵力,暂时吊一吊他这条命也是好的。

    偌大的寝殿,璟华就半躺在自己床榻上,看到青澜进来,努力地微微一笑。落日的余晖,让凄冷的屋子看上去似乎多了一丝丝暖意。只是他毫无生气的,坐

    于素衾被锦中,纵是绝世的风姿,却如即将凋败的寒梅,透出苍白而破碎的意味来。

    青澜只觉一颗心沉重似有千钧,却不得不强做轻松道:“璟华,可觉得好些?”

    璟华笑了笑,压抑地咳了两声,指了指桌上的那三张纸。

(二十二)诀别

    长宁立即将他费了一天功夫写的心得笔录捧了来,交予青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璟华轻轻开口,喑哑低弱,几乎不像是他的声音,道:“‘天一生水’就交给你……你若以后还愿意留在天庭,就替我好好带……阵法上面,若有不懂,可以问石耳,他……精通此道。田蒙亦有奇策,他两人……辅佐你,便没有大碍。”

    他说两个字,便要停下来喘口气,面色泛青,胸口一起一伏,极是辛苦。长宁想叫他歇歇,不要讲话,他却置之不理。

    “若……不想留下,那就再替我物色个帅才……让将士们好好跟随。”

    青澜强笑:“说什么浑话!带兵是你的事,我才不来管你!你可快点给我好起来,好久没点兵,我看好多人的皮都痒痒了!”

    璟华惨然一笑,阖上双目,隔了一会儿,接着道:“我看你还是回西海吧……九重天上太乱,没什么意思。”

    他说了这许多话,已是疲倦至极,压着胸口喘息了好几下。他睁开眼,看到正站在青澜身后抹眼泪的金童玉女,叹道:“长宁和静安,你也一并带回西海去吧,择日给他们把正事儿办了,也……也了我一桩心事。”

    长宁和静安闻言,跪着爬到璟华床前,哀求道:“殿下千万莫说这样的话,我们生是宸安宫的人,死是宸安宫的鬼。殿下……殿下若真的抛下我们去了,我们立马便追随殿下而去!”

    璟华似是没有听见,他望向窗外,看着那满园峥嵘,斗雪怒放的寒梅,梦呓般道,“以后,他们若还肯留着这宸安宫,你们就常回来看看,一年四季多加修剪、浇水。”

    想想却又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罢了,人都不在了,还要这梅花做什么……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静安跪走几步到他跟前,哭道:“殿下,殿下不能这样!这是娘娘留下的梅花!奴婢,求殿下千万要振作!”

    长宁一齐跪下,哭求道:“当年娘娘不惜舍了自己元神,也要保住殿下,您如今再走了,您叫长宁和静安以后怎么去见娘娘啊!”

    璟华低头望着他俩,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无力的笑,他的视线一下又变得模糊,只看到两个人影在面前晃动,又哭又叫。

    全身尖锐的剧痛似乎都逐渐麻木了起来,他轻轻咳了两下,嘴角边立刻涌出两行腥热的液体,他来不及拿袖子擦了擦,却发现有更多的血呕了出来。

    脑子似乎也痛得钝了。长宁刚才说了什么?似乎说当年母妃为了保住自己而舍了元神吗?

    是啊,是他害死了母妃。这个故事他知道,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害死了他母妃。

    而现在,他连爱他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们明知她想嫁给他,却故意让她嫁给大哥,用来考验他对炎龙族是否有了异心。其实,也是他害了她。

    也好,他心里想:蒄瑶,这样以后你就不用再为我担心了,你不是常常抱怨说总要为我担心么,那以后便不用了。而且,你看,我安排好了天一生水,也安排好了长宁和静安的将来,本来最担心的便是你,怕你以后没人照顾,现在我也能放心了。

    大哥会照顾你。

    蒄瑶在宸安宫门口,等了两个多时辰。长宁仍拦着她,不肯让她进来。

    璟华又陷入时昏时醒的状态,偶尔醒着的时候,莫说药,连水都喝不进一口,硬灌进去一点,便立刻连着血一起吐出来。

    长宁刚服侍他躺下,出门来便看到蒄瑶。他明知不该迁怒于她,但心中悲苦,看到她一身艳红色太子妃的华服,竟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心底腾腾升起的那股怒意。

    尽管明日才大婚,但因为已举行了册封大典,按照天族礼仪,蒄瑶已换上了太子妃装束,一袭云缎赤霞花香色纹相间的广袖流仙宫裙,梳得纹丝不乱的倭坠髻上也摘下了之前当公主时惯戴的羊脂玉茉莉小簪,而换上了天后亲赐的碧玉瓒凤钗,螓首蛾眉,冰肌玉骨,端的是艳色芳华,倾国聘婷。

    “公主殿下,不,该叫娘娘了。”长宁冷冷道,“殿下正在休息,不方便见客。”

    蒄瑶一目了然他眼中咄咄怨愤,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们都在恨我,可我……呵呵,”她眼圈一红,泫然欲泣,“我又能怎么办?天帝天后的旨意,岂是我可以违抗的?”

    长宁道:“娘娘千万别这么说,长宁怎么敢?”他吸了口气,不卑不亢道:“娘娘明日便要大婚,还是早些回去准备。殿下这里,等他醒来,我自会禀报。”

    蒄瑶泪光潸然,道:“璟华他是不是受伤了?求你,让我进去看他一眼,看一眼我便走。”

    她身着艳色赤霞宝珠的宫裙,画了精致妆容,纵埋首云鬟雾鬓中,脸色却仍显得十分凄楚苍白。她几乎是恳求的语气道:“明日,我便会嫁去无妄海孤念峰,做你们心中的那个太子妃。只怕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长宁见她神色凄然,也有不忍,刚要说什么,见静安小跑着出来,他心中一沉,以为璟华病势恶化,忙迎了上去。

    静安与他耳语几句后,长宁叹口气,低沉着声音对蒄瑶道:“你进来罢,殿下要见你。”

    他们进去的时候,璟华已坐在大厅中。

    他显是已做了些准备,事先让静安服侍他换下了带血污的袍子,又绾了发,整个人除了过分苍白外,并看不出多少奄奄一息的凄凉味道。

    长宁看他似精神了不少,刚暗暗一喜,转而又明白过来,蒄瑶已是他皇嫂,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在寝殿中与她会面。就算已是油尽灯枯,他也要硬撑着衣冠楚楚地出来见她,以免落人口舌,有损她的清誉。

    就像蒄瑶说的,这一面,不仅是她的最后一面,更是他的最后一面。

    他本不想再见,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就让她看一个潇潇洒洒的自己,看到了,她便能安安心心地嫁过去。不必内疚,不必痛苦。从此与大哥琴瑟和鸣,儿孙满堂,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便足以忘了年少时与自己的那段懵懂情爱。他们王族子孙,连命都由不了自己做主,何况姻缘,哪能随心所欲?蒄瑶向来识大体,必然能想明白。

    他笔直地坐在那里,白衣如雪,风华绝代,淡漠的脸上看不出是悲是喜。

    “璟华,你……可好?”蒄瑶惴惴不安,曾无话不说的两个人,竟无言以对。

    璟华扶着椅背慢慢站起身来,平静道:“谢大嫂关心,璟华很好。”

    蒄瑶凄然一笑:“大婚尚在明日,你已来不及要改口了吗?”

    璟华笑了笑,风姿绰绰,“大嫂已被天帝册封,我不改口,只怕于理不合。”

    蒄瑶点点头,也随着他牵出嘴角一爿浅笑,“也罢,不过一日之差。”

    她不知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她看到他苍白的脸色,也看到他额上密密渗出的冷汗,她甚至还看到他用宽大衣袍掩盖着的轻微颤抖的身体。但她能问什么,问他好吗?他已经答了。他的脾气,不想说的话再问也不过多此一举。况且,她又该用什么身份去问,他口中的大嫂吗?

    他必定不想自己看到,他惯于隐忍,最不喜别人见到他的脆弱。这最后一次相见,彼此留个最美的印象多好。她落落大方,他翩翩相送,从此各自一方,咫尺天涯。

    可她仍存了最后一丝念想,他能留下她,能为了她,去闯一闯那凌霄殿,去求他的父君和母后高抬贵手,给他们一个成全。

    她的母后,翘着纯金簪花的尾指护甲,雍雅问她,想在三兄弟中挑哪一个?

    可她尚未开口,天后隆威便庞然压下,调子却悠悠道,我的掌上明珠,岂可嫁个无名皇子?太子妃的名位尚勉强相配。

    她低垂着头,想说,但不敢。她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此事便愈加渺茫。她在拂嫣宫中愁煞,天天以泪洗面,天天盼着璟华能回来,携着她去跪求天帝天后开恩。或者,干脆带着她走。

    但她等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月都过去了,璟华始终未归。

    直等到册封的日子近了,她见到了那个几百年来从未曾露面的太子玹华。

    四海八荒,天地为证,她成了他的妻子。

    一个陌生人的妻子,却不是赠她贞鳞的良人。

    璟华悲悯地看着她,还没有认命吗?为什么从她哀怨的眼神里,却还能看到最后一份没有泯灭的希望?

    她一定还不知道这是个早已注定的局。一定还不知道,就算自己能及时赶回来,就算他们俩一起怎么努力其实结果都不会改变什么。她被指给大哥,并不是天后的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

    她不过是一颗棋,和他一样。

    他们轻易地捏碎了她的幸福,甚至只是出于一个与她根本无关的理由,只不过是想借了她,来毁了他而已。她是殃池之鱼,被无辜波及,却从此远嫁他人,空守韶华。

    其实也没什么,在这九重天上,在这天族王朝里,又有谁配拥有幸福?父子天伦不值一提,海誓山盟亦不堪一击,明知是露水朝雾,如幻如梦,却还是不死心的,要去挣扎,去渴求,去捞这镜中花水中月,去不顾性命、鱼死网破、背水一搏……

    是他们,太幼稚。

(二十三)送嫁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璟华用手背抵唇,压抑地咳了两下,不动声色地咽下喉间腥甜,淡淡道:“天色已晚,大嫂还是早些回去准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璟华明早还要来代大哥迎嫁,也想早些休息。”

    蒄瑶望着他苍白俊颜,波澜不起的双眸中读不出一丝情绪,她咬了咬唇,眼神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最后,她听到自己的心底,咔嚓一声。

    那是她仅存的一个希望。现在,她听到了自己心死的声音。

    她默不作声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白色锦囊,放在他面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璟华的嘴角浮现一抹绝望的笑,很好,她走了。

    她终于放弃了。

    看着她消失在门外,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整个人似被抽去了龙脊,虚脱般地倒在地上,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剧咳,新换上的白衣,胸襟处立刻染上一滩滩刺目殷红。

    不用看也知道,那枚锦囊里,存放的是他的贞鳞。他走前曾将贞鳞赠她,现在,她拿了来还他。

    胤龙贞鳞,与结同心。

    他的背上,活生生扯下那鳞片的地方,伤处至今无法愈合。在漠北,因为遍体鳞伤,青澜与长宁并没有发觉他身上的异样,只当那一处亦是普通的剑伤。只是,当其它创口一点点愈合起来,那丢失了龙鳞的地方却始终血肉模糊。

    挣扎着抖开锦囊,贞鳞落于掌间。

    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曾经碧玉葱翠,泛着五彩光泽的贞鳞,如今已呈现出一片病态的灰,触手粗粝,如被丢弃的劣瓷,令人鄙夷。

    鳞如其人。呵呵,原来如今的自己已是这般模样。

    而蒄瑶想必也是在日日月月中的等待中,一点点灰了心,死了意,这才任由贞鳞的仙气散尽,沦落到如此地步。

    也罢,终究是自己对她的承诺落了空。她就算再怎么恨自己,也是应该。

    璟华的手一抖,贞鳞叮当一声,滚下地去。

    它久无仙元润泽,早已灵气全无,如凡间俗物般脆裂易折,刚一触到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便干干脆脆裂成两半!

    璟华顿觉背脊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自己的心被生生剜去般,按着胸口狂喷一口鲜血,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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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菱铜镜中的女子,貌可倾城。

    小卉拾起碧玉梳子,替蒄瑶仔细地绾了一个百鸟朝凤髻,中间插了天后亲赐的那支碧玉瓒凤钗,两侧再各一株盛放的并蒂莲,垂下绞成两股的珍珠珊瑚流苏和翡翠坠角,至颈后,又拢在一起,以一对赤金鸳鸯左右合抱,明珠翠玉做底,衬着她白皙肤色,更显光彩耀目。

    梳完发髻,小卉左右看了看,甚是满意,衷心赞道:“公主天生丽质,平日里甚少戴这些金钗玉坠,也已是羞花闭月之貌,今日再好好梳妆下,只怕一会儿太子殿下看了,眼睛都挪不开了。”

    蒄瑶瞥了眼镜中女子,她着了锦茜红妆蟒暗花缂金丝双层广綾大袖衫,袖口边缘尽绣鸳鸯石榴花案,外罩一件品红双凤绣云锦璎珞霞帔,桃红缎彩绣成双花鸟纹腰封,垂下云鹤销金描银十二幅流仙裙,群上绣百子百福花样,每一稚子都会动会笑,极尽憨态,尾裙长摆迤地三尺,镶五色琉璃宝珠,行走时一颗颗活色生香。

    妆容精致,华服雍容,却无一丝生气。

    她愣了一会儿,竟没有认出自己,这便是他们说的国色天香了么?她打开一盒胭脂,递给小卉道,“脸色太白了些,不吉利。”

    她任小卉在自己脸上涂抹,渐渐隐去了苍白,现出喜庆的颜色。拂嫣宫外面开始热闹起来,恍惚中有人叫了声,说吉时已到,请公主殿下移驾凤辇。

    她由小卉搀扶着,聘聘婷婷地走了出去,穿过扶廊时,她看到了自己前些日子种下的那批寒梅。那些经她改良过的寒梅,已经能适应温暖的天气,在两侧恣意盛放。

    她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笑昨天那个自己,笑曾经那个的梦,拢在广綾大袖中的素手轻挥,寒梅便一朵朵迅速凋谢,化为烟尘。

    琛华一身云缎锦绣华服,骑得高头大马在前方迎她,远远地见了,利落地跳下马来。

    “蒄瑶,我等你好久。”他优雅地走到她身边,语气温和,手心温暖。

    蒄瑶脸色一白,“怎么是你,璟华呢?”

    琛华漫不经心笑道:“二哥身体微恙,我便替他来了。替大哥迎嫁嘛,二弟可以,三弟自然也可以。或是大嫂觉得,这件事由我与二哥来做,有什么分别?”

    蒄瑶神色冷漠,并不作答。

    琛华扶她上了凤辇,自己便骑马在一旁慢慢走着。卯日星君十分尽责,一轮红日分出金碧辉煌,映衬着层层云海,透出霞光万丈。日光将金丝凤辇折射得璀璨夺目,跟随在后的七十二名仙倌执事只觉得眼睛都睁不开,运着三十六架陪嫁礼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路浩浩荡荡,向无妄海进发。

    琛华叹了口气,无不遗憾道:“没想到我不过去了趟西海,回来后,你竟成了我大嫂。早知如此,二哥也不用去漠北逞强,差点送命不算,最后还是落得个人财两空。”

    他看蒄瑶正襟危坐,两眼木然地看着不断倒退的云海,也不知她听到了没有,更凑近了些,嬉皮笑脸道:“还不如就把你指了给我,也好过去什么无妄海。我都几百年没见过大哥了,听说他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一个人连话都不说一句,到时候可别闷坏了你。”

    他悄悄地伸过手去,将她冰凉颤抖的小手握住,道:“蒄瑶,你知道,我对你一直是真心的。”

    蒄瑶蓦地从他手掌间挣脱。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他,双眸含泪,却无一丝惧意,面罩寒霜道,“轩辕琛华,你们兄弟莫要欺人太甚!”

    兵部,在南天门外,泗水阁东。

    兵部之下又分为“天、一、生、水”四库,分司兵戎、兵策、兵马、兵甲。青澜既是副帅,又是天部的主将,负责日常操练,更要对所有将士的武功路数,法力修为做定期考核,维持整体战斗力在一定水平之上。兵部以武擎天,故兵戎,曰“天”部。

    顾名思义,兵策,即军师谋士团,人数不多,有的根本不会武功,但各个无所不知,奇思妙想,往往一条计策便能克敌制胜。兵策主将田蒙,更是用兵如神,以一敌百。故兵策,曰“一”部。

    兵马,不仅指坐骑车马,更包括行军粮草,兵器装备。是整支军队的行军保障。兵马主将蒯方,身高八尺三寸,眼如铜铃,是四部中唯一一名女将。有兵马坐镇,则威震四海而生生不息。故兵马,曰“生”部。

    而最后的这个兵甲,则最为神秘。一开始,璟华只是暗地里招募了一批能人异士,为他研究阵法和破解机关。但慢慢的有了规模,便以此为衍伸,形成一支影卫,执行一些比较特殊的任务。除了主将石耳外,没有人知道兵甲部到底有些什么人,他们一律蒙面,也从不开口与其它将士交谈。石耳出身水系,影卫便以水为代号。故兵甲,曰“水”部。

    四部之中,以天部将士数量最多,但平时说的百万天兵,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是个虚数。仙界中,本来人丁单薄,许多生就仙胎的更不愿意将这难得的骨肉投于刀光血影的兵戎司马中。所以天部之中,以下届修道晋升的尚武仙家为多,亦吸收不少四海内自行修炼的妖灵,只要积满功德,历了天劫,便可算作修成正果,也为天族所接纳。

    兵部将士出身鱼龙混杂,长相也五花八门,并不是各个都如龙族那般俊朗。但好在人心单纯,又总是南征北战,一同出生入死,互相间的关系反倒比九重天上其它的仙君要好相处得多。

    青澜收了兵,已是酉时。他今日脸色铁青,整天都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将天部的士兵们折腾了一下午。等收操时,包括他自己,都已汗透重衣。

    经过沙场的时候,听到三两个小兵正嘀咕。一个道:“将军也真是,明知今日是太子殿下大婚,也不早些收操,误了我们吃酒。”

    另一个道:“是啊,今天天庭上所有的仙官神君都去瑶池贺喜去了。咱们虽然轮不着去,但也每人发了一盆佳肴、两壶仙酿。”

    前一个呵呵笑道:“托太子殿下的福,最好他天天办喜事,我们就天天有吃有喝!”

    青澜本就心情沉重,停了这话不禁怒火中烧,蓦地大喝一声:“都给我闭嘴!”

    三个小兵被他吓了一跳,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不知自己做错了哪里。

    他狠狠地将他们扫视一遍,目光森然:“想回去吃酒是吧?”

    小兵不敢作答。

    青澜顺手从兵镧上抄起一柄长枪,朝他们扔了过去,喝道:“来啊!跟我打!打赢了就放你们回去吃酒!”

    小兵面面相觑,哪敢动手。

    青澜低吼一声:“三个一起来!”

    他正要出手,只听另一个粗重的声音响起,“何必为难他们!你心里不痛快,我跟你打!”

    青澜一看,正是水部主将石耳。石耳笑道:“我也心里烦得很,正想找人痛快打一架。”

(二十四)梦回

    青澜道:“那便正好!”

    下一刻,两人便厮打在一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石耳擅长机关阵法,武功却也丝毫不弱,几百招过去,青澜也未讨到便宜。石耳看看天色,使了一招“北望天狼”,轻轻松松跳了开去。

    青澜皱眉,气喘吁吁道:“怎么,不打了?”

    石耳也是筋疲力尽,笑道:“不打了,不打了!这会儿都怕是要入洞房了,我们再打又能怎样?除非帮殿下把新娘子抢过来!”

    青澜一凛,“你说笑的吧?”

    石耳正色道:“刚才确实是说笑。不过,二殿下待我们亲如兄弟,只要他一声令下,就是刀山火海,我石耳也定然冲在第一个!”

    青澜拍了下他肩膀,“好了,不胡扯了。我要去照看殿下,晚上这边便辛苦你了。”他本来也驻在兵部,但这几天,因为璟华病势恶化,随时都可能会需要他以灵力救治,所以除了练兵,基本都宿在璟华的宸安宫。

    石耳也面色凝重,颓然道:“殿下他,还是很不好么?”

    青澜摇摇头,他不想聊这个沉重的话题,拍拍石耳道,“带好兄弟们,殿下会回来!”便朝宸安宫方向去。

    从兵部,到宸安宫,一路张灯结彩。

    时有遇到端着瓜果仙酿的仙婢们往瑶池方向快步紧走,亦有几个吃饱了出来闲逛的神仙,挥着鹅羽宝扇在琼林琅嬛处指点一二,附庸风雅。

    这些天庭的喜宴,寿宴,不过是一个交际的手段,宾主尽欢的同时,测一测主人的人脉有多广,多少人给面子,多少人砸场子;又是一个联络旧部,撇清敌友的机会,看一看倘若形势变化,谁能荣辱与共,谁又会落井下石。

    青澜最反感这些无谓的应酬。

    作为兵部副帅,他自然也是接到了喜帖的,却当场就撕成了碎片。

    不知为何,青澜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快步朝宸安宫奔去。

    ??

    璟华竟然梦见了夸父。

    其实也不算是梦。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将死,有些本来模糊的东西,一下变得清晰起来。他昨晚因贞鳞被毁,痛彻心髓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已是夜半,他觉得口渴,想喝水,又不忍去叫已经睡下的长宁和静安,神思昏茫间,却突然有件极要紧的事,莫名其妙地钻进了脑子里。

    这件事,因为事关家族命脉,他本来一回天庭就要找父君问清楚的,但后来一直都病得昏昏沉沉,竟将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给忘了。

    当时夸父看到他,先是一兴奋,随后又有点小失望,说,你真的是胤龙族家的小子么?相貌倒是俊俏,可是为何没有胤龙翼?

    璟华也是听说过胤龙翼的,那是上古时代,胤龙先祖替黄帝攻打蚩尤时,炎龙凶悍,卷起狂风暴雨,黄帝部落眼看就要落败,幸亏胤龙展翼,鹏程万里,覆天盖地,这才扭转了战局,助黄帝一举平定了中原的故事。

    璟华敬夸父是先辈,礼节上甚是谦逊,当下毕恭毕敬回答说,只有胤龙王才有胤龙翼的,我自然没有,但我父君有。

    夸父摇头说,你父君不就是轩辕広那小子么?他没有的。他来漠北迎亲的时候,我见过他一次,他骗了你,他根本没有胤龙翼。

    别看夸父足不出户,但毕竟是上古神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连他们天族的八卦也打听得清清楚楚。他叼着根草甘说,你那父君出息啊,背上还嵌着前任老婆的贞鳞,就这么把外族的姑娘娶进门,也不怕祭拜宗庙的时候,历代先祖抽他!

    璟华没能听到更多的八卦,是因为夸父说完这句后,璟华就抽出揽月和他打了起来。那是他的家事,好也好,坏也好,是他的父君和母妃,是他的血亲和宗族,凭什么旁人来说三道四?

    他们打了一阵,夸父啧啧道,你这小子我喜欢,长得虽然比大姑娘还好看,但打起来够拼命,砍起自己来也够狠。

    他说,你知道么?我是幽冥王之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身皮囊便是仙障,若不先自己砍上自己八十一剑,祭了天地,就别想伤我一根头发。

    那些炎龙族的小子,每次气势汹汹地来,却没有一个有胆往自己身上扎刀子的,所以打了也是白打,不过是来我这里转一转,趁我睡觉时砍我几棵树,毁我几亩田,便溜回去复命了,搞得我这几千年来都很是惆怅啊。

    你小子不错,话不多,打架却踏踏实实,一点不含糊,比你父君有种得多!

    他说璟华不含糊的时候,璟华真的就毫不含糊地嗖嗖嗖三剑朝他招呼过去。他已经浑身浴血,脸色刷白,哪有功夫开口说话,只盼能速战速决。

    夸父对他自然游刃有余,一边拆招,一边嘴上不停。大概真的是一个人独居太久了,他简直啰嗦到了极点。当年炎龙还是小蛟的时候,就是因为被他吼得精神崩溃,被逼无奈才出了个馊主意骗他去追日,以致结下了这个不可调和的梁子。可以想象,夸父的啰嗦是已经到了何种境界啊。

    他们打了三天三夜,夸父也整整唠叨了三天三夜。孜孜不倦地从月宫的吴刚是不是暗恋嫦娥?长留的白子画是不是师徒恋?一直问到七仙女的爹是否有些暗疾,为什么一连生了七个都生不出儿子?

    最后,夸父“咦”了一声,说你小子,怎么把自己贞鳞给弄丢了?

    夸父是什么修为,自然能看到他一片鲜血淋漓下,有一处与众不同。那是他自己的贞鳞,临走前自己硬撕下来,送给了那个错以为能相守一生的人。

    夸父说,你小子该不是被人骗了吧,知不知道你就是把全身的龙鳞都给剐了,也不能把贞鳞给弄丢啊。那是你们胤龙族封印灵力的口子,没了贞鳞你全身的灵力就会一点点漏出去,你就是修为再高,这么光出不进也有漏光的一天,那时候你小子也就挂了。

    璟华手中长剑一滞,关于贞鳞的说法,他听到的从来就不是这样的。

    他们历代来的习俗,就是在大婚之日,新人交换贞鳞而已。贞鳞是全身最有灵性的龙鳞不假,扯下之后,亦很快能在爱人身上重新长好。这便是夫妻之间的一个印证,从此一生一世忠贞不渝。

    至于像夸父说的那样,丢了贞鳞全身修为就会渐渐流失,然后油尽灯枯而亡。这种说法他从来没有听族里的长辈提起过。不过,似乎也确实从来没人像他这样,莫名其妙就丢了自己的贞鳞。

    背脊上的伤处,依旧鲜血淋漓。长宁每天来替他换药的时候,都愁眉苦脸,担忧道为什么已经一个多月了,始终愈合不了。他也回答不出,因为如果按照夸父的说法,那就是永远都好不了。

    他伤得太重,修为几乎丢了个精光,连药师也已经回天乏术,所以,他也无从判断夸父对贞鳞的这个解释到底对不对。不过细想,每当他撑不下去的时候,青澜输给他的灵力,也总是刚输进去没几天,就消失无踪,仿佛身体某处真的被凿了个口子,将他的修为一点点漏光。

    夸父是上古神祗,照理说不会骗他这个胤龙族的无名小辈。可族里那么多长辈,还有父君就更没有道理骗他,而且也不是骗他一个人,他们世世代代就都是那么做的,贞鳞只是新婚之夜夫妻双方交换的一个信物罢了。

    难道,是整个族人都被骗了么?

    更奇怪的是,为什么父君会没有胤龙翼?

    既然夸父说指天发誓说看到过先祖展开过胤龙翼,那就是确有其事,可为什么传到父君这里,胤龙翼却消失了呢?

    父君对炎龙和苍龙始终如芒刺在背,也一直对自己、对兵部压得很紧,现在想来其实也颇多可疑。因为如果天族之主真的有那么强大,那小小的炎龙和苍龙又何足为惧?

    夜阑人静,他痛得睡不着,越想越觉得疑点重重。他本来想一回来将这件事告诉父君,因为毕竟牵涉到整个天族,但现在又隐隐觉得不能这么做。

    如果关于贞鳞和胤龙翼的秘密,夸父说的没错的话,那他还能相信他的父君么?

    青澜还未进门,就听到寝殿中传来阵阵压抑而延绵不断的咳嗽声。静安满面忧戚地端着碗汤药从房里出来,原封未动不算,手里还攒着几块帕子,沾了血迹斑斑。

    青澜蹙眉道:“今天仍旧不好么?”

    静安垂泪道:“只怕比昨天还差些。早上本是安排殿下去迎嫁的,无奈却根本起不了身……最后,还是三殿下去了。”

    青澜怒道:“这天后娘娘也太欺负人了!明知殿下与蒄瑶的情分在先,夺人之妻不算,还要折辱殿下去为蒄瑶迎嫁!”

    说话间,长宁抱着两坛酒从宫外进来,接着青澜的话,怒气冲冲道:“谁说不是啊!”他将两坛酒狠狠地放在地上,“你们看看!竟然还给每个宫里都发了两坛酒,大发慈悲似的,让咱们这些没福气去瑶池的宫奴婢女,也能沾沾太子殿下的喜气!”

(二十五)对酌

    青澜寒声道:“这种酒你还拿回来干什么!换我在路上就砸了它!”

    长宁一拍脑袋,道:“是啊,怪我不好,胆儿小!我现在就砸,咱自己宫里头,砸了也没人知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谁让你们砸了!”璟华低弱的声音从寝殿里传出来,嘶哑的,却自带了一股威严。

    “吵死了!青澜,进来陪我喝酒。”璟华道。

    他躺在床上,苍白得和身上的白衣一个颜色。看到青澜进来,笑了一笑,轻咳两声道:“扶我起来。”

    青澜点点头,扶着他慢慢坐起来。药师说得不假,他心脉毁损得厉害,只稍微动了动身子,就气喘不已,胸口剧烈起伏。

    “我们,坐到那边去。”他指了指临窗的书案,今天月色也是极好。坐在那里,月下对酌,正可以看到徐徐清辉下,满院铺雪裹银的寒梅。

    青澜看着他满头细密的冷汗,想劝他就这样躺着也罢,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不忍心说出口。又让他歇了一会儿,才依言将他扶下床,走到了书案边。自己又寻了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就这么几步路的折腾,璟华已是气血剧烈翻腾。他默不作声地紧按住胸口,竭力忍住咳嗽,将奔涌到喉头的腥甜又一口口咽了回去。

    月色这么好。他可不想坏了这景致。

    青澜找了件袍子,替他披在身上。过了半晌,他脸色略恢复了些,虚弱地朝他笑了笑。

    “傻愣着干嘛?”他招呼着,“倒酒啊。”

    青澜也笑笑,依言倒了两小杯。“你少喝些,意思意思也就成了。”

    璟华咪了一小口,就呛得一阵剧咳,他无奈趴在案上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喘息着笑道:“就这种女人的喝法,咳咳,还喝成这样……要被营中的兄弟知道……可,咳咳……可丢死人了。”

    青澜笑道:“也就只有你,这等光景了,还想着喝酒。”他转了转杯子,闷下去一口,“还是蒄瑶的喜酒!”

    璟华嘴角露出一丝惨笑:“不喝又怎样,你们把酒砸了,她也是要嫁给我大哥。”他停下来,遂又低低道:“其实也好,你看我如今的样子,跟着我也是受罪。”

    青澜想说什么,但又无话可说,他也是个直爽的性子,说不出,便只好闷头喝酒。

    “青澜,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快死了?”璟华突然道。

    青澜心里一酸,勉强笑了笑,“胡说什么!殿下叱咤沙场,见过多少大风大雨。这次也不过是受了点伤,慢慢养着……”

    璟华打断他,声音异常平静,“我自己知道,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不会跟你们一样,有天长地久的寿命。”

    他压抑地咳了几声,像是在揭开一段尘封的记忆,语声有些缥缈,“母妃还怀着我的时候,就已经生了重病。但她坚持要把我生下来,甚至不惜用自己元神一直护着我,后来终于虚耗过度,刚生下我就油尽灯枯而死。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母妃,如果不是因为我,以她的修为也许不会死。”

    “但我不这么想,”他转头望向院子里盛放的白梅,语声低沉如天籁,蕴含无比温柔,“我想,母妃这么做,是因为——她很爱我。”

    “可是我依然身体很不好,那时候父君刚娶了新母后,没有多少功夫陪我。我看着别的孩子到处蹦蹦跳跳,去银河摘星星,去密陀佛河里抓鱼,都特别羡慕,而我却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生病。”

    他笑了笑,举起杯子,小心地啜了一小口,“那时候大哥还对我很好,他大我一千四百岁,已经是我们这些孩子的头儿。他常常留下来陪我,如果偶尔出去,也一定会摘最新鲜的果子,或者抓了小鸟、小鱼带回来给我。”

    青澜有些意外,“我们都以为太子殿下性格孤僻,原来以前并不是。”

    璟华道:“是啊,是我从师父那里学艺回来后,大哥就已经一个人搬去了无妄海,我也……咳咳咳,也不知是为什么。”

    “你有没有问他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璟华道:“去过好几次。但都被他拦在外面,他设了结界,我连……咳咳咳,面都没见着。”

    他平时很少有这么多话,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就是很想和人唠叨,唠叨他藏在记忆里的那个也曾温暖过的童年,唠叨他从未见过面却温柔慈祥的母妃,唠叨会给他抓小鸟和小鱼的大哥,甚至唠叨他的父君在不忙的时候,也会来看看他,抱抱他……

    他唯一没有提起的,是蒄瑶。

    他纵然坚无不摧,也毕竟还年轻。

    他不想就这样死了,更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死得很可怜。

    所以他竟也可笑的,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件件翻出来,说给别人听,也说给自己听。似乎想证明,璟华,你并没有那么惨,你看,其实你也有过爱你的父君,母妃和大哥,纵然现在人过物非,但毕竟也存在过是不是?

    那些早已经凉透了,且屈指可数的温暖,被他一直一直地藏在心底,每当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会去记忆深处把它们翻出来,紧紧地握在手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再撑一撑,你可以的。

    只是以后,他又会把蒄瑶再收纳进那些记忆的口袋里,告诉自己,璟华,曾经有个女孩,她那么地爱你。

    青澜坐在他对面,一杯一杯地喝,静静地听。

    璟华强撑着坐到现在,又说了那么多话,脸色已经难看到无法形容。他杯中的酒,早已被青澜偷偷换成了水,可他也没有发觉,依旧泰然自若地喝着,淡淡地笑,轻轻地说。但额际的涔涔冷汗早已顺着脸颊留下,将脖颈处的衣襟都沾湿了。

    青澜想劝他再回去躺一会儿,他却举起杯子,和青澜的轻轻碰了下,笑道:“你们都觉得我打架很拼命,连夸父都这么说,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他不等青澜回答,便自己接下去道:“师父也说,我生来心脉就弱,能活到成年已经是了不起的福缘。”

    “所以,我很渴望战场,我喜欢纵马驰骋,喜欢手起刀落的快感,喜欢把敌人斩于马下……咳咳咳……”他咳了一阵,抬起头,双眸明亮,如浩瀚星海。

    “青澜,我是不是快入魔了?呵呵,我总是把每一次……都当成最后一次,我那么拼……是因为……我想能死在战场上。”他还在微笑,声音突然就低了下去,却还是尽力说完了最后一句,“青澜,我不想……死在这里。”

    他整个人失了重心,颀长的身体就这么倒在地上,佝成一团。唇边涌上来大滩大滩的鲜红,他已经再也压制不住,鲜血像绝了堤的潮水一般,争先恐后地朝外喷涌,如雪的白衣上,瞬间便给染了透。

    青澜,我不怕死,可我不想死在这里。

    我想带领你们纵横沙场,威震四方,佑我家国从此浩瀚无疆。

    我想以真龙之身,云腾四海,呼风唤雨,拯救万民于沧桑水火。

    我想得三五知己,清新佳人,游浩渺星海,观云起潮落,快意潇洒。

    呵呵,如果,可以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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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澜驾云急奔瑶池。

    他先是去了药师府,被告知药师去了瑶池赴宴。他二话不说,又立刻奔往瑶池。

    琅缳洞天,歌舞升平。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瑶池上,高朋满座。

    三清、四御、五老君,五星七曜星君,北斗七星君,南斗六星君,四灵二十八宿,十方诸天尊等等全部到齐,更有无数的真人散仙,灵官大帝……一个个将夸赞太子贤伉俪才貌无双、天造地设的话说了一箩筐,又将祝太子妃早生贵子,为天族开枝散叶的酒也敬了好几轮。

    直到所有人搜肠刮肚,都再找不出什么新词儿可说,酒也喝到差不多双颊微酡,醉眼迷离的最佳境界,就等天地陛下和天后娘娘先离席,他们也就差不多可以撤了。一切完美。

    这时候,兵部副帅闯了进来。

    太子妃一直木无表情的玉颜,颜色刷的一变。

    众神仙困顿的精神也陡然一振。

    二殿下轩辕璟华与蒄瑶的情事,并非完全无人知晓。两个人行事都很低调,但郎有情妾有意,几百年下来,也断不可能密不透风。

    蒄瑶被册封太子妃,本来该迎驾的二殿下改成了三殿下,喜宴上兵部的副帅参将们又一个都没露面……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是最劲爆的八卦题材,让在座的各路神仙激动到几乎难以自持。

    他们维持着表面的正经肃穆,目光都齐刷刷地盯着从瑶池外一步步走进来的青澜。他似乎很急,竟连参见天帝与天后的礼仪都忘了,只自顾自地找到了坐在东南角的药师,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就往外跑。

    “快跟我走!”

    药师哪肯就这样被他拽着走,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脸面都被丢光了。一把甩开青澜,怒道:“哪来的野小子,好生无礼!

(二十六)解围

    药师并不是不认得青澜,算起来,他在天庭的官阶也不比青澜这个兵部副帅高到哪里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是不论哪路神仙,难保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不敢开罪于他,因此一直在天庭很吃得开。他又惯会做人,对天帝和天后的马屁更是拍得到位且不露痕迹。他本来连璟华这个货真价实的殿下都不怎么放在眼里,更何况青澜还只是个副帅,又是西海小国来的王子,就更不当回事。

    青澜却是急红了眼,他一路进来,看到这里莺歌燕舞、欢声笑语,就想到宸安宫里,璟华毫无知觉地躺在冰凉的地上,气息奄奄的凄凉光景,一颗心沉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犟脾气一上来,根本不想多做解释,手上加劲,沉声道:“璟华殿下病危,请药师速速履职。”

    药师是个文官,哪里挣得脱青澜的开山之力,索性便由他拽着一路出去,故意狼狈大喊:“陛下救命,陛下救老臣一命啊!”

    轩辕広皱了皱眉。

    其实他早看到了,青澜进来,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只是不想引起过多关注,便故意不响。药师若配合些,悄悄地跟青澜走了,那便正好。可这药师有时候好像又聪明过了头,在他心里,天后的分量恐怕要比自己这个天帝更重得多。璟华长得像他母亲,天后素来不喜,这小人便跟着见死不救。

    他现在这样一嚷,嚷得所有人都听见,自己便不得不出面了。唉……

    轩辕広正想开口让药师去瞧瞧老二也罢,这次伤得好像不一般,若真的有些什么差池,也是不妥。却意外听到天后略有些沉不住气,道:“这位将军,请……请留步。”

    青澜头也不回地挟持着药师,大步往瑶池外离去,留下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望陛下和娘娘恕罪,璟华殿下情况危急,刻不容缓。青澜扰乱瑶池,容稍后再来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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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被痛醒的。

    璟华睁开眼睛,全身一阵阵寒意,好冷。龙脊处贞鳞掉落的地方,像嵌在自己身体里的一个冰窟,不仅是灵力,似乎连热气都从那里慢慢流逝掉。他咬了咬牙,很好,至少还活着。

    耳畔,响起长宁喜忧参半的声音,“殿下,你醒了?”

    “青澜呢?”他记得之前他们在一起喝酒,还挺愉快。呵呵,他苦笑了一声,蒄瑶的新婚之夜,他与好友月下赏梅,开怀畅饮,听上去还算体面。

    长宁道:“青澜将军为殿下输了些灵力,然后就去请药师了。”

    璟华蹙眉道:“今天只怕所有人都去瑶池赴宴了,他何必多此一举?”

    却见静安此时匆匆忙忙从门外奔进来,急道:“殿下,殿下,不好了!青澜将军他……被陛下用捆仙索绑了!”

    “你说什么?”璟华脸色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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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宸安殿造得偏远,从这里到瑶池,得两盏茶时分。今天又走不快,纵心急如焚,仍是拖拖拉拉了小半个时辰。

    璟华由长宁一路搀扶着,他高挑的身形几乎大半都压在长宁瘦小的身子上,心觉不忍,但也别无他法。

    夜色已冷,明月高悬。在九重天上看月亮,与凡间不同,因为近在咫尺,这里的月大得惊人,像一只无情而冷渗的眼,直瞪瞪地望着你,看久了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一阵夜风吹过,他觉得更冷,宽袍下的身体不自禁地颤抖了几下。长宁替他紧了紧鹤羽大氅,面露忧色,却同样默不作声。

    没想到,自己还是逃不掉要来这瑶池,要亲眼目睹这场喜宴。

    司殿的灵官高声唱诺:“二皇子殿下驾到!”

    他温和笑了笑,推开长宁,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进去。

    今晚的视力倒是异常清楚,他老远便看到了坐在主位的天帝,那个高高在上,不可动摇的位子,他是这威仪的九重天之主,亦是他的父君。

    在他身边,是雍容冷艳的天后,一贯蔑视一切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今天冷漠的眼眸晦明不定,隐有一些捉摸不清的情绪,似乎另有暗流涌动。

    在他们下首,便是他的大哥大嫂,身着端正庄重的玄纁赤金喜服,丰神俊朗,霞衣珠翠。他的目光在玹华身上停留了一下,自他搬去无妄海,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大哥的样貌倒并没怎么改变,只是已形同陌路。

    再然后,便是蒄瑶。她穿着嫁衣的样子和自己想象中一样,明艳如雨后新柳,娇羞似初蕊含露。她和大哥坐在一起,在旁人的眼里,想必也十分般配。呵呵,他禁不住又要笑自己,还想这些做什么?他们配不配,又与你何干?

    所有人都摆出高深莫测而又耐人寻味的表情,默默注视他走过雕有吉祥八宝的汉白玉长廊。璟华的脸色苍白,步履却十分沉稳,等到天帝面前的时候,清俊容颜上已冷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知道,那些正襟危坐的仙君天神们都在等着好戏上场,他也知道,自己眼前正对的这四个人,是他的父母兄嫂——若放在其他人家,必该和乐融融的一家,可换在他身上,所有的关系就都变得僵硬而讽刺。

    但他没空去想这个,片刻之前,他还寸步难行,现在却已经云淡风轻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少时间,那就少去想这些没用的,集中精力把青澜救出来就对了。

    璟华一丝不苟地按天族礼仪向天帝天后行礼,淡淡道:“儿臣身体微恙,未能及时为兄嫂贺喜,还望父君及母后恕罪。”

    “来了就坐吧。”天帝打量了他一眼,道:“早上让琛华代你迎嫁,我以为病得有多厉害……”

    已有膳事官麻利地替璟华收拾了食案,摆上酒菜。璟华轻咳两声,目光望向坐在一边的琛华,笑了笑:“儿臣没什么,不过是受了点小伤。是三弟体恤,不忍我奔波。”

    他拿起酒壶倒了一杯,走到玹华面前,笑道:“可今晚是大哥的大喜之日,璟华怎能不来?”他根本连一眼都没有去看蒄瑶,“我们兄弟已经有一千五百年未见了吧,我先先干为敬,祝大哥大嫂龙凤呈祥,比翼双飞!”

    玹华默默地举起酒杯,默默地喝干。

    璟华目中一凛,这就是自己的大哥么?兄弟一千五百年未见,竟没有丝毫动容。而大喜之日,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上,不仅仅是冷漠,简直是麻木到了极点!璟华心中一痛,他的样子,既无悲,亦无喜,就像是一尊五官完美的雕像,没有任何情绪。纵然自己和蒄瑶劳燕分飞,情伤难耐,也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大哥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一千五百年里,他究竟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而蒄瑶在以后的日子里,就是要整天面对这样的一个人吗?

    他接着便听到了蒄瑶的声音,她仪态万方地站起来,倒了一杯酒恭敬地递给他,语声冰冷,却每个字都无懈可击,“蒄瑶敬二殿下一杯,日后还请二殿下多加提点。”

    她应该已喝了不少的酒,脸颊已染上霞色,双眸氤氲似水,唯语声冰寒。

    璟华看着她,笑了一笑,不动声色地咽下那杯酒,“这个……咳咳咳,这个自然。”他别过脸去,捂着嘴咳了好几下,遂又笑道:“抱歉。”

    那杯酒入喉如刀,生生割断了两个人最后一点脆弱不堪的情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的故事最终就这么收场,她改口称他二殿下,他对她说一句抱歉。

    不知是绊到了什么,璟华的身子虚晃一下,还没等人察觉,他又立刻挺直了背脊,似乎刚才那一晃,晃的是别人自己的眼,与他毫不相干。

    他并没有回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走到天帝天后的面前,长身玉立,翩翩微笑道:“儿臣听闻青澜鲁莽,冲撞了父君与母后的雅兴,怪儿臣管教无方。”

    他顿了顿,依旧笑道,“只是今晚乃大哥大嫂的良辰吉日,不宜动气,还请父君母后看在儿臣薄面,绕过他这一次。待明日回到营中,儿臣定重重责罚。”

    天帝脸上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似乎很满意儿子这么快就切到正题,微微颔首,示意将青澜带上来。

    青澜被捆仙索绑了个结实,身上已皮开肉绽,血迹斑斑,但脸色倒是如常。

(二十七)罚酒

    这捆仙索是太上老君的宝贝,外表看来不过是一根普通的金丝绳而已,可捆在身上,却如万仞加身,不把你扎出成百上千个小口子,不算本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青澜身子结实,这些皮外伤并不足挂齿,看到璟华微微吃了一惊,遂又现一丝愧色。青澜本是来瑶池搬药师回去救他命的,现在却反倒累得他拖着沉重病体来给自己解围,不禁深深后悔自己鲁莽。

    天帝看了看座下众人,悠悠道:“天后,此人目无纲纪,藐视天威,依你看,该放该罚?”

    姜懿今天有些不寻常。虽然平时就一直冷言寡语,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今天似乎走神得厉害。青澜被带上来之前,她的目光一直很缥缈,眸中浮浮沉沉,似思绪波澜。而青澜被带上来以后,她就始终盯着自己面前的一盘仙果,连头都没有抬过。

    沉默半晌,姜懿终于开口,和平日相比,声音有些许柔和:“璟儿说的没错,不必为了点小事,折煞了良辰好景。念在初犯,天帝就饶他一次吧。”

    “天后这是在向我求情吗?”天帝笑了笑,竟走下宝座,到了青澜面前,饶有兴味地端详了两眼,道:“你叫青澜?”

    “是。”

    “官任何职?”

    “末将乃兵部副帅,亦天部司戎骋天大将军。”

    “哦,还是个副帅。”天帝点点头,“爱卿似乎不是我族中人,不知来自何方?年方几何?”

    青澜咬咬牙,道:“下官来自西海,今年……”

    他还未答,便被璟华笑声打断,“父君这么问,定是嫌儿臣用人太过轻率,这么年轻就当了将军才导致行事莽撞。这确实是儿臣的不是。不如儿臣就自罚一杯,给父君消消气如何?”他说着,当即便自饮一杯,从容潇洒。

    轩辕広正色道:“冲撞了我和你母后不要紧,若在战场上也如此鲁莽,数千万将士的性命全系于他一念之间,岂是你自罚一杯就可交代的?”

    璟华垂眸:“父君教训的是,儿臣惭愧。”

    一直沉默的天后突然开口,道:“今日是太子和瑶儿的大喜之日,一年三百六十天,陛下非要在今日教璟儿用兵之道么?”

    “依天后之见呢?”

    天后终于抬头,望了青澜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眸,略有不悦道:“既是兵部的人,便让璟儿带回去好好管教就是,别小题大做,扫了众仙家的兴。”

    轩辕広微微一笑,似乎也颇赞同,对青澜意味深长道:“天后对你的这份恩典可需牢记在心上。”

    凭直觉,璟华总觉得眼前的这番对话透着几分玄妙,不论天帝还是天后,表现得都有些反常,但一时半刻又说不清哪里不对。他脑子急转了几转,没琢磨出来,反倒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似乎又要晕倒。

    他顾不得多想,快步到得青澜身边,强提一口气,使法术解了捆仙索。青澜被捆了半天,不过皮肉受苦,于筋骨一点无碍,脱开束缚后便立刻又生龙活虎。倒是璟华脸色苍白如雪,摇摇欲坠,忙不露痕迹地伸手扶住。

    璟华强笑一下,示意自己还好。今日多亏天后大发慈悲,并没有特别为难自己,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按规矩,该唱的戏都唱完了,现在只要给父君找个台阶,就可以完功成身退了。

    璟华压抑地低低咳了两下,胸口似有烈焰般灼烧,面上却依旧是温润如玉般的笑容。他抬起头,双眸明澈如星,呵呵笑道:“谢父君母后宽容,待儿臣回军营后,定要好好治治这个莽撞小子。今天是大哥大嫂的好日子,九重天上也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不如多罚儿臣几杯,就当给药师赔罪了可好?”

    一直没有开口的琛华,很识时机地接口,抚掌大笑道:“儿臣也觉得这个主意甚好,今天是三界之内六神当值的吉日,要罚也是罚酒才对嘛。呵呵,就让二哥和青澜各自罚个三大坛,为父君母后消气,也为大哥大嫂祝酒!”

    青澜面色一变,朝璟华道:“殿下,你不能……”

    璟华拍拍他肩膀,豪爽笑道:“放心。”他看了眼天帝与天后,见他们都未反对,便大声道:“来人,上酒!”

    当即便有膳事官捧上七八缸酒坛,堆在他和青澜面前。璟华毫不犹豫,啪的敲开封坛,当即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醇香溢满四周,他微微一笑,心知这酒可比长宁拿来的那两坛子霸道了不知多少,酒量浅的闻一闻便能醉了。

    琛华笑道:“二哥,你运气好,这些个可都是老君私藏的佳酿,名叫‘大梦三生’,每一坛可都有上百年的劲儿,你酒量再好也得小心着点儿!”

    璟华大笑,“要的就是这大梦三生!”他提起一坛,仰起脖子灌了一口,赞道:“好酒!”

    蒄瑶坐在那里,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夫婿。他长得和璟华并不太像,虽然也是俊美如画的容颜,但总的来说,他更像天帝多一些,多了些威严刚硬,少了些温软秀逸。

    他的夫婿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她一眼,只是机械般地坐着,没有丝毫的情绪,对她,就像家里新添了一个日常的摆设,既没有喜欢,亦没有讨厌。

    呵呵,自己还去顾忌他的情绪干什么?难道到了今天的地步,自己还能对未来存什么希望么?

    那个她一直在乎的人,他就站在那里,在今天吉庆满堂的气氛里,依旧一身白衣如雪,清俊如昔。哦,他现在正为了他的兄弟,在大口地喝着酒。那烧喉穿肠的烈酒,整整三大坛,他却像喝水似的,一口接一口,边笑边灌,甘之如饴。

    这酒很凶吧,他似乎还没怎么喝,就已经站不稳了。自己今天也喝了不少,眼也有点花,可为什么隔了那么远,依旧能看清楚他?清楚地看到他那秀逸的凤眸,被酒气蒸腾出了如雾的水光。

    他笑得那么大声,喝得那么猛,摇摇晃晃,似乎醉得很厉害。可仿佛又清醒得可怕,清醒地,在双眸的最深处,浸透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冰寒彻骨的哀凉?

    她,终于落下泪来。

    泪珠一滴滴,落在面前的金玉鸳鸯合欢杯中,溅起一些些微弱的涟漪,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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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梦三生果然名不虚传。

    青澜的酒量也是极好,但四、五口下去便有点吃不消了。他看到璟华一坛已经几乎要见底,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隐隐觉得忧心,刚想开口,却见璟华猝不及防地放下酒坛,低下头用袖子掩着*发一阵急咳。

    “殿下!”青澜急道:“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璟华脸色白得渗人,捂着嘴连话都说不出,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喘息着笑道:“没事,咳咳……不过,是呛了一下。”

    他脚步似有些摇晃, 踉踉跄跄地又伸手去拿第二坛,笑着道:“青澜,有点出息!别叫人小瞧了我们兵部!不过……不过是喝点酒罢了!”

    他嘴上说得潇洒,提着酒坛的手却兀自轻轻颤抖,只觉重愈千钧,根本无力举到嘴边,他不动声色地用另只手托了一把,仰头继续。

    青澜咬咬牙,也接着喝干一坛。

    第二坛才喝掉大半,璟华已烂泥似的整个软倒在地上,醉得连酒坛都拿不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青澜脸色一变,琛华已奔过来赶在他之前扶起璟华,笑道:“总以为二哥酒量过人,没想到还是败在这大梦三生上。”

    他们都心知肚明,知道他已经到达极限。他装作不胜酒力,其实根本已经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一张脸白若透明,全身冷汗如淋。

    璟华仍勉强笑着,他不敢说话,泛着青紫的薄唇紧紧抿起,竭力压制着胸口翻涌不息的气血,不让自己吐出来。

    他看到父君和母后就坐在那里,冷眼旁观。父君是知道他的身体的,知道喝光这些酒对他意味着什么,可他仍旧什么都没说。他端着天帝惯有的*法相,眼里有对万千众生的慈悲眷顾,却独独没有给他的怜悯。

    他的大哥,同父同母流着相同血液的大哥,一身新人吉袍,依旧麻木地坐在蒄瑶身旁,他甚至没有看自己,也没有看任何人,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灰意冷。

    反倒是琛华和青澜,一左一右遮掩着自己的狼狈和虚弱无力。呵呵,明明那么凶的酒,可为什么喝了还是没醉?身上痛得恨不得自己都想把自己撕碎,脑子更是清楚得过分。可为什么还不醉?是不是醉了就没这么难受?视线倒是慢慢开始变得模糊,那些个大罗金仙、真人神君们,在眼前重重叠叠,他们依旧安坐于瑶池仙境中,一成不变的慈悲佛相纷纷变得扭曲而诡异……

(二十八)密讯

    呵呵,璟华嘴角的笑意更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也许,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不知到时父君会说什么?大哥又会不会为自己难过?

    青澜紧握双拳,指节都已掐得发白,颤声道:“二殿下已经……已经醉了,恳请陛下,剩下的让微臣替他喝吧。”

    姜懿望了望底下的三个年轻人,高傲冷艳的容颜,慵懒开口,“青澜将军不是还有自己的要喝么?你若也醉倒了,谁送璟儿回宫去?反正他也已经醉了,也不差这最后一点儿,陛下你说呢?”

    天帝不置可否,过了半晌,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璟华大笑起来,引得胸膛剧烈抖动,他挣扎着动动身子,却还是没有能坐起来,“没关系,我……咳咳咳,我还可以……”

    琛华闭眼叹息,转头却又换上笑脸,道:“母后说得没错,我们自家兄弟的事,怎好麻烦外人?来来,还是我替二哥喝好了!”他不等回答,就拎起一坛酒,扔给青澜,自己又拿起一坛,道:“青澜,我们速战速决。我酒量比不得你们,一会儿若醉了,麻烦你送完二哥,还得送一送我。”

    青澜怎么不懂他这一句“速战速决”的意思,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不知为何,这次天后倒并未反对。众目睽睽下,两人踏着凌乱的步子,架着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璟华,一路走出瑶池。

    青澜是真的步履打颤,一半因为醉酒,一半因为害怕。琛华走后,他一路把璟华背回宸安宫,长宁在瑶池外等了半天,看到璟华的样子,也是只会一路跟着哭。

    “殿下,你……你撑着一点。”青澜催着云头,觉得背上的身体正一点点变凉,恐慌地,语无伦次道,“我们就快到了,你……再撑一下啊!”

    可是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也不知道。他之前就在自己宫里头不是么?是自己硬闯了瑶池,才给他招来这么多麻烦。他病得奄奄一息,却还是为了自己去求他那冷漠无情的父君母后,为了自己去见那些他本不想见的人,喝了那么多会置他于死地的穿肠毒药!

    青澜啊青澜,今生今世,只要殿下不死,只要你也不死,不为他赴汤蹈火,又何以为报!

    快到宸安宫门口,背上突然动了动,璟华微弱的声音响起,“青澜,让我……下来。”

    青澜急忙轻轻地放下他,道:“殿下,你怎么样?”他喝了整整三大坛,又一路疾行,此时酒气上涌,只觉得头痛欲裂。

    璟华靠在宫门口的廊柱上,虚弱地笑了笑,嘴唇哆嗦两下,突然俯下身子,“哇”一声的就开始吐。

    他已经好几天没进过饮食,根本吐不出什么。但那么烈的酒灌进去,仍是被刺激地吐了几口清水,但接下来,便是大口大口的鲜红色。

    青澜已经不敢去看他的脸色,青白色的,泛着一种濒死的灰,他连靠着的力气都没有,俯身撑住自己身体的右臂不停颤抖,明明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胃里却还是痉挛着,一阵阵地干呕,背部剧烈起伏。

    过了许久,他总算稍许平静下来。抬起头,朝青澜他们勉强笑了笑,示意不要担心。

    “殿下,外面冷,我们扶您进去歇着。”长宁道。

    璟华虚弱笑了笑,“我还好。”他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白梅,星光映衬下如寒玉吐蕊,缤纷皎洁。

    “扶我去院子,我想……看看梅花。”他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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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两点。

    天空中下起雪来。

    雪花在清朗的月色下飞舞,似天女撒花,无牵无挂,纯洁的,无忧的,混沌了爱恨,烂漫了年华。它就那么一点点落下来,刚开始触地即化,但慢慢地便多起来,在地上积起了浅浅的白色。

    真的是有点冷呢。

    璟华微笑着伸出手,试着去接住一片雪花,他的手如此寒凉,雪花在手上竟没有化,晶莹剔透,如寒梅绽放。

    他坐在梅树下,贪婪地嗅着满庭芳菲,虽然每一次的呼吸都带来心肺处尖利冰凉的刺痛,可绝世出尘的容颜却显得格外的宁静而满足。

    他像个孩子似的闭上眼睛,任雪花渐渐地落满他如墨长发,又悄悄地挂在他俊逸的眉梢和纤长浓密的睫毛上。

    “母妃,你一定还会心疼璟儿对吧?”

    “纵然,他们都不在乎,但……咳咳,母妃一定还是……还是会心疼璟儿的。”

    一朵寒梅从枝头凋落,花瓣洁白如玉,花蕊嫩黄。他拾起来,放在鼻端下轻嗅,那清幽而淡雅的冷香,似乎让他忘却了身上的痛楚,也忘却了侵入骨髓的阵阵寒意。他笑了笑,想象自己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一双带着些许微凉的手,温柔地抚触着他全身的伤痛。

    “母妃,璟儿觉得好累。”

    他虚弱地笑了笑,眸色黯淡无光,“你不惜自己元神寂灭,也要让璟儿好好活着,璟儿听你的话,可是,活着真的是……好……辛苦……”

    他说着,捂着嘴又是一阵猛烈的急咳,他弯得像一张弓,单薄的背脊剧烈抽动,整个人都轻微痉挛。一道道刺目的鲜红无法抑制地从手指缝里溢出来,他怕弄脏了手边的白梅,慌乱地从怀里掏出巾帕去擦。

    连同巾帕一起,竟掉出来另外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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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块玄色的布料。

    不是他的。

    那块布料质地精良,边缘处绣着百瑞祥龙锦云纹的滚边,一端缝制考究,针脚细密,另一端却丝丝缕缕,明显是从哪里撕下来的。

    璟华觉得奇怪,这是什么东西?又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上的?

    出门前,因为身上的衣服沾了血污,他是特地换过一身袍子才去的瑶池,那时身上根本还没有这块布料,那显见是在瑶池时,有人才放在自己身上的。是谁放的?这布料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疑窦丛生,也顾不得身上伤痛,强撑起精神,拿起布料研究起来。

    等等,这个颜色好生熟悉,今天在瑶池上,有谁穿了这个颜色?

    爵弁玄端,缁祂纁裳。

    那是天族礼制新人大婚时的吉服,而衣服上绣了这个祥龙暗纹的,正是他的大哥——轩辕玹华!

    璟华蓦地一惊。

    为什么大哥要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这片布料给他?是想跟他说什么吗?大哥在无妄海独居了一千五百年,今天见了面也冷淡得形同陌路,难道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他,是想向自己传递什么讯息?还是说他这些年其实并不是避世隐居,而是身不由己,有什么话想说而不能说?

    想到这里,璟华不禁拿起那块玄色布料反复摩挲,想寻找出蛛丝马迹。可他正反看了半天,也只是很普通的一块布,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胸口又是一阵阵钝痛,像一把刀子慢悠悠在他心口处绞着。他紧按着胸口,费力地喘息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自己今天本来是不会去瑶池的,大哥也应该事先并未想到,所以才会临时匆忙从衣襟上撕下这块布料,来向自己传讯。他们兄弟一千五百年未见,自己去了无妄海几次,都未见到大哥,如果真的是被挟制,那可见平时也没有自由,甚至是被囚禁,所以才趁着今日成婚的日子,向自己求救。

    既是如此难得的机会,那他一定会在这片布料上,写上最重要的讯息,绝不可能一字没有!

    自己还未发现字迹,也许是因为大哥为避人耳目,特别是怕被囚禁他的那些人发现,才用了什么障眼法吧。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呵呵,堂堂太子殿下,竟然被囚禁了一千五百年都没被发现,而父君又始终受制于天后,胤龙名存实亡,难道他们天族真的已经是分崩离析,气数已尽了吗

    而如果照夸父的说法,父君没有胤龙翼,贞鳞也不是新婚之夜夫妻用来交换的信物,而是封印体内灵力的缺口的话,那隐瞒这些秘密的目的是什么?真相背后究竟又埋藏了多少阴谋?

    雪花漫天盖地落下来,纷纷扬扬,打着卷儿,像白梅玉瓣儿,温婉而肃穆。

    院子里整个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寒梅还是雪花儿。它们像是怕惊醒那个疲倦的人,悄无声息的,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笼盖在白色里。

    他的五官如玉雕般精致,睫毛纤长细密,狭长的凤眸紧紧闭起,秀眉微蹙。他一袭白衣,安静地躺在雪地里,颀长的身体微微蜷缩,不知是他将这雪景入画,还是这雪景点缀了他。

(二十九)母亲

    “父君,父君,二弟的功课又没有写完哦!”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手里挥着一张空白的云宣,一路奔进凌霄殿,高叫着向天帝告状,后面还跟着另一个更小些的男孩,一路追着他进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帝慈祥地走下来,他扶住后面那个更小的男孩,将他抱起来。那孩子长得更漂亮,双眸清莹秀澈,如一泓清泉盈盈流动,但显见身体不太好,脸色全无少年人该有的红润,才奔了这么些路,就气喘吁吁,胸口不正常地剧烈起伏。

    “璟儿,为什么没有写完功课呢?是不是累了?”天帝温和地问。

    小璟华摇摇头,喘息了几下才缓过来,道:“儿臣写完了的,大哥拿在手里,不知怎么字就都不见了。”

    天帝微微笑道:“哦,”他放下璟华,从玹华手里取过那张云宣,只虚抚了一下,上面便又显现出满满的字迹。

    玹华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天帝知他顽皮,无奈道:“玹儿,弟弟身子弱,不要总欺负他。”

    璟华眼见写的功课又回来了,心下高兴,更新奇这门法术,好奇道:“父君,大哥这是怎么办到的?可以教儿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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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璟华从梦中一惊,睁开眼睛,仍是在梅园中。

    雪落得大了一些,但从积雪的程度看,自己并没有昏迷很久。他挣扎着坐起来,身上已经被冻得有些麻木了,还好那块玄色布料还紧紧握在手里。

    梦里的情境还历历在目,他想起这是很早很早以前,大哥对自己做过的一个恶作剧,“雁过无痕”——一个很简单的小法术而已。

    那个法术因为太幼稚,所以长大后几乎没有用过,但刚才被梦境已提醒,却又清晰地记起。他立刻拿起那块布料,试了一下。果然,靠近滚边的那一端,慢慢显现出来了一行小字:

    ——弑母之仇,不可不报!

    正是轩辕玹华的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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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懿抬头看了看天,又下雪了。

    漠北的天,是四季都会下雪的。炎龙族火性大,在这寒冷的地界倒也不觉得寒冷,只是这里寸草不生,既没有良田,也没有牛羊,只有皑皑白雪,一片荒芜。

    腹中狠狠动了动,姜懿轻轻“啊”了一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肚子已经往下坠了,听产婆说,这就快要临盆了。

    她苦笑了下,孩子啊,你是急着想出来看这个世界吗?可是,这个世界却未必容得下你啊。

    她被大哥,炎龙王姜赤羽关在这个别院里已经三年了。门口设的结界,是反噬她肚里的孩子的,只要她一走出这个院子,孩子便会没命。

    她爱上了自己的侍卫,那个英俊又温暖的年轻人,那个从小就寸步不离,一次次不惜性命也要保护她的人,那个会在大雪天,挖地三尺给她找一支掉落在雪地里的珠钗的人,那个被她亲一下就会脸红的人……还有,那个最后死在大哥剑下的人。

    是她的错,他拒绝的,可她却任性地要在一起。他们逃出王宫,跑了一整夜都不敢合眼,可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被大哥的追兵团团包围。

    “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卫,竟敢肖想堂堂公主殿下!还做下这等不知廉耻之事,毁了公主名节!”姜赤羽亲自率兵来追,怒得双目瞪圆,青筋暴起!

    他已经答应了天族的求亲,胤龙坐镇九重天有几万年,他们被流放到漠北就有几万年!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将势力渗透到九重天上,顺便探一探那轩辕広的虚实,怎么能放任自己的妹妹,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种差错!

    于是,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大哥只一剑就割断了他的脖子。年轻的侍卫修为不弱,却没有还手,他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便倒了下去,血从脖劲处喷射出来,形成一道优美的血色弧线,在她面前划过。

    她呆了一呆,仿佛这一切还只是她宫中午后小憩时的一场梦,仿佛梦醒后还有人会安慰她,告诉她公主别怕。

    但没有了,那个曾经安慰她的人再也不会开口。他倒在她的面前,脸上还保持着微笑。是的,他永远不会对自己的王动手,只是任凭大王的剑朝胸膛刺来。他用最后的时刻看了一眼他美丽的公主,把她定格在了自己人生的记忆里。

    姜懿揉了揉躁动不安的肚子,脸上一片淡漠。

    她用三年的时间才想明白。其实,他一定早就知道他们是逃不出去的,他也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个结局。但他仍是答应了她那异想天开的想法,用自己的生命陪她玩了一场愚蠢的游戏。

    她最终屈服。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怀孕,她恳求大哥能让她生下这个孩子,然后便嫁去天族,做那胤龙的续弦。

    突然,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她忍不住大叫起来。早已在外候着的产婆和婢女冲进来,手忙脚乱地将她按到床上。她被痛得不知所措,只知道哭着叫他的名字。

    “阿岚,阿岚……”她三年没有落泪,却在此刻哭得稀里哗啦。越叫越痛,越痛越叫。

    她痛了整整三天三夜,终于生下他的孩子。

    还没看一眼,就被大哥抱走。

    姜赤羽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冷冷道:“不要看。看了我一样要带走,何必让自己伤心?他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好休养身子,别让你夫君以为我炎龙家的姑娘弱不禁风!”

    三个月后,再没有那个美丽娇艳、无理取闹的炎龙长公主,四海八荒都开始朝拜那据说铁血手腕的新一任天后——姜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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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的阳光特别凶猛,尤其是在这西海深处的荒岛上。

    岛的形状有点奇怪,从半空中俯视像一片狭长的叶子。最窄处不过两百余尺,一眼能望到头,最长处却有好几海里,蜿蜒曲折。

    由于海流和风向的关系,两边的风景也截然不同。东边,礁石林立,一路白浪堆涌,惊涛拍岸,一棵棵椰子树如屹立的士兵,上高耸入云,下倒映水面。

    而西面则无风无浪,宛如处子。

    西海那么多岛屿中,这是阿沫最喜欢的一片沙滩,特别在落日时分,躺在幼滑的沙滩上看红霞漫天,清风拂面,海天相接,那天空和大海,蓝得人心旷神怡,即便从小看到大,也从没看厌过。

    银白色的细沙,清澈的海水,偶有几只调皮的海豚围绕身边,跳起嬉戏。

    阿沫摘了一片大的椰子叶,顶在头上遮阳,她向来不喜梳头,柔软如黑缎的长发松松散散,几乎垂到了脚踝,肌肤白皙娇嫩。而大树叶下,巴掌大的小脸上,两颗黑宝石般的大眼睛始终神采奕奕,灵动狡黠,似乎只要醒着,就没有安静的时候。

    现在,阿沫正站在一棵椰子树下,用小手遮了个凉棚,斜睨着眼瞧了瞧,似乎在计算高度。

    只见她三两下便把长发绕起来,咬在嘴里,麻利地爬上椰子树最顶端。她挑了两只成熟的椰子,朝下一扔。还未等椰子落地,她已经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地上,伸手接在手里。

    一松口,如瀑长发立刻又披散下来。她兴高采烈地举着两只椰子,边跑边喊:“沅婆婆,你渴不渴?我给你摘了椰子吃!”

    远方的浅滩上,坐着一个人,穿着绛紫色的宽袍,头上也戴着一顶同色薄纱的兜帽。从上到下,她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莫说看不清模样,连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看不出。

    她约莫就是阿沫口中的那个沅婆婆,因为整个岛屿上并没有别人。阿沫不以为意,一蹦一跳地捧着椰子到她面前,将椰子敲开,递了过去。

    “沅婆婆,今天出来晒晒太阳,觉得舒服点了么?”阿沫乖巧地用一块圆滑的大蚌壳垫在她身后,扶着她慢慢靠下去。

    沅婆婆做了个手势,似乎是表示谢谢。

    她整个人隐在薄纱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一双手却白皙柔软,似乎年纪并不大。

(三十)神医

    太阳晒得阿沫白皙的小脸有点发红,还有几颗汗珠晶莹地挂在额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她却没有去喝那清凉的椰子汁,而是开始帮沅婆婆敲打腿上的筋络,沅婆婆急忙用手挡开,似乎是不忍心让她这么做,可她却全然不管。

    “沅婆婆,你别跟阿沫客气啊!你医术这么高,治好了我们好多生病的人,让阿沫为你也服务下嘛!再说,这套推筋生骨的法子,本来就是你教我的啊!”阿沫嘻嘻笑道。

    沅婆婆,其实是个很可怜的人。

    阿沫出生时,她刚到了西海不久。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因为那时候她就已经不会开口说话,连动也不会动。

    她的舌头是给人生生割掉了一截,手筋脚筋全部挑断,一张脸更是被毁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捡到她的人觉得她已经死了,又或者说,觉得她即便没死也活不过几天,就把她扔到了沉鱼墟谷,那是所有死人最后会去的地方。

    正巧,苍龙王尨璃的妻子在生小女儿的时候难产,母女一同香消玉殒,也被推来了沉鱼墟谷。尨璃与妻子感情很好,带着还丁点儿大的大女儿,抱着妻子的尸体哭得几欲晕去,却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啊啊啊”乱叫。

    尨璃不知道是谁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发出这种奇怪的声音,他不打算理睬,那个声音又叫了起来。

    他这才在一堆死人里头发现那个浑身血污的人,他想也许是那人还未气绝,向他求救。他于是派侍卫把那人翻了出来,那人却还是乱叫。

    尨璃有点火了,我在这里悼念亡妻,你却一直叫个不停,实在于礼不合。他走近前想训斥她,才发现原来她的舌头已被人残忍地割去,根本说不了话。

    那个时刻尨璃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他发现她始终看着自己王后的方向,同时不停地发出焦急的呼喊,他做了一个让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并没有草率地把她赶走,而是给了她一支笔,想叫她写下来要说的话。

    她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只能把笔含在嘴里,混着满口的鲜血,写下让尨璃惊诧不已的四个字——剖腹取子!

    所有的人多觉得这是一个疯子,因为王后根本就已经死了,呼吸都已停止,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还可能活着?

    尨璃看了看自己苍白苦命的妻子,咬咬牙,找人剖开了王后的肚子。

    一声极其微弱的婴儿的啼哭,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从那个已经死去多时的母亲腹中,竟真的取出一个一息尚存的小小女婴——便是阿沫。

    尨璃又惊又喜,对女儿的这个救命恩人十分看重。不但找人给她治了浑身的伤,还给她建了所小的别院,单独住着。她虽然活了下来,可脸被毁了,手脚筋络已断,都是用不可逆的伤势,不可能再治好的了。

    说来也怪,也许真的是因为救命恩人的关系,大女儿阿湘看到沅婆婆那张脸十分害怕,远远地就要躲开。可阿沫却从小与她十分投缘,常没事就喜欢往她那里跑。

    阿沫觉得沅婆婆十分的本事。她随便教了一些治愈术都十分的管用,让阿沫出去也混了个小神医的名号。最厉害的是,她的手筋脚筋固然是断了,但居然想办法从自己大腿上抽出了几根尚还可用的筋脉,接到了手腕上,再用法术慢慢滋养着,就这么过了三、四百年,居然手也可以重新用了。

    手能用了,这就方便许多。她会手语,又教了阿沫,两个人交流起来基本没有障碍。沅婆婆很少出自己的住所,通常都是沫沫来看她,带许多她认为好吃的东西给她,喋喋不休,她也从不嫌烦,每次都微微笑着听这个可爱的孩子围着她呱噪。

    “沅婆婆,前阵子因为父王的寿宴,把我拖住好久都没来看你,你想我了吧?”

    沅婆婆微笑着点点头。

    “我也想你呢!”阿沫甜甜道,在她的腿上轻轻揉捏,她腿部以下早已失去知觉,十分纤细。

    阿沫有些抱怨,“其实本来可以早些脱身的,谁让青澜哥哥一声招呼不打,就突然去了漠北呢,害得父王把那个烦人的三皇子殿下丢了给我!”

    沅婆婆闻言却是一怔,拉住沫沫的手问,“哪个三殿下?”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阿沫也感觉得到,沅婆婆表现出与平常不同的惊惶,。

    阿沫不解道:“沅婆婆你怎么了?三殿下?就是九重天上的三皇子轩辕琛华啊。”

    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沅婆婆整个人僵住,抓住阿沫的手微微颤抖,唯一露出来的眼睛更是流露出近乎恐惧的神情。

    阿沫担心道:“沅婆婆,你怎么啦?是不是又哪里不舒服?”

    “阿沫,带我回去!现在,快!”沅婆婆惊慌失措地牢牢抓住阿沫,几乎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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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清早,琛华就大张旗鼓地来登宸安宫的门。

    “三殿下,好早!”

    还在门口扫院子的长宁见了有些惊诧,平日里这位三殿下不是一直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么?

    琛华确实一副完全没睡醒的样子,眼圈下还泛着青,面无表情道:“你家二殿下呢?起了没?”

    没等长宁回答,他便自己闯了进去。

    璟华自然是早就起来了。多年的兵戎生涯让他养成早起的习惯,而由于身体的关系,他也历来浅眠,很少有睡得实的时候。

    今日无风,静安在梅园中替他沏了一壶茶。他便靠在一张软塌上,嗅着梅香,安静地看书。

    身上的那些外伤,倒是愈合得已经差不多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了贞鳞的原因,不管他怎么运功疗伤,只感觉体内灵力一天比一天减少。纵使他功力深厚,但心肺处的旧疾与日加深,不可逆转,连药师都已束手无策,修为骤减后,内伤更无法痊愈,只得一天天这么拖着。

    他知道这么下去,总有油尽灯枯的一天,他本不怕死,也早有准备。但现在的他,再也不敢轻易言死。

    天族暗流激荡,危机四伏。

    母妃惨遭毒害,死不瞑目。

    长兄为人挟持,度日如年。

    他怎么能死?他怎么甘心就这样死?

    表面,他仍是那个温润淡雅、气质清华的二皇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殚精竭虑,坐卧不安,都快把自己逼疯了。

    他怎么都不能相信,他的母妃,那个舍弃了自己,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女子,竟然是被人害死的!

    他更无法原谅自己,大哥被关押在无妄海一千五百年,而自己到今日才刚刚知晓!

    如果两件事有所关联的话,那又是谁要对一个身在后宫、与世无争的女子下手?继而又穷追猛打,连大哥也不放过呢?母妃若真的是遭人毒手,那她就不是像传言中说的那样,为了用元神护他,而导致自己魂飞魄散。

    那她究竟又是怎么死的呢?

    现在他每天都睡得很少,吃得更少,他把所有的时间几乎都用来调查当年的真相,把母妃从患病到离世前的每一个环节都梳理了一遍,寻找所有可能出现的线索和可能遗漏的要点。

    他坐卧不安,夜不能寐,像着了魔一样停不下来。他甚至装作无意地问了长宁和静安一些当年他出生前的细节,都和他之前知道的并没有不同。

    毕竟,这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了,调查起来着实不易。他的精力又十分有限,常常力不从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兵部了,有什么事,也都是青澜来宸安宫向他请示。他有精神的时候,便略作一些指点,病发的时候便全权交付给青澜处理。

    所以,外人看起来,现在的他倒真的对自己没了要求,放松下来,做起了闲散皇子,整天安适地呆在宸安宫里,喝喝茶,看看书,连军务都放弃了。

    “二哥!”

    琛华已经到了面前,璟华才发现似的,有些后知后觉道:“呃,你来了?”

    琛华没好气在他对面坐下,“是啊,来找你算账!二哥你倒是好,一声不吭便把我给卖了!”

    璟华好笑,“我又何时把你卖了,怎的我一文钱都未收到?”

    琛华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物件,啪一声重重地放在石桌上,“喏!还你,我才不要!”

    璟华看了看,失笑道:“这执掌天族百万天兵的帅印,多少人求之而不得,你就当它是累赘么?”

    琛华道:“不是我看不起这个帅印,可我根本不是这个料啊!”他愁眉苦脸抱怨道:“自从父君把这个丢给我以后,我每天起得比日君都早,累得比哮天犬还喘!”

    璟华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按了按他的肩膀,淡淡道:“这还没出兵打仗呢,不过是日常的训练罢了,你都受不起这苦,若以后……”

    他说到一半处,突然一阵急咳,只得停下来,急忙扭过头去,用帕子紧捂着嘴。

(三十一)药方

    他脸色本已十分惨淡,这一阵下来更像是用光了身体里大半的力气,惨白得连一分血色都无。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初升的红日在他背后,为整座梅园涂抹上暖暖的淡粉色霞光,可就在这充满蓬勃希冀的晨曦里,他单薄的,微微佝着的身体却不住轻颤,清俊无双的容颜从骨子里透出一种苍凉衰败的气息,就像一支根部已经腐坏的白梅,枝头上的花朵纵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光鲜,也终会在未来的日子里一朵朵凋零。

    喘息一阵,璟华拿开捂着嘴的帕子,尽管尽力遮掩,却还是被琛华看到了帕上那一抹刺目的鲜红。

    “二哥!”琛华一把拽住他的手,瞠目欲裂,道:“你……”

    璟华摆摆手,虚弱地笑,“你也看到了,若不是迫不得已,我又怎么会来麻烦你?”

    他扶住石桌坐下来,将那枚帅印拿在手里,反复摩挲。青铜的质地,麒麟昂首眦目,器宇轩昂。他熟悉这冰凉的手感,还有它每个棱角。这些年,它跟着他,踏过千山万水无数,斩下妖兽悍将无数,滚过九渊冰雪,泡过幽冥忘川,浸过神的血,魔的血,还有他自己的血。

    他放下那枚帅印,推到琛华面前,轻轻叹口气道:“我也不想。但这枚帅印你二哥恐怕拿不了很久,到时候一样是交给你。不如……早点让你有个准备。”

    琛华摇头,语声哽咽:“二哥,我……我做不来。你赶紧好起来,还是你来做,好不好?”

    璟华笑了一笑,纵使苍白,俊朗的容颜依旧出尘无双,“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呢?做不来不要紧,我会让青澜尽量辅佐你。但,你也知道父君的意思,兵部大权不能旁落外人。琛华,二哥不争气,只好辛苦你了。”

    “不是辛不辛苦的事,我……”琛华低头,半晌才闷闷道:“我不信真的就治不好!四海八荒,三界五常大得很,咱们的药师没本事,也未必别人家也治不好!二哥,我去替你寻名医来,说什么也要把你治好!”

    他抬起头,让璟华看到那一贯玩世不恭的桃花眼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这目光有些幼稚,却绽放着灼灼光芒,让他此刻寒凉刺痛的胸膛不禁一暖。

    琛华双眸黑亮,似蒸腾着水汽,倔强大声道:“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我们本来好好的三兄弟,大哥莫名其妙就与我们断了来往,二哥你若再有什么不测,难道……难道真的忍心要留琛华从此无兄无长吗!”

    璟华背脊突然一寒,是啊,如果他真的沉疴难愈,那轩辕家的三个孩子便已去其二,只剩下琛华一个,难保不会有人继续向他下手。

    “二哥有你这份心就够了。”他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我们仙家讲求一个缘字,缘至则聚,缘尽则散。如我母妃当年,纵是父君也没有办法强留。你也是修为不浅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固执?”

    琛华恨恨道:“都怪我母后,也怪父君,若不是他们让你去封印那个夸父,也不会……”

    “琛华!”他打断他,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漠北乃我天族属国,夸父扰民,我前去平定自是义不容辞。”

    他将语气缓和了下来,温言道:“你真的莫怪他们,我……我这是先天的毛病,纵是好好的在家,也免不了这个结果。”

    琛华垂眸,想反驳却又不敢再惹他生气。东张西望之际,却看到他放在手边的那本书,好奇道:“二哥,你在看什么?”

    那本蓝色的册子,书页已经泛黄,璟华拿起来递给他道,“药师府的历代医案集编,我闲时借来翻翻。”

    琛华关切道:“有用么?”

    璟华苦笑,“有用就无需再麻烦你去兵部吃苦了。”

    兄弟二人又聊了一阵,琛华见璟华倦意深重,便嘱他好好休息,起身告退。

    璟华望着他离开,不可察觉地喟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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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骗了他的三弟。

    他是病得不轻,但也没有到了朝不保夕,连兵都带不动的地步。

    照以前的性子,他再怎么样辛苦,也绝不可能放松军务。但现在,一来他分秒必争,实在分不出身再去兼顾别的事情,二来敌我未明,他不能再站在兵部主帅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任人为靶,他必须把自己隐藏起来,探明虚实,主动出击。

    虽然他没有再去向蒄瑶核实,但天庭中如果真的潜藏着这么一股可怕的黑暗力量,从母妃,到大哥一一被害,那么他的贞鳞,也极有可能并不是出于疏忽才弄坏的,而是处心积虑的阴谋。

    大哥的处境已令他片刻都不得安心,恨不得立刻就冲到无妄海,解救他脱离苦海。但轩辕璟华毕竟是轩辕璟华,百万天兵主帅,已本能地习惯谋定而后动。他说服自己按压住内心的怒火,理智地分析整件事情的轻重缓急。

    首先,大哥的处境虽然逼仄,但立时三刻应该还不至于有危险。仇家能容他活到现在,而不是像对母妃那样斩尽杀绝,必定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敢轻易对他下毒手。

    其次,母妃当年若死于非命,就算瞒得密不透风,但也必定有蛛丝马迹可寻。她病了不是一天两天,这件事天庭中人人皆知,最后身殁连长宁静安这些贴身仆从都没有发现异样,可见仇家蓄谋已久,布置周详。

    他最近去药师府拿了历代医案的典籍来翻看,也是希望从医官的记载中能寻到一些线索。以他的经验,任何凶案即便策划再周全,再瞒天过海,也终会有疏漏的地方。

    那是人们推理区域的盲点,有的是出于思维定势而被忽视,有的是为了刻意掩盖事实反而欲盖弥彰,但只要是发生过的事实,就一定会留有痕迹,谁能透过纷繁芜杂的表面发现最初的真相,谁就是最后的赢家!

    琛华问他翻了这么多医药案例典籍,到底有没有用。

    其实,是有的。

    他的病是从娘胎里便带出来的,长宁也时常提起说他发病时种种症状和当年梅妃如出一辙,但他仔细比对了药师开给两人的方子,却大相庭径。

    她母妃服用的玉屏风散补心方是以生炙黄苓、菟珥、鲲鰕为主,而他却一直服用阖心扶苏汤剂,以蛤蚧、赤蜜、茅胆调理。

    他对医理也略有所通,这几味药摒除男女有别,和梅妃当年患有身孕的因素外,其实并不冲突,为何药师针对同样的病症,开出的药方却前后差异如此巨大呢?

    另外,他还发现,给梅妃的药每服都开得很少,基本三五剂之后,便会根据当时的身体状况重新调整药方,哪怕只是微调,且第一剂分量更少,服了不见反常才开始按正常剂量喝下去,显见用药之人十分谨慎仔细。

    而给他的方子,他自己都摇头苦笑,几百年都未动过一分,更多时连脉相都不诊,便嘱他按从前的方子继续喝。

    他揣着这些疑点,便去吏部查了一查。

    果然,天庭的药师换了好几轮,现在的这个陈偲淼是两千八百年前才从下届飞升晋位的。

    那,恰是他出生后的第一年。

    那是谁为他母妃诊病的呢?为何又那么巧,在梅妃离世后,那位药师也一同消失了呢?

    想解开重重谜团,就必须先找到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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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沫回到自己住处,才知道父王已找她多时了。

    伺候她的小螺急得在门口跳来跳去,见到她差点没给她跪下,“公主,你可算回来了!大王已经来问过三回了,说您再不回来,就拿小的做刺身了,招待今晚的贵客!”

    “哈!这你都信!”阿沫满不在乎道:“父王每回都这么说,你见我宫里的小虾小螺可曾少过一只?他回回都这么吓你们,你们还真是回回都能被他吓到?真是没脑子!”

    “可是,公主……”小螺苦着脸,仍是心惊肉跳。

    “行了行了,我知道,我这就去还不行嘛!对了,来的什么贵客呀?”她倏地脸色一变,“不会还是上次那个三殿下吧?”

    阿沫担心过度。

    三殿下在天庭正*练得掉了一层皮,哪还有空来西海骚扰她?

    来的是一位长辈。

    “姜伯伯!”阿沫一跨进碧潮殿,便亲热地喊。

    “哎!”姜赤羽答应一声,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阿沫长大了,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姜伯伯每次都夸这几句,能不能换点别的?”阿沫调皮地吐吐舌头,“比如夸夸阿沫女中豪杰,智谋无双之类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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