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三章 很绣虎
鸳鸯渚水边的云杪真身,被那一袭青衫拧断脖颈后,竟是当场身形消散,化作一张绛紫色符箓,文字白金色,缓缓飘落。
陈平安伸手将那张替死保命的珍稀符箓捏在指尖,紫白两色,宝光流转,陈平安没有将其收入袖中,轻轻抖腕,以武夫罡气将其震碎。
举目四望,暂时不见那云杪踪迹。
看来这位中土仙人,打架本事不大,逃命本事不小。
攻伐手段,要弱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
远处河面那处战场,陈平安现学现用自吴霜降的那一道术法“花开”,更多只是形似,神似不过三四分而已,不过陈平安用上了缩地符,所有如莲花绽放的青衫客“花瓣”,其实都是一张缩地符,相当于一座座临时渡口,可供陈平安任意颠倒山水,更换位置。
所以当下鸳鸯渚一条大江水面之上,七八十位青衫客立在水上,颇为壮观。
一位位年轻剑仙俱是眉眼飞扬,青衫长褂,脚穿布鞋,大袖飘摇,落拓风流。
至于吃了个大闷亏的仙人云杪,在祭出替身符箓之时,就已经收起了那尊法相,不知藏身何处。
不过肯定没有走远。
陈平安先前从一只袖子里边抖搂而出的黄纸符箓,都已被拍岸巨浪撞碎,一张张符箓悉数崩碎,符胆灵光流溢,四处弥漫,丝丝缕缕的灵气,好像拉扯出一张渔网,要抓之鱼,正是那位仙人。
这种以大量符箓广撒网、勘验战场细微处的手段,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战场使用过多次,已经相当娴熟。
陈平安眯起眼。
找到了。
心意微动,一道剑光迅猛激射而出。
从鸳鸯渚岸边,掠过十数里水路。
剑光所指,正是仙人云杪的真身隐匿处,仙人远遁离开鸳鸯渚岛屿之后,施展了一门障眼法,只是些许符箓灵气的“绕路”痕迹,泄露了云杪的踪迹。
一位白衣仙人在河面上现出身形,一手捧白玉灵芝,尽显仙家气度。一手持雪白铜镜,镜面骤然亮如白日,光芒四射,宝镜前方,一圈圈古镜铭文,被九真仙馆的独门秘法,显化为一层层山水禁制,最内一层紫色文字,以“持镜紫清”开篇,以“斩伐百精”首尾,首尾衔接,如蛟龙盘踞,居中鲜红符文,三条火龙飞速旋转,各衔宝珠一枚,最外一圈古镜铭文,是一篇九真仙馆崖刻在山门上的祈雨道诀,一层宝相光晕大如井口。
来自鸳鸯渚的那道剑光笔直一线,转瞬即至,仙人云杪高高抬起手臂,心中默念道诀,手持宝镜迎敌。
宝镜第一篇铭文阵法禁制瞬间粉碎,云杪微微皱眉,定睛望去,确是一把本命飞剑,通体雪白。
第二圈的三条火龙,依旧疾速飞旋画圆,其中火龙一枚所衔宝珠,砰然出现一丝裂痕。
但是那把飞剑势如破竹的前行之势,在打破第一层山水禁制之后,终于也出现了一丝凝滞,云杪心中微定。
云杪藏身宝镜光亮之后,轻呵气一口,紫烟袅袅,凝为一条五色绳索,宝物异象一闪而逝。
是九真仙馆在山上立身之本之一,是一门“天绳缚鬼神”的祖传神通,更有“捉剑术”的美誉。云杪的传道恩师,那位飞升境祖师能够名动中土,这一门术法,立功不小,曾经让不少桀骜不驯的剑仙吃过苦头。
当那把飞剑完全悬停之时,或是被对方见机不妙想要撤回之际,云杪就会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剑修,领教一下飞剑被缉拿、再炼神魂碎剑心的滋味。
云杪总觉得身后那些几十个青衫客会碍事,便有一位身穿兵家金乌甲的阴神出窍远游,取走白玉灵芝,转过身去,阴神手持灵芝,朝河面轻轻一指,脚下河水,河水滔滔,出现了一幕龙汲水的瑰丽异象,白玉灵芝随之出现了一道青色痕迹,身披金甲的云杪阴神,再用灵芝朝那些青衫客一点,一时间天昏地暗,乌云密布,以云杪阴神为圆心,鸳鸯渚方圆十数里之内,霎时间变得白昼如夜。
江面之上,好似阴兵过境,出现了一支英灵鬼魅齐聚的骑军,皆身水运凝聚而成,披青色甲胄,往下游踏波而去,煞气腾腾,声势如雷。
虽是一支水运浓郁的阴兵大军,气象却不显污秽,毕竟九真仙馆是一座久负盛名的仙家宗门,不是那些百无禁忌的邪魔外道。
三条火龙所衔宝珠都已经碎裂,宝镜只剩下最后一层山水阵法,但是云杪反而不再单手持境,而是双手负后,显得十分气定神闲,好像笃定那把飞剑已经是强弩之末,破不开这把九真仙馆镇山之宝的仙兵禁制。
白衣仙人,头戴高冠,鬓角飞扬,道气清奇。
只说卖相,确实是极好的。
难怪九真仙馆的练气士,会被许多山水邸报誉为山中幽人,由于九真仙馆栽种有许多古梅,山中多兰花,所以男子练气士也经常被称呼为梅仙,女子被称为兰师。
陈平安瞥了眼河面上的阴兵冲杀。
阴神远游,有些羡慕。
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声,“花再开。”
八十一位青衫客,人人一分为三。
以一条大河作为战场,两军对垒,只不过双方有些兵力悬殊。
鸳鸯渚岸边,距离那位青衫剑仙不远处,流霞洲仙人芹藻在内三位山上大修士并肩而立。
说实话,对方现身此地,三人都吃惊不小,芹藻率先移步,选择远离那人十数丈。
芹藻此刻看了眼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剑仙,以心声与身边两位朋友笑道:“这一架,打得云杪都要肉疼不已。”
严格点头道:“此符珍贵,是要吃疼。寻常厮杀,哪怕遇到同境仙人,云杪都不至于祭出此符。”
那是一张九真仙馆祖师堂供奉多年的山上大符,名为紫芝白鸾遁法符。
据说是仙馆那位老祖师跻身飞升境,出关之时,符箓于仙一脉的某位道门祖师,早年登山庆贺观礼所赠。飞升老祖身死道消之后,此符就传承下来。
芹藻问道:“天倪道友,可曾看出这位剑仙的修行根脚?”
被称呼为天倪的老修士摇摇头,“看不出,只是体魄坚韧得不像话,确实难缠。”
山上修士,如果与剑修或是纯粹武夫捉对厮杀,多是依凭层出不穷的术法手段,靠那水磨功夫,一点点积累优势。
攻伐法宝,防御神通,隐匿手段,玄妙遁法,缺一不可。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三人,笑道:“戏好看?”
芹藻微微一笑,只当没听见。
剑仙嘛,脾气都差,不理会就是了。
不然他芹藻还要出手?两个仙人打一个剑仙?就算赢了,传出去也名声不好听,输了更是玩完,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严格与那位剑仙点头致意。
不至于为了个关系平平的云杪,与这种脑子拎不清的剑仙交恶。
那个青衫剑仙的真身,依旧站在原地,抬起双手,叠放身前,手背轻轻敲击手心,神态显得十分随意。
云杪刚要再次现出法相,总不能让那个青衫剑仙只靠一把飞剑,些许古怪分身,就能够在与一位仙人的道法切磋当中,好似局外人作壁上观。
云杪瞬间心弦紧绷,极快脚踩罡步。
又祭出了一件本命物至宝,是那九真仙馆的一部神霄玉书。
脚踩七星,运神飞仙,同到玉京。神霄玉书,云升上景,永居紫庭。
云杪脚下河面,阵阵紫气,浮现出一本白玉莹然的仙家书籍,以至于附近百余丈的整条河面,瞬间下坠,往河岸两边涌去。
刹那之间,云杪真身,得以跻身一种玄之又玄的“水云身”境地。
一把悄无声息的飞剑,从云杪真身脖颈一侧,一穿而过。
这把轨迹诡谲的幽绿飞剑,只在云杪“水云身”的脖颈当中,拖曳出些许碧绿剑光,然后就再次消逝。
云杪眼眸中,心口处,各大关键窍穴,一把幽绿飞剑穿梭不定,很快无数条剑气流萤,就已经彻底缠绕一尊仙人云水身。
云杪依旧不敢擅自祭出那条“五彩绳索”。
因为第一把飞剑,好似先前始终在藏拙,被剑仙心意牵引,一股精气神倏忽暴涨,竟是直接破开了最后一道阵法。
飞剑敲击镜面。
先是叮咚一声,清脆悠扬,响彻两岸。
然后是那好像一颗钉子缓缓划抹青石板的声响,令人有些本能的头皮麻烦。
云杪抬起一手,虚扶镜面。
飞剑一撞,格外势大力沉,以至于云杪一人一镜,竟是在水面上直接往后滑出数丈。
云杪心中冷笑,那把飞剑下一次撞击镜面,镜面出现阵阵水纹涟漪,飞剑瞬间被禁锢在镜面水纹当中。
云杪终于祭出那条五色绳索,如古藤缠树,将那飞剑捆住。
天下练气士,为了克制剑修,可谓殚精竭虑,费尽了心思。
哪怕是符箓于玄,年轻时候下山游历,也要精心炼制出几百张琐剑符防身,才愿意出门。
鸳鸯渚岛屿这边,陈平安身形突然消失。
两位仙人一位玉璞,压力骤然一轻,身为大端王朝皇家供奉的天倪,不由得感慨道:“与剑仙待在一起,总觉得会莫名其妙挨上一剑,实在难受。”
芹藻眺望那处战场,看热闹不嫌大,有些幸灾乐祸,“云杪连云水身都用上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水精境界?”
严格说道:“那就算结下死仇,彻底撕破脸皮了。”
天倪点头道:“听说九真仙馆的练气士,心眼都不大。”
严格笑问道:“听谁说的?”
天倪微笑道:“阿良。”
严格脸色阴沉。
天倪突然说道:“鳌头山那边,好像有位前辈,与云杪的恩师,关系莫逆?”
芹藻笑道:“不至于闹这么大。”
那是一位不太喜欢下山的飞升境大修士,名为南光照,道号天趣。
在山上,飞升境的朋友,往往都是飞升境。
南光照与九真仙馆的那位飞升境老祖,是至交好友。
终究是在文庙地界,而且一位飞升境大修士,本就规矩重重,不会轻易出手。
而且这位中土飞升境,错过了先前那场大战,据说是刚好在闭关,出关才两三年,所以这次文庙议事,与仙人芹藻一样,都没有被文庙邀请。但是没有被邀请,南光照仍是悄悄乘坐渡船,一路上极其隐蔽,早早来了这边,落脚后也深居简出,只是在鳌头山那边,与相熟的老友一同看过傅噤与人下了局棋。从头到尾,南光照都没有参加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的酒宴,至于是同样没有被邀请赴宴,还是老神仙私底下婉拒了,就不得而知了。
陈平安“现身”于河上一位青衫客,笑言花落二字,原本与那阴兵迎面撞去的一位位青衫聚拢在身。
一袭青衫,脚踩水面,拉开拳架,递出一拳,以铁骑凿阵式开路,问拳仙人。
仙人云杪的金甲阴神,手持白玉灵芝重重砸向那个……出拳武夫。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一拧,躲过那金甲阴神,身后江面被白玉灵芝一砸,好像在河床处炸出一口百丈深的“水井”,水面顿时出现了一个漩涡。
云杪神色凝重,果然如芹藻所料,不愿让那突然变成纯粹武夫的青衫剑仙近身,不得不施展一门压箱底的神通。
出现了一座水精境界小天地。
一袭青衫出拳后,却如泥牛入海一般,在河面上不见身形。
云杪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对付那把被五彩绳索约束住的雪白飞剑,捉剑再炼剑,就能以山门秘法凶狠炼化剑仙的魂魄,势必伤及对方的大道根本。
不曾想刚刚生成的一座小天地,恰如一盏琉璃轰然碎裂。
云杪心神大震,只知道一座水精境界,是被剑气与一道雷法联手打烂。
只是云杪百思不得其解,两把飞剑都在水精境界之外,这个剑修,难不成还有第三把飞剑?
一袭青衫悬在那高空处,手托法印,五雷蕴藉,道意无穷,浩然正大。
云杪眼皮子微颤。
这厮又变成一位道门高真了?总不至于是一位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吧?
云杪脸色铁青,手心处悬停有一枚大道显化的琉璃仙阁,攥手将其收起,同时迅速归拢一座破碎水精境界的残留道韵,还好,未曾伤及这件本命至宝的根本。
天上一道雷法砸下,五彩光柱大如山峰。
云杪双指并拢,轻轻一抬,宝镜横放,悬在头顶。
一轮宝镜,似月停空。
天上那位,手托法印,雷法不停,如雨落人间。
仙人宝镜大放光明,出窍远游的金甲阴神也已重归真身。云杪轻轻挥动白玉灵芝,驱使江水凝聚而成的一条条青色蛟龙,往高空处冲杀而去,一条江河,处处是青龙出水的异象,拔地而起,飞身而去,与那坠落雷法,比拼凝练灵气之多寡,道术高低。
宝镜与五色绳索一起禁锢住的那把飞剑,同样被飞剑和雷法震动,开始出现松动迹象。云杪只能暂时困住飞剑,再无机会炼化伤及那剑修的心神。
至于那把碧绿幽幽的难缠飞剑,孜孜不倦,东来西往,上下乱窜,拖曳出无数条剑光,戳得一位白衣仙人变成了碧绿人。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位仙人,心中了然。
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无碍白云飞。
这大概就是云杪“云水身”的道意根本。
可惜不是吴霜降,无法一眼就将这道术法“兵解”,而飞剑十五,出剑轨迹再多,确实如人过云水,云水聚散了无痕迹,所以这门九真仙馆的神通,形神都难学。
可如果陈平安愿意祭出笼中雀和井中月,云杪的云水身,就肯定没这么坚不可摧了。
只要飞剑够多,竹密如河堤。依旧是一剑破道法的事情。
至于陈平安手中这方首次在浩然天下现世的五雷法印,是只差“天款”的月盈印,地款之外的法印四面,总计刻画有三十六尊神灵画像,当陈平安全然不计较那点灵气折损,跻身了玉璞境,灵气积蓄,就财大气粗了,再不用像中五境练气士那般尴尬,每次切磋道法,总要落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处境。
故而一袭青衫四周,气象万千,幻象惊人,有那雷神擂鼓,电母掣电,风伯嘘云,雨师降水,更有天人神官各有宝相森严。
诸多驳杂神通术法,加上充斥有一股股沛然雷法道意,将那些腾空而起的水法蛟龙一一打了个稀烂。
不但如此,云杪那些放出不管的河面阴兵,被雷法天然压胜,几乎不用陈平安如何心意牵引,甚至灵气消耗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便自行演化出一座金色雷池的金色云海当,先是撞开了那些乌云,让原本天色昏暗的鸳鸯渚十数里山河,重现白昼,然后便有数百条雷电长鞭砸向河面上的阴兵,如同一条条仿佛从天幕垂落人间的金色龙须。
这就是为何练气士修行,最重“与道相契”一语了,己方大道,压胜对手,同样一记道法,却会事半功倍。
先前河畔处,那位精通金玉篆刻的老客卿,林清赞叹道:“好个五雷攒簇,万法一山,天下正宗。”
梅花庵仙子怯生生说道:“真不能开启镜花水月吗?”
雷法绚烂,瞧得心神摇曳,这么好看的仙家斗法,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啊。
眉山剑宗的女子剑修无奈道:“千万别乱来,剑仙性情难测,尤其最烦旁人看戏喧哗。”
密云谢氏那位公子哥,早已起身,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青竹酒,喃喃道:“要吟诗,一定要吟诗一首。”
李槐咂舌不已,“李宝瓶,陈平安这么猛了啊?”
李宝瓶神采奕奕,微笑道:“小师叔嘛。”
李槐都愿意自降一个辈分了,与身边嫩道人心声道:“陈平安其实是我的小师叔。”
嫩道人满脸微笑,实则揪心不已。老子的辈分岂不是又跌了?
这位黄衣老者,四处张望起来,他娘的,倒是来个飞升境啊,年轻隐官今天这么跳,都没个英雄好汉来打压一下他的嚣张气焰?来个飞升境,就好与他过过招了。嫩道人这个刚取的名号,能不能在浩然天下扬名,就看今天老天爷给不给机会了。
鸳鸯渚上边,有与龙虎山天师府关系不错的仙师,更是惊疑不定,“剑修,符箓,雷法,是那个小天师赵摇光?”
一旁好友摇头道:“小天师如今身在文庙议事。而且赵摇光怎么都不会是纯粹武夫。”
“先前那拳架,瞧着惊人。得有武夫几境?远游,山巅?”
“难说。反正我如果站着不动,扛不住那一拳。”
“不会一个不小心,真能宰了云杪祖师吧?”
“云杪的这个仙人境,悉心打磨数百年,肯定没那么不堪。咱们看着就是,相信云杪一定还藏有后手。不然这场架打下来,九真仙馆就算名声烂大街了。”
云杪抖了抖法袍大袖,撒出一大把巴掌大小的金色花钱。
百余道金光,冲天而起。一条条金色长线凝聚不散,与此同时,云杪一个呼吸吐纳,施展了一门九真仙馆半道门半兵家的祖师堂术法,存神内照,将眼耳鼻肝脾在内的道家所谓“十内将”,炼为外将,显化为十尊雷部神将,俨然森严列阵在外。云杪为了炼就这门神通,曾经专门外出寻觅雷云百余载,服雷吞电,最终在一处误入其中的远古秘府雷泽禁地,行持雷法,又潜心修行数十年,
云杪要以雷法,问道雷法。
以十位雷部天君,与那法印雷部领衔的诸部三十六将,一分高下。
天上河上,对峙双方,身边俱是雷法森严。
电闪雷鸣,金色光线照射之下,使得整个鸳鸯渚地界都显得金光灿灿,好像一处凭空出现的金色雷池。
相信鳌头山、鹦鹉洲和泮水县城那边,都有人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已经在赶来路上了。
都会好奇,谁敢在文庙议事的紧要时刻,擅自斗法鸳鸯渚?
云杪以手指画掌心符,轻轻虚握,蓦然放开,震雷轰然。
陈平安随手一袖,将身边一道雷法打碎。
云杪画符不停,握拳又松手,仙人满手雷霆。
陈平安轻轻一推,五雷法印稍稍升空,自行运转大道,双指并拢,随意轻轻一划,将身前一道云杪雷法切开。
鸳鸯渚那边愈发议论纷纷,有人急眼了,“他娘的,这家伙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到底是武学大宗师,还是剑仙难缠鬼?!”
设身处地,若是与那云杪互换位置,估计没有那云水身,早给飞剑戳死了,不然就是一个近身,没有那紫芝白鸾遁法符,就给拧断脖子了,到时候什么金丹元婴、魂魄阴神,还不是给那人随便跟上,几拳就碎?
云杪看似一连串仙家术法,行云流水,仙气飘飘,其实是有苦自知,山上斗法,斗来斗去,所消耗的灵气,与那法宝折损,都是大堆的神仙钱,消耗的,更是自身和山门底蕴。山上练气士,为何那么讨厌剑修和纯粹武夫,一个问剑,一个问拳,切磋起来,被问之人,往往是谈不上有任何大道砥砺的。
云杪又起神通。
双手掐诀,脚踩七星,脚下那本玉书,宝光焕然,演化为一座道场法坛,最终云杪身后出现一座巍峨凉亭,金字匾额上书“雨亭”二字。
其中站立有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仙人。
凉亭四周,天地晦暝,大雨流淹。
云杪一手持长剑,一手捏霓符,神色肃穆,心中默念一道远古法诀:“演底白云,雾霭降临,先迷日月,后化乾坤,山山生气,水水升腾,四海五岳,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山巅敕神,海底斩蛟,一剑授首,头颅付与西方白童子,敕!”
仙人身形纹丝不动,只是身前出现了一把飞剑。
鸳鸯渚那边,芹藻手腕一拧,多出一支青翠竹笛,轻轻敲打手心,笑道:“云杪看样子真要搏命了。”
得小心被殃及池鱼了。
云杪这一手,可是听都没听过。极有可能是九真仙馆用来压棺材板的杀手锏了?
天倪说道:“堂堂仙人,一场切磋,好像被人踩在脚下,搁谁都会气不顺。”
严格举头眺望那座巨大亭子,尤其是当中那位缥缈“仙人”,有些惊心动魄,“这是?何方神圣?”
芹藻笑嘻嘻道:“天晓得,有位飞升境的传道人,当然阔绰啊。”
芹藻虽然笑颜笑语,但是心中一样吃惊不小,冥冥之中,只觉得那位看不清容貌的“神人”,只是在那座雨亭歇脚,并非出身远古水神一脉。
果不其然。
云杪身边又起一座仙家阁楼,匾额却是“火炉”二字,犹有一位仙人坐镇其中,大道气息相近。
两座建筑内的仙人,各持一剑。
陈平安凝神望去。
总觉得有些古怪。
这种感觉,就像当年在桐叶洲飞鹰堡,出门之时遇到的那个汉子,明明认不得容貌,但是总是觉得有些熟悉。
当然不是说亭中两位“神人”,是那汉子。而是让陈平安依稀记起了一位不知姓名的老人,与姚老头关系极好,却不是窑工,与刘羡阳关系不错,陈平安当窑工学徒的时候,与老人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听刘羡阳提起过,在姚老头盯着窑火的时候,两位老人经常一起聊天,老人去世后,还是姚老头一手操办的白事,很简单。
在陈平安就要祭出笼中雀之时。
转头望去,一位御风来到鸳鸯渚岛屿上空的老人,身形悬停后,冷笑道:“小小玉璞剑修,也敢在文庙重地造次?”
老修士与云杪心声言语道:“云杪!疯了不成?还不速速收起这道术法!”
正是飞升境大修士,南光照。
九真仙馆的这门秘术,如果达到巅峰状态,会出现五位持剑神人,修士一旦祭出,相当于五位飞升境剑修助阵,同时递出倾力一剑。
可惜在九真仙馆的老友手上,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和神仙钱,也只能炼化出水、火、木三道敕令,攻伐威势,大打折扣,云杪继承道统之后,依旧只能再多出一道土法敕令。
关键是这座大阵,只有一次出手机会。如果没有外人,南光照说不定都要对那云杪破口大骂,用过就废,你就浪费在一个玉璞境剑修身上?
至于云杪是不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狠了心,决意要剑斩那人,又或是以此与南光照表明心意,借机求援,南光照当下都懒得多想了,云杪这家伙毕竟是老友的唯一嫡传,他不能不管。
云杪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南光照,收起了这道施展一半的术法。
如释重负。
陈平安笑道:“云杪老祖搬救兵的手段,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云杪微笑不言,依旧小心翼翼运转宝镜,防止这厮狗急跳墙。
既然愿意耍嘴皮子,你就与南光照耍去。
来了,终于来了,飞升境修士来了!
嫩道人搓手不已,急不可耐,眼馋不已,仍是小心翼翼问道:“公子?”
李槐则问道:“宝瓶?”
大概这就算一物降一物。
李宝瓶想了想,“可以自保的前提下,拦上一拦。”
李槐点头,转头与那个手痒不已的黄衣老者说道:“小心些,打输了,就赶紧认怂,没什么丢脸的。”
嫩道人抹了抹嘴,“好说,好说。”
不给那陈平安废话机会,这位嫩道人大笑一声,扯开嗓子嚷嚷一句,“嫩道人来也”,身形化虹而去,直奔鸳鸯渚那位飞升境。
整座鸳鸯渚罡风大作,天上雷鸣大震,异象横生,如天目开睁,横七竖八,出现了一座座歪斜的巨大漩涡。
充斥天地间的那股巨大压迫感,让所有上五境以下的练气士都要几乎窒息,就连芹藻这种仙人,都觉得呼吸不顺。
李槐揉了揉下巴,这个老伙计,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
怎么在老瞎子和阿良那边,半点飞升境的高手架子都没有的?
李宝瓶问道:“你不知道桃亭的修为?”
李槐说道:“知道啊,不过就只是知道,从来没有多想。”
不然一多想,还怎么窝里横?
陈平安收起那方五雷法印。
云杪这才顺势收起多数宝物、神通,不过依旧维持一份云水身境地。
至于那把被五色绳索禁锢住的飞剑,云杪觉得有些烫手,归还?留着?
方才在南光照现身那一刻,就没有这个问题。这会儿,云杪心中惴惴,总觉得有些悬。
南光照毕竟是恩师好友,不是九真仙馆的祖师。
但是那个声势惊人的飞升境,自称“嫩道人”,天晓得是不是这位剑仙的师门长辈。
陈平安心声笑道:“等到鸳鸯渚那场架打完,我们再继续,所以飞剑你先留着。不然飞剑还给我了,到时候公平起见,我还得再交给你,你再祭出这条绳子,麻烦不麻烦,而且落在外人眼里,容易闹笑话,孩子过家家呢。”
云杪心中大恨。
一半是恨这剑仙的阴阳怪气,一半是恨那嫡传李青竹的惹祸上身。不成器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平安好像看破仙人心事,微笑道:“别怪青竹兄,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里没教好,就别怪晚辈出门闯祸,等到需要帮着擦屁股了,就别怨屎难吃。”
云杪冷哼一声。
那人继续道:“放心,只要你最后的下场够惨,很多看热闹的人,都只会说我的不是,不会讲究先后顺序,不谈问缘由是非的。”
而这些“后续”,其实正好是陈平安最想要的结果。
陈平安一边与那位白衣仙人闲聊,一边留心鸳鸯渚那边的神仙打架。
很意外。
意外其中一位飞升境的名不副实,更意外那位“嫩道人”的战力,可能与剑气长城的老聋儿,相差无几。
很快就有了胜负结果。
不到半炷香,在一处漩涡“大门口”,黄衣老者咧嘴而笑,身形微微佝偻,正将一把雷电交织的长刀缓缓归鞘。
连斩南光照的法相、真身,这会儿那个连他都不晓得名字的狗屁飞升境,身上法袍被割出一道倾斜裂缝,真身流血不止。
南光照满脸遮掩不住的惊骇神色。
虽说一开始是因为身在文庙周边,束手束脚,不敢倾力施展,可不曾想一个不留神,就完全处于下风。
嫩道人将长刀归鞘一半,笑问道:“咋说?我可是给你台阶下了。要么乖乖认输保命,要么咱俩订立个口头的生死状?”
南光照脸色阴晴不定。
该如何收场?难道真要大打出手一场?打是肯定打不过,可总不能就这么灰头土脸返回鳌头山吧?
嫩道人嗤笑一声,
“不用为难了,不砍掉你几斤肉,老子都没脸去见公子。”
对于鸳鸯渚修士来说,那轮悬空大日,从初亏到食既,最终食甚,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天地昏暗。
数百位练气士,尽在那黄衣老者的一座小天地中。
偷天换日的大手笔。
李宝瓶突然懊恼道:“不该帮忙的,给小师叔帮倒忙了!”
李槐心一紧。
李宝瓶说道:“怪我,跟你没关系。”
李槐哦了一声。
陈平安以心声与两人笑道:“没事。”
————
先前文庙那边,站在门口的经生熹平,与阿良说了句话。
阿良转述给身边几个。
左右正襟危坐,神色如常,看不出丝毫变化。
齐廷济笑道:“云杪?九真仙馆主人,如果没有记错,是仙人境。隐官大人什么时候都能打个仙人了?”
记得评选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的时候,陈平安当时好像还只是元婴剑修,山巅境武夫。
陆芝说道:“坠崖捡着武功秘籍了?”
阿良疑惑道:“陆姐姐,你是认真说事,还是在开玩笑?”
阿良再转头看着闭目养神的左右,“真不管管?你要是觉得打个仙人没意思,我来啊。”
左右睁开眼,望向那位大名鼎鼎的涿鹿宋子,“九真仙馆和大雍王朝又没长脚。”
九真仙馆如今是宋氏的附庸山头。
姓氏后边加个“子”,不容易的。
除了河边的陈平安,其实文庙附近一座小天地禁地,还有个。
加上河畔议事,就是一分为三,陈平安像是真身背剑,登上托月山,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去往了鸳鸯渚河边钓鱼。
至于礼圣为何如此作为,陈平安没有多想。
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原本这种地仙常有事,都成了奢望。
陈平安发现此处,有点类似剑气长城的那三座“作坊”。
当下陈平安站在一长排屋子的其中一处门口,里边是十数位出身诸子百家的练气士,正在铸造一件机关傀儡。
屋内桌上图纸一摞摞,四处堆积了许多天材地宝。
是一场诸子百家练气士的分工、协同,铸造,炼制,叠加,符箓,机关,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场战争,无非是物资,钱,人。战术,战略,人心。
礼圣说要打,就是最大的战略。此外其实还需要无数个细节的累加,帮助浩然天下变优势为胜势。
一位老修士抬起头,望向门口的陈平安,脸色不悦,“你来这里做什么?”
认得眼前这位年轻人,是那剑气长城的隐官,只是身份超然又如何,去文庙议事,站着坐着躺着都没关系,别来这边瞎掺和。
陈平安只好说道:“来这边看看。”
总不能坦白说是被礼圣丢到这边的。
老修士讥笑道:“精通术算?擅长机关术?是工匠名家出身?”
一连串的问题。
陈平安只是摇头,然后说道:“我就看看。”
确实好奇。
老人像是听见了个笑话,“不然你还能做啥?”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能做什么,只敢保证不耽误各位师傅忙正事。”
出门在外,有两个称呼,哪怕不讨巧,也不会惹人厌。
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师傅。
碰到像是读书人的,喊先生。碰到手艺人,就喊师傅。
老人大概是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小子识趣,总不好继续埋汰对方。
陈平安对此确实很习惯,半点不觉得窝囊。
轻轻跨过门槛后,双手笼袖,很快就停步,仔细打量起屋内的一切。
陈平安喜欢这里的氛围。因为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觉,好像回到了年少时的龙窑窑口。大家默然,各司其职,所有该说的言语,都在手头。
就像一座避暑行宫,也未必欢迎某位大剑仙的造访。跟剑修的境界、剑术高低无关,不过是术业有专攻。
在春幡斋,晏溟,纳兰彩焕,韦文龙,每天算账都很忙碌,而那位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在那边,桌子为何靠近大门?当然是每天当那门神,做做样子而已。米裕心宽,每天还能喝个小酒儿,翻几本杂书,优哉游哉,就那么打发光阴。
所有的一技之长,其实都是一座小天地。
龙窑烧瓷的老师傅,肯定没有福禄街、桃叶巷那些大姓人家有钱,但是小镇富裕门户,如果要买瓷器,去窑口那边挑选“次品”,那就别拿捏有钱人的架子了,乖乖捎上几壶好酒,见了面,放下酒,开口说话,还得次次在姓氏后边加个师傅的后缀。
陈平安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当个木头人,约莫一炷香功夫,始终一言不发,才悄然离去。
老修士瞥了眼门口那边,觉得这个年轻隐官,还算守规矩。
在另外一处,陈平安发现屋内一拨人,好像精通长短术。
又一处,墙壁上悬有一幅幅堪舆图,练气士在对照文庙的秘档记录,精心绘制画卷。是在纸面上,拆解蛮荒的山河地理。
又一处,陈平安驻足良久,屋内修士脾气极好,虽然不像先前那位匠家祖师,没有认出陈平安的隐官身份,但是都有笑脸。
原来是计然家。别出商家,自成一脉。正在计算几条跨洲渡船的账目结算一事。
在鳌头山那边,刘聚宝所在府邸,这位皑皑洲财神爷,正在掌观山河,大堂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
他的妻子,已经自己忙去,因为她听说鹦鹉洲那边有个包袱斋,只是妇人喊了儿子一起,刘幽州不乐意跟着,妇人伤心不已,只是一想到那些山上相熟的婆姨们,跟她一起逛荡包袱斋,每每相中了心仪物件,可是难免要掂量一下钱袋子,买得起,就咬咬牙,看顺眼又买不起的,便要故作不喜……妇人一想到这些,立即就开心起来。
除了刘幽州,还有两位刘氏供奉,雷公庙沛阿香和柳岁余。
还有两个外人,郁泮水,与玄密王朝少年皇帝,袁胄。
少年皇帝神采奕奕,“这个隐官大人,暴脾气啊,我很中意!”
本事高,名气大,脾气暴,逮着个仙人,说干就干。
刘幽州嘿嘿笑道:“我家里书房那幅画,这下子肯定老值钱了。”
柳岁余坐在椅子上,姿态慵懒,单手托腮,啧啧称奇道:“他就是裴钱的师父啊。”
沛阿香在看见画卷中那铁骑凿阵式的一拳,疑惑道:“压境有点多了。与一位仙人厮杀搏命,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刘聚宝轻声笑道:“郁胖子,是不是很眼熟?”
郁泮水点点头,揪须眯眼,“手法很绣虎了。”
————
河畔,老秀才没有继续登山,而是让陈平安继续登顶,独自返回河边。
老秀才忧心忡忡,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不成?”
礼圣点点头,将那陈平安一分为三之后,已经验证一事,确凿无误,与老秀才说道:“早年在书简湖,陈平安碎去那颗金色文胆的后遗症,实在太大,绝不是只少去一件五行之属本命物那么简单,再加上后来的合道剑气长城,使得陈平安除了再无阴神、阳神之外,注定炼不出本命字了。”
礼圣停顿片刻,看了眼托月山上走在最后的那个年轻人,说道:“是很可惜。”
老秀才憋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个字,到最后,只是轻轻跺脚,老人唯有一声长叹,“那个知错不改的小鼻涕虫唉。”
礼圣说道:“归根结底,不还是崔瀺有意为之?”
老秀才蹲下身,怔怔出神,沉默许久,点点头,“其实更怨我。”
礼圣说道:“不全是坏事,你这个当先生的,不用太过自责。”
白泽笑道:“百志惟熙,道路很多。”
泮水县城。
先前郑居中分心来此没多久,傅噤就过来屋子这边,与顾璨下棋。
顾璨棋术一般,傅噤就用与顾璨棋力相当的落子。
郑居中坐在主位那边,对棋局不感兴趣,拿起几本摆在顾璨手边的书籍。
顾璨在白帝城和扶摇洲,修道之余,都会翻看百家学问和诸多文集,杂书看得更多。
比如当下郑居中手中两本,一本是绿格抄本的造大船估计工费之法。
一本是科举作弊写本,字小如蚁,密而不紧,疏朗有致。
这些书籍,别说是山上修士,就是山下书院儒生,都不太会去碰。
对于鸳鸯渚那边凭空多出一个陈平安,郑居中其实比较意外,所以就一边翻书,一边挥袖起山河。
棋局尚未中盘,顾璨就直接投子认输。
傅噤点点头。
画卷上,所有人的心声言语,都清晰入耳。
对此,顾璨和傅噤都习以为常。
陈平安与于樾和林清对话,都被白帝城这几位,听在耳中。
傅噤笑道:“这位隐官,确实很会说话。”
郑居中放下书籍,笑道:“只有学问到了,一个人肯定他人的言语,才会有诚意,甚至你的否定都会有分量。不然你们的所有言语,嗓门再大,无论是疾言厉色,还是低眉谄媚,都轻于鸿毛。这件事,傅噤已经学不来,年纪大了,顾璨你学得还不错。”
郑居中突然笑问道:“为何如此作为?”
傅噤说道:“这位隐官,在为自己画出一条线。”
有意侧重剑修身份,稍稍与文圣一脉拉开距离。
顾璨低下头,看着那落子不多的棋盘。
郑居中点头道:“有人原本已经开始布局了。”
幕后人大概需要三五年功夫,就会让陈平安在浩然天下“水落石出”。要将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塑造成为一位功业无瑕之人。陋巷贫寒出身,授业于骊珠洞天齐静春,齐静春代师收徒,远游万里,志向高远,心性,道德,不亚于一位陪祀圣贤,事功,功业,更是年轻一辈当中的魁首,这么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修士,就只是在文庙没有一尊神像而已,必须万人敬仰。
韩俏色在门口那边扭头,问道:“如果没有李青竹、云杪这样的机会,又该怎么办?”
顾璨捻起两枚棋子,攥在手心,咯吱作响,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陈平安肯定会找他们的师父,眼前这位白帝城城主做买卖。
不管是鸳鸯渚,还是泮水县城或是问津渡,总归肯定会有那么一场风波。
傅噤说道:“陈平安只需要要给人一个印象就够了。让人知道,他其实是一个……”
坐在门槛上的韩俏色随口接话道:“一个脾气其实没那么好的人?”
傅噤摇摇头,“还是个年轻人。”
年少轻狂,年轻气盛。
韩俏色恍然。
剑修,隐官,止境武夫,落魄山山主,儒家子弟,文脉嫡传,宁姚道侣……所有的身份,头衔,全部都是其次。
因为年轻,所以学问不够,可以治学,修养不够,还是可以多读几本圣贤书。
韩俏色说道:“肯定还有人能够想明白这件事。”
傅噤说道:“脑子正常的,都想得到。”
韩俏色白了一眼,继续涂抹腮红。
顾璨说道:“不是防着这些人知道,他是在小心其他人的‘自以为知道’。”
傅噤笑了起来,“所以那个于樾,如果帮忙出剑了,陈平安的所有谋划,就会功亏一篑。”
韩俏色瞥了眼这位小白帝,笑起来的时候,确实俊俏得很。
傅噤继续说道:“好心帮倒忙的人和事,确实不少。”
因为一旦于樾出剑,隐官的身份,就会压过那个“年轻人”的印象。
一个年纪轻轻的隐官,半个剑气长城的剑修,回了家乡,就能够让一位刚认识的浩然剑修帮忙出剑,当然会极其招人眼红、记恨和挑刺。这与陈平安的初衷,当然会背道而驰。
顾璨猛然抬头。
郑居中微笑道:“总算后知后觉了。”
九真仙馆的李青竹,是心魔作祟。
本心依旧,但是一粒芥子大小的心念,会蓦然变大。
九真仙馆,正是当年“围剿”白帝城的仙家势力之一,至于那飞升境的身死道消,当然是郑居中的幕后手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郑居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随口说道:“云杪的道侣,算是你的师姐,半路货色,在白帝城不记名。不然以她的修行资质,到不了仙人。”
顾璨问道:“陈平安知道吗?”
郑居中笑道:“不然?我不过是给他一个登门拜访的足够理由。”
顾璨不再言语。傅噤亦是默然。
郑居中对傅噤说道:“我帮顾璨接着下棋。”
傅噤摇头道:“必输。不下。”
郑居中也没有强求此事,就自顾自下了一盘棋,棋盘上落子如飞,其实依旧是顾璨和傅噤的棋局。
人生路上,对于很多看客而言,不过打个棋谱而已,擦个脂粉罢了。
顾璨突然说道:“其实陈平安更适合白帝城。”
郑居中笑道:“何处不是白帝城,都适合。人生行到水穷处,恰是月到天心时。”
第七百九十四章 明白
鸳鸯渚,两位飞升,大战正酣。
这一场架,打得没头没脑,不像是出手慎之又慎的山巅老神仙,更像是两个任侠意气的市井少年,狭路相逢,不过对视一眼,就互碍眼,非要撂翻一个才罢休。
天地晦暝昏昏然,一轮悬空大日仿佛蓦然被吃,给那黄衣老者吞入腹中一般,唯有座座漩涡,如神灵睁开天眼,愈发显得这座小天地的诡谲渗人。
芹藻严格在内的大修士,都心悸异常。如此巅峰的飞升境,以前怎就没见过,甚至半点消息都没听过?什么嫩道人?严格只能确定这个桀骜不驯的老前辈,绝对不是中土神洲的某位得道高人。
鸳鸯渚观战修士,境界越高,越能清晰感受到那份大道运转的磅礴气象。
鸳鸯渚就是一座被涸泽而渔的池塘,游鱼都像被抛上了岸。修士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消耗自身天地的灵气。
上五境神仙,不太介意此事,只是苦了那些陪着师门前辈来此游历的下五境修士,哪怕师长们帮忙护道,或以上乘术法隔绝出一方小天地,或纷纷祭出山门异宝庇护一方,那些魂不守舍的年轻修士们,依旧担心天会塌下来,一个个脸色惨白,身形不稳,不少人都已经得了师命,干脆跌坐在地,开始呼吸吐纳,凭借各自宗门祖师堂秘传的道法心诀,用来抵御天地间那份无形的大道压迫。
南光照早已祭出一件本命重宝,竟是一座罕见的古老祠庙,是那炼山为祠的一门隐秘神通,南光照真身,就站在祠庙大门口,身披一件仙兵品秩的“老龙”法袍,灵气激荡,水运跌宕,以至于拖曳出一条条七彩琉璃色彩,每一条彩带,其实都是一条江河的大道显化。
南光照真身躲在祠庙,祠庙又在法相眉心处,如一枚红枣印痕。
南光照运转心意,驾驭法相与那战力惊人的飞升境厮杀。
说是厮杀,其实一边倒,也就是南光照竭力防御,疯狂逃命。
那些漩涡当中,经常只是探出一臂,手持巨**刀,随便一刀劈斩,就能在南光照那尊法相身上,劈砸出无数星火,四溅如雨。
鸳鸯渚所有观战看戏的中五境修士,身边没有师长护道的,都已经施展保命术法,或是祭出一件件护身法宝,一粒粒芥子大小的渺小光亮,在这座暗不见天日的小天地内,受那强劲罡风吹拂,灯火飘摇不定。
一些个上五境修士,还要必须护着附近那些没什么关系的下五境修士,帮助这些可怜人,不至于道心崩溃,魂魄离身,瞬间沦为游魂野鬼。所幸厮杀双方那些四处崩散的道法余韵,都会被芹藻、于樾之流的大修士出手打散。
战场那边胜负悬殊,只要有眼睛的,都不会眼花看不真切。
而严格一眼看穿那山祠、水袍两件仙兵的根脚,说道:“果真被南光照成功炼化了半座破碎福地的名山大川,不然那件水袍,到不了仙兵品秩。”
山上每件仙兵的铸造炼化,就等于修士拥有了一份相对完整的大道,真正裨益的,不是仙兵主人的魂魄滋养,对于能够拥有仙兵的大修士而言,不差这点收获,关键是仙兵的存在本身,契合大道,暗藏玄机,被天地认可,每件仙兵本身就是一种种“证道得道”,能为修道之人铺出了一条登顶捷径。
芹藻疑惑道:“当年那桩天大风波,对刘蜕这个外人来说,就是在家修行,祸从天降,谁都知道他是遭了无妄之灾,可结果连他都被文庙那边问责了,被文庙抹掉了不少宗门功德,却从没听说南光照牵扯其中,只知道破碎福地给他花钱卖了去。天倪兄?这里边有什么说法?”
对山上消息极其灵通的天倪,手上管着中土神洲影响最大的山水邸报之一,迅速翻检那页老黄历,摇摇头,说道:“此事文庙那边管得严,不容外人探究。我只知道,那个不知名剑修,当他从福地‘飞升’到浩然后,害得家乡福地被各方势力觊觎,剑修本人,很快就消失了,好像文庙都没能找着他。至于是给人灭口了,还是逃过一劫,还真不好说。”
早年扶摇洲那处福地崩碎之后,福地之内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山河破碎风飘絮,几位幕后大修士各有所得,坐收渔翁之利,有人得宝,有人挣钱,各有机缘捞取在手。不过其中一位据说是这场灾殃罪魁祸首的山巅鬼修,曾经是与刘蜕齐名的一洲山上执牛耳者,事后被文庙拘押在功德林,从此杳无音信,其余几个,好像也没能捂热钱袋子,下场就都不太好。隔了几十年,其中一个扶摇洲仙人,还莫名其妙暴毙了,是被人一剑砍掉头颅,尸首被分别丢弃在山门口牌楼下和祖师堂屋顶。
不曾想反而是这个南光照,当年与扶摇洲那处覆灭福地,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最终获利最大?
曾经的扶摇洲,跟桐叶洲有些相似,都是两宗对峙的山上格局,刘蜕所在天谣乡,鬼修杨千古所在的后山,都有一位飞升境坐镇山头。
只是那个宗门名字古怪的“后山”,因为山上鬼修众多,尤其是祖师堂内,半数都是鬼魅修士,终究在山上山下都太不讨喜,所以声势依旧不如刘蜕的天谣乡,等到杨千古被拘押在功德林,后山在扶摇洲,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最后被白莹蛮荒王座打破护山大阵,就此覆灭。
一座名声不佳的鬼修宗门,竟然不受那大妖白莹的招降,绝大多数,力战而亡,修士十不存一,只有早早撤离扶摇洲的一拨年轻嫡传,在战争落幕后,得以从中土返乡,聚拢起那些下场比丧家犬还不如的四散同门,重建山门,处境之艰难,远过天谣乡和荷花城这类祖师堂得以保留的山头。
传说白帝城城主在那扶摇洲现身后,唯独对重返家乡的后山修士颇为照拂,甚至与那拨人数寥寥的年轻鬼修说了句,人不如鬼,后山多些鬼,又如何。
传闻白帝城的那位狂徒,年轻修士顾璨,还破例担任了“新”后山的首位供奉。
只见天幕处凭空出现一座崭新漩涡,蓦然出现一只莹白如玉的大手,凶狠抓住南光照的法相头颅,重重一按,远处黄衣老者一刀横抹,刀光好似在天幕中铺出一道银河,将南光照法相一斩为二,法相眉心处的山祠,飞升境老修士的真身法袍当中,飘出两条长如瀑布的彩练,最终横作腰带,将被斩法相缝补为一。
南光照终于有些神色慌张,若是寻常剑仙,剑气残余,不至于让法相无法自行缝合,哪里需要他消磨实打实的道行,以江河所炼的彩练打造成一条“遮丑”的腰带?
南光照只得以心声说道:“道友,我认输。”
不料那黄衣老者置若罔闻,前行一步,手腕一拧,手中长刀又是一记遥遥劈砍,分明是想要将南光照一尊法相当头劈成两半。
刚刚躲过那道无可匹敌的刀光,一条持刀手臂从别处漩涡当中迅猛探出,一刀从南光照法相后心处一戳而过,从胸膛处透出,法刀一挑,刀尖微微倾斜,直接将那法相挑高,又有手臂死死箍住法相脖颈,将南光照的法相使劲往后一拽,法刀大半,都已捅穿南光照的那尊法相。
南光照法相的整个胸口,都出现了纵横交错的黑金色丝线,如一张蛛网不断蔓延开来,迅速蚕食南光照法身的灵气,甚至连那法相所蕴含的道法真意,都要被那些古怪丝线汲取夺走。法刀主人,跨出一步,从漩涡当中走出,庞然身躯,漆黑如墨,唯有一双雪白眼眸,电光交织,它松开刀柄,伸出一手,五指如钩,攥住南光照法相的一侧头颅,狠狠拽下大片“雪白”,丢入嘴中,大口咀嚼,大快朵颐。
南光照这位堂堂飞升境,在中土神洲成名已久的山顶老神仙,就像被条疯狗咬了一口,死不松口,还要带走一大块血肉。
与此同时,其它漩涡处,一杆金色长枪迅猛丢掷而出,竟是敌我不分,直接将两尊法相一并刺穿,狠狠钉入虚空天地中。
一座天地,光亮四起,各个漩涡处,都有兵器一闪而逝,划破长空,直刺纠缠双方,一把把兵器倾斜钉入两副法相身躯。
宛如一处“花丛”。
黄衣老者随手劈出一刀,这就是答案。
将那被禁锢住的两尊法相,一并从肩头到肋部,当场斩开。
南光照只得继续驾驭水袍彩练,辛苦缝补法相缺漏。
这一幕看得所有观战修士都心颤。
这位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嫩道人,真是一个心狠起来,连自己都砍啊。
只见那黄衣老者再一手将刀鞘拄地,刀鞘底部所抵虚空处,荡起一圈圈金色涟漪,一株株不见书籍记载的金色花卉,好像从水中蓦然生发而起,亭亭玉立,摇曳生姿。
这位嫩道人面容狰狞,认输?老子在家乡,手刃豪杰枭雄无数,做客腹中的妖族修士,就没谁口头上说认输二字的。
大几千年的修道岁数,遇到不对付的飞升境大妖,没有二十,也该有双手之数,打不过,各自都是直接跑路,跑不掉就是个死。而且哪个不比这个不知姓名的家伙,难缠百倍?好不容易逮住个境界够高、偏是废物的好对手,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老子今天要是还不晓得珍惜,还不得挨雷劈?!
万一给老瞎子听了去,就老瞎子那小肚鸡肠小心眼的,还不得来一手抽筋剥皮?
小天地的天幕处,金色云海随之缓缓凝聚,雷声滚滚,惊心动魄。
饶是芹藻这几位仙人,都觉得再这么打下去,多半就要处境不妙了。
说不定整个鸳鸯渚,偌大一座岛屿,都要被那道术法给一扫而空。
法相眉心处的那祠庙门口,南光照真身,七窍流血,惨状至极,一件好不容易提升为仙兵品秩的“龙王”水袍,出现大片的鲜红,显然南光照已经伤及大道根本,都来不及以术法收拾惨状,大怒道:“嫩道人!你真要与我玉石俱焚?!”
可是南光照的心声言语,则要“婉转”几分,强自镇定,试探性问道:“道友,你我不如就此作罢?云杪一事,非但不会再管,事后我必有补偿,总之都可以商量。”
黄衣老者嗤笑一声,老子今儿真是长见识了。认输不成,就要谈钱了?
在蛮荒天下,可没这些花花肠子。打架之前,不太讲究什么狗屁香火情,祖师堂又有哪些挂像,什么丰功伟绩。打架之后,更不用求饶,运道不济,技不如人,就乖乖受死!
如果认怂管用的话?老子需要在十万大山那边当条看门狗?!
众人只听那黄衣老者放声大笑道:“架才打了一半,你分明还有恁多手段,打算藏藏掖掖带进棺材啊,不拿出来显摆显摆?!怎的,瞧不起嫩道人?”
右手抬起那把雷电交织的雪白长刀,以左手轻轻一抹,在掌心攥出一粒雷电凝练的光球,丢入嘴中,大嚼如同佐酒菜,嫩道人冷笑道:“我这地盘,可不是拿来给人看热闹的,不如由你起座天地,换地方打,痛
快些,分生死。”
在文庙这边切磋道法,其实谁都束手束脚。先前陈平安与仙人云杪的那场厮杀,双方一样需要处处留力,极其拿捏分寸,免得殃及池鱼,需要顾忌鸳鸯渚众多修士的安危。
中土神洲的历史上,有过一场两位剑仙突兀而起的搏命,方圆百里之内,剑光无数,多达百余位修士,根本逃脱不及,结果都被双方飞剑带起的凌厉剑光,给串成了糖葫芦,那两道剑光消散之时,就是无辜修士魂魄搅烂之际。
其中一位,原本身居高位,是一座宗门仙府的掌律祖师,结果被宗门从山水谱牒剔除名字,沦为一位不得不流窜四方的山泽野修。而此人正是游历中土的金甲洲剑仙,司徒积玉。再后来,司徒积玉就干脆去了剑气长城。
南光照继续心声道:“嫩道人,你我无冤无仇,何必非要分个生死,再打下去,对你我都无半点好处。”
南光照哪里想得到,这位黄衣老者,在家乡那边,早习惯了只要出手,分胜负就是分生死,更想不到嫩道人如此凶悍出手,只是是因为实在窝囊太久,憋了一肚子气。
嫩道人讥笑道:“唧唧歪歪像个娘们,老子先打你半死,再去收拾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崽子。”
嫩道人倒不至于觉得真能彻底打杀眼前这位飞升境,让对方跌个境,就差不多了。
用自家公子那位李大爷的话说,就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按照嫩道人以前的厮杀风格,哪里会废话半句,打死了,吃干抹净就算完事。
因为离开蛮荒天下后,这一路游历,吃喝很香,睡觉安稳,经常见那李槐翻阅几本破烂不堪的江湖演义小说,里边那些威震武林的江湖名宿,或是行侠仗义的白道豪杰,与人切磋之时,话都比较多,用李槐的话说,就是打斗双方,担心一旁看客们太无聊,双方若是闷头打完一场架,不够精彩,喝彩声就少了。嫩道人听完之后,觉得很有道理。
南光照脸色阴沉,不再心声言语,撂了一句狠话,“嫩道人,别给脸不要脸!”
嫩道人吓了一大跳,难不成眼前这个家伙,是个深藏不露的?
一时间惊疑不定,只是再一想,去你娘的,一个连文庙议事都没资格的老王八,能厉害到哪里去?
你当自己是董三更,还是阿良啊?
那个阿良,当年只因为自己闷得慌,随便一爪子拍伤了个过路剑修,连那本命飞剑都没拍碎,闹着玩而已。毕竟自家十万大山跟那剑气长城,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结果阿良就在十万大山里边,追着他砍了几千里,最后连老瞎子都看不过去,出手了,挨了阿良接连十八剑。
仙霞朱氏那女子,看了眼那位御风悬停的青衫剑仙,收回视线后,与一旁正在飞快翻阅诗集的密云谢氏俊俏公子哥,轻声问道:“谢缘,你觉得此人年纪多大?”
谢缘正忙着从那部心爱诗集当中寻找灵感,吟诗一事,最讲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给女子打断了诗兴,他哀叹一声,抬起头,看了眼远处的黄衣老者,随口说道:“怎么都该是活了几千年的高龄了。”
女子气笑道:“不是说他!”
谢缘呆了一呆,哈哈笑道:“你说那位兼修雷法的青衫剑仙啊,要我猜啊,至多百岁,与那金甲洲的‘剑仙徐君’差不多,都是咱们浩然应运而生的剑道大才,不过咱们眼前这位,更年轻些。”
老剑修于樾听得直翻白眼,憋得难受,又不好与谢缘直说真相,眼前这位青衫剑修,就是你这小瓜皮心心念念的那位隐官,那个让你谢缘高呼“见面需要俯首拜三拜”的那个人。
浩然天下最顶尖的豪阀,尤其是涉及跨洲渡船去往倒悬山、与剑气长城有商贸往来的门阀世族,对于那个曾经现身春幡斋议事堂的年轻隐官,其实或多或少都有了解,但是所知不多,十分粗略,因为剑气长城那边管得太严,比如皑皑洲密云谢氏,就只能通过各种山上渠道,尤其是与刘氏世代交好、姻亲不断的缘故,得知那位接替萧愻位置的末代隐官,很会做生意之外,而且气势极重,首次现身倒悬山,身边就跟着一大拨本土和外乡剑仙,那可是十数位战功累累的实打实剑仙!
李宝瓶原本有些担心李槐,会不会被那场山巅斗法给波及,不料李槐跟个没事人一样,稳稳当当站在原地,一个人在那边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完蛋了,打输了还好说,大不了拉着嫩道人脚底抹油,实在不行,反正有陈平安在,只要躲在陈平安身后,万事好说。
可这要是打赢了,给陈平安帮倒忙不说,嫩道人岂不是要山上结仇?再连累自己被人盯着,江湖上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所以李槐试探性用心声言语道:“嫩老哥,咱们能不能认输啊?不然以后行走江湖,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胆,担心吃闷棍。”
嫩道人如遭雷击,硬着头皮,假装没听见李大爷的暗示。
老子这场架打得不痛不痒,手还没热呢!
嫩道人手上动作愈发,狠辣出刀,雷霆万钧。
逼着那个飞升境要么跪下磕头,认输才有诚意,要么干脆去往对方的小天地,酣畅淋漓厮杀一场。
再一想,嫩道人好像又挨了一记天劫,他娘的,如今自己这小天地,他与李槐,当然随便言语。只是李槐,怎么可以无视天地重重禁制,与自己说话?
大爷就是大爷。
难道是老瞎子传授的某种秘法?可李槐明明亲口说过,他就没跟老瞎子学一招半式。
李槐见那嫩道人没听着自己的言语,只好转去与李宝瓶问道:“宝瓶,咋办?”
李宝瓶说道:“这位前辈,会收手的。之后怎么办,你不用多想,前辈自会处理妥当。”
李槐咧嘴一笑,那就放心了,给自己补了个天经地义的道理,“再说了,不还有陈平安在嘛,我会怕麻烦?麻烦怕我才对!”
其实李槐的很多想法,打小就跟常人不太一样。
比如当年李宝瓶把他的裤子丢到树杈上,嗷嗷大哭的李槐担心的,不是什么丢脸,会不会被羊角辫的石春嘉笑话很久,而是一条新裤子,老值钱了,穿不回家,娘亲还不得心疼死,说不定就要拧他胳膊,不然不穿裤子没啥,凉快得很呐。可是被掐胳膊,那是真会疼啊。娘亲就算回头给他再买条新裤子,家里肯定就没钱买鸡腿了,瞧他姐李柳那模样,已经够瘦不拉几的了,长得还不好看,以后还怎么嫁人?所以那条高高挂在树上的裤子一定不能丢。
再比如杨老头,丢了几本泛黄书籍给他,在那鼓囊囊的包裹里,太不起眼。书籍封面和前几页,好像都给人撕掉了,里边很多,大概是山上术法,规矩多,这个不要学,那个不要做,这道术法有损天道功德,那门神通会被大道压胜……学个锤子,所以挑来选去,李槐就学了那门心声,这个好,没啥瞎讲究,学起来百无禁忌,还实用。
杨老头给李槐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上交待了一些事情。
比如让他将来该去哪里找个老先生,与那位老前辈随便学几手符箓手段,此人曾经游历过骊珠洞天,待了好些年,与你爹经常喝酒。技多不压身,有门手艺傍身,比起兜里多些银子,总归更安稳些……
就像家里的老人,平时絮叨的时候,烦心,真等到老人不絮叨的时候,就要伤心。
南光照此时心情,糟糕至极,就跟他那晚辈云杪看待嫡传差不多,觉得这个云杪,真是个丧门星,惹祸精。
与那嫩道人,道理全然讲不通,看对方架势根本就是要他跌境才愿意收手,南光照只得使出压箱底的一门神通,直接祭出了一件同样被他炼化彻底的小洞天。
嫩道人大笑一声,长刀归鞘,随手丢入袖里乾坤当中,“终于有点飞升境的气度了!”
李槐急匆匆说道:“小心!”
嫩道人回望一眼岸边那个儒衫年轻人,愣了愣,这孩子,还会真心在意一条看门狗的生死?图个啥?想不通。
嫩道人摇摇头,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这一点,倒是与李槐差不多。也难怪他们俩凑一堆,谁都不别扭。
随着两位飞升境的身形消逝,鸳鸯渚刹那之间便天地清明,大日重现。
几乎所有修士,都如释重负,而且大部分练气士,都在师长的护送下,匆忙御风远离鸳鸯渚这个是非之地。
一打就是两场架,先是一位剑仙一位仙人,再有两位飞升境,看热闹也算看饱了。
何况天晓得南光照的那座小天地,会不会当场崩碎?
仙人云杪肯定是心情最沉重的那个修士。
走又不得,不远处还有个双手笼袖笑眯眯的青衫剑仙。
一直是九真仙馆半张护身符的南光照,看着是不济事了,谁能料到会蹦出个巅峰飞升境来搅局。
按照常理,飞升境中的最强者,哪个没去文庙?南光照这种被文庙晾在一边坐冷板凳的飞升境,本该无敌。
可那位涿鹿宋子,如今却在文庙那边参加议事,今天如何收场?
好些个中土大修士,境界极高,在山上拣选一处洞天福地,潜心修行,山中幽寂,证道长生,厮杀功夫,与境界并不匹配。
云杪暗中谋划那,底气十足,内心深处,其实就很瞧不起几位神魂腐朽、暮气沉沉的老飞升,千年王八万年龟,活得久而已。
哪怕还有一把飞剑,被云杪拘押在手,陈平安反而像是捏住云杪大道命脉的那个人。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师兄左右的一番言语。
说那问剑,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是你比对手多递出一剑。
比如一剑递出,对方死了,问剑结束。相互出剑,最后一剑,是你递出的,当然还是你赢。
当时陈平安刚刚一场“问剑”完毕。
师兄从头到尾,只是纹丝不动,师弟却已经半死不活躺在城头上。
陈平安就胆大包天来了一句,“师兄说得轻巧。”
反正练剑已经结束,师兄总不能再如何收拾自己,至于下次练剑会不会遭罪,先不管了。
左右没有生气,只是说道:“练剑治学,为人处世,都需要做到举重若轻。”
陈平安老老实实躺在原地,没敢得寸进尺,就问了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师兄是怎么练剑的?”
事实上这个问题,在剑气长城,恐怕除了老大剑仙不感兴趣之外,所有人都想要好好问一问。
左右说道:“出海之前,学成了直线剑术,出海几年,练成了弧线。既然两条剑术脉络已成,那
么我来剑气长城之前,就不叫练剑了,只是磨剑。”
略作停顿,左右补上了一句,“无甚意思。所以要来这边看看。”
陈平安那会儿赶紧坐起身,问道:“然后呢?师兄是不是又学成了新的剑术脉络?”
左右没有直接给出答案,只是说道:“本来破境不难,只是来了这边,才发现横竖再多,还是不成天地,加上弧线依旧不够圆满,所以合道不易。”
陈平安当时不太理解师兄的言外之意。
只听出一件事,师兄原本可以在剑气长城有望破境,但是突然间眼界高了,反而破境瓶颈就变得比天大。
直到陈平安遇到了裴旻,再遇到吴霜降,尤其是今天在仙人云杪祭出那“雨亭”“火炉”,两剑蓄势待发,被剑尖所指,让陈平安一瞬间就只觉得背脊发凉,好像有剑锋近在咫尺,随时都有可能被切开法袍、皮囊、魂魄,一剑皆斩。
然后陈平安才理解了师兄左右当年那句话的真正意义。
简单来说,就是师兄左右一旦合道十四境,那么他所立之地,一座天地,不管是方圆数里,还是方圆百里之内,就会有数个,十数个,甚至可能是百余个左右,同时递剑一处,作为一场问剑。
大概这就是所有剑修追求的极致境界。
所有事,一剑事。
师兄这种境界,学是学不来的。
因为需要剑修最纯粹的心性。
陈平安笑着与云杪这位仙人提醒道:“我与嫩道人,都是那位青竹兄嘴里所谓的外乡佬,云杪老祖可以借机拉拢好友,引来中土修士的同仇敌忾,说不定可解此局。”
云杪养气功夫极好,当做耳边风。
可如果这位青衫剑仙没有点破此事,云杪真会找机会去做成此事。
云杪心中,对此人的忌惮,越来越多。
平白无故招惹上一位剑仙,已经十分难缠,如果这位剑仙还城府深沉,擅长算计,行事阴险?
九真仙馆的梅师、兰仙,尤其是那些祖师堂嫡传,以后还要不要下山历练了?如果宗门修士一出门,坐个渡船,或是御风,就得挨上一记飞剑,哪怕那剑仙不杀人,只求伤人,到最后九真仙馆不是就等同于封山吗?
云杪心湖又有那人的嗓音响起,听得他这仙人头疼不已。
“先前在鸳鸯渚岸边,我与芹藻、严格两位大修士,有幸闲聊几句,只是两位前辈义愤填膺,对我疾声厉色,很是痛斥了一番。九真仙馆的山上人缘,实在太好,让我都有些后悔与云杪祖师,把一场误会闹得这么大了。”
云杪心中冷笑不已,就严大狗腿?还疾声厉色?与你这位剑仙套近乎都还来不及吧?倒是芹藻,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说不定愿意帮衬一把,却不是真心想要帮着九真仙馆脱离困境,不过是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反正烂摊子再大,不需要他芹藻收拾。
云杪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与九真仙馆不死不休?!”
陈平安笑道:“不死不休?谈不上吧。至于我,野修出身,来中土神洲能做什么。来了这鸳鸯渚,又能做什么,至多就是钓鱼而已。青竹兄不惹我,我哪里能与九真仙馆这样的中土大宗门,攀上什么关系。”
云杪心弦紧绷。
野修。
天下野修,最向往何处?当然是那座彩云间白帝城。
所以一听此人提及野修二字,云杪自然而然就会往这边想。
陈平安冷不丁说道:“云杪祖师,你说咱们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
云杪心神一震。
难道此人今天出手,是得了那人的暗中授意?!是白帝城要借机敲打九真仙馆?
陈平安同时分心与岸边那位老剑修闲聊。
因为这位密云谢氏的首席客卿,方才主动询问一事,让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
“隐官大人,我几位嫡传弟子都不成器,境界最高的,也才是个魂魄已经老朽不堪的元婴,不堪大用,其余几个,一样都是挑不起大梁的,所以……能不能?”
见那隐官没答话,于樾就有些急眼了,再不言语含蓄,开门见山了,直截了当说道:“我一定倾囊传授剑术,砸锅卖铁,帮忙弟子温养飞剑,将来如果没有栽培出个上五境剑仙……剑修,以后隐官大人就只管登门问罪!”
于樾是真眼馋了。
老友蒲禾,踩了狗屎运,就收了一双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作为嫡传,少年野渡,少女雪舟。小姑娘那练剑资质,当得起惊艳二字,少年资质竟然更好,尤其那谈吐……硬是要得。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蒲禾对那少年弟子,中意得一塌糊涂,比晚来得子还要高兴。
不但是蒲禾,听说那金甲洲的宋聘,扶摇洲的谢稚,皑皑洲的谢松花,所有这些远游剑气长城的浩然剑仙,都有收取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作为嫡传,而且听蒲禾的口气,好像都是隐官大人的精心安排。那么这就行了啊,蒲老儿是玉璞境去的剑气长城,得了俩徒弟,自己也去过,当时是金丹境,那就打个对折,隐官大人就送一个弟子?
陈平安无奈道:“如果前辈早些开口,我确实可以帮忙,现在再来谈此事,就有些晚了。不过前辈如果愿意等,可以等到第五座天下的再次开门,到时候游历飞升城,我可以让人稍稍早个几年,就开始帮前辈挑出弟子人选。只要真有道缘,前辈就可以带离飞升城。”
于樾听得揪心不已,“得等好些年啊。”
陈平安想起自家山头,倒是有九位剑仙胚子,只不过大多都有了安排。
不过又想到其中两个孩子,陈平安略作思量,说道:“前辈如果有空,可以去趟宝瓶洲落魄山,我山头那边有两个孩子,有可能愿意跟随前辈练剑,只敢说有可能,我在这里不敢保证什么,还是要看前辈的眼缘,以及那俩孩子自己的想法,成与不成,前辈可以去了落魄山,先试试看。”
于樾大喜过望,“成,怎么不成,去隐官的家乡游历一番,哪怕收不成弟子,也是一桩美事。”
于樾突然又问,“隐官大人,再求个事?”
实在是难以启齿,只是机会难得,老剑修就话说一半,又开始含蓄起来。
陈平安笑道:“前辈愿意当那供奉、客卿,记名还是不记名,都没有任何问题,晚辈求之不得。只是薪俸神仙钱一事,真没得谈,我那落魄山,才刚刚跻身宗字头山门没几天,兜里没几个钱的。”
于樾大笑道:“那我就花钱与隐官大人买个客卿嘛,至于供奉,就算了,不是不想,而是我没这脸皮,毕竟没办法经常待在宝瓶洲,当个记名客卿,真要有事,飞剑传信密云谢氏便是,以后我在那边混吃混喝,会比较多,保管随叫随到,隐官大人你放心,我当这个客卿,绝对是一笔划算买卖,宝瓶洲认得于樾的人,肯定没有几个,出剑砍人,砍完就跑,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保证把隐官大人交待的事情,办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
陈平安笑着说了个好。
于樾只觉得神清气爽,妥了。客卿也当上了,关门弟子也有希望了。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谢氏子弟,想起了一些事情。
皑皑洲两位剑仙,张稍和李定,联袂远游剑气长城,最终一去异乡,不返家乡。
加上谢松花,都属于墙里开花墙外香。三位剑仙,无论男女,好像对家乡皑皑洲的风土,无一例外,都没什么好感,也不愿意在家乡修行,就更别提开宗立派了。
好像一座皑皑洲,总是留不住剑仙。
所以外乡剑仙,只要乐意在皑皑洲挂个名,就是一大笔神仙钱。
比如于樾就挂了两个供奉、三个客卿的名,当然不全是在皑皑洲,中土神洲这边,加上家乡流霞洲,都有。这些钱,躺着拿。
被老友蒲禾瞧不起,也实属正常。
只是蒲老儿说话确实太过难听了些,什么家里热乎饭不吃,跑去外边吃屎啊?
刘财神曾经牵头,帮着皑皑洲跟火龙真人私下商议,希望花钱与北俱芦洲买回那个“北”字,不是刘聚宝钱多了没地方花,而是这里边涉及到了剑道气运一事。
陈平安率先眺望远方一处。
甚至要比仙人云杪、芹藻等人,都要更早转移视线。
天幕处涟漪阵阵,黄衣老者大步走出,手中攥着一位飞升境的脖颈,拖拽死狗一般。
黄衣老者将那奄奄一息的南光照,随手丢入鸳鸯渚附近的河水中,大笑道:“道法稀烂。”
云杪眼皮子打颤,主动松开五色绳索束缚住的那把飞剑,心声言语道:“如何赔偿?”
陈平安笑道:“既然有可能是半个自家人,那就陪我继续演一场戏?”
云杪说道:“愿闻其详。”
云杪笃定此人,必然与白帝城那位,很有渊源。
实在太像了。
那人突然改口说道:“我与郑城主,其实就没见过面,云杪老祖多半是误会了。”
云杪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但言语像,行事像。
而且神似!
嫩道人飘然落在岸边,期间与远处被他认出身份的老舟子,遥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欣赏神色。
蛮荒桃亭,浩然顾清崧。
英雄同道,路上寂寥,难免惺惺相惜。
鸳鸯渚这边动静太大,原本待在泮水县城宅子里无所事事的一袭粉袍,就觉得好个天赐良机,所以柳赤诚都懒得施展什么掌观山河神通,师兄在,哪里去不得?
所以他半拉半拽着柴伯符赶来凑热闹,结果就远远看到了那个陈平安,柳赤诚原本挺乐呵,只是再一瞧,岸边还有个红衣女子,柳赤诚急急停下御风,与那龙伯老弟对视一眼,都从眼中看出了一个字,撤!
不曾想陈平安已经笑着招呼道:“柳兄,这么巧?”
柳赤诚拍了拍柴伯符的肩膀。
柴伯符点点头,头一歪,当场重伤晕厥过去。
柳赤诚有些措手不及,死道友不死贫道?扶也不扶那柴伯符,柳赤诚任由龙伯老弟直不隆冬摔在地上,笑容灿烂,挥手大声道:“好久不见啊!”
云杪看着那件扎眼的粉色道袍,再看了看那个口口声声与白帝城没关系的一袭青衫。
云杪蓦然间灵光乍现,恭敬万分,与那剑仙说道:“见过郑先生。”
陈平安说道:“都什么跟什么。”
胆子再大,也不会在郑居中的眼皮底子下,假冒什么白帝城城主。
云杪颤声道:“晚辈明白。”
第七百九十五章 酒中又过风波
嫩道人在鸳鸯渚一战成名,打了南光照一个半死。
南光照被嫩道人丢入河水当中,一时间竟是无人敢捞。
一位声名卓著的飞升境大修士,只是凭借那件破碎不堪的水袍,就那么随水飘荡。
嫩道人站在岸边,落在各方看客眼中,自然就是顾盼自雄的气度,道风高渺,无敌之姿。
鸳鸯渚岛屿那边,芹藻与那位嫩道人遥遥心声询问:“前辈,能否让我先救起南光照?”
嫩道人嗤笑一声,“可以,怎么不可以,随便救,捞了人,等下就可以让人救你了。”
芹藻无可奈何。
这位巅峰飞升境大修士的心性,绝不可以常理揣度。以后一定要少打交道,能避开就一定让路。
李槐浑身不自在,他习惯了在一堆人里,自己永远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根本不适应这种万众瞩目的处境,就像蚂蚁满身爬,紧张万分。天晓得鸳鸯渚四周,远远近近,有多少位山上神仙,当下正在掌观山河,看他这边的热闹?
李槐问道:“受伤么?”
嫩道人心中一暖,好像大冬天吃了顿火锅,瞬间敛起身上那份桀骜气势,咧嘴笑道:“屁事没有,些许术法砸在身上,挠痒痒呢。”
嫩道人突然一个低头哈腰,搓手不已,赔笑道:“公子,只管宽心,我与公子朝夕相处,如伴芝兰,自然而然就改了很多脾气,今儿做事,很留一线了,这老东西都没跌境,而且没那寻仇的胆子。”
那个不知姓名的老儿,要是真有这份说死就死的英雄气魄,倒好了。下一场厮杀,双方订立生死状,挑个僻静地方,出手无顾忌,事后文庙肯定都不会管。
先前没有听从李槐的意思,早早收手,千万不能被老瞎子听了去,由奢入俭难啊,跟在李槐身边,每天享福,嫩道人如今可不想回那十万大山继续吃土。
李槐说道:“山上恩怨,我最怕了,不过你境界高,有自己的脾气,我不好多劝什么,只是浩然天下,到底不比十万大山那边,一件事很容易牵扯出千百事,所以前辈还是要小心些。最后说句不讨喜的话,人不能被脸皮牵着走,面子什么的,有就行,不用太多。”
李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就是我不自找麻烦,麻烦也别来烦我。
嫩道人心中感叹一声,能够感受到李槐的那份诚挚和担忧,点头轻声道:“公子教训的是,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李槐蓦然大笑,一巴掌拍在嫩道人肩头,“你这老小子,可以啊,原来真是飞升境。”
嫩道人有些难为情,“还好,还好。”
到了老瞎子那边,一脚就得趴下,给踩断脊梁骨。就算离开了十万大山,不过是多几脚的事。
白也。东海观道观的臭牛鼻子老道。鸡汤老和尚,护法东传的僧人神清。在蛮荒天下裂土割据的老瞎子。
这几个十四境,各有千秋。
白也手持仙剑,杀力最高,毋庸置疑。
神清的金身不败,最难破开。浩然山巅曾经流传一个小道消息,“半个十四境的攻伐,两个十四境的防御”。据说可能是阿良的最先提出这个说法。
关于这位外乡老僧的合道方式,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只是些猜测,有说是合道一部《金刚经》的,还有那“龙象炼化百万狮子虫”的古怪说法。
老观主道法极高,学问驳杂,注定会很难缠。至于老瞎子,太过性情古怪,孤僻乖张,喜欢搬山作画,在蛮荒天下,就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出手,所以一切都是谜团。
哪怕是当了多年看门狗的嫩道人,仍是不清楚老瞎子的大道根脚。
十四境大修士的合道路数,抛开天时地利两条大道不谈,只说第三种的合道人和,确实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
白也的心中诗篇,吴霜降的道侣心魔,斩龙之人的世间有真龙,陆沉的五梦七心相。
嫩道人瞥了眼那一袭扎眼至极的粉色,还是忍住出手的冲动。
不然搁在十万大山,只要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路过,谁敢穿得这么花里胡哨,嫩道人真忍不了。
蛮荒桃亭,浩然顾清崧,白帝城琉璃阁阁主。
小小鸳鸯渚,今天竟然同时聚集了三大豪杰。
白帝城的琉璃阁,阁主柳道醇,那一袭粉红道袍就是身份象征。
柳赤诚,只是借用白河国书生的名字,白帝城山水谱牒上边,其实是柳道醇。
云杪手捧白玉灵芝,转过身,对那柳赤诚打了个稽首,“云杪见过柳师。”
柳师是敬称。在山上,师字后缀,最早源于佛门,后来浩然皆用,相当于“子”字后缀。
等到柳赤诚现身鸳鸯渚,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众人遥遥见着了那一袭粉红道袍,就要心里边打鼓不停,这让许多赶来鸳鸯渚凑热闹的修士,纷纷停步不前,有晚辈不解,便有师门长辈帮忙解惑,说起这位白帝城大修士的“风光”履历,因为柳阁主所过之处,必有风波。
最后一桩战绩,便是掳走一位天师府黄紫贵人的少女,挑衅龙虎山,结果大天师便携天师印下山,据说追到了海上,赵天籁根本没有给白帝城什么颜面,直接下了狠手。而郑居中并未对这个小师弟出手相救,然后柳道醇便在中土神洲消失了足足千年光阴。前些年柳道醇大摇大摆返回白帝城,重新入主琉璃阁,不过开始改用柳赤诚这个名字。
连那岛屿上的芹藻、严格都倍感头疼,尤其是最为熟稔山上是非的天倪,更是感慨不已,“没完没了,今天是怎么回事。”
柳赤诚看都懒得看那白衣仙人一眼,更别说搭话客套了,一路御风直接来到陈平安身边,“好有闲情逸致,跑这儿钓鱼呢?有无趁手的渔具,没有正好,我与绿蓑亭仙人褚羲相熟,关系一向不错,回头送你一套?”
与好友陈平安心声言语?滑天下之大稽!柳某人出门在外,一身浩然气,无话不可明说,无事不是公然为之。
陈平安笑道:“老手一枝竿,新手摆地摊。你帮忙与褚亭主讨要一根鱼竿就行,回头我把神仙钱给你。”
对这位柳书生的无事献殷勤,陈平安心中有数,已经猜出了大致缘由,当年招惹李宝瓶的那个人,多半就是这个柳赤诚了,李宝瓶才会有那个“顾璨让人意外”的说法。
柳赤诚一走,重重摔地上那柴伯符,蓦然醒来,缓缓转头,瞥见那柳赤诚暂时顾不上自己,一个鲤鱼打挺,再一个鱼跃入水,运转本命水法,沿着鸳鸯渚往河水下游疯狂远遁。不愧是曾经与刘志茂争夺一部《截江真经》的野修。
别看如今柴伯符境界不高,跌跌落落,起起伏伏,前些年好不容易从元婴再一次跌回龙门境,再通过那座龙门重返金丹,可是这一手辟水神通,耍得相当不俗,其实不输元婴。
柴伯符很怕顾璨,而且柴伯符知道顾璨这小子,不知为何,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连那郑居中都不怕,唯独很怕陈平安。
柴伯符一直觉得那座处处没道理可讲的白帝城,简直就是为顾璨量身打造的修道之地。
顾璨在那,如鱼得水。这小子在修行路上,这些年如有神助,一路破境,势如破竹,年年都有新气象。
直到现在,柴伯符都不知道顾璨真正的境界,是不是那剑修,又学成了哪些道法。反正柴伯符确定一件事,顾璨要想要收拾自己,从来无需境界。
柳赤诚神色肃穆,假装不知那位龙伯老弟的脚底抹油,等到那个王八蛋逃远了,柳赤诚小心翼翼掂量几分,破例一回,以心声言语道:“陈平安,瞧见没,先前被我一巴掌狠拍下去,乖乖躺地上的家伙,恶名昭彰,歹人一个,名叫柴伯符,道号龙伯,曾经是你们家乡那边横行一洲的元婴,这种野修出身,行事最不讲究,好像还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姘头,当年就是他好死不死,要与李宝瓶不对付,我当时正好与顾璨同行,路过狐国,遇到这种事情,岂能坐视不管?”
柳赤诚一转头,望向岸边,陈平安就已经帮着说话,“咦,怎么跑了。”
给抢了话的柳赤诚顿时神色尴尬。
心中腹诽不已,他娘的,不愧是小镇淳朴民风集大成者的陈平安,说话实在太恶心人了。
陈平安笑问道:“鬼话连篇,你自己信不信?”
柳赤诚破罐子破摔,开始祭出一门无师自通的本命神通,混不吝犯浑道:“反正我已经给李希圣教训过了,还被顾璨记恨至今,不差你陈平安今天再如何。”
陈平安默不作声。
今天本来打算,与那南光照大打出手一场,输是必然,毕竟南光照是一位飞升境,哪怕不是裴旻这般的剑修,胜负没有半点悬念。只不过出手所求,本就是个年轻人,不知轻重,脾气太差,玉璞剑修,就敢跟与一位飞升境老修士问剑。
可惜被那嫩道人给搅了局,错失大好机会。
等到柳赤诚一来,陈平安就连与云杪再演戏一场的心思都没了,没关系,那就在鳌头山那边,对蒋龙骧提前出手。
至于还有一场问拳,是私人恩怨,问拳双方,都不会大肆宣扬。
陈平安看了眼鸳鸯渚河水,万事万物,随缘而走。
比如柳赤诚的现身,就让陈平安立即有了个新的打算,效果不比与云杪再打一架来得差,说不定只会更好。
云杪屏气凝神,这对白帝城师兄弟,又开始钓鱼了?这次是郑居中持竿,小师弟柳道醇来当鱼饵?难道钓起了南光照这条飞升城大鱼,还不够?
郑居中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棋术通天,只喜欢钓大鱼,恰恰相反,郑居中的蛊惑人心,好似遮天蔽日,被他相中了一处鱼塘,就没有任何漏网之鱼了,郑居中在那些小人物身上,耐心极好,一样愿意花费精力,最终串联起一张密不透风的渔网。当年九真仙馆那场险之又险的变故落定后,欺师灭祖的云杪,受益最大,但是心有余悸,事后极小心复盘棋局,发现从祖师堂的几个供奉、客卿,再到两位嫡传弟子,涿鹿宋氏的护道人,打扫庭院的外门杂役子弟,打理花圃的不入流女修,九真仙馆藩属山头的几位山水神灵……似乎都有郑居中在棋盘落子的痕迹,真真假假,虚实不定。
垂钓地点,抛竿时辰,鱼饵分量,鱼路走向,钓深钓浅……一切都在郑居中的掌控之中。
好个“仙人疑似天上坐,游鱼只在镜中悬”。
云杪如何能够不怕?
陈平安转头与那云杪说道:“飞剑。”
云杪早已松开那条即可捉剑还能炼剑的五色绳索,求着那把始终悬空不去的飞剑,赶紧物归原主。
陈平安收起初一和另外那把隐匿水底的十五,两把飞剑重新栖息在两处本命窍穴。
云杪问道:“敢问先生,如何处置我那逆徒李青竹?”
陈平安随口说道:“小惩大戒即可。事后九真仙馆传出话去,李青竹很无辜,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事都没做。”
云杪心声答道:“晚辈领命。”
这些路数,熟门熟路。
陈平安只得再次说道:“你是怎么想的,会觉得我是郑先生?”
云杪说道:“当然不是。”
晚辈自己心中有数就是了。
嫩道人见那白衣小崽子,乖乖与年轻隐官交还了飞剑,就一挥袖子,将那在水中飘出去很远的南光照打到岸上。
总不能就这么由着那位飞升境,一路飘荡去往问津渡。人要脸树要皮,不打不相识,准确说来,自己好像还得感谢这个老头,不然找谁打去?符箓于玄,还是大天师赵天籁?是奔着长脸去了,还是着急投胎?
南光照被抛“上岸”后,依旧昏迷不醒,翻了几个大滚。足可见那位嫩道人下手之狠,出手之重。
一时间还是无人胆敢靠近南光照,被那严格一马当先,御风如电掣,大袖一卷,将那南光照收入袖中乾坤,小心驶得万年船,严格不惜祭出两张金色符箓,缩地山河,瞬间远离鸳鸯渚,去往鳌头山。
芹藻翻了个白眼。
天倪打趣道:“烧了个好大个冷灶。”
嫩道人几分心虚,与那年轻隐官笑道:“谢就不用了,我家公子,得称呼隐官大人一声小师叔,那就都不是外人。”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说。”
陈平安得了一个心声,“这个柳赤诚,先不用管他,我自有计较。”
是李希圣。
陈平安回了岸边,与李宝瓶心声道:“鳌头山蒋龙骧那边,小师叔就不捎上你了,因为会闹得比较大。”
“三个”陈平安,花开三朵,各表一枝,都有事做。
李宝瓶点点头,“没事,小师叔记得算上我那份就行。”
柳赤诚笑脸跟随陈平安。
与身边这位年轻隐官,确实是结结实实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了。
云杪随手一抓,将那得意弟子李青竹从水底打捞而起,将这只落汤鸡随便收入袖中,云杪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却是闲适神色,临走之前还撂下一句狠话,“山不转水转,后会有期,九真仙馆,静待问剑。”
柳赤诚闻言大喜,“陈老弟,不如让我借此机会将功补过?!”
打不过那云杪又如何,云杪敢对自己出手?老子躺在地上,拦住那云杪去路,云杪都不敢挪步。
境界高?一个仙人,看把你牛气的。倒是与我师兄比去啊。
不服气?有本事你云杪也搬出个师兄啊,别说师兄了,九真仙馆的历代祖师爷,都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来与柳某人比划比划?
几乎同时,嫩道人也跃跃欲试,眼神炙热,急匆匆心声询问:“陈平安,做好事不嫌多,今儿我就将那白衣仙人一并收拾了,不用谢我,客气个啥,以后你只要对我家公子好些,我就心满意足。”
陈平安分别回话。
“不用,我很快就会去拜会你师兄。”
“桃亭前辈,见好就收,差不多就行了。”
柳赤诚立即消停了。
嫩道人更是想起一事,立即闭嘴不言。
听说当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托月山大祖就对这小子,说过一句“见好就收”?
嫩道人转去与那身穿粉色道袍的家伙搭讪:“这位道友,穿着打扮,十分鹤立鸡群,很令旁人见之忘俗啊,山上行走,都免去自报道号的麻烦了。”
柳赤诚扯了扯嘴角,“哪里,不如嫩老哥行事豪气,这一手偷天混日,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以后遇到了嫩老哥,都要绕道而行吧。”
嫩道人微笑道:“道友你这根脚,都能在浩然天下随便逛荡,了不得。与那铁树山的郭藕汀是什么关系?是你爹啊,还是你家老祖师啊。”
柳赤诚嗤笑道:“郭藕汀?铁树山请我喝酒,都不稀罕去。”
柳赤诚反问道:“嫩老哥你呢?不是与我一样?修行多年,好不容易爬到这么个境界,挨了不少白眼,吃了不少苦吧?”
嫩道人冷笑道:“不凑巧,老夫来自剑气长城南边的大山。山中逍遥自在,可不用与任何人摇尾乞怜。”
柳赤诚呵呵一笑,双指扯了扯道袍领口,“原来是外乡人啊,难怪不晓得柳某人。”
然后双方皆是一愣,异口同声。
“十万大山的桃亭?!”
“白帝城的柳道醇?!”
他们爽朗大笑,把臂言欢,一见如故。
陈平安不理睬这两个脑子有病的,与李槐问道:“鹦鹉洲有个包袱斋,一起去看看?”
李槐有些无精打采,“算了吧,陈平安你别带上我,当年跟裴钱远游北俱芦洲,在披麻宗那条渡船上边乱买东西,差点害得裴钱赔钱,只能保本。”
陈平安疑惑道:“裴钱怎么跟我说你们赚了很多?事后五五分账,你们俩都挣钱不少的。”
在赚钱这件事上
,裴钱不会乱说。小时候的黑炭小姑娘,从陈平安这边知道了些山水规矩后,每次入山下水,都要用自己的独有方式,礼敬各方土地……不管当地有无山神水仙,都会用那青草、或是树枝当那香火,每次虔诚“敬香”之前,都要碎碎念念,说她如今是屁大孩子,真真没钱嘞,今儿孝敬山神爷爷、水仙大人的三炷山水香,礼轻情意重啊,一定要保佑她多多挣钱。
李槐瞪大眼睛,“啥?!”
倒不是觉得裴钱坑他,不至于,李槐绝对不会这么想那裴钱,就他们俩那份交情,日月可鉴。只是李槐想不明白,他们俩既然明明都挣了钱,怎么后来一路远游,每次休歇时分,她却时不时拿出一样物件,长吁短叹,跟亏了钱似的,再斜眼看他,让李槐良心不安了一路,每天都像欠了裴钱一大笔钱。
李槐感慨万分,难怪裴钱能继任盟主,自己还只是个没有功劳只有苦劳的小舵主,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李槐立即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大手一挥,“去鹦鹉洲瞅瞅!”
陈平安转过头,突然说道:“稍等片刻,好像有人要来找我。”
那个酡颜夫人,远远看完了一场场热闹,有些犹豫不决,收起掌观山河神通,转头与那少女花神说道:“瑞凤儿,你不是忧心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吗?姐姐兴许可以帮上忙,就是……”
酡颜夫人抬起手,双指捻动,笑眯眯道:“可能需要一笔神仙钱,因为真正帮忙的,不是我,是那人,而这个家伙,掉钱眼里了,他眼中从无女子好不好看,只有钱钱钱。”
这位酡颜夫人,有自己的小心思,既可以帮着瑞凤儿保住花神命格,与这位凤仙花神娘娘攒下一份香火情,说不定还能帮着隐官大人挣笔神仙钱,仗义不仗义?以后陈平安
少女大喜过望,摘下腰间一只绣花钱袋子,神采奕奕道:“只要那位青衫剑仙能帮忙,家底都给了他,都无所谓的!里边除了些谷雨钱,还有一小袋子凤仙花种,花开七彩,可漂亮了,好些做客福地的仙师,与我开口讨要,我都假装说没有呢,等以后有了再说。”
这位凤仙花神随即病恹恹的,“酡颜姐姐,可是我兜里没几个钱呢。百花福地,就属我最穷了。”
一来跻身百花神位岁月不久,积攒不出太多的家当。而她也实在不是个精通商贾之术的,好些买卖,其她花神姐姐,能挣一颗小暑钱的买卖,说不定她就只能赚几颗雪花钱,还要暗自窃喜几分,今儿不曾亏钱哩。
再者她私底下花钱买了好些文人骚客的咏花诗篇,可都像那位九真仙馆的年轻仙师……打了水漂。
最后,少女花神其实心里边,委实有些怵那青衫剑仙,她知道自己嘴笨,不会说那些山上神仙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会不会一个照面,生意没谈成,钱袋子还给对方抢了去?那个脾气好像不太好的剑仙,连九真仙馆还有位仙人道侣的云杪祖师,都敢招惹,在文庙重地,双方打得天翻地覆,抢她个钱袋子,算什么嘛。
酡颜夫人带着凤仙花神,一起去找那个隐官大人。
陈平安望向河对岸。
有个身形模糊的儒衫身形。
发现陈平安察觉到自己,那人也不奇怪,微微一笑。
陈平安点头致意,没有言语。
是文庙的经生熹平。
这位负责看守文庙大门和道德林的儒生,其实是从那些熹平石经当中显化而生,身负浩然文运,类似一位无境之人。
按照自家先生的说法,别看熹平老弟表面上只是做些琐碎事,其实身在文庙周边,就可以视为十四境,既合道天时,又合道地利,对付个飞升境,不分强弱,小事一桩,信手拈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酡颜夫人领着那个脚步越来越慢的少女花神,来到那一袭青衫身边。
这一路真是好走,瑞凤儿竟然走到半路就反悔了,与酡颜夫人说她钱袋里边家底太少,她得去找花主夫人借些钱。还说一位剑仙前辈,如何能够掺和百花福地的评选一事,就莫要挥霍酡颜姐姐的山上香火情了。
自然都是借口,少女花神分明是不敢去见那脾气暴躁的剑仙了。
酡颜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拽住那小姑娘,不然她跑。你怕,我就不怕吗?
那家伙分明就在河边等着自己了,要么咱们姐妹俩干脆就别挪步,要么就硬着头皮去见他,临时反悔,算怎么回事。
————
文庙继续议事。
而那个被礼圣丢到一长排屋子外边的陈平安,继续闲逛。
半路遇到一个消瘦老人,坐在台阶上,老烟杆坠烟袋,正在吞云吐雾。
陈平安停下脚步,犹豫着要不要言语几句。他看着那老烟杆,有些神色恍惚。
老人转过头,主动笑问道:“瞧着很面生啊,年纪轻轻的,是当大官儿的?还是圣人府后裔?帮着文庙圣人们,来这儿巡查各屋进度了?”
儒家的某些君子贤人,会有些书院山长之外的文庙独有官身。
陈平安作揖行礼,直腰后笑道:“都不是。晚辈能不能叨扰老先生一番?这一路走来,挨了好些白眼冷脸。”
老人爽朗笑道,往旁边伸手道:“随便坐,文庙也不是我家,若是我家,小子更可以随意。”
远处一处屋子,有个年轻人探头喊道:“郦先生,曳落河有处水脉的宽窄,文庙的老本档案,和郑城主给出的新本记录,好像有些出入,需要你老人家掌掌眼,帮忙敲定一下。”
“先空着,容我抽完这袋烟草,不能又要驴推磨,又不给草吃。”
老人摆摆手,埋怨道:“就你们这帮孩子矫情,还敢嫌烟草味儿冲,不然都没这事。”
陈平安刚落座,双手笼袖,闻言后忍不住转头,双手抽出袖子,轻轻放在膝盖上,惊讶道:“老先生,你是那位‘太上水仙’的郦先生?”
陈平安出门远游,路走得远了,书看得多了,心中自然会有一些由衷神往之人,大多都是些“书上人”,比如夜航船的那位李十郎,还有王元章老先生的刻印,为天下金石篆刻一道,别开生面。而这位被誉为“太上水仙”,更是陈平安极为推崇的一位老前辈,当之无愧的陈平安心中圣贤。
因为这位郦老先生,真能读万卷书,行尽天下山水路,最终编撰出一部被誉为“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容有二”的《山海图疏》,至于后来的《山海志》、《补志》,其实都算是这本书的“徒子徒孙”,其实无论是内容还是文笔,都要逊色许多。而北俱芦洲的水经山的那位开山祖师,显然就是一位极其推崇郦老夫子的练气士。
事实上那条夜航船的主人,就曾经点评过古人记山水一事,有那“太上郦,其次柳,近则袁”的说法。三个姓氏,三位享誉天下的读书人。陈平安当下仍然不清楚,后两位老夫子,前者的山水游记、诗篇,正是夜航船那文字牢笼的大道根本所在,被船主化用了去。而后者正是条目城的副城主,站在李十郎身边的那位白发老书生,一位能够说出“能为心师,能转古人”的硕儒。
礼圣之所以将陈平安丢来此地,除了让陈平安更多理解文庙这边的谋划,也想着让这小子自己去碰运气。错过无妨,抓住更好。
老人自嘲道:“什么‘太上水仙’,听着像是骂人呢。不过是胆子小,运气好,刀兵劫外幸运人。”
运气好,是没有身在桐叶、扶摇洲这样的山河陆沉之地。
胆子小,是没那气魄赶赴战场,学那于仙、周神芝。所以才能够不受那场战争的刀兵劫难,侥幸避过一劫。逃难避劫,说到底,对这位老人来说,其实还是逃避。
陈平安笑道:“各有因缘不羡人,各有付出无愧人。”
老人啧啧道:“呦,小子这话说得漂亮,一听就是读书人。”
陈平安也觉得这话是骂人。
但是作为晚辈,又遇到了仰慕之人,乖乖受着就是了,与这般令人神往的“书上人”言语,机会难得,随便多聊几句都是赚。
老人沉默片刻,笑问道:“怎的,还翻过几页《山海图疏》?”
陈平安点头道:“仔细读过。”
老人笑呵呵道:“读书?不是翻书?”
陈平安挠挠头,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都算。”
老人吐出一大口烟雾,想了想,好像在自顾自言语道:“潭中鱼可百许头。”
陈平安等了片刻,见郦老先生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是考校?这才接话道:“皆若空游而无所依。”
“一山当河,河水曲行。”
“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水路纾深,回望如一。今掌足之迹仍存。”
老人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修行之人,记性好,不奇怪。我那本书,随手翻翻就行。”
本以为是个套近乎的聪明人,年轻人若是为人太老道,处世太圆滑,不好啊。
老人是个顶喜欢较真的,如果真是如此,今天非要让这小子下不来台。老子一个寄情山水的散淡人,管你是文庙哪位圣贤的嫡传,哪个姓氏的后裔。
只是不曾想这个年轻人,还真是熟读自己的那本著作,还不是随便瞥过几眼、随手翻过一次的那种泛泛而读。
修道之人,当然个个记性都好,可要是不用心翻书,是一样记不住所有内容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愿,懒,或者不屑。
陈平安就一直侧身而坐,面朝那位老先生,“我师兄说过,郦先生的文字,看似质朴清淡,其实极有功力,句斤字削,却不落凿痕,极高明。”
老人笑道:“这番好话,先前怎么不说,拿来当开场白。”
陈平安咧咧嘴,“先前早早说了,溜须拍马的嫌疑太大,我怕郦先生就要直接赶人。”
老人伸手摸了摸脑袋,大笑道:“好小子,又给高帽戴?”
这小子可以啊,是个当真会说话的年轻人,还有礼貌。
也懒得问那小子的师兄到底是谁,这类溢美之词,吹嘘之语,书里书外,这辈子何曾听得、见得少了?
陈平安笑问道:“能不能与郦老先生问些书上事?”
老人摆摆手,“还是别了,我是躲清静来了,案牍之劳最耗心神嘛。”
陈平安便点点头,不再言语,重新侧过身,取出一壶酒,继续留心起鸳鸯渚那边的事情。虽然一分为三,但是心神相通,所见所闻,都无所碍。
老人瞥了眼喝酒的年轻人,越看越奇怪,疑惑道:“年轻人,去过夜航船?”
陈平安转过身,点点头,“郦老先生为何有此问?”
老人笑道:“登船容易下船难,你是剑修?”
陈平安还是点头。
老人突然瞪大眼睛,呛了一口烟,咳嗽不已,然后神色古怪,问道:“听没听过破字令?”
陈平安答道:“词牌名,听说过。”
老人拿烟杆敲了敲台阶,哭笑不得,“不是说这个,而是说凭借儒家修行的破字令,打破夜航船的山水文字牢笼。那条夜航船,都是学问,学问根本,还是文字。所以最怕这个。”
陈平安尴尬道:“晚辈不曾修行儒家术法。”
不过心中有了计较,回头就与先生问一问破字令的事情。
老人见那年轻人言语不似作伪,愈发疑惑,一个都不算儒家弟子的剑修,怎么能够让礼圣专门与自己言语一句?!
老人恍然,晓得了,是那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
再一想,那这小子的师兄,岂不是那左右?总之不太可能是那头绣虎,这个王八蛋,对那《山海图疏》挑刺极多,是公认的。
临了,骂了人,还来了句,其它书籍,值得崔瀺如此翻阅、批注吗?
老人只当没认出这位隐官的身份。
陈平安站起身,作揖告辞。要先去趟泮水县城,再走一趟鳌头山。
————
文庙议事。
门口的经生熹平突然开口说道:“芸编书院,兰台书院,瑚琏书院,春蒐书院,桐历书院,五位山长,即刻起,不再担任书院山长,君子身份,一并从文庙剔除。”
满堂愕然。落针可闻。
五位书院山长,其中三位,都是各自书院的老山长,在山长这个位置上治学、传道多年,桃李成蹊,各自门生,遍及一洲山河,其中一位副山长顺势升任山长,最后一位是学宫正人君子转迁、升任的的春蒐书院山长。
桐历书院山长缓缓起身,先与那位经生熹平作揖行礼,然后朗声问道:“为何?!”
元雱抬起头,神色凝重。
五位莫名其妙就丢掉位置的书院山长,文庙各脉皆有,礼圣一脉,亚圣一脉,还有其中两位文庙正、副教主的门生。
火龙真人也是吃惊不小,问道:“于老儿,咋回事?”
于玄摇头道:“我跟文庙又不熟,这些文庙家事,哪里晓得个咋回事。”
那位书院山长没有气急败坏,只是重复道:“为何?!”
好像丢了个山长位置,依旧可以不悲不喜,就只是想要一个浩然正大的缘由。
熹平神色淡然道:“是礼圣的意思。”
那人惨然一笑,不再言语。正了正衣襟,向那几幅圣人挂像,作了一揖。
然后就打算离开文庙,不再议事。不再是书院山长,连那君子身份都一并剥夺,还议什么事?以后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学问,寄情山水好了。
陆芝好奇问道:“为何?”
左右说道:“亚圣的学问宗旨,除了人性本善,还有四心学说,分别是那恻隐,羞恶,恭敬,是非。儒家很重视此事,这几个山长,读书读歪了心思,只是平时藏得深。书斋治学,传道解惑,本事都不差。应该是先前一线之上,看到了那些剑气长城的无事牌,这几位读书人,很不以为然。”
陆芝转头望向那个放下酒杯发呆的阿良。
阿良竟是没有嬉皮笑脸言语几句,也没有理会陆芝的视线,只是眯眼望向五人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山长,好像在等待这位亚圣一脉儒生的言行。
那位以君子身份升任春蒐书院山长的年轻儒生,站起身,说道:“身为礼圣,难道不是更应该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原因,是礼圣。
礼圣对于所有书院山长的心湖,心声,念头,礼圣都一览无余。
阿良站起身。
身形一闪而逝,一把按住那年轻儒生的脑袋,狠狠撞在墙壁上,再随手一丢,丢往文庙大门外。
自己所在的亚圣一脉,都已经没了个陈淳安,结果就来了这么个?
阿良拍了拍手,问其余人:“你们四个,是自己竖着出去,还是我帮你们横着出去?”
瑚琏书院的老山长竟是不看阿良,只是抬头望向礼圣那幅挂像,沉声问道:“敢问礼圣,到底为何。”
阿良一巴掌将其拍出文庙大门外,与剩余三人淡然道:“再问便是。”
一直没有饮酒的晁朴,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这位邵元王朝的国师,觉得文庙早该如此讲理了。
读书人读圣贤书,总是需要比山上修道之人,山下贩夫走卒多些仁义道德的。
三位已经不再是书院山长的读书人,默默走出文庙大门。
阿良最后也走了出去,坐在台阶上,也不喝酒。
陆芝走了出来,坐在一旁,拎了两壶酒,丢给阿良一壶。
陆芝笑道:“姗姗来迟的风光。”
阿良接过酒壶,笑容苦涩,“这算哪门子的风光,很没意思的事情。”
文庙议事依旧。
经生熹平
站在两人一旁,犹豫了一下,也坐下。
阿良抬了抬眼皮,瞥了眼桐历书院山长的那个黯然背影,笑道:“这种人,你都没办法打他,主持数国文坛数十年,丢了官,大不了游山玩水就好了。”
经生熹平,轻声道:“酒中又过一年春。”
遥想当年,曾经有两个年轻人,春风里,坐在相邻的两块熹平石经前边,一个脸上总带着些淡然笑意,好像天底下就没有能够难倒他的事,一个眼神明亮,好像天底下就没有无法心领神会的学问。师兄弟两人,一同抄书不停。
————
泮水县城。
当那幅山水画卷上边,仙人云杪与陈平安说出那句“晚辈明白”。
韩俏色觉得太有趣,忍不住笑出声。一个真敢骗,一个真敢信。
傅噤笑道:“云杪估计已经吓破胆了。”
韩俏色没好气道:“不过是歪打正着,不算什么真本事。换成顾璨,一样能成。”
顾璨摇摇头。
陈平安在书简湖,郑居中在浩然天下。
都是很奇怪的事情。
书简湖的一个好人,青峡岛的账房先生。一个魔道修士,却能在中土神洲开宗立派。
本该格格不入,四周掣肘无数,保住立锥之地就已经登天之难。可双方还是入乡随俗,不但站稳脚跟并且大展手脚了。
顾璨觉得比起这两位,方方面面,自己都差得太远。
只说坐在眼前的这位大师兄,一样比不上。
比不上傅噤的剑术,棋术。比不上师姑韩俏色同时修习十种道法的天赋。
比不上师叔柳赤诚拼了命的四处闯祸,还能次次大道无恙。甚至比不上柴伯符身上那种亡命之徒的气息,别看柴伯符在白帝城混得不顺遂,其实最敢赌命。
郑居中瞥了眼顾璨,微笑道:“能够肯定所有的朋友,敌人,是个好习惯。不过前提是擅长,而不是一味喜欢。”
“所谓修心,就是一场炼物。别以为只有山上练气士,才会修心炼物,大谬。”
“山下的凡夫俗子,其实人人都是炼师。对于心中喜好,都会不断加深印象,对于心中所厌恶,同理。韩俏色喜欢顾璨,就是万般好。傅噤讨厌柳赤诚,就是万般错。”
“这是一场不知不觉的炼化。而这种不由自主,对于修士来说,如果不加约束,就可能出现心魔。所以傅噤先前所说不差,能够将两种极端,以不断的相互否定,最终成就某个肯定,才是更高一层的修心。”
郑居中看了看两位嫡传弟子。
“傅噤,世界不可能是围绕某个人转动的。顾璨,世界又确实是围绕某个人而转的。”
截然不同的两个结论,看似自相矛盾,其实无非是两种视角,世界看待个体,个人看待世界,相互为镜。
郑居中希望开山大弟子的傅噤,不要眼高手低,远远没有目无余子的棋力,做人出剑,就别太清高了。
小弟子顾璨,刚好相反,这些年,从白帝城到扶摇洲,顾璨一边疯狂修习各种道法神通,一边遍览群书,可是做事情还是太拘谨。懂得无形规矩越多,顾璨就越束手束脚。这样的顾璨,其实是走不出书简湖那片阴影的。所以顾璨的证道之地,不会是在浩然天下,只能是在蛮荒天下。
“白帝城是路人皆知的魔道宗门,却在中土神洲屹立不倒三千多年,我一直被视为浩然天下的魔道修士,而且我还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为何偏偏我是例外?连礼圣都可以为我破例?”
郑居中指了指顾璨的脑袋,“真正的打打杀杀,其实在这里。”
“老妪孱弱无力,摆摊贩卖,能与青壮收钱。妙龄女子,胆敢独自行走街巷中。为何?”
傅噤答道:“天地神明,纪纲法度。”
至于师父已经悄无声息跻身十四境,傅噤毫不奇怪,甚至都心无波澜。
郑居中笑着摇摇头,“这哪里够。”
傅噤开始深思此事。白帝城的传道授业,不会只在道法上。
顾璨突然问道:“师父是在蛮荒天下跻身的十四境?”
这可是夺取蛮荒气运的天大事情!
就像刘叉是在浩然天下跻身的十四境,为何这位大髯剑修一定不能返回蛮荒天下?就在于刘叉夺走了太多的浩然气运。
难怪文庙和礼圣,会对郑居中刮目相看。在蛮荒天下合道十四境,如果这不是战功,怎样才算战功?
郑居中笑道:“过程有些凶险,结果不出所料。”
顾璨抱拳道:“与师父道贺一声。”
极有可能,是趁着托月山大祖身在蛟龙沟遗址,与穗山之巅的至圣先师比拼修为,文海周密身在桐叶洲,与崔瀺、齐静春斗法之时。
韩俏色打趣道:“亏得柳赤诚不知道此事,不然他还不得乐开花。”
柳赤诚此人,不是一般的失心疯,师兄的境界,就是我的境界,师兄的白帝城,就是我的白帝城,谁敢挡道,一头撞死。
郑居中继续先前话题,说道:“粒民先生撰写的那部小说,你们应该都看过了。”
韩俏色坐在门槛那边,举起一只手,“我没有啊,听都没听过的。”
郑居中看向那个师妹的背影。
是自己太久没有代师授业,所以有些不知分寸了?还是觉得在自己这个师兄这边,言语无忌,就能在顾璨那边赢取几分好感?
韩俏色如芒在背,立即说道:“我等下就去吃掉那本书。”
当然是真吃,就是字面意思。
师兄当年闲来无事,见她修行再难精进,曾经分心,在一处市井,为她“护道”三百年,眼睁睁看着她在红尘里打滚,蒙昧无知,浑浑噩噩,只说最后那几十年,韩俏色是那与落魄书生花前月下的富家千金,是那身世可怜的船家女,是路边摆摊,一个膀大腰圆的屠子,是仵作,是更夫,是一头刚刚开窍的狐魅。
然后刹那之间,这些男女、精怪,最终在某时某刻某地,聚在一起,然后在她醒来之时的那个瞬间,同样是韩俏色,看着那些个“韩俏色”。
除了面面相觑,还能是什么结果。
这个学究天人的师兄,好像几千年的修道生涯,实在太“无聊”了,期间曾经耗费多年光阴,自问自答一事。
那是一个谁都不会去想的问题。
如何证明郑居中不是道祖……
两个都看过那部书籍的师兄弟,各有答案,只是都不敢确定。
傅噤说道:“学问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顾璨说道:“朱子解经,自是一说,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
郑居中摇摇头,与两位弟子提醒一句:“第四十八回。”
两位师兄弟,都恍然。已经不用说了。
书上有人说要纂三部书,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
傅噤思量片刻,点头道:“确实,天底下读书人不少,可不曾识文断字的人更多。”
浩然天下的更多地方,道理其实不是书上的圣贤道理,而是乡约良俗和族规家法。
门槛上的韩俏色听得脑袋疼,继续用细簪子蘸取胭脂,轻点绛唇,与那面靥相映成趣。
顾璨开口提醒道:“可以仿张萱《捣练图》仕女,在眉心处描水滴状花钿,比.asxs.‘心字衣’和梅花落额,都要好些,会是此次妆容的点睛之笔。”
韩俏色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她相信顾璨的眼光。
画卷上边,该打的架,不该打的架,都打完了。
郑居中看了眼酡颜夫人和凤仙花神,问道:“如果你们是陈平安,愿意帮这个忙,怎么帮,怎么让凤仙花神不至于跌到九品一命,陈平安又能利益最大化?”
事情,是百花福地的百年一评,由于先前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对凤仙花大加唾弃,不喜其艳俗,将其贬为菊婢,而张文潜此人,极为骨鲠,为官清廉,登山修行之前,当了几十年的地方小官,口碑极好,才学更高,所以“肥仙”的这番评点,对凤仙花神而言,是一场近乎致命的飞来横祸。
来自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愿意为少女花神牵线搭桥,与年轻隐官寻求帮助。
门口韩俏色,打算从书本上吃的亏,就从书本外找回来。
她率先开口,试探性说道:“花钱买些诗篇,帮那凤仙花扬名嘛。如今文庙这边,又不缺饱腹诗书的读书人。陈平安又是文圣老秀才的关门弟子,随便找几位书院山长,讨要几篇诗词不难吧,都不用花钱,哪怕强拧出来的那些咏花诗词,水准不高,可只要数量一多,又是从文庙这边流传开来,终究是立竿见影的。”
“实在不行,陈平安就去找那肥仙好了,好言相劝一番,不是要当年轻人吗,出剑都可以,假装要为少女花神打抱不平,理由都有了。福地花神评选一事,是白山先生,张翊和周服卿三人真正管事,其中张翊,如今好像就在鳌头山那边,陈平安就算在张文潜那边碰了一鼻子灰,也不问剑,那就找张翊,反正此人对老秀才的学问,是顶佩服的。”
“不然就干脆找到苏子。先前不是说了,陈平安有那颗小暑钱吗?苏子豪迈,见着了那枚小暑钱,多半愿意美言几句。说不定喝了酒,直接丢给凤仙花神一篇咏花词,压过自己学生的那个言论了。”
顾璨轻轻摇头。
得不偿失。
韩俏色就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郑居中说道:“愿意动脑子,总好过不动脑子。”
韩俏色长呼出一口气。
傅噤说道:“如此一来,且不说未必能成,就算成了,陈平安这笔买卖,别说赚,是大亏。张文潜本就是骨鲠书生,对陈平安,甚至是对整个文圣一脉,都会有些意见。”
顾璨说道:“所以绝对不能绕过张文潜,尤其不能去找苏子。解铃还须系铃人。”
郑居中眯起眼,“否定他人,得有本钱。”
傅噤早有腹稿,说道:“张文潜极为仰慕剑气长城,与元青蜀是莫逆之交,陈平安就用酒铺里边的无事牌,只取元青蜀留字那一块,就当是让张文潜帮忙带回南婆娑洲大瀼水。”
郑居中摇摇头:“只是下策。还是会留下刻意雕琢的痕迹。”
至于韩俏色所说,乱七八糟,乌烟瘴气,都不算计策。
顾璨在脑海中迅速翻检张文潜的所有文章诗词,以及肥仙与先生苏子、众多好友的唱和之作,灵光一现,说道:“苏子文采无匹,在学问一途的最大功德,是破除了‘诗庄词媚’的尊卑之分,让词篇摆脱了“词为艳科”的大道束缚,那么百花福地的凤仙花,是不是就可以视为天下草木花卉当中的词?张文潜你不是将凤仙花视为“艳俗”、“菊婢”吗,这与当年祠庙的‘诗余’处境,被讥讽为艳情腻语,何其相似?陈平安是不是可以由此入手?”
郑居中笑道:“中策。不出意外,陈平安会这么做。他不会选取上策,因为会显得他太聪明,某些有心人,会心生忌惮。所以是解决此事的上策,却是陈平安整个修行道路上的下策。”
鸳鸯渚那边,陈平安果然答应帮忙。
只是与那凤仙花神收了一袋子谷雨钱,作为定金,没有收下那袋子价值连城的凤仙花种子。而且双方约定,如果最终无法帮上忙,就会退钱。这让少女有些犯迷糊。先前酡颜姐姐,不是说此人是个财迷吗?而且好像近距离看着这位青衫剑仙,他和颜悦色,眼神温煦,很读书人哩。
郑居中说道:“真正的中策,与顾璨所说,还是有些差异的。”
傅噤看着画卷当中的那一袭青衫,是这位小白帝,第一次真正重视此人。
首先帮了一把凤仙花神,有大道之恩。
其次给了酡颜夫人一个不小的面子。
为何百花福地花主身边,除了四位命主花神,独独带了少女花神?自然是花主娘娘对这个小姑娘,最宠溺心疼。
所以陈平安与花主娘娘,结下一桩不小的善缘。
第四,张文潜非但不会恼火,只会欣慰,读书人之间的切磋学问,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竟然能够如此亲近先生一脉学问。难怪可以让好友元青蜀在酒铺留下那块无事牌。
第五,隔着十万八千里,此人都能吹捧一通苏子。
一举五得。
被人求着帮忙,本来是一件麻烦事。
结果到头来,好像出手帮忙之人,反而得了一连串的天大便宜?
傅噤突然笑了起来。果然被师父说中了。
那个陈平安,竟然没有按照顾璨看破的脉络去行事,而是选择以心声直接与凤仙花神道破天机。
也就是说,肥仙和苏子那“两得”,年轻隐官选择直接不要了。
顾璨会心一笑,“懂了。这就是你经常说的‘余着’!”
韩俏色瞥了眼画卷,撇撇嘴,说道:“这种年轻人,我可惹不起。”
顾璨说得对,这个大难不死得以返乡的年轻隐官,不但适合剑气长城,而且一样合适白帝城。
顾璨笑容灿烂道:“师姑,别去招惹陈平安啊,真的。”
不然你肯定会输给陈平安,还会死在顾璨手上。
韩俏色点点头,“招惹他作甚。他是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了。他认不认,是他的事情。”
她收起化妆镜和那堆瓶瓶罐罐,转过身,问道:“顾璨,妆容如何?”
顾璨说道:“增色三分。”
韩俏色笑问道:“比那青神山夫人和福地花主?”
顾璨说道:“在我眼中,是师姑好看些。在天下人眼中,应该都是她们更好看。”
韩俏色斜靠门柱,笑眯起眼。
因为顾璨此语,确实真心。
所以她才会开心。
不然花言巧语,哪个男子不会,来她这边说说看?敢调戏白帝城韩俏色?找死吗。韩俏色又不是没有亲手打死过仙人。
郑居中笑道:“独木桥,大道之争?人心狭窄不如酒杯宽而已。路总是要越走越宽的。”
郑居中抬起头望向门外,以心声微笑道:“陈先生,还有没有想要对顾璨说的话?”
门外街上,陈平安笑答道:“没有了。郑先生的传授道业,已经炉火纯青,晚辈与于樾一般境地,无话可说。”
郑居中站起身,与傅噤几个说道:“你们几个都留下。”
郑居中身形蓦然出现在宅子门口,与陈平安笑问道:“一起走趟问津渡?”
陈平安笑着点头,“有劳郑先生。”
这一天。
郑居中与一袭青衫,两人并肩而行,共同游历问津渡。
就成了一件比鸳鸯渚两位飞升境厮杀一场更震撼人心的事情。
白帝城城主郑居中,好像是主动现身大门外,去见那个外人?
在那之后,还是那一袭青衫。
他从问津渡消失,现身在鳌头山,最终手里拎着一个邵元王朝的蒋龙骧,御风去往文庙所在的城池,将那个德高望重、上了岁数的读书人,随手丢在一处地上,正是当年文圣神像被搬出文庙后的破碎之地,曾经被一拨读书人吐完了唾沫,再打砸殆尽。其中就有蒋龙骧,最为义正言辞,当时好像还拿出了一篇措辞雄浑的檄文。
陈平安伸出一手,对那个躺地上的读书人说道:“再骂。”
第七百九十六章 不浩然
一行人徒步去往鸳鸯渚渡口,要去鹦鹉洲的那处包袱斋长见识。
陈平安,李宝瓶,李槐,嫩道人,再加上一个外人,如今已经名列龙象剑宗山水谱牒的酡颜夫人。以及一个最是外人却最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柳赤诚,正在与嫩道人偷偷商量着如今四处渡口,还有哪些家伙值得骂上一骂,可以打上一打。
方才陈平安与少女花神传授锦囊妙计,没有刻意绕开酡颜夫人,一五一十,她都听得真切。
酡颜夫人还是有些担心,“你真放心瑞凤儿一个人去拜会张文潜,真不怕她临时说错话,导致功亏一篑吗?那位肥仙,可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隐官为何不亲自出马,不是更安稳吗?”
说不定你这位无利不起早、起早必挣钱的隐官大人,还能与那肥仙、再顺杆子与苏子一并攀上关系。
只不过后边这句话,酡颜夫人自然不敢说出口。
苏子门下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因其仪貌雄伟,身躯魁梧远逾常人,所以被称为“肥仙”。
陈平安笑道:“反正就那么几句话,凤仙花神能说错什么?”
那也太小看一位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了。
而且先前闲聊的最后,陈平安还安慰了那位花神娘娘一番不算道理的道理,告诉她见着了张夫子,她肯定会紧张,其实不用担心,因为张先生知道你会紧张,你之所以紧张,是因为心诚,才是好事,所以紧张就紧张了,到时候说话打颤都不怕,只管放心去紧张,紧张到说不出话的时候,就继续紧张,都不用着急开口言语。
当时听过了青衫剑仙的这番话,凤仙花神明显就轻松几分,既然连紧张都不怕,那她还怕什么呢?
酡颜夫人问道:“陈平安,你为什么愿意帮这么大一个忙?”
陈平安说道:“其实不是帮你。酡颜夫人是怎样一个人,会让外人觉得陆芝就是怎样一个人。”
酡颜夫人反而轻松几分。既然不是帮她,自己就不算欠他人情嘛。
陈平安笑道:“说实话,你愿意找我帮这个忙,我比较意外。”
酡颜夫人转头看了眼年轻隐官,她其实更很意外,陈平安会说这句话。好像把她当自己人了?
再一想,她立即又紧张起来,弯来绕去的,怎的还是帮她了?
陈平安无奈道:“这些年,一直是你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我居心叵测。”
酡颜夫人笑容尴尬,说道:“没有,没有的事。我哪敢这么误会隐官大人。”
陈平安说道:“酡颜夫人,你自己想想看,我如果跟你信誓旦旦,保证自己再没惦念什么梅花园子了,当年作为,是职责所在,不得已为之。你我各自返乡之后,哪怕不算朋友,可也绝不是什么敌人。你是愿意相信我啊,还是会更加觉得我不怀好意?”
酡颜夫人笑眯起眼,细细思量一番,还真这么一回事,点头道:“也对。还真是如此。”
柳赤诚今天很守规矩,只是假装不认识这位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的酡颜夫人。
不然按照他的脾气,身穿一袭粉红道袍,他早就是酡颜姐姐身边飘来绕去的一只花蝴蝶了。
因为他曾经在宝瓶洲,总结出一个千金哪买、万金不卖的结实道理。
只要是与文圣一脉有关系的人,以及出身骊珠洞天的孩子,就一个都别去招惹。
先是陈平安,再是歇龙石那边的李柳,只算半个,然后是清风城外的李宝瓶,还要加上半个的师侄顾璨?
那就是刚好三个。事不过三,得长点记性。
柳赤诚已经与身边嫩道友约好了,哥俩要一起去趟蛮荒天下,那边天高地阔,游历四方,谁能拘束?谁敢挡道?正是兄弟二人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
李槐探头探脑。
不知道陈平安与她是什么关系。
至于那个穿粉袍的,一看就是个不好招惹的,听说还是白帝城琉璃阁的阁主,什么白帝城什么阁主的,李槐一听就心虚。
毕竟朋友的朋友,也不是我李槐的朋友啊。既然不在窝里,那还横什么横,九真仙馆那位水上漂,就是教训。
李槐更不知道,此刻文庙,有几位陪祀圣贤,聊起了他,专门就他开始了一场小规模议事。
文庙内一位学宫司业,先与祭酒商议过后,再与韩老夫子试探性说道:“咱们不如给李槐一个贤人头衔?”
这位学宫司业,早先与那经生熹平,要来了一份书院档案,是关于山崖书院儒生李槐的履历、各位课业夫子、山主评语。
连一向严谨的韩老夫子,这位文庙副教主,都有些犹豫,显然是倾向于给,但是给了,又好像容易有些异议,对李槐的以后求学游历,肯定会多出些负担。
还真不是文庙这边不把贤人头衔当回事,愿意随便给。
事实上书院贤人头衔的颁发,历来是一洲书院自己筛选。文庙这边几乎从不插手贤人的勘验、评定。
书院管贤人,文庙管君子,这是礼圣亲自订立的定例。
实在是这小子功劳太大。一个十四境老瞎子的立场颠倒,就等于一正一反,帮着浩然天下多出了两处十万大山。
看架势,只要他那弟子愿意开口,十万大山里边的七八百尊金甲傀儡,都能一声令下,浩浩荡荡杀向蛮荒?
再者加上按照档案里边的说法,李槐虽然治学一事“力有未逮”,可是好歹“治学勤恳,无有懈怠,性情温和,无骄躁气”。
而且一看笔迹,就知道是礼记学宫司业茅小冬的亲笔。
儒家子弟嘛,求学的态度,其实很重要。
至于治学成就的高低,或是科举制艺的成绩,确实还是要讲一讲那祖师爷是否赏饭吃。
韩老夫子问了身边的文庙教主,董老夫子笑道:“问题不大,我看可行。”
韩老夫子又问了问门外坐着的经生熹平,后者答道:“鸳鸯渚那边,李槐心思澄澈,很不容易。”
那就这么定了。
李槐是板上钉钉的书院贤人了。
这种事情,还不至于劳驾礼圣在内的那三位主位圣人吧?再说了,那老秀才,本就是李槐的文脉祖师,护犊子这一门大道,文圣可以算是当之无愧的十五境大修士。
这会儿刚刚乘坐渡船去往鹦鹉洲的李槐,肯定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一位书院贤人了。
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嘛。
小小鹦鹉洲,人头攒动,人满为患。因为这边包袱斋的老祖师,亲自开了个包袱斋,当然不比寻常,以至于连皑皑洲财神爷的媳妇,都带着个个身份显赫的闺中好友,联袂现身,大驾光临鹦鹉洲,有她在,那就不是花钱,而是撒钱了。
渡口当地的渡船,十分简陋,因为只需要往来于四处渡口,用不着太
大修士要串门访友,要么御风远游,要么自有渡船。
一行人站在栏杆旁边,远眺脚下山河,唯有那座文庙,云遮雾绕。
相信没有任何一位飞升境,胆敢施展掌观山河,窥探那处的山水。
李宝瓶轻声问道:“小师叔在想事情?”
陈平安笑道:“小师叔在鳌头山那边,已经得手了,这会儿正站在大街上,准备跟人对骂。”
家乡小镇那边,只要是个稍有慧根的孩子,在这件事上,本事都不低,因为街头巷尾,鸡鸣犬吠里,每天都有高手帮忙“喂招”,有样学样的“学拳”机会,实在太多。
可惜蒋龙骧那边,这位邵元王朝被誉为“文坛宗主,坐隐神仙”的老书生,被那人丢在地上后,衣衫不整,发鬓凌乱,坐在地上,只是忍着浑身剧痛,咬紧牙关,心中恨恨,嘴上却一言不发。
哪怕那人让他再骂,蒋龙骧也只是默默等着鳌头山那边的救兵赶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读书人,不必与莽夫做那口舌之争,上不得台面的拳脚之争,更是只会斯文扫地,绝非书生作为。
何况不远处,就是文庙,就是熹平石经,就是功德林。
蒋龙骧还真不怕一个山上修士毫无道理的寻仇。
先在地上静坐片刻就是。
蒋龙骧心中有些猜测,看架势,当年那个神像被砸的老秀才,是时来运转了,说不定还要重归文庙陪祀。
无妨,老秀才重新成了文圣,更没脸与自己掰扯不清。真有脸如此行事,蒋龙骧更是半点不怕,求之不得。
眼前这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无冤无仇的,对方肯定不是意气用事,说不定是猜出了老秀才的得势在即,要挣些不用花钱的名声?好与那文圣一脉抱上大腿?
蒋龙骧真正害怕的人,当然不是文圣,而是那个出海访仙百年、又去剑气长城走过一遭的左右,担心这个剑仙与自己不讲那读书人的道理。
左右只会练剑,只会出剑砍人,不懂什么圣贤道理的。
陈平安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那蒋龙骧死活不开口,就一步跨出,一脚踹在那家伙面门上。
蒋龙骧倒滑出去,撞在墙壁上,一阵吃疼,只觉得骨头都散架了,捂住嘴巴,低头一看,满手血迹,还掉了两颗牙齿,老书生眼神呆滞,又疼又吓,顿时哀嚎道:“有人行凶,要杀人了!”
陈平安视线微挑,鳌头山那边来人了。
多半是与邵元王朝关系不错、和蒋龙骧又有些私谊的山上神仙,要来这边说几句公道话。
据说在宝瓶洲大骊边境,边关铁骑当中曾经有个说法,读书人有没有风骨,给他一刀子就知道了。
三位练气士联袂飘落在地,其中一位老修士正要开口说话。
只听那位在鸳鸯渚大打出手一场的青衫剑仙,狂妄得很,根本就对他们三人视而不见,只是与蒋龙骧笑道:“别嚷嚷了,很多人瞧着这边,容易步李青竹的后尘,一趟文庙之行,辛苦赶路,到最后没挣着什么山上香火,反而得个响当当的绰号,前有李水漂,后有蒋门神,不然你以为我这一脚,力道不轻不重的刚刚好,偏偏踹掉你门牙两边的两颗牙齿?”
三人当中,有人皱眉道:“这位剑仙,若有那山上恩怨,是非黑白,在这文庙重地,说清楚就是了,能不能不要如此咄咄逼人?一位山上剑仙,欺负个中五境的练气士,算怎么回事?”
又有一位远游境的纯粹武夫,直接轰然落地,站在了青衫剑仙和蒋龙骧之间。
陈平安笑问道:“邵元王朝,宗师桐井?”
远游境巅峰。
北俱芦洲琼林宗,中土邵元王朝,皑皑洲刘氏。
陈平安在避暑行宫那边,就都很感兴趣,其中感兴趣刘氏怎么挣钱,到底是怎么个生财有术,一座倒悬山猿蹂府,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就送给了剑气长城。此外两个,就谈不上有任何好印象了。对于蒋龙骧,其实陈平安知道不少事情,还真就半点不陌生,有些来自林君璧的闲聊,有些来自琐碎不起眼的山水邸报。其中就有这位蒋龙骧的江湖好友,桐井。
那个名叫桐井的男子,笑道:“怎么,剑仙听过我的名字,那么是你问剑一场,还是由我问拳?”
反正在这里,死不了人。
出几拳,挨几剑,救下蒋龙骧这位文坛领袖,这笔买卖,绝对不亏。
陈平安笑道:“你问拳就是,就怕你问不出答案。”
桐井一身拳意沛然倾泻,气势攀升,拉开拳架,果真半点不含糊,难不成真要让这位青衫剑仙率先问剑不成?再说了,先前鳌头山看热闹,这位青衫剑仙,似乎修行路数很杂,也精通拳法?
结果桐井一拳递出,确实给他近身了,然后就停下身形,死活不递第二拳。
双方近在咫尺,那一袭青衫双手笼袖,笑呵呵站在原地,桐井一样保持架势,拳头离着对方,最少还有一尺远呢。
桐井不动如山,神色从容,就是胳膊断了。
好霸道的拳罡,神灵庇护一般。
果然是一位山巅境?!
放屁,肯定不止山巅境界,回了鳌头山,一定要跟好友掰扯一番,这位前辈,肯定是一位止境武夫。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问拳结束,抱拳还礼。”
桐井觉得这位前辈,真是善解人意,此举确实可行啊。
就是前辈没有聚音成线,有些美中不足。
收起那生平武学最巅峰的倾力一拳,胳膊软绵,只是刚好被另外一手攥住,桐井双手握拳,沉声道:“承让,技不如人,晚辈就不多说半个字了!”
那位剑仙笑眯眯,轻轻撇头,示意这位纯粹武夫可以挪步了。
桐井大步离去。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三位练气士,“桐井已经讲完了道理,你们怎么说?反正今天的道理,在拳在剑,在术法在符箓在神通,在靠山在宗门在祖师,都随你们,嘴巴讲理,给了蒋龙骧,问拳说理,给了桐井
,其余还有几样,你们自己随便挑。”
三个气笑不已却一时间只能哑然的练气士,最后还听到那位青衫剑仙微笑道:“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三人此次前来,不过是护住蒋龙骧,保证性命无忧,再尽量少吃些皮肉苦头。
打是肯定打不过,对方能够与仙人云杪打得你来我往。
还有那位自称嫩道人的飞升境,打得南光照沦为笑柄。一看就是这位青衫剑仙的山上好友,说不定就是位师门长辈。
其中一位老修士,突然双指捻住一道从鳌头山那边赶来的金光,一封密信,是自家祖师爷的亲自传信。
老修士脸色微白,与那一袭青衫低头抱拳道:“多有得罪,我们立即离开!”
其余两人都有些没头没脑,却被老修士伸手,一手攥紧一人,力道极大,心声言语道:“听我的,赶紧离开此地!”
老祖师在密信上,其实就两句话。
郑居中出门会见此人,双方同游问津渡。
想要找死随你,记得别扯上宗门。
陈平安没有拦阻三人的御风离去,来也匆匆,去更匆匆。
蒋龙骧错愕不已,神色呆滞,靠着墙壁。
陈平安蹲下身,抬了抬袖子,手中多出一把从路上捡来的石子,就那么一颗一颗,轻轻抛向那个读书人。
————
文庙里边议事,大门外边饮酒,互不耽误。
陆芝说道:“下次再有这样的议事,别拉上我。”
哪怕当着经生熹平的面,陆芝说话,依旧直接。
阿良说道:“不比剑气长城,人心不一,一场关门议事,看似越絮叨繁琐,其实越有益处。因为等到最后开门,人人离去,我们脚下,就少了许多岔路。”
经生熹平会心一笑。
阿良嬉皮笑脸道:“熹平兄,我这话说得是不是很有圣贤味道?”
熹平说道:“没有最后这句,有点像。有了这句就破功。”
阿良自动忽略后边那句,轻轻晃荡酒壶,说道:“陆芝,你以后在这边,会很受欢迎的。”
陆芝说道:“因为我出剑,不过脑子?”
阿良笑道:“怎么可能。”
陆芝伸长双腿,仰头喝着酒。
阿良也尝试着伸长双腿,结果发现比陆姐姐要少踩一级台阶,就立即悻悻然收腿,干脆盘腿而坐。
坐着不显个子矮,伸腿才知腿太短。伤了感情。
陆芝喝酒一向豪迈,很快就喝完了一壶酒,将酒壶放在一边,当然是搁在了远离阿良那一侧,被他讨要回了空酒壶,天晓得这家伙会做什么事情。
陆芝随口问道:“阿良,你怎么不去老老实实当个读书人,做个书院山长终归不是难事。”
阿良摇头道:“就算当得上,也当不好。练剑,一百个茅小冬都比不上阿良,教书这种事情,十个阿良都比不上茅小冬。”
当了一本正经的读书人,就一辈子别想清净了,身在书院,不管是书院山长,还是学宫司业,或是没有官身只有头衔的君子贤人,他阿良就会像一辈子都不曾走出过那座圣人府,治学一事,只会高不成低不就,没什么大出息,那个好像永远大怒不怒、大喜不喜的男人,大概就会失望一辈子了。
阿良不愿意自己只是四大圣人府后裔中的某个儒生,身份显赫,学问一般,对这个世界,无甚大用处。
可要是做了放荡不羁、云游四方的剑客,文庙里有挂像、有神像的那个人,总不能天天教训他吧,教他练剑吗?不好意思的。
至多只能摆一摆老爹的架子,劝他每次出剑要尽量守规矩,恪守礼仪,不可伤及无辜,更不要因为你的出剑,伤了世道人心……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没有再多了。
毕竟练剑一事,连陈清都都不太絮叨他,那么数座天下,就没谁有资格对他阿良的剑,指手画脚了。
天底下有那么多的醇酒美人,都在等着阿良去喝,去见,岂可让那双方久等?
阿良神色认真几分,转头说道:“陆芝,之后咱们几个,一起重返剑气长城,你悠着点,不要轻易祭出那把飞剑。”
先前左右说话留有余地,没有直接答应陆芝一起问剑托月山,其实大有缘由。
这在剑气长城,是一件连避暑行宫都没有记录档案的密事,因为涉及到了陆芝的第二把本命飞剑。
只有参与议事的城头巅峰剑仙之间,才有资格知晓此事。
剑气长城有一小撮剑修,比较剑走偏锋。
陆芝之所以迟迟没有跻身飞升境,除了她年纪确实不大之外,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陆芝耗费了太多心神、光阴和神仙钱在第二把飞剑上。
飞剑名为“北斗”。
既是游仙诗篇当中的“玉京群真集北斗”,也是“北斗错落寒光垂,一剑提起扫八荒”,更是那个“南斗掌生,北斗注死”的北斗。
可这把飞剑,从未现身战场。
阿良知道,连老大剑仙那么一个不爱管闲事的,曾经都要专门将陆芝喊到城头,问她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为了炼化那么一把破剑,耽误自身破境跻身飞升,划算吗?屁股大,就用屁股想事情啊?
因为当时阿良就蹲在一旁看热闹,看风景。老大剑仙学问最高的最后那句话,还是与他借鉴。
结果陆芝来了那么一句,杀妖多寡,战功大小,老大剑仙随便管,唯独如何练剑一事,管不着她。
天底下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就像左右,想要剑术更高,剑道登顶最高处,就只能延缓破境一事。
而陆芝为了追求这把本命飞剑的极致杀力,亦是如此,只能作出取舍。
陆芝伸出手,与阿良又要了一壶酒,痛饮一口,用手背擦拭嘴角,轻声道:“如果那场仗晚个百年再打,就好了。”
阿良笑着摇头,打趣道:“换成我是陈平安,哪里舍得将陆姐姐让给齐廷济和龙象剑宗,舍了脸皮不要,都要请你去当供奉。”
陆芝说道:“所以你当不了隐官。”
阿良点头道:“这个我承认。”
陆芝问道:“熹平,鸳鸯渚那边散了?”
经生熹平点头道:“陈平安打算与朋友去鹦鹉洲逛包袱斋。”
至于另外那个陈平安,已经去了泮水县城找郑居中,双方游历问津渡,就不用他说了,所有人很快都会听说此事。
陆芝笑道:“重操旧业,老本行了。”
在所有城头剑修和蛮荒天下王座大妖的眼皮子底下,曾经有个当时还不是隐官的外乡人,东奔西跑,撅屁股清理战场,让敌我双方都叹为观止。
后来,已经成了隐官的年轻剑修,覆女子面皮、穿红戴绿,身姿婀娜,离开城头赶赴战场,四处捡漏战功,装得比女子还女子了,看似险象环生之际,还会娇叱一声,都不是什么怒喝一声,躲那术法,腰肢一拧,花枝招展,法袍飘荡,美若花开……
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泄露身份,最后还是直言快语的陆芝一语道破天机,在那之后,陆芝再想买酒,就只能托朋友帮忙,因为酒铺那边得了二掌柜的旨意,陆大剑仙买酒,价格得翻一番。陆芝总不好跟酒铺的那些一根筋的伙计、孩子计较什么。再说了,能够让陈平安没脸走出避暑行宫,其实多花几个神仙钱,真不算什么,只是陆芝平时兜里真没几个钱,都拿去填那把本命飞剑“北斗”的无底洞了。
阿良也知道,陆芝之所以不计代价炼化那把飞剑“北斗”,是奔着城头刻字去的。
就像她早已打定主意,刻完字就走。
对于陆芝而言,一个拥有那把飞剑的仙人境剑修,剑斩飞升境大妖,尤其是她心目中的王座大妖,要比少了那把飞剑的“一般”飞升境剑修,把握更大。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肯定不会理解陆芝的这种偏执。
境界不要?为了留个名字就死了?
阿良理解。
陆芝希望剑气长城的城头上,曾经有一位女子剑修,在此刻字。她不希望刻字之人,全是男人。
这样的陆芝,怎么就不好看了?
她很好看。
老大剑仙当初授意避暑行宫,让陆芝去往南婆娑洲,自然是希望陆芝的剑道剑术,境界,飞剑,都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然哪怕陆芝运气好些,一把本命飞剑崩碎,不曾在战场上身死道消,陆芝也要跌境,那意味着她会从仙人跌到玉璞。
跻身上五境之后,剑修破境已经大不易,要想跌境之后再升境,更是登天难。就像阿良,与那个功德林秘境内钓鱼的刘叉,其实
对于此生重返十四境,都已经不抱希望,不是什么跌境就要意志消沉,而是人力终有穷尽时,天底下的好事美事,不可能全落在一两人的头上。
老大剑仙一定希望,人间不光是有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剑修陆芝,将来还要有个能够凭借两把完整飞剑、可与某些十四境掰掰手腕的女子剑仙。
阿良笑问道:“老大剑仙一走,其实就没人管得着你了,为什么改了性子?”
陆芝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能不死就不死,好像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比如五彩天下还有那座飞升境。
又比如她还不曾收徒。
也可能,剑气长城一去不回的人,太多,陆芝担心浩然这边,一个都记不住。有她在浩然天下出剑不停,或者有一座龙象剑宗,
阿良点头道:“这样很好。”
陆芝转过头,认认真真看了眼他,说道:“就是长得丑了点。”
阿良捋了捋头发,“现在呢?”
细雨骑驴,头戴斗笠,斜挎竹刀,吹着口哨,行走江湖。
阿良一直觉得没什么山上山下的,人间走哪里都是江湖。
北陇的黄焖羊肉,渝州火锅的毛肚,黄河小洞天瀑布下边的红烧鲤鱼,都是极好极好的佐酒菜。
阿良转头与熹平笑道:“咱们能不能学一学剑气长城,议事归议事,也让人出来透口气,换换脑子。”
经生熹平点点头,就与文庙三位教主商量了一番,很快就有两拨人先后走出大门。
左右与齐廷济一起走出。
林君璧,小天师赵摇光,悬鱼范氏的小财神爷范清润。
最先走出文庙的两拨人,分别是剑修和年轻人。
在那之后,又有人陆陆续续跨过门槛,坐在台阶上,三三两两,高高低低。
文庙议事,也能喝酒,只是在外边喝酒,视野开阔,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熹平起身,返回站在门口那边站着,有些屁股刚刚抬起打算出门去的议事之人,就知道名额有限,悄悄放下屁股。
范清润坐在台阶上,手腕一拧,多出一把折扇,绘有美人仕女,在扇面上明眸善睐,或彩楼作画,或林下抚琴,或焚香阅书。
在文庙里边,哪敢如此。
范清润小声说道:“君璧,我实在好奇那个萧愻,你能不能说几句能说的?”
赵摇光点头道:“加我一个。”
林君璧想了想,给出一个简明扼要的答案,“上任隐官。”
范清润合拢折扇,一拍额头。
林君璧玩笑过后,取出珍藏多年的两壶哑巴湖酒水,递给范清润和赵摇光,道:“尝尝看。”
赵摇光喝了一口,“不咋样。”
范清润多喝了几口,点头道:“真不如何。”
林君璧说道:“萧愻在剑气长城,威望很高,她在那边,当了千年的隐官,其实她的作为,不像隐官,更像是一位执掌杀伐的刑官。”
林君璧开始喝酒,倒酒在碗里,轻轻摇晃酒碗,好像从微微漾开的酒水里,看到了魂牵梦萦的剑气长城。
林君璧从不否认,自己不愿意再走一趟剑气长城的战场,因为怕死,但是他这一生,都会很怀念那个地方,因为曾经有个地方,让他心甘情愿,舍生忘死,真真正正,有过那么一段不曾怕死的修行岁月。
一壶壶酒,都是林君璧花钱买的,喝酒花钱不赊账,酒铺那边从无破例。酒碗却是他从酒铺那边顺来的。
林君璧打算下次去往五彩天下的飞升城游历,故地重游避暑行宫,再顺便归还给酒铺。
喝过了一口哑巴湖酒水,林君璧继续说道:“专门拨给隐官剑修一脉的避暑行宫和躲寒行宫,库藏档案,年复一年,堆积如山。我担任隐官一脉剑修后,在避暑行宫那些年,翻阅过很多秘录,大部分都可以翻阅,发现其中很多都是有头没尾的糊涂账,因为萧愻太不管事了,档案上很多批注,更像是她的玩闹。一同叛变的两位剑仙,洛衫和竹庵,是真正管事的,不过也
只能算是恪守本分,做得不差,却不能说两位剑仙做得有多好。”
林君璧自嘲道:“我与你们一样,一开始我觉得儒家这边随便拎出一位君子,都可以比萧愻做得更好,比如当时担任督战官的君子王宰,当然还有我林君璧。”
范清润疑惑道:“那还让她当那么多年的隐官?就没人有意见?是因为有想法的剑修,都打不过萧愻?所以干脆就闭嘴了?”
范清润倒是没傻到以为剑气长城的剑修,都是傻子。
再说了,隔着没多远,就坐着阿良和左右,齐廷济和陆芝。说话谨慎点好,尤其是那位出身文圣一脉的左先生,左大剑仙,脾气如何,天下皆知。
林君璧摇摇头:“从老大剑仙,到董三更、陈熙这些老剑仙,再到所有剑修,几乎剑气长城所有人,甚至从新隐官一脉的隐官大人,愁苗,以及后来的我,都觉得撇开叛变一事不谈,之前萧愻当隐官,就是剑气长城最合适的人选,不做第二人想。”
林君璧抬起酒碗,“考考你们,剑气长城屹立万年的立身之本,是什么?”
赵摇光笑道:“除了剑修如云,还能是什么?”
范清润说道:“不贪钱,不怕死?”
林君璧笑道:“这个问题,是隐官大人当年问我的,我只是照搬拿来问你们。如果你们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呵呵,等着吧,隐官大人就要从一只大箩筐里挑飞剑了。”
剑气长城曾经流传一个说法,年轻隐官那些阴阳怪气的言语,得有几大箩筐,骂人都不带重样的。
林君璧当年的那个答案,也没有让年轻隐官感到满意,所以林君璧这会儿,直接给出了陈平安的那个答案。
“不浩然。”
因为一座剑气长城,永远不会变成浩然天下。
这就是陈平安的答案。
范清润用并拢折扇狠狠一拍膝盖,“服气。”
赵摇光提起酒壶,“得喝一大口。”
林君璧继续给出一个外人绝对不知的内幕,“其实如果没有陈平安出现,一样会有愁苗站出来,由这位年轻剑仙担任末代隐官。”
而身边两位好友,注定会是第一次听说愁苗这个名字。
可愁苗如果身在浩然天下,就会是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会是金甲洲的“剑仙徐君”,愁苗会名动天下。
林君璧自顾自说道:“愁苗在我心中,仅次于隐官大人。他是一位很厉害的剑修,不是剑术,而是愁苗掌控大局的运筹帷幄。”
曾经的避暑行宫,是一个特别让人心安的地方,会有争吵,会有怒目相向摔椅子掀桌子,可是到最后,朋友成了更好的朋友,原本不是朋友的,也都成了朋友。
林君璧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眯眼眺望远方,“那些年里,避暑行宫,偶有闲暇,隐官大人就会与我们一起复盘。”
“比如?”
“比如剑气长城稍稍,放入更多的三教、诸子百家修士,剑气长城百年之内,五百年之内,千年之内,分别会有怎样的局面。你们猜这场复盘的开场白,是什么?”
林君璧自问自答,反正身边两个朋友肯定猜不到,“是一个小姑娘,说了一句很不客气的话,她说就算他们进得来,也待不住啊,会被咱们砍个半死的,有脸来,没本事留下,笑哈哈,惨兮兮。”
林君璧一只手抽出袖子,指了指自己,笑容灿烂道:“我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按照当地习俗,得过三关,我就差点滚蛋。再与你们说个不怕家丑外扬的事情好了,当年苦夏剑仙,被我们这拨愣头青坑惨了,剑仙孙巨源,听说过吧,一开始他对我们还有个笑脸,到后来,见着我们,就跟见着了一只只会走路的两脚粪桶,一开口就是喷粪,别怨旁人鼻子灵,得怨屎尿真不香……你们没有猜错,就是隐官大人从箩筐里随手捡起的一个比喻。”
你们没有去过剑气长城,所以永远不会知道,那种不被当人看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是什么滋味。
只是这句话,林君璧忍住,没有说出口。
剑气长城还在,只是剑修都已不在,或战死,或迁徙,所以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其实已经再没有机会去游历剑气长城了。
林君璧笑问道:“我说这些,听得懂吗?”
范清润和赵摇光面面相觑,感觉被林君璧这兔崽子给侮辱了。
年纪小,棋术高,破境快,脑子灵光,模样俊俏,年少成名,美玉无瑕……就可以这么欺负人吗?
林君璧喝酒不停,碗是小,可一碗碗喝得快啊。都已经是第二壶酒了。
“接下来这场仗,想要打赢,其实有件事很关键,就两个字,‘意外’,我们需要送给蛮荒天下足够多的意外。不然就会很麻烦,我们不要觉得蛮荒天下打输了,元气大伤,连那王座大妖都折损大半,败退撤回,就会只剩下一堆土鸡瓦狗,我们要坚信一件事,蛮荒天下也有豪杰,也可以在汹汹大势冲击之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反正喝了酒,又在文庙大门外边,身边又是意气相投的好友,林君璧就愿意说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
他还年轻,他在喝着一壶哑巴湖酒水,他除了剑修,也是一位读书人,他的背后就是一座文庙。
所以他要趁着些许酒劲,趁着自己还没有身居高位,没有那么多的规矩束缚和权衡利弊,要说一些以后可能就不愿意多说的话。
“为什么中土神洲、皑皑洲、流霞洲三洲,在先前那场战争的后期,能够迅速将各国、各山的底蕴,迅速转化为战力?能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彻底发挥出浩然天下物资富饶的地利优势?是因为有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的前车之鉴,我们被打怕了,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就肉疼,谁都不敢说可以置身事外了,反而人心就凝聚起来了。”
“我们可以,蛮荒天下一样可以。那边大妖真正搏命的凶悍程度,其实浩然这边的练气士,领教得还不多。僵持对峙的战事,还是太少。除了宝瓶洲,我们好像就只有金甲洲中部那场战事可以借鉴,这怎么行,所以等下我进了文庙,就要直接对那宋长镜问一句,大骊宋氏有无暗中搜集一幅幅光阴长河走马图,如果不愿白白拿出送人,我就与文庙三位教主建言,文庙必须花钱买,大骊宋氏若是死活不肯卖,觉得价格低了,一定要狮子大开口,胆敢坐地起价,那就不让宋长镜离开文庙……”
经生熹平看了眼林君璧的背影,轻轻点头,不愧是在避暑行宫待过几年的年轻人。
年轻人有点喝高了。
林君璧神采飞扬,不再是少年却还年轻的剑修,喝了一碗碗酒水,脸色微红,眼神熠熠,说道:“我不佩服阿良,我也不佩服左右,可我佩服陈平安,佩服愁苗。”
这种话,正因为阿良和左右就在身边,我才说。
他们剑术通天,战功彪炳,可以力挽天倾,可他们却未必能够,或者说未必愿意一点一点补天缺。
左右太孤僻了。
阿良太潇洒了。
阿良笑了笑。
左右面无表情。
阿良突然有了喝酒的兴致。
剑气长城的大街上,有那剑修在路上瞧见了董三更,直呼名字即可,大不了被一巴掌拍飞就是了。
在浩然天下,瞧见了符箓于玄,大天师赵天籁这些老神仙,不知多少年轻人、晚辈,甚至是老人、山巅修士,会惴惴不安,会说话打颤,会仰慕会敬畏,会心生谄媚,会嫉妒不已。
阿良突然记起林君璧这小子,准确说来,还是亚圣一脉的儒生吧?
林君璧打着酒嗝,满脸红光,开始舌头打结,“我多半是不济事了,得躺着睡会儿,你们先回里边议事,不用管我。让我眯一会儿,小半个时辰后,如果还没醒,你们谁再来晃醒我。”
又开始抬起酒碗,反正打定主意不去,就可以多喝几碗。
天大地大,大门里边的议事,不差他一个文庙小小军机郎。
醉倒文庙台阶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这样的机会,估计这辈子,至此一回了,要珍惜。
赵摇光以心声与范清润笑道:“花农兄,你先回里边,我在这里陪着君璧就是了,倒地就睡没什么,千万不能发酒疯。这小子肚子里憋了太多话,可不能由着他一次性说完。不然以后咱仨再聚头喝酒,可就瞧不见这么好玩的画面了。”
范清润笑着起身离去。
林君璧酒嗝不断,低头怔怔看着手中崆酒碗,难怪酒铺的酒水卖得好,如此小碗满饮,多豪气,“我干了你随意”,其实一碗酒水干了,也没多少酒量,不是海量的剑修,喝当下那一碗,人人都能豪迈,自然是越喝越有英雄气概。
按照那座酒铺的规矩,问剑可以输,问酒不能怂。
问剑输,是咱们当下剑术还不高,可如果酒桌上,与人问酒还孬,就是人品有问题,没其他借口了,那就是一辈子打光棍、次次喝酒与人借钱的命。
听说到最后,还有位老剑修汇集百家之长,成功编撰出了一本小册子,如何劝酒不停我不倒的三十六个诀窍,每次去酒铺喝酒之前,人人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结果次次全部趴桌底下称兄道弟,毕竟去那边喝酒的赌鬼酒鬼光棍汉,不过几颗雪花钱一本的单薄册子,谁没看过谁没翻过?
酒桌落座之时,我就是无敌的。
酒醒之时,给朋友背着一起晃荡在回家路上,或者一起桌子底下躺着,或是路边墙角窝着,就觉得这辈子都不要再喝酒了,花钱伤身遭罪丢脸,真没什么意思。
结果等到酒劲一过,只需要跟朋友一个眼神交汇。
“走?”
“好!”
好像剑气长城,酒局是如此,战场亦是如此,人生都是如此。
林君璧又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后忍了忍,仍是一口喷出,结果一个后仰,昏睡过去。
陆芝喝过了酒,将那酒壶收入袖中,回了文庙议事,听着就是了。
齐廷济跟随陆芝一起返回座位。
阿良挪了位置,去了林君璧和赵摇光那边坐了会儿,跟龙虎山小天师好好了商议一番,五五分账,肯定不成。
重返剑气长城之前,阿良肯定是要走一趟天师府的,好像都还没去过龙虎山呢。去过吗?没有吧。炼真姑娘都还不曾见过,龙虎山怎会去过?那就是去了也等于没去过。
左右依旧坐在原地,独自一人,出门喝酒的,一拨又一拨的人,也没谁主动凑过去,连随口搭讪一句,招呼一声,都没有。
这个左右。
剑术太高,脾气太差。
站在门口那边的经生熹平突然笑道:“左右,你那个小师弟,在揍蒋龙骧。”
左右只是问道:“那边有没有飞升境,要跟我小师弟讲道理?就算没有靠近,躲在远处用掌观山河的飞升境,也行。”
经生熹平点头道:“有两个飞升境,对你小师弟的出手,都有些不以为然。”
在道德林跟老秀才相处久了,难免染上一些臭毛病。
反正都是跟南光照差不多,没资格参加文庙议事的飞升境。
一个私底下笑话过南婆娑洲的那位醇儒,说陈淳安死得不是时候,不够聪明。一个曾经被周神芝砍过,所以悄悄走过一趟山水窟,倒是没说什么,就是在那战场遗址,老修士笑得很含蓄。
其实文庙对于很多事情,不是不知道。而是给了山上修士,太多的自由,文庙过于讲究一个问迹不问心了。
所以先前一场穗山之巅的议事,参加议事之人,屈指可数,至圣先师,礼圣,亚圣,老秀才,再加上至圣先师手中那本书籍所化的经生熹平。
关于此事,礼圣当时亲口与至圣先师承认一件事情:以前是我太死板,只以山下眼光看待山巅人,是我错了。
看着那位作揖认错的读书人。
经生熹平当时在穗山之巅,其实很伤感。
然后是亚圣在其他事情上认错,老秀才也认错了,好像人人都有错。
所以经生熹平此刻,对那左右说道:“只管出手,我会收拾残局。”
左右说道:“给个确切地点,文庙禁制太多,我懒得找。”
经生熹平一挥袖子,两粒光亮一闪而逝,帮忙带路。
两位飞升境老修士,一个身在泮水县城,被群星拱月,谈笑风生。一个在鹦鹉洲,正在关起门来,与山上好友议事,如何在桐叶洲挣钱,建立下宗,各取所需,相互帮衬。
如果他们今天参加了文庙议事,知道了五位书院山长是怎么离开的文庙大门,说话做事,肯定会谨慎许多,会小心说话。
左右站起身,摘下佩剑,猛然拉开,剑鞘与长剑,一分为二,一左一右,分别去往泮水县城和鹦鹉洲两处。
左右为难,先砍哪个。
第七百九十七章 果然
渡船离地颇高,天风吹拂,不是神仙客,也像云中人。
陈平安笑着打趣李槐:“游学这么远,还跟裴钱一起走过江湖,就没有遇见心仪的女子?”
何谓心仪,大概是人海熙攘,惊鸿一瞥,再难忘记。
李槐摇头道:“没呢,我长得歪瓜裂枣,相貌随我爹,女子只要眼睛没瞎,都瞧不上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不缺的。就算我想要被骗钱骗色,也没那家底和美色啊,所以有一点好,以后真要有女子喜欢我了,肯定是真心喜欢我。所以急什么,耐心等着。”
其实李槐模样不差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后生,长得怎么都能算周正。
嫩道人感慨道:“公子真是谦虚得可怕。”
柳赤诚点头附和道:“我第一次见着李公子,就觉得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酡颜夫人想起春幡斋的米裕,突然有些明白,自己为何与陈平安的关系一直半生不熟了,原来是差这个。
对于嫩道人和柳阁主的“肺腑之言”,李槐就没当真,骂我不重,夸我更轻。
只说骂人,真正有气力的,不在书上,也不在山上,还是家乡那边的村骂最厉害,偶尔一两句,就能戳得人好些年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挑水都得拣选人少的时候出门。
李槐趴在栏杆上,怔怔出神。
好像自己的人生,总是莫名其妙的,措手不及的,让他只能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
小时候,只是觉得学塾的齐先生,是个传授学问很严厉、平时又很好说话的教书先生,就是穷了些,不然能连个媳妇都没有?所以那会儿的李槐,小小年纪就打定主意,以后跟着爹娘下地干活,上山砍柴烧炭,去龙窑当学徒都成,就是千万不能当教书先生啊,这不是一只能让人吃饱的饭碗啊。后来才知道原来齐先生,学问比想象中要大很多,是儒家七十二书院的山长,更是文圣老先生的嫡传弟子,还是大骊国师崔瀺的师弟,齐先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读书人,了解越多,就越了不起。
与董水井和石春嘉分别,只有他和林守一,选择出门远游,追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山山水水的,大白天的,瞧着挺好,一到晚上,就黑布隆冬的,看着吓人。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手脚都是老茧。
李槐从没有跟谁说过,当年跟着林守一出门,在赶上陈平安和李宝瓶之前的那段路,念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林守一一遍遍发誓,哪天他李槐反悔了,要回家,你林守一一定要陪我一起回家。
后来遇到了阿良,戴斗笠牵驴子的邋遢汉子,怎么看都会被朱河随便一拳撂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很多时候,李槐看阿良说话那么欠,跟郑大风一路货色,一看就是那种家里床铺底下有木箱的人,里边说不定就会装满了妇人的衣裙、肚兜。李槐都要担心阿良这个嘴巴没把门的,不小心哪句话惹恼了朱河,毕竟朱河是福禄街那边走出来的人,讲究多,所以李槐才会一直帮着打圆场,自己年纪小,说话不着调,朱河总不好动手打人。
阿良来得神神秘秘,走得又没头没脑的,然后在路边还遇到了大白鹅,于禄,不客气。
那个不客气,长得很可以啊,得有两个姐姐李柳那么好看吧,一看就是不愁嫁的姑娘,可惜林木头竟然还是一门心思喜欢李柳,李槐就想不明白了,他姐是给林木头灌了**汤?
崔东山当时说陈平安就是他先生了,李槐一头雾水,总觉得这些外乡人的脑子都拎不清,你咋个不认爹?
爹娘去了远方,搬家了。姐姐在狮子峰当了山上的神仙。爹娘在山脚开了间铺子,生意不错,省吃俭用,没什么开销,听说娘亲这次回到家乡,在街坊邻居那边,说话都硬气了,嗓门大了很多,带着姐夫,一起跟她回了娘家,如今都敢挑三拣四了,不是嫌弃掌厨的小姑子,一顿饭做得油水不够,不然就是笋干老鸭煲嚼着不够劲道呢,鱼肉略带土腥味呢。
最要好的朋友,裴钱,她好像突然从一个小黑炭,就变成了个大姑娘,李槐直到现在,还是不确定裴钱到底是哪国的公主,怎就落难民间了,怎么就给陈平安顺手捡着带在身边了?
天下大乱了,天下太平了。郑大风不在落魄山看大门了,杨老头不在了。姐姐嫁人了。陈平安当上隐官了。
剑气长城,被老瞎子收了徒弟,挡都挡不住,踹都踹不走,他李槐细胳膊细腿的,能跟谁说理去?当时陈平安又不在身边。
从来不知道个为什么,反正事到临头,就得过且过,不然还能如何。
不过李槐觉得自己很幸运,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要惜福。
陈平安说道:“知道自己的斤两,碰到难处难关,不怨天尤人,这就叫平常心,这一点大概是随你爹,平时不明显,其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李槐听着开心,不过嘴上还是说道:“得了吧,我就是窝里横,外边怂。”
印象中,陈平安好像很少骂人,也很少夸人。
在一处街道,另外那个陈平安,一样没骂人,就是丢着石子。
鳌头山,刘聚宝和郁泮水,两位修士,自然是以阴神远游姿态,在此碰头。
事先询问过董老夫子和经生熹平,真身留在文庙、阴神出窍一事,得到了那位文庙那边的许可。
董老夫子还难得开句玩笑话,说文庙这边不敢耽误两位财神爷挣钱。
皑皑洲刘聚宝,一天到底能够挣着几颗神仙钱,一直是浩然天下的一个谜。
比如这次议事,刘氏夫妻双方,就都没闲着,妇人去了鹦鹉洲包袱斋,刘聚宝更是早已暗中花高价买下了整座山头的府邸,只等议事结束,再对外公布此事。
刘氏接手鳌头山后,各个府邸的瓜果酒酿,明显都好了不少,尤其是那水八仙,滋味清绝。
文庙这边乐见其成,除了既有的问津渡,文庙建造其余三座临时渡口的开销,都已经回本,还有赚。
刘聚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山上会很快打造出鳌头六景,两个弈棋处,一处是少年姜太公的守擂处,另外一处只等悬挂匾额的凉亭,傅噤,林君璧,郁清卿,都可以拿来宣扬,至于那个蒋龙骧就算了,太跌份,不招客,还容易赶人。
此外还有张文潜领衔的诗词题壁,多达数十人联袂题诗花押,群贤荟萃。有画家老祖师的一幅水陆画,赭红配绿色,色彩绚丽,各色人物五百余位,琳琅满目,各有千秋……以后凡有仙师游历、议事文庙,必然下榻鳌头山。
少年皇帝袁胄,满脸涨红,“可以可以,隐官大人好个渊渟岳峙,光凭剑气,就对那云杪老贼施展了定身术。”
“严大狗腿,捡漏功夫一流!他妈的,竟然给他捡了个飞升境!羡慕死老子了。”
“怎么不打了,云杪小儿,竟敢还有胆子放狠话?隐官大人,一剑戳死他……”
大堂上,刘聚宝几个安安静静看着那幅山水画卷,各有心思,就只有少年在那边聒噪不已。
郁泮水实在忍不了这位皇帝陛下的烦人,说道:“陛下,你不口渴啊?”
柳岁余笑道:“挺好啊,哪里烦人了。”
她早已踢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没有穿袜,露出一双美如羊脂的脚丫,脚指甲涂抹红脂,十分惹眼。
对面那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跟个初出茅庐的说书先生差不多,关键是感情诚挚,听着很解闷。
少年皇帝学那书上的江湖人,高高抱拳道:“柳姐姐,我们真是一见投缘,如果不嫌弃的话,咱俩可以结为异姓姐弟,欢迎去我家做客!”
柳岁余笑道:“好说。只要俸禄钱足够,别说姐弟,我这黄花大闺女,认个干儿子都没问题。”
袁胄立即不搭腔,碰到高手了,敌不过。
这些个混江湖的姐姐,荤素不忌,到底不是宫中那些木头人可以媲美。
刘聚宝和郁泮水突然对视一眼。
有人身形如虹,直奔鳌头山。
沛阿香疑惑道:“陈平安怎么来鳌头山了?如此兴师动众的,想做什么?”
袁胄白眼道:“这还用想,肯定是揍那个有宿怨的蒋龙骧啊,官场上一般人是烧冷灶,这家伙倒好,猪油蒙心拆冷灶,这下好了吧,把自己老骨头拆散架了吧。不打白不打,打完就跑,搁我是隐官大人,一定把那蒋龙骧打出屎来,再喂给蒋龙骧吃饱!”
刘聚宝挥袖再起一幅山水画卷,正是鳌头山,很快一袭青衫就将那蒋龙骧拽走。
袁胄一拍椅把手,“不愧是隐官大人,处处出人意料!这一手拖狗远游,风采绝伦了。”
少年转头,“郁爷爷,求求你了,帮忙牵线搭桥,与隐官大人好好说一声,来咱们这边,不当国师,就搞个宗门啊,咱们玄密出钱出力出人,什么都好商量的,只要他愿意开口,玄密就敢答应。我这个当皇帝的,去他那宗门挂个记名客卿,都是完全没问题的,到时候隐官的法驾,莅临京城,我再让礼部好好谋划一番,非要来个青史留名的万人空巷,我到时候再亲自为隐官牵马走入宫城,以后佩剑登殿,骑马乘舆,不受宫禁……”
刘幽州说道:“顺上我,我也要当个记名客卿。”
他越看这少年皇帝越顺眼,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多逛玄密王朝。
袁胄说道:“刘兄,以后你要是去咱们玄密做买卖,甭管瞧上了什么,从朝廷到地方,山上山下,友情价,一律八折。一口唾沫一颗钉,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里了!”
郁泮水揉了揉额头,摊上这么个貌似傻子实则心黑的小崽子,能不头疼吗?
刘聚宝笑道:“我在桐叶洲那边生意摊得有点大,不适合跟陈平安和落魄山走太近,你们玄密王朝,是没有问题的。”
郁泮水摇摇头,不觉得陈平安与玄密王朝缔结盟约,就一定是什么好事。一来容易树大招风。再者近则生怨,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这些老话得听,老话的岁数,总归是大过老人的。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只是行事像绣虎,可到底不是真绣虎。
玄密王朝的国势,蒸蒸日上,不用谁来雪中送炭,更无需锦上添花。一切稳步有序,只需按部就班行事,百年之内,就可以提升王朝名次。如果能够抓牢这次攻伐蛮荒的机会,说不定一代人,就可以让玄密王朝坐八争七望六。
郁泮水开始挑刺,“桐叶洲那么个八面漏风的烂摊子,看着处处有钱捡,遍地是机缘,可如果落魄山的下宗选址桐叶洲,与幕后刘氏,说不定就要狭路相逢,双方闹个面红耳赤。你是个讲究人,可是最近几年你们刘氏手底下拢起的那些生意人,鱼龙混杂,挣钱心很凶,就未必讲究了。”
一个家族,一个山头,只要人多了,其实很多时候做事情,就会多余。
比如会担心自己沦为尸位素餐的尴尬境地,要保住屁股底下那个风光的位置,做事挣钱,往往就容易太过用力,就像管着山水邸报的,哪怕是处清水衙门,落笔就往往管不住笔头,就会好心办错事。再有祠堂和祖师堂负责掌律的,冷眼冷脸,看人都是错,会习惯去挑刺,还有那些负责管钱袋子的,就会没事找事,处处刁难自家山头的求财之人……
皑皑洲刘氏家族,就是在这些事情上,一直处理得比外人更好。
大富在命,不在劳身。大贵在时,不在力耕。
听着有理,其
实不尽然。没有力耕劳身打底子,什么不是空中阁楼,经不起几次风吹雨打。
所以刘聚宝比谁都在意“家风”二字。所有刘氏子弟,都必须从最底层的位置上,去摸爬滚打,靠自己混出名堂。往往是改名易姓,去市井,去庙堂,去江湖,各有历练多年,在这个过程当中,家族只会暗中出手帮助两次,哪天被祠堂确定当真成材了,才得以返回家族,此后依旧还有层层审核等着他们,一关接着一关,最终独当一面。
至于独子刘幽州,需要他挣钱吗?当然不需要。刘幽州出门在外,尽管花钱就是了,比如那座倒悬山猿蹂府。
刘聚宝说道:“模棱两可之事,刘氏在桐叶洲的那些个藩属势力,以后起了纷争,都可以退让几分。”
大可以避其锋芒,总之别学九真仙馆,去触霉头。桐叶洲那边做事不讲究的别洲过江龙,其实很多,随着时间推移,只会越来越行事无忌。刘氏目前真正需要打交道的对象,其实是那个此次文庙议事不显山不露水的韦滢,一个愿意主动扶持桐叶宗修士的玉圭宗宗主,值得刘氏多花心思,所以坐镇驱山渡的剑仙徐獬那边,很快就会得到刘聚宝一封亲笔的飞剑传信。
至于陈平安和落魄山,不用刘氏上杆子套近乎,只要对方生意足够大,买卖门路一多,就注定绕不开已经在桐叶洲落地开花的皑皑洲刘氏。
这不是刘聚宝目中无人,小觑那位年轻隐官,而是事实。
郁泮水以心声问道:“你觉得从泮水县城宅子门口,到问津渡那段路程,郑居中会与陈平安聊些什么?”
刘聚宝笑道:“我猜这个做什么,猜不到的,比做买卖亏钱还难。”
郑居中这个人,城府太深,大智近妖,毕竟是一个下棋能够赢过崔瀺的人。
郁泮水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刘聚宝犹豫了一下,心声问道:“你觉得郑居中如果合道十四境,合道所在,是什么?早年崔瀺跟你聊得多些,有无暗示?”
郁泮水呲牙咧嘴,“滚滚滚,别跟我提这茬,会惹一身腥的。我什么都没听说,什么都不知道,我都不认识什么郑居中。”
然后郁泮水似笑非笑,看着这位寥寥几次出手、打架全靠砸钱的皑皑洲财神爷。
你刘聚宝呢?将来合道何在?
修士合道十四境,就是山巅一场悄无声息的争渡。
刘聚宝笑道:“我除了挣钱,什么都不会。”
郁泮水心服口服。
刘聚宝没来由说了句,“文庙这次议事,不一样,不太容得下那些揣着糊涂的明白人。”
除了南光照,还有其余几位同样没资格参与议事的飞升境,文庙不邀请,却都不敢不来。
比如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流霞洲修士。还有那位道号青秘的冯雪涛,出身皑皑洲,却是个野修,常年渺无踪迹。
两位都是喜欢隐世不出的飞升境,都是战力不俗的浩然山巅大修士。
郁泮水伸手抵住下巴,“须把诗书开太平,脚边村犬吠不休。”
刘幽州笑道:“是得踹一脚。”
————
昔年神诰宗的金童玉女,并肩而行,散步不散心。
在这名字寓意极好的鸳鸯渚水畔,可惜两人却不是一双鸳鸯,只有男子的一厢情愿。
高剑符看了眼她,轻声道:“你这是何苦?”
多年之前,从宗主那边,他得知一事。贺小凉在北俱芦洲,曾经公然对外宣称,她已经有了一位山上道侣,只等对方点头。
高剑符愈发心情凄凉,喃喃道:“我又是何苦。”
总觉得自己比那风雪庙魏晋都不如了。
当一位心爱女子,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这份滋味,喝水都是愁酒。
他更无法接受,被贺小凉认定的心中道侣,竟是当年那个骊珠洞天里边的草鞋少年。
思来想去,哪怕他不断回忆当年那场初次相逢,高剑符都只能记起是个脸庞微黑、身材消瘦的泥腿子,寒酸,胆怯,太不起眼。
贺小凉转过头,轻声笑道:“心上人有了心上人,就这么难以接受吗?我就觉得天没塌,道路还在。”
高剑符神色黯然,点头道:“你能接受,我做不到。”
贺小凉摇头说道:“很多时候的做不到,就是自己与自己说多了,次次扪心自问,只作一答,才会真的做不到,所以我们才要修心。”
高剑符苦涩道:“我不是在与你说道法。”
贺小凉笑道:“你不与我说道法,又能说什么?”
高剑符心中悲苦至极,眼前这女子,从来都是这样,说话做事修行,都我行我素,道心通明。可越是这样,越是让旁人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贺小凉提醒道:“再这么放任不管,你的心魔,会让你一辈子无法跻身上五境。这次祁天君故意带上你,所求何事,你当真不明白?是希望你与我重逢后,能够慧剑斩情丝,当断则断。”
高剑符转头望向鸳鸯渚的河水,好像都是心湖里的愁酒,只恨饮不尽,不见底。
贺小凉心中叹息一声,不再多劝。
高剑符久久不曾收回视线,轻声问道:“他到底有什么好。”
有些痴心人,只希望遥不可及的心上人,天下男子都配不上,连同自己在内。
七情六尘五欲,人在红尘里滚。
贺小凉说道:“我之大道契机所在,不是他好不好的问题。”
言下之意,就是好也是心中道侣,不好仍是道侣。
高剑符喃喃道:“早知道,当年就在中部陪都战场,死了算。”
贺小凉哭笑不得。
高剑符看着身边女子的细微表情变化,竟是痴了。
陪着桂夫人走在两人身后的老舟子,一样在没话找话,说道:“蛮荒桃亭,名副其实,确实豪杰。”
一头蛮荒天下出身的飞升境大妖,敢在文庙重地的鸳鸯渚,能将那南光照收拾得服服帖帖,顾清崧还是比较服气的。
唯一不太服气的地方,就是那位桃亭兄,是个飞升境,境界一高,就略显美中不足。这就不如自己这个从仙人跌境的玉璞了。
顾清崧瞥了眼清凉宗的女子仙人,听说这个小师妹,与那陈平安很有些不可告人的故事。
老舟子心中盘算着,回头怎么与那小娃儿讨教学问,前辈架子,就别摆了,不讨喜,他这个人,分得清轻重缓急,一向被山上公认,行事稳重,言语得体。
陈平安这个小贼,真是人不可貌相,深藏不露啊,当年连他都看走眼了,误以为是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愣头青,懂个屁的男女情爱,不曾想真是个无师自通的绝顶高手。
失之交臂,扼腕痛惜,直教人悔青肠子。
只说那本横空出世又骤然停刊的山水游记,顾清崧简直就是所有翻书看客当中,最虔诚的一个,翻来覆去被他背了个滚瓜烂熟,许多陈凭案与各色女子相逢,那些言语对话的精妙处,都给他一一拿笔圈画起来。只可惜学成了十八般武艺,偏偏走到了桂夫人身边,连话都说不出口,与书上所写,心中所想,差距太大了,纸上得来终觉浅啊。
顾清崧一边觉得陈平安那小子的天赋异禀,一边伤心自己的资质鲁钝,都不知道与陈平安虚心请教那门学问,哪怕对方真愿意倾囊相授,都不晓得自己能够学到几分功力,忍不住轻声喊道:“桂……夫人。”
桂夫人置若罔闻。这个仙槎,只与陆沉学成了一门本事,牛皮糖。
顾清崧试探性说道:“金粟能够与孙嘉树走到一起,是桩不错的姻缘。”
桂夫人还是没有言语。寻常人还好说,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理他作甚。
顾清崧小有得意,此遭没有挨骂,是不是意味着有眉目了?
河边道路上,两拨人迎面走过。
顾清崧神色古怪,是那徐铉与好友路过。
奇了怪哉,怎的一个个,都非要喜欢贺小凉这个小师妹。
双方都没有什么眼神交汇,只当是陌路相逢。
等到走远了,徐铉才回头望去。
对那个跟在贺小凉身边的高剑符,报以冷笑。
林素依旧在说先前那场切磋,道:“剑术高明,一直藏拙,面对一位仙人,竟然还能留有余力,非我能敌,一步慢步步慢,说不定这辈子都要望尘莫及。”
徐铉没好气道:“你想笑就笑,那个家伙,就是贺小凉心中认定的山上道侣。”
此人曾经在北俱芦洲,与贺小凉在济渎西边的入海口相逢,据说这对男女,还曾一起登山海边高台,看那天高海阔。
在那之后,就是贺小凉与徐铉,在花翎王朝圈定地界,厮杀一场,贺小凉出手极重,不但伤了徐铉,还斩杀了徐铉身边两位金丹境婢女,直接夺了咳珠、符劾两把刀剑,事后贺小凉随便丢在了清凉宗山门口,放话一洲,让徐铉自己去取,如果没胆子又没本事,就让师父白裳帮忙。
那会儿远游他乡的青衫客,徐铉是有机会宰掉的,可惜贺小凉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情关门口,门内下五境,完全可以随便笑话门外的飞升境。
林素笑道:“你如果不说,我还真不知道此事。我知道他跟刘景龙是朋友。”
林素是典型的山中客,幽人独居,潜心问道,不问山外世事。天下事是天下人的事,修道一事,才是需要上心的自家事。
火龙真人曾经评点过林素,是个不缺仙气的修道胚子,就是没什么人气,不该生在北俱芦洲,投胎皑皑洲,出息更大。
褒贬皆有,既是骂人,也是夸人。
不过对北俱芦洲的修士而言,别说被趴地峰老真人夸一句,给骂个半句,都是荣幸。
至于火龙真人顺便骂了那皑皑洲,也算事?这叫给皑皑洲脸了。
曾经的北俱芦洲年轻十人,徐铉第一,林素第二,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排在第三。
因为贺小凉的缘故,徐铉受伤极重,原本极为顺遂的破境,跻身上五境,成为剑仙,被极大延缓脚步。
结果前几年最新出炉的年轻十人,徐铉依旧第一,但是刘景龙和林素都已经不在此列,林素是因为跌境。
山上恩怨,不会因为某一方的与世无争,就此罢休。只不过林素对此看得很开。
刘景龙则是因为接任宗主之职,不合适。加上跻身了玉璞境,三位剑仙的先后三场问剑,郦采,董铸,白裳,刘景龙都一一接下。于是北俱芦洲都认可了刘景龙的剑仙身份。就不拿来欺负那些还在登山的晚辈了。
林素心声说道:“你悠着点,别落话柄。当下那个年轻剑仙,与谁问剑都是占便宜。”
徐铉微笑道:“山上道路迢迢,不争一时高低。”
林素有些疑惑,总觉得好友是话里有话,不过他实在无心纠缠这些山上恩怨。
鸳鸯渚岛屿上,严格已经跑去“抱得美人归”,天倪也打好了腹稿,回了鳌头山那边的宅邸,开始落笔,今天鸳鸯渚风波,值得大书特书,只等文庙解禁山水邸报了。只剩下个芹藻,找到了那位福地四位命主花神之一的梅花花神,玉面。
其实文人墨客赠予这位花神的雅名,实在太多了。只说这次文庙议事,不谈
那些文庙圣贤,苏子,柳七,曹组……就都有过脍炙人口的咏梅花诗词。
以至于她每过百年,就会换一个名字。与那女子每天更换妆容,其实差不多。
比如她曾经比较喜欢那个“清客”,等到连那瑞凤儿都得了个“羽客”名字,她就将其打入冷宫,彻底弃而不用了。
此外艳魄与癯仙,都是她比较钟情的。
至于百花魁和玉霄神,名字太大,浩然读书人敢给,她可不敢拿来用,只敢私底下喜欢,篆刻在藏书印、玉佩上。
至于那驿使……算了吧,委实是土气了些。
芹藻笑问道:“去熹平石经那边瞧瞧?”
她点头答应下来。
这位花神娘娘,与几位山君关系莫逆,比如山中多菖蒲、山上亦多梅树的九嶷山。而同为福地命主花神之一的水仙花神,就与五湖水君关系极好,这是大道亲近的缘故,争抢无益。
曾经有个偷偷逛荡百花福地的剑客,替她打抱不平,蹲在庭院墙头上,嚷着什么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弯腰。姐姐你放心,总有一天,我就算踏破铁鞋,找遍浩然,都要帮姐姐找回场子。
一开始,将那人当做了油腔滑调的登徒子,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没有误会他,他就是。
可惜此次雅集酒局数场,都没能见着那个喜欢远游的浪荡汉。
严格到了鳌头山府邸,南光照一震衣衫,蓦然清醒,老人站在庭院中,一双眼眸,精光四射,收起了那件仙兵品秩的水袍。
只说修缮一事,就需要消耗一大笔谷雨钱。更麻烦的,不在钱,在那些被嫩道人打碎的炼化江河。
南光照此刻,哪里还有半点重伤的样子。
看得严格有些心悸。
南光照其实当真受伤不轻,只是不愿与严格交心罢了。
先前在那小天地内,嫩道人只给他一个选择,要么装死,要么被他活活打死。如果识趣选择前者,回了鸳鸯渚,还要记得多装一会儿。
嫩道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现出真身,一爪按住法相身躯,一嘴咬住南光照的法相头颅。
此刻严格虽然心中惊讶,仍是满脸愧疚道:“南仙师,是晚辈多此一举了。”
南光照当然清楚严格是个什么货色,但是此次鸳鸯渚,遭此大劫,消磨大道不说,更是颜面扫地。
身边有个仙人严格,心里终究好受几分。
南光照神色和悦几分,“有劳了。”
严格满脸受宠若惊,抱拳道:“不敢。”
南光照随即开门见山道:“挑选出两三个严家子弟,送去我山头修行。”
他娘的,云杪这个家伙,如果事后没点表示,老子就去他那九真仙馆走一遭!
严格抱拳低头道:“不敢太过叨扰南仙师,晚辈家族这边,只有一个资质尚可的严厉,值得南仙师在闲暇时,稍稍指点几句,就是这孩子的莫大造化了。”
其实严格最看好严律,因为那小子是剑修,还去剑气长城历练过。但是严格又不是傻子,这会儿给南光照送上门去个剑修,算哪门子事。
所以算是白白便宜了那个严厉。
南光照眼神闪烁不定,云杪当年在那场云波诡谲的谋划中,偷偷摸摸欺师灭祖,对外宣称是师尊闭生死关,不幸尸解。云杪与他道侣这对狗男女,得了那桩天大机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真当他是傻子吗,看不真切九真仙馆的变故?云杪的那位传道恩师,是出了名的惜命。
而那仙人云杪,没有直接返回鳌头山住处。
在鸳鸯渚下游处,飘落在地,抖了抖袖子,将那李青竹摔在地上,再挥袖起迷障。
云杪默不作声,眼神冰冷,看着这个曾经的得意弟子。
李青竹战战兢兢起身,委屈万分,“师尊,那剑仙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云杪一挥袖子,打得李青竹身形旋转,摔落在地,又被一扯,被云杪用那白玉灵芝敲在额头,贴地不起。
李青竹趴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云杪冷笑道:“怎么,在我这边讨不到好,就想着找你师娘诉苦了?”
李青竹颤声道:“不敢,弟子绝不敢再给师门招惹任何麻烦了。”
云杪转头看了眼鳌头山。
开始担心南光照那个老王八。
看似慈眉善目,不过是道貌岸然。
不然能与他师父凑一块去?称兄道弟多年?按照师父的说法,早年与南光照几次联手寻访神府仙迹、秘境遗址,南光照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心狠手辣,而且斩草除根,绝不留半点后患,师父当时笑言,不是境界相同,双方各有压箱底手段藏掖,自己根本不敢与南光照同游。
云杪收回视线,对地上那个弟子大骂道:“真是个废物,连个眉山剑宗的金丹境小娘皮都拿不下!你那些花丛手段呢,不是屡试不爽吗,还敢自称只要是个女子,便是玉璞境,都会被你手到擒来?你以为那些个腌臜混账事,九真仙馆一座祖师堂,当真不清楚?!你知不知道,涿鹿宋氏的耳目,对此一清二楚,早就记录在册了,随时都会向九真仙馆发难?!”
李青竹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血迹,轻声道:“师尊,弟子在山下行事,还是有些分寸的。那些女子,到最后都会对弟子死心塌地,涿鹿宋氏无法拿这些小事,借机与师门发难。”
云杪讥笑道:“靠那点不入流的移魂术?几张上不得台面的偏门符箓?真是好大本事,你还有脸说?!”
如果不是九真仙馆需要这位弟子去做成一事,不然这小子,真以为是师娘对他青眼有加了?
眉山剑宗那个女子剑修,名为许心愿,是现任宗主的嫡孙女,而她还是眉山老祖的关门弟子,小娘们运道极佳,不知怎的,被那谪仙山不练剑、转去下棋的柳洲,看中了修道根骨,破例收为不记名弟子。三者叠加,许愿在山上,就是个出了名的香饽饽。
也就是说,如果李青竹如果真能与许心愿结为道侣,不但是两座宗门的联姻那么简单,云杪自有手段,小心经营,扶持这个弟子,在五百年之内,将那座眉山剑宗改姓李,再悄无声息变成的九真仙馆的藩属。
云杪想起一事,冷笑不已。
先前在那河边,梅花庵那个小娘们,没心没肺的,傻人有傻福,见李青竹风流倜傥,便喜欢,成了落汤鸡,就大失所望,估计以后再见面,就再不会黏糊腻歪李青竹了。
倒是那个许心愿,之前与李竹青没个好脸色,不曾想落难之后,反而起了怜悯之心?是对那位青衫剑仙颇有不满,是觉得同为剑修,却行事太过跋扈?女子却不知道,正是那人,等于间接救了你这个蠢娘们,救了你们眉山剑宗的香火传承?鸳鸯渚这场风波一起,九真仙馆的这桩密谋,就真与李青竹一般,打了水漂。
哪怕许心愿傻,眉山剑宗的那些老人不傻,绝不会让她与一个沦为笑柄的修士结契。
云杪最后长叹一声,大道无常。
这位仙人神色缓和几分,“青竹,你起来吧。”
李青竹站起身,打了个稽首,低着头,泣不成声道:“是弟子给师尊添乱了,百死难赎。”
云杪伸出白玉灵芝,虚扶一下,“你就当是一场修心。对了,边走边聊,你将先前事情经过,一一道来,不要有任何遗漏。”
李青竹抹了抹眼泪,开始复盘此事,只说自己好像鬼迷心窍了,好像那会儿说话不过脑子,按照自己以往的脾气,他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挑衅那个青衫剑仙。
云杪心中一震。
果然!
果然是那位被自己敬若神明的郑城主。
果然那个柳道醇的突兀现身,是障眼法。
等到云杪带着李青竹一同返回鳌头山,骇然得知问津渡一事。
云杪呆滞无言,心中敬畏,无以复加。
好个奉饶天下先的郑城主,真是骗尽天下人了!
这要不是郑居中,谁是?
鹦鹉洲的包袱斋,钱财往来如流水。
好些个花枝招展的年轻仙子,游山玩水,镜花水月,顺便结交山上的年轻俊彦,一举三得。
一位流霞洲小国山君,辛辛苦苦跑来,就为了恳请符箓于仙,撤走那枚托起山岳的悬空符箓。
一个自称来自经纬观的中年道士,在邻近文庙的城池中找到一户市井人家,说他家祖师爷,相中了你们家孩子的根骨,有仙缘,宜在山中修行养道气。
孩子的爹娘,哪敢随便将家中独苗交出去,反复确认对方不是骗子,还拉着那个脾气不错的半路仙师,找到了学塾夫子,再去了趟县衙,仔细勘验过了对方的过境关牒、仙府谱牒,才确定此事,应该真不是歹人拐骗,得知那座听名字就很大气的经纬观,还是宗字头的道门仙府?
那个从头到尾犯迷糊的孩子,鼻子上好像挂着两条青蛇。
作为观主的道士,正是中土符箓于玄的再传弟子,经纬观也是一山三宗之一。
有人在文庙那边的熹平石经,抄录了一份,也有些抄经嫌麻烦,就在周边店铺直接买了拓本。更有心思活络的,干脆花钱聘请一位专门靠抄书挣钱的经生,帮忙撰碑。比起买那拓本,要更有意义些。若是这些暂时落魄的经生,以后成了文庙圣贤、书院君子,说不定都能拿来当传家宝。
泮水县城那边,不少练气士买了好些书籍,价格便宜得令人发指,神仙钱都派不上用场,能算花钱?买了书,多沾些文气,回了家乡,好送人,礼轻情意重。再说了,天晓得这些书籍,有没有被哪位陪祀圣贤、山巅修士摸过?
这趟游历文庙,人人不虚此行,尤其是那些年轻女修,更是激动得好像每天都有破境。
那柳七,着实是风流无双,腰别一截柳枝,人间最谪仙。
傅噤这位小白帝,更是名副其实,不让女子失望,见之倾心。
而那曹慈,笑起来的时候,简直醉人。
年纪轻轻的许白,确实仙气飘飘,无愧许仙这个绰号。
许白因为在鳌头山那边守擂,所以最易寻见,曹慈与朋友也出现过鳌头山,傅噤与郁清卿下过一局棋,当然是让子棋,作为当之无愧的上手,傅噤让两子给郁清卿,气度非凡,神仙坐隐,颇有“师父之外我无敌”的韵味。柳七曾经在鸳鸯渚乘船夜游,所以有些运气好的,又不惜在四处往返奔波劳碌的,见着了两三位,甚至将四人都见着了的,大饱眼福,都要让女子将那“美色”吃撑了。
有些仙子,都开始设想,若是天底下有那么一座宗门,能够聚拢柳七、傅噤、曹慈这些美男子,再来开启镜花水月,她们岂不是要疯?山上修行一事,都可以放下了。
一个与好友一起在鸳鸯渚垂钓的年轻人,收竿打道回府。
他是个专门帮人抄写熹平石经的经生,其实没有儒家弟子身份,但是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靠此赚钱有几个年头了,积少成多,都已经在泮水县城那边租下了一间店铺,开始卖书。
与其他外乡人都不一样,他不是因为张条霞那些山巅宗师来此垂钓,才慕名而来,他平时就喜欢一个人跑来这边钓鱼。
平时不太喜欢说话,偶尔笑起来,就会很腼腆,显得真诚,比如与那些游学世家子讨价还价的时候。
这个年轻人,本名刘材,是一位剑修。
第七百九十八章 一剑破万法
渡船临近鹦鹉洲,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位正与柳赤诚唾沫四溅的嫩道人,问道:“听说前辈与金翠城相熟?”
金翠城的法袍炼制手艺之高超绝妙,名动蛮荒,不然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墨色龙袍,就不会用上金翠城水路分阴阳的独门秘法。
彩雀府就是靠着一件陈平安得手、再通过米裕转交的金翠城法袍,财源广进,帮助原本偏居一隅的彩雀府,有了跻身北俱芦洲一流仙府山头的迹象,仅是大骊王朝,就通过披云山魏山君的牵线搭桥,一口气与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被大骊宋氏赐予各地山水神灵、城隍文武庙,这使得彩雀府女修,如今都有了纺织娘的绰号,反正缝制、炼化法袍,本就是彩雀府练气士的修行。
落魄山也通过与彩雀府既定的抽成分账,一本万利,每过五年,就会有一大笔谷雨钱落袋,被韦文龙记录在册,收缴入库。
彩雀府掌律武峮,每次去牛角山渡口送钱,渡船一路,她都走得战战兢兢,生怕遇上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剪径贼寇,登上披麻宗的那条跨洲渡船后,还好些,只说从彩雀府到骸骨滩这一程山水路途,她就要走得尤其提心吊胆,因为身边只有一个“金丹剑修余米”,几次护送她到骸骨滩渡口,武峮都会反复询问,真不需要披麻宗修士帮忙护驾?你们落魄山反正与披麻宗关系不错,花钱雇人走一趟彩雀府,求个稳当,不过分吧?米裕却说花这冤枉钱做什么,还要挥霍山主与披麻宗的香火情,有他在呢。
武峮就忍不住问那个相貌得有上五境、境界却只有金丹的男子,真要给人半路抢了钱,算谁的过错?
米裕笑着回答,真要丢了钱,算我的。
好看的男子,说大话的时候,委实是哪怕让人不喜欢,却也讨厌不起来。
武峮便无可奈何,钱是落魄山的,落魄山自己都不上心,她又何必着急忧心?
好在她几次送钱落魄山,都无意外。毕竟披麻宗渡船,大骊北岳披云山,都是护身符。
至于什么剑气长城,什么中五境的米拦腰、上五境的米绣花,远在天边的山水故事,近在眼前的身边男子,姓余名米,来自落魄山,两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陈平安很清楚,当下成为彩雀府最大聚宝盆、落魄山最大一笔“偏门横财”的那件法袍,品秩就像兵家甲丸里最低的神人承露甲,还可以往上再跨出一个台阶,如何做到,自然是与蛮荒天下的金翠城寻宗问祖,将那炼制技艺一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只是金翠城修士,不曾过剑气长城去浩然。在让人帮忙转交给大骊王朝的那本小册子上边,陈平安就曾提醒大骊,务必在战场上缴获金翠城出产的法袍,多多益善,一定要拆解出更多的术法禁制。最好抓几个金翠城修士,境界越高越好。
嫩道人如临大敌,赶紧否认道:“不熟,几百上千年没个往来,关系能熟到哪里去?金翠城所有金丹女修的开峰分府仪式,甚至连那城主三百年前跻身仙人的庆典,仰止那婆娘都跑去亲自观礼了,隐官可曾听说桃亭现身祝贺?没有的事。”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原来如此。避暑行宫那边的秘档,不是这么写的,不过大概是我看错了。回头我再仔细翻翻,看看有无误会前辈。”
嫩道人一脸没吃着热乎屎的憋屈表情。
在飞升境南光照那边挣来的英雄豪气,硬是还给了这位心黑隐官。
嫩道人在心中迅速做出一番权衡利弊,试探性问道:“隐官与金翠城有仇?金翠城可没有任何修士侵扰浩然。”
陈平安摇头道:“于公于私,都无仇怨,晚辈只是对金翠城的法袍炼制,一向神往。”
事实上,当年北游剑气长城的那架车辇上,一群妖族女修,莺莺燕燕,其中既有大妖官巷的家族晚辈,也有一位来自金翠城的女修,因为她身上那件法袍,就很惹眼。
嫩道人恍然道:“也对,听说隐官每次上战场,穿得都比较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如果前辈能够拿出足够多的金翠城炼制秘法,我可以给出半成分账。”
嫩道人抬手抹了抹嘴,隐官大人真是个会说笑话的,老子差点被笑掉大牙。
关键还只有半成的分红,你小子当是打发乞丐呢?五成还差不多。
陈平安继续说道:“文庙这边,除了大批量炼制铸造某种兵家甲丸之外,有可能还会打造出三到五种制式法袍,因为还是走量,品秩不需要太高,类似早年剑气长城的衣坊,北俱芦洲有个彩雀府,有机会占据其一。嫩道友,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是天底下的钱财,干干净净的,细水流长最可贵,我相信这个道理,前辈比我更懂,何况在文庙那边,凭此挣钱,还是小有功德的,哪怕前辈光风霁月,不要那功德,多半也会被文庙念人情。”
蛮荒桃亭当然不缺钱,都是飞升境巅峰了,更不缺境界修为,那么“浩然嫩道人”如今缺什么?无非是在浩然天下缺个安心。
怕来怕去,归根结底,桃亭还是怕自己在文庙那边,身为异类,不受待见,许多可错可对的事情,文庙会偏袒浩然大修士。
那么当下,年轻隐官就等于帮着嫩道人,把一条弯弯绕绕的请香路,铺好了。走远路心更诚,年关更易过。
嫩道人神色肃穆起来,以心声缓缓道:“那金翠城,是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这可不是我胡说八道,至于城主鸳湖,更是个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修士,更不是我胡诌,不然她也不会取个‘五花书吏’的道号,避暑行宫那边肯定都有详细的记录,那么,隐官大人,有无可能?”
话说得含糊。
陈平安心中了然,微笑道:“如今不好承诺什么,不然别说前辈不信,我自己都觉得没诚意。但是前辈帮助金翠城多出一条退路,事有万一,到时候城主鸳湖走不走这条路,就是她自己的选择了,前辈这边,已算很厚道极念旧了。”
嫩道人想了想,说道:“回头我得与李槐的师父说一声,事情太大,我可不敢自作主张。”
其实说个屁的说,老瞎子稀罕听这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不过是桃亭觉得好像双方这场闲聊,一直被年轻隐官牵着鼻子走,太没面子。
陈平
安点头道:“前辈年长,处世之道,老成持重。”
嫩道人记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隐官大人,我当年偷溜出十万大山,去为鸳湖那小婆姨道贺破境,避暑行宫那边,怎就发现了?我记得自己那趟出门,极为小心,不该被你们察觉踪迹的。”
陈平安笑道:“没写过,我瞎说的。”
避暑行宫的档案秘录,只写了十万大山的桃亭,与金翠城鸳湖关系不错,再就是上代隐官萧愻在上边批注一句,字迹歪扭:姘头无疑了。
嫩道人笑容尴尬。
信好还是不信好?好像都不好。
陈平安沉默片刻,疑惑道:“前辈对那半成收益,就没点疑议?其实晚辈是很希望前辈能够开口讨要个一成的。”
嫩道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就已经神色诚挚感慨道:“不曾想前辈实在慷慨磊落,竟是半点不提此事,晚辈佩服,这份山巅风范,浩然罕见。”
嫩道人还能如何,只能抚须而笑,心中骂娘。
只是转念一想,嫩道人又觉得自己其实不亏,赚大了,当然身边这个年轻人只会赚得更多。
嫩道人憋了半天,以心声说出一句,“与隐官做生意,果然神清气爽。”
陈平安摇头笑道:“晚辈远远不如前辈才对,因为前辈根本就不是一个生意人,所以为人处世,才能气定神闲。”
这话,实在。
嫩道人这下子是真的神清气爽了。
这艘文庙安排的渡船,走得慢悠悠,快不起来。一路上,几条更晚动身赶赴鹦鹉洲包袱斋的渡船,都更早到了那边渡口,都是山上的私人渡船,不过路过时,有意无意都改变路线,选择稍稍绕开,显然是对那位脾气极差的青衫剑仙,以及脾气更差的“嫩道人”,有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谁都不希望成为下一个仙人云杪或是飞升境南光照,说不定一个眼神交汇,就碍了对方的眼,然后自家渡船就会挨上一剑?
唯独一条流霞洲渝州丘氏的私家渡船,不远离反靠近,陈平安主动与那条渡船遥遥抱拳行礼。
身为丘氏客卿的林清,向对面渡船那一袭青衫,抬手抛出一物,是那方刚刚雕琢完毕的山水薄意随形章,老人以心声笑道:“欢迎剑仙去老坑福地做客。”
陈平安伸手接住印章,再次抱拳,微笑道:“会的,除了与林先生请教金石学问,再厚脸讨要几本玉璇斋印谱,还一定要吃顿天下无双的渝州火锅才肯走。印谱肯定是要花钱买的,可要是火锅名不副实,让人失望,就别想我掏一颗铜钱,说不定以后都不去渝州了。”
林清笑道:“都没问题。”
两条渡船就此别过。
林清与丘氏兄弟说了那位剑仙想吃火锅一事,丘神功与丘玄绩这对渝州丘氏俊彦,相视一笑,家乡渝州别的不说,火锅最留人。
丘神功问道:“林先生,这位不知名剑仙,是故意拿这渝州火锅与我们套近乎,还是真老饕?”
林清笑道:“这么一位连云杪都不放眼里的剑仙,需要刻意与渝州丘氏攀关系吗?别忘了九真仙馆的靠山,是那位正在文庙议事的涿鹿宋子,你看他客气了吗?”
丘玄绩笑道:“那敢情好,老祖师说得对,喜欢我们渝州火锅的外乡人,多半不坏,值得结交。”
陈平安打量起那方工料俱佳的老坑田黄印章,入手极沉,对喜欢此物的山上仙师和文人雅士来说,一两田黄就是一两谷雨钱,而且有价无市。
印文:金天之西,白日所没,仙人醉酒,月窟中来,飞剑如虹,脚拨南辰开地脉,掌翻北斗耀天门。底款:曾见青衫。
陈平安一见倾心,立即觉得手中印章更沉了。
渡船停靠鹦鹉洲渡口,有人早就在那边等着了,是一拨年纪都不大的少年少女,人人背剑,正是龙象剑宗十八剑子中的几个。
在陈平安一行人下船后,其中一位少女壮起胆子,独自走出队伍,挡在道路上。
作为龙象剑宗客卿的酡颜夫人,假装不认识这位练剑资质极好的少女。在宗门里边,就数她胆子最大,与师父齐廷济言语最无忌讳,陆芝就对这个小姑娘寄予厚望。
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你是?”
少女微微脸红,“我是龙象剑宗弟子,我叫吴曼妍。”
陈平安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
他静待下文。
少女瞬间涨红了脸,生怕这个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她心中的陈先生,误会了自己的名字,赶紧补充道:“是百花争妍的妍,美丑妍媸的妍。”
陈平安只得继续点头,这个字,自己还是认得的。
她话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天底下最让人难堪的开场白,她做到了?先前那篇腹稿,怎么都忘了?怎么一个字都记不起来了?
见那少女既不言语,也不让路,陈平安就笑问道:“找我有事吗?”
少女额头都渗出细密汗水了,使劲摇头,“没有!”
她就是不挪步。
其实走到这里,不过几步路,就耗尽了少女的所有胆气,哪怕这会儿内心不断告诉自己赶紧让开道路,不要耽误隐官大人忙正事了,可是她发现自己根本走不动路啊。小姑娘于是头脑一片空白,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肯定会被隐官大人当成那种不知轻重、半点不懂礼数、长得还难看的人了,自己以后乖乖待在宗门练剑,十年几十年一百年,躲在山上,就别出门了。她的人生,除了练剑,无甚意思了啊。
陈平安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轻声笑道:“好好练剑。”
吴曼妍总算回过神,脸上笑容比哭还难看,抽了抽鼻子,侧身让路,低头喃喃道:“好的。”
陈平安其实也很尴尬,就硬着头皮与小姑娘多说了一句,“以后可以与你们陆先生多讨教剑术疑难。”
吴曼妍微微抬头,仍是不敢看那张笑容和煦的脸庞,她嗯了一声。
酡颜夫人心中幽幽叹息一声,真是个傻姑娘唉。此时此景,这位少女,好像飞来一片云,停留容颜上,俏脸若朝霞。
所幸有位少年帮着解围,与那位年轻隐官心声说道:“我叫贺秋声,以后跻身了上五境,
就与隐官大人问剑一场!”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朝气勃勃的背剑少年,点头笑道:“可以。”
看来自己的晚辈缘也不错。
两拨人分开后。
吴曼妍擦了擦额头汗水,与那少年问道:“你方才与陈先生说了什么?”
贺秋声说道:“双方约好了,等我成了玉璞境,就问剑一场。”
吴曼妍疑惑道:“等你晃悠悠跻身上五境,陈先生不该是十四境了?还打什么,问什么剑?”
少年伤心道:“师姐!”
师姐,不能因为我喜欢你,你就这么欺负人。
吴曼妍头一甩,马尾辫微微晃,她望向那个青衫背影,突然觉得山上练剑有意思极了。
还没走到鹦鹉洲那处包袱斋,陈平安停步转过头,望向远方高处,两道剑光散开,各去一处。
其中一道剑光,正是脚下这座鹦鹉洲?
陈平安有些疑惑,师兄左右为何出剑?是与谁问剑,而且看架势好像是两个?一处鹦鹉洲,另外一处是泮水县城。
陈平安亲眼看到那道剑鞘带起的剑光,就落在了不远处。
至于一般修士,境界不够,早已本能闭眼,或是干脆转头躲避,根本不敢去看那道璀璨剑光。
鹦鹉洲本身并无太多异样,只是岛屿四周的河水,骤然一浅,使得一座原本不大的鹦鹉洲仿佛水落石出,山根地脉露出极多。
所有刚刚从鸳鸯渚赶来的修士,叫苦不迭,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哪哪打架吗?
嫩道人拍了拍身边好友的肩膀,“柳道友,托你的福。”
柳阁主所到之处,必有风波。
柳赤诚笑道:“好说好说。”
鹦鹉洲一处府邸,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冯雪涛,正在与几位山上好友议事。所谓好友,其实就像南光照身边的那位严大狗腿,会说话,识得趣而已,一起商量着如何在桐叶洲开枝散叶,言语之间,除了皑皑洲刘氏,需要礼让几分,此外什么玉圭宗,不值一提。
而泮水县城那边的流霞洲大修士荆蒿,这位道号青宫太保的一宗之主,也是差不多的场景,只不过比那野修出身的冯雪涛,身边帮闲更多,二十多号人,与那坐在主位上的荆老宗主,一同谈笑风生,先前众人对那鸳鸯渚掌观山河,对于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的剑修,都很不以为然,有人说要家伙也就只敢与云杪掰掰手腕,如果敢来此地,连门都进不来。
一把出鞘长剑,破开宅子的山水禁制,悬在庭院中,剑尖指向屋内的山上群雄。
荆蒿停下手中酒杯,眯眼望向屋外那把长剑,瞧着眼生,是哪个不讲规矩的剑修?
屋内有人开始起身破口大骂,来到门口这边,“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打搅荆老喝酒的雅兴?!”
一人身形飘落在庭院中,伸手轻轻握住长剑,淡然说道:“左右。”
门口那人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脸色惨白无色,再说不出一个字。
左右说道:“我找荆蒿。闲杂人等,可以离开。”
左右瞥了眼门口那个,“你可以留下。”
那人进退两难,很想与这位左大剑仙说上一句,别这样,其实我可以走的,第一个走。
此地所有人,就算没见过左右,却肯定听过左右的大名。
屋外那人,被誉为浩然剑术最高者,公认是儒家脾气最差的读书人,两者都没有什么之一。
荆蒿站起身,拧转手中酒杯,笑道:“左先生,既然你我先前都不认识,那就不是来喝酒的,可要说是来与我荆蒿问剑,好像不至于吧?”
左右说道:“问剑过后,我是喝酒还是问剑,都是你说了算。”
懒得继续废话。
左右向前跨出一步,持剑随手一挥,与这位号称“八十术法大道共登顶”的青宫太保递出第一剑。
门口那人,与屋内众人,纷纷使出看家本领的遁法,纷纷从两侧疯狂逃离这处是非之地,五花八门术法神通,一时间眼花缭乱。
却只有那个门口那人,蓦然悬停在墙头处,因为四周如牢笼,皆是剑气,造就出一座森严天地。
左右递出一剑后,头也不转,与那人说道:“不认个错再走?”
那人立即抱拳低头道:“是我错了!”
刹那之间,那位玉璞境修士被剑气牢笼裹挟,重重摔在泮水县城数百丈之外的一处屋脊上,所幸只是一身法袍稀烂,此人起身后,仍是遥遥抱拳致谢一番才远遁。
荆蒿丢出手中酒杯,酒杯蓦然幻化出一座袖珍山岳法相,杯中酒水更是变成一条碧绿长河,如腰带环绕山岳,与此同时,在他与左右之间,出现一座百里山河的小天地。
抬手间,便是袖里乾坤的大道外显。
却被一剑悉数劈斩而开,百里路途,剑气转瞬即至。
荆蒿伸出并拢双指,捻有一枚不同寻常的青色符箓。
堪堪打消了那条纤细剑气,这位青宫太保手中那张价值连城的符纸,也被剑气残余打散灵气,迅速燃烧殆尽,小小符箓,竟有灿若星河的气象。
只是不知左右这随手一剑,使出了几成剑术?
左右持剑一步跨过门槛,提醒道:“起座天地。”
荆蒿不得已,好像听命行事一般,只好祭出数座环环相扣的小天地。
片刻之后,这位大名鼎鼎的青宫太保,坐镇自家天地,八十术法大道尽出,可那个左右,每次就只是递出一剑,或破荆蒿一道术法,或数道。
至于荆蒿层出不穷的术法,哪怕侥幸成为一道道剑光下的漏网之鱼,却根本无法近身左右,稍微靠近那人,就自行崩碎。
最终左右好像与小师弟所说,打架有什么复杂的,你多递出一剑就行了。
当真就只是多递出一剑的左右,仗剑走出屋子,他就此御风离去,在天上拦下一位见机不妙就跑路的飞升境大修士,问道:“要去哪里?送你一程?”
冯雪涛没有停下身影,愈发快若奔雷,朗声道:“不敢劳驾左先生。”
左右就刚好与那位道号青秘的大修士真身并驾齐驱,说道:“可以劳驾。”
第七百九十章 登高望远
那个山泽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相较于泮水县城的青宫太保,要更果决,见那左右今天不像是会留情面的,立即就祭出了一门压箱底的攻伐神通。
这位道号青秘的飞升境大修士,眉心处蓦然金光灿灿,如开天眼,隐隐约约,就像大门开启,显露出一座小巧玲珑的帝王宫阙小天地,再从中走出一位蟒服白玉腰带的少年,金色眼眸,双手持铁锏,两支铁锏每次相互敲击,磕碰之下,就绽放出一条金色闪电,不断壮大,最终交织成网,好似一座道意无穷的雷池重现人间。
左右每递出一剑,就会在天地间留下一条清晰稳固的出剑轨迹,不可撼动。
所以天幕处,就像多出了十几条悬空停滞的丝线。
大概这就是最名副其实的划破长空。
冯雪涛其实已经施展了数种玄妙遁法,可是不知为何,左右总能精准找到他的真身所在,瞬间御剑而至。
而那位蟒服腰玉的少年,也就是冯雪涛的阳神身外身,名为“青秘”,铁锏所化雷鞭,一样可以自行寻觅左右,可惜那些雷法一接近左右,便要落个雷声大雨点小的下场。
并非那“青秘”是什么绣花枕头,而是这般声势等同于天劫的攻伐雷法,面对左右,才显得寻常。
换成任何一位仙人,早就焦头烂额了。
陈平安仰头眯眼,细看之下,每条雷电都蕴含着一长串的金色文字,仿佛就是一篇完整的雷部秘籍。
只是这么一个多看几眼的细微动静,天幕处的一条雷电长鞭,就好像一尊雷部神将,察觉到凡俗夫子的冒犯,迅猛劈砸而下,气势汹汹,往鹦鹉洲渡口附近的陈平安一冲而去。
陈平安脚尖轻轻一点,瞬间离地十数丈,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如钩,以手心挡住那条金色雷电,另外一手再拧转手腕,驾驭武夫罡气,不让那些雷电真意崩散流逝,最后抖了抖袖子,将凝为一粒金色雷电珠子丢入袖中。
等于是收下了一部雷法真箓的残篇,意思不大,聊胜于无,闲暇时争取多炼出几个字。
能够不损分毫雷法道意、全盘接纳下这条雷电长鞭的练气士,寻常飞升境都未必成,除非是龙虎山大天师和火龙真人这样的半步登天大修士。
山巅秘传的仙家宝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差一两句话,或是几个关键文字,说不定就会让修习之人误入歧途。
后来成为落魄山供奉的目盲老道士贾晟,撇开某个隐蔽身份不谈,就是因为修习一道残缺不全的旁门雷法,伤到了脏腑,继而导致双目失明。
嫩道人心中惴惴,显而易见,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左右剑术,又有精进。
李槐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左师伯。
一想到自己肚子里的那点浅薄学问,李槐就很心虚,总觉得自己见着了这位左师伯,估计要被骂死。
因为裴钱早年说过,左师伯学问高啊,当年她跟随大白鹅一起游历剑气长城,三生有幸,见着了学问比剑术更高的左大师伯,那一番学问考校,左师伯问得惊天地泣鬼神,亏得她死记硬背,才能够涉险过关,要知道左师伯一口气问了她几十个难题,她只回答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李槐对这位师伯的最大印象,就是“喜欢逮住晚辈,问很多问题”。
嫩道人刚要言语,柳赤诚已经抢先一步,赞叹不已,“好个左前辈,剑术已通神。”
嫩道人说道:“前辈?柳道友,不至于吧。按照岁数,你可比左右大了不少。”
柳赤诚感叹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达者为师,如是而已。诚心诚意喊那位左先生一声前辈,是柳某人的肺腑之言。”
陈平安与嫩道人提醒道:“前辈。”
嫩道人疑惑不解,“作甚?”
是在装傻,心中大骂不已,他娘的,你师兄左右出剑,老子掺和什么,是帮忙啊?还是找砍?
在那剑气长城,宁肯骂阿良一百句,不与左右对视一眼,是傻子都知道的道理。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地上有一堆白捡的香火情,前辈就这么懒得弯腰?”
嫩道人恍然,大笑一声,“有理有理。”
原来是来鹦鹉洲逛荡的不少修士,境界不够,胆量不小,不知轻重利害,看惯了山上一般热闹,不晓得山巅修士切磋道法的玄妙,尤其是那青秘道人的雷法,太过诡谲,长眼睛一般,竟然能够自行生发,轰砸一切睁眼窥探之人,如此一来,便有数十条雷电长鞭垂落而下。
嫩道人一个身形拔地而起,悬在鹦鹉洲岛屿上空,大袖挥动,将那些金色雷电一一打碎。
陈平安再次提醒道:“前辈救人过后,记得骂人,不用客气。”
嫩道人便顺势低头大骂道:“小娃儿们不知天高地厚,不想要一对招子了吗?!”
鹦鹉洲附近的道谢声,连绵不绝,一些对晚辈劝诫不及的护道人,竭尽全力,老修士们也能护住身边晚辈的性命,只是有人出手相助,当然更好,可以免去诸多道行消磨和法宝折损。
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不曾想这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先前在那鸳鸯渚瞧着行事跋扈,何等气焰嚣张,竟还是个爱惜晚辈的世外高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
陈平安又提醒道:“若有人邀请前辈登门做客,可以拣选两三个顺眼的,答复他们一个有空再说。”
嫩道人一掌遥遥打碎一条金色雷鞭,怒道:“这点人情世故,老子还需要你教?!”
陈平安呵呵笑道:“哪敢教前辈做事,教前辈做人还是可以的。”
跟这位蛮荒桃亭相处,就不能太顺着对方。
嫩道人瞥了眼那个看似远在天边、却能一剑近在眼前的左右,悻悻然御风返回原地。
柳赤诚轻声问道:“桃亭老哥,你觉得双方要打多久?”
至于胜负,毫无悬念。
嫩道人嗤笑一声,“不是飞升境大圆满,经不起左右几剑的。将左右视为大半个十四境剑修就是了。”
大半个十四境,听上去好像还没一位飞升境巅峰好听。
可事实上,别说大半个,哪怕只是半个十四境,就与一般飞升境拉开了一条天堑。
因为这意味着一位山巅大修士,到底有无登天的资质。
由于暂时性命无忧,那冯雪涛就有意无意瞥了眼鹦鹉洲那边的青衫剑仙。
不曾想青秘道人的这么一个分心,就平白无故多挨了一剑。
左右一剑横抹再竖切,使得那座雷池对半再对半。
先前在泮水县城打那青宫太保也好,当下在这天幕处打这冯雪涛也罢,左右还是留力不少,只以出海访仙时的剑术境界,与两位飞升境问剑,而且还没有倾力出手。
这等于是压境又压境了。
一来这两位飞升境的出手,顾忌重重,都太过担心被文庙问责,同样不敢全力施展神通。
再者左右也不清楚对方飞升境的底蕴深浅,不太愿意没出几剑,就不小心将对方砍个半死。
可如果是在海上,两说。不小心就不小心了。
说到底,浩然天下的某些飞升境,南光照、荆蒿之流,捉对厮杀的本事,确实是要逊色于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大妖。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更多是为了境界,为了证道长生。
蛮荒天下那边,更加纯粹,境界我也要,长生不朽也要,但是说来说去,还是为了大道之上的打杀痛快。
同样是追求与天地同寿的那个结果,却是两条不同的修行道路了。
冯雪涛不愧是野修出身,心声言语道:“左剑仙要是一心杀人,就别怪方圆千里之地,术法流散如雨落人间,到时候殃及无辜,当然主要怨我,只是人死卵朝天,怨不着我,就只好怪左剑仙的咄咄逼人。”
左右说道:“你大可以试试看。”
冯雪涛一时语噎,差点没被这个左右气出内伤。
换成别人如此混不吝,冯雪涛还会认为是虚张声势。
可是眼前这位转去练剑的读书人,不可以常理揣度。
冯雪涛问道:“你到底为何要与我问剑一场?打架总需要理由吧?我与你,与你们文圣一脉,素无恩怨。”
左右说道:“看你不爽,算不算理由?”
冯雪涛脸色阴沉,“凭什么要我一定要置身战场?!老子在山上清净修行几千年,修心养性,也不曾妨碍浩然山下半点,你左右莫不是当自己是文庙教主了,管得这么宽?!”
左右皱眉说道:“最后与你废话一句,只有骨头硬的人,才有资格在我这边撂句硬话。”
这几个飞升境,修行本事不弱,给自己找借口的本事更强。
去了各洲战场,哪怕学不来周神芝,难不成学那算盘子怀荫都不会?会,不愿意而已,半点吃亏都不肯。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等到天下无事了,还要幸灾乐祸。比如流霞洲的南边,是有几场惨烈战事的,那位家乡和宗门都在流霞洲的青宫太保,就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中土剑修周神芝战死在扶摇洲山水窟,与周神芝有宿怨的冯雪涛,事后就跑去瞻仰遗址。哪怕到了文庙这边,这些个躲过刀兵劫的山巅大修士,还是不知收敛。
天将倾之时,低头弯腰,苟且偷生,可以,等到世道太平之时,关起门来偷着乐就是了,别得寸进尺,装得好像自己顶天立地,腰杆挺直,只是不小心错过了那场席卷天下的战事。
左右与那冯雪涛说话其实没几句,只是每多说一句,就不爽此人一分。
所以左右打算递出最后一剑。
就在此时,文庙那边突然有一个身影暴起,高声喊道,“让我来!”
左右犹豫了一下,没有递出那一剑。
任由那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将躲无可躲的冯雪涛按住脑袋,一同“飞升”离开浩然。
看架势,是带人直接去剑气长城了。
文庙周边的各地修士,一个个目瞪口呆。
左右收剑归鞘,飘然返回文庙。
没有多余的出剑,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了文庙门口,左右坐在台阶上,林君璧还在呼呼大睡,小天师赵摇光护在一旁。
赵摇光犹豫了半天,还是壮起胆子说道:“左先生,晚辈赵摇光,有一事相求。”
左右说道:“不会答应,别开口了。”
赵摇光憋了半天,只得乖乖说道:“好的,晚辈知道了。”
将来回了天师府,对家中那位长辈,也算有了个交待。真不是自己没心没肺,而是左剑仙根本不给自己开口邀请的机会。
左右横剑在膝,开始闭目养神。
遥想当年,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陈清都曾经私底下对左右说过一个道理。
如果你没有办法保证在十剑之内,彻彻底底砍死一个飞升境,就去跻身十四境,有意思吗?没意思的。
临了,那位老大剑仙,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又撂下一句话,岁数不小了,剑术不够高,替你着急啊。
门口那边,经生熹平以心声笑道:“左先生两次出剑,都比预料中要轻巧几分。”
左右答道:“只要文庙这边给句准话,我可以再重些出剑。”
经生熹平摇摇头,无言以对。
鹦鹉洲这边,嫩道人说了些公道话:“比起南光照,这个道号青秘的家伙,确实是要强些。不过脸皮更厚,愿意在众目睽睽之下,站着不动,挨那一狗爪子。”
反正阿良不在,随便骂,不骂白不骂。
柳赤诚笑道:“冯雪涛其实不止这么点本事,藏私颇多,野修嘛,都是这个德行。当然,主要还是冯雪涛不敢动。”
已经招惹了板上钉钉会跻身十四境的左右,再来个早已领略过十四境风光的阿良,浩然天下没人敢这么不怕死。
陈平安说道:“大修士青秘,更适合战场厮杀。”
嫩道人只当耳边风。打架本事不如自己的,都不值得上心。
柳赤诚却听出了陈平安的言下之意,冯雪涛当年比那南光照更适合下山。
嫩道人交给陈平安一块宝光莹然的玉版。
上边篆刻了金翠城法袍炼制的诸多关键秘术,以蝇头小楷写就,洋洋洒洒七八千字之多。
嫩道人笑道:“说好了,一成分账。”
陈平安没计较桃亭的这点耍无赖,以心神迅速浏览一遍,心中大定,按照这份秘录记载,确实能够将彩雀府法袍拔高一个品秩,
别说一成分红,两成都不过分。
陈平安说道:“每过一甲子,落魄山都会按约结账给钱,除了那笔神仙钱,再加上一本账簿。”
是每一甲子给钱,还是十年三十年一结账,其实差距不小。
嫩道人皱眉道:“烦不烦,查账,当我是打算盘的账房先生吗?是你小子信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信不过你?信不过你,还做个屁的买卖。要是你信不过我,以后就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陈平安笑道:“当朋友有当朋友的规矩,做买卖有做买卖的规矩,尤其是朋友合伙做生意,半点含糊不得,前辈可以不翻账簿明细,落魄山却不能不给账本。如果觉得这都会伤了感情,就说明根本不适合一起挣钱。”
嫩道人不耐烦道:“都随你。”
一行人去了那包袱斋,是一处别有洞天的山水秘境,有点类似倒悬山的那座黄粱酒铺。
这一路走去,旁人多有侧目,纷纷主动让道。
一位不讲道理的青衫剑仙,一个差点打死南光照的浩然嫩道人,再加上一个久负盛名的白帝城柳道醇,只说这三位同行,确实会有一种“求你们来惹我啊”的独有气势。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包袱斋,当得不差,等到今天走入这处秘境,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家底,什么叫道行。
有些自惭形秽了。
其实自家牛角山那边,连同渡口,加上那些店铺,其实就是包袱斋“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手笔,让披云山和落魄山得了个天大便宜。
包袱斋是个松散门派,听说都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金玉谱牒,也没有山头和祖师堂,开山老祖师也行踪不定,门派修士,反正走到哪里,生意就跟着做到哪里。至于练气士如何进入包袱斋,门派律例又有哪些,都个谜。
只知道包袱斋的老祖师,每次现身,亲自做生意,都会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处“和气斋”,开门迎客,总计九十九间屋子,每间屋子,一般只卖一物,偶有例外。
陈平安一行人依次走过屋子,几乎都会步入其中,看一看那些包袱斋所卖货物。
有那出自琳琅仙府的笔海,雕刻有一幅仙家走马图,二十四节气,各取一景,依次展现。篆文极其稀少的小暑钱。绘五谷丰登进宝图的五彩大碗。几点力士石像头颅。山鬼雷公八卦花钱。一对彩绘门神大木板。清禄福地山水画册。一只山上名为下山罐的小陶罐,看着不起眼,却是一件压胜鬼物的山上重宝。还有几座破碎的洞天福地,只要钱足够,一样都可以买走。
如果已经卖出货物,屋内的符箓美人,就会在门外挂个小木牌,上书四字,“已结善缘”。
说实话,如果不是这些包袱斋老祖师亲自掌眼的宝物,不存在任何捡漏的可能性,陈平安很想一扫而空。
只说当下屋内所见那把玉竹扇子,一扇面节录苏子祈雨贴,一面草书写《龙蜇诗》,末尾写那芒种时节,风雨雷电,闭户写此。落款是那谪仙山柳洲。陈平安就差点想要跟柳赤诚借钱,买下此物,只是一看到那个价格,实在让人知难而退。这处包袱斋,所有宝物,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开门,可惜价格,确实让人只恨挣钱太难,自己钱袋子太瘪。
陈平安没着急挪步。
屋内那位姿容清秀的符箓美人,好像暗中得到了包袱斋祖师爷的一道敕令,她突然与这位青衫剑仙施了个万福,笑容婉约,嗓音轻柔道:“剑仙若是相中了此物,可以赊欠,将这把扇子先行带走。以后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处包袱斋,随时补上即可。此事并非单独为剑仙破例,而是我们包袱斋历来有此定例,所以剑仙无需多心。”
包袱斋最大的特点,就是买方可以赊欠一事,不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囊中羞涩的修士,都有机会与包袱斋订立一张契据,然后就可以带走货物,比山下买卖屋舍,都要更加简单,而且契据,几乎没有任何约束力,也就是说还不上钱,包袱斋认栽,绝不追-债。
所以浩然天下的历史上,经常会有时隔百年、甚至是千年,才有修士现身,与包袱斋还上当年所欠的那笔神仙钱。
当然不是人人都可如此,修士也要看能否入包袱斋的眼。
陈平安对此有些猜测,多半是包袱斋有那秘宝,能够勘验他人的财运。不然天底下哪有这么做买卖的路数。
陈平安与那符箓美人先道了一声谢,然后问道:“是相中了任何物件,我都可以与你们赊欠吗?”
符箓美人笑着点头,“都行。我们包袱斋这边只有一个要求,九十九间屋子,依次走过后,剑仙不能回头。”
陈平安看了眼李槐,李槐点点头,说道:“那就去下一处看看。”
酡颜夫人心声道:“隐官大人,我其实还有些积蓄,买下这把扇子,还是够的。”
陈平安笑道:“不用。”
其实陈平安是想要先与包袱斋欠个人情。
唯有如此,才会有人情往来。
最后他们足足走过三十多间屋子,看得李槐眼睛都有些发涩,才下定决心,相中了一件颇为奇怪的物品,是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篆刻“山仙”二字,有一株老根盘踞的袖珍柳树,就好像一处盆景,树底下还站着个观海境修为的树精,白发苍苍的老翁模样,自称城南老仙君,见着了进屋子的客人,后者稍有动心,刚有买下的念头,老翁就破口大骂,跳起来朝那些练气士吐唾沫,说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玩意,也配请爷爷去家中落脚,可把你们能耐的,咋个不白日飞升去啊……
包袱斋这边标价不过十颗谷雨钱。柳树精魅的境界,山石的材质等事,屋内的符箓美人都会与客人一一说明。
不过这处山水秘境所卖,也不全是价值连城的珍稀之物,连那几十颗雪花钱的奇巧物件,一样有,门槛高的屋子,会一直挂不出那块木牌,门槛低的,却是谁都买得起,客人先到先得罢了。
等到李槐跟它大眼瞪小眼,约莫是骂得费劲,着实有些口渴了,老柳树精背靠石壁,摘下腰间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水。
只是十颗谷雨钱,陈平安其实完全可以自己买下,只不过犹豫了一下,还是与那符箓美人签订契据,算是打了张只是十颗谷雨钱的欠条。
在那之后,陈平安东拼西凑,与柳赤诚和酡颜夫人都借了谷雨钱,陆陆续续买下了几件李槐觉得有眼缘的物件,一座价格不菲的镇妖塔,一对脂粉气比较重的小金葫芦耳坠,还有一幅画满虾兵蟹将的水仙夜游图。期间碰到了一群山上女修,其中一位气态雍容的妇人,将那满屋子的法袍衣裙,数十件之多,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全部包圆了,到了下一处屋子,有十套百花福地的花神杯,加在一起,可就是千只酒杯,她只给后边的人留下一套,其余九套,全部带走。
关键是陈平安都没有看到那妇人取出什么方寸物,没有与包袱斋掏钱结账。
两位符箓美人好像也早已习以为常,根本就没有多说一个字。
陈平安也就就认出了那妇人的身份,天底下最有钱之人的道侣,皑皑洲刘财神的妻子。
出门不用带钱,一样可以大手大脚。
————
离着文庙不远的城内,那个陈平安拍拍手,站起身。
背靠墙壁的蒋龙骧,挨了顿揍不说,还被砸了几十颗石子,老书生当下气得浑身颤抖,“你到底是谁?!有本事就报上名来,难不成堂堂剑仙,还怕一个中五境修士的寻仇?!”
这个岁数不小的读书人,其实脸上写满了四个大字,色厉内荏。
读书人的所谓寻仇,当然不会打打杀杀,岂不是有辱斯文,他当然是去请求文庙的圣贤,帮忙主持公道,好好管一管这些以武犯禁的山上修士。
陈平安指了指蒋龙骧的嘴巴,提醒道:“这是上次你在这里,没管住嘴的下场,这次还要不要去文庙
那边告状,自己掂量。话可以随便说,牙齿就那么几颗,好好珍惜,不然以后在家乡传道授业解惑,口齿不清,听课的学子们,容易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个什么。”
蒋龙骧脸色阴晴不定。
他现在最大的疑惑,其实不是对方为何对自己出手,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而是对方为何有胆子出手行凶,为何近在咫尺的文庙圣贤们,就没有一人赶来管一管!
陈平安笑道:“今天在文庙这边,我不敢动你。不过千万别以为这样就算了,我以后肯定还会去邵元王朝游历一趟,到时候咱俩接着叙旧,所以不用你辛苦寻仇。”
蒋龙骧心中愤懑万法,悲苦与畏惧,各占一半。
这也叫不敢动我?!
下次见了面,你还想要怎的?
陈平安抬起手,轻轻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我会好好与你算账,连本带利,一一拿回来。”
蒋龙骧刚要挣扎着站起身。
陈平安作势要打,吓得蒋龙骧赶紧转头。
陈平安笑着离去。
头戴幂篱的女子,从拐角处现身,然后停步不前,远远望向那一袭青衫。
虽然不见容貌,但是身姿婀娜,她就只是站在那边,便宛若墙角一枝梅。
陈平安就将那蒋龙骧晾在一边,向那幂篱女子走过去,抱拳笑道:“见过姚掌柜。”
她笑着抱拳还礼道:“陈公子。”
陈平安说道:“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陈平安身边这位,正是九娘,她当初先是跟随荀渊离开大泉王朝,去了玉圭宗,在那边修行数年,之后跟随大天师赵天籁离开桐叶洲,她就在龙虎山天师府后山潜心修道。
她与十尾天狐炼真,属于同源不同脉,只不过天然相亲,这些年朝夕相处,情同姐妹。
天狐炼真,大道已然高远,极为超脱,山中久居,仙气缥缈,早已不是寻常精怪可以媲美,偏喜欢听九娘讲那些充满市井气息的江湖故事,就连狐儿镇那些衙门捕快与鬼物邪祟的斗智斗勇,炼真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九娘转过头,伸出手指,揭开幂篱一角,笑眯眯道:“都快要认不出陈公子了。”
当年在大泉边陲客栈,双方初次相逢,陈平安还是少年。
一身白袍,腰悬一枚朱红酒葫芦,身边带着个古灵精怪的黑炭小姑娘,还有几个气象各异的扈从。
曾经的少年郎,如今却已经是一个身材修长的青衫男子,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剑仙了。
陈平安笑道:“姚掌柜风姿依旧,很是怀念客栈五年酿的青梅酒,再有一只烤全羊,实在是山上没有、山下少有的风味。”
九娘松开手指,放下幂篱一角,“喊什么姚掌柜,生分,公子喊我九娘就行了。”
陈平安笑着点头。
这辈子第一次听说“人生路窄酒杯宽”,就是这位九娘在酒桌上的言语。
九娘笑问道:“那个魏海量,如今没跟在公子身边当扈从了?”
那个姓魏的武夫,自称海量,结果那男子一碗酒下肚,就成了一滩烂泥,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陈平安摇摇头,“都有自己的人生。”
九娘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儿。”
陈平安心声说道:“听说钟魁如今还在西方佛国,错过了这场议事。”
九娘跟他陈平安没什么好叙旧的,一场萍水相逢,虽说双方关系不差,可还不至于让九娘赶来找他。
话没问,可她来了,本身就是在问话。
九娘却说道:“提他做什么,混得不人不鬼的,喜欢自讨苦吃。”
陈平安就说道:“钟魁当年胆子小,可能是因为他猜到了后来的处境,由不得他胆子大。”
九娘白了一眼:“他的胆子还小?”
她随即笑了起来,“胆大胆小,跟我没什么关系,他就只是个账房先生,聚散都随缘。”
陈平安就不再多说什么。
与九娘闲聊几句大泉王朝的近况后,双方就分道扬镳。
钟魁跟这位身份特殊的九娘,就像是一笔姻缘簿上的糊涂账。
这位九娘,或者说浣纱夫人,对那担任账房先生的钟魁,最大的生气,甚至不会是钟魁隐藏书院君子的身份,在那边监视客栈,盯着她这位浣纱夫人的一举一动。而是钟魁的胆子太小,他所有看似胆大包天的胡言乱语,其实都是胆小。
我未必答应你钟魁,但是你钟魁既然喜欢我,却连喜欢二字都不敢说,算怎么回事?
可能她希望的,是钟魁这个账房先生,规规矩矩的,站在她面前,诚诚恳恳说那喜欢二字。
女子不是真的全然不讲道理,只是往往男子所讲的道理,与她们想要听的道理,往往不在一条脉络上。
女子的道理,其实更多在心情。如果男子连她为何不讲理,都整不明白,那就没辙了,自然只会说多错多。
陈平安一直觉得自己对于男女情爱一事,只是开窍晚了些,其实真能算个天赋异禀,懂得不少。
同门师兄,只说这件事,就算加在一起,都不如自己。
这种话,当着左师兄和君倩师兄的面,他都敢说。
当然前提是先生在一旁。
陈平安独自走在巷弄中,没来由想起一事,先前与郑居中一起游历问津渡。
其实这位白帝城城主,一路上只说了三句话,陈平安就只是听着。
斐然和周清高。无疑是这次两座天下的对峙,是那蛮荒天下最露脸的两个。
郑居中对此只点评一句,“斐然很聪明,大道可期,周清高的下场,可能会比较可怜,所以复盘一事,有机会的话,你不如满足他。”
另外一句,更有深意,“人生如梦,灵犀一动,不觉惊跃,如魇得醒。”
剩下最后一句,是当之无愧的前辈言语,“喊你一声陈先生,再出门见你,理由很简单,我今天所见之人,不是今天之年轻隐官,而是未来山巅之陈先生。”
接下来,陈平安打算去问拳一场。
————
那条夜航船上,灵犀城内,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跟着女主人,主动去见了来此做客的宁姚一行人,说欢迎他们在此逗留。
先前陈平安,就没这待遇了,路过灵犀城的时候,双方差点大打出手。
下榻在灵犀城一处仙家府邸,夜幕中,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一起坐在屋顶赏月。
游历途中,宁姚每过一城,就会劈出一剑,打破渡船禁制。
夜航船这边也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此刻宁姚笑问道:“小米粒,会不会因为多出个我,你们在北俱芦洲,就要少去很多个地方啊?”
小米粒用心想了想,摇头道:“不会不会。”
得过过脑子,显得深思熟虑,可不能随便脱口而出,那就太没诚意嘞。
裴钱坐在一旁,有些提心吊胆。实在是担心这个小米粒,说话八面漏风。
小米粒一个眼神斜视裴钱,然后身体后仰,偷偷伸手绕后,竖起大拇指,与裴钱邀功,顺便表扬自己。
她又不是个小傻子。
先前在条目城客栈那边,有些个小纰漏,其实都是她故意装傻的障眼法哩。
小米粒犹豫了很久,还是小心翼翼问道:“山主夫人,你是在担心好人山主会喜欢其她人吗?”
宁姚笑着没说话。
小米粒双手抱住膝盖,轻声道:“没有的哦,当年我站在他背后的那只大箩筐里,陪着好人山主一起闯荡江湖,走了好远的路,他每次遇到了好看的姑娘,都不搭理的。好人山主,可喜欢你啦,”
宁姚说道:“其实从没有担心过,只是不这样的话,我好像经常聊着聊着,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宁姚停顿片刻,“其实担心,还是有的。”
怎么会半点没有呢,是有一点的。
陈平安如果要想要去一个地方,就一定会走到那里去,绕再远的路,都不会改变主意。
可如果他想要离开一个地方了,就一定不会回头。
小米粒好奇道:“山主夫人,听好人山主说,你们俩,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唉。”
宁姚哭笑不得,没有搭理这茬,什么一见钟情,没有的事,对小米粒说道:“喊我宁姐姐好了。”
裴钱故意喝酒呛到了,咳嗽几声。
小米粒立即心领神会,说错话了?于是立即补救道:“晓得了,那就是好人山主对宁姐姐一见钟情,那会儿,宁姐姐还在犹豫要不要喜欢好人山主,是吧?”
宁姚想了想,摇头笑道:“没有的事,当年在泥瓶巷刚见面那会儿,我不喜欢他,他也没喜欢我。”
小米粒立即双臂环胸,转过身看着宁姚,认认真真说道:“不的嘞,好人山主说那会儿,他只是不晓得自己喜欢你了。”
宁姚气笑道:“道理都给他说了去。”
不过第一次听到这个,她到底是开心的。
————
白衣少年和青衫书生模样的两个家伙,大摇大摆返回了正阳山的那处白鹭渡的仙家客栈。
田婉的真身竟然依旧躲在正阳山,不过她被这两个脑子有病的家伙,硬生生给逼得不得不主动现身白鹭渡。
因为她先前分身远遁的手段,不但被两人看破,还给对方拘押了所有魂魄,如果只是被抓住魂或魄,田婉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舍了不要便是,她自有手段弥补大道,但是魂魄皆有,就由不得她了。
姜尚真笑眯眯与那一袭粉绿衣裳的田婉姐姐说道:“水上月如天样远,眼前花似镜中看,翡翠衣裳白玉人,见时容易近时难。”
剑气长城那边,“一个”身影笔直坠地。
被强行飞升远游别座天下的大修士冯雪涛,一阵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举目远眺,竟是蛮荒天下了。
至于某个狗日的,双脚就站在这位飞升境的肩膀上,双手捋过头发,感叹道:“登高望远。”
第八百章 牵红线
冯雪涛问道:“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浩然山巅大修士,要想飞升别处天下,一来规矩重重,首先需要文庙许可,再由坐镇天幕的儒家圣贤帮忙开门,不然很容易迷路,不小心去往各种稀奇古怪的天外秘境,极难原路返回。再者修士在飞升远游的过程当中,也十分凶险,要与那条大道显化而生、七彩焕然的光阴长河打交道,一着不慎,就要消磨道行极多,让修士减寿。所以此次与那阿良“携手”远游剑气长城,因为有阿良开道,冯雪涛走得十分轻松,至于阿良为何不通过倒悬山遗址大门,来这蛮荒天下,冯雪涛都懒得问,就当是这厮与自己显摆他的剑道高妙了。
阿良说道:“你跟那个青宫太保还不太一样。”
冯雪涛嗤笑道:“不一样?不一样挨了左右的剑?”
阿良啧啧笑道:“脾气还挺冲?”
南光照,荆蒿,冯雪涛。
三位飞升境的道号,天趣,青宫太保,青秘。一个比一个牛气哄哄。
我就没有。
阿良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
他脚下这个冯雪涛,与中土神洲的老剑仙周神芝,是私怨,冯雪涛是山泽野修出身,这辈子的修行路,道号青秘,不是白来的,鬼祟之事,当然不会少做,私德有亏的勾当,肯定多了去。
荆蒿则是最货真价实的谱牒仙师出身,生在山上,天生的修道胚子,此生修行,顺遂得很。当初蛮荒天下的妖族,碾碎金甲洲一洲山河,跨海登陆流霞洲南端,荆蒿所在的祖师堂议事,一开始的风向,是龙门境之上的宗门修士,最少得有半数下山,决意赶赴南方,死战一场。其中有年纪大的,破境无望的,其中也有不少修士的亲人好友,死在流霞洲那边,故而此次出山杀妖,既为大义,也报私仇。
但是这座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大宗,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封山闭门不出,别说事后外界非议不断,就连宗门内部都百思不得其解。
听说是那位准备亲自带队下山的宗主,在祖师堂那场议事的末尾,突然改变了口风。因为他得到了老祖师荆蒿的暗中授意,要保存实力。等到妖族大军向北推进,打到自家山门口再说不迟,可以占据地利,学扶摇洲刘蜕的天谣乡,桐叶洲的荷花城,死守山头,行事更加稳重,一样有功家乡。
流霞洲输了,争取自保,浩然天下赢了,那么一洲广袤的南方疆域,各个山上仙家,清扫干净,就是宗门大展手脚开疆拓土,收拢藩属,千载难逢的机会。
至于外界如何得知这个不传六耳的“听说”,是因为那位宗主,在祖师爷出关后,就立即失去了宗主位置,受了责罚,名义上是贻误战机,身为宗主,毫无担当,愧对那些挂像上的列祖列宗,必须面壁思过百年。
冯雪涛问道:“你能不能下来说话?”
这处剑气长城遗址,除了一位文庙陪祀圣贤坐镇,犹有几位来此驻守的各洲大修士,都在看好戏。
阿良抱怨道:“你叫我下来就下来,我不要面子啊?你也就是蠢,不然让我别下来,你看我下不下来?”
冯雪涛只得捡起了早年的那个野修身份,反正我是野修,我要什么面子。
阿良没有让冯雪涛太难堪,飘落在地,坐在墙头边缘,后脚跟轻磕墙面,拿出了一壶酒。
冯雪涛犹豫了一下,蹲下身,望向南边一处,问道:“那就是老瞎子的十万大山?”
阿良点点头,“算是我的地盘,常去喝酒吃肉。老瞎子当年吃了我一十八剑,对我的剑术佩服得不行,说如果不是我相貌堂堂,年轻俊朗,都要误以为是陈清都卯足劲出剑了。”
冯雪涛对这些,左耳进右耳出,只是自顾自道:“阿良,为什么你会拦阻左右出剑?我大不了站着不动,挨一剑好了,撑死了跌境。”
阿良说道:“印象中,你们这些野修都很会算账啊,要跌境,去南边,在浩然天下算怎么回事,名声不好听。”
冯雪涛问道:“所以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一把。”
阿良说道:“记不记得中土神洲某个王朝的秋狩十六年,那王朝诏令几个藩属,再联手几大邻国,所有谱牒仙师,加上山水神灵,浩浩荡荡举办了一场搜山大狩,大肆打杀-精怪鬼魅?”
冯雪涛面无表情,“不记得了。”
阿良说道:“我记得,有个过路的山泽野修,大打出手了一次,打了个两个仙人,让那些谱牒仙师很灰头土脸。”
冯雪涛疑惑道:“这种小事,提了作甚。”
他只是看不惯那些谱牒仙师的做派,年纪轻轻的,一个个老气横秋,城府油滑,擅长钻营。
阿良喝着酒,随口说道:“如果修道之人聚集的仙家门派,只是将山下的官场搬到了山上,我觉得很没劲。”
冯雪涛只是蹲着,有些无聊。
阿良转过头,“能不能有那么一份胆识,来证明文庙看错了你,左右出剑砍错了人?”
冯雪涛冷笑道:“还是算了吧,说实话,我没觉得自己有错,却也没觉得他们错了。”
阿良揉了揉下巴,感叹道:“天底下没有一个上五境的野修。”
冯雪涛心有戚戚然。
这个狗日的,如果愿意正经说话,其实不像外界传闻那般不堪。
阿良问道:“你这辈子有没有剑修朋友?”
冯雪涛摇头道:“酒肉朋友不少。知己,没有。”
准确说来,是没有了。很久之前,曾经有过。
阿良站起身,大笑道:“那么我就要恭喜你了!”
冯雪涛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阿良一本正经道:“只要陪我杀穿蛮荒,你就会有个剑修朋友。”
冯雪涛苦笑道:“是不是没得选?”
杀穿蛮荒?他冯雪涛又不是白也。
阿良语重心长道:“只管放心,我还护不住一个飞升境?”
冯雪涛长叹一声,开始想着怎么跑路了。只是一想到这个蛮荒天下,好像身边这个狗日的,要比自己熟悉太多,怎么跑?
那个男人丢了空酒壶,双手抵住额头,“浩然凿穿蛮荒者,剑修阿良。”
不等陆芝姐姐了,要留给她一个潇洒伟岸的背影。
冯雪涛收拾心中杂乱情绪,叹了口气,一个挑眉,眺望南方,沉默片刻,有些笑意,学那阿良的说话方式,喃喃自语道:“野修青秘,皑皑洲冯雪涛。”
————
鹦鹉洲包袱斋这边,逛完了九十九间屋子,陈平安谈不上满载而归,却也收获不小。
陈平安问柳赤诚,能不能在岛上帮忙找个落脚地儿,他打算给大家做顿饭。柳赤诚说当然没问题,他山上朋友茫茫多,不认识他的,不多,没听过他的,没有。
那个自称城南老天君的树精老翁,好像身上有一门仙家禁制,暂时恢复不了真身,身高约三寸,这会儿坐在嫩道人的肩头上喝闷酒,斜眼一旁那个大言不惭的柳赤诚,穿得花里花俏,就骂了句娘们唧唧的。
结果被柳赤诚一把抓过,攥在手心一顿搓-捏,再丢回嫩道人肩膀,老树精醉酒似的,晕头转向,问那李槐,姓李的,心腹给人欺负了,你不管管?李槐说管不了。
老树精立即站起身,将那酒葫芦别在腰间,正了正衣襟,作揖说道,这位仙师,一袭粉袍,真是别致,如绝代佳人遗世独立……柳赤诚觉得好生腻歪,一巴掌轻轻拍下,老树精双手托起那座山头,叫苦不迭。李槐只好帮忙求情,柳赤诚这才收手。柳树精不敢骂那个粉袍仙师,转过头,吐了一口唾沫,突然想起是那嫩道人的地盘,赶紧拿脚尖擦拭一番。
李槐想起一事,与陈平安以心声说道:“杨家药铺那边,老头子给你留了个包裹。信上说了,让你去他屋子自取。”
陈平安点点头。
李槐从袖子里边摸出一本泛黄书籍,“落魄山跻身宗门,我没有观礼,黯然失色了吧,美中不足了吧,老头子送我的,上边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我不想学,也学不会,瞧着就脑瓜子疼,送你了,别嫌弃。”
陈平安没有客气,接过手后说道:“算借的,看完还你。”
李槐恼火道:“还我。”
陈平安笑道:“又没看完。”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去。
是老剑修于樾,与那帮豪阀子弟也逛完了包袱斋,除了密云谢氏,还有仙霞朱氏的年轻女子,只是没有剑修朱枚那么讨喜就是了,不知道她们双方怎么算辈分。
于樾笑呵呵与身边年轻人说道:“谢缘,老夫今儿心情不错,告诉你个秘密,能不能管住嘴?”
这位皑皑洲密云谢氏子弟,有些无赖,与自家的首席客卿说道:“先答应了于先生,至于管不管得住,听过再说,到底是身不由己、心不由口的事。”
于樾说道:“你这趟赶来文庙凑热闹,最想要见的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谢缘快步走去,这位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好像没有任何怀疑,与那位青衫剑仙作揖却无言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就叫谢缘一生俯首拜隐官。
陈平安看了眼于樾,老剑修心声笑道:“隐官大人且宽心,谢缘瞧着不着调,其实这小子很知道轻重,不然也不会被谢氏当做下任家主来栽培,他早年通过家族秘密渠道,听过了隐官大人的事迹,仰慕不已,尤其是倒悬山春幡斋一役,还专门写了部艳本小说,什么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剑气长城的纳兰彩焕,金甲洲的女子剑仙宋聘,都帮着隐官大人一锅端了。隐官大人有所不知,皑皑洲近十年流传最广的那些山上艳本,十之四五,都出自谢缘之手,想打他的女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陈平安与年轻人抱拳还礼,其实很想将这个“皑皑洲姜尚真”一拳撂倒。
谢缘直腰起身后,突然伸出手,大概是想要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只是没能得逞,年轻公子哥悻悻然道:“想要沾一沾仙气,好下笔如有神。”
陈平安笑着提醒道:“谢公子,有些书别外传。”
谢缘看了眼年轻隐官身边的酡颜夫人,点点头,都是男人,心领神会。
双方分道,谢缘要去拜访下榻鹦鹉洲这边的一位世交前辈。
昵称瑞凤儿的少女花神,满脸雀跃,御风赶来鹦鹉洲,与那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由衷道了一声谢,说那张夫子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
陈平安笑着点头,邀请这位花神以后去落魄山做客。
其实家乡小镇,刘羡阳祖宅门口那边,有条小水渠路过,石缝间就半悬空生长有一株凤仙花,而且花开五色,早年家乡许多半大姑娘,好像都喜欢摘花捣碎,将她们的指甲染成鲜红色,陈平安当时也没觉得就好看了。刘羡阳曾经一直念叨这花儿,长在他家门口,老人们是有说头的,有关风水。结果后来就被眼馋的小鼻涕虫拎着小锄头摸上门,被大半夜偷挖走了。天亮后,刘羡阳蹲在门口傻眼了半天,骂骂咧咧,等到当晚,将那凤仙花偷偷种在别处的小鼻涕虫,就被人一路扯着耳朵,又给还了回去,对蒙在鼓里的刘羡阳来说,门口那棵凤仙花就好像自己长了脚,离家出走一趟又回了家。失而复得,刘羡阳反正很开心,说这花儿,果然奇怪,当时陈平安点头,小鼻涕虫翻白眼做鬼脸。
其实等到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各自求学、远游返乡,都成了山上人,就知道那棵当年看着漂亮的凤仙花,其实就只是寻常。
酡颜夫人跟陈平安告辞离去,带着这位凤仙花神重新去逛一趟包袱斋,先前她偷偷相中了几样物件。
柳赤诚走到了半山腰一处鹦鹉洲府邸门口,重重扣响铺首门环。
走出一位怯生生的女子,自家长辈和几位山上好友,一个个如临大敌,不敢出门来见这位白帝城柳道醇,最后就让她来了。
至于那个青衫剑仙,还有那个嫩道人,年轻女修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她哪怕出身门宗门谱牒,可是面对这些个能够与大宗之主掰手腕的凶悍之辈,她哪敢造次。
柳赤诚微笑道:“这位姑娘,我与你家长辈是挚友,你能不能让出宅子,我要借贵地一用,款待朋友。”
那位女修使劲点头。师父说只要这柳道醇开口,什么都可以答应。
柳赤诚双指捏出一颗谷雨钱,“姑娘,收下谷雨钱后,记得还我两颗小暑钱。”
她一双眼眸里边满是疑惑,只是不敢不从,收下那颗谷雨钱后,她再从袖子里摸出两颗小暑钱,战战兢兢,交给这位大名鼎鼎的琉璃阁阁主。
柳赤诚笑道:“天下美色,若是十颗小暑为满,姑娘就有八钱姿容了,今天得见,姻缘不浅,让小生眼目一新,大饱眼福,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方,何处修行,如今有无道侣……”
陈平安来到柳赤诚身边,直接一巴掌摔在他后脑勺上,再与那年轻女修歉意说道:“叨扰了。”
如果早知道柳赤诚是这么个山上好友遍天下,自己就不开口了。
那女子摇摇头,一言不发,只是让出门口道路。
宅子里边的修士,已经从侧门离开,都没敢御风,与那年轻女修在渡口汇合,乘坐渡船直接离开了鹦鹉洲。
女子惴惴,师父却心声笑道:“立了一功,回头祖师堂那边会记录在册的。”
进了宅子,在一处柏树森森的僻静庭院,陈平安先从袖子里边拿出那只鱼篓,再打开咫尺物,动作娴熟取出了家伙什,当起了厨子,准备给李宝瓶和李槐露一手。
李槐和嫩道人搬来了桌椅凳,柳赤诚取出了几壶仙家酒酿。
一桌子饭菜,几条鸳鸯渚金色鲤鱼,清蒸红烧炖鱼都有,色香味俱全。
陈平安笑问道:“如何?”
李宝瓶点头道:“美味。”
李槐说道:“比裴钱手艺好多了。”
柳赤诚和嫩道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必须拿出一点风骨,不说那昧良心的言语。
陈平安瞥了眼那两个好吃到成为哑巴的家伙,点点头,心满意足,可能这就是大美无言。
酒足饭饱,陈平安已经放下筷子,李宝瓶依旧在细嚼慢咽,李槐还在那边狼吞虎咽。
李槐突然有些难为情,凑近陈平安,压低嗓音说道:“陈平安,我也是看过几本书的,能不能与你胡乱掰扯个书上道理?要是不对,你听过就算。”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你尽管说。”
李槐好像还是很没底气,只敢聚音成线,偷偷与陈平安说道:“书上说当一个人既有高世之功,又有独知之虑,就会活得比较累,因为对外劳力,对内劳心,你如今身份头衔一大堆,所以我希望你平时能够找几个宽心的法子,比如……喜欢钓鱼就很好。”
这个儒衫青年,此刻眼睛里,满是担心。
李槐从来就不擅长与人讲道理,今天算是尽最大努力了。
陈平安点头道:“这么好的道理,我肯定会上心的。”
李槐哈哈大笑,都能与陈平安讲道理了,那么自己不当个贤人,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握拳,轻轻一敲肚子,“书上看到的,还有听来的所有好道理,只要进了肚子,就是我的道理了。”
李槐看着他,说道:“陈平安。”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李槐嘿嘿笑道:“你叫陈平安嘛,所以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有你在,我们就会想着,得找个机会聚在一起,哪怕没什么好聊的,也要聚一聚。”
陈平安不在,好像大家就都聚散随缘了,当然相互间还是朋友,只是好像就没那么想着一定要重逢。
陈平安笑着点头。
李槐低头继续扒饭。
不客气,林木头,当然都是好朋友,可就是性子清淡了些,不太讲究什么久别重逢。
还有那个于禄,反过来的谐音,就是余卢,大概是说那“卢氏遗民有余下”,也可能是在表明心志,不忘出身,于禄在不断提醒自己“我是卢氏子弟”?当年就只有于禄,会主动与陈平安一起守夜。再加上当年在大隋书院,于禄为他出头,出手最重,李槐一直记着呢。
其实李槐挺想念他们的,当然还有石嘉春那个小算盘,听说连她的孩子,都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岁数。
当年远游路上,李槐最亲近陈平安,也最怕陈平安,因为还是孩子的李槐凭借直觉,知道陈平安耐心好,脾气好,最大方,最舍得给别人东西,都先紧着别人。如果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都开始生气,不理睬他了,那他就真的很难走远那趟远路了。
山中无水,大日曝晒,找条溪涧真难,口干舌燥,嘴唇干裂,草鞋少年手持柴刀,说他去看看。陈平安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身上挂满了竹筒,里边装满了水。
李槐会忘记许多的琐碎事情,但是总忘不了,陈平安带给他的那种感觉,好像在说,有我在,没事的。
那会儿,李槐会觉得陈平安是岁数大,又是从小吃惯苦头的人,所以什么都懂,自然比林守一这种有钱人家的孩子,更懂上山下水,更晓得怎么跟老天爷讨生活。
等到李槐自己到了十四岁,才知道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后来哪怕再长大十岁,等到了二十四岁,
没有谁愿意每天跟那些最能消耗耐心的鸡毛蒜皮打交道,
李槐始终觉得照顾别人的人心,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他就不会,也没那耐心。
所幸齐先生拐了个陈平安给他们。
远游路上,永远会有个腰别柴刀的草鞋少年,走在最前方开路。
在人生道路上,与陈平安相伴同行,就会走得很安稳。因为陈平安好像总会第一个想到麻烦,见着麻烦,解决麻烦。
崔东山曾经说过,越简单的道理,越容易知道,同时却越难是真正属于自己的道理,因为入耳过嘴不上心。
这个家伙还说过,很多人是凭运气混出头。很多人却是凭真本事,把日子混得越来越不如意。
柳赤诚看了眼红衣女子,再看了眼李槐。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琉璃阁主人,一时间感触颇多。
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开始逐渐被宝瓶洲山上视为“开门一代”。
只不过因为山水邸报不够灵通,目前缺了不少人。
但是柳赤诚不一样,当时带着龙伯老弟,亲自走过那座槐黄县城小镇,曾经亲眼见到了那拨气象各异的年轻人。
如果不谈李柳和那个女子。
一样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白帝城顾璨。杏花巷马苦玄。
泥瓶巷宋集薪,大骊藩王。福禄街赵繇,大骊京城刑部侍郎。桃叶巷谢灵,龙泉剑宗嫡传。督造衙署出身的林守一。
当然还有山崖书院的李宝瓶,李槐。
陈平安笑问道:“宝瓶,最近在读什么书?”
李宝瓶摇头道:“没读书了,就是想些事。”
陈平安好奇道:“什么事?”
李宝瓶说道:“一个事儿,是想着为什么上次吵架会输给元雱,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还有两件事,就难了。”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
李宝瓶想了想,指了指桌子,“比如书上都说文思如泉涌,我就一直在琢磨读书人的文思,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就想了个法子,在脑子里想象自己有一张棋盘,然后在每个格子里边,都放个词汇住着,就像住在宅子里边,伤心,开心,幽寂,悲愤什么的,好不容易填满了一张棋盘,就又有麻烦了,因为所有词汇的走门串户,就很麻烦啊,是一个格子走一步,就像小师叔走在泥瓶巷,必须跟隔壁宋集薪打招呼,还是可以一口气走几步?直接走到顾璨或是曹家祖宅门口?或是干脆可以跳格子走?小师叔能够一下子从泥瓶巷,跳到杏花巷,福禄街我家门口?还是想看桃花了,就直接去了桃芽姐姐的桃叶巷那边?我都没能想好个规矩,除了这个,再就是伤心与悲恸串门,是加法,那么如果伤心与高兴串门碰头了,是减法,这里边的加加减减,就又需要个规矩了……”
李宝瓶横抹,再双手竖起,然后一个歪斜倾倒,好像将两座天地重叠在一起,“除了情绪,我又想了第二张棋盘,是更加具象化的词汇了,比如小桥,流水,大门,朋友,书籍……又多了一张棋盘,因为很多念头,除了在格子里待在,就像在家里自己一个人瞎想,肯定是见着了东西,才会有那通感,移觉和想象……”
“我在想这些的时候,我就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更难了。比如书上说道生一,我就假设这个一,就是一点,小师叔,比如这样……”
李宝瓶的思维很跳跃,加上说话又快,就显得十分天马行空。
说到“道生一”的时候,李宝瓶拇指和食指抵住,好像捻住一粒芥子,她伸手将其放在空中。
说到“一生二”的那一刻,李宝瓶蓦然放开,立即有横
竖两条线,穿过那粒芥子,刹那之间,又有无数条直线,瞬间生发而起……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笼中雀。
————
这座建造白鹭渡高山之上的仙家客栈,名为过云楼。
山脚渡口除了芦苇荡,附近还有大片呈现阶梯状的稻田,白鹭飞旋,雀抓芦杆,静谧祥和,一派乡野气息。
水上渔翁,田间农夫,对那些仙家渡船的起起落落,早已见怪不怪,白鹭渡距离最近的青雾峰不过百里路程,这些山下俗子,世世代代在正阳山地界居住,实在是见多了山上神仙。
崔东山亲自煮茶待客,白衣少年就像一片云,让人见之忘俗。
田婉落座后,从崔东山手中接过一杯茶水,只是不敢喝下。毕竟她今天是以真身在此露面,之前她手段尽出,分别以阴神出窍远游、阳神身外身远遁,再加上障眼法,不料一一被眼前两人拦截。而且对方似乎早已笃定她真身还在正阳山,这让田婉倍感无力,她在宝瓶洲操控红线、玩弄人心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人算不如天算。
崔东山笑道:“这可是我先生从清源郡仙游县带回的茶叶,十分珍惜,价值连城,我平时都不舍得喝,田婉姐姐尝尝看,好喝不用给钱,不好喝就给钱。喝过了茶,我们再聊正事。”
田婉冷笑道:“就不怕我让人去那仙游县顺藤摸瓜。”
崔东山无奈道:“聪明人不说傻子话,田婉姐姐这就很没有诚意了。”
田婉的聪明,在于她从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这也是她能够在宝瓶洲大隐于正阳山的立身之本。
这位邹子的师妹,可以让很多聪明人都觉得她只有一些小聪明。
正阳山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陶家老祖陶烟波,宗门掌律晏础。这些个名动一洲的老剑仙,就都觉得田婉这个婆娘,在正阳山祖师堂的那把座椅,其实可有可无。
姜尚真没有去那边喝茶,只是独自站在观景台栏杆那边,遥遥看着水边稚童的嬉戏打闹,有拨孩子围成一圈,以一种俗称羞姑娘的花草拔河,有个小脸蛋红扑扑的姑娘赢了同龄人,咧嘴一笑,好像有颗蛀牙,姜尚真笑眯起眼,趴在栏杆上,眼神温柔,轻声道:“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示意那田婉别不识趣,“敬茶不喝,难道田婉姐姐铁了心要喝罚酒?”
田婉只得硬着头皮喝下那杯茶水,片刻之后,她瞬间脸色惨白,哪怕她早有准备,施展了一门封山秘法,聚拢灵气在几处本命窍穴,做好了舍去一身皮囊不要的最坏打算,但是体内那些残留在经脉间的些许灵气,不过丝丝缕缕,原本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是当这些灵气结冰一般,便有锥心之疼,最终那些结冰灵气,如一排排浮木大舟,一一聚拢,在人身小天地内的“江河”之上,横冲直撞,让田婉微皱眉头。
姜尚真转过头,笑道:“旧时天气旧时衣,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大骂道:“拽什么文,你当田婉姐姐听得懂吗?!”
下一刻,田婉花容失色,猛然抬头,死死盯住这个白衣少年,“你真不怕我与你玉石俱焚?!”
原来那些“浮舟渡船”最前端,有眼前白衣少年的一粒心神所化身形,如艄公正在撑蒿而行,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在那儿高歌一篇渔舟唱晚诗词。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田婉心湖间,那艄公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只绿竹鱼竿,抛竿而出,提竿而起,竟是直接将这个“心念”拉出心湖。
田婉一时间有那剐心之痛,忍不住捂住心口。
那少年艄公伸手攥住那条“游鱼”,凝神一看,啧啧摇头,“果然是吓唬人。”
崔东山将那心念碾碎,随手丢回水中,继续驾驭脚下越聚越多的巨木浮舟,远游而去。
好个白鹭窥鱼凝不知。
崔东山说道:“那我们开始谈正事?”
田婉正要说话。
心湖中那艄公又一次抛竿提竿,伸手攥住一条游鱼,哈哈大笑道:“‘师兄在,就好了’?田婉姐姐不厚道啊。”
田婉只得急急运转一门“心斋”道门神通,心湖之中,汹汹河水,千里冰冻,原本倏忽远游的那排浮舟随之凝固静止。
那少年艄公双手合掌,一个鱼跃跳下,直不隆冬地脑袋砸在地上,轻喝一声,头脚翻转,双手摊开,双脚落地之时,冰面上彩色涟漪阵阵漾开,蹲下身,手指轻敲几下,然后整个人滑步横移,去别处屈指敲击几下,就这么东敲西敲,好像在寻找适合垂钓处,好锤开窟窿抛竿钓大鱼。
崔东山这一粒心神,转过头,笑了笑,总算来了。
远处出现一架金箔贴花的轿子,有点类似民间所谓的万工轿,极尽豪奢精巧。
无人抬轿,花轿自行飘荡而来。
崔东山站起身,笑眯眯道:“不掀开你的压箱底嫁妆,田婉姐姐总归是口服心不服啊。”
他环顾四周,朗声问道:“李抟景与道侣,何在?”
掀开轿子门帘一角,露出田婉的半张脸庞,她手心攥着一枚羊脂白玉敬酒令,“在这里,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你真有把握打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轿子里边,如同一处富丽堂皇的女子闺阁,有那金丝楠木的衣搭,柏木福字挂屏,画案上铺开一幅苏子真迹的朱竹图,还有一幅字帖,是那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说剑篇》,以及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一方印章,在车厢内悬空而停,底款篆刻四字,吾道不孤。
那个心神所化的少年艄公,绕着轿子撒腿狂奔,嚷着别杀我别杀我。
心湖之外,崔东山一脸惊骇道:“周首席,怎么办,田婉姐姐说我们肯定打不赢一位飞升境剑修!”
田婉对面的白衣少年,手持茶杯,颤颤巍巍。
田婉真的是受不了眼前这个家伙的拙劣演技,有意思吗?
姜尚真转过身,背靠栏杆,笑问道:“田婉,什么时候,我们这些剑修的战力,可以在纸面上边做术算累加了?几个元婴剑修凑一堆,就是一位玉璞?几个玉璞,又是一位仙人?最后这么个飞升境,就算飞升境?我读书少,见识少,你可别糊弄我!”
对于田婉的杀手锏,崔东山是早就有过估算的,半个飞升境剑修,周首席一人足矣。只不过要牢牢抓住田婉这条大鱼,还是需要他搭把手。
崔东山放下茶杯,说道:“不废话了,谈买卖。”
田婉刚要问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能。”
田婉又要说话。
姜尚真取出一把折扇,轻轻扇动清风,笑道:“崔老弟作为我们山主的得意弟子,说话作数。”
姜尚真补了一句,“何况不作数,你又能如何?”
不等田婉开口。
崔东山又说道:“你没什么余地,想要活路,就得答应一事。”
姜尚真并拢折扇,指了指自己手腕,道:“不是喜欢摆弄姻缘,乱点鸳鸯谱吗?很好,炼化了这根红绳,冲我来,周某人一力承担,后果自负。”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田婉脸色铁青,“痴人说梦!”
对方此举,真可谓打蛇打七寸,一把抓住了她的大道命脉。
田婉最大的忌惮,当然是姜尚真看似风流,实则最无情。
换成寻常男子,比如魏晋、刘灞桥这些痴情种,哪怕牵了红线,她一样有把握脱困,说不得还能得利几分。
可一旦与姜尚真牵扯不清,她的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尤其牵扯到大道根本,也就是说,不管双方离着多远,对于田婉而言,无论她逃到哪里去,哪怕是别座天下,依旧时时刻刻,她皆在情字牢笼中。最可怕之处,岁月拖延越久,她只会涉足越深。
就像水边一株杨柳,与一处激流滚滚的江心砥柱,两者用一条铁索捆绑起来,遭罪的,肯定不会是那砥柱,
姜尚真的道心稳如磐石不说,更有急流激荡,只能是她独自一人,吃亏又吃苦。
姜尚真哀怨道:“我模样又不差的,还小有家底,如今又是单身,没有山盟海誓的山上道侣,怎就配不上田婉姐姐了?”
崔东山嬉笑道:“我早就说过,周首席重返飞升境,没那么难,是也不是?”
姜尚真双手抱拳,高高扬起,重重晃荡,“心服口服!”
田婉看似胡乱翻检姻缘簿,乱牵红线,搅乱一洲剑道气运,可她一旦与姜尚真了牵红线,双方的关系,就会比山上的道侣更道侣。有点类似陈平安与稚圭的那桩结契,如果他没有解契,如今就可以分摊水运,坐享其成,何况陈平安本就大道亲水,裨益极大,只会更加事半功倍,所以田婉一直觉得那个年轻人,脑子不正常。
好像这就对了,只有这种人,才会有这么个学生弟子,落魄山才会有这么个首席供奉。
田婉叹了口气,说道:“我可以拿出正阳山的所有消息,一切秘密,为自己换取一个自由身。这是算计刘羡阳的,我再拿出一座并无记载的洞天,补偿你们落魄山。”
崔东山笑道:“一座没名字的洞天?既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你也有脸拿出来?”
田婉脸色阴沉道:“此处洞天,虽然名不见经传,但是可以撑起一位飞升境修士的修行,其中有一座绛阙仙府,更有玄妙,此外一条丹溪,溪涧流水,极重,阴沉如玉,最适宜拿来炼丹,一座赤松山,茯苓、灵芝、人参,灵树仙卉众多,遍地天材地宝。我知道落魄山需要钱,需要很多的神仙钱。”
姜尚真一脸震惊道:“钱?”
崔东山皱紧眉头,作深思状,“咱哥俩缺吗?”
田婉真是被这对活宝给恶心坏了。
崔东山眯起眼,说道:“别扯这些,你拿出那座蝉蜕洞天,我说不定还愿意考虑考虑。”
田婉摇头道:“不在我身上。”
一座蝉蜕洞天,是古蜀最重要的遗址之一,传闻曾经有多位远古剑仙,在此蝉脱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脱化,遗留皮囊若蝉蜕。
崔东山哀叹道:“那就没得谈了。”
田婉沉默许久,问道:“你们到底图什么?”
崔东山双臂环胸,“我家先生说了,要让你将剑术和气运,还给宝瓶洲,一切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田婉讥笑道:“还给宝瓶洲?是交给落魄山吧?”
崔东山摇摇头,眼神可怜,“井蛙谈天言海,夏虫语冰说霜。时耶?心也。”
第八百零一章
鹦鹉洲宅子这边,当一袭青衫和那红衣女子蓦然消失,嫩道人和柳赤诚对视一眼,陈平安这一手,不简单。
李槐在拿牙签剔肉,对此好像浑然不觉,不理解的事,就不要多想。
柳赤诚却是吃惊不小,好奇问道:“嫩道友,陈平安什么时候可以随手起天地了?”
至于那个李宝瓶随便几句话带来的那份异象,柳赤诚则是半点不感兴趣。
嫩道人夹了一大筷子菜,大口嚼着鱼肉,腮帮鼓鼓,一语道破天机:“不是拼境界的仙家术法,而是这小子某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剑气长城那边,什么古怪飞剑都有,陈平安又是当隐官的人,柳道友无需大惊小怪。”
嫩道人再提起筷子,随手一丢,一双筷子快若飞剑,在庭院内风驰电掣,片刻之后,嫩道人伸手接住筷子,微微皱眉,拨弄着盘子里仅剩小半条红烧鲤鱼。原本嫩道人是想寻出小天地屏障所在,好与柳赤诚来那么一句,瞧见没,这就是剑气藩篱,我随手破之。不曾想年轻隐官这座小天地,不是一般的古怪,好似全然绕开了光阴长河?嫩道人不是当真无法找到蛛丝马迹,而是那就等于问剑一场了,得不偿失。嫩道人心中打定主意,陈平安以后只要跻身了飞升境,就务必躲得远远的,什么一成收益什么账簿,去你娘的吧,就让落魄山一直欠着老子的人情。
柳赤诚不晓得嫩道人耍这一手驭剑术,深意何在,问道:“嫩道友,这是?”
嫩道人哈哈笑道:“帮着隐官大人护道一二,免得犹有不知死活的飞升境老无赖,以掌观山河的伎俩窥探此地。”
柳赤诚将信将疑。如今文庙附近的飞升境大修士,尤其是没资格参加议事的,南光照和荆蒿落了个半死,冯雪涛给阿良拽去了别座天下,剩下的,胆气尽碎,哪个不是夹着尾巴做人?天晓得会不会一个浩然“嫩道人”收手了,再跑出个“老道人”?左右,阿良,都已经出手了,接下来会不会轮到齐廷济,陆芝这几个剑修跟着凑热闹?
管着文庙大门的经生熹平,可是从头到尾,一次都没有插手,就由着这些山巅修士自了恩怨。
故而当下四处渡口,显得风雨迷障重重,不少大修士,都有些后知后觉,那座文庙,不一样了。
桌旁涟漪阵阵,陈平安和李宝瓶在原地现身。
陈平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开始收拾碗筷。
李宝瓶怔怔出神,似乎在想事情。
李槐瞥了眼李宝瓶,习以为常,反正她打小就这样,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想不完的难题,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读书种子?
不过李槐觉得还是小时候的李宝瓶,可爱些,经常不知道她怎么就崴了脚,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学塾,下课后,竟然还是李宝瓶走得最快,敢信?
柳赤诚觉得装傻这种事情,在陈平安这边似乎不济事,就试探性说道:“陈平安,这等高妙手段,最适合拿来当杀手锏,所以使用起来,需要慎之又慎啊,千万别轻易泄露了消息。你放心,我除了师兄之外,与谁都不会提半个字。而且保证只要师兄不主动问起,我就绝对不说。”
陈平安点点头。
柳赤诚能这么说,说明很有诚意。
嫩道人开始摆修行路上的前辈架子,说道:“柳道友这番金玉良言,忠言逆耳,陈平安你要听进去,别不当回事。”
陈平安笑道:“疾风知劲草,我对柳道友的人品,心里有数。”
嫩道人突然问道:“以后有什么打算?要是去蛮荒天下,咱仨可以结伴。”
陈平安说道:“走一步看一步,没什么长远打算。我暂时没打算回剑气长城那边,你和柳赤诚自己多加小心。”
比如先走去北俱芦洲,再去桐叶洲,游历一趟中土神洲,再去五彩天下飞升城,去青冥天下,岁除宫,大玄都观,白玉京,都会拜访……总之都是一步一步走去的事情。
翻阅五岳之图,自以为知山,不如樵夫一足。
山中人不信有鱼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鱼。其实只要亲眼见过,就会相信了。
陈平安收拾完桌子,笑问道:“要不要喝茶?”
在春露圃玉莹崖那边,与好友柳质清学了一手仙气缥缈的煮茶手艺。
柳赤诚点头道:“尝尝看。”
嫩道人自己取出一壶酒,“我就免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套茶具,开始煮茶,手指在桌上画符,以两条符箓火龙煮沸茶汤。
眼前事,手边事,心中事,其实都在等着陈平安去一个个解决。有些事情处理起来会很快,几拳几剑的事情,曾经的天大麻烦,渐渐都已经不再是麻烦。有些事情还需要想的多些,走得慢些。
陈平安给李宝瓶三人各递去一杯茶,突然与柳赤诚问道:“打造一条山上渡船,是不是很难?”
柳赤诚点头道:“造船不难,找几个墨家、匠家练气士,只要不是骗子,都能拼凑出一条,难的是真正挣钱,这里边学问不浅,水更深。至于跨洲渡船,门槛更高,浩然天下靠这个吃饭的仙家山头,数来数去,能打造出这类渡船的,其实就十几家,屈指可数,怎的,你们落魄山需要自己的跨洲渡船?陈平安,不是我泼冷水,劝你真的别趟这浑水了,太吃神仙钱,与人花钱买就行了,我可以帮忙牵线搭桥,省心省力还省钱。”
陈平安无奈道:“就像今天敲门?这样的省心省力,敬谢不敏。”
陈平安确实需要帮助落魄山找几条新的财路,一旦在别洲创建下宗,山头拥有一条跨洲渡船,就成了燃眉之急。
柳赤诚埋怨道:“小瞧我了不是?忘了我在白帝城那边,还有个阁主身份?在宝瓶洲落难之前,山上的生意往来,极多,迎来送往,可都是我亲自打点的。”
说到这里,见那陈平安依旧不为所动,柳赤诚突然洋洋得意起来,手指轻敲桌面,眯眼笑道:“陈平安,与你悄悄说件山巅密事好了,火龙真人前些年,卖了我好些不知何处搜刮来的琉璃瓦,品相极好,足可位列琉璃阁的一等珍品,足足一百片,一百片碧绿琉璃瓦!火龙真人竟然只喊价一千五百颗谷雨钱,如今我那琉璃阁,得此机缘,终于炼制成了一件无瑕品秩的仙兵,每次雨后初霁,便会天开七彩,宝光焕然,美不胜收,以后再有浩然十景的评选,曾经多次落选的琉璃阁,必然能够跻身一席之地。火龙真人这般的老神仙,都要与我做买卖,何谈其他宗门修士?”
陈平安神色古怪。
柳赤诚沾沾自喜道:“可不是我自夸,我那师兄,已经两千年不曾踏足琉璃阁了,师兄去往扶摇洲之前,就专门登顶琉璃阁赏景。”
陈平安婉拒道:“算了吧,跨洲渡船一事,还是不麻烦你了,我自己找门路。”
记得当年打了个对折,将那辛苦得手的一百二十片碧绿琉璃瓦,在龙宫洞天那边卖给火龙真人,收了六百颗谷雨钱。
好嘛,老真人转手一卖,就是一千五百颗收入囊中,关键老真人好像还留了二十片琉璃瓦?
嫩道人赞叹道:“能从火龙真人这边占到大
便宜,柳道友真是凤毛麟角一般的生意奇才,我看柳老弟完全可以在落魄山当个财神爷,也不至于让陈平安为了条破渡船,大费周章,与人求东求西的,让我一个旁人看着都好不落忍。”
柳赤诚瞥了眼陈平安,跃跃欲试,自己在落魄山那边当个记名的账房先生,也是可以的,大材小用就大材小用了。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不搭话。
李槐随口说道:“这次文庙议事,来了这么多大人物,陈平安你长辈缘那么好,做生意又公道,听裴钱说,跟你合伙买卖的,都赚到钱了,还能缺了你一条跨洲渡船?我看不能。”
陈平安一笑置之。
看着喜欢上了喝酒、也学会了煮茶的陈平安。
柳赤诚没来由唏嘘不已。
他认识陈平安极早。
好像一个恍惚,须臾间不是少年。
有客来访,是一个富家翁模样的老人,郁泮水,身边跟着个锦衣少年,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袁胄。
其实先后两拨人,都只算这宅子的客人。
陈平安立即去往门口那边,开门后,作揖道:“见过郁先生,本该是晚辈登门拜访的。”
李宝瓶笑着喊了声郁爷爷。
李槐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陈平安称呼对方为郁先生,其实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方神圣。姓郁的高人,只知道有个叫郁泮水的,好像是那玄密王朝的太上皇,手段厉害得很,绵里藏针笑面虎,至于相貌,只听说是位气质儒雅、形容清癯的老书生,尤其是年轻时候“美风神”,跟眼前这个胖乎乎的老先生,不搭边。
郁泮水一一点头致意,笑得一双眼眸都不见,最后望向陈平安,点点头,好像慈祥和蔼的家中长辈,见着了远游归来、久未见面的家族俊彦,既欣慰年轻人的出息,又埋怨晚辈的生疏,道:“与我客套什么,如此见外,简直心碎。”
双方其实之前都没见过面,却已经好得像是一个姓氏的自家人了。
两拨人落座后,郁泮水笑呵呵问道:“会不会下棋?不如咱们一边手谈,一边闲聊?”
陈平安摇头道:“弈棋一道,晚辈是门外汉。”
郁泮水惋惜不已,也不强求。
那少年皇帝瞪大眼睛,总觉得自己这会儿所见的青衫剑仙,是个假的隐官大人。
怎的如此温文尔雅、谦谦君子了?
坐在郁胖子对面,毕恭毕敬,晚辈自居。
下棋?嗖嗖嗖祭出那些飞剑,停在郁胖子这个老臭棋篓子的脑袋上,教他下棋好了,要郁胖子下哪里就哪里。
外人可能不清楚,他会不知道?郁老儿每次赢棋,都是与那位身为“木野狐”的婢女串通作弊。
郁泮水指了指身边袁胄,笑道:“这次主要是陛下想要来见你。”
陈平安笑着抱拳,轻轻摇晃,“一介匹夫,见过陛下。”
袁胄总算没有继续失望,若是年轻隐官站起身作揖什么的,他就真没兴趣开口说话了,少年神采奕奕抱拳道:“隐官大人,我叫袁胄,希望能够邀请隐官大人去我们那边做客,走走看看,瞧见了风水宝地,就建造宗门,见着了修道胚子,就收取弟子,玄密王朝从朝堂到山上,都会为隐官大人大开方便之门,要是隐官愿意当那国师,更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名正言顺。”
陈平安笑道:“谢过陛下厚爱,只是术业有专攻,刀剑治木,不如斤斧。玄密国势,蒸蒸日上,朝堂上文武荟萃,将相相宜,哪里需要我一个外乡剑修去指手画脚,太不合适,我也没这脸皮去丢人现眼。不过以后如果我游历中土神洲,一定会在玄密王朝多作停留。”
袁胄失望不已,依旧不愿死心,试探性问道:“隐官大人,那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上忙的?”
陈平安递过去一杯茶水,说道:“以后到了玄密王朝,相信肯定会有麻烦陛下的事情。”
袁胄还要说话,郁泮水笑眯眯道:“堂堂九五之尊,别跟个娘们似的。”
袁胄也不恼,哀叹一声,从陈平安手中接过茶水,一口闷了。结果烫得他站起身,哇哇直叫,最后扎了个马步,满脸涨红,气沉丹田。
看得一旁李槐大开眼界,这个少年,就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的皇帝陛下?很有出息的样子啊。
郁泮水笑问道:“咱们玄密武库里边,有条闲置的渡船,放着也是吃灰,不晓得落魄山那边有无需要?”
袁胄含糊不清道:“只要需要,送给隐官便是,反正那条渡船是记在我名下的私人物件,谁都管不着。宗人府那帮老头子,谁敢絮叨,我就让郁爷爷与他们掰扯。”
郁泮水笑着点头,“陛下此话不假,陈平安,你这边的意思是?”
陈平安说道:“无功不受禄,落魄山可以花钱买,不知道需要多少颗谷雨钱?”
郁泮水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不多,就这个数的谷雨钱。事先说好,这条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很有些年头了,想要跨洲远游,经得起风吹雨打,剑仙乱砍,可能还需要缝补几分,会是一笔不小的谷雨钱。”
陈平安听得眼皮子直打颤。
一条风鸢跨洲渡船,买是能买下的,韦文龙管着的落魄山财库那边,小有积蓄,但是如果都用来买船,建立下宗一事,就会捉襟见肘,尤其是这修缮一事,连郁泮水都说了是一笔“不小”的神仙钱,陈平安实在是没底气。
郁泮水看得自乐呵,还矫情不矫情了?若是那绣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谈什么无功不受禄,只要你敢白给,我就敢收。
陈平安放下手中茶杯,微笑道:“那我们就从郁先生的那句‘陛下此话不假’重新谈起。”
随后陈平安眼神诚挚道:“我们落魄山需要这条渡船,至于修缮费用,就只好先与玄密王朝赊账了。”
郁泮水一时间错愕无言。
少年皇帝觉得这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位隐官大人。
————
白鹭渡这边,田婉还是坚持不与姜尚真牵红线,只肯拿出一座足够支撑修士跻身飞升境所需钱财的洞天秘境。
崔东山也不着急,姜尚真更是坐在田婉一旁,取出一件观看镜花水月的花鸟彩笺,水雾升腾,桌上出现一幅山水画卷。
田婉说道:“我的底线,是护住自身大道,辛苦千年,总不能付诸流水,不然与死何异?此外一切身外物,只要我有的,你们只管拿走,只希望你们不要得寸进尺,强人所难,我也不信你们两个,此次专程来找我,一场奔波劳碌,就是求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崔东山笑道:“如果我们就真的只是找个乐子呢?”
田婉摇头道:“我意已决,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将那田婉的一魂一魄分别从雪白大袖中取出,手指捻动,捻为灯芯。
哪怕近在咫尺,田婉一样不敢出手争夺,只是心神牵引,疼得她身躯颤抖,仍是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姜尚真一门心思在那画卷上,崔东山瞥
了眼镜花水月,震惊道:“周首席,你口味有点重啊!”
那画卷中,是个浓妆艳抹的胖女子,头饰插满了脑袋,在那儿搔首弄姿。
姜尚真叹息道:“崔老弟,这就是你不如老厨子的地方了。”
那位女子只是置若罔闻,开始翩翩起舞,翘起兰花指,身形旋转,蓦然娇羞状回眸一笑。
有人丢下神仙钱,开始狂骂不已。
姜尚真丢下一颗小暑钱,熟门熟路,更换了嗓音,大声喊话道:“金藕姐姐,今儿格外漂亮啊。”
那女子笑骂一句:“死样,没良心的东西,多久没来看姐姐了。”
女子之后聊起了风雪庙剑仙魏晋,言语之间,爱慕之情,溢于言表,许多男子又开始骂骂咧咧。
而好些原本沉默不言的仙子,开始与那些男子争锋相对,对骂起来。她们都是魏大剑仙的山上女修。
姜尚真一边帮着姐姐妹妹们骂男人,又取出一件砚台,这边也刚刚开启一场镜花水月。
画卷中,是一位魁梧汉子金刀大马坐在一张椅子上,大笑道:“诸位,那姜贼,被韦滢成功篡位,当不成玉圭宗宗主不说,结果连那下宗的真境宗位置都保不住,肯定是江河日下的光景了,大快人心,共饮一碗?”
喝彩声不断,哧溜喝酒声,此起彼伏,能够出声的,当然靠砸钱,看来都是不缺钱的主。
其中就有姜尚真。
有人丢钱,与那汉子疑惑道,“宗主,这个姜色胚,当年不过是仙人,怎么能够在桐叶洲四处乱窜的,这都没被打死?到底怎么回事?”
姜尚真立即跟上,一边砸钱,一边扯开嗓子喊道:“好没道理,崩了崩了,气煞我也!”
“好好好,崩了真君也在!”
“姜次席,好久不见,幸会幸会。”
姜尚真砸钱不断,与那些同道中人一一言语叙旧。
有人问道:“崩了真君,你儿子肯定是隐藏极深的蛮荒反贼,袁首、绯妃那几个王座大妖,故意放水了。是也不是?”
姜尚真冷笑道:“等到山水邸报解禁,咱们就可以说几句公道话,好教那姜老宗主有错改之,无则加勉。我作为姜贼的爹,定要大义灭亲!”
有人感慨不已,“崩了真君,确实心善。”
崩了真君?姜次席,姜尚真他爹?
饶是崔东山,都要一脸疑惑。
姜尚真一本正经道:“这个山头,名为倒姜宗,聚集了天下各路的英雄豪杰,桐叶、宝瓶、北俱芦三洲修士都有,我出钱又出力,一路升迁,花了差不多三十年功夫,如今好不容易才当上次席供奉。一开始就因为我姓姜,被误会极多,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
有人突然骂道:“他娘的,老子先前游历桐叶洲,都不是姜贼的云窟福地,只是个玉圭宗的藩属山头,不过骂了几句姜贼是废物,是个败家子,就有个家伙跳出来,与我聒噪……”
有人问道:“打了没?”
“打了,给人打了。还被记仇上了,不许老子以后去那几处渡口。”
姜尚真立即砸钱,“豪气!对方人多势众,兄弟你这算虽败犹荣。”
“还是姜次席快人快语。”
“玉圭宗的修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仗势欺人,屁本事没有,真有能耐,当年怎么不干脆做掉袁首?”
“全他娘是那姜贼的功劳,袁首堂堂王座,竟然都没能打死这只跌境的蝼蚁,可恨可恨。”
“姜贼这家伙,其实没啥本事,不过是荀老宗主老眼昏花,才挑中了他当宗主,无非是背靠玉圭宗这棵大树好乘凉,云窟福地才有今天的些许风光。”
姜尚真立即怂恿各路好汉,“各位兄弟,你们谁精通障眼法,或是逃遁术法,不如去趟云窟福地,悄悄做点什么?”
一时间议论纷纷,出谋划策,纵横捭阖。
不曾想那位宗主大手一挥,“我等豪杰,骂归骂,打归打,却也做不来那下作勾当。”
姜尚真砸下一颗小暑钱,“宗主果真义薄云天!”
田婉看得目瞪口呆,听得无言以对。
这些人到底是真心如此笃定,还是凑堆闹着玩?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轻轻摇晃竹椅,笑道:“比起当年我跟老秀才逛荡的那座书铺,其实要好些。”
姜尚真点点头,听过那个故事,是在太平山遗址门口那边,陈平安曾经随口聊起。
有人日丽中天,云霞四护。
有人一味蝇营狗苟。
有人随日开眼界,随月息心。
有人只顾着低头刨食。
有人只恨读书写字,不到古人佳处。
有人在辛苦过活,不奢谈安心之所,只求立锥之地。
有好人某天在做错事,有坏人某天在做好事。
可能学塾里读书最好的少年,飞黄腾达,当了大官,再不返乡。
可能学塾里的顽劣少年,混迹市井,横行乡野,某天在陋巷遇见了教书先生,恭敬让路。
人生有很多的必然,却有一样多的偶然,都是一个个的可能,大大小小的,就像悬在天上的星辰,明亮昏暗不定。
那日丽中天之人,有天骤然跌落泥泞,身上都是过客的鞋印。
那蝇营狗苟之辈,也能为身边人庇护出一方荫凉。
那眼界大开之人,突然有一天对世界充满了失望,人生开始下山。
那些低头刨食之辈,偶然一抬头,便对生活生出希望,走向了远方和高处。
有人觉得人生没意义,没劲,只需要有意思。
有人觉得人生没意思,很苦,但是得有意义。
有些少年暮气沉沉,有些老人少年意气。
有人大梦一场,不曾醒过。有人痛苦万分,难求一醉。
有人觉得只有书上的圣贤才能说道理,有人觉得庄稼汉辛勤劳作就是道理,一位孤苦无依的老妪也能把生活过得很从容。
有人觉得自己什么道理都懂,过不好,怪道理。
如果一辈子都过不好了,咬牙切齿,怨天尤人。白走一遭。
有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过不好,是道理还懂得太少。
如果一辈子还是过不好,对自己说,那就这样吧。到底走过。
有人自己从不曾杨柳依依,草场莺飞。人生道路上,却一直在铺路搭桥,一路栽种杨柳。
有人瞪大眼睛,费劲气力,寻找着这个世界的阴影。等到夜幕沉沉就酣睡,等到日上三竿,就再起床。
明月山头,荆棘林中,绿水池塘,春浪桃花。一样米养百样人,不同的人生道路上,昨夜梦魂中,花月正春风。
————
另外那个陈平安在与郑居中告别,离开问津渡后,找到了一位来自大端王朝的武夫,说要问拳。
那男子疑惑不解,“为何?”
陈平安说道:“不为何。”
第八百零二章 见个老先生
竹林森如帱,有茅屋几点。
对峙双方,一座茅屋的门口,是那大端王朝女子武神的大弟子,马癯仙。
访客男子,身材修长,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站在竹林中。
从别处两栋茅屋当中,分别走出两位女子,面容年轻,但是真实岁数都已不小,她们是马癯仙的两位师妹,一位出身大端顶尖豪阀云幢窦氏,另外一位则是山泽野修出身,中途转为纯粹武夫,投军入伍,最终在一场惨烈战事中,被主持战局的国师裴杯相中习武资质,收为弟子,武夫境界提升极快,势如破竹。
头扎灵蛇髻的窦粉霞,背靠一棵青竹,意态慵懒,女子体态丰腴,这会儿她眯眼微笑,仔细打量起那个来者不善的青衫男子。
她方才在停步之前,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几粒石子和几片竹叶,这会儿靠着一竿青竹,抬起脚尖,轻轻戳地,一下一下。
不远处的师妹廖青霭,因为曾经涉足修行,早早跻身洞府境,所以哪怕已是半百岁数,依旧是少女容貌,腰肢极细,悬佩长刀。
这三位同门,作为大师兄的马癯仙,山巅境圆满。
窦粉霞和廖青霭,都是远游境瓶颈的纯粹武夫。
三位纯粹武夫,都有希望跻身十境。
所以在外界眼中,若是将来一门之内,同时出现五位十境武夫,届时大端王朝的武运之昌盛,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清风过竹林,远处那一袭青衫,鬓角发丝微微拂动,衣袖轻摇,云水涟漪。
恍惚间,此人好似跻身天人合一的幽玄境地。
这一幕清灵画卷,实在养眼,看得窦粉霞神采熠熠,好个久闻其名不见其面的年轻隐官,难怪在少年时,便能与自家小师弟在城头上连打三场。
廖青霭却是脸若冰霜,对此人没什么好感,打不过师弟,便趁着曹慈参加文庙议事,来找师兄的麻烦?这算怎么回事?
马癯仙笑问道:“陈平安,你是不是找错人了。马某人什么时候名气这么大了?如果你只是想着问拳切磋,砥砺武道,别处不还有其他前辈高人?好像轮不到我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找错人,就是找你。除非你不是马癯仙。”
当下文庙周边,站在武道山巅的大宗师,明处暗处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双手之数。
中土张条霞,宝瓶洲宋长镜,北俱芦洲王赴愬,桐叶洲吴殳,皑皑洲沛阿香……都是拳高一洲的十境武夫。
马癯仙虽然一向心高气傲,却不至于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如今已经能够与这些前辈媲美。
先前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十人,眼前这位隐官第十一,凭借九境武夫和元婴剑修的双重身份,占据一席之地。
只不过马癯仙从师父和小师弟那边得知,陈平安其实已经在桐叶洲那边跻身了十境。
所以陈平安今天登门拜访,看架势还要与自己问拳,等于是以十境问九境,绝对不合理,赢了也不光彩。
当然,陈平安真要执意问拳,马癯仙也不介意接拳。
马癯仙是大端武夫,更是崛起于卒伍的沙场武将,如今还统领着一支人数多达二十万人的精锐边军。
所以马癯仙也懒得多想,笑问道:“怎么个问法?”
“给你两个选择,输了拳,先道歉认错,再归还一物。”
陈平安说道:“输拳不输人,那就跌境,此生无望十境,以后我再与裴杯问拳,取回那件东西。”
马癯仙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跟什么?道什么歉,与谁认错?归还何物?他与陈平安,根本就没有任何交集。
窦粉霞嫣然而笑,攥紧手中石子,抬起手背,抵住嘴唇,觉得这个年轻隐官,咄咄逼人得有些可爱了。
廖青霭冷声道:“陈平安,这里不是你可以随便撒野的地方!”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朝马癯仙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对方可以先出拳。
恩怨分明,今日造访,只与马癯仙一人问拳,要以马癯仙擅长的道理,在武夫拳脚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与什么大端王朝,与裴杯曹慈这对师徒,还有与窦、廖两位女子武夫,自然都没什么关系。但是如果有人一定要掺和其中,陈平安那就一并讲了道理。
廖青霭骤然间转头望向一处,满脸不悦,竟然还有山上修士胆敢对此地遥遥掌观山河。
与此同时,窦粉霞笑嘻嘻抬手,指尖一片竹叶,一闪而逝,竹叶若袖珍飞剑,扯起笔直一线,青翠竹叶最终悬停在某处,好似剑修问剑一般。
一位在鳌头山仙府内施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只得收掌撤回神通,在府邸内,仙人摇摇头,苦笑几分,他是大端王朝的一位皇家供奉,于情于理,都要对国师裴杯的几位弟子,护短几分。竹林茅舍那边的三位武学宗师,可能当下还不太清楚问拳一方的根脚,大端仙人却见识过鸳鸯渚那场风波的首尾,知道那位青衫剑仙的厉害。
而让仙人苦笑不已的缘由,还有一个,就是那位青衫剑仙置身竹林中,那份气度,实在瞧着熟悉,竟是与九真仙馆仙人云杪的云水身,有几分形似。
不过事实上,马癯仙三人虽然与陈平安都是第一次打照面,他们对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非一无所知。
一来少年时候的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遇到了在那边结茅练拳的曹慈,有过三战三输的事迹。再者陈平安后来收取的开山大弟子,一个名叫裴钱的年轻女子,单独游历中土神洲期间,曾经去往大端王朝,找到了曹慈,自报名号,问拳四场,胜负毫无悬念,但是裴杯却对这个姓氏相同的外乡女子武夫,颇为欣赏,裴钱在国师府养伤的那段岁月里,就连裴钱每天的药膳,都是裴杯亲自调配的方子。
窦粉霞笑容妩媚,问道:“陈公子,能不能与你打个商量,在你跟马癯仙打生打死之前,容我先与你问个一招半式,不算正儿八经的问拳。”
马癯仙训斥道:“窦师妹,不要胡闹!”
窦粉霞却已横移数步,手中三粒石子迅猛丢出,又有数片竹叶快若飞剑,直奔那一袭青衫而去。
她再伸手按在身旁那颗青竹上,竹叶簌簌而响,纷纷落下,一大团翠绿竹叶汇聚在空中,凝为一大团苍翠颜色,仿佛祭出了数百把飞剑。
陈平安左手一挥袖子,将那扑面而来的石子、竹叶随手打散,再抬起右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指,窦粉霞眉心处剑气凛然,好似有一股沛然剑气凝聚为一粒芥子,轻轻抵住了她的眉心,如访客只站门口,却不敲门,窦粉霞的整张白皙脸庞,微微漾开,头上灵蛇发髻悄然松动。
她再不敢有任何动作,那些失去武夫神意、纯粹真气支撑的竹叶,砰然散开,不少飘落在她发髻间、肩头上,她一跺脚,露出少女娇羞的模样,哀怨道:“果然低两境,根本没的打。”
窦粉霞拍了拍手掌,先前被陈平安一袖打碎的石子、竹叶消失处,一粒粒金光,被她一拍而散。
陈平安心中了然,这个窦粉霞,是故意显露身份的一位捉刀客,这一脉武学,本身就是纯粹武夫,却又能够通过秘法,天然压胜武夫。同境武夫碰到她,就像练气士遇到剑修,难缠至极,胜算极小。只不过捉刀客一脉武夫,好像只听说青冥天下那边有不少,浩然天下这边却罕有行迹。
可惜就连学生崔东山对这门捉刀术,也所知不详,所以陈平安就学了点皮毛,只能拿来吓唬吓唬人,遇到生死一线的厮杀,是绝对没机会使用的。
窦粉霞笑意盈盈,依旧打量着那个气定神闲的青衫客,暗中则聚音成线,与马癯仙提醒道:“师兄,被我猜中了,陈平安除了是剑修,果然还是深藏不露的捉刀客,算是我的同行了。接下来的这场问拳,师兄一定要小心,怎么小心都不过分。”
马癯仙却不太领情,一场问拳而已,生死自负,窦粉霞这般算计对方,自己输了更窝囊,都不仅仅是技不如人,就与师妹答复道:“师妹不必如此花费心思。”
窦粉霞神色自若,好像在于那个年轻隐官眉目传情,可是与师兄的言语,却是怒气冲冲,“一看对方就不是个善茬,你都要被一个十境武夫问拳了,要什么脸不脸的,就你一个大老爷们最娇气!换成我是你,就三人一起闷了他!”
陈平安笑了笑。
大致猜出了窦粉霞的想法,只是也不当面道破。
马癯仙开始缓缓前行,对方都找上门了,自己作为距离山巅只差半步的九境圆满武夫,师父名义上的大弟子,没理由不领拳。
裴杯原本有意这辈子只收取一名弟子,就是曹慈。
是因为前些年大战落幕,大端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与裴杯开口请求一事,说自己是以一个最喜欢看江湖演义小说的老人,为自家江湖,与瞧着还很年轻的裴姑娘,求上一求。
让大端王朝以后的江湖,热闹些
,高手多些,什么四大宗师,什么十大高手,都得有嘛。
裴杯答应了。
所以如今裴杯才会名义上有了四位嫡传,大弟子马癯仙,窦粉霞,廖青霭,关门弟子曹慈。
对内,曹慈除外三人,其实都只是裴杯的不记名弟子。曹慈依旧是那个开山大弟子,同时也是关门弟子。
对外,因为曹慈年纪最小,就成了马癯仙三人的小师弟。
曹慈对这件事无所谓,但马癯仙在内的三位师兄师姐,都心知肚明,只有他们跻身了十境,才有机会,被师父真正视为嫡传。
陈平安始终站在原地,只是轻轻卷起两只袖管。
马癯仙一步微沉,脚下泥地,出现些许塌陷,身形瞬间离开原地,马癯仙一身沛然拳意汹涌倾泻,那一袭青衫所在的四周大片竹林,同时向后倒去,千百竹竿弯出一个巨大弧度。
陈平安纹丝不动,一手掌心抵住对方的顶心肘,向后滑出几步,一手递出,倾斜向上,托住马癯仙下巴,骤然发力。
马癯仙猛然间一个转头,躲过陈平安那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凶狠至极的随手一提,屈膝拧腰坠肩,身形下沉,身形旋转,一腿横扫,随即不见青衫,只有大片青竹被拦腰而断,马癯仙站在空地上,远处那一袭青衫,飘然落在一截断竹顶端,一手握拳,一手负后,微笑道:“喜欢让拳?只是年纪大,又不是境界高,不需要这么客套吧。”
窦粉霞眯起眼,换成自己,方才仅是年轻隐官那么一抬,她就肯定躲不过了,被结结实实打中,估计就已经问拳结束,再乖乖养伤个把月。
马癯仙默不作声,深呼吸一口气,拉开一个拳架,有弓满如月之神意,以这位九境武夫为圆心,四周竹林做俯首状,瞬间弯下竿身,一时间崩碎声响不绝于耳。
竟然是汲取天地灵气、再炼化为一口纯粹真气的拳法?这么一位武夫,与炼师何异?与练气士对阵,岂不是等于天然坐镇一座无法之地?
马癯仙一闪而逝,窦粉霞和廖青霭竟是无法捕捉到大师兄的踪迹。
只听见双方好似对拳一声,如一串春雷炸响在竹林间,下一刻,就轮到马癯仙站在了那一袭青衫站立处,出拳的那条胳膊微微颤抖,有血迹渗出衣袖。
两位女子武夫的视野更远处,那人站在了一根仿佛头点地的青竹竿身上,双手负后,居高临下,依旧眼中只有马癯仙,笑问道:“还要让拳,真当我是远道而来的江湖朋友了?”
廖青霭沉声道:“问拳就问拳,以言语羞辱他人,你也配当宗师?!”
陈平安点点头,“有道理,听上去很像那么一回事。”
宝瓶洲有个老人,佩剑屹然,竹黄剑鞘,老人每次行走江湖,出门前都会翻一翻老黄历。
结果老人有次在家中,被一位别洲武夫,登门购买剑鞘,不卖就死,还要再搭上孙子孙媳妇的两条人命。
大概从那一天起,老人心中就再没有的江湖了,开始服老,翻不动那本老黄历。
怎么,我陈平安今天只是与你们闲聊了几句,就觉得我不配是武夫了?
马癯仙想到这位年轻隐官,是那宝瓶洲人氏,突然记起一事,试探性问道:“你跟梳水国一个姓宋的老家伙,是什么关系?”
终于记起来了。
陈平安眯起眼,缓缓道:“什么关系?前辈跟晚辈的关系。宋前辈教过我一门剑术。”
一剑所往,千军辟易。
与剑气长城,大道相通。
陈平安横移一步,走下竹竿,双脚触地,身边一竿青竹瞬间绷直,竹叶剧烈晃荡不已。
陈平安问道:“你是不是都已经忘了那位老人的名字?”
马癯仙嗤笑道:“原来如此。不错,老家伙是什么名字,我还真记不住。”
记得那个什么庄子里边的老武夫,是那六境,还是七境武夫来着?
对于宝瓶洲小国而言,大概就算一国江湖魁首的大宗师了?马癯仙只依稀记得对方一开始不识好歹,境界低微,胆子不小,坚决不卖那剑鞘,庄子里的一对年轻男女,好像是那老人的晚辈,更是豁出性命不要,到最后老人估计是觉得为了把剑鞘,弄出个家破人亡不值当,就乖乖交出了剑鞘。
陈平安略微分神,微微皱眉。
因为那场古怪至极的河畔议事,好像结束了。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之畔。
马癯仙抓住这稍纵即逝的一线机会,瞬间来到陈平安身前,悄无声息递出生平拳意最圆满一拳。
陈平安伸出一手,抓住马癯仙那一拳,轻轻拨开后,第一次主动出拳,就是神人擂鼓式。
一拳落定,打得马癯仙魁梧身形笔直后退十数丈,一线之上,撞碎无数青竹,拳拳衔接,马癯仙一退再退,毫无招架之力。
窦粉霞脸色微白,难道师兄真要被此人打得跌境?
武夫跌境本就是一桩天大的稀罕事,后遗症要比那山上练气士的跌境,更加可怕。
廖青霭下意识就要跨出一步,打断那一拳的连绵拳意,但她仍然压下出拳的念头,眼睁睁看着师兄被那一袭青衫出拳不停。
武夫问拳有问拳的规矩,甚至要比胜负、生死更大。
窦粉霞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相信一件事。
陈平安,如今可能真有资格与曹慈问拳分胜负了。
师兄马癯仙曾经说过,世间武夫无数,却只有师弟曹慈,在跻身十境之前,能够在任何一个境界的同境相争之时,彻彻底底碾压对手,想要几拳赢下,就只需要几拳。
等到那个小师弟曹慈跻身了十境,对付世间任何一位九境武夫,无论资质如何,只要他想分出胜负,就只是一拳的事情,绝对不需要递出第二拳。
当年那个年轻女子前来大端问拳,曹慈对她的态度,其实更多像是早年在金甲洲战场遗址,对待郁狷夫。
不过裴钱也确实表现得让人惊讶,那几场拳法切磋,曹慈虽说有点类似上手的让子棋,而且刻意压境了,但是曹慈从头到尾,每次出拳,也都极其认真,尤其是第三场问拳期间,曹慈竟然不小心挨了对方两拳。
以至于那场问拳结束后,输拳的裴钱已经晕死过去,却依旧死死背靠墙头,不让自己倒地。
就好像在说,我拳未输。
而曹慈事后不得不坐在大端京城的墙头上,一手托着腮帮,一手揉额头,先散淤青。
竹林被马癯仙撞出一条长达三里的道路,一路两侧皆是被拳罡崩碎的遍地竹竿,最终这位人身小天地内山河破碎的武夫,前一刻的九境武夫,这一刻的八境武夫,背靠一株绿竹,满脸血污,只能瞪大眼睛,双臂颓然下垂,双脚竭力撑住,试图让自己身体靠住竹子,却依旧没能止住缓缓滑落的趋势。
那一袭青衫就弯腰,伸出一手,按住马癯仙的额头,帮着他勉强站着,低头说道:“记住了,那位前辈,姓宋名雨烧,是梳水国剑圣。”
陈平安松开手,马癯仙一口纯粹真气完全流散,滑落在地,背靠青竹,身受重伤后,耷拉着脑袋,好似昏睡。
挨了将近二十拳神人擂鼓式,跌境不奇怪,不跌境才奇怪。
至于马癯仙到底挨了自己几拳,陈平安没去记,记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茅屋那边的两位女子武夫。
窦粉霞心情沉重,神色肃穆,再无半点妩媚神色。
她对那一袭青衫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然后脚尖一点,去往竹海顶端,踩在一根竹枝之上,眺望远方,好像问拳结束,马上就要御风离去。
窦粉霞一掠而去,蹲下身,伸手扶住马癯仙的肩头,她一时间满脸悲苦神色,师兄果真跌境了。
廖青霭停在茅屋门口的原地,向前跨出一步,猛然抱拳,厉色道:“陈平安,三十年内,等我问拳!”
陈平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随你。”
下一刻,一袭青衫在竹海之巅凭空消失。
与此同时,鹦鹉洲宅子里边的陈平安,也一样身形消失。
两个一直在文庙外边晃荡、四处闯祸的陈平安,得以重返河畔,三人合而为一。
这场河畔议事,才是最大的古怪事。
早前跟随那些吴霜降在内的十四境修士,登上一座假象近乎真相的托月山,当陈平安一脚登顶后,结果下一脚,陈平安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河边。
陈平安只依稀发现那条光阴长河有些微妙变化,甚至记不起,猜不出,自己在这一前一后的两脚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或是说了什么。
陈平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等到他回到河边,就只见到了礼圣与白泽。
先生,亚圣,都与其他十四境修士一样,不见了踪迹。
她也不知所踪。
陈平安就只好蹲在水边,继续盯着那条光阴长河,学那李槐,整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多想了。
只是在鹦鹉洲那边得知柳赤诚这个土财主,竟然花了整整一千五百颗谷雨钱,才从火龙真人那边买下一百片碧绿琉璃瓦。
就这么个“顶会做生意”的,别说去自家落魄山当账房,就是学那米大剑仙,给自家财神爷韦文龙看一看大门,你柳赤诚都没资格啊。
在鹦鹉洲包袱斋那边又是跟人借钱,结果等到与郁泮水和袁胄相逢后,又有欠债。
所以陈平安看着那条玄之又玄的光阴长河,真没多想什么,就觉得自己在盯着一条神仙钱长河。
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礼圣。
礼圣笑道:“左右管钱袋子,真不如换你来。”
陈平安就知道自己打光阴长河的主意,肯定没戏了。
就转去询问关于破字令的学问,礼圣只回了一句,等到离开此地,熹平会准许你翻阅文庙秘档。
陈平安起身作揖致谢。
礼圣笑道:“夜航船那边,经常有剑光,希望你不会让人觉得久等,因为回头可能还需要去见一个人,你才能重返夜航船。”
陈平安点点头,疑惑万分。
见谁?
总不会是至圣先师吧?
陈平安也不敢多问什么。
白泽撇下礼圣,独自走到陈平安身边,年龄悬殊的双方,就在水边,一坐一蹲,闲聊起了一些宝瓶洲的风土人情。白泽当年那趟出门,身边带着那头宫装女子模样的狐魅,一起游历浩然天下,与陈平安在大骊边境线上,那场风雪夜栈道的相逢,当然是白泽有意为之。
关于陈平安承载大妖真名的处境,白泽先生笑言一句,等到隐官大人跻身仙人境,情形就会好多了。
听着白泽先生称呼自己为隐官,陈平安难免别扭。
如果将来哪天重返剑气长城,再南下游历蛮荒天下,陈平安遇到谁都无所谓,只希望自己不要遇到身边这位。
可只要去了那座只剩下两轮明月的蛮荒天下,好像会很难不遇到白泽先生。
“陈平安,你不用想太多,各自做好分内事就行了。”
白泽微笑道:“不管别人如何,作为读书人,笃定心中一个道理,宜行厚德事,中有人为书,那么修行路上,未必能够凭此获利,可最少能够让你一步步走得心安。”
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她率先出现在陈平安身边,盘腿而坐,横剑在膝。
随后是老秀才,亚圣,之后余斗,陆沉,僧人神清,女冠,斩龙之人,老观主,吴霜降,以及陈平安不知身份的其余几位,都一一重新现身河畔。
仿佛人人远游一场,毫发无损,好像所有十四境大修士,都是大梦一场,初醒时分,对那梦境,略作思量,就模糊起来。
众人皆如岸上临水观月,任何一个念头,便是一粒石子,动念便是投石水中,水起涟漪,只会使得水中明月愈发模糊不清。
所以一众真正站在山巅的大修士,都陷入沉思,没有谁开口言语。
可能除了那个吊儿郎当的白玉京二掌教,是例外,陆沉好像犹豫着要不要与陈平安叙旧,询问一句,如今字写得如何了。
坐在陈平安身边的白衣女子,率先开口,微笑道:“前些年在那天外,闲来无事,我就将一处古战场遗址,开辟出了练剑之地,主人以后可以飞升前往,在那边修行,想去就去,想回就回,文庙这边不会阻拦,对吧,礼圣?”
礼圣笑着点头,“前辈说了算。”
陈平安听得心惊胆战。
果然礼圣稍稍转移视线,望向那个背剑年轻人,补了一句,“对吧,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礼圣先生说了也算。”
陆沉抬起一只手掌,扶了扶头顶歪斜的莲花冠,然后抚掌而笑,赞叹道:“我这家乡,礼仪之邦。”
东海老观主微笑道:“几年没见,功力见长。”
老僧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句,点头道:“慧根,慧根使然。”
陈平安颇为无奈,你们都是十四境,你们说了都算。
河畔氛围,随之轻松几分。
礼圣突然与众人作了一揖,再起身,微笑道:“议事结束,各回各家。”
无一人开口询问什么,但是冥冥之中,好像都猜到了一事,这场议事,三教祖师虽然未曾露面,但是绝对就在幕后看着所有人。
“各回各家”之后,多半就会有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在等着所有人。
礼圣打开禁制,白泽站起身,率先从河边消失。
老秀才屁颠屁颠一路小跑,顶替白泽,坐在了陈平安身边,伸手一摸,失望道:“这个白泽老先生,怎么当的长辈,也没拉个金疙瘩在地上。”
陆沉踮起脚尖,遥遥挥手道:“陈平安,回见啊,等你啊。”
陈平安置若罔闻。
老僧神清好像与陈平安打了个机锋,微笑道:“东山气象,北海风流,修定慧戒,神会药师佛。”
陈平安虽然什么都没听懂,依旧站起身,双手合十,恭敬还礼老僧。
陆沉一脸欣慰笑意,自顾自点头道:“果然还是与小道亲些,都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光阴长河之畔,最终一位位十四境大修士,如一颗颗彗星起于大地,去往天幕,转瞬不见。
吴霜降会继续游历蛮荒天下,找那剑气长城老聋儿的麻烦。
余斗先前瞥了眼那个一袭青衫的背剑青年,重返青冥天下,继续坐镇白玉京。
那位当下化名陈浊流的斩龙之人,打算去找那鸠占鹊巢三千年的荆蒿,该挪窝让给旧主人了。
青宫太保?什么青宫?
自然是他的修道之地。
若非当年他决意斩龙,那么浩然天下就不会只有一座白帝城了,会先有一座青帝城才对。
陈平安坐回原地。
她转过身,伸出手,虚握拳头,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不明就里,伸出手掌,却被她突然握住手,笑道:“既然好像只是个眨眼功夫,就是二十年过去了,这么一想,甲子之约,也不算什么,我在练剑之地打个小盹就行了,到时候可别带其她女子去天外啊。如果到时候没有跻身飞升境,就跟礼圣打声招呼。”
陈平安叹了口气,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了她。
老秀才倒抽一口冷气,目不斜视,腰杆挺直坐如钟,大义凛然道:“对岸风景美极了。”
她松开手,站起身。
陈平安跟着起身,说道:“为什么一定要去天外,可以逛逛浩然天下啊,先前万年,其实一直都在家乡那边,也没什么走动。”
她眨了眨眼睛,“留在浩然天下?我怕醋味太大啊。”
陈平安神色尴尬,立即闭嘴。
她看着陈平安,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她眼中的自己的眼中,又只有他。
她展颜一笑,后退一步,柔声道:“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
她化虹离去,打破天幕,直奔天外。
下一刻,陈平安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山巅。
穗山之巅。
有个老先生站在不远处,笑呵呵望向自己。
陈平安作揖不起,破天荒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秀才跳脚道:“这怎么成,怎么成,礼太大了,我这关门弟子,年纪再轻,治学再勤勉,修心修力再优秀,为人处世再出类拔萃,终究还是当不起这份天大的殊荣啊……”
礼圣站在一边,最见不得老秀才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德行,笑道:“礼太大了?先前是谁死皮赖脸求啊。”
老秀才搓手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礼圣这点规矩都不懂,就不善了啊。”
当先生的,能求之事,为何不求。
那位老先生笑呵呵道:“秀才,你这弟子,没说你的那么模样俊俏嘛。”
陈平安直起身,有些赧颜。
随即灵光乍现,陈平安心头一震。
那么先前十四境大修士的齐聚河畔,结果到最后连议事都不知道议什么事,就说得通了。
老先生嗯了一声,点头笑道:“聪明,倒是比想象中更聪明。这才对嘛,读书不开窍,读书做什么呢。”
老人笑呵呵道:“一人兴善。”
陈平安犹豫了下,等待片刻,只好接话道:“万人可激。”
老人继续问道:“更大学问?”
陈平安答道:“在行。”
那位至圣先师笑着点头,“很好啊。”
第八百零三章 先下一城
重新背剑的陈平安,出现在了文庙大门外的台阶下。
林君璧这小子胆子不小啊,好像刚刚酒醒?
见着了拾级而上的陈平安,林君璧立即驱散一身酒气,喊了声隐官大人,然后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点点头,称赞道:“敢在文庙大门口醉醺醺不成体统,君璧好大的官威,霸气外露,出门不得随身带个大箩筐装着,免得误伤旁人。”
林君璧汗颜不已。
旁边还有些出来喝酒解闷的修士,都对那一袭青衫侧目而视,实在是由不得他们不在意。
有资格在这边议事的,小道消息一个比一个灵通。知道眼前这位背剑青年,别看笑眯眯的,其实脾气很差,极差。
当那隐官,在先前那场议事当中,就是此人,敢不把一座托月山和整个蛮荒天下都不放在眼里,说要打,然后现在文庙就真跟着打了。
然后再当文圣一脉的弟子,竟然比那师兄左右,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文庙所有圣贤的眼皮底子,鸳鸯渚那边打了个仙人云杪,好像云杪差点就要祭出九真仙馆的镇山之宝,那可就是搏命,而不是切磋。还不肯罢休,之后又招惹了邵元王朝?城内不远处打蒋龙骧,据说就在刚刚,还打了裴杯的大弟子马癯仙,只以武夫问拳的方式,都打得对方直接跌境了?好像马癯仙才跻身九境不到二十年吧,结果就这么给人将一份原本有望登顶再登天的武道前程,硬生生打没了,马癯仙此后能否重返九境,都是个不小的疑问。
先后三场架,练气士,读书人,纯粹武夫,都打了个遍?
打是真的能打,脾气差是真的差。
那位龙虎山小天师惊讶道:“是你?!”
当时在夜航船条目城的客栈有过碰面。赵摇光那会儿,可绝对想不到,随便遇到个青衫客,就会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十一。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年下山之前,请帮忙算了一卦,是支好签,果真不假,自己这趟出门,总能遇到贵人。
只说文庙这边,就有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左先生,双方聊得特别投缘。
还有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至于那个阿良就算了,算不得什么贵人,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
陈平安笑道:“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估计这位满身山中道气的黄紫贵人,更想不到那个卖物件给他们的店伙计,当时是吴霜降。
赵摇光打了个稽首,起身后再次赔礼道歉,笑容灿烂道:“上次在渡船上边,小道多有冒犯,陈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计较。陈先生真要计较,也好说,以后去了龙虎山,小道肯定要搬出几坛好酒,陈先生与它们计较去。”
陈平安抱拳笑道:“游历中土神洲,若是不去龙虎山天师府,岂不是等于白走了一遭。不过事先说好,锣鼓迎客就免了。”
龙虎山的五雷正法,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正宗,陈平安神往已久,只希望下次拜访天师府,龙虎山这边能够准许自己多看几本书。
赵摇光愣了愣,锣鼓声?怎么个说法?难道隐官大人是暗示自己折腾得热闹些,排场大些?关键自己也不是当代天师,不好胡来啊。自家祖师爷身子骨多硬朗,模样瞧着比自己还年轻了,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
陈平安见这位小天师没听明白,就道了个歉,说自己胡扯,别当真。
林君璧只得与身边不开窍的好友解释道:“阿良有次偷摸到龙虎山,你们天师府的待客之道,听说阵仗很大,雷法不断,锣鼓喧天。”
赵摇光立即恍然,笑道:“不能够,真心不能够。”
因为文圣老秀才的关系,龙虎山其实与文圣一脉,关系不差的。至于左先生早年出剑,那是剑修之间的个人恩怨。再说了,那位注定此生当不成剑仙的天师府长辈,后来转入安心修行雷法,破而后立,因祸得福,道心澄澈,大道可期,每每与人喝酒,毫不忌讳自己当年的那场大道劫难,反而喜欢主动提及与左剑仙的那场问剑,总说自己挨了左右足足八剑之多,比谁谁剑胚、某某剑修多挨了几剑,这是何等不易的战绩,神色之间,俱是虽败犹荣的豪杰气概。
几拨在一旁台阶上喝酒闲聊的,此刻都有个差不多的观感。
这位重返浩然家乡的年轻隐官,瞧着好说话,不意味着好惹。
其中有个老人,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那个年轻人的身影,青衫背剑,还很年轻。老人忍不住唏嘘道:“年轻真好。”
陈平安与两人一起跨过门槛,进了文庙后,刚好就坐在阿良那个位置上。
得知阿良已经远游,陈平安就放弃了去拜访青神山夫人的念头。本来是打算登门道歉的,毕竟铺子打着青神山酒水的幌子好多年,顺便还想着能不能与那位夫人,买下几棵竹子,毕竟隔壁魏大山君的那片小竹林,真经不起旁人几下薅了。总被老厨子怂恿着小米粒每天那么惦念,陈平安这个当山主的,良心上过意不去。
发现就自己附近这边桌上空荡荡的,酒水瓜果都被一扫而空,阿良这是打劫再跑路了?
陆芝问道:“这么闹,文庙都不管你?”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管的,我出手有分寸,都在规矩里边。”
齐廷济打趣道:“剑出鸳鸯渚,拳打鳌头山,只差一脚踢翻鹦鹉洲了。”
陈平安笑道:“齐宗主好文采。”
陆芝说道:“裴杯那边,会不会找你麻烦?”
如果裴杯一定要为弟子马癯仙出头,陈平安肯定讨不到半点便宜。
陈平安说道:“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就下船登岸好了。”
左右淡然道:“马癯仙有师父,你也是有师兄的人,怕什么。君倩的拳头,一样不轻。”
陈平安转头笑道:“师兄一人问剑两飞升,先生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不管在剑气长城如何,师兄只说在中土神洲,实在太久不曾出剑。
左右对此不置一词,只是说道:“关于九真仙馆一事,涿鹿宋子那边,已经跟我道过歉了,还希望你以后可以去涿鹿郡书院,待几天,负责为书院儒生主将兵略一事。”
这就是有先生有师兄的好处了。
陈平安疑惑道:“涿鹿宋子请错人了吧,我去不如师兄去。”
左右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说道:“有机会我一定去涿鹿听课,主讲书院课业就免了,必须拒绝。”
左右点点头,不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
陆芝好奇问道:“那个裴杯,到底多大岁数?”
陈平安答道:“如果大端王朝那边的官家史书没骗人,年纪不大,不到两百岁吧。”
陆芝说道:“那就是两百多岁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这是什么道理。
之后陈平安与火龙真人,以心声询问了张山峰的近况,还说自己马上要去北俱芦洲,这次会做客趴地峰。
火龙真人笑道:“做客好,做客好啊,你小子一定要去。山峰那小子,这些年境界猛涨,拦都拦不住。这不前不久刚刚出关,你这趟游历北俱芦洲,肯定可以见着他了。”
有人做客当然好,趴地峰就有登门礼收,趴地峰毕竟还是穷啊,揭不开锅倒还不至于,可到底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山头,说话没什么底气,在北俱芦洲尚且如此,钱是英雄胆,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神仙钱的皑皑洲,他还不得低着脑袋与人说话?
火龙真人一直觉得自己的山上好友,一个比一个不懂礼数,仗着年纪大就脸皮厚,都是山上修仙的,一个个不务正业,除了有钱,也没见你们修为有多高啊,自家人,谁跟你们一帮钱包鼓鼓的老王八蛋自家人呢。
所以以往每次出关,老真人都要询问袁灵殿在内几个嫡传,你们最近有无结交新朋友啊,可以邀请来山上做客嘛。可惜一个比一个傻子,不解其中真意。
陈平安听到张山峰刚刚破境,放心不少。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与老真人提了一嘴,说自己在鸳鸯渚那边碰着了白帝城的柳道醇。
老真人疑惑道:“柳道醇?贫道听说过此人,可他不是被天师府赵老弟镇压在了宝瓶洲吗?何时冒出来了?赵老弟赵老弟,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咋个被柳道醇偷跑出来了?是柳道醇修为太高,还是老弟你早年一巴掌拍下去,手中天师印就没能拍个结实?”
赵天籁笑答道:“不太清楚,估计是时日一久,天师印道意流散了,何况当年本就没下狠手。至于柳道醇怎么跑到了鸳鸯渚,就更不清楚了。”
以前火龙真人还兼着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的时候,见了面,一口一个老天师,现在好了,卸去头衔后,一口一个赵老弟。
看来当时龙虎山拒绝了张山峰继任一事,让火龙真人还是有些意难平,怨气不小。
于玄就跟着感慨道:“是啊是啊,这符箓一途,道意难以久存,就像老道一枚符箓托山岳,若是再不主动撤去,至多再过个百八千年,就要松动几分了。”
三位老道人的闲聊,陈平安听得头皮发麻。
自己与火龙真人的单独言语,怎么全被旁人听了去?
符箓于仙与大天师两位得道高人,肯定不至于偷听对话,没这么闲,那会不会是循着光阴长河的某些涟漪,推衍演化?
陈平安只得主动与两位前辈打招呼。
赵天籁微笑道:“隐官在鸳鸯渚的一手雷法,很不俗气。”
于玄笑眯眯道:“丢石子砸人,这就很过分了啊,不过瞧着解气。”
火龙真人则继续打瞌睡。
曾把百万睡魔都战倒,使得我一条风骨倍精神。
————
一老一小离开鹦鹉洲,在渡口乘坐渡船去往鳌头山府邸。
因为少年皇帝想要乘坐这条简陋渡船,理由充分,说是能够多看几个外乡修士,说不定里边就藏着隐官大人这样的世外高人,然后一见他根骨清奇,就要收为弟子,最后得知他是个当皇帝的,只得错过了一位良材美玉的修道奇才,高人黯然离去,抱憾终身,以后在山上每每想起,就要掬一把辛酸泪……
不过等到袁胄登船,就发现没人搭理他。
袁胄站在栏杆旁,说道:“郁爷爷,咱们这笔买卖,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啊。”
第二场议事,袁胄虽然身为玄密皇帝,却没有参加议事。
郁泮水的理由是陛下年
纪太小,风头太大,风一吹,容易把脑袋刮走。
所以是他辛苦与文庙求来的结果,陛下如果觉得憋屈,就忍着。袁胄当然愿意忍着,玄密袁氏开国才几年,他总不能当个末代皇帝。
郁泮水笑道:“不对劲?刚才怎么不说,陛下嘴巴也没给人缝上吧。”
袁胄说道:“我好歹是当皇帝的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都是一道道圣旨啊,真要反悔,还要被隐官大人白白看轻了几分,更亏。”
来时路上,两人都商量好了,将那条风鸢渡船半卖半送,就当皇库里边没这玩意儿。
玄密王朝与落魄山搭上线,双方还有些私谊,都算点到即止。
反正这份人情,最后得有一半算在郁泮水头上,所以就撺掇着皇帝陛下来了。
结果临了,皇帝袁胄不但白送了一条跨洲渡船,玄密王朝好像还要搭上一笔风鸢的修缮费用。
以至于郁泮水都登船离开了鹦鹉洲,还是觉得有些
赊账?那你小子倒是好歹说清楚什么时候还钱啊。我们不问,你也就不说了?天底下有你这么欠钱的?
最后还有脸说句“却之不恭,受之有过”?
郁泮水握着手把件,使劲蹭着自己那张年老愈有味的脸庞,心想当年做客家中的小姑娘,裴钱瞧着就挺憨厚老实啊,规规矩矩一丫头,多懂礼数一孩子,如果不是老秀才臭不要脸,从中作梗,那件老值钱了的咫尺物,差点就没送出去,打了个旋儿,就要成功返回囊中。
不贪钱的裴钱,怎么摊上这么个财迷师父?
袁胄环顾四周,没来由说了句:“郁爷爷,原来外边天地,黄颜色的物件这么少啊。”
在家,宫里边,不一样。自打他记事起,一想到那边,少年皇帝脑海里就全是黄颜色的物件,高高的屋脊,一眼望不到边,都是黄灿灿的。身上穿的衣服,屁股坐的垫子,桌上用的碗碟,在两边高墙中间摇摇晃晃的轿子,无一不是黄色。好像天底下就只有这么一种颜色。
其它颜色,比如宫内有座藏,就是黑色的,里边放了很多少年一辈子都不去碰、外人却一辈子都瞧不见的珍贵书籍。
至于那些将相公卿身上的颜色,就跟几条兜圈圈的溪涧流水差不多,每天在他家里来来去去,周而复始,经常会有老人说着孩子气的话,年轻人说着高深莫测的言语,然后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不懂装懂,遇到了不知所措的大事,就看一眼郁胖子。
对于这个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许多白发苍苍的老文官,在郁胖子不在身边的时候,都曾或多或少拿言语暗示过少年,袁胄其实听得懂,是懂了装不懂。有些老人是真心为他好,有一些,则是想着郁泮水离开了朝堂,那么许多官场位置就要跟着往前挪一步。可是袁胄都没理会,至多偶尔配合着老人们,咬牙切齿一番,或是微微红眼。其实很麻烦的,他最后还提醒身边司礼监几个宦官,回头与郁爷爷言语时,别忘了自己那几个逢场作戏的小动作。
闹什么呢,对他有什么好处?郁泮水又不会当皇帝,玄密王朝也注定缺不了郁家这个主心骨,既然如此,他一个屁大孩子,就别瞎折腾了。
宫中那棵活了七八百年的老杏树,据说还是前朝的前朝,一位开国皇帝亲手栽种的,一到秋天,树下就会铺满金黄落叶,年年落叶,还不是年年又有绿叶?
根深蒂固的中土郁氏,可是四季常青不落叶的。
郁泮水难得有些和蔼神色,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轻声道:“当家做主,都会辛苦。”
少年脑袋一歪,埋怨道:“皇帝脑袋,也敢乱摸。”
郁泮水哈哈大笑,拍了拍少年脸庞,“这趟陪你出远门,郁爷爷心情不错,所以将来皇后是谁,你以后自己挑选,是不是姓郁,不打紧。”
袁胄跺脚道:“听说郁狷夫和郁清卿,这两个最好看的郁姐姐都心有所属了,轮到我能挑谁啊,啊!?”
郁泮水笑眯眯道:“清卿那丫头属意林君璧,我是知道的,至于狷夫嘛,听说跟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那边问拳两场,嘿嘿,陛下懂不懂?”
袁胄以拳击掌,由衷赞叹道:“狷夫姐姐,哦不对,是嫂子,也不对,是小嫂子好眼光啊。”
郁泮水一巴掌打得小崽子晕头转向。
泮水县城那边。
一位满身寒酸气的年轻书生,找到了一位正在养伤的飞升境大修士。
青宫太保荆蒿,哪怕在左右那边受伤不轻,依旧没有离开,像是在等文庙那边给个公道。
那个与左右拦路又逃跑再道歉的,是事后第一个跑回宅子当门神的修士。
只是个玉璞境,为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看家护院,不丢人。
其余的山上帮闲,多是鸟兽散了,美其名曰不敢耽误荆老祖的休养生息。
只不过这位玉璞境修士眼前一花,就倒地不起。晕厥之前,只依稀看到了一袭青衫,与自己擦肩而过。
这处院落雅静,一丛翠绿芭蕉,肥得好似滴水。
荆蒿走出屋子,看着那个站在庭院里的年轻书生,既然看不出对方的修为深浅,那就是境界很高了。
那个不速之客好似闲来无事,踮起脚,拽下一片芭蕉叶,轻弹几下,
有左右问剑的前车之鉴,荆蒿就没着急生气,神色温和,笑道:“道友登门,有失远迎。”
陈浊流看着这位号称术法冠绝流霞洲的青宫太保,摇头道:“你们青宫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混越回去了。”
荆蒿微笑道:“道友难道与我们青宫山祖师有旧?”
陈浊流懒得与这个家伙兜圈子,问道:“你那师父,她屋内就没挂我的画像?”
这位青宫太保二话不说,作揖不起,竟然有些颤音,不知是激动,还是敬畏,“晚辈荆蒿,拜见陈仙君。”
能被一位飞升境敬称为仙君,当然只能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最少也是一位飞升境的剑修。
剑修。
斩龙之人。
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恩师。
这桩宗门密事,荆蒿的几位师兄师姐,都不曾知晓。还是师父在临终前,与他说的,她当时神色复杂,与荆蒿道破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真相,说脚下这座青宫山,是他人之物,只是暂借给她,一直就不属于自家门派,那个男人,收了几个弟子,其中最出名的一个,是白帝城的郑怀仙,以后若是青宫山有难,你就拿着这幅画下山去找他,找他不得,就找郑怀仙。
荆蒿是青宫山一对祖师堂道侣的独子,当他还是年幼孩子的时候,就被修行资质不算太好的爹娘,千求万求,才与上任山主的师父,求来了一个嫡传身份。
后来有了师徒名分,又因为他年纪小,就得以去过师父住处几次,知道那边悬了一幅男子的挂像,还有题诗,可能是因为画卷材质太过粗劣,字迹漫漶,缺了许多内容。
青衫一笑白云外……野梅瘦得影如无……
荆蒿少年时曾经与一位年长师姐问过此事,师姐猜测大概意思,是说当年有人下山远游去了,只留下佳人在山中独居,憔悴消瘦得厉害了。
荆蒿这一脉,往上推两代,也就是荆蒿的祖师爷,其实是个横行天下的山泽野修,屹立山巅千年,却一直没有找到个合适的落脚地,听闻后来是师父福缘深厚,帮助祖师爷找到了这处青宫山。然后就开始开山立派,在文庙那边积攒功德,跻身宗门,开枝散叶,最终成为流霞洲山上的顶尖仙府,如今更是稳居头把交椅。
青宫山三千多年来,一直都算顺遂,所以荆蒿一直没机会去取画下山。
师父的修道之地,早已被荆蒿划为师门禁地,除了安排一位手脚伶俐的女修,在那边偶尔打扫,就连荆蒿自己都不曾踏足一步。
陈浊流讥笑道:“我今天莫不是攀亲戚来了?好与一个废物晚辈,讨要几个磕头声响?”
荆蒿轻轻晃了晃袖子,竟是一跪在地,伏地不起,额头轻触地面三下,“晚辈这就给陈仙君让出青宫山。 ”
荆蒿的师父,以及历史上那位曾经跻身过浩然十人之列的祖师,都是飞升境,尤其是后者,中土神洲野修出身,货真价实的名动天下。
这就是真正的山上传承了。
等到荆蒿接手青宫山,也不差,顺风顺水修成了个飞升境。
不过青宫山现任宗主,或者说前任山主,就要逊色不少,这辈子都会只是个仙人。此人如今得了荆蒿的法旨,已经闭关思过去了。等到荆蒿此次返回青宫山,还要为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子,再下一道法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竟敢往自己师尊身上泼脏水?
此人的那些嫡传,境界最高不过玉璞,未来大道成就,未必就能高过此人。
所以眼前这位既没背剑、也没佩剑的青衫书生,说他们青宫山一代不如一代,没有半点水分。
至于荆蒿的师父,她在修道生涯最后的千年光阴,颇为可怜,破境无望,又遭受一桩山上恩怨的重伤,不得不转入旁门歧途,修道未能彻斩三尸,炼至纯阳境,只能堪堪能避开兵解之劫,一念清灵,出幽入冥,形神契合远古地仙,最终熬不过光阴长河年复一年的冲激,身形消散天地间。
她为青宫山传下一门掷剑法,专门为不是剑修的练气士量身打造,但是规定后世青宫山弟子,一代只有一人可以研习此剑术。
小至花草树叶,大至江河山岳,都可以“掷如飞剑”。
其实先前在竹林茅屋那边,窦粉霞丢掷石子、竹叶,就是使出了这门掷剑法。
当然最早都是陈浊流传下的,嬉戏人间数千年,其实这位斩龙之人,不光光是贾晟、白忙这般处境。
荆蒿直起身后,就一直跪坐在地。
陈浊流啧啧道:“难怪那傻妮子会挑选你当山主,人不咋样,倒是机灵啊。起来吧,地上跪久了,膝盖不疼吗?”
荆蒿这才站起身。
由不得他在此人跟前,如此卑躬屈膝。
左右问剑,剑术再高,也只问荆蒿一人。
可眼前这个神出鬼没的前辈,却能在手掌反复间,就让整座青宫山和山上数百号修士,全部翻天覆地。
陈浊流临时改变主意,吩咐道:“青宫山你留着就是了,不过以后可能会有个我的朋友,去那边做客,记得好好款待,失了礼数,我拿你是问。对了,你那个被关禁闭的弟子,我看还凑合,就继续当他的山主好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晚辈能有个弟子,侥幸入得仙君法眼,是他的造化,更是荆蒿的荣幸。”
那位前辈转身要走,荆蒿忙不迭弯腰抱拳道:“敢问仙君的山上好友,姓甚名甚,可有道号?免得晚辈将来遇见真人,却不认得。”
陈浊流大步离去,笑道:“我那好兄弟,是青衣小童模样,道号落魄山小龙王,你以后见着了,自会一眼认出。”
荆蒿始终低头,沉声道:“谨遵仙君法旨!”
等到那位青衫书生倏忽消失,荆蒿继续弯腰片刻,缓缓起身,一位“经脉金枝玉叶,道身几近无暇”的飞升境,竟是不由自主的满头汗水。
只是荆蒿心中难免疑问,不知那位“小龙王”,是哪位山巅老前辈?
————
一行人离开鹦鹉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宝瓶准备乘坐渡船去往文庙那边抄写熹平石经。
李槐一听就头大,又不敢开口拒绝,便想着与经生买几本抄录本,蒙混过关,保证以后多翻多看就是了。
离开宅子之前,柳赤诚取出了一张白帝城独有的彩云笺,在上边写了一封邀请信,放在桌上。
当然是邀请先前那位还不知道姓甚名甚的“八钱”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阁做客赏景,她的柳哥哥定会扫榻相迎。
李槐当时趴在桌旁,看得摇头不已,壮起胆子,劝说那位柳前辈,信上措辞,别这么直白,不斯文,不够含蓄。
在岸边等待渡船的时候,柳赤诚半点不奇怪陈平安的凭空消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忙人啊。”
嫩道人嗤笑道:“年纪轻轻的,劳心劳力劳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个啥。”
李槐埋怨道:“当面我这么说我兄弟,不给面子是吧,老嫩啊,你再这么混江湖,可就吃不香喝不辣了。”
嫩道人立即低头弯腰笑脸小声说话,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公子,我这不是变着法子夸陈平安有担当嘛,话里有话呢。”
顾清崧一个迅猛御风而至,身形轰然落地,狂风大作,渡口这边等待渡船的练气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
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个个故作沿水游览状,赶紧移步远去,躲得远远的。
老舟子看了一圈,还是觉得只有那个浩然嫩道人,有资格与自己聊几句,至于那个白帝城柳道醇,花俏个什么劲儿,咋个不干脆当个娘们嫁给郑居中得了?
顾清崧急哄哄问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脚底抹油滑哪去了?”
嫩道人一听这话,就觉得神清气爽,与这位同道中人和颜悦色道:“顾道友,你说那小子啊,一个不留神就没影了,天晓得去哪里。找他有事?若非急事,我可以帮忙捎话。”
顾清崧大骂不已,好小子,竟然躲着自己?
李宝瓶看着这个说话越来越难听的老人。
顾清崧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一瞪眼,倒是忍了忍,毕竟是个小姑娘家家的,长得也着实顺眼,这么灵气盎然的姑娘,不常见的,所以这位老舟子就只发挥了不到一成功力,说道:“瞅啥?!”
只是话一说出口,顾清崧自己就觉得有些
总觉得好像错漏掉了什么紧要的事情,但是偏偏想不起了。近在咫尺,水中捞月一般徒劳无功。
柳赤诚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欲言又止,只是转念一想,就没敢提醒什么,就学那龙伯老弟一回,死道友不死贫道。
他娘的,等老子回了泮水县城,就与龙伯老弟好好讨教一下辟水神通。
李宝瓶转移视线,喊了一声哥。
原来来了个儒衫书生。
李希圣。
顾清崧,或者说仙槎,呆滞无言。
有些事,他是有猜测的,只是不敢多想。
如果猜中了,那么这个先前曾经与 的读书人,就会是自己师父的半个师兄。
白玉京大掌教,代师收徒且授业传道了两位师弟,余斗,陆沉。
李希圣微笑问道:“仙槎,你方才说什么?”
顾清崧呆呆无言。
李宝瓶说道:“哥,前辈就这脾气,没什么。”
李希圣转过头,与小宝瓶笑着点头。
至于方才对顾清崧的微笑,和对李宝瓶的和煦笑意,当然是天壤之别。
李槐老老实实作揖行礼:“见过李先生。”
李希圣笑道:“李槐,只要不是刻意起念,就都没事。”
李槐听得迷糊,仍是点头。听不懂又没关系,照做就是了。是李宝瓶的大哥,又是读书人,还是同乡,总不能害自己。
书上书外,天底下的道理千千万,其实牢牢抓住一两个,比起满脑子记住道理,嘴上知道道理,更有用处。
李希圣再对那仙槎以心声言语道:“先前摘掉你的些许念头,是有理由的,真相如何,多说无益。既然事已至此,我就不故伎重演了,只是以后再遇到我这个妹妹,就要委屈你绕路了。”
顾清崧挺直腰杆,毕恭毕敬道:“不委屈!怎会委屈!”
老舟子不是畏惧此人的身份,而是由衷尊敬此人。
行走天下,想让人怕,拳头硬就行。
可要想让人敬重,尤其是让几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都愿意敬重,只靠道法高,依旧不成。
这也是老舟子对年轻一辈修士,独独对那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愿意高看一眼的缘由所在。
不然就算二师伯,号称真无敌的余斗站在这里,顾清崧扪心自问,一样半点不怵的。
甚至顾清崧早就酝酿好了腹稿,什么时候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遇到了余斗,当面第一句话,就要问他个问题,二师伯当年都走到捉放亭了,怎么不顺路去跟陈清都干一架呢,是太过礼敬那位剑修老前辈,还是根本打不过啊?
老舟子打了个稽首。
读书人还了个作揖。
顾清崧告辞,却不是御风离开渡口,而是往水中丢出了一片树叶,化作一叶扁舟,随水往下游而去。既然见不着陈平安,就赶紧去陪着桂夫人,免得她不开心不是?
李希圣走到李宝瓶身边,轻声说道:“先前在宅子那边,胡闹了啊,以后注意。”
李宝瓶说道:“有小师叔在,我怕什么。”
李希圣笑道:“对对对,反正大哥在不在,是半点不重要的。”
李宝瓶笑眯起眼。
柳赤诚羡慕不已,自己要是这么个大哥,别说浩然天下了,青冥天下都能躺着逛荡。
李希圣转头问道:“柳阁主,我们聊聊?”
柳赤诚心弦紧绷,一脸茫然道:“我师兄在泮水县城那边呢,不如我为李先生带路?”
自己是打死都不要与这位大掌教聊的,要聊就找师兄,到了泮水县城,随便你们聊。棋术,道法,长生,十四境十五境的学问,都随便。
李希圣笑道:“可以。”
只是柳赤诚就像被拖拽而走,划过一道极长的弧线,直接从鹦鹉洲这边,摔在泮水县城一处宅院内,重重坠地的柳赤诚,干脆就躺在地上发呆。
李希圣随之听到了一个心声,就以心声言语答复:“好,百年之后,在白帝城和白玉京,与郑先生各下一局棋。”
然后李希圣带着笑意,望向那位不太守规矩的嫩道人。
嫩道人悔青了肠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听这番对话的。
这种话,不是谁都能与郑居中说的,对弈这种事情,就像在剑气长城那边,有人说要与陈清都问剑,然后陈清都答应了。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道理,至于谁是谁,是不是陈清都,对他桃亭而言,有区别吗?当然没有,都是随便几剑砍死蛮荒桃亭,就完事了。
李希圣微笑道:“人字易写人难做,桃亭道友还需慎重。”
李槐就知道肯定是身边这个“老嫩”又胡来了,一手肘打在嫩道人的肋部,轻声道:“规矩些。”
嫩道人悻悻然道:“有理有理,为人是要规矩些。”
李希圣笑了笑。
嫩道人如释重负。
渡船停岸,一行人登上渡船,嫩道人老老实实站在李槐身边,觉得还是站在自家公子身边,比较心安。
早先白帝城韩俏色御风赶至鹦鹉洲,逛了一趟包袱斋,买下了一件适宜鬼魅修行的山上重宝,价格不菲,东西是好,就是太贵,以至于等她到了,还没能卖出去。
再者在文庙附近,修士公然入手一件鬼修重器,终究有些不合时宜,犯忌讳。
但是韩俏色一眼相中此物,又买了去,却没人觉得有丝毫奇怪,这位白帝城的城主师妹,是出了名的术法驳杂,与柳七、还有青宫太保荆蒿,是一个修行路数,境界高,术法多,神通广,只要不是实力悬殊的厮杀,一方如果手段层出不穷,切磋起道法来,自然就更占便宜。
只不过相较于文庙周边的一场场风波,韩俏色的这个手笔,就像打了个极小的水漂,完全不惹人注意。
韩俏色回了泮水县城宅子,将那物件随手丢给那个依旧独自打谱的顾璨,问道:“就这么放不下书简湖?”
顾璨摇头笑道:“做做样子,给自己看。”
韩俏色甚至没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他人眼中的狂徒顾璨,此刻在韩俏色眼中,便是美玉粲然。
顾璨收起棋盘上的棋子,下棋慢不说,连归拢棋子都慢,看得韩俏色都要替他着急。
然后突然一袭粉袍从天而降,摔在地上后,柳赤诚就开始装死,韩俏色瞥了眼屋外,“呦,师弟这次不找师兄告状啦?”
柳赤诚闷闷道:“别管我,赏景呢。”
宅子别处院落,郑居中站在檐下,大弟子傅噤站在一旁。
郑居中微笑道:“月晕而风,础润有雨。天下形势,愈发明朗了。”
不去河畔参加那场议事,反而要比去了河畔,郑居中会推演出更多的脉络。
郑居中看了眼天幕,轻松了几分。
傅噤开口说道:“师父,我想学一学那董三更,独自游历蛮荒天下,可能最少需要耗费百年光阴。”
言下之意,他就不管师父和白帝城的布局了,一人仗剑,砥砺修行。至于两座天下接下来的那场冲撞,他只会看情况出剑。
郑居中点头道:“有何不可。善钓者谋趣,不善钓者求鱼。”
蛮荒天下,金翠城悄然更换了主人,是那仙人女修的城主鸳湖,心甘情愿的,而且此事极其隐蔽。
白帝城郑居中。
等于为浩然天下,先下一城。
第八百零四章 一笑抚青萍
礼圣,亚圣,老秀才,三位圣人重新返回文庙,参与议事,使得原本已经逐渐轻松几分的气氛,霎时间又凝重起来,使得一些个想要出门喝酒闲聊的修士,都规规矩矩留下议事。
老秀才正襟危坐,等了半天,也没能听见一句道贺声,有些摸不着头脑,都说人走茶凉,才见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怎么冷灶重起,这帮大大小小的人精儿,也都没个表示?在文庙这边恢复陪祀圣贤身份,自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可也不是你们屁都不放一个的理由啊,欺负好好先生,埋汰老实人?
伏老夫子见那老秀才自顾自横眉竖眼的德行,就笑着与老秀才解释了先前文庙这边的大致变故,芸编、兰台、瑚琏、春蒐和桐历,总计五座书院,这些山长们都丢了头衔,闹了一场,其中最年轻的春蒐山长,还公然质疑礼圣,最后都被阿良礼送出门。所以这会儿大家的心声言语,比较谨慎。
老秀才赞叹一声,虎父无犬子啊。
亚圣从书案上一大摞册子中取出一本,看了眼刚刚被年轻隐官顶替的位置,有些无可奈何,就这么不着家吗?
金光一闪,大门口的经生熹平伸手接住,是一张书页,得到了一封来自剑气长城陪祀圣贤的亲笔密信。
礼圣放下手中一本刚刚从别处送来的地理册子,说道:“阿良和青秘,已经到了剑气长城,看样子是要两人联手,先行一路南下。”
说完此事,礼圣笑道:“你们继续议事。”
亚圣微微皱眉。
礼圣以心声与亚圣说道:“阿良带着冯雪涛,先去了十万大山,在那边搭起灶台,说是火锅就酒,天下我有。”
亚圣伸手抵住额头。
陆芝听闻此事后,问道:“这个藏头藏尾的野修青秘,不过是被左右砍了几剑,便立即转性去当豪杰了?”
齐廷济笑道:“肯定是被阿良赶鸭子上架,由不得青秘不答应。”
左右说道:“这个青秘,遁法不错,战力比荆蒿要高出一筹,又有阿良带路,他们在蛮荒天下很难陷入包围圈。”
杀阿良,最麻烦。
这已经是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共识。
捉对厮杀,打不过,可真要合伙围追堵截,哪怕最终形成了围杀之局,阿良最喜欢不过,说不定就要被他单挑一群。
不过阿良此行,明摆着是要带着青秘这么个扈从,一口气杀穿蛮荒天下,期间凶险是必然。
陈平安说道:“阿良是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搅乱蛮荒山巅形势,为文庙钓出几条隐藏极深的真正大鱼。”
想要真正拦下阿良,蛮荒天下就必须拿出一个能够与阿良相互问剑的强者,比如刘叉这样的巅峰存在。
蛮荒天下的台面上,身份公之于众的,暂时只有两位十四境,其中萧愻,就算对上阿良,双方肯定打不起,只会喝酒。
萧愻也好,旧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竹庵和洛衫也罢,再加上曾经在倒悬山看门的大剑仙张禄,与阿良的关系,都极好。
至于那个野修青秘,哪怕是飞升境,此次被阿良拉着联袂南游,估计想要不好好修心几场都难了。
陆芝冷笑道:“他要是能够活着回来,给他摸几下腿,也不算什么事。”
齐廷济,左右,陈平安,三个在男女情爱一事上都很洁身自好的男人,都识趣没说话。
齐廷济的山上道侣,从头到尾只有一位,妻子过世后,这辈子就再无续弦的想法。事实上蛮荒天下的女修,爱慕这位姿容俊美老剑仙的,数量不少,而且个个都是上五境。好像只要齐廷济点头,随便给个名分,她们叛出蛮荒都愿意。
至于左右,不用多说。
而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更是出了名的目不斜视,就好像天底下女子只有宁姚一人。
陈平安一边翻书,册子上边是郦老先生那间屋子的汇总成果,一边询问经生熹平,虚心请教关于破字令的学问。
在夜航船那边,极有可能,破字令就是下船之法,而且可以成为类似通关文牒的存在,将来再有登船的机会,就无需以剑开路,强行下船。
陈平安对这条行踪不定的渡船,是有深远谋划的,如果确定后遗症不大,陈平安甚至想要在夜航船上主动担任一城之主。
熹平说回头带给陈平安几本文庙藏书,只是书籍都不能带出功德林,需要看完即还。因为这几本书,文庙按例只有陪祀圣贤、书院山长可以翻阅,可既然是礼圣亲自许可了,自然可以酌情而论,但是同样不能太过违例。陈平安心有疑惑,却没有多问。
熹平好像猜出陈平安的心思,主动解释说要想修成破字令这门儒家神通,就需要先学书院君子贤人的借字法。
陈平安听过之后,先与这位经生熹平道谢,再厚着脸皮与他讨要一套手抄本经文,说是为自己学生曹晴朗求的,因为错过了这个学生的及冠礼,若是能以石经手抄秘本补上,曹晴朗一定会珍重再珍重。
熹平笑道:“我这边确实珍藏有两套手抄本经文,很有些岁月了,品相还不错,不过读书人抄书不易。”
陈平安立即说道:“按照如今文庙经生抄书的市价,最贵的那种,再翻一番。”
大门口的熹平转过头,看了眼那个满脸诚意的年轻隐官,笑着没说话,既不点头答应,也不摇头拒绝。
听说在剑气长城那边,就没谁能从陈平安这边挣钱?
一块块熹平石经,在文庙门口立起之后,后世经生抄书,以此作为谋生活计,多是还不曾有科举功名在身的寒族子弟,一般都挣不了几个钱,靠这个在这边游学,挣取还乡盘缠路费的,哪怕有人写得一手极其漂亮、极见功力的小楷,也就是与人要价十几两银子。
所以价格再翻一番,能翻到哪里去?
一套经生熹平的手抄秘本熹平经文,隐官大人三十两银子就买走了?
熹平突然笑了起来,“行吧,卖一套送两套,总价算你一颗雪花钱。能从隐官大人这边挣大几百两的银子,不容易。”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至少有一套,是熹平先生亲笔吧?”
熹平点点头,转身就走,抄书去了。
火龙真人啧啧称奇道:“陈平安,你做买卖,都做到经生熹平头上了?可以可以,那你应该也知道,山峰也是喜欢读书的人,嗯?”
陈平安痛心疾首道:“前辈怎么不早说,不然晚辈就算撒泼打滚,也要与熹平先生开口买下两套。”
火龙真人立即起身,去找经生熹平,看得陈平安心惊胆战,拦也不敢拦。
火龙真人走出文庙那边,很快跟上熹平,勾肩搭背,说陈平安那小子临时反悔,觉得机会难得,一套不够,好小子,狮子大开口啊,一口气与你要了三套手抄经书,一开始是五套来着,是贫道好说歹说,劝那小子做人要知足,不能太过劳烦熹平先生。
经生熹平轻轻拨开老真人的手,笑道:“那我就多抄两套,先前谈妥的价格照旧,只是多出来的两套,得算一颗小暑钱。”
火龙真人抚须而笑,大步返回文庙,到了台阶那边,立即放缓脚步,磨磨蹭蹭才跨过门槛,落座后与陈平安说道:“谈妥了,与熹平先生商量此事,贫道可谓老脸卖尽,才帮你多求来一套。”
陈平安笑容尴尬,还能如何,点头致谢而已。
火龙真人好像记起一事,说道:“不过多出来的这套,得算一颗谷雨钱,乍一听,价格好像是贵了点,不过你小子要知道,文庙这边,熹平先生,可是从来不与任何人交际应酬的,多少文庙圣贤,同样苦求不得,所以从没听过浩然天下有任何一套‘熹平真迹’现世,一颗谷雨钱,是你赚大了。你要是不舍得这笔钱,罢了,贫道就帮你出了?”
陈平安说道:“不用不用,虽说刚刚在鹦鹉洲包袱斋那边花钱不少,又与玄密王朝买了条渡船,花光了积蓄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可是一颗谷雨钱,这笔钱晚辈咬咬牙,还是出得起的。”
火龙真人一挑眉头,“渡船,跨洲渡船才对吧,莫不是那条贫道惦念好几百年、趴地峰却死活买不起的风鸢?”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郁先生就没说渡船名字。”
火龙真人点点头,“是好事,趴地峰跟落魄山啥关系,是你的渡船,就等于是贫道的了,以后你小子把生意做大了,做到了趴地峰门口,再帮着建造个仙家渡口就更好了,贫道也好免去一笔渡船开支。好说好说,都是小事一桩,回头我就与郁小胖子打声招呼,风鸢从中土去往宝瓶洲的一切开销,不算你的,偌大一个玄密王朝,郁小胖子又是出了名的腰缠万贯,与你们落魄山斤斤计较这点毛毛雨,像什么话。”
只是阴神出窍远游、真身就在文庙参与议事的郁泮水,没来由觉得事情不妙,果然很快心湖当中,就响起了火龙真人的爽朗笑声,“郁老弟。”
郁泮水干笑道:“火龙老哥,有事么?”
火龙真人埋怨道:“郁老弟你这个人,不讲究啊,以前是贫道看错人了,竟然会把你当做义薄云天的好兄弟。”
郁泮水抬起手,擦了擦额头硬生生给自己逼出来的细密汗水,“火龙老哥,怎么个说法,小弟有哪里做得不对的,我可以改,立即改。”
好兄弟?可拉倒吧,这次文庙议事之前,咱俩以前就根本没碰过面啊。
火龙真人就与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聊了几句掏心窝子的公道话。
郁泮水小鸡啄米,聆听教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到最后,火龙真人抚须而笑,转头与陈平安说事情成了,郁泮水这个人,虽说是初次见面聊天,出人意料的好说话,特别通情达理。
老真人不转头还好,这一转头,郁泮水就愈发确定心中猜测,老胖子心中悲苦万分,眼神呆滞,直愣愣看着那个陈平安。
好个童叟无欺、买卖公道的隐官大人,好,很好,最好不过了。这下子玄密王朝都得将那条修缮完毕的风鸢渡船,一路帮忙送到落魄山的牛角山渡口了。你就逮住咱玄密和我老郁,使劲薅羊毛吧,可劲儿薅。以后我郁泮水再主动登门谈买卖,老子就跟你姓。
陈平安又不敢与郁泮水心声辩解什么。
叹了口气,该咋咋的,等到老真人不在身边了,再与这位郁氏家主好好解释清楚。
渌水坑澹澹夫人突然主动找到陈平安,轻声询问道:“听说白也的一把仙剑太白,其中一截剑尖,就落在你手中?”
陈平安没有对这位浩然天下的新任陆地水运共主藏掖什么,微微侧身,面朝那位女子,点头道:“青钟前辈,确实如此。”
澹澹夫人犹豫了一下,开门见山道:“能否让我见一见?”
浩然山巅修士,其实都知道渌水坑大门上写了什么。都知道这位身材臃肿的肥胖妇人,对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最是崇拜。不然她就不会从白也诗篇中,截取二字,最终取个“青钟”道号。
陈平安婉拒道:“太白剑尖,已经炼为晚辈背后这把长剑。”
言下之意,就是身为剑修,总不能拔剑出鞘,只是为了让旁人看几眼。
等到想起落魄山自家财库里边,那些堆积成山的渌水坑虬珠,宝光照射,灿灿生辉满屋室,陈平安就赶紧又补了一句,道:“以后如果有幸与青钟前辈,同在战场,晚辈肯定会出剑。”
青钟夫人心中便有些不快,一个大老爷们,忒不爽利了。
陈平安也就只当没有察觉到这位澹澹夫人的不悦。
左右突然说道:“有意见?”
齐廷济微笑道:“好像有点。”
陆芝就一个字:“哦?”
青钟夫人斩钉截铁道:“回左先生话,绝对没有!”
又来。
先是火龙真人在内三个老道士,你一句我一句的吓唬人。
现在又是左右在内三位剑仙。
总欺负我一个孤苦伶仃又安分守己的娘们,到底做啥子嘛。
你们真有本事,就去找萧愻这个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剑修啊,澹澹夫人再一想,好像天底下找萧愻麻烦最多的,就是眼前这位左先生了,于是她就傻乎乎赔着笑。
不再理会那个身份境界都不低、唯独胆子不大的澹澹夫人,陆芝问道:“这场议事,文庙到底准备开多久?”
齐廷济说道:“什么时候结束,我们说了可不算。你要是实在等不住,就先去门外喝壶酒,然后回南婆娑洲就是了,事后文庙这边我来解释。”
陈平安笑道:“陆先生中途跑路,是没事的,不过陆最好别在文庙大门口御剑远游,尽可能麻烦些,先去跟龙象剑宗十八剑子碰个头,再一起返回南婆娑洲。”
齐廷济点点头。
毕竟他与陆芝,都不是阿良这种来文庙跟吃饭差不多平常的人。面子上该有礼数,还是要给文庙的。
陆芝觉得可行,喝个酒就开溜,多走几步再御剑跑路,其实跟剑气长城没啥两样。
陆芝就装模作样,跟陈平安要了一壶酒拎在手里,往大门口走去。
跨过门槛,这个面容消瘦、身材修长的女子,独自坐在台阶上喝着酒,不曾想很快就有人跟着走出,在陆芝身旁坐下。
是那个青神山夫人,她笑着与陆芝递过去一壶醇正地道的青山神酒酿,称呼了一声陆先生。
陆芝快速仰头饮尽一壶酒,将酒壶收入袖中,再从青神山夫人手中拿过那壶酒,揭了泥封,嗅了嗅,说道:“闻着是要香些。”
青神山夫人问道:“听说陆先生是中土人氏?”
陆芝淡然道:“你们觉得是就是,反正我觉得不是。”
陆芝将手中酒壶放在台阶上。
身边女子长得好看是好看,偏是个不会说话的。
青神山夫人笑道:“我有个嫡传弟子,名叫纯青,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想要与陆先生学习剑术,不知陆先生愿不愿答应。”
陆芝说道:“敢去蛮荒天下杀妖练剑吗?”
青神山夫人点头道:“敢。”
陆芝就拿起脚边那壶酒,问道:“纯青资质如何,太差我教不了。”
青神山夫人想了想,“不管学什么,纯青的资质,都能算很好。”
陆芝问道:“比我们隐官如何?”
青神山夫人无奈道:“陆先生这么问,还怎么聊。”
陆芝说道:“收徒一事,我可以答应,作为报酬,很简单,听说你们青神山的竹子不错,夫人回头送落魄山几棵。听陈平安说过,家乡附近有个叫披云山的地方,有个姓魏的山君,最喜欢种竹子。”
青神山夫人答应下来,笑道:“姓魏名檗,”
只说陈平安在剑气长城“帮忙”竹海洞天卖酒一事,她其实就愿意白送出几棵青竹。
只是那个年轻隐官自己一直不开口,她总不能上
杆子送东西。
陆芝说道:“夫人不要多想,我跟陈平安没有一腿。只是当年离开倒悬山,海上斩妖,陈平安把半数功劳都让给了我。既然没有当成落魄山的供奉,就一直欠着这笔账。刚好夫人自己送上门,我教剑,顺便还了人情。”
青神山夫人点点头,细细看了眼陆芝,笑道:“难怪那人会觉得陆先生好看。如今我也是这般觉得。”
陆芝笑了起来,“那人是谁?齐廷济,左右?总不能是陈平安吧。”
青神山夫人摇摇头,轻声道:“跟陆先生聊天,真难。”
陆芝喝了一大口酒,瞥了眼身边的绝美女子,“我倒觉得假装不喜欢一个人,更难。”
青神山夫人问道:“陆先生呢?又是如何?”
陆芝摇摇头,“不如何,练剑已经不易,何必难上加难,自讨苦吃。”
在她心目中的家乡那边,实在是有太多的男男女女,因为离别一事,教活下来的一方,伤心得一辈子都缓不过神。
因为剑气长城,几乎从来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有人离开,就注定再不相见。
青神山夫人说道:“预祝陆先生早日打破瓶颈,跻身飞升境。”
陆芝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竹海洞天再借我一笔谷雨钱,练剑炼剑都费钱,让人头疼。”
陈平安走出文庙大门,犹豫了半天,先前见着了青神山夫人走去外边,陈平安觉得机会难得,就还是壮起胆子,打算与那位青神山夫人开口,看能不能从竹海洞天那边买下几棵竹子,自然没脸与青神山赊欠,毕竟双方先前没什么香火情可言,那就找人借,与嫩道人,与柳道醇,与酡颜夫人借,与谁借不是借。
陈平安抱拳道:“晚辈陈平安,见过青神夫人。”
陆芝和青神山夫人都站起身,后者笑问道:“陈先生找我有事?”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晚辈想要与夫人买几棵青神山竹子,只是囊中羞涩,不敢打肿脸充胖子,所以必须先与夫人问一问价格。”
竹海洞天的竹子,一般都是送人,极少有买卖这种情况,所以就谈不上什么市价了。可要是按照竹海洞天之外浩然天下的行情,陈平安还真没底气搬回落魄山一两棵青竹,毕竟一座竹海洞天,青竹千千万,品秩也分三六九等,陈平安又说了是青神山竹子,当然只会价值连城。陈平安还是想着有陆芝在,阿良又不在,与青神山夫人就好商量些。
青神山夫人看了眼陆芝,陆芝笑道:“隐官要买,那就卖呗。”
陈平安难得与陆芝这么客套,抱拳道:“谢过陆先生。”
陆芝笑呵呵道:“不用谢我,是你自己要花钱买的。”
陈平安问了遍各色青竹的价格,心中所属,是那两棵连理竹,一棵文气竹,一棵武运竹。
两棵送给魏檗的披云山,其余两棵自家留着,分别送给小暖树和裴钱,只要落魄山水土合适,就种在她们院子里边。
当然不是那几棵竹海洞天的祖宗竹,想都不用想的事情,不过这几棵生长在青神山上、已经足足五六千年的青竹,在竹海洞天的“辈分”都不低,所以青神山夫人给出的价格,听得陈平安觉得自己原来是很敢打肿脸充胖子了。
看着眼前那个一句话不说的年轻隐官,哑巴了?
她故意沉默片刻,笑道:“落魄山可以赊账,不过得算利息。”
可陈平安还是没敢答应,一棵竹子就是几百颗的神仙钱,谷雨钱谷雨钱,又不是真是天上下场雨,落在手里就真能变成钱的。
尤其是一听到有利息,陈平安就尤其心虚,这趟出门,鹦鹉洲包袱斋开销不小,再与玄密买下一条渡船风鸢,这会儿如果再买下这几棵竹子,陈平安都要担心财神爷韦文龙要造反。
怎么,当山主的,好不容易不当那甩手掌柜了,然后出门在外,就开始大手大脚?
青神山夫人笑道:“利息可以算在某人头上,他本来就欠竹海洞天不少酒水钱。相信陈先生对这些竹子,知道不少学问,从青山神移栽在外的竹子,只要山上仙师栽种、经营得当,每一棵竹子都会是摇钱树,说是只小聚宝盆都不过分。”
陈平安立即腰杆挺直,“晚辈没问题了。买了!”
赊账而已,又不要利息,怕个什么。
大不了在落魄山那边,都不与韦文龙提这事,什么时候靠着包袱斋挣了点私房钱,自己还债。等到哪天实在瞒不住,就拉出崔东山好了。
她笑道:“回头我让人送去落魄山。”
陈平安说道:“不敢如此劳烦夫人,可以直接送往玄密王朝郁氏,到时候会有一条渡船跨洲去往晚辈的山头。”
青神山夫人就要返回文庙。
不曾想陈平安继续问道:“对了,夫人,还有那驱山竹和汲泉竹,紫府生云竹,道簪捞酒竹,价格又是分别如何?”
她停下脚步,微笑道:“陈先生的生意经,确实很厉害啊,怎么不干脆赊欠了整座竹海洞天?都是可以谈的。”
陈平安立即抱拳歉意道:“那晚辈就不耽误夫人议事了。”
都是穷闹的,不然遇见了这位仙气缥缈的青神山夫人,陈平安只会敬而远之,谈钱太俗,不谈钱又没什么可聊。
她突然改变主意,坐回台阶,陈平安只好坐在一旁,就两人像中间隔了几个陆芝。
她眺望远方,轻声问道:“陈平安,剑气长城是怎么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答道:“按照林君璧的说法,是个可以让人舍生忘死的地方。”
她又问道:“我是想知道你心中所想。”
身边年轻人,与他都是读书人,都曾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却又都能被那边的剑修视为家乡人。
陈平安挠挠头,没说话,只是看那青神山夫人好像不等到答案就不走了,就借用了徐远霞的那个说法。
绝非藏污纳垢之地,是报仇雪恨之乡。
反正这也是陈平安的心里话。
至于陈平安没说口的另外那个答案,没什么可与外人说的。
自己与心爱女子,都还是少年少女时。
宁姚从剑气长城来找他。
他就去剑气长城见宁姚。
————
宝瓶洲,夜幕中。
正阳山的那处白鹭渡,细雨淅淅,道路松软,夜风清凉。
来时两人,去时三人。
青衫书生,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
身边多了个眼神凌厉的少女,婷婷袅袅,她此刻帮着那白衣少年撑伞。
她偶尔一双灵动眼眸,会闪过一抹痛苦神色。
每当这个时候,白衣少年就会轻轻扶住伞柄。
然后少女的眼神,就会立即恢复清明,一双水润眼眸,偶有情绪,好似池塘生春草,清清浅浅,一眼见底。
这就是田婉跟崔东山打了一个赌的下场。
赌注是他不用田婉与周首席牵红线,只需要让他游历一遍她的心扉,在这之前,会先给她几天功夫,随她关门,设置重重心关障碍,在人身小天地之内,各大窍穴气府,打造层层禁制,崔东山唯一的要求,就是那只花轿,别动。如果违反誓约,那人间就再无田婉了。
姜尚真感慨道:“花生,花生,好名字啊。崔老弟真是尽得山主真传。”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名字当然取得妙趣横生,只是连我家先生一半的功力都没有。”
少女眼神幽怨,没觉得这个名字有多好,土里土气的。
她只知道自己失忆,什么都记不得了,而且最头疼的,是隔三岔五就全部忘掉昨天的事情。
至于身边两个,一个是她哥,一个是她爹娘指腹为婚的未婚夫……的爹。
也对,那青衫男子,长相是年轻,却已经鬓角霜雪,真实岁数肯定不小了,只是不显老。再一想,自己的未婚夫,若是模样随爹几分,估计不会太差。
他们两个,都是来正阳山与一位老神仙求灵丹妙药的,就为了治好她的那个失魂症,不曾想在山脚那边就吃了闭门羹,连山上仙人的面都没瞧见,白费了好多银子,家底都快掏空了。
姜尚真心声问道:“什么时候又打造出来了个瓷人?连我和你先生,都要瞒着?”
崔东山笑嘻嘻道:“先前不是折腾了个高老弟嘛,就想着给他找个伴儿,这不赶巧,刚好派上用场了。不是遇到田婉,都快忘了有这茬。”
姜尚真转过头,放缓脚步,破天荒的,满脸认真神色,而且要与崔东山寻求一个确切答案。
崔东山叹了口气,点点头,“我知道轻重,既然先生回了,以后都有先生在前边,自然就不用我这么做了。”
姜尚真如释重负,笑了起来,说道:“这样好。不然我舍了首席位置不要,都要离落魄山远远的。”
崔东山拍了拍姜尚真的肩膀,“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根本说不出这样的暖心话!”
姜尚真笑道:“咱们哥俩谁跟谁。”
崔东山转头说道:“花生,以后到了落魄山,你先打杂几年,将来时机成熟了,你就会负责搜集和汇总情报一事,以后说不定还要管着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责任重大,非常人能够胜任,你的上司呢,就一个,当然是我,你异父异母的亲哥了。”
少女点点头,问道:“我也姓崔?”
崔东山眼神那叫一个慈祥,摸了摸少女的脑袋,“这都能猜中?小脑袋瓜子,灵光真灵光,都快要追上小米粒哩。”
姜尚真眯眼点头,“是哩。”
崔东山摇头晃脑,手掌翻转,“哩哩哩。”
少女有些难为情,觉得身边两个男人这么说话,让人听着怪别扭。
亏得大晚上走夜路,碰不到什么人。
于是她就开始转移话题,“哥,那是个江湖门派吗?”
“嗯,必须的,那里是天底下最有江湖气的地方了,你去了之后,肯定会喜欢。”
“情报什么的,我不懂啊。”
“不懂就学,落魄山不养闲人,学不会,你就要一辈子在骑龙巷那边卖糕点。不过你是我妹,能笨到哪里去,肯定一学就会。”
她还想说话,其实心底觉得卖糕点就挺好。
崔东山敲了个板栗,教训道,“别总是打岔啊。”
“还有,切记切记,以后如果山上有个叫长命的老姑娘,要与你过问情报,你也顺着她一点,看就看了,那个姐姐啊,年纪大了,脾气差,又管着咱们家里的钱袋子,咱们兄妹两个,都别跟她一般见识。”
她使劲点头,“晓得了。”
崔东山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落魄山掌律长命,以后花生,还有裴钱捡回来的小哑巴,都会是她的左膀右臂。
一个心狠,一个手辣。
会是落魄山两个躲藏在树荫里边的影子,任劳任怨,只做脏活累活。
前提当然是先生愿意答应此事。
这就是落魄山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都不用违心,万事好商量。
崔东山希望这条规矩,可以在落魄山上,延续百年千年万万年。
“当断不断,乱象则起。当杀不杀,大贼乃发。”
姜尚真心声笑道:“在这件事上,我会帮你与陈平安说道说道,一次说不通,就多说几次,说得他烦为止。”
当这位周首席对陈平安直呼其名的时候,必然是很认真在说事情了。
比如对待藕花福地和狐国这些事情上,落魄山大方向没错,却是有不少瑕疵的。
只不过当时还没捞着首席供奉的座椅,不着急查漏补缺。何况有些小道理,早讲不如晚说,因为更能有的放矢,就事论事,改小错变大对。
三人走到渡口岸边,等着那条渡船,大晚上的,岸边修士寥寥,多是瞥过那三人一眼,就不再多看。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笑问道:“周首席,如此良辰美景挚友佳人,你才情惊人,就没点诗兴?说不定我就有点灵感了。”
姜尚真咳嗽一声,在渡口撑伞踱步缓行,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有了,“墙外见秋千,回荡腰肢细,窈窕与云平。咯咯笑声郎仰面,痴痴墙外唤小名。”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令人绝倒。”
少女突然抬起一手,手背抵住额头。
没来由记起了一连串的前尘往事。
她家族出身一个藩属小国的地方郡望,父亲饱腹诗书,娘亲是大家闺秀,是令旁人艳羡的金玉良缘,父亲早年一帆风顺,金榜题名之后,历任工部铅子库都水司主事,转去地方担任郡县通判,升任知州。只是宦海沉浮不定,被同僚陷害,丢官回乡,在一个家乡汾阳府,担任书院主讲。
不曾想父亲又被位列中枢的官场仇家,施压地方官府,被排挤得厉害,连书院都待不下去了,郁郁而终,故而家道中落,一年不如一年。以至于连累哥哥都无法参加科举,只得远离家乡避难,寻了一处山上门派依靠。得了家书,一听说她得了失魂症,就又立即不辞辛苦,回家找到了她,再靠着未来夫婿他爹的那点门路,三人一起万里迢迢,好不容易才走到这座一洲执牛耳者的仙山,要寻一个山上道号“搬山老祖”的德高望重老仙师……
少女泣不成声,转头颤声道:“哥。”
崔东山白眼道:“闭嘴,别总是烦我,冻雀须无声。”
少女顿时噤若寒蝉。
崔东山蹲在岸边,少女只要弯着腰撑伞,听见这个相依为命的哥哥,好像是在那自顾自吟诵一篇游仙诗。
帝居在震,龙德司春。仙人碧游长春宫,不驾云车骑白龙。尽道东山寻仙易,岂知北海觅真难。
补天修月人去,千古想风流。却与南海涨绿,酿造长生酒。唯愿先生频一顾,更玄玄外问玄玄。
姜尚真感叹道:“崔老弟这等诗文,仙气激荡,我这种凡俗夫子,得跪着听。”
崔东山拍拍手掌,站起来,后退一步,然后朝着姜尚真身后膝窝处就是一脚。
两个人就开始推搡起来,嬉戏打闹,呼喝几声,拳来脚往,不快不重。
看得少女只觉得这一幕,好像挺……温情的。她一时间对那座落魄山,好像不那么怕了。
姜尚真抬头望向夜幕,细雨停歇后,云开月渐来。多谢月怜我,今宵不忍圆。
遇见,错过,想念,都是好签,只是山上,不是山下。
两鬓双白的男人,撑伞看着沉沉夜幕,眼神温柔,喃喃道:“人生苦不足,已经有卿,还想长生。”
少女觉得男子这句话,可比先前那首打油诗好太多了,怯生生望向白衣少年,轻声喊道:“哥。”
崔东山笑道:“别管,他是出了名的痴情人。”
好像在那北俱芦洲,许多山上仙子和江湖女侠,不曾错付了身子,却早已错付真心。
渡船停岸。从远在天边的一粒芥子大小,变成了
近在眼前的庞然大物,看得少女花生惊愕不已,原来这就是仙家渡船啊。
她回头看了眼正阳山青雾峰,少女想起哥哥为了自己治病一事,跋山涉水,吃尽苦头,耗尽钱财,依旧不得上山,她不由得愤懑不已,什么一洲仙家领袖的正阳山,什么打遍一洲无敌手的搬山老祖。
崔东山大手一挥,“回家喽!”
————
文庙附近,这天卯时,一位中年道士带着个离乡的孩子,昨晚夜宿在此,从帐篷那边喊起了孩子,然后一大一小,一起坐在水边,孩子迷迷糊糊,打着瞌睡,道士也没有着急让这个孩子学自己做功课,其实孩子只是坐在一旁,本就是修行。
这个来自经纬观的道士,双手叠放在腹部,轻声笑问道:“景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莫饮卯时酒,昏昏醉到酉?”
青冥天下白玉京的道家秘籍当中,有本“高真大书”,名为《景霄大雷琅书》。
名叫吴景霄的孩子,伸手拍了拍嘴巴,“没听过。我都不晓得卯时酉时是啥时候。”
这就让道士许多打好的腹稿,都没了用处。
他名为赵文敏,道号松雪道人,是位中土道门的天君,赵文敏的师尊,是符箓于玄的六位嫡传之一。
赵文敏在上山之前,世代儒业,他更是少年神童,科举得意,尚未弱冠之龄,就担任了翰林院编修官,后来在市井遇到一位自称垢道人的跛脚老道,再后来,又遇到过数场仙家机缘,最终进入了经纬观,修行道法,岁月悠悠,在三百年前,师尊卸去世俗职务,潜心修行,由他继任观主一职,主持大局。再后来,就是赵文敏误以为在后山闭关的师父,竟然直到一个消息传回道观,才知道师父战死在了南婆娑洲。
经纬观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宗门,虽然不算最顶尖,却也不是一般宗门能够媲美。
赵文敏缓缓呼吸吐纳,若有上五境练气士在旁,就会发现这位松雪道人的一呼一吸,竟然是在快速炼化水运,只是每当凝聚出了丝丝缕缕的水运,都会一一归还河中,好像这位道士的修行一事,就只是那个炼化的过程,而非结果。
赵文敏说道:“景霄,我们道门修真之人,作早课时,多在卯时,因为此刻阳气初升,阴气未动,饮食未进,气血未乱。”
也不管会不会鸡同鸭讲,有些道理,可能长辈说多了,孩子就会耳濡目染,默默记在心头,只等哪天开窍。
孩子犯困得很,说道:“功课嘛,我这还不晓得?学塾背书呗,背不好,就挨夫子的板子嘛。当了道士,也还是有课业的啊。”
赵文敏笑着点头道:“功课者,课自己之功,明真我之性,修自身之道,当然重要,惫懒不得,修心炼性,是我们所有道门中人,修持寻真的门户所在。不过你不用着急,上山修行不迟。”
孩子听得更困了。
赵文敏就笑道:“可轮不到我来打板子,你如今算是我的小师……弟。”
没说实话,其实按照谱牒辈分,是自己的小师叔。这位经纬观的道观之主,怕吓着孩子。
这孩子别看经常鼻涕一抽一抽的,其实鬼精鬼精着呢。
孩子用手背擦了擦鼻涕,“啥?你年纪一大把了,瞧着最少得有四五十岁吧,才是我的师兄?得嘞,看来咱们这个门派,高人不多。”
赵文敏笑着不说话。僧不言名,道不言寿。
孩子的爹娘,得了县衙那边官老爷的暗中授意,就没与孩子说太多关于经纬观的如何了不得,什么宗字头仙府。
孩子笑逐颜开,自顾自开心起来,“倒也好,门派小,人不多,读书规矩就不会那么严,以后我可以赖床。”
“课业啥的,师兄说得对,不着急,到了山上一样不着急。”
“师兄你说实话,偷偷给了我爹娘多少银子啊?卖了自己崽儿还那么开心,肯定不少,刚出门那会儿,可把我伤心坏了。”
道士哑然失笑,只得安慰道:“你爹娘那边,银子是有给些,但是不多。他们之所以开心,还是对师兄的门派,比较信任,不会太过担心你在山上的修行。”
孩子哦了一声,问道:“师兄,咱们这个门派,可以娶媳妇不?”
“可以的。”
“那等我上山几年,就下山娶邻居家那个笨妮子,她念书笨得很呐,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总是爬出格子,先生看着都要叹气。”
如果到时候她长得不如小时候好看了,就再说。
孩子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他打起精神来,轻声问道:“当什么师兄,不如你来当我的师父好了?”
还是打着小算盘,身边这家伙看着就是个好脾气的,当师兄,不管事啊,以后做错事了,挨骂挨打,护不住自己的,可要是当了自己的师父,呵呵。对吧师兄,我看你就是个好人,脾气好,说话中听,好得很呐,我的师父,以后就是你了,咱们要不要拉钩发个誓……”
赵文敏有些头疼,祖师爷挑弟子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刁钻啊。
其实他当年能够上山修行,就是祖师爷帮自己嫡传弟子收了个再传。
这次自己算不算还债?
一位腰悬酒壶的紫衣老道,蓦然出现在一旁,赵文敏就要赶紧起身打稽首,老道摆摆手,虚头巴脑的,烦不烦人。
于玄与文庙那边找了个借口,出来散散心。
这场议事,耗时太久,真真磨人。
如今好不容易新收了个嫡传,总要过来多看几眼。
于玄想了想,咳嗽一声,难得板起脸,摆一摆山上老神仙的架子。
赵文敏小声提醒道:“你的师父来了。”
孩子抬起头,一看那张极其不好说话的老脸,跟学塾那个闭着眼睛都能用炭笔砸中自己的夫子,有啥两样?
孩子皱着脸,委屈得想哭,这次不是演戏,是真怕了。孩子的想法很简单,学塾到底离着家近,到了山上,还怎么跑?得吃多饱,才能一口气跑回家还不饿着?
于玄赶紧蹲下身,狠狠瞪眼那个收个小师叔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的,再与孩子安慰道:“景霄啊,我是师父啊。”
孩子愣了愣,怎么好像是那个连糖葫芦都买不起的老骗子?
他磨磨蹭蹭,掏出一把铜钱,差点就是全部家当了,只留下买糖葫芦的钱,其余都递给那个师兄,“就这么点钱了,你给他,我回家了,多拿点钱给你们啊,你们在这里等我,我认得路,不用送……”
把铜钱往道士手上一拍,孩子就跑了。
道士目瞪口呆,小心翼翼看了眼老祖师。
于玄笑着摇摇头,示意不用阻拦,就在这边等着。
孩子倒退而走,再转身,脚步不快,回头看了几次,然后撒腿狂奔。
只是跑出去老远,孩子停下脚步,一边喘气,一边转头看了眼那个中年道士。
孩子挠挠头,好像有些过意不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胆子小,转头跑了。
两位差着辈分的道士,在水边并肩而立。
赵文敏小声问道:“祖师,不如我隐匿身形,护着小师叔回家一趟?”
于玄没好气道:“谁是他师父?轮得到你?修道之人,得有风骨,溜须拍马,要不得!”
终于有机会与祖师爷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赵文敏起身后说道:“差点忘记祖师教诲了,人之德行,方是符箓灵胆,心中诚敬,正是道法根祇。”
于玄眯眼笑道:“文敏,这次帮我收了个弟子,需要记你一功,回头去跟你经纬观管钱的师叔领赏,一件半仙兵起步,品秩不高,品相差了,都不像话。你就与他说,这不是我的意思,他可以自己看着办。至于你师叔找谁说去,反正我马上要去天外星河,就更管不着你们的唧唧歪歪了。”
赵文敏做了个稽首。
他这经纬观,是祖师几条道脉当中,钱财家当一事,最为寒酸的一个了。所以就有了“最会诉苦喊穷经纬观”的那么个说法。
听祖师爷的意思,是想要让自己师叔去祖山那边,发挥经纬观的看家本事?那这就是奉祖师旨意行事了,师叔在祖师堂那边的嗓门,不会小了。
于玄问道:“文敏,虽说如今是咱们浩然天下的太平盛世了,你愿不愿意下山远游杀贼去?”
赵文敏笑道:“师祖,原本弟子是想着回了经纬观,再与祖山书信一封,不管那边点不点头,弟子都会去往蛮荒天下,祖山几位师伯师叔,总不好把我抓回经纬观。至于观主一职,弟子心中有了合适人选,不会耽误传承一事。既然今天与师祖说了此事,这次返回经纬观,就可以少去寄信一事。”
于玄点点头,“福生无量天尊。”
老道人瞥了眼站着不动的赵文敏,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替你小师叔护道,景霄那么点孩子,你这个当师侄的,能放心,啊?!”
赵文敏笑着告辞离去。
于玄抬头看天。
摘下腰间那枚朱红色葫芦,老道士喝了一口酒。
物我两忘,炼化星河,隤然入道乡。
于玄收回视线,他娘的,蛮荒天下的那几头老王座,喜欢围殴是吧,都伸长脖子等着,迟早会有一条星河砸在头顶。
————
陆陆续续有人开始离开文庙,这次不再是出门喝酒解闷,而是他们的议事已经结束。
其中就有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带着得意学生林君璧。
晁朴说道:“陛下那边,由你接任国师一事,已经没有什么问题。其余大小问题,明处暗处的,就都要你自己解决。”
其实本该再晚个二三十年,为弟子铺路更多才稳妥,只是时不我待,拖延不得了。何况如此也好,林君璧可以磨砺更多。
晁朴自己则需要马上赶赴别洲,担任一宗之主,纯粹以山上修士身份,谋划一洲。
不得不承认,就是走一走绣虎崔瀺走过的老路。
至于最终高度,尽人事听天命。
林君璧点头道:“争取不让先生失望。”
晁朴提醒道:“可以多学学陈平安,但是不要成为第二个陈平安,其实这一点,你最应该学他。”
林君璧心中了然,“会的。”
火龙真人出了大门,就一直没走。
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会主动与这位老真人打招呼,多多少少客套几句。
等到那位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与百花福地花主一同走出,见着了火龙真人的背影,她立即就要绕远路下台阶。
不曾想老真人转过头,望向那个体态臃肿的妇人,笑眯眯道:“澹澹夫人脚步沉稳,贫道捂住耳朵都听得见。”
澹澹夫人一把拽住花主娘娘的袖子,一起来见火龙真人。
老真人满脸遗憾神色,喟然长叹一声,道:“贫道还没去过渌水坑游历一番,澹澹夫人也不曾去趴地峰做客,这可是贫道心中一桩生平不小憾事啊。”
澹澹夫人懂了,破财消灾嘛。刨开给文庙的那笔,她的私房钱,其实还是有点的。
韦滢与宋长镜一同走出。
玉圭宗与大骊宋氏,缔结盟约。
没有任何誓约,也不需要任何纸面契约。
只是两人的口头约定。
比如大骊刑部的粘杆郎,每隔十年就会为书简湖真境宗,送去不少于十人的头等修道胚子,一旦跻身地仙,就要担任大骊刑部各等供奉,为期一甲子,承担起各种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
而真境宗也派遣地仙剑修,去往大骊边军担任随军修士,每人在行伍中,最少历练三十年,任何真境宗地仙修士都不得推脱。
亚圣站在文庙大门外的台阶顶部,远望天幕某处。
经生熹平站在一旁,笑问道:“既然不放心,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亚圣说道:“他也不是孩子岁数了,说这些做什么。”
熹平笑问道:“十分好奇,不当问也要问了,城头那边,崔瀺没骂人?”
亚圣摇摇头,“没有。只说他如果早生个一两百年,人间会少死很多人。可惜生得太晚,只有百余年筹划,必须脚步匆匆,难免捉襟见肘。”
熹平哭笑不得,绣虎你这还算捉襟见肘?
亚圣想起城头那边的最后一幕。
双方一番坐而论道之后,崔瀺抬起手掌,竖在耳边,好似在聆听什么。
仿佛先前天倾之时,风吹散世间所有呜咽声,既有浩然,也有蛮荒。
鳌头山那边,南光照突然有些心烦意乱,便给自己算了一卦。
君子问灾不问福,是那儒家子弟的讲究,至于贫富贵贱,宿生有载,寿夭短长,人生分定。南光照也不信这个。
看了卦象之后,南光照一身大汗淋漓,茫然失措,心弦紧绷起来,打定主意闭关,必须闭关去。哪怕文庙这边让他赶赴战场,也要找借口拖延几年。
百花福地的那位福地花主,回了下塌处,在书案铺开彩笺,提笔却不知写什么,手臂慵懒压臂搁。
她幽幽叹息一声,终究是没能见着那个失踪多年的男人。
低头瞥了眼臂搁,以行草篆刻有四行文字。
溶溶琥碧青丝骑,璨璨宝珠红粉妆。
桥上酸风射眸子,葫芦面上生芝草。
最后两行落款,分别只有两字,是他刻出的两个名字,如山上道侣,相依相偎着。
当年她还只是百花福地的一位寻常花神,品秩不高,当时花名“向秀”。
向秀这个名字,他离去有几年,就已经弃而不用多少年了。
她放下笔,轻轻翻开臂搁,里边又篆刻有四个小字,“清神养气”。写得龙蛇飞走,字的精气神,就像那个人一样。
哪怕她明知道此次文庙议事,遇见他的机会不大,可到底是念着那个万一的。
万一那万一就是一万呢。
————
文庙功德林。
文圣一脉。
老秀才。
左右,刘十六,陈平安。
李宝瓶,李宝瓶,还有那头被刘十六从羽化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小精怪。
还有茅小冬。
老秀才喝酒很凶,很快就醉眼朦胧,喃喃道:“是真的吗?”
好酒醉后,美梦成真,让这个老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了。
老秀才突然一拍桌子,“喝酒不吼,滋味没有。谁来两句?”
所有视线,无一例外,都丢给了那个学生、师弟、小师叔的陈平安。
陈平安先前只是横剑在膝,小口喝着酒,想着某人呢。
睨醉乡,天地小,乾坤窄,古今短。
一笑抚青萍,手中三尺剑,不曾负平生。
第八百零五章 白衣与青衫
夜航船,灵犀城。
这天黄昏里,宁姚打算去往下一处城池,她就又是随手一剑,打开夜航船禁制,剑光直冲云霄。好让中土文庙那边知晓这条渡船的行踪。
临行之前,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找到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婉约词宗的女子城主,除了感谢灵犀城的款待之外,还帮着陈平安的朋友姜尚真,捎话给她。
李夫人与那位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带着几位外乡客人走在高过云海的廊桥中,廊桥附近有片晚霞似锦,就像铺了一张鲜红颜色的名贵地衣,众人登高远眺,景色宜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地静谧祥和。
李夫人突然心情不悦,因为廊桥一端尽头,从形貌城赶来一拨不速之客。
她欣赏宁姚,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所有剑修。
宁姚之于天下剑道,就像她之于词篇一道,绝不输给任何男子,古人今人。
宁姚微微皱眉,不知道这条夜航船,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
难道此人是冲着陈平安来的?
不过对方像是受了点伤?
宁姚转头与李夫人说道:“是来找我们的,夫人袖手旁观就是了,如果不小心打坏了灵犀城,我事后肯定照价赔偿。”
她没钱,陈平安有。
李夫人点点头,确实不愿掺和这些浩然是非和山上恩怨,就带着那位文运显化而生的鹿角少年离开此地。
刑官。嫡传弟子杜山阴。婢女汲清,祖钱化身。
杜山阴见着了那个背剑女子,有些紧张,喊了声宁剑仙,然后自报名号,说了他在剑气长城的住处街巷。
汲清笑容嫣然,施了个万福,喊了声宁姑娘。
宁姚点头还礼。
刑官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笑意,自报名号,“我叫豪素。之前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牢狱。”
宁姚心中恍然,抱拳道:“见过刑官前辈。”
她没有见过刑官,但是听说过“豪素”这个名字。在飞升城改名为陈缉的陈熙,前几年有跟她提及过。说下次开门,如果此人能来第五座天下,并且还愿意继续担任刑官,会是飞升城的一大臂助。
刑官豪素,虽然对陈平安有一种天然成见,可那只是因为陈平安拥有一座福地的关系。
对于任何一位天下福地主人,豪素都没好感。
但是他对宁姚,却颇有几分长辈看待晚辈的心态。
这还是作为唯一嫡传弟子的杜山阴,第一次知道师父的名讳。
只是不知道师父是从无姓氏,还是刻意省略了。
白发童子有些发毛,一点一点挪步,站在了裴钱身后,想了想,觉得还是站在小米粒身后,更安稳些,站在小矮冬瓜背后,她双膝微蹲,自己瞧不见那位刑官,就当刑官也看不见她了。
豪素瞥了眼那个白发童子,与宁姚以心声说道:“先前在容貌城那边,被吴霜降纠缠,被迫打了一架,我不舍得拼命,所以受了点伤。”
不舍得。这位刑官的措辞有些微妙。
宁姚点点头。
剑修越境杀敌一事,在真正的山巅,就会遇到一道极高的关隘。
那位岁除宫吴霜降,到底怎么个难杀,宁姚前不久刚刚领教过。
宁姚问道:“这次重返浩然,前辈是要与人寻仇?”
她不喜欢与人客套寒暄,也不喜欢说话弯来绕去。如果这位剑修不是刑官,双方都没什么好聊的。
豪素点点头,“是要寻仇,为家乡事。中土神洲有个南光照,修为不低,飞升境,不过就只剩下个境界了,不擅厮杀。其余一串废物,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没死的,只是苟延残喘,不值一提,只不过宰掉南光照后,若是运气好,逃得掉,我就去青冥天下,运气不好,估计就要去功德林跟刘叉作伴了。飞升城暂时就不去了,反正我这个刑官,也当得一般。”
宁姚对于这些旧账,就只是听听。
这位刑官没来由说了句:“找谁当道侣不好,偏要找个陈平安。”
宁姚摇头道:“这件事,前辈没资格指手画脚。”
白发童子偷偷转过头,再悄悄竖起大拇指,这种话,还真就只有宁姚敢说。
瞧瞧,什么刑官,屁都不敢放一个,呦,还有脸笑,你咋个不笑掉大牙嘞?
豪素斜眼望向那边。
白发童子立即躲回去,缩了缩脖子。
小米粒反正什么都不懂,只管手持行山杖,站着不动,为身后那个白头发的矮冬瓜,帮忙遮挡风雨。
黑衣小姑娘,对那个男人咧嘴一笑,赶紧变成抿嘴一笑。
豪素笑着点点头,算是与小姑娘打过了招呼。
小米粒立即学那好人山主,怀抱绿竹杖,低头抱拳,老江湖了。
宁姚介绍道:“小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豪素小有意外,陈平安的家乡山头,就找了这个洞府境的小精怪,当护山供奉?
男人站在廊桥中,看客不一样的心境,同样的景致,就是两种风情。
寒山冷水残霞,白草红叶黄花。
本来打算与宁姚打声招呼就走的男人,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言语道:“让他小心些暗处的算计。约莫有那么二十来号人,分散九洲,至于具体是谁,有誓约在,我不能多说。”
话就说这么多。
哪怕能说,他也懒得讲。
宁姚笑道:“谁该小心,还说不定。”
豪素叹了口气,莫不是世间任何女子,只要喜欢了谁,都是这般没道理可讲的?
豪素说道:“撇开我那点没道理的成见不谈,他当隐官,当得确实让人意外,很不容易了。”
宁姚说道:“我不觉得意外。”
豪素一时语噎。
汲清偷偷笑着,这个宁姚与年轻隐官,好像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啊,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豪素笑道:“在剑气长城那些年,相较之下,不管是比起萧愻,还是陈平安,就我这个刑官,当得最无所事事,等到此次了却心愿,与仇人算清旧账,以后只要还有机会,能够纯粹以剑修身份,为飞升城出剑,责无旁贷。”
宁姚抱拳致谢。
豪素告辞离去,剑开夜幕,带着嫡传和婢女一同离开夜航船,准备安置好身边两人后,就孑然一身,悄然赶赴中土神洲。至于那座百花福地,就不去了,相思了无益,见不如不见。
离开了夜航船,大海茫茫不知何处,豪素看了眼夜幕星象,找准一个方向,御风时豪素与嫡传弟子提醒道:“杜山阴,记得那个承诺,学成了剑术,必须杀绝浩然天下的山上采花贼。如果你毁约,就算我无法亲自问剑,你一样会死。”
杜山阴先前有些魂不守舍,闻言悚然,恭敬说道:“师父,弟子一定会信守承诺,此生跻身飞升境之时,就是山上采花贼灭绝之日。”
不知道师父与那百花福地有何渊源,以至于让师父对山上采花贼如此痛恨。
豪素点点头,“有汲清留在你身边,以后你就算想要开宗立派,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将来有了自己的山头,祖师堂就别挂我的画像了,你就当自己是山泽野修,没有什么师承,杜山阴就是开山祖师。不过遇到难关,只要我能够出剑,答应帮你出剑三次。我给汲清留下了一封密信,当你身陷绝境之时,就是退路所在,记得不可提前看信。”
豪素抬头看了眼天幕。
我当少年时,盛气何跋扈。向秀甘澹薄,深心托豪素。
觉昨是而今非,看过几回满月。
杜山阴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适宜问的绝不多问一句。在豪素这边,远远不如侍女汲清那么随意。
汲清好奇问道:“主人,我们真不去百花福地看看吗?”
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够在刑官身边多待几天,其实她对这个杜山阴,印象很一般。
豪素摇头道:“不去了。以后你和杜山阴,可以自己去那边游历。”
汲清有些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豪素说道:“不要多问。”
汲清赧颜一笑。
其实豪素真正念念不忘的,不是百花福地的那位花神娘娘,她只是相貌酷似一位家乡女子。豪素当年出剑斩杀一位上五境修士后,避难远遁,机缘巧合之下,逃到了百花福地,在那边曾经有过养伤练剑几年的安静光阴。
在他从家乡福地飞升到浩然天下之前,其实曾经与一个女子约定,一定会回去找她。
当时的豪素,志得意满,将只存在于古书记载上边的“飞升”一事,视为囊中物,立誓要要为家乡天下的有灵众生,开辟出一条长生不朽的登天大道。
为后世开辟新路者,豪素是也。
只是没有想到,就因为他的“飞升”,引来了浩然天下各大宗门的觊觎,最终导致福地崩碎,山河陆沉,生灵涂炭。
等到远游客再回首,故乡万里故人绝。
所以这位剑气长城的刑官,才会不喜欢任何一位福地主人,但男人真正最憎恶的人,是豪素,是自己。
灵犀城那边,宁姚因为刑官随后出剑,打破渡船禁制离去,她担心陈平安误以为自己与刑官起了冲突,就与城主李夫人打了个招呼,又剑斩夜航船,这才带着裴钱她们几个去往别座城池。
宁姚笑问道:“小米粒,记得我递出几剑了吗?”
小米粒神色认真想了想,“记得不了,好像不多唉。”
宁姚笑道:“那就好。”
裴钱背着大箩筐,松了口气,心中默默在账簿上边,又给小米粒记了一功。
小米粒哀叹一声,一边用行山杖戳着地面道路,一边挠挠脸,可怜兮兮道:“好人山主虽说是忙正事去了,肯定每天觉得度日如年哩,想一想,怪可怜的。”
白发童子一拍额头,手掌狠狠抹脸,这个小米粒,真是半点没白当那落魄山的护山供奉。
裴钱问道:“师娘,飞升城那边的剑修,会想念师父吗?”
宁姚笑着点头,“会的。”
裴钱犹豫了一下,“印象好吗?”
宁姚点头,“老人,年轻人,对他的印象都不差。当然肯定也有不好的,不过数量很少。”
尤其是飞升城年轻一辈的剑修,练气士和武夫。
对那位独自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什么观感?
幸亏是自己人。
裴钱笑道:“那以后我就去那边的天下游历啊。”
宁姚想了想,这是什么道理?
灵犀城廊桥中,双手笼袖的鹿角少年,轻声问道:“主人真要卸任城主一职?给谁好呢?这么多年来,来来往往的渡船过客,主人都没挑中合适人选,城内驻留修士,主人又看不上眼,我们与渡船之外也无联系。”
李夫人笑道:“放心,肯定不会是让那仙槎来当城主。”
鹿角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只要一想到那个老舟子,就要让他心生烦躁。
多年之前,仙槎乘舟泛海,无意间碰到了夜航船,那次身边没了陆沉,依旧非要再次登船,说是一定要见李夫人,当面道谢,没头没脑的,灵犀城就没开门,那个仙槎就兜兜转转,在夜航船各大城池之间,一路磕碰,这里吃闭门羹,那边碰了一鼻子灰,隔三岔五的,老舟子就要忍不住骂人,骂完被打,被打就跑,跑完再骂,打完再骂,铁骨铮铮……
老舟子足足耗费了百年光阴,还在那边死撑,非要走一趟灵犀城才肯下船,看架势,只要一天不进灵犀城,仙槎就能在夜航船一直逛荡下去。
最后主人实在看不下去,又得了船主张夫子的授意,后者不愿意仙槎在夜航船逗留太久,因为说不定会被白玉京三掌教惦念太多,一旦被隔了一座天下的陆沉,借机掌握了渡船大道所有玄妙,说不定就要一个不小心,夜航船便离开浩然,飘荡去了青冥天下。陆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甚至可以说,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只喜欢做些世人都做不出来的事。
李夫人这才与仙
槎见了一面,不曾想这个老舟子,真是个的的确确脑子进水的,鬼打墙百余年,就真是只为了与她道谢一声,说李夫人有首词写得天地间最好,第一好,什么苏子什么柳七,都乌烟瘴气写得啥玩意儿,遇到了李夫人这首咏花词,全要靠边站……
原来李夫人曾经随手写过一篇咏桂词,不过是她自比桂花。
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
结果就被那个仙槎“钦定”为世间词篇第一了。
道了谢,仙槎就被船主张夫子礼送出境,张夫子笑着提醒此人,以后别再来了,夜航船不欢迎。
不曾想老舟子呸了一声,破地方,请我都不来。
一想到仙槎就糟心,鹿角少年赶紧转移话题,说道:“那个话不多的女子武夫,一双眼眸很出彩。”
李夫人心不在焉,点点头随口道:“既然人的眼睛,都装得下日月。山上修道之士,山下凡俗夫子,怎么就都容不下几个眼前人。”
主人伤感,鹿角少年就跟伤感。
主人生前最后在一个古称临安的异乡落脚,却始终不曾为那个山清水秀处,写过任何一篇诗词。
易安建安临安,齐州青州杭州。
————
文庙功德林这边,访客不断,多不久留,只是与文圣闲聊几句。
柳七与好友曹组,玄空寺了然和尚,飞仙宫怀荫,天隅洞天的一双道侣,扶摇洲刘蜕……
中土五岳山君,来了四个。除了穗山那尊大神,都来了。
五湖水君更是联袂而至,其中就有皎月湖李邺侯,带着婢女黄卷,扈从杀青,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英灵。
李邺侯给老秀才带来几壶自家酒酿,一看就是与老秀才很熟的关系,言笑无忌。
老秀才每次接待访客,身边都会带着陈平安。
君倩是懒,左右是不适合做这种事情,闷葫芦站那儿不说话,很容易给客人一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
可是带着关门弟子就不一样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该笑脸就笑脸,该开口就开口,与他这个先生打配合,天衣无缝。
九嶷山的贺礼,是一盆凝聚水运的千年菖蒲,苍翠欲滴,其中有几片叶子有水珠凝聚,摇摇欲坠,山君笑言,滴水时拿古砚、笔洗这类文房清供接水即可,拿来炼制水丹、或是
老秀才说笑纳了笑纳了,转手就交给陈平安,嘀嘀咕咕,与关门弟子说那九嶷山,其实还有几盆三千年的菖蒲,凝出的水滴,了不得,得有拳头大。陈平安就说先生这种道听途说,不能信,按照书上记载,水滴至多指铜钱大小。
听得九嶷山神战战兢兢,担心这对师徒明儿就去自家山头打秋风。
还有一位湖君送了幅字帖,上书“烂醉如”三字,水纹宣纸,依稀可见其中有虫游曳,细微若丝线,字帖满纸酒气,清香扑鼻。
那条被养在这幅名贵字帖中的虫子,按照古书记载,南水有虫名曰酒泥,在水则活,登岸出水则醉,能吐酒酿,少则盈碗,多辄满缸。此物神异,极难捕捉,唯有一壶佳酿搁水中,酒为鱼饵,壶作鱼篓,方有百一机会,更难饲养,规矩极多。
一幅名贵字帖搁放在桌上,诸君共欣赏,结果老秀才开口就问值几个钱。
问得那位湖君头直疼。
不过老秀才这边也有些表示,早就备好了字帖、楹联,来个客人,就送一份,当做回礼。
加上陈平安对中土神洲的风土人情,极为熟稔,如数家珍,与访客们言语,作为晚辈,没啥可送,唯有一份真诚而已。
陈平安看得出来,每个得了先生回礼的客人,都有意外之喜。
意外分两层,一是礼重,毕竟字帖、楹联,都是货真价实的文庙圣人手笔,尤其自家先生,圣字之前是个文,分量岂会不重。况且老秀才每个字都写得极为认真,以至于湖君李邺侯那边,先前是婢女黄卷主动帮着主人接过字帖,结果一个踉跄,手中字帖竟是差点掉在地上。还是陈平安第一时间弯腰接住了字帖,再笑着交给了那位名叫杀青的十境武夫。
再者好像来功德林的所有客人,大概都没想到这个老秀才竟然真会回礼吧。
烟支山的女子山君,名叫朱玉仙,道号古怪,苦菜。
她来时身边带了邵元王朝的年轻剑修,朱枚。双方有结契的那层仙家机缘在。
朱枚与陈平安久别重逢,笑呵呵的,她可没有半点生疏,抱拳玩笑道:“小女子见过温良恭俭让的隐官大人啊。”
陈平安笑道:“朱姑娘言重了。”
老秀才抚须点头道:“朱姑娘这番话说得好。仙霞朱氏,出了个朱姑娘,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陈平安便铺开纸笔,老秀才就临时写了首关于仙霞古道的诗篇,送给朱枚。
作为烟支山的道贺礼物,朱玉仙这位中土唯一一位女子山君,除了拿出一只装满十二盒珍稀胭脂、水粉的长条竹盒。
她还拿出一只折纸的乌衣燕子,凝聚有两份浓郁文运和山川灵气,可以放在宅子屋梁上边,或是匾额后边,家中就等同于多出一位香火小人。不过有个要求,就是搁放折纸燕子的祖宅,必须近山,百里之内有高山,有那一国正统山岳更佳,不可是那种地处平原地带、或是大水之畔的屋舍。
来功德林为老秀才庆贺恢复文庙神位的,毕竟还是少数,更多修士,都已经陆陆续续离开文庙地界。
比如墨家钜子在议事结束,就已经在去往剑气长城的路上,身边有游侠许弱跟随。
当许弱提起那个年轻隐官,神色木讷的墨家钜子摇摇头,不置一词,显然不愿多聊此人。
许弱知道缘由,是顾璨使然。因为身边这位墨家钜子,曾经手刃嫡子,为大义灭亲。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不杀顾璨的陈平安,以后与墨家数脉,一直都会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铁树山郭藕汀,流霞洲女仙葱蒨等人在内,都不曾先行返回宗门一趟,就已动身启程。
至于各大王朝君主、国师,都无需赶赴蛮荒战场,回去调兵遣将,号召山上修士,临时打造适宜跨洲远游的渡船……都是事情。
火龙真人在赶赴蛮荒天下之前,来了趟功德林,与老秀才称兄道弟,把臂言欢,相互劝酒不停,都喝了个满脸红光的醉醺醺。
火龙真人晃晃悠悠站起身,单独拉上陈平安,两人并肩而行,老真人打着酒嗝,笑着说道:“出名要趁早,是对的,是好事。世间好事,只怕个但是,这就要你自己多留心了,旁人的道理,老人的经验之谈,都不如你自己多加琢磨,来得牢靠。”
陈平安点点头,“晚辈会注意的。”
火龙真人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套熹平石经抄本。
看得陈平安佩服不已,做买卖一事,自己还是年少无知道行浅了。
火龙真人将两套熹平手抄本递给陈平安,笑道:“其中一套,到了趴地峰,你自己给山峰。另外这套,是贫道帮你买的,小子,既然是做生意,那么脸皮薄了,不成。”
陈平安点头道:“受教了。”
火龙真人轻声道:“世道这才太平几年,就又起风波了,贫道刚得到的几个消息,有个王朝皇帝在自家渡船上边遇袭,国师和供奉在内,都受点伤,两个刺客是死士,注定又是一桩无头没尾的山上悬案。天隅洞天那边起了内乱,冯雪涛的青宫山,那个闭关思过的前任宗主,暴毙了。邵元王朝旧国师晁朴,那处山头,作为他在别洲布局的老窝,也折腾得不轻,伤亡惨重,祖师堂给人莫名其妙打杀了一通,扬长离去。百花福地和澹澹夫人那边,被人谋划得最是凶险,别看青钟这个婆姨,在咱们这边好说话,手段不差,也极有嗅觉,反过来被她出手凶悍,明处暗处,都被她杀了个干干净净。”
陈平安双手笼袖,默不作声,心算不已。
这些大大小小的风波,就在文庙附近发生。
明摆着是蛮荒天下和托月山对文庙的一个下马威,看似是几场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白白消耗掉那些颗原本埋藏极深的死间棋子,可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
火龙真人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突然说道:“惜命不怯死,求生不毁节,平日里不逞匹夫之勇,关键时千万人吾往矣,是为大丈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老真人瞪眼道:“贫道是在说你吗?”
陈平安说道:“仰慕真人古风侠气多年,晚辈一直学得不像。”
老真人一拍年轻人脑袋,大笑道:“臭小子。”
老秀才在远处气呼呼道:“嘛呢嘛呢?!”
陈平安问道:“郁先生和少年袁胄那边?”
老真人笑道:“所以贫道会帮着玄密护道一程,做人不能只占便宜。”
火龙真人离去后,陈平安回到先生身边。
“与你说个不太中听的重话,除了老头子和礼圣,整个浩然天下,谁不要觉得少了自己,天就会塌下来。”
老秀才说道:“所以大可以等到养足精神了,再杀大贼巨寇也不迟。”
陈平安点头道:“明白了。”
之后中土婵娟洞天的洞主夫人,也来拜访文圣,她是位颜色常驻的女子,姿容如少女一般。
身边跟着一个名叫沉禧的庙祝姑娘,手持一把桃花纨扇,上边绘有明月,写有竹枝词。
老秀才这次偏偏拉上了左右,后者一头雾水,不知先生用意所在。
洞主隽绣夫人,与文圣老先生言语时,那位庙祝姑娘,就看着那个当年一别、就是百年不见的左先生。
左右起先瞧见了那位姑娘的问询眼神,还会点头微笑,一次,两次过后,他就视而不见了。
这个记不得名字的庙祝姑娘,既然思念崔瀺多年,先前百余年间,怎么不去宝瓶洲见上一见?
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当代家主陈淳化,除了拜会文圣,与陈平安也有交谈,其中有聊到曾经远游求学的刘羡阳。
老夫子伏胜,依旧是来找陈平安的,是为了聊一聊宝瓶洲狮子园的柳清风。
此外还有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国师杨清恐,借此机会,与陈平安聊了些生意上的事情。
至于雷公庙沛阿香,和女弟子柳岁余,再跟着个叫王赴愬的老武夫,就是奔着陈平安来的,沛阿香是因为裴钱的缘故,来与陈平安这个当裴钱师父的见一面,双方约好了,以后雷公庙一脉弟子,与落魄山相互间可以经常往来,问拳砥砺武道。
至于王赴愬,起先是打算与这位年轻隐官问拳一场的,结果瞥见了那个端坐桌旁、单手持书的左右,想了想,还是算了。
不着急。再说了,自己如果仗着岁数大,欺负个学拳没几年的年轻人,不像话,胜之不武。
皑皑洲刘财神带着妻儿,登门拜访,二话不说,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大堆礼物,在那石桌上,堆积成山。
不够含蓄?面子上会不会不好看?钱有什么不好看的。
而且走的时候,这对天底下最有钱的夫妻,好像忘记拿走那件不起眼的咫尺物。
刘幽州见着了年轻隐官,笑脸灿烂,直呼名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起身抱拳,与这一家三口道谢,陈平安神色肃然道:“为剑气长城谢过刘家,以后但有差遣,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陈平安一定立即赶赴皑皑洲。”
倒悬山一座猿蹂府,是刘氏主动给的剑气长城。
不光是如此,许多倒悬山隐蔽的产业,钱与物,都一并交给了避暑行宫。
刘聚宝站起身,笑着抱拳还礼道:“隐官大人言重了,刘氏不会如此作为,有些事情,不是买卖。只希望隐官以后路过皑皑洲时,一定要去我们家中做客。”
然后陈平安说了一句让老秀才和刘聚宝都倍感意外的话。
“晚辈能不能与刘氏,求个不记名的客卿当当?”
刘聚宝愣了愣,没有废话半句,爽朗大笑道:“那就这
么说定了!”
左右看了眼小师弟。
知道原因。
剑气长城,有两位来自皑皑洲的剑仙,李定,张稍。对家乡十分不喜,但是到最后,依旧是以皑皑洲剑修的身份赴死。
诸子百家当中,不少祖师爷能来的,都来了。毕竟与一般大修士身份不同,他们算是“混官场”的,都需要看文庙的眼色行事。
兵家两位祖师,率先拜访,姜老祖身边站着许白,看着远处那个红衣女子。
商家那位祖师爷的范先生,则是最后一个登门拜访,与陈平安聊天,反而要比跟老秀才叙旧更多,其中就聊到了北俱芦洲的彩雀府法袍一事。听范先生说要“厚着脸皮分一杯羹”,陈平安当然欢迎至极,拿出三成。打算自己拿出两成,再与彩雀府孙清、武峮商量,争取那边也愿意分出一成。
老秀才觉得这位范先生,该他有钱。
那几位圣人府的当代家主,以及宝瓶洲云林姜氏在内的几个家主,也都来了功德林。
老秀才其实原本打算少说话的,总拿自己的道理烦人,一次两次的,还好,说多了,容易惹人厌。
可是面对那几个圣人府后裔,老秀才终究是没忍住,又与他们以心声各自絮叨了一番,夸奖自然是有的,还不少,做得好的,吝啬这个做什么。也很不客气,骂了两人几句。至于他们听不听进去,能真心听进去几分,就不管了。
只是这般待客,就耗去两天光阴。
终于有了份难得的清净时分,古树参天,下边有座凉亭,亭内石桌刻有棋盘。
李宝瓶与师伯君倩下棋,左右和李槐在旁观战,那个小精怪就坐在长椅上看书,师父下棋又看不懂,可是书上文字都认识。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在凉亭外散步,笑道:“迎来送往,是很麻烦,可是千万别嫌麻烦,里边都是学问,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别人说了什么,再想一想对方话藏着什么,尤其是对方为什么会说某句话,多想想,就是学问……”
陈平安笑道:“到门,到了自家门。”
老秀才点点头,“与你说这个,好像多余了。嗯,你那酒铺生意就很好,读书人都能跟生意人抢钱,还能挣着钱,岂会是怕麻烦的人呢。你打小就是个又不怕麻烦的……对了,下次开门,去了五彩天下,那座小酒铺,可别关了,生意好坏,都不能关喽。”
有句话没说出口,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能是世道和生活,由不得那个孩子、后来的少年怕麻烦。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笑道:“我只是二掌柜,大掌柜是叠嶂姑娘。”
然后再与先生聊了聊叠嶂与那位儒家君子的事情。
老秀才听得聚精会神,聊这个,倍精神。毕竟自家文脉,奇了怪哉,如果不是这个关门弟子“别开生面”,那就全他娘是光棍啊。
回了凉亭里边,老秀才双手负后转圈圈,偶尔帮着君倩指点一二。
陈平安与那个小精怪坐在一起,不知为何,这个论辈分是自己师侄的小家伙,好像有些紧张。
君倩师兄的开山大弟子,真名郑佑,只是妖族修士,真名一事,至关重要,所以郑佑在他师父的提醒下,前不久刚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郑又乾,说是那本让自己走上修行路的仙家秘籍里边,按照序文,学问都出自乾卦,而且编书的那位仙师,就姓郑。既然学了仙家术法,就是承袭仙师的恩惠,是冥冥之中得了那位前辈的庇护保佑,所以小精怪就郑重其事给自己取名郑佑了。
再说了,不谈真名,只说行走江湖的那个化名,谐音多好,真有钱呢。
以后只要有钱了,一定要回家乡,为那个姓郑的仙师,好好的修墓立碑。
陈平安听君倩师兄说,这小家伙喜欢读书识字,还是个小暴脾气。
郑又乾来自桐叶洲的羽化福地。在那处福地,如果有练气士结金丹,就可以“羽化飞升”,曾经属于一座“上宗仙班”典型经营不善的下等福地。因为宗门底蕴不够,将羽化福地提升为中等品秩,实在有心无力,一旦勉强行事,很容易连累宗门被拖垮,为他人作嫁衣裳。
郑又乾颤声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喊小师叔好了。”
郑又乾双手握拳,手心满是汗水,绷着脸点头道:“好的,隐官小师叔。”
陈平安愈发奇怪,也有些担心,就立即心声询问,“君倩师兄,是我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所以郑又乾很怕我?”
刘十六摇头笑道:“不是,你现在收敛得不错,郑又乾如今的修为,根本察觉不到。只是这孩子胆子天生就小,先前我带着他游历蛮荒天下,在那边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什么南绶臣北隐官,出剑阴险,杀妖如麻,只要逮着个妖族修士,不是当头劈砍,就是拦腰斩断,还有什么在战场上最喜欢将对手生吞活剥了……郑又乾一听说你就是那位隐官,最后见了剑气长城遗址,就更怕你了。嘴上说着很仰慕你这个小师叔,反正真与你见了面,就是这个样子了。差不多就是你……见着左右的心情吧。”
陈平安笑道:“我又不怕左师兄。”
左右听到了刘十六的心声“捎话”,点头道:“仗着先生在,确实从不怕我。”
陈平安无奈道:“君倩师兄,不合适了。”
刘十六笑呵呵道:“我又没跟先生告状。”
陈平安转头说道:“又乾,小师叔手边暂时没有特别合适的见面礼,以后补上。”
郑又乾低头,使劲摆手道:“不用不用。”
到了文庙这边,先前被师父安置在一座仙家客栈里边,闹哄哄的,都是关于这个小师叔的传闻。
青衫剑仙,见人就揍,打架贼猛,脾气可差。
小师叔那脾气,凭良心讲,真的好像跟爆竹差不多。
一言不合,就要拿个装满爆竹的大箩筐,往人头上一闷,噼里啪啦的,谁吃得消?
陈平安笑道:“又乾,你是不是在外边,听了些关于小师叔的不实传闻?”
小家伙低下头后,就没再抬起头,只是期间迅速转过头,擦了擦汗水而已。
这会儿听见了小师叔的问话,笑容尴尬万分,撒谎肯定不行,可要不说谎,难道直说啊,一边挠头,一边顺势擦汗。
左右笑道:“这个师叔当得很威风啊。”
老秀才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观棋不语真君子,难怪你只有个贤人头衔,看看李槐,才多大岁数,就是贤人了!”
李槐如遭雷击,只觉得祸从天降,“啥?!”
老秀才笑呵呵道:“瞧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跟你说了,李槐啊,你这会儿是儒家贤人了,放心,咱们文圣一脉,可没托关系走后门,是文庙几个教主,加上几位学宫祭酒、司业,一起合计商议出来的结果。再接再厉,争取过两年,就挣个君子,以后左师伯再瞧见你,还不得跟你请教学问?”
李槐急得满头汗水,抓耳挠腮道:“不能够啊!”
左右点点头,这孩子很虚心。至于治学成就高低,只要有此心态,就不用着急。
李槐急匆匆道:“祖师爷,文庙可不能这么胡来啊,宝瓶都还不是贤人呢,凭啥我是啊。”
老秀才笑眯眯道:“你小子有大功劳嘛。”
都顾不得有什么狗屁功劳了,李槐脱口而出道:“那我就不要功劳了,让文庙那边别给我啥贤人,行不行?祖师爷爷,求你了,帮忙说道说道,不然我就躲功德林这儿不走了啊。”
老秀才一脸惊讶道:“李槐,可以,年纪轻轻,颇大志气,都打算跟文庙直接要个君子啦?没问题,我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给个贤人,小家子气,给君子,我看成。”
李槐都快要疯了,下意识转头望向陈平安,“咋办?!”
我好好读个书,给我个贤人做啥。这要回了山崖书院,还不得每天在口水缸里凫水过日子?
李槐又不傻,偌大个宝瓶洲,儒家正统书院才几座,贤人又能多到哪里去?
陈平安笑道:“咋办?还能怎么办,已经当了贤人,又推不掉的样子,就躲起来好好读书。真要担心怕事,就与文庙和书院再打个商量,帮着提醒山崖书院那边,除了几个正副山长,此事不要外传了。给了贤人又收回,文庙不会答应的,你当是儿戏呢。但是帮你在书院保密,这件事其实不难。”
李槐想了想,有道理啊。
嘿,既不会树大招风被人笑话,好像还能白得一个贤人头衔,只在裴钱这个盟主那边,私底下好好显摆,说不定自己这个座椅雷打不动好多年的小舵主,就能升官了。
看来是好事啊。
刘十六笑了笑。
看来这个小师弟,确实擅长对付人心上边的琐碎事。
刘十六瞥了眼左右。
左右懒得理睬,这点小事,陈平安如果都没办法解决,当什么小师弟。
还有脸皮当别人的小师叔?
李槐看着陈平安,没有当自己的姐夫,怪可惜的。
陈平安猜出李槐的心思,骂道:“滚。”
郑又乾可怜巴巴望向自己师父,敬重小师叔归敬重,可是小师叔脾气真的差,自己坐这儿,浑身不得劲,胆子大不起来。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独自一人,笼袖坐在台阶上,看着风吹起地上的落叶。
因为独处,就有些思绪纷乱。
世道如此,你想如何,你能如何,你该如何。
自律,自省,自求,自由。
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
那些人生意外,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磅礴大雨,强者手中有伞,弱者两手空空。
强者撑伞而行。要为这个世界遮风挡雨,片刻也好。
李槐偷偷摸摸来到这边,坐在陈平安身边,递出两本微皱的册子,不厚。
陈平安翻开一看,里边写满了李槐记录下来的问题,大大小小的读书疑惑、治学疑难。有些被涂抹掉了,更多留着。
李槐有些难为情,小声说道:“很多问题,都会问朋友,问夫子。有些听人一说,明白了,有些听了答案,也还是没明白,又不好意思翻来覆去问,又怕忘了,就写上边,一开始觉得很快就能见着你,没想到这么久才遇到,这不就都有两本册子了。”
陈平安收入袖中,“我先收下,慢慢看,给些我的答案,不一定都对。回头跟那本符书一起还给你。”
李槐急眼了,涨红了脸,“别啊,随便翻,随便看,陈平安,你别这么正儿八经的。”
陈平安笑道,“你写这些,也没随便啊。”
李槐无奈道:“咱俩的学问多少,能一样吗?我读书真不行。我想不明白的问题,你还不是看一眼扯几句的小事?”
如果不是陈平安,李槐就会一直藏着这两本册子。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笑道:“你那姐夫,我见过了,人不错的。”
李槐咧嘴一笑,“终究是我的姐夫嘛。”
这天夜色里,老秀才拉着三个学生,一起喝着小酒儿,夜风清凉,人心温暖。
左右望向远处。
一袭白衣的曹慈,手持一把竹黄剑鞘。
单独来到功德林,拜访陈平安。
老秀才捏着下巴,“如果要打架,就难了。”
若是裴杯来了,那就根本不是个事儿。
老秀才就会拿出看家本领,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了。读书人只吵吵,绝不动手,何况对方还是个娘们。
左右说道:“既然不是裴杯,如果被问拳,你就自己挨着。”
陈平安点点头,“我一个人去。”
陈平安摘下背后长剑,放在桌上,去见曹慈。
剑气长城的两位少年,问拳三场过后,一别多年,各奔前程,终于在今夜重逢。
天下武学对半分,白衣曹慈青衫客。
第八百零六章 青白之争
见着了曹慈,陈平安抱拳笑道:“在大端京城那边,你愿意为裴钱教拳四场,在此谢过。”
曹慈笑着点头,坦然接受这位年轻隐官的道谢,早年面对裴钱的接连四场问拳,曹慈每次出拳极有学问,如此教拳,可谓用心,既然事实如此,就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再说了,在裴钱气势最重、拳意最高、拳招最新的第三场问拳中,曹慈还挨了她两拳,而且都在面门上,给陈平安道谢一句,怎么看都还是自己亏了。至于连输三场的最后一场问拳,那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武夫,有点逞强的意思,递出很多东拼西凑的拳招,打得很江湖把式。
眼前曹慈,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陈平安少年时在城头遇到曹慈,只是觉得这位同龄人,身穿雪白长袍,姿容俊美,好似神仙中人,高不可攀,远不可及。
如今再看,陈平安就一眼看出了门道,曹慈身上这件长袍,是件仙兵品秩的仙家法袍,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录的隐晦条目,大端王朝的开国皇帝,福缘深厚,曾经拥有过一件名为“大雪”的法袍,极为玄妙,地仙修士穿在身上,如圣人坐镇小天地,同时还可以拿来羁押、折磨沦为阶下囚的八境、九境武学宗师,再桀骜不驯的武夫,身陷其中,四肢僵硬,肌肤皲裂,神魂饱受煎熬,如层层大雪压梧桐,筋骨如树枝折断,如有折柴声。
如果没有意外,就是曹慈身上这件了。
穿法袍这种事情,陈平安再熟悉不过,法袍品秩和武夫境界越高,身穿法袍就显得越鸡肋,甚至会反过来压胜武夫体魄。
说不定早年就是裴杯有意为之,让曹慈无论清醒与睡觉,时时刻刻都在练拳,其实没有一刻停歇。
习武资质,练拳天赋,曹慈本就已经高到不能再高。
而在曹慈眼中,眼前这一袭青衫,如今既是止境武夫,同时还是位玉璞境剑修,可好像还是当年老样子的那个陈平安
不过今夜曹慈造访功德林,好像没有立即出拳的意思。
还是说在等某个“一言不合”的机会?比如叙旧过后,不小心聊到了师兄马癯仙的跌境,聊到了剑鞘珍贵、师命难违?同样一个道理,陈平安在竹林那边可以讲,曹慈来了功德林,也可以再讲一遍?
不管如何,陈平安当下就只是笑。
好像见着了一个鼻青脸肿的曹慈。
在那大端京城的城头上,与曹慈问拳四场皆输,裴钱在云窟福地见着师父陈平安后,就直说了。只是不知为何,曹慈被她打了两拳,裴钱反而只字未提,可能是觉得输拳四场,递拳百千,只是打了曹慈两拳,要是还有脸说,估计到了师父这边,能把板栗吃饱?
曹慈好奇问道:“笑什么?因为收了个好徒弟?”
可能是机缘未到,曹慈自己至今还没有收徒的打算。
陈平安正色道:“没什么,练拳一事,曹慈无敌,这个我认,至于为人教拳一事,就差了火候,换成我,不会挨两拳之多。”
这种话,也就陈平安能说得如此心安理得。
当年从北俱芦洲游历返乡,在竹楼二楼,信心满满的陈平安,生平第一次要好好为裴钱喂拳,结果被一拳就倒地了,确实没有两拳。
刘十六现身,双臂环胸,背靠大树,笑望向两位纯粹武夫。
挺有意思的,问拳双方,两个已经站在天下武道之巅的年轻人,谁都没有半点杀气,就好像只是两位多年好友,重逢叙旧。
不过可以确定,只要一方决意出拳,那么谁都不会含糊,而且一定可以打得很好看。甚至君倩会觉得,这两个一旦问拳,有机会打得比张条霞问拳裴杯,更好看。
刘十六还是第一次见到曹慈,确实出彩。只说相貌,小师弟就比不过啊。
担心那个曹慈误会,刘十六摆摆手,“我不是来偏袒陈平安的,就是单纯想看你们打一架。”
拳法一事,刘十六天生就会,就是这辈子始终没有太过用心演武练拳。
曹慈抱拳道:“大端武夫曹慈,见过刘先生。”
刘十六点头致意,然后笑道:“算了,我还是走好了。不过我已经与熹平先生打过招呼,你们如果想要问拳,不用计较功德林这边的折损,熹平先生自有手段恢复原貌。”
刘十六离开此地。怎么看,刘十六都像是在撺掇着曹慈揍陈平安一顿,这个师兄,当得真是不走寻常路。
曹慈说道:“师父已经动身赶往黥迹归墟渡口,只将剑鞘留给了我。”
衔接两座天下的四处归墟,在被阿良调侃为水神押镖的远渡之前,各有圣贤、修士和剑修,会先行启程,去往蛮荒天下,比如两位文庙副教主和三大学宫祭酒,就已经去往天目渡口,于玄哪怕需要合道星河,依旧会在天幕处盯着那座神乡渡口,而火龙真人离开功德林后,其实就已经赶赴神乡,至于裴杯,去的就是那处黥迹渡口,此外苏子柳七联袂远游日坠渡口。
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一个不落,都会陆续现身蛮荒未来战场的第一线。
受伤极重的马癯仙,已经被师妹窦粉霞护送回了大端王朝,廖青霭则在等待小师弟曹慈,之后就一同赶赴蛮荒。
陈平安看着那把竹黄剑鞘,双手笼袖笑眯眯道:“我查过许多档案,有关于大端王朝的山水秘闻,也问过宋前辈和邻近剑水山庄的山神,现在想听听你的说法,说不定是我错了。”
宋前辈佩剑名“屹然”,搜遍古书,才从古籍残篇上,找到了“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的记载,只是宋前辈始终未能找出关于剑鞘的根脚,早年因缘际会之下,打开了深潭砥柱石墩的机关,得到古剑屹然时,竹黄剑鞘就已经是那把古剑的剑室。陈平安询问过那位山神关于那处深潭的玄机,之后再考究过裴杯的年龄,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陈平安问拳马癯仙的第二个理由。
只要确定剑鞘在剑水山庄深潭中秘不现世的“年龄”,大过大端王朝国师裴杯拥有古剑的岁月,就足够了。
曹慈摇头说道:“剑与竹鞘分开多年,其实谈不上谁是主人。师父得剑时,本就没有剑鞘。只是长剑无鞘,始终有些遗憾。所以当年师父让大师兄去宝瓶洲,凭借占星术的结果,一路依循蛛丝马迹,终于被师兄找到了这把竹制剑鞘。”
裴杯佩剑,是一把远古名剑,青神。
此剑成名太早,加上沉寂太久,在后世就变得籍籍无名,直到被裴杯找到。
曹慈提了提手中剑鞘,说道:“师父与师兄说了,是买,如果持有竹鞘之人,不愿意卖,也就算了,不必强求。”
他的师父,裴杯这位大端王朝的国师,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从小就沉默寡言,被同龄人称呼为木头人。经历坎坷,年少习武之后,喜欢偷喝酒,比较贪杯。
昔年木头人的少女,习武练拳第一天,就想要与很多事情说个“不”字。
陈平安点头道:“我相信这就是真相。”
曹慈继续说道:“但是师兄自作主张,才有了当年宝瓶洲的那场强买强卖。师兄是沙场武将出身,年少投军,领着大端王朝最精锐的一支边军,控万里地,镇守边陲。戎马生涯三十余年,马癯仙早就看淡了生死,自己的,别人的,袍泽的,敌人的。”
说到这里,曹慈停顿片刻,笑道:“我不是帮谁辩解什么,只是有些事情,得与你说明白了。”
陈平安点点头,说道:“是得这么讲道理。”
只有心平气和,才能真正讲理。
曹慈说道:“师兄在竹林那边输了拳,还跌境,这件事上,他很理解,不过只是觉得自己拳不如人,没觉得他在竹鞘一事上,就错了。我劝了两句,师兄不爱听。拳是自家拳,事是自家事,恩怨自了,生死自负。我这个当师弟的,就不多说什么了。所以我猜以后,师兄还会与你问拳。”
陈平安笑道:“真喜欢问拳,随便他问几场。”
总不能拦着那个马癯仙问几场输几场,马癯仙这辈子只会一输再输,输得他最后老老实实去当个统兵打仗的沙场武将。
不过陈平安又说道:“至于廖前辈的问拳,我会另外计较,就只是纯粹武夫之间的切磋。”
曹慈笑道:“这种事情,我当然信得过你。”
不然曹慈今晚何必如此麻烦,登门拜访,找到陈平安,出拳就是了。
曹慈将手中剑鞘轻轻抛给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出袖,接过剑鞘,微笑道:“果然曹慈还是曹慈。”
是个纯粹武夫,却要比山中修道之人更仙气。
曹慈说道:“我已经是归真境,你暂时还是气盛,那就先不打,等你到了归真再说。”
陈平安说道:“等我归真,你该不会又已经‘神到’?”
曹慈微笑道:“那我总不能就这么等你吧。”
陈平安想了想,“等我游历中土神洲,不管我们是否差了境界,到时候都要找你问拳。”
说到这里,陈平安立即改口道:“可能还是在剑气长城那边?”
按照曹慈的性情,肯定会去蛮荒天下,说不定都不会留在黥迹渡口,选择独自游历蛮荒,深入腹地。
曹慈点头道:“那就约在城头,还是老地方?”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
虽然不会立即重返剑气长城,但是之前在城头上,眼巴巴看了蛮荒天下将近二十年,看得老子眼睛发涩,那么总是要走一遭的。
皑皑洲刘氏财神爷,曾经设了个关于曹慈的不输局,坐庄时限长达五百年。
消息灵通的山巅明眼人,一个个都心里有数,刘聚宝设置的这个奇怪赌局,其实就是为两个年纪轻轻的同龄人设置,跟其余整个浩然的天下武夫,关系不大。
更古怪的,是两个砸钱押注最多的,竟然都是押注曹慈无法不输拳。
其中一个是出了名出门不带钱的火龙真人,此外还有个藏头藏尾不知身份。
凉亭那边,老秀才抬了抬袖子,一手拈棋子,一手捻须问道:“是不是打不起来了?”
刘十六笑道:“不一定。”
左右说道:“一定会打。”
被老秀才拉来下棋的经生熹平,提醒道:“打不打我不管,你把那两颗棋子放回桌上。”
你摸鱼也就罢了,一摸就摸走棋局关键的两颗棋子。
老秀才怒道:“以前我没有恢复文庙身份,都能摸一颗,如今多摸一颗,怎么你了嘛?读书人吃不得半点亏,咋个行嘛。”
熹平指了指棋局,“拿走,有脸就再拿几颗。”
老秀才一愣,忙不迭从棋盘上提子多颗,“嘿,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请求,奇了怪哉,只好违背良心,满足你!”
熹平再不下棋,将手中所捻棋子请求放回棋盒。
老秀才看着棋局,也将手中多颗棋子一一复原棋盘,然后感慨道:“不曾想在棋盘上赢了熹平,传出去谁敢信呐。”
熹平笑呵呵道:“怎么不说以前是关门弟子不在身边,一直藏拙了七八成棋力。”
远处对峙双方。
陈平安手持剑鞘,“送送你?”
曹慈摇头道:“不用。”
两人几乎同时转身,一个返回凉亭,去与先生师兄碰头,一个准备走出功德林,去跟师姐见面。
两位已经登顶武道的止境武夫,两人还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背对而走,都脚步缓缓,气定神闲,十分从容。
一个想着,替师父、师兄都与陈平安讲完了道理,好像就自己好像没什么事情,来功德林散步?好像小有遗憾。
一个想着,江湖里鱼龙混杂,有闯江湖的人,跑江湖的人,混江湖的人。有的人身在江湖,却永远不会是江湖人。
白衣曹慈,想着那个不输赌局,身后那个年轻隐官,听说最会坐庄挣钱,有无押注?
青衫陈平安,想着自己连输三场,弟子后来又输四场,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啊。
一个想着自己,这辈子好像一直都是被问拳,自己却极少有主动与他人问拳的念头,今儿月明星稀,天地寂静,好像适宜与人切磋。
一个没来由想起,二楼老人教拳招先教拳理,说学成拳,递拳之后,要教天下武夫只觉得苍天在上。出拳大意思所在,就是身前无人。当下自己这么走着,当然是身前无人,可只要转头,不就身前有人了?
曹慈觉得就这么走了,总归差了点意思。
陈平安觉得时隔多年,错过曹慈不像话。
于是两人同时停步。
曹慈站在原地,伸手双指扯住身上那件雪白长袍的袖口,穿这件法袍再递拳,会不够快。
陈平安将手中剑鞘,抛向了凉亭那边,让君倩师兄代为保管,停步后卷了卷袖子。
曹慈转过头,笑问道:“切磋一场,点到即止?”
陈平安同样转过头,“你年纪大,拳高些,你说了算?”
下一刻,原地都已不见两人身影,各自倾力递出第一拳。
整座阵法禁制足可镇压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功德林,如有山岳离地,被仙人拎起再砸入湖中,气机涟漪之激荡,以两位年轻武夫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的参天古树悉数断折崩碎。
浩然天下的光阴长河,会自行绕过一座功德林,此间被至圣先师早年截取了一段流水,拘押在功德林之内,任由经生熹平掌控。
经生熹平站在凉亭外的台阶上,抖了抖袖子,施展神通,使得光阴长河倒流,曹慈和陈平安双方拳罡如瀑,带来的折损,瞬间恢复原貌。
若是等到双方打完了,再倒流光阴长河,就连熹平都不敢确定,这座功德林会与先前丝毫不差。
左右则稍稍解禁修为,一身剑气流泻,刚好护住凉亭,遮挡那份遮天蔽日的汹涌拳意。
曹慈背靠一棵参天古木,身后古柏轻轻摇晃,伸手拍了拍胸口印痕,曹慈依旧是白衣,只不过收起了那件仙
兵法袍入袖。
远处陈平安站在一座白玉桥栏杆上,额头处微红。
两人之间,原先出现了一条深达数丈的沟壑,只是被经生熹平以术法抹平。
陈平安脚尖一点,身形倏忽不见,既然有人帮忙收拾烂摊子,那就无所谓礼数不礼数了,事后再与熹平先生赔罪不迟。
脚下一座白玉桥,刹那之间化作齑粉,仅仅是一脚轻轻踩踏,拳意沉重,就下沉极深,地底下传来阵阵闷雷。
陈平安虽然拳在下风,但是差距远远没有当年剑气长城那么大。
所以先前一拳,自己吃亏更多,却绝对再不会连曹慈的衣角都无法沾边。
原本是要拳戳曹慈脖颈处的一招,由于先挨了曹慈当头一拳,距离被稍稍拉开,陈平安脑袋后仰几分,再一拳作掌,顺势往下打在对方心口处。
若是换成马癯仙之流,挨这么一下,最少得躺床上去,数月说不出一个字。
曹慈早就知道陈平安很能扛,体魄坚韧异常不讲理,在那剑气长城,练拳极狠,路数太野,不过陈平安方才额头挨了结实一拳,浑然无事,还是让曹慈有些意外。
双方皆身若长虹,随便跨出一步,就如同山上仙人缩地山河,各自单凭一口纯粹真气,在功德林之内,穿梭不定,要么各自错开对方拳招,要么以拳换拳,绝无一方拳中对手、一方拳头落空的可能。
不过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确实未能拳意衔接,曹慈期间双指并拢,在陈平安递出擂鼓“第二拳”之前,竟然就已经将身上残余拳意抹掉。
比起郁狷夫当年竭力打断神人擂鼓式的连贯拳意,曹慈确实要轻描淡写太多。
曹慈侧过头,依旧被一拳横扫,打在太阳穴上,曹慈脑袋晃荡几下,只是脚步稳固,只是整个人横移出去几步。
陈平安被曹慈双拳砸在胸口,看似双手同时递拳,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拳意,使得陈平安不但双脚离地,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人身小天地更好似被剑修一剑拦腰斩开,武夫体魄还好说,受伤不重,陈平安自有手段卸去那两拳的大半劲道,只是修士的气府灵气却是随之汹涌跌宕,不算轻松。
曹慈趁势前掠,一手下按,要按住陈平安头颅。
天地间,又有数个白衣曹慈,一一在别处现身,未卜先知,各有出拳。
结果陈平安就像同时挨了曹慈的先后六拳。
不是躲过第一拳,而是曹慈最后一腿横扫腰部,刚好被陈平安躲过了。
曹慈收拳时,立即换上一口纯粹真气,双膝微曲,消失无踪。
陈平安飘荡向那处凉亭,手掌一拍亭脊,身形一个旋转,落在更远处,却没有落地,期间同样换了口真气,身形消散在半空。
互换一拳。
方圆三里之地,双方拳意崩散流逝,拳罡雄浑无匹,如江河滔滔,如同百万条纵横交错的细密剑气充斥空中。
以至于经生熹平一时间都不好逆转光阴。
陈平安站在一条河岸边,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迹。
曹慈站在河面上,一条河水,漩涡无数,皆是被紊乱拳罡撕扯而起。
陈平安笑问道:“拳招有无名字?”
曹慈点点头,“昙花。”
陈平安抬了抬下巴,“鼻血擦一擦,就咱们俩,讲究个什么,多学学我。”
他娘的,什么昙花,昙花一现?这名字真不如何,取名字这种事情,也得学学我。
曹慈微笑道:“那你强行咽下一大口淤血算什么。”
陈平安突然紧皱眉头。
体内小天地,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山河震动的不妙异象,这才昙花此拳的精髓所在?与那剑修飞剑一穿而过之后的难缠剑气,差不多?
河上已经不见白衣,只听曹慈笑言一句,“这一拳,暂名流水。”
下一刻,陈平安竟是被一拳打出了功德林,摔在了文庙广场那边。
倒是没有一路翻滚,手肘一抵地面,身形倒转,一袭青衫飘然落地。
曹慈一步跨出功德林禁制,来到文庙之外,“陈平安,到现在还穿着法袍,就这么不计较毫厘之差?想要故意挨拳,让我帮忙砥砺体魄,这没问题,只是连胜负都如此不在意?”
曹慈眯起眼,“我觉得你还没到这个时候。”
陈平安笑道:“你想岔了,我是觉得你今夜来归还剑鞘,不挨你几拳,心里边过意不去。”
话是这么说。估计曹慈不会相信,其实陈平安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自己都不信。
可事实上,陈平安确实有个难言之隐。
因为承载妖族真名一事,自家体魄玄之又玄,陈平安很容易心境不稳,加上先前又被那个从天外重返托月山的十四境老家伙,为老不尊,给对方狠狠阴了一把,所以陈平安一旦放开手脚,倾力出手,与曹慈往死里打这一场架,拳脚会顺势扯动道心,自然而然,就会杀心四起,若是与人捉对厮杀分生死,毫无问题,可与曹慈问拳,却是切磋,就会不妥。
曹慈有些恍然,猜到了些事情,就打算收手。
问拳已经无意义,更没意思。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你自创多少拳招?”
曹慈说道:“不到三十。”
陈平安点头道:“有点少。”
曹慈问道:“看样子,你接下来出拳,能更认真几分?”
陈平安临时找了个法子压制修士心境,神采奕奕点头道:“不过事先说好,别不小心打死我,此外你都随意,拳招再多,出拳再重,都没事。”
曹慈第一次递拳之前,正儿八经拉开一个拳架。
白衣一振,大袖微摇,拳意内敛到了极致。
但是文庙四周,天地灵气竟是开始自动退散。
曹慈微笑道:“此拳名为龙走渎,不轻。”
陈平安说道:“接拳而已。”
凉亭那边,熹平神色无奈,与刘十六说道:“君倩,你之前可没说他们要离开功德林,一路打到文庙那边去。”
一直看着小师弟问拳过程的左右笑道:“熹平先生能者多劳,问题不大。”
方才刘十六说了件事,如果不谈拳招深浅、拳意高低,只说体魄,还是小师弟更胜一筹。
结果老秀才一巴掌一个,“小师弟给人打了,你们还笑?!”
刘十六笑道:“也不是谁都能让曹慈放开手脚出拳的。”
曹慈先前撤掉了身上那件法袍,就是证明。
这意味着曹慈都有了点胜负心。
老秀才说道:“说实话,浩然有曹慈是幸事。”
亏得有个曹慈在前边,那么关门弟子陈平安,在武道一途,就会走得格外坚定。
而且曹慈这么个孩子,走的越高,不管怎么个高,老秀才这些老人,看在眼中,都觉得是好事。
老秀才当然会对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寄予厚望,多大的希望都不过分,但是陈平安与人相争,不管是道理,还是武学,总不能想着站在陈平安对面的对方就错了,或是低了,而是要对方对,更高,学生陈平安就一步步脚踏实地,随之更对,更高,才是老秀才心底对陈平安的真正期望。
天下大道,终究不是那种必须分输赢的市井吵架。
条条大道之上,行走之人,讲理之人,其实就是真正的修道之人。
道理越讲越争越分明,拳脚越磨越炼越稳重,道心越砥越砺越光明。
熹平点头道:“只要陈平安能够一直跟上曹慈,哪怕被拉开半个身形,就不是问题,还有机会。”
双方如今只差半步。
别看今夜问拳,陈平安挨拳颇多,其实胜负并不算太过悬殊,一来陈平安的武学境界底子,本就是被一路打出来的,再者双方既然只为分胜负,不求分生死,所以这场问拳,对双方而言,出拳倾力,但是杀心不足,都还谈不上真正的酣畅淋漓,目中无人,心无所碍。
刘十六说道:“双方哪天都神到了,可能会重新拉开点距离。所以小师弟将来在归真一层,必须好好打磨。”
跻身止境之前的山巅境,曹慈可能是为了应对扶摇洲的那场大战,略显仓促,但是陈平安身在剑气长城,反而要更加心无旁骛。
如今又不一样。
曹慈太纯粹。尤其当他心气一起,此后练拳气象,就会很吓人。
刘十六不会因为自己是陈平安的师兄,就对曹慈这个年轻人有任何成见,恰恰相反,刘十六很欣赏曹慈身上的那种气势,就像在与数座天下说个道理,我必然拳法无敌,既不会妄自菲薄,也绝不得意忘形,这就是一件很天经地义的事情,旁人认与不认,都是事实。
反观小师弟回了家乡,却要分心太多。只说练气士身份,尤其是身为剑修的几把本命飞剑,就会是个不小的累赘。
老秀才一瞪眼。
刘十六立即与先生歉意道:“算我乌鸦嘴。”
经生熹平一闪而逝,出现在了文庙台阶顶部,这两家伙打架,总不能仗着自己收拾残局,你们俩就真不管不顾愣头青了,拆了身后文庙才罢休。
前来议事、凑热闹的大修士,差不多都已离开文庙地界,各回各家,各有各忙。
所以事后不少山巅修士,都很遗憾错过了今夜的这场热闹。
哪里能想到,议事结束之后,除了那几个云波诡谲的山上阴谋算计,让人心悸,只会让人更加脚步匆忙,一些个自认境界还不高的上五境修士,只会催促渡船加紧离开是非之地,不曾想还会有这么个天大热闹可看?会来这么一场被后世赞誉为“青白之争”的问拳?
白衣曹,青衫陈。
两位年轻大宗师,竟然将功德林和文庙作为问拳处,拳出如龙,气势如虹。
经生熹平虽然小有怨气,只是不耽误这位无境之人欣赏这场问拳的时候,坐在台阶上,拎出了一壶酒。
毕竟能够这么近距离看拳,独此一份,机会难得。
文庙议事结束,就关了大门,功德林里边,除了老秀才那拨人,其余几位需要暂留几天的儒家圣贤,也还是离着有点远。至于四处渡口,泮水县城、鸳鸯渚等地的山水神灵和练气士,哪怕是一位仙人、或是山君湖君察觉到此地迹象,遥遥掌观山河,都不用经生熹平刻意遮掩,就会看不真切,曹慈和陈平安双方拳意流散使然。
文庙广场上。
一道白虹,一抹青光,因为双方出拳、身形转移太快,交织出一大片的青白光线。
一位玉璞境剑修倾力出剑,也只能斩开些许痕迹的白玉广场,都不知道这两个武夫是怎么出的拳,竟然变得处处裂缝,这还不算专门砸拳在地,经生熹平看得啧啧称奇不已,以此佐酒,喝得极有滋味,天底下的十境武夫,都这么气力大如龙象吗?
如此说来,先前邵元王朝的林君璧,醉醺醺躺在台阶上睡觉,比起这两个武夫,真不算什么失礼的事情。
曹慈出拳,仙气缥缈。挨拳不多,即便白衣被一袭青衫砸中,多是立即就被卸去拳意,不过曹慈偶尔踉跄几步,很正常。
陈平安出拳也不差,气魄极大,至于挨拳,挺稳当。
竟是一次都没有摔地上起不来的场景,或指或掌或手肘一个撑地就能起身。
而且熹平逐渐得出个结论,陈平安这家伙有点无赖啊,轻拳无所谓,砸曹慈身上哪里都成,一有机会,只要拳重,拳拳朝曹慈面门去。
所以等到双方拉开距离,几乎同时吐出一口浊气和淤血,各自再迅速互换一口纯粹真气。
陈平安衣衫褴褛,浑身浴血,不过等到站定后,纹丝不动,呼吸沉稳。
曹慈则是鼻青脸肿,满脸血污。
曹慈伸手抹了把脸,气笑道:“你是不是有病?!”
一门心思打人打脸,好玩吗?
陈平安以拳意罡气轻轻一震衣衫,满身鲜血如花开,怒道:“你管我?!”
老子不得帮开山大弟子找回场子?
凉亭内,老秀才忧心忡忡,心疼不已,问道:“君倩,差不多了吧?”
刘十六摇摇头,“对双方来说,刚刚……热手吧。曹慈许多自创拳招,还有不少瑕疵,也需要拿小师弟当磨石。”
左右点头道:“陈平安与人对敌,擅长避重就轻,所以才能够在战场上以伤换命,想要某天赢过曹慈,就必须要先熟悉曹慈的拳路,曹慈好像在不论什么拳招、追求几拳十数拳叠为一拳的圆满拳意,力求最终一拳不落空、就能分出胜负和生死的某种幽玄境界,所以正好,各取所需。”
因为双方问拳动静太大,李宝瓶,李槐和郑又乾,都赶来了凉亭这边。
李槐看得满头汗水,果然习武练拳这种事情,根本不适合自己,还是读书好啊。
郑又乾听说过曹慈,也是个在两洲战场杀妖如麻的家伙。
郑又乾都不忍心去看小师叔了,与刘十六颤声问道:“师父,小师叔不疼吗?”
刘十六笑道:“那份伤势落在别人身上,早就可以满地打滚了,你小师叔,就还好。”
说完这句话,刘十六就立即抬起双手,果不其然,刚好接住了先生的巴掌。
左右神色淡然道:“简单来说,曹慈在追求问拳只是一拳的武学境界。你们小师叔,则需要找出一种熟悉、适应继而破解曹慈这种无敌之境雏形的方法。如果说得再悬乎一点……”
李宝瓶好像从左师伯这边接了话,自言自语道:“小师叔和曹慈他们……还是身前无人。”
左右眼神欣慰,有了些笑意,“宝瓶此言极准,一语中的。”
故而问拳双方,两人身前真正所站之人,其实是一个未来的曹慈,一个以后的陈平安。
看在小宝瓶的份上,老秀才抬起的手,又落下,轻轻拍了拍左右的肩膀。
文庙广场上。
郦先生在内的一拨夫子先生,都纷纷现身,因为都听了
消息,赶过来喝酒观战,当是事务繁重,找个机会散心了。
结果那两小子年纪不大,架子恁大,好像不愿被太多人旁观,竟是同时拔地而起,直接去往天幕处问拳了。
一抹青色一抹白,联袂远游天幕,期间换拳不停,各自撤退,再瞬间撞在一起,文庙地界,雷声震动,不少老百姓都纷纷惊醒,陆陆续续披衣推窗一看,明月高悬,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啊。莫不是又有仙师斗法,只不过听声音,刚好是在文庙上空那边,甚至不是几个神仙扎堆的渡口,咋回事,文庙这都不管管?
经生熹平没有立即逆流光阴长河,修缮文庙广场,只是收起了酒壶,抬头望向天幕。
一位老夫子蹲在白玉地面上,伸出手指,抹了抹裂缝,再环顾四周,遍地痕迹,忍不住惊叹道:“武夫打架都这么凶?那个年轻隐官递剑了不成?”
熹平摇头笑道:“不曾出剑,只是问拳。”
郦老先生以心声问道:“熹平先生,如果那小子出剑,不拘泥于武夫身份,那么这场架胜负如何?”
熹平说道:“还是曹慈赢,不过代价很大。”
极有可能,人间再无剑仙隐官,与此同时,浩然天下未来也会少掉一个武神曹慈。
郦老先生喝了口酒,笑道:“先前碰到过这小子,聊了几句,挺和气礼数一孩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年纪轻轻就当隐官的人,结果挨了一路冷眼闭门羹,也没见他生气半点。”
年轻人与老人言语时,坐在台阶上,双手虚握轻放膝盖,还会微微侧身,始终与人直视。
老人看待年轻人,后者意气风发、豪言壮语什么的,见过、听过就算,谁都是年轻人过来的,不稀奇。反而是有些细节,却会让老人牢牢记住。
所以文庙之外,都会觉得那位青衫剑仙,跋扈至极。
文庙之内不少陪祀圣贤和夫子先生,可能就会看得更多。
勉强还算一袭青衫的年轻人,好像挨了一记重拳,头朝地,从天幕笔直一线摔在地上,临近文庙屋顶的高度,一个翻转,飘落在地。
白衣随后现身,站在一旁。
曹慈与文庙台阶那边的熹平先生,抱拳致歉,然后离去。
陈平安同样抱拳,再重返功德林。
廖青霭见到曹慈之后,丝毫不担心这个师弟问拳会输,所以她的第一句话,竟然就是“我之前说三十年内与他问拳,是不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了?”
只是这句话一说出口,廖青霭这个当师姐的,在师弟曹慈这边,就有些忐忑不安。如同一位学生,面对先生。
而廖青霭这些年,练拳一事,因为师父裴杯经常不在身边,需要忙碌军国大事,不然就是去蛮荒天下驻守渡口,所以廖青霭反而是与曹慈问拳请教颇多,曹慈当然是为她教拳喂拳,双方虽是师姐弟的关系,可在某些时候,廖青霭下意识会将曹慈当成了半个师父。
曹慈微笑道:“师姐,有这个念头,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如果师姐能够彻底打消这个想法,我觉得算是与陈平安问拳的第一拳,不是坏事,是好事。”
廖青霭闻言后,再无半点负担。
她看了眼“很陌生”的师弟,印象中曹慈从未如此狼狈。
曹慈板着脸说道:“陈平安比我惨多了。”
说完这句话,曹慈仿佛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就笑了起来。
廖青霭看着这个师弟,不知道天底下有哪个女子,才能够配得上身边白衣。
到了凉亭那边,刘十六按住陈平安的肩膀,察看小师弟人身小天地山河万里的细微迹象,点头笑道:“还好,修养几天,问题不大。不过近期就别与人动手了,不然肯定会留下后遗症,一定要慎重。”
陈平安与君倩师兄点点头,然后转头对李宝瓶他们笑道:“没事,都别担心。”
好像有些牙齿打颤,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左右让李宝瓶三个先离开凉亭。
问拳结束后,陈平安除了伤势,一身血气、剑气和杀气太重。
尤其是郑又乾,在小师叔现身凉亭后,小精怪就立即脸色惨白。
君倩这才取出一只瓷瓶,递给陈平安,“每天三颗,大致跟着三餐走,一个月后,每天再减少一两颗,你自己看身体恢复的情况,酌情而论。”
陈平安右手下垂,整个人颓然坐在长椅上,立即用左手打开瓷瓶,倒出一颗,轻轻拍入嘴中。
老秀才坐在一旁,笑容灿烂,与这个关门弟子竖起大拇指。
学拳,练剑,治学,吟诗刻章,做买卖,找媳妇,为文脉开枝散叶,样样是强手。
陈平安与先生咧嘴一笑。
其实对于疗伤、养伤一事,陈平安更是行家里手。
所以当晚回了住处,熟门熟路,按部就班。
后半夜,陈平安睁开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先生好像大半夜独自一人,散步路过,只是停步片刻,却没有久留。
陈平安就继续屏气凝神,手掐剑诀,坐在蒲团上。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走出屋门,发现只有师兄左右坐在院子里,正在翻书看。
看了眼陈平安,左右说道:“我让宝瓶他们几个不着急过来,下午再说。”
左右继续看书。
陈平安坐在一旁,欲言又止。
左右头也不抬,“有话就说。”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师兄知道蒋龙骧大致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师兄很难真正与蒋龙骧为敌。”
左右放下手中书籍,转过身,问道:“怎么讲?”
陈平安给出心中的答案,“因为师兄是读书人,剑术再高,出剑还是会讲规矩,恪守礼仪。加上师兄不知道蒋龙骧到底做了哪些事情,坏事,好事,都不清楚,至于蒋龙骧哪些事情是有心行善,是在朝野沽名钓誉,哪些事情是无心行善,师兄只会更加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师兄面对这些人和事,其实就会束手束脚。”
左右面无表情,不过没有拦着这个小师弟教训自己这个师兄。
“我知道。”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就像是蒋龙骧的账房先生,会帮他记账,不收钱的那种。蒋龙骧给钱让我不当,都不行的那种。所以对付蒋龙骧这种人,我比师兄擅长很多。我知道怎么让他们真正吃痛,在我这边哪怕只吃过一次苦头,就可以让他们后怕一辈子。
想着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对,如果恶人只有恶人磨,也不对,用恶事磨恶人,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说出这番话,陈平安是做好了师兄恼火的心理准备。
毕竟有些不敬。
只是不吐不快,早就想说了。
左右说道:“继续说。”
远处,老秀才和君倩正躲起来掌观山河,先生与学生俩人屏气凝神、目不转睛……看热闹。
这边,陈平安战战兢兢说道:“师兄,我的心里话讲完了,算不算道理,师兄说了算。”
左右看着陈平安,竟然突然笑了起来。
陈平安从没有在师兄这边,看到那种眼神。
印象中,左师兄只有在几个晚辈那边,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左右笑着点头道:“书没白看,都能与大师兄讲道理了。”
陈平安还是有些习惯性的惴惴不安,“师兄是说真心话,还是在心里边偷偷记账了?”
要知道自家文脉的账房先生,一早就是这个师兄。
左右摇头说道:“你这个当师弟的,不能总觉得事事不如师兄。如果在我这边,只会唯唯诺诺,先生收你这么个关门弟子,意义何在?”
远处,老秀才看着君倩手心画卷,忍不住训道:“就你话多,架子恁大。”
刘十六在一旁点头附和道:“左师兄是得改改,总这么欺负小师弟,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在左右身边,怎么没这话?”
刘十六答道:“既然有先生在,就轮不到学生仗义执言了。”
老秀才点点头,很满意。
这傻大个,其实是最不吃亏的一个,一向是什么热闹都看着了,就是不挨骂不挨揍。
老秀才站起身,大手一挥,“走,给你小师弟撑腰去。”
刘十六跟在后头。
师兄弟两人,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之所以说这个,是希望师兄以后如果在剑气长城,听到了某些事情,不要生气。”
左右说道:“比如宝瓶洲,桐叶洲?”
陈平安点点头,“可能会有很多事情,会做得不那么讲究读书人身份。”
左右说道:“你打得过大骊的宋长镜,还有那个玉圭宗的韦滢了?”
陈平安一头雾水,摇头道:“目前肯定不行。”
左右懒得再说话,继续看书。
陈平安想了半天,才明白师兄的言下之意。
在剑气长城或是蛮荒天下,他这个师兄,如果听见了某些事情,一般情况,不会理睬,只会置若罔闻。
所以左右在意的,不是陈平安想象的那些传闻、说法,而是小师弟在浩然天下,与谁起了争执,又打不过。那么他这个当师兄的,就去问剑。
老秀才来的路上,刚好错过了最后这几句,所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欺负师弟算什么本事,当先生的,都没开口,轮得到你?
左右不敢与先生顶嘴半句,就对着陈平安笑了笑。
这笔账,算你头上。
陈平安立即懂了。是先生画蛇添足了。
这一天,正午时分,沾李槐李大爷的光,嫩道人做梦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大摇大摆走入中土文庙功德林。
嫩道人进了功德林第一件事,都不是找李槐,而是直接找到了文圣一脉辈分最高……老秀才。
不然去找岁数最大、拳头极硬的刘十六?
还是那个追着萧愻砍、一直追到天外的左右?
至于陈平安,关系一般,不熟。
与老秀才一番攀谈下来,嫩道人乘兴而去,满意而归,私底下与李槐唏嘘不已,“文圣老先生的学问,还是很高的。”
李槐奇怪道:“老嫩,这都没聊几句,你怎么看出来的?”
嫩道人说道:“文圣说的那些个道理,我都听得懂。”
最后老先生问了蛮荒桃亭一个问题,同样的一个道理,礼圣站在你面前,你就觉得有道理,凡俗夫子与你说,就觉得没有道理,如此对不对?
嫩道人当时就给出心中答案了,对是当然不对的,不过搁自己,扪心自问,还是只会听礼圣的道理。
嫩道人觉得这话一说出口,自己在文圣这边,算是栽了,不过还是不后悔,与其跟老秀才撒谎,不如有话直说。
再说了,读书人好骗吗?当然不好骗。既然骗不了对方,总不能再骗自己。
不过老秀才却没有半点生气,反而说了句,不是那么善,但还是个小善,那么以后总有机会君子善善恶恶的。
嫩道人不敢在功德林久留,立即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与老秀才相谈甚欢一场,可是等于与文圣切磋学问啊,已经十分知足。
顾清崧和柳道醇,这两位道友,显然就无此本事了。
下午,陈平安在李宝瓶三个都来看他的时候,说咱们去功德林最高的地方聊天?
李宝瓶眼睛一亮。
功德林最高处,不是下棋的凉亭,不是,是棵古柏。
李宝瓶带的路。
郑又乾觉得这个师姐的学问,很驳杂,这都知道。
于是陈平安,李宝瓶,李槐,郑又乾,都坐在了那棵古柏枝头上,就只是闲聊。
作为小师叔的陈平安,想到了什么,就随便聊什么。
他说我没有想过要成为现在这样的一个人。
没办法先想过,也不是特别想这样,如果可以的话,愿意拿很多珍贵的东西,去换一两个最珍贵的。但是看到你们,就会觉得很值得,没什么好抱怨的,已经很好了。
摊开手掌,陈平安开着玩笑,说手中有阳光,月光,秋风,春风。
还说人情世故事上练,破我心中犹豫贼。
……
这天黄昏,除了老秀才,学生和再传弟子们,都各自收拾好了行李包裹,准备离开文庙,各自远游。
左右问道:“先生,学生能做什么?”
“问这个做什么,不需要。”
老秀才笑道:“不过可以问一问自己,当师兄的,能做什么。”
左右沉默片刻,“小师弟总能照顾好自己,我很放心。”
陈平安有些受宠若惊,憋了半天,只能说道:“师兄过奖了。”
左右说道:“收下。”
陈平安说道:“好的。”
有聚就有散。
人生好像处处是渡口折柳离别处。
左右会重返剑气长城。
刘十六说自己会带着郑又乾,先去趟西方佛国,已经帮这个开山大弟子找好了修行地,再单独去那青冥天下,找好友白也。
茅小冬会留在礼记学宫,为儒生传道授业解惑。
陈平安需要立即返回夜航船。
李宝瓶和李槐会一起返回大隋京城的山崖书院。
每一位嫡传弟子和再传,都各有各的最好,在老人眼中,都是最好的。
所以老秀才最后的一句临别赠言,只是笑道:“都好好的,平平安安。”
等到所有人都离去。
老秀才独自坐在凉亭内,只是这一次,老人没有太多的离别伤感,反而期待下一场重逢。
只是想起了关门弟子之前坐在高枝上,喝着酒,与小宝瓶他们随口胡诌的一首小诗。
极美。
“一棵山中幽兰。
它从不曾见过世人,世人也不曾见过它。
便不开花吗?”
第八百零七章 木人哑语
各有渡口,各有归舟。幸遇时康,风平浪静。
两位年龄悬殊的青衫书生,并肩站在崖畔,海天一色,天地浑然。
也难怪有那么多的山下人,会追慕道踪仙迹于山崖间。
陈平安有些意外,因为来时是礼圣邀请,一路护道至文庙参与议事,去时还是礼圣相送,一路送到了中土神洲的东海之滨,好像在等待那条夜航船的到来。
他当然想不到,是自家先生用一个“好聚好散就很善”的理由,才说服了礼圣,再陪着关门弟子走这一趟。
礼圣笑道:“你在生意一道,神乎其技。”
陈平安有些汗颜,这次参加议事,自己确实没闲着。
礼圣笑了笑,其实是在打趣这位财迷的年轻隐官,做岔了一桩买卖。先前在文庙门口,有陆芝帮忙牵线搭桥,青神山夫人原本都愿意白送落魄山几棵竹子了,结果这小子一头撞上去,非要花钱买,估计这会儿还是觉得自己赚到了?
陈平安壮起胆子,小心翼翼问道:“能否与礼圣问个问题,为何给第五座天下取名五彩?”
礼圣微笑道:“你可以理解为是至圣先师的某种期许,比如百花齐放,五彩缤纷,人间大美。”
知道这小子打的什么算盘,不过礼圣没想着让他遂愿。飞升城在五彩天下已经占尽先手,文庙再破例行事,不妥当。
见礼圣没打算道破天机,陈平安只好放弃,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礼圣说道:“你常年远游,与山水神灵经常打交道,有什么感觉?”
陈平安想了想,“好像大多数都会逐渐对人间感到倦怠。”
新晋神灵,往往充满热情,不管初衷是什么,或汲取香火精华,淬炼金身,或兢兢业业,造福一方,无论各自山河的辖境大小,一位负责帮助皇帝君主调理阴阳的山水神灵,都有太多事情可做。但是时日一久,山河无恙,事事只需按部就班,山水神祇又与修道之人,道路不同,无需刻苦修行,久而久之,哪怕神灵金身依旧焕然,但是身上或多或少,都会出现一种暮气,疲态,消沉之意。
说到这里,陈平安说道:“不过也会有很多例外,比如桐叶洲大泉王朝的埋河水神,好像再过一千年,她还是会朝气勃勃,心系百姓,不把自己当什么水神娘娘。”
礼圣会心一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老秀才念叨多次也就罢了,将那个“性情婉约,待客热情,对礼圣、文圣两脉学问都十分仰慕且精通”的水神娘娘,很是称赞夸奖了一通。而老秀才学生当中,除了身边的陈平安,竟然连那个一向万事不上心的左右,都专门提到了碧游宫的埋河水神。只不过老秀才的两位学生,说得相对公道些,只是一两句话,不会烦人,却也分量不轻。
为此礼圣先前在文庙,找经生熹平取出档案,仔细翻阅了关于大泉埋河的档案。
礼圣问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陈平安点点头,来时路上瞥了眼,是一处天地灵气极其浓郁的山上宗门,灵气凝聚,如数条江河悬在空中,萦绕数山,气象雄伟,不出意外,就是传说中的山海宗,宗门上下,都是女子修士,相传山海宗的开山祖师爷,一个名叫纳兰先秀的女子,精通火法,曾经立下宏愿,发誓要移山搬岭,填平四海。
在此地界,传闻异象极多,有那么玄鸟添筹,猴子观海,狐狸拜月,天狗食日。
在那场战事中,纳兰先秀出海,正是她率先找到了王座大妖绯妃,听说一场厮杀,身负重伤,不得不闭关修养,所以此次未能参加文庙议事。绯妃之所以会被文庙拘押在老君丹炉群山之中,这位山海宗的开山老祖师,可算首功。
陈平安对这些位于中土神洲山巅的宗门,都不陌生,何况山海宗,与皑皑洲刘氏、竹海洞天青神山和玄密王朝郁氏差不多,是当年浩然天下少数几个始终对绣虎崔瀺开门迎客的地方。关于此事,陈平安问过师兄左右,左右说是因为山海宗里边有位祖师女修,是那纳兰老祖的嫡传弟子,喜欢崔瀺,还是一见钟情,后来山海宗愿意公然庇护逃难四方的崔瀺,与宗门大义有些关系,不过更多是儿女情长。
一开始陈平安是信的,后来见着了左师兄与婵娟洞天那位庙祝的“眉来眼去,鸡同鸭讲”,就对此事有些将信将疑了。
礼圣望向远方。
人生如逆旅,夜游秉烛客。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礼圣笑道:“任重道远,以后如果遇到难事,就多跑跑文庙,哪怕一次两次,求了都没用,也不要轻易失望。”
何谓失望,无非就是万般努力过后,不得不求,求了没用,好像与天地与人求遍都无用。
老秀才曾经为了两位学生,先后有过百般求。
而老秀才的这位关门弟子,如果礼圣没有记错,年少时也曾求遍家乡,一样无用。
礼圣继续说道:“佛家说一切智慧从大悲中来。我觉得此这句话,很有道理。”
陈平安点头道:“我会多想想。”
何谓苦难。
可能是那路旁木人,哑口无声。
如今的浩然天下数洲山河,比如宝瓶洲南部,还有整个桐叶洲,如今有了许多的鬼城。
礼圣说道:“陈平安,那我就先行离去,约莫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夜航船就会从一处归墟在此靠岸,接你登船。”
陈平安恭敬作揖。
下一刻,身边再无礼圣,然后陈平安呆立当场。
原来就在七八丈外,有三人好似在那边赏景。
那三人,同样意外万分,只会比陈平安更感到奇怪,毕竟这里可是宗门禁地。
哪里跑出来个登徒子?如此擅长隐匿潜行?还如此胆大包天,撤去障眼法,公然现身挑衅?!
陈平安眼神诚挚道:“都是误会!”
总不能搬出礼圣,不合适,再者说了也没人信。
那三人中,有一位好似从墙上仕女图走出的女子,眉眼如画,不过真正让陈平安印象深刻的,还是这位女子,坐在崖边,双腿悬空,她正抽着旱烟,烟杆紫竹材质,翡翠烟嘴,丝线坠着烟袋。
这会儿她片刻失神后,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吐出一大口烟雾,女子笑着望向这个青衫背剑的不速之客,可以,都能无视山海宗的数道山水禁制,难道是一位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剑修?只是为何会瞧着面生?还是说觉得自己受了伤,就可以来这边抖搂威风了?
还有个趴在一旁的少女,先前一次次踢着小腿,轻轻磕碰浑圆。
她这会儿停下动作,皱紧眉头,转头死死盯住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浪荡子。模样长得挺正派,怎的如此不学好。
最后有个小姑娘,原本躺在一张竹席上边无聊翻滚,麻溜儿起身后,走到手持旱烟杆的女子身边,竖起手掌,轻声问道:“先秀祖师,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阿良?”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我不认识什么阿良!”
山海宗的开山祖师,笑眯眯道:“只有他的朋友,才会一听说名字,就立即说自己不认识他。”
陈平安还真就无法反驳这个道理。
少女坐起身,问道:“姓甚名甚,若有误会,赶紧说清楚了,别学那个阿良。”
不分什么谱牒仙师、山泽野修,其实天下修士无非三种,第一种,比如跟符箓于玄、火龙真人切磋过道法,与苏子、柳七有过诗词唱和,在竹海洞天酒宴喝过青神酒,或是与傅噤在彩云间下过棋……打铁还需自身硬,这种人,行走山下,是最吃香的,多半本身就是某个山头的开山祖师。越年轻,底气越足。比如剑修左右,武夫曹慈。
第二种,既有大祖荫,好师承,自身资质也好,大道可期,登顶有望。比如文庙元雱,白帝城顾璨。
最末流的,就是只能靠宗门名号扯虎皮了。
陈平安一时间有些为难,怎么解释?只要不搬出礼圣,就真的很难解释清楚。
不过眼前少女,好像是个女鬼,莫不是梦中神游至此?
陈平安只好硬着头皮抱拳致歉道:“不小心误闯此地,是我的过错。我在这里是为了等待一条渡船的靠岸,渡船一到,就会立即离去。如果不合适在此地逗留,我可以马上出海等待渡船。”
如果山海宗这边一定要问罪,道歉没用,自己就只好跑路。
所幸那纳兰先秀多看了几眼背剑青衫客,只是笑道:“瞧着不像是个色胚,既然是误入此地,又道了歉,那就这样吧,天下难得相逢一场,你安心等待渡船就是,不用御剑出海了,你我各自赏景。”
陈平安抱拳道谢一声,就想着还是御风远游去海上,在这边待着,终究有些不合时宜,只是不等他说话,那个吞云吐雾的女子老祖师,就微笑道:“怎么,仗着是位剑修,不给面子?”
陈平安只好盘腿落座,目不斜视眺望大海,双手掐诀吐纳,安安静静不再言语。
反正只要熬过半个时辰就行了。
不远处三人,也没有挪地方,没这样的道理。
仿佛近在咫尺的双方,就这样各做各事,各说各话。
其实人生何处何事何人不如此。
陈平安先前在功德林那边,找过刘叉,没什么用意,就是与这位蛮荒天下曾经剑道、剑术皆最高的剑修,闲聊几句。
经生熹平帮忙打开秘境禁制大门后,陈平安找到了当时坐在湖边垂钓的大髯游侠。
陈平安坐在一旁后,好奇问道:“你给开山大弟子取名竹箧,有没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刘叉说道:“跟你猜的差不多。”
剑气长城的老剑仙董三更,原本佩剑一丈高,只是在蛮荒天下那边断折,董三更用竹箧装着一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在返回家乡后,就铸了一把新剑,名为竹箧。
虽是阶下囚,刘叉神色淡然,与这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其实双方没什么可聊,不过唯独此事,刘叉愿意多说几句。
“剑气长城的剑修,万年以来,我只仰慕董三更。”
“如果换成我去游历浩然天下,像他那么出剑的法子,早死了不知道几次。”
“当年在家乡那边遇到阿良,我们两个之所以能够成为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阿良自称是董三更的忘年交,那家伙说得恳切,我信了。”
知道了答案,其实陈平安已经心满意足,看了一会儿刘叉的垂钓,一个没忍住,就说道:“前辈你这么钓鱼,说实话,就跟吃火锅,给汤汁溅到脸上差不多,辣眼睛。”
刘叉默不作声。
剑气长城的读书人,说话都不中听。
陈平安瞥了眼鱼篓,“能钓上这么几条鱼,真心不是前辈技术还凑合,要么是那些鱼饿慌了着急投胎,要么就是它们的运气实在太差,跟路边醉鬼摔阴沟差不多。”
刘叉问道:“有讲究?”
在这边练剑依旧,看书没兴趣,所以就只有钓鱼一事可以打发光阴了。刘叉刻意放弃了练气士身份,不然就彻底没意思了。
陈平安反问道:“前辈觉得呢?”
要是跟我聊这个,就没啥飞升境十四境了,全是晚辈。
刘叉想了想,说道:“人鱼水,竿钩饵,我觉得就这么点讲究。”
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刘叉的这番言语,问道:“前辈是跟我在这儿打机锋呢,还是当真认为这么简单?”
刘叉不再说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说道:“以后再找前辈问剑一场。”
刘叉笑问道:“为何?”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几颗石子,轻轻丢入水中,“前辈豪迈,晚辈佩服。就是有几件事,做得不地道。”
刘叉笑了起来,“随意。希望不要让我久等,如果只是等个两三百年,问题不大。”
虽说这位大髯剑客,在浩然天下的几次出剑,并非出自本心,只是刘叉也没觉得这算什么理由。
说到底,还是自身剑术不够高。过剑气长城遗址时,尚未跻身十四境,不然何必在意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看法?
陈平安拍拍手,起身告辞离去。
刘叉愣了愣,猛然转头。
只见那个家伙站在功德林一处“门口”,摆摆手,笑呵呵道:“钓,继续钓,前辈继续,小鱼跑光了,可以等大鱼。”
刘叉只得破例一回,瞥了眼湖中游鱼的动静,被那家伙拿石子一砸再砸,还有个屁的鱼获。
好家伙,比那阿良更狗日的。
刘叉望向湖水,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帮我捎句话给竹箧。”
陈平安跨过门后,一个身体后仰,问道:“哪句话?”
刘叉微笑道:“告诉他,要成为蛮荒天下的最强者。”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刘叉问道:“帮了忙,无所求?”
陈平安保持那个姿势,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先余着?”
刘叉抬起手。
陈平安丢过去自己亲笔撰写的一本册子,是关于钓鱼的详细心得。
刘叉接过手,收入袖中,道了声谢。
按照李槐的那个说法,陈平安在未来的山上修行岁月里,也会找几件散心事做做,没什么大的想法,就真的只是散心了。
比如下山当个隐姓埋名的学塾夫子,学问不够,就只教某处村塾蒙童的识文断字,可能都不会是落魄山附近的龙州地界,要更远些。或者在莲藕福地里边,当个教书先生,也是可以的。
再比如偶尔会御风远游,去万里之外的江河湖泊,独自垂钓,拎几壶酒,再给自己煮上一锅鱼汤。
如果说挣钱是为了生活,生活却不能只是挣钱。
那么上山修行是人生,人生一样不能只是修行。
只不过练剑习武,挣钱修行,读书求学,都不可懈怠就是了。
陈平安睁开眼,暂时还是没有发现那条夜航船的踪迹。
身边三个,大概是在自家地盘的缘故,纳兰先秀都已经捻出绣袋,换了些旱烟,她性子冷清,不太喜欢说话,其余两个,比较言语无忌,尤其是那少女姿容的鬼魅,好像对曹慈、傅噤、许白这些年轻俊彦,都特别感兴趣,与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聊得特别不见外,小姑娘觉得曹慈更好看些,被她称呼为飞翠姐姐的,却说傅噤更好,因为这位白帝城的城主首徒,是位剑修嘛,比起耍拳脚功夫的,风流气度,肯定要天然胜过一筹。
那个小姑娘就瞥了眼那个青衫剑修,觉得身边这位,好像就不咋的。
陈平安只是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没看见。
不曾想聊着聊着,那个飞翠就聊到了那场文庙问拳。原来才几天功夫,这个消息就从文庙传到了山海宗。
天下事纷纷杂杂多如牛毛,可是总会有那么几件事,会被人津津乐道。就像某些人,会鹤立鸡群,有些事,会眼目一新。
小姑娘好像有些闷闷不乐,原本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她,突然就不说话了。
大概是在为曹慈打抱不平?觉得那个什么隐官不讲江湖道义,打了曹慈的脸?
飞翠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转头与那闷葫芦的男子主动说道:“你是剑修,最少仙人吧?眼光肯定不差。那么你觉得那场问拳,如果双方分生死,结果如何?”
陈平安笑道:“我不太懂止境武夫的门道,所以不好妄下结论。不过我猜测,只要与曹慈问拳,不论是分胜负还是分生死,至多一手之数,此外浩然天下,所有武夫,十成十会输,不会有任何悬念。”
而一手之数当中,有裴杯,宋长镜,张条霞,李二。
原本病恹恹的小姑娘一挑眉毛,听到这番公道话,她重新开心起来,摇头晃脑,神采飞扬说道:“什么隐官,什么青衫剑仙,那么差的脾气,这家伙太欠收拾呢,如果换成我是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呵,如何再换成郑居中,呵呵。如果那家伙敢站在我身边,呵呵呵。”
坐着一旁的陈平安轻轻点头,表示附和,很赞同小姑娘的看法了。
一直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此人的小姑娘,伸出大拇指,“这位剑仙,说话中听,眼光极好,模样……还行,以后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陈平安笑容和煦,轻轻点头。
自然一眼就看出了小姑娘的山中精怪出身。
小姑娘随口问道:“你是在等渡船,要去哪儿?”
陈平安说道:“去北俱芦洲。”
小姑娘哦了一声,老气横秋道:“你家乡是北俱芦洲啊,好地方,难怪难怪,那边剑修多嘛。不过我家乡是宝瓶洲,以后带你耍去。”
陈平安愣了一下,只是没有多问。
这个修为境界不高的小姑娘,怎么跨洲来到的中土神洲,好像在山海宗这边还地位不低?
虽然不知其中缘由,不过陈平安对山海宗印象更好几分。
纳兰先秀用旱烟杆敲了敲石崖,再从袋子里边捻出些烟叶,抬头瞥了眼天幕,她怔怔出神。
她回过神,笑问道:“也喜欢抽旱烟?”
陈平安摇摇头,“不曾抽过。”
她笑道:“其实比酒鬼喝酒,更有意思些。”
陈平安笑了笑,没搭话。
除了青神山那些竹子,会跟随玄密王朝的那条跨洲渡船风鸢一起去往落魄山,这次文庙议事,陈平安可谓满载而归。
九嶷山神赠送的那盆菖蒲,还有烟支山女子山君赠送的那只折纸乌衣燕子,都被先生搬出先生的架子,给了陈平安。
至于那盒脂粉,陈平安倒是收得毫不犹豫,格外心安理得,不然先生是给左右师兄?还是给君倩师兄啊?
暴殄天物,根本没必要嘛。
陈平安当时就收了这三样。
其余的,陈平安都没收,不管先生怎么劝,只是不答应。
理由很充分,先生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再传弟子,总得有点自己的家当,先生总这么两袖清风,怎么行。
可是临别之际,先生还是将刘财神不小心落下的那件咫尺物,给了关门弟子,说这玩意儿,以后落魄山是要做大买卖的,肯定用得着,反正只要落魄山挣了钱,就等于是文圣一脉挣了钱。
与此同时,老秀才还笑着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只卷轴。让陈平安猜猜看。
其实陈平安不用猜,知道必然是苏子和柳七两位前辈的手笔。
陈平安觉得自己有个不错的习惯,就是听得进去劝。
比如很快就将火龙真人的那番言语听进去了,做生意,脸皮薄了,真不成事。
老人说的老话,年轻人得听,听了还得去做。
于是陈平安听说仙人云杪尚未离开鳌头山,立即给这位不打不相识的九真仙馆馆主,寄去密信一封。
仙人云杪,很快就悄悄回信一封,将某物寄来功德林。
是那支半仙兵品秩的白玉灵芝。
云杪如此割肉,非但不心疼,反而心甘情愿,而且如释重负。
云杪对这位白帝城城主的敬畏之心,已经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郑居中的行为举止,实在是匪夷所思,竟然能够瞒天过海,其中一副分身,一步步成为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这就说得通了,为何一个外乡人,年纪轻轻的,就可以成为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并且活着返回浩然天下。
难道这是郑居中与绣虎崔瀺,与文圣老秀才,与中土文庙的一桩天大买卖?!
此棋局的先手,莫不是当年的彩云局?
瞧瞧,这一记棋盘先手,都已经故意让天下皆知,可是结果如何?还不是成功瞒过了数座天下的所有修士?
云杪在秘密往功德林送出那件白玉灵芝后,这位仙人发自肺腑地走到庭院中,然后朝那泮水县城方向,心中念念有词,作揖长拜,久久不起。
陈平安当然没有见到那一幕,却能够大致想象出那位云杪仙人的心境。
一支价值连城的白玉灵芝,篆刻有两行铭文,寓意极佳。
千年莹澈无瑕之人,百世芝兰幽香之家。
得了这件半仙兵,那么鹦鹉洲包袱斋那边的开销,加上从青神山购买竹子的赊账,就都回本了。
极远处的大海之上,有一道璀璨剑光升空而起。
陈平安抬头望去。
纳兰先秀眯起眼,再转头看了眼那个年轻男人,她知道此人身份了。
————
问津渡那边,一袭粉红道袍落在一条刚刚启程的渡船上,柳赤诚随手丢出一颗谷雨钱给那渡船管事,来为桃亭道友送行。
结果在船舱屋内,瞧见了个骨瘦如柴的老瞎子,原本要与桃亭好好喝一顿的柳赤诚,就只是与桃亭打了声招呼,来去匆匆。
一个连郭藕汀都敢随便揍的,柳赤诚掂量一番,惹不起,当然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师兄已经不在泮水县城。
屋内,老瞎子和李槐坐着,嫩道人站着,不敢喘大气,桌上还有那盆景,“山巅”站着个城南老树精。
老瞎子问道:“李槐,你想不想有个手脚伶俐的随侍婢女,我可以去蛮荒天下帮你抓个回来。”
李槐翻了个白眼,都懒得搭理老瞎子。
老瞎子习以为常了,转过头,那个树精刚刚自称见过一位道号纯阳的古剑仙,后者出身道门剑仙一脉,与自己请教过剑术,随便指点一番,后者的境界就上去了。
老瞎子问道:“口气这么大,你喝西北风长大的?”
老树精一听就不乐意了,双手叉腰,大声问道:“李槐,这家伙谁啊,口气这么冲?”
李槐笑嘻嘻道:“我的大半个师父,还不知道名字。”
老树精沉吟不语,看那嫩道人,道行不浅的样子,都能与柳道醇称兄道弟,没个玉璞境说不过去,既然嫩道人是李槐的扈从,那么眼前这个老瞎子,是李槐的师父,一个仙人境,多半跑不掉,如果是在包袱斋里边,什么仙人,不算事儿,今儿落魄了,必须寄人篱下,还是要审时度势几分,所以就没与那个喜欢满嘴喷粪的老瞎子掰扯什么。
老瞎子转头,面对那桃亭那条飞升境,“浩然嫩道人?响当当的名号,怎么听着有点浩然白也、符箓于仙的意思?”
黄衣老者一脸干笑,“是来浩然天下的游历路上,公子帮忙取的道号,我这不是担心没个绰号傍身,陪着公子出门在外,容易害得自家公子给外人瞧不起嘛。”
老瞎子笑呵呵,一招手,桃亭被猛然一拽过去,只得弯着腰,歪着脑袋,脑袋被那五指如钩抓住,乖乖保持这么个滑稽姿势,桃亭是根本不敢躲。
手指下,咯嘣脆。
桃亭都没敢出声。
那个老树精看得打了个激灵,赶紧转头不敢看,只是又听得毛骨悚然。
这个老瞎子,不是善茬啊。
李槐赶紧起身,一巴掌拍在老瞎子的胳膊上边,“行了行了,你别总这么欺负老嫩,在家关起门来就算了,在外边,好歹给老嫩留点面子。”
老瞎子松开手,一巴掌摔在桃亭侧脸上,打得后者砰然倒地,以心声道:“以后再这么只顾自己逞威风,给李槐带来诸多意外,一巴掌拍死你。”
不过明面上,老瞎子从袖子里摸出一本泛黄书籍,随手丢在桃亭身上,“一路护道,没有功劳,只有苦劳,这是上半部炼山诀,下半部,以后再说。”
桃亭双手捧住书籍,双眼赤红,激动万分。
作为蛮荒天下的撵山老祖,驱山徙山不用多说,不比那袁首差太多,唯独之后的炼山一道,要比那个袁首逊色多矣。不然那个王座位置,就该轮到桃亭来坐了,什么袁首,得一声桃亭老哥。而不是两次在十万大山边缘偷偷晃悠,找机会就会吃了自己。
桃亭为啥愿意给老瞎子当看门狗,还不是奔着这部炼山诀去的?
李槐一拍桌子,问道:“当贤人这么个事,是不是你的意思?!”
嫩道人刚得了天大便宜,觉得屋内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这要是打起来,最后遭罪的,铁定是他,绝不会是李大爷,所以开始挪步。
老瞎子点点头。
不曾想李槐眉开眼笑,绕到老瞎子身后,给老瞎子揉肩敲背,小声道:“此次一回,下不为例。”
这次返乡回家,爹娘和李柳,要是知道了这么个事,还不得笑开了花?
再说了,还有那个没见过面的姐夫,听说是北俱芦洲的书香门第出身,那么总不能让姐姐嫁过门去,给婆家人看低了一眼。如今有个了当书院贤人的弟弟,多少可以说话硬气几分。
李槐提醒道:“说好了啊?君子什么的,别来了,千万别乱来,不然我跟你急,那咱俩的大半个师徒情分,可就要淡了。”
老瞎子还是点头。
君子头衔,算个屁,到时候让文庙直接给个书院山长。不过看李槐这孩子的脾气,好像一直不太喜欢出头,若是山长太惹眼,副山长刚好。
当师父的,给徒弟什么东西,竟然还得小心掂量,仔细思量。最后收不收,得看徒弟心情?
老瞎子和李槐这对师徒,确实不多见。
李槐坐回原位,继续翻看一本江湖演义小说,突然抬起头,对老瞎子笑道:“刚刚在书上瞧见个说法,老树着花无丑枝。师父你年轻那会儿,模样应该不差吧?”
老瞎子笑着点头,“不差的,当年陈清都、龙君几个,一直嫉妒此事。”
嫩道人看着一张老脸开花的老瞎子。
老瞎子是最不喜欢翻老黄历的一个人。
是在李槐这边,竟然都愿意聊这些了。
那个老树精颤声问道:“你是那位?”
老瞎子问道:“哪位?”
老树精擦了擦额头汗水,不敢说话了。
老瞎子起身道:“以后的求学间隙,有空去十万大山那边。”
李槐跟着起身,说等会儿,从书箱里边拿出一个包裹,递给老瞎子,笑道:“都是些杂书,回了那边,当是个消遣。”
老瞎子收入袖中,一步跨出,重返蛮荒。
————
那天三更时分,老舟子顾清崧,鬼鬼祟祟走夜路,一路隐藏踪迹,摸到了功德林,与那经生熹平好说歹说,才让对方答应帮忙通报一声。
有求于人,顾清崧才如此好说话,不然你熹平一个等于是从石头里边蹦出来的,与你废话个什么。靠山是文庙又如何,是至圣先师又如何,咱俩不还都算是读书人,谁高一头谁矮一头了?
顾清崧总算见着了陈平安。
陈平安抱拳道:“顾前辈。”
顾清崧摆摆手,“别瞎讲究这些辈分,有的没的,矫情不矫情。”
其实这句话,顾清崧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然陈平安毕恭毕敬喊他一声顾老祖,顾老仙君,又有什么问题?
或者论别个辈分,那么他该算与桂夫人一辈,你陈平安喊桂夫人一声姨,可不就是他的晚辈?
说不得哪天,这小子就要喊自己一声姨夫呢。
这么一想,顾清崧就觉得哪怕今夜喊他陈兄弟,陈大爷,都不亏。
反正以后都会还回来。到时候带着已成道侣的桂夫人,然后就待在落魄山不挪窝了,每天有事没事就去这小子眼前晃悠。
陈平安笑问道:“桂夫人讨不讨厌你?”
老舟子理直气壮道:“当然不讨厌。喜不喜欢我,暂时不好说。”
原本只要这位顾清崧顾老神仙,说个讨厌,陈平安就可以三言两语,将其打发走了。
比如要想让桂夫人喜欢你,第一步,是先不讨厌,如何不讨厌,就是在远处默默喜欢,如此一来,桂夫人也能得个清净,还不耽误顾清崧继续喜欢桂夫人。结果顾清崧来了这么句,陈平安就只好改变路数,换了个问题,说得很人之常情,“桂夫人是我的长辈,你觉得我教你去怎么喜欢她,合适吗?”
顾清崧皱眉道:“少废话,教了学问,我给你钱。”
扯啥,不就是要钱吗?我有。
在那辽阔无垠的四海水域,单枪匹马逛荡了那么多年,连那肥婆娘的渌水坑官吏,只要海上见着了我,都要主动让路,乖乖避其锋芒。
更别谈早年雨龙宗女修这些小虾米了。老子随便一竹蒿下去,能在海上激起万丈浪。
你小子去文庙随便翻翻老黄历,当初是哪位豪杰,水淹十八岛,还能不伤一人?
陈平安自然不会真的教这个老舟子什么“道法”,就随便扯了几句,不过顾清崧从头到尾竖耳聆听状,时不时点头,看样子,误打误撞,真说到心坎上边去了?
顾清崧最后说道:“说吧,你小子想要啥,别整虚的,我没空陪你兜圈子。”
陈平安开诚布公道:“我想与前辈请教一门压箱底的保命遁术。”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就顾清崧这么个脾气,如果没有几种看家本领,绝对不会只是从仙人跌境为玉璞这么“轻松”。
顾清崧犹豫起来,要是桂夫人想学,他肯定倾囊相授,桂夫人之外,他不太乐意,这可是压箱底的本事。
顾清崧没好气道:“我当下叫啥名?”
陈平安只得说道:“顾清崧。”
老舟子嗤笑道:“我看你小子的脑袋瓜子,没外界传闻那么灵光。”
顾清崧,回顾青水山松。
在浩然隐蔽处,找条不出名的江河,找棵古松,将两者炼化了就成。
陈平安先前是有猜测的,只是哪怕验证心中所想,依旧不宜道破天机。
毕竟关键所在,还是道诀内容。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毫无意义。
顾清崧便说了其中玄妙,沾沾自喜道:“想不到吧?”
陈平安一脸错愕,只是并不过火,惊讶之余,略带几分佩服,小有垂涎。
不料顾清崧瞥了眼年轻隐官,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他娘的,小子贼精。
陈平安这下子真的有些疑惑了,顾清崧是怎么看出来的。
顾清崧没好气道:“别瞎猜了,我有一门自己悟出的秘法,可以分清个粗糙的是非。”
不然你以为当年,我为何能够被师父选中,帮着撑船出海?难道因为我好骗钱吗?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放弃求道诀的念头,转移话题,问道:“顾前辈,为何对桂夫人如此念念不忘?”
顾清崧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说道:“见到她之前,让我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好看的姑娘。”
陈平安抱拳笑道:“那我就不送前辈了。”
顾清崧疑惑道:“不学这门神通了?”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不强求。只希望以后顾前辈遇到了落魄山子弟,愿意多照拂几分。”
顾清崧点点头,“不曾想你小子还是个厚道人,这事可以答应,就以千年为期限好了,以后只要遇到了落魄山的修士、武夫,一般情况我不搭理,可只要是危急关头,我都会出手相助。”
陈平安抱拳致谢。
顾清崧摆摆手,急匆匆离开功德林,追上了一条渡船,找到了重返宝瓶洲的桂夫人,老舟子与她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大致意思,就是之前做了好些蠢事,在桂花岛,在夜航船,都是他不懂分寸。保证再不会有这么一厢情愿的事情。以前是没想明白,如今开窍了,觉得真正的喜欢一个人,总不能只是自己瞎喜欢。
桂夫人神色自若,不过难得没有打断老舟子的言语,还几分认真眼神。
不过她心中一笑,今天仙槎如此会说话,肯定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功劳了。
相信很快老龙城桂花岛那边,就会收到一封陈平安专程解释此事的道歉信。
其实不用如此,她又不傻,猜也猜得到。
就仙槎这脾气,在浩然天下,能听进去谁的道理?礼圣的,估计愿意听,或是李希圣和周礼的,也愿意。只不过这三位,肯定都不会这么教仙槎说话。
桂夫人其实倒不是真被这些言语给打动了,而是觉得这个老舟子,愿意这么大费周章,折腾来折腾去,挺不容易的。
她最后还是柔声道:“仙槎,不能回应你的喜欢,对不住了。”
老舟子挠挠头,说了句就只是自己想法的真心话,“么的事,么的事,只要别觉得我烦,我就很高兴了。”
桂夫人叹了口气,“你在桂花岛也是有嫡传弟子的人,偶尔去那边坐坐,争取帮他早些破境。”
作为南岳山君的范峻茂,跌境极多,范家如今也确实急需一位新的上五境供奉了。
桂夫人提醒道:“别多想。”
仙槎斩钉截铁道:“不多想!”
误会个啥,岂会误会,这可不就是八字有一撇了嘛!
陈兄弟,哦不对,陈大爷,你真他娘的有点道行啊!
早知道在功德林那边,自己就不吝啬那门神通了。
桂夫人一看就知道这家伙误会了,不过也懒得多说什么。
老舟子仙槎离开渡船后,通过陆沉留给他的几道独门秘法,先缩地山河,神通广大,犹胜寻常的飞升境,再急匆匆撑船出海,倏忽之间,就万里又万里,准确找到了那条夜航船,开始死缠烂打,非要登船,还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绝不胡来。
只说找寻夜航船一事,仙槎可以说是浩然天下最擅长之人。
船主张夫子在船头现身,俯瞰大海之上的那一叶扁舟,笑着打趣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不是说求你都不来吗?”
仙槎手持竹蒿,理直气壮反问道:“你求我了吗?”
求了就不来,没求我就来。
张夫子一时间哑口无言。
仙槎说道:“我只找灵犀城李夫人,与她说句话就走。”
张夫子笑问道:“求她帮桂夫人写篇词?”
老舟子埋怨道:“张船主你恁大岁数的人了,你咋个也这么喜欢问东问西的,开门让了路,就待一边凉快去。”
一番纠缠不休过后,老舟子顺利到了灵犀城那边,真就只说了一句话就要走。
然后老舟子扯开嗓门喊道:“船主?”
没有回应。
“张先生,人呢?别装聋作哑了,我晓得你在。”
还是天地寂静。
于是老舟子开始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倒是让我下船啊。再这么不仗义,山高水长的,以后记得给我小心点……”
仙槎第一次游历夜航船,当时身边有陆沉,自然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后来第二次登船,是李夫人觉得烦,请求船主将此人打发下船。
这一次,下船悬了。不曾想仙槎冷笑一声,竟是凭借那门没有传授给陈平安的秘法,直接离开了渡船,不过受伤不轻,跌境还不至于,但是至少消磨掉辛苦百年存神炼气的道行。
李夫人笑道:“一定会被记仇的。”
张夫子说道:“不管他。”
他好奇问道:“先前仙槎说了什么?”
作为船主,不是无法听见,只是出乎对灵犀城的礼敬,故意没去听。
李夫人说道:“他与我建议了一个城主人选。”
张夫子说道:“陈平安?”
李夫人点点头。
张夫子笑道:“从表面上看,他最不适合灵犀城。”
夜航船准备新开辟出四城,城池数量会从十二变成十六。他最早的设想,其实是让陈平安占据新城之一。
张夫子转过头,问道:“就这么想要远游?”
而且这位女子的此次远游,会是与天地作别。
她点点头,说道:“是在渡船上,才得知船主的那篇散文,湖中人鸟声俱绝,天云山水共一白,人舟亭芥子两三粒……我久在临安,都不曾知道那边的雪景,可以如此动人。所以打算看完一场大雪就走,‘强饮三大白而别’,就是不知道我有无这个酒量了。”
张夫子问道:“灵犀怎么办?”
李夫人说道:“留在这里好了。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该就此结束。”
喜欢双手笼袖的鹿角少年,伸手出袖,与张夫子作揖请求道:“船主,我可以陪着主人一起下船吗?以后也未必会登船了。”
张夫子笑着点头道:“有何不可。天底下最自由之物,就是学问。不管灵犀身在何处,其实不都在夜航船?”
李夫人与鹿角少年,一同向这位船主,作揖致谢告别。
张夫子大笑过后,郑重其事作揖还礼,轻声道:“此生有幸得见临安先生。”
————
白玉京顶楼,陆沉坐在栏杆上,学那江湖武夫抱拳,使劲晃荡几下,笑道:“恭喜师兄,要的真无敌了。”
余斗转过头,发现这个师弟,嬉皮笑脸说着打趣言语,但是一双眼眸,如古井幽玄。
他问道:“何解?”
陆沉揉着下巴,“无解。船到桥头自然直。”
余斗冷笑道:“这不是你在这边磨蹭不去天外天的理由。”
陆沉叫苦不迭,“实在是不愿去啊,尽是苦力活,咱们青冥天下,到底能不能冒出个天纵奇才,一劳永逸解决掉那个难题?”
余斗不言语。
知道师弟陆沉是在埋怨自己当年的那次出手,问剑大玄都观。
————
山海宗那边的崖畔。
纳兰先秀将那烟杆别在腰间,起身说道:“走了。”
少女飞翠帮着小姑娘卷起那张竹席,小姑娘一边忙碌,一边去那青衫客说道:“剑仙,你别忘了啊,咱俩是朋友了,以后相互多串门。”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
小姑娘最后捧着卷起的竹席,大摇大摆离去,只是她没来由想起当年的那场分别,就脚步慢了下来。
当时小姑娘被一个姐姐捡回了家,在后者的家乡,她们坐在那个“天”字的第一个笔画上边,后者居中而坐,看着不是那么远的远方,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
这会儿小姑娘瞥了眼天幕,红了眼睛低下头,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闷闷道:“天底下最大的坏蛋,就是那个陈平安了。”
陈平安只是目视前方,望向大海,默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