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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烽火戏诸侯     剑来txt下载     剑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百七十八章 谈笑中

    吴霜降先前看遍星宿图,不愿与崔东山过多纠缠,祭出四把仿剑,轻松破开第一层小天地禁制,来到搜山阵后,面对箭矢齐射一般的万千术法,吴霜降捻符化人,狐裘女子以一双足下白云的飞升履,演化云海,压胜山中精怪鬼魅,俊美少年手按黄琅腰带,从囊中取出玉笏,能够天然克制那些“位列仙班”的搜山神将,云上天幕与山野大地这两处,仿佛两军对垒,一方是搜山阵的鬼怪神将,一方却唯有三人。

    吴霜降又施展神通,不愿那四人躲起来看戏,除了崔东山之外,宁姚,陈平安和姜尚真身前,无视重重天地禁制,都出现了各自心中眷侣模样的玄妙人物。

    宁姚看着那个神采飞扬的青衫剑客,她嗤笑一声,装神弄鬼,学都学不像。

    随手一剑将其斩去头颅。

    估计真的陈平安要是看到这一幕,就会觉得先前藏起那幅“教天下女子化妆”的卷轴,真是一点都不多余。

    不曾想那位青衫剑客竟然重新凝聚起来,神色嗓音,皆与那真实的陈平安如出一辙,仿佛久别重逢与心爱女子悄悄说着情话,“宁姑娘,好久不见,很是想念。”

    宁姚微微挑眉,真是找死,一剑再斩,将其再碎,在那之后,只要青衫剑客每次重塑身形,宁姚就是一剑,很多时候,她甚至会有意无意等他片刻,总之愿意给他现身的机会,却再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宁姚的每次出剑,虽然都只是剑光一线,但是每次看似只是纤细一线的耀眼剑光,都拥有一种斩破天地规矩的剑意,只是她出剑掌控极好,既不破坏笼中雀,却能够让那个青衫剑客被剑光“汲取”,这就像一剑劈出座归墟,能够将四周海水、甚至星河之水强行拽入其中,最终化作无尽虚无。

    简而言之,眼前这个青衫剑客“陈平安”,面对飞升境宁姚,完全不够打。

    那剑客似乎心中发狠,笼中雀内顿时再起一座仿造笼中雀,宁姚面无表情,稍稍不拘一身剑气,一座刚刚出现的仿造天地,连同一把井中月仿剑的磅礴剑雨,顿时一同如琉璃碎出千万片,天地间光彩迷离,景象壮丽,一位飞升境女修,仗剑置身其中,缓缓而行,鬓角发丝微微飘拂,衬托得她姿容极美,人间再无其她颜色。

    在那一处结阵的无法之地,原本静待吴霜降来此做客的陈平安站起身,将佩剑夜游放回剑鞘,双袖滑出一对曹子匕首,横移一步,持剑“宁姚”,一道剑光笔直落在原地,陈平安一个蹬地,瞬间来到那宁姚幻象身后,一掌贴住她后脑勺,当场粉碎,一剑向后横扫,陈平安在十数丈外飘然落定,微微皱眉,立即拘押心念,那女子幻象竟是身躯纹丝不动,唯有头颅旋转向后,笑望向那陈平安,满是讥讽神色。

    因为她手中那把金光流淌的“剑仙”,先前只是介于真实和假象之间的一种古怪状态,可当陈平安稍稍起念之时,涉及那把剑仙以及法袍金醴之后,眼前女子手中长剑,以及身上法袍,瞬间就无比接近陈平安心中的那个真相了,这就意味着这个不知如何显化而生的女子,战力暴涨。

    只是不小心又一个念头在陈平安脑海中闪过,那女子嘴唇微动,好似说了“过来”两字,一座无法之地的小天地,竟是凭空生出丝丝缕缕的远古精粹剑意,宛如四把凝为实质的长剑,剑意又分发生出纵横交错的细微剑气,一同护阵在那女子的天地四周,她微微点头,眯眼而笑,“一座天下的第一人,确实当之无愧。”

    陈平安一阵头疼,明白了,这个吴霜降这一手神通,真是耍得阴险至极。

    陈平安赶紧拘押心中所有关于“宁姚”的繁芜念头。

    那女子笑道:“这就够了?先前破开夜航船禁制一剑,可是实打实的飞升境修为。加上这把佩剑,一身法袍,就是两件仙兵,我得谢你,愈发真实了。哦,忘了,我与你不用言谢,太生分了。”

    陈平安倒是没觉得没法打,只是有些棘手而已,吴霜降再道法通天,眼前这位好似书画摹本的女子,再似真迹,终究不是真正的宁姚,并非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剑修,女子无论是吴霜降的心念支撑,还是她那一身灵气底蕴,以及那长剑剑仙和法袍金醴,只要陈平安拘押得住心意,她本身和一切身外物,就都会不断磨损,最终消散。

    一座无法之地,就是最好的战场。而且陈平安身陷此境,不全是坏事,刚好拿来砥砺十境武夫体魄。

    不过难缠是真难缠。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佝偻,好似肩头一下子卸去了千万斤重担。先前登船,一直以八境武夫行走条目城,哪怕是去找宁姚,也压境在山巅境巅峰,当下才是真正的止境气盛。

    不曾想那女子身后多出一个宁姚,好似纸片,被一剑当中劈开,是宁姚仗剑来到此地,真假宁姚,高下立判。

    宁姚一步跨出,来到陈平安身边,微微皱眉,“你与她聊了什么?”

    下一刻,宁姚身后剑匣凭空多出了一把槐木剑。

    陈平安一臂横扫,砸在宁姚面门上,后者横飞出去十数丈,陈平安一手掐剑诀,以指剑术作飞剑,贯穿对方头颅,左手祭出一印,五雷攒簇,掌心纹路的山河万里,处处蕴藉五雷正法,将那剑匣藏有两把槐木剑的宁姚裹挟其中,如一道天劫临头,道法迅猛轰砸而下,将其身形打碎。

    陈平安眯起眼,双手抖了抖袖子,意态闲适,静待下一位“宁姚”的现身。

    方才不过是稍稍多出个心念,是关于那把与战力关系不大的槐木剑,就使得她露出了马脚。

    而姜尚真那边,怔怔看着一个梨花带雨的柔弱女子,她姗姗而行,在他身前停步,只是轻轻踹了他一脚,锤了他一拳,轻若飘絮,不痛不痒。她抿起嘴,仰起头,她看着那个身材修长的,抽泣道:“姜郎,你怎么老了,都有白发了。”

    姜尚真眼神澄澈,看着眼前女子,却是想着心中女子,根本不是一个人,微笑道:“我一辈子都不曾见过她哭,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好像觉得她太过碍眼,轻轻伸出手掌,拨开那女子头颅,后者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坐在地上,咬着嘴唇,满脸哀怨望向那个负心人,双鬓微霜的姜尚真只是望向远方,喃喃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搜山阵小天地内,那把天真仿剑悬停处,小精怪模样的姜尚真伸手揉了揉脖颈处,约莫是先前脑袋搁放有差偏差,双手扶住,轻轻扭转些许,感叹道:“打个十四境,确实费老劲。现在莫名觉得裴旻真是神色慈祥,和蔼可亲极了。”

    四剑屹立在搜山阵图中的天地四方,剑气冲霄而起,就像四根高如山岳的火烛,将一幅太平卷给烧出了个四个漆黑窟窿,所以吴霜降想要离开,拣选一处“大门”,带着两位侍女一同远游离去即可,只不过吴霜降暂时显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姜尚真是什么眼神,一下子就看出了吴霜降身边那俊美少年,其实与那狐裘女子是同一人的不同岁数,一个是吴霜降记忆中的少女眷侣,一个只是岁数稍长的年轻女子罢了,至于为何女扮男装,姜尚真觉得此中真味,如那闺阁画眉,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吴霜降正转头与“少年天然”低声言语,眼神温柔,嗓音醇厚,充满了并非作伪

    的怜爱神色,与她解释起了世间小天地的不同之处,“圣人坐镇小天地,仙人以造化神通,或是符箓阵法,或是凭借心相,造就日月星辰、万里河山,都是好神通,只不过也分那三六九等的。”

    “三教圣人坐镇书院、道观和寺庙,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天地最是真实,大道规矩运转有序,最为无缺漏,故而位列第一等。三教祖师之外,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杀力最大,老瞎子坐镇十万大山,最为坚固,墨家钜子建造城池,自创天地,虽说有那两头不靠的嫌疑,却已是接近一位炼师的地利、人力两极致,关键是攻守兼备,相当不俗,此次渡船事了,若还有机会,我就带你们去蛮荒天下走走看看。”

    “先前崔先生那幅星宿图,看似广袤无垠,是在跌入其中的修士神识上动手脚,混淆一个有涯无涯,最合适拿来困杀仙人,可要对付飞升境就很吃力了。至于这座搜山阵小天地,精髓则在一个真假不定,那么多的神通术法、攻伐法宝,怎么可能是真,不过是九假一真,否则姜尚真在那桐叶洲战场,在文庙积攒下来的功德,至少要翻一番。不过是姜尚真的本命飞剑,早已悄然隐匿其中,可以与任何一位神将精怪、法宝术法,随意更换,只要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近身,寻常修士对阵,就要落个飞剑斩头颅的下场。可惜心相、符阵之流的每座小天地,最大的症结,在于都存在个已成定数的‘一’,无法大道循环,生生不息,所以星宿图与搜山阵,若非我要赶路,想要多看些新鲜风光,大可以等到崔先生和姜尚真耗尽那个一,再赶赴下一处天地。”

    崔东山一次次拂袖,扫开那些天真仿剑激起的剑气余韵,可怜一幅搜山图太平卷,被四把仿造仙剑死死钉在“书案”上,更像是被几个赏画人持灯近看,一盏盏灯火近距离炙烤,以至于画卷天地四方,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微微泛黄色泽。

    只不过对此姜尚真毫不心疼,崔东山更是神色自若,微笑道:“剑修捉对厮杀,就是沙场对敌,老魏说得最对了,无非是个定行列正纵横,乱刀杀来,乱刀砍去。练气士切磋道法,像两国庙算,就看谁的花花肠子更多了,不一样的风格,不一样的滋味嘛。咱们也别被吴宫主吓破胆,四剑齐聚,肯定头一遭,吴宫主看着信手拈来,轻松惬意,其实下了血本。”

    吴霜降站在天幕处,遥遥点头,爽朗笑道:“崔先生所料不差,本来是要先拿去问剑玄都观,再去与道老二讨教一下剑术。此次渡船相逢,机会难得,崔先生也可视为一位剑修,刚好拿你们几个演练一番,相互问剑一场,只希望飞升玉璞两仙人,四位剑仙合力斩杀十四境,不要让我小觑了浩然剑修。”

    姜尚真伸手一探,手中多出了一杆幡子,使劲摇晃起来,始终是那小精怪模样,骂骂咧咧,唾沫四溅,“老子自认也算是会聊天的人了,会拍马屁也能恶心人,不曾想杜兄弟之外,今天又遇到一位大道之敌!打情骂俏更是不能忍,真不能忍,崔老弟你别拦我,我今天一定要会一会这位吴老神仙!”

    随着幡子摇晃起来,罡风阵阵,天地再起异象,除了那些退缩不前的山中神将精怪,开始重新浩浩荡荡御风杀向天幕三人,在这之中,又有四位神将最为瞩目,一人身高千丈,脚踩蛟龙,双手持巨剑,率军杀向吴霜降一行三人。

    一位巨灵护山使者,站在大鼋驮起的山岳之巅,手持锁魔镜,大日照耀之下,镜光激射而出,一道剑光,源源不断如江河滚滚,所过之处,误伤-精怪鬼魅无数,仿佛熔铸无穷日精道意的凌厉剑光,直奔那悬空如月的玉笏而去。

    一尊身披金甲的神将力士,三头六臂,手持刀枪剑戟,一闪而逝,缩地山河,几步跨出,转瞬之间就来到了吴霜降身前。

    一位彩带飘飘的神官天女,怀抱琵琶,竟是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奇异姿容。

    被俊美少年丢掷出的悬空玉笏,被那锁魔镜的光柱长久冲击,星火四溅,天地间下起了一场场金色暴雨,玉笏最终出现第一道缝隙,传出崩裂声响。

    吴霜降笑道:“收起来吧,毕竟是件珍藏多年的实物。”

    少年点头,就要收取玉笏归囊,不曾想山巅那把锁魔镜激射而出的光芒中,有一缕碧绿剑光,不易察觉,好似游鱼藏身江河之中,快若奔雷,瞬间就要击中玉笏的破碎处,吴霜降微微一笑,随意现出一尊法相,以伸手掬水状,在掌心处掬起一捧大若湖泊的镜光,其中就有一条四处乱撞的极小碧鱼,只是在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视野中,依旧清晰可见,法相双手合掌,将镜光碾碎,只余下那缕剑气神意,好拿来借鉴砥砺,最终炼化出一把趋于真相的姜尚真本命飞剑。

    吴霜降收起法相,摊开手,手心处有一条匍匐蜿蜒的极小绿蛇,被大道镇压,不得不缩小至此,不然任由它现出真身,该有,吴霜降突然笑着摇头,照理说那条已经动弹不得的绿蛇蓦然变大,头有犄角,腹生四爪,一双淡金色眼眸,分明是一条蛟龙水裔。它缠绕住吴霜降手臂,吴霜降轻轻抖动手臂,蛟龙血肉瞬间全部化作虚无,只是留下的蛟龙虚相,就像只剩下一幅金色笔墨的白描龙图,仍是纠缠不休,以至于吴霜降的一只法袍袖子,竟是被那蛟裔扭转得吱呀作响,那蛟龙张嘴咬住吴霜降那件法袍后,试图触及一位十四境修士的肌肤,吴霜降冷笑道:“小小孽障水裔,不如重归江湖。”

    吴霜降身上法袍闪过一抹流光,蛟龙不知所踪,片刻之后,竟是直接坠入法袍天地,再被瞬间炼化了全部神意。

    那条水裔,不单单是沾染了姜尚真的剑意,作为伪装,其中还有一份炼化手段的障眼法,也就是说,这个手段,绝不是遇到吴霜降后的临时作为,而是早有预谋,不然吴霜降作为世间首屈一指的炼师,不会遭此意外。无论是炼剑还是炼物,都是站在最山巅的那几位大修士之一,不然如何能够连心魔都炼化?甚至连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都要再次被他炼化。

    吴霜降笑问道:“你们这么多手段,原本是打算针对哪位大修士的?剑术裴旻?还是说一开始就是我?看来小白当年的现身,有些画蛇添足了。”

    倒悬山飞升返回青冥天下,岁除宫四位阴神远游的修士,当时就跟随那方山字印一同返乡,唯有守岁人的小白,走了趟剑气长城的遗址,以秘术与那独守半截城头的年轻隐官见面,提出了一笔买卖,承诺陈平安只要答应交出那头化外天魔,他愿意为陈平安个人,或是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以类似客卿的身份,出力百年。

    青冥天下,都知道岁除宫的守岁人,境界极高,杀力极大,在吴霜降闭关期间,都是靠着这个小白,坐镇一座鹳雀楼,在他的谋划下,宗门势力不减反增。

    小白没有当那认识多年的年轻隐官是傻子,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毕竟一头逃离岁除宫的化外天魔,不但与宫主吴霜降有着大道之争,更会是整座岁除宫的生死大敌。

    作为吴霜降的心中道侣显化而生,那个逃到了剑气长城牢狱中的白发童子,是一头千真万确的天魔,按照山上规矩,可不是一个什么离家出走的顽劣小姑娘,好像只要家中长辈寻见了,就可以被随随便便领回家。这就像昔年文圣首徒的绣虎,欺师叛祖,齐静春就在大骊建造山崖书院,自然不会再与崔瀺再谈什么同门之谊,无论

    是左右,后来在剑气长城面对崔东山,还是阿良,当年更早在大骊京城,与国师崔瀺重逢,至少在表面上,可都谈不上如何愉快。

    但是出乎意料,年轻隐官拒绝了岁除宫守岁人的提议。

    买卖归买卖,算计归算计。

    原本只要陈平安答应此事,在那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凭借小白的修为和身份,又与剑修结盟,整座天下在百年之内,就会逐渐变成一座腥风血雨的兵家战场,每一处战场废墟,皆是小白的道场,剑气长城看似得势,百年内锋芒无匹,势如破竹,占尽地利,却是以天时和人和的折损,作为无形中的代价,岁除宫甚至有机会最终顶替飞升城的位置。天下剑修最喜欢厮杀,小白其实不喜欢杀人,但是他很擅长。

    只不过既然小白与那陈平安没谈拢,未能帮助岁除宫占据一记隐蔽先手,吴霜降对此也无所谓,并不觉得如何遗憾,他对所谓的天下大势,宗门势力的开枝散叶,能否超过孙怀中的大玄都观,吴霜降一直就兴趣不大。

    约莫是不愿一幅太平卷搜山图太早毁去,太白与天真两把仿剑,骤然消失。

    循着线索,去往宁姚和陈平安所在天地。

    四把仙剑仿剑,都是吴霜降中炼之物,并非大炼本命物,何况也确实做不到大炼,不只是吴霜降做不成,就连四把真正仙剑的主人,都一样有心无力。

    吴霜降光是为了打造四件仙剑的胚子,岁除宫就倾尽了无数天材地宝,吴霜降在修行路上,更是早早搜集、购买了数十多把剑仙遗物飞剑,最终重新熔铸炼化,其实在吴霜降身为金丹地仙之时,就已经有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而且开始一步一步布局,一点一点积攒底蕴。

    道藏,太白,万法三剑,还好说,毕竟现世已久,只有那把宁姚“天真”,确实让吴霜降苦等多年。

    所以此行夜航船,宁姚仗剑飞升来到浩然天下,最终直奔此地,与拥有太白一截剑尖的陈平安汇合,对吴霜降来说,是一份不小的意外之喜。

    两剑远去,寻觅宁姚和陈平安,当然是为了更多窃取天真、太白的剑意。

    只不过宁姚出剑太快,关键是剑意过于纯粹,极难捕获一丝一缕,年轻隐官又过于谨慎,干脆就收起了那把佩剑,收获比吴霜降的预期要小了些。

    白衣少年笑而不言,身形消散,去往下一处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

    但是临行前,一只雪白大袖翻转,竟是将吴霜降所说的“画蛇添足”四字凝为金色文字,装入袖中,一并带去了心相天地,在那古蜀大泽天地内,崔东山将那四个金色大字抛洒出去,数以千计的蛟之属,如获甘霖,仿佛得了圣贤口含天宪的一道敕令,无需走江蛇化蛟。

    吴霜降想起先前那白衣少年的绿竹杖,心有所思,便有一物显化在手,是一根古意苍苍的青竹杖,装饰有青玉杖首,玉色苍翠,不输那一截柳叶,青玉十二面,如一枚满月法印,铭文总计三十六字,以“行气”二字作为开篇,寥寥三十六个古篆,却是辈分极高的一份古老道诀,其中“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一句,至今众说纷纭,因为此语,诸多大道演化的旁支,按照陆沉的说法,始终不得正解。

    吴霜降丢出手中青竹杖,跟随那白衣少年,先行去往古蜀大泽,绿竹化龙,是那仙杖山的祖师秘术,仿佛一条真龙现身,它只是一爪按地,就抓碎了古蜀大泽畔的山岳,一尾扫过,将一座巨湖大水分作两半,撕裂开万丈沟壑,湖水渗入其中,露出裸露湖底的一座古龙宫,心相天地间的剑光,纷纷而至,一条青竹杖所化之龙,龙鳞熠熠,与那只见光亮不见剑仙的剑光,一鳞换一剑。

    吴霜降双指并拢,捻住一支翠竹样式的发簪,动作轻柔,别在那狐裘女子发髻间,然后手中多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笑着交给那俊美少年,小鼓桃木柄,是大玄都观的一截祖宗桃树炼制而成,彩绘鼓面,则是龙皮缝制,尾端坠有一粒红线系挂的琉璃珠,无论是红绳,还是宝珠,都极有来历,红绳来自柳七所在福地,宝珠来自一处深海龙宫秘境,都是吴霜降亲自获得,再亲手炼化。

    只不过吴霜降这两物,并非实物,只不过完全可以视为真实的山上重宝便是。

    寻常宗门,都可以拿去当镇山之宝了。可在吴霜降这边,就只是情人信物一般。

    吴霜降此人。

    想法,喜欢异想天开。术法,擅长锦上添花。

    山下俗子,技多不压身。一技之长,多多益善。

    可是对于山巅修士来说,人身小天地的大小,终究存在瓶颈,灵气多寡也有定量。

    越是靠近十四境,就越需要做出取舍,好比火龙真人的精通火、雷、水三法,就已经是一种足够惊世骇俗的夸张境地。

    至于为何不继续深入修行那金、木、土三法,连火龙真人都不得不承认一点,只要还在十三境,就修不成了,只能是会点皮毛,再难精进一步。

    事实上到了飞升境,哪怕是仙人境,只要不是剑修,几乎都不会欠缺天材地宝,但是本命物的添补,都会出现数量上的瓶颈。

    所以十四境的三种合道方式,就是一种极大的另辟蹊径。

    而吴霜降在跻身十四境之前,就已经算是将“技多不压身”做到了一种极致,熔铸一炉,虚实不定,堪称出神入化。

    身穿雪白狐裘的婀娜女子,祭出那把发簪飞剑,飞剑远去千余丈后,变作一条碧绿河水,长河在空中一个画圆,变成了一枚碧玉环,碧绿幽幽的河水铺展开来,最终好似又变成一张薄如纸张的信笺,信笺之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文字,每个文字当中,飘落出一位青衣女子,千人一面,容貌相同,衣饰相同,只是每一位女子的神态,略有差异,就像一位提笔作画的丹青圣手,长长久久,始终凝视着一位心爱女子,在UU小说绘制出了数千幅画卷,纤毫毕现,却只是画尽了她只是在一天之内的喜怒哀乐。

    而那位姿容俊美似贵公子的少女“天然”,只是轻轻晃动拨浪鼓,只是一次琉璃珠敲打龙门鼓面,就能让数以千计的神将力士、精怪鬼魅纷纷坠落。

    吴霜降笑道:“别看崔先生与姜尚真,今天说话有些不着调,其实都是处心积虑,有所图谋。”

    那少女不断拨动小鼓,点头而笑。

    吴霜降察觉到另外一处天地迹象,点头道:“宁姚剑心,着实罕见。”

    那狐裘女子微微皱眉,吴霜降立即转头歉意道:“天然姐姐,莫恼莫恼。”

    少女眯眼月牙儿,掩嘴娇笑。

    吴霜降看了眼那个自己心目中“黄绶小神仙”的少女,再转头看着那个面容稍稍不同的狐裘女子,他拉上她们的手,微笑道:“曾经答应过你,我们一定要携手走遍所有天下,会做到的。”

    那狐裘女子突然问道:“你忘了是谁杀了我吗?”

    吴霜降微笑道:“这就很不可爱了啊。”

    那狐裘女子瞬间脆如瓷器,轻轻一声,就砰然而碎。

    那少女亦是如此下场。

    吴霜降施展嘘云之术,罡风席卷天地,一幅搜山阵瞬间粉碎。

    来到那笼中雀小天地。

第七百七十九章 剑斩十四

    吴霜降被困剑阵中,既是笼中雀,也置身于一处最能克制练气士的无法之地,没想到陈平安还会布阵,先前与那姜尚真一截柳叶的配合,能够在一位十四境修士这边,都占尽先手,让吴霜降很是意外。

    一位十境武夫近身后递出的拳头,拳脚皆似飞剑攻伐,对于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言,分量都不轻。

    练气士的体魄坚韧程度,始终是个软肋所在,除非是十四境的合道天时、地利,才算是真正的脱胎换骨,长生久视。合道人和,相对而言,更多是在杀力一途,追求极致,跨步迈上一个大台阶。

    纯粹武夫,九境与十境之间,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登山修道之人,飞升境想要跻身十四境,更是登天之难。

    吴霜降收起了与宁姚对峙的那个青衫剑客,与“宁姚”并肩而立,一左一右站在吴霜降身侧,吴霜降将四把仙剑仿剑都交给他们,“陈平安”背太白,手持万法。“宁姚”剑匣装天真,手持道藏。双方得到吴霜降的授意,找准机会,打碎小天地,最少也要破开这座小天地的禁制。

    至于那座剑阵,当然是吴霜降亲自领剑。

    置身于一座无法之地,每一次施展术法神通,就都需要消耗灵气了。吴霜降也无法例外。

    毕竟像白也那样的合道,只要心有诗篇,就可以出剑不停,太过匪夷所思。

    万千飞剑攒射而至。

    吴霜降双指并拢掐诀,如神灵屹立,身边浮现出一颗颗星辰,竟是现学现用,摹刻了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群星环绕,相互间有一条条若隐若现的丝线牵引,斗转星移,运转有序,道意沛然,吴霜降又双指凌空虚点两下,多出两轮日月,日月星辰,就此循环不息,形成一个天圆地方的大阵。

    密密麻麻的飞剑,就像万千剑修,联袂御剑虚蹈天外,攻伐那尊仿佛居中神灵的吴霜降。

    飞剑攻势连绵不绝,一颗颗虚相星辰随之崩碎,又在吴霜降的驾驭之下,恢复如初。吴霜降抬头望去,大概是觉得未必能够当下剑阵,再抬起手,掌心处堆满了一大把花木种子,手掌倾斜,一粒粒种子从手心坠落,吴霜降与两位“剑侍”的脚下悬停处,出现一层碧绿水纹,那些种子如坠水中,叮咚作响,竟是在无法之地,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气机涟漪。

    小天地这种勾当,吴霜降信手拈来,一棵桂树,枝头挂圆月,树底下有神灵持斧作斫桂状,是那远古月宫景象。一树桃花,树枝挂满只只符箓纸鸢,金光盎然,是那大玄都观某位道人的手段,一株株荷花亭亭玉立,高低不平,大小悬殊,是那莲花小洞天的胜景。

    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飞剑粉碎之后,便有一串金色文字悬停原地,都是崔东山所画符箓文字,或是圣贤诗篇,或是一幅幅不同王朝的五岳真形图,或是历史上各个版本的白泽搜山图。每当飞剑和符文向前推进,如大军压境,以剑阵开道,再以符箓铺路,将星宿天地撞开一条道路,就会掠去一朵朵荷花缝补窟窿,桃树上的每一只金色纸鸢,飘落离枝后,便是一位身形缥缈、面容模糊的青衣道人,手持一把金色拂尘,悬在天幕处,一夫当关,拂尘一裹,便能拨转剑阵长河的无数剑尖,与身后剑阵对撞在一起。

    那个月宫斫桂神将姿态的魁梧男子,更是一双金色眼眸,视线四处游曳,在某个时刻就会丢出手中斧头,打烂一座座浩浩荡荡如星河的剑阵不说,偶尔还能一闪而逝,无视剑阵禁制,直奔陈平安真身而去,陈平安发现自己竟是次次躲避不及,只得现出一尊法相,一袭鲜红法袍,身高千丈,一掌按碎那把巨斧。

    飞剑实在太多,剑阵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悬在天外,如大军集结,蓄势待发,吴霜降小有意外,其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所致,陈平安占了天时地利,并不出奇,只是驾驭第二把本命飞剑,陈平安在自家小天地内,虽说无需消耗过多灵气,可是对于一位修士精气神的磨损,绝对不少,这就意味着这位年轻隐官,不止是仰仗止境武夫的体魄,上山修行,道心砥砺一事,也没落下。不然一位玉璞境剑修,驾驭如此之多的飞剑,早该头晕目眩了。

    那把斫桂的斧头,杀力不大,唯一妙处,不重杀伐力道,专门用来找人。其实是一张吴霜降自制的玉斧符,是山上公认的一张大符,就像是山水破障符里边的一位飞升境大修士。吴霜降与人厮杀,多是如此,每一道术法,每一张符箓,都点到为止,极其“节俭”,充满了试探意味,精准勘验真相不说,最难在偏能够不出纰漏。

    吴霜降站在一张大如城池的荷叶之上,星宿小天地已经失去了小半地盘,只不过大阵枢纽依旧完整,可桃树纸鸢已经消磨殆尽,桂树明月也逐渐黯淡无光,大半荷叶都已拿去阻拦剑阵,再被飞剑江河一一搅碎。天幕中,历代圣贤的金字文章,五岳屹立,一幅幅搜山图,已经占据大半天幕。

    吴霜降对此毫不忧心,单凭一座剑阵和无法之地,就想要让他灵气枯竭,或是法宝尽出,对方还是太过痴心妄想了。

    吴霜降一伸手,从一旁青衫剑客背后拿回太白仿剑,掂量了一下,剑意还是太轻。

    此次与那几人切磋道法,各取所需,各给意外。

    崔东山等人累加小天地,吴霜降借此机会,完善其中天真、太白两把仿剑的剑意,只要赚取一丝一毫的裨益,都是不可估量的巨大收益。

    白也,一样不是剑修。

    白也剑术如何?

    扶摇洲一役,宝瓶洲陪都大渎一役,如今已经被山巅修士,视为那场大战的山上、山下两大转折点。

    吴霜降虽然深陷困境,一座剑阵,气势磅礴,杀机四伏,可他依旧分出两粒心神,在人身小天地内两座洞府游览,以山上拓碑术摹刻了两幅画卷,正是崔东山的那幅星宿图,和姜尚真的一幅太平卷搜山图,画卷天地定格在某个时刻,如同光阴长河就此停滞,吴霜降心神分别游历其中,第一幅图,定格在崔东山现身南方第七宿后,脚下是那轸宿,刚刚以指画符,写完那“岁除宫吴霜降”六字,随后黑衣神灵与五位黄衣神女,分别手持一字。

    吴霜降来到那辆巡天车驾上,站在一位黄衣天官身边,看着那个她手心托起的古篆“霜”字,吴霜降陷入沉思,心神急转,那白衣少年是要在自己命理一事上动些手脚?轸既是星宿名,在说文解字当中

    也有悲痛之意,《玄摛》篇亦有“反复其序,轸转其道”之语,崔东山选择轸宿作为现身之地,肯定不是随意而为。只不过想要凭借这点天时运道勾连命理,就想要破坏一位十四境修士的人和气数?是不是太过蚍蜉撼树了?绣虎崔瀺,心思算计,绝不会如此浅薄。

    吴霜降略作思量,芥子心神所化身形,一个骤然坠落,不知几千万里,站在先前崔东山所立处,吴霜降抬头望去,按照天象地理之分,脚下正是那牛斗二星的分野处,天上相邻星宿则是与翼轸二星,吴霜降站在远处,久久没有挪步,好像有一点蛛丝马迹,却极难拎起线头。

    在那别处洞府内,吴霜降另外一粒芥子心神,正站在那位脚踩山岳、手持锁魔镜的巨灵使者身边,画卷定格后,镜光如飞剑,在空中架起一条凝固的白虹,吴霜降将那把失传已久的锁魔镜拓碑过后,视线偏移,挪步去往那一颗头颅四张面孔的彩带女子身边,站在一条大如溪涧的彩带之上,俯瞰山河。

    对于他们这个境界的修道之人来说,什么拳碎山河,搬江倒海,什么法宝攻伐遮天蔽日,都是小道了。

    一个寻常的仙人境练气士,或是九境纯粹武夫,在这场厮杀当中,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或者说出手无意义。

    吴霜降微微皱眉,轻轻拂袖,将千万山头拂去大半颜色,彩绘画卷变作白描,多次拂袖改换山川颜色后,最终只留下了数座山根稳固的高山,吴霜降细看之下,果然都被姜尚真悄悄动了手脚,剐去了许多痕迹,只留山岳本体,同时又炼山为印,就像几枚尚未篆刻文字的素章,吴霜降冷笑一声,手掌翻转,将数座山岳全部倒悬,好家伙,其中两座,痕迹浅淡,崖刻不作榜书,十分阴险,不但文字小如蝇头小楷,还施展了一层障眼法禁制,被吴霜降抹去后,水落石出,分别刻有“岁除宫”与“吴霜降”。

    吴霜降撤去搜山阵画卷,双手一抓,将两座山岳托在手心,如两件袖珍清供玩石,再与星宿图那粒心神合二为一,又挥袖打散多余星宿,搬山再放山,轻轻一挥,手中袖珍山头,在两座山岳在阵图内矗立而起,吴霜降随后抬手显化出一条江水,再起两亭,当吴霜降以手指作笔,写下压江、挹翠两匾额,附近的山根水脉如同被仙人一记画龙点睛,顿时活了过来,一时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风景宜人,不但如此,吴霜降心念所动,最终在大江之畔,还竖立起了一座碧色琉璃瓦的雄伟阁楼,那绣虎分明是模仿苏子笔迹,篡改了金色匾额题字,变成了鹳雀楼三字,吴霜降一步跨出,来到阁楼台阶底部,抬头望去,有一位形容模糊的男子,好似那书上所谓的阁中帝子。

    天上星宿图,地上搜山阵。

    那就是一座天地人齐聚的三才阵了?

    果不其然,折腾出这么多动静,绝不是花里花俏的天地重叠那么简单,而是三座小天地在某些关键位置上,暗藏那相互镶嵌阵眼的玄机。

    吴霜降会心一笑,此阵不俗,最有趣的地方,还是这个补齐天地人三才的“人”,竟然是自己。差点就要着了道,灯下黑。

    一旦被那三人循着这条脉络,以层出不穷的手段作为障眼法,不断积攒点滴优势,说不定吴霜降真要在这里鬼打墙,被剥皮抽筋一般,消磨道行极多。

    难怪先前那条隐匿在镜光当中的水蛟,会掩饰成姜尚真的一缕剑光,可惜被吴霜降察觉到异象后,试图咬破法袍未果,不然若是真被它汲取了哪怕一粒血珠子,估计“鹳雀楼”内的那位阁中帝子,就要形象清晰许多,更多接近吴霜降本人的真相。浩然天下的这三个年轻人,无所不用其极,想是真敢想,做是更敢做。

    半个浩然绣虎,一个在桐叶洲挽狂澜于既倒的玉圭宗宗主,一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名不虚传。

    自己出名要趁早,揍别人更要赶早。

    修行路上,见到那些有出息又顺眼的后生,当前辈的,也不要吝啬那点唾沫,赶紧指点几句,以后喝酒就不愁了。

    玄都观孙道人喜欢胡说八道不假,可还是说过几句金玉良言的。

    吴霜降甚至没有擅自走入阁楼中,哪怕只是自己的心境虚相,吴霜降一样没有托大行事。

    崔东山一直没有真正出力,更多是陈平安和姜尚真在出手,原来是在偷偷谋划此事。

    收起心神芥子,吴霜降转头望去。

    遥遥天幕尽头,出现了一条金色细线。

    吴霜降抬起手中太白仿剑,脚下荷叶一个倾斜。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直接将吴霜降的整个星宿天地,从中劈开,一斩为二!

    连那吴霜降手中那把仿剑都一并被斩断。

    那道剑光就在吴霜降身侧一闪而逝,一身法袍猎猎作响,竟然出现了一阵阵细微丝帛扯破声响。

    吴霜降一抖手腕,手中太白仿剑重新恢复完整。

    是宁姚出剑了。

    她在极远处的一剑横扫,再将小天地横切而开。

    宁姚第二剑,极远处的一丝剑光,等到星宿天地之内,就是一条叹为观止的剑气星河。

    吴霜降缩地山河,早有预料,堪堪躲过了那道锋芒无比的剑光,可是两位背剑男女却已经被剑光炸烂。

    吴霜降改变主意,暂时收起了“宁姚”和“陈平安”两位剑侍傀儡的残余气韵,收入袖中,亲自驾驭那四把仿造仙剑。

    瞥了眼太白仿剑,吴霜降摇摇头,依旧未能凝聚那把天真的精粹剑意。

    事实上先前姜尚真通知山主夫人,最好少出剑,小心被那家伙窃取剑意。

    宁姚只回了一句话,不用担心。

    趁着吴霜降那座星宿天地即将崩碎之际,姜尚真现身,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沉声道:“保重。”

    有媳妇当然是好事,可是有这么个媳妇,最少这辈子你陈平安喝花酒就别想了。

    姜尚真同时以心声言语道:“如何?距离井上月还差多少?”

    陈平安咧咧嘴,“还有些差距。”

    架不能白打。陈平安除了做正事,与崔东山和姜尚真按部就班,其实也在用吴霜降的那座小天地,当做类似斩龙台的磨剑石,用来细密砥砺井中月的剑锋。

    姜尚真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要想杀个十四境,

    没点代价怎么行。”

    两道剑光一闪而至,姜尚真与陈平安同时在原地消失。

    不料陈平安发现自己身边跟随了一张绘玉斧的符箓,太白、万法两把仿剑,如影随形,应该就是先前那斫桂人的巨斧所化,这道符箓,杀力一般,但是最大的麻烦,就是阴魂不散,陈平安心声与姜尚真说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来会一会这两把仙剑。”

    机会难得,顺便连武夫体魄一并砥砺了。

    能找补回来一点是一点。

    哪怕是三人联手设局,在落魄山上,其实就掂量过后果的轻重了。

    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陈平安失去某把本命飞剑,或者笼中雀,或者井中月。

    可能是姜尚真的一截柳叶,飞剑品秩跌境。可能是崔东山失去一副仙人境的遗蜕皮囊。

    甚至更多,比如陈平安的武夫止境,都能跌境。

    又或者,必须有人付出更大的代价。

    落魄山上,陈平安最终订立了一条规矩,无论是谁被其余两人救,那么这个人必须要有觉悟,比如三人联手都注定改变不了那个最大的万一,那就让此人来与剑术裴旻这样的生死大敌,来换命,来保证其余两人的大道修行,不至于彻底断绝。崔东山和姜尚真,对此当时都无异议。

    吴霜降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好似捻起一根琴弦,天地间响起一记无弦之音。

    身后一尊天人相,如同阴神出窍远游,手持道藏、天真两把仿剑,一剑斩去,还礼宁姚。

    刚刚躲过太白、万法两道剑光的陈平安,被一道毫无征兆的天雷给劈中,下一刻,陈平安双手攥住两把仿剑的剑尖,身形倒滑出去千百丈,剑光绽放,双手血肉模糊,剑气激荡,整张脸庞都被割裂出细密剑痕,不得不眯起眼,不敢正视那些剑光,陈平安倒退之势依旧不能减缓半点,剑尖缓缓从掌心处刺出。

    吴霜降再起拨动那架无弦更无形的古琴,“小子真能藏拙,有这武夫体魄,还需要抖搂什么玉璞法相。”

    一边攥紧两把仿剑的剑尖,一边只能任由无弦之音引发的天雷劈砸在身。

    吴霜降双指弯曲,扯起一根弦,轻轻松开手指,陈平安就像被一棍横扫在腹部,整个人不得不弯曲起来,双手随之向前一滑,两把仿剑的剑尖已经近在眼前。

    一尊十四境天人合一法相,毕竟不是手持真正的仙剑,与那飞升境剑修宁姚的问剑,已经落了下风。

    吴霜降笑道:“花开。”

    背后那尊天人相瞬间变幻出千百,悬停各处,各持双剑,一场问剑,剑气如瀑,汹涌倾泻向那一人一剑的宁姚。

    吴霜降一手掐诀,其实一直在心算不停。

    蓦然间,吴霜降竟是不小心扯断了一根弦,吴霜降抬起手,手指渗出一滴鲜血。

    吴霜降神色凝重起来,只是心弦大震,以吴霜降的推衍之术,竟然依旧无迹可寻。

    一直好似作壁上观的白衣少年,蹲在一处阁楼内,并未真正与那吴霜降交手,竟是比陈平安和姜尚真都要惨了,七窍流血的凄惨模样,在那边骂骂咧咧,他身前呆呆站立着一个瓷人“吴霜降”,在此人四周,崔东山精心布阵,为它打造了一座风水极佳、好到不能再好的阵法,什么格龙之术、开三山立向、来去归堂水,什么天星地盘、顺逆山家四十八局,佛家六度法门、道家周天大醮、再生五行吉凶两百四十四局……全部都给这位吴大宫主、吴老神仙用上了。

    就只是一座星宿图、搜山阵和阁中帝子吴霜降的天地人三才阵?

    开什么玩笑,你吴霜降未免太小看自己的十四境了。也太小看崔大爷与我家先生以及周首席的脑子了。

    先前崔东山和姜尚真,在笼中雀和柳荫地之外,依旧需要法宝落如雨,图什么,是三才阵之上,叠加五行阵,更是再在五行阵之上,再叠加七星阵。

    相对浅显易察觉的一座三才阵,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

    五行之金,陈平安的笼中雀。水,崔东山的古蜀大泽。木,姜尚真的柳荫地。火,是崔东山亲自布阵的一大片火山群,阵法名为老君炼丹炉。土,以一把井中月、姜尚真一截柳叶作为掩藏术的五岳真形图。

    三才五行七星,阵阵重叠,

    加上辅弼双隐的两座隐蔽阵法,就是七星之外的完整七现双隐。

    北斗注死!

    在这其中至为关键,就是崔东山拼了命打造的这具瓷人吴霜降!

    崔东山顾不得满脸血迹,五指如钩,一把按住那瓷人吴霜降的头颅,“给老子稀碎!”

    崔东山死死按住那颗头颅,一点一点,出现大道崩坏迹象,崔东山一幅古蜀蛟龙的仙人遗蜕,竟然随之出现无数道裂缝,

    当瓷人一个蓦然崩碎,崔东山倒飞出去,后仰倒地,倒在血泊中。

    与此同时,众多小天地,阵阵重叠,合而为一。

    四把仙剑仿剑,一尊天人相,都被迫退回吴霜降身边。

    这才是真正的大道磨蚁,碾压一位十四境。

    所有小天地,加上吴霜降,都小如一粒芥子。

    陈平安,身穿一袭鲜红法袍,承载无数大妖真名的十境武夫体魄,身形彻底佝偻,当他再不刻意挺直脊梁,终于在从剑气长城返乡之后,第一次完全显露十境气盛境,伸手握住长剑夜游。

    容我先行。

    以少年时剑开穗山一剑,加神人擂鼓式。

    能递几剑是几剑。

    化虹而去。

    剑仙风采。

    姜尚真与宁姚分别站在一方。

    一袭青衫长褂、脚踩布鞋的仙人境剑修,身前悬停有完整一片柳叶,如鲸吞一般,将姜尚真一身灵气彻底汲取一空,不惜涸泽而渔,不惜让本命飞剑跌境,甚至就此折断。

    宁姚仗剑悬空,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处,轻轻一抹,手中仙剑天真,直到这一刻,如获大赦,才真正跻身巅峰剑境。

    陈平安二十一剑合一,剑斩十四境吴霜降真身与天人相。

    姜尚真飞剑斩落阴神头颅。

    宁姚一剑斩尽吴霜降魂魄。

第七百八十章 可规可矩谓之国士

    吴霜降抬起手中那只鹧鸪斑的古拙茶盏,他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望向陈平安,微笑道:“隐官大人只管开价,先说来听听,不用担心会被我觉得是狮子大开口,吴某人与道侣,就是两条命了,怎么漫天要价都不为过。”

    崔东山嗤笑道:“强买强卖,不是高人做派吧?”

    吴霜降点头道:“是有这么个嫌疑,只不过涉及身家性命,就由不得我讲究什么神仙气度了。”

    姜尚真感叹道:“真是坦诚。吴老神仙到底是十四境大修士,言行一致,光明磊落。”

    吴霜降微笑道:“都被你们几个砍死过一次,多挨几句怪话,问题不大。”

    大道之争,绝对是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的大道之争,姜尚真给气得不轻,就想要起身道理几句,给崔东山双手按住肩头,使劲按回去,埋怨道:“嘛呢嘛呢,打又打不过,省点力气,等会儿如果谈不拢,与吴老神仙磕头求饶的重任,还得交给你这位首席供奉呢。”

    陈平安落座后就取出了一只瓷瓶,往双手涂抹了杨家药铺秘制的膏药,包扎娴熟,再捻出几张白骨生肉符,最后双手笼袖,这才说道:“有请前辈翻一翻老黄历,听过之后,晚辈再做决定。”

    吴霜降看着这个始终气定神闲的年轻人,笑问道:“你最后那一剑,怎么斩出的?”

    若是换成宁姚递出那一剑,吴霜降并不奇怪,但是一位玉璞境剑修,手持长剑,不过半把仙剑品秩,竟是能够直接斩开自己的真身、天人相?

    陈平安说道:“谈不上什么上乘剑招,就是一跃往前,出剑乱砍,不过运转之法,来自剑气长城的剑气十八停,又加了点拳法,名为神人擂鼓式。”

    在学什么就是什么的吴霜降这边,刻意藏掖,意义不大,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坦诚几分。

    吴霜降笑着点头,抬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桌上出现了十八粒芥子剑气,并非直线,悬停位置,刚好契合十八座人身小天地的气府,相互间串连成线,剑光稍稍绽放,桌如大地,剑气如星辰,吴霜降就像凭空造就出一条袖珍星河,吴霜降另外一只手蓦然握拳,缓缓推出,摇摇头,像是不太满意,数次变换细微轨迹,最终递出一拳,浑然天成,剑气缜密衔接之后,便是一把悬停长剑,或者说是完整十八拳叠加。

    吴霜降手腕一拧,将这一幅既是剑谱又是拳谱的“画卷”收入袖中,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神色,点头笑道:“拳是好拳,可惜我不是纯粹武夫,学不全,差了一份根本神意。”

    吴霜降略作思量,从袖中捻出一张青色符箓,轻轻一推,飘向陈平安,“就当是岁除宫一份小小补偿。”

    陈平安摇头说道:“无功不受禄,前辈凭本事偷学的剑法拳意,晚辈捏着鼻子认了就是。”

    吴霜降微笑道:“是一张太清轻身符,又名白日举形宝箓,又被青冥道官称为上尸解符,是我得意之作,脱胎于道祖亲制的那张太玄清生符。与先前月宫玉斧符,都是当之无愧的大符。”

    陈平安闻言无动于衷,依旧婉拒了。

    这张轻身举形符,若是今天最终一桩买卖谈成了,陈平安别说一张,就算吴霜降给出一大摞,都收得毫不犹豫,来者不拒。但是吴霜降此人性情难测,天晓不得会说翻脸就翻脸,若是在一张符箓上动了手脚,然后自己大大方方收下,不是取死之道是什么。

    见那年轻隐官不识抬举,吴霜降既不恼火,却也没有收回那张“青词绿章根祇材质”的符箓,轻轻飘落在陈平安身前的桌面上。

    崔东山站在姜尚真身后,踮起脚跟,使劲看着桌上那张宝光流转的珍稀符箓,画符之法可以偷学几分,符纸却难代替,因为那符纸材质,极好极贵,价值连城不说,主要还是有价无市,在那青冥天下,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仙人,专门用来请神降真的好东西。

    吴霜降转头望向那个双鬓雪白的玉圭宗“老”宗主,爽朗笑道:“你我可算同道中人。”

    双方心仪女子,都不是山上女子中的什么绝色。对于他们这样的修士来说,什么样的美色不能有?

    姜尚真抬手抱拳,轻轻摇晃,嬉皮笑脸道:“过奖过奖。”

    屋内当下五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

    吴霜降背窗朝门,酒桌上面朝大门为尊。

    陈平安一行人当中,在吴霜降入屋率先落座后,陈平安虽然境界最低,同时还受伤不轻,仅次于一身遗蜕崩碎的崔东山,却还是坐在了吴霜降左手边的长凳上。所以位置距离吴霜降最近。

    宁姚好像护道一般,选择坐在陈平安一旁。

    姜尚真抢先坐在了吴霜降右边,如此一来,就将吴霜降对面的座位,让给了受伤最重的白衣少年,相对距离吴霜降最远。只是崔东山却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了姜尚真身后。

    除了吴霜降这个外人。

    屋内一桌四人,其实都在为旁人考虑。

    落魄山,好风气。一双年纪轻轻的神仙道侣之间,先生与学生之间,宗主与供奉之间,竟然无一例外,都可以托付生死。

    天然跟在这些人身边,只是合适不过。

    这也是为何他吴霜降现身之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杀心,完全没有半点要坐下商量的意思。

    为的就是验证一事,陈平安对于一桩买卖,一个约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陈平安到底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来践约。

    “一张酒桌上,什么最稀罕?”

    吴霜降自问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碍眼。”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吴霜降朝屋门那边抬了抬下巴,“你可以先离开一趟,让你的弟子和那个小水怪都放心了,咱们再聊生意事。不然你也很难真正心安。”

    陈平安点点头,去了宁姚屋子那边,告诉裴钱没事了,只是让裴钱不着急喊醒那个呼呼大睡的小米粒。

    发现裴钱还是忧心不已,陈平安双指弯曲敲板栗状,裴钱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陈平安脚步缓慢,走在廊道中,那个真名天然的白发童子已经不知所踪,肯定是被吴霜降藏匿起来了。

    吴霜降微微一笑,对此洞若观火,转头与那姜尚真说道:“难怪你舍得下血本,赌术和赌运都好到没边了。”

    姜尚真拎了一壶自家云窟福地酿造的月色酒,正在抬头豪饮,擦了擦嘴角,笑道:“吴老神仙境界高,说啥就是啥。”

    等到陈平安回了这边落座,吴霜降就将手中茶盏轻轻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如水花云纹瞬间铺散开来,刹那之间,陈平安一行人就置身于一座鹳雀楼的顶楼,唯有四根廊柱支撑藻井琉璃顶,再无门窗遮掩视野,陈平安身前,依旧悬停有那张青绿符箓,姜尚真凭栏而立,双指捻酒壶,轻轻摇晃,月色与酒气一同被晃荡而出,消散天地间。

    崔东山一跃而去,站在栏杆上,两只雪白大袖被天风吹拂,缓缓飘荡。

    吴霜降缓缓走到另外一边的白玉阑干,檐下悬有一串走马,风吹而动,叮叮咚咚,摇曳出阵阵金色光线,细听之下,竟是女子歌声,婉约清丽。

    吴霜降收起茶盏,双手负后,眺望远方,指了指一处山岳,亭台阁楼,宫阙殿观,依山而建,鳞次栉比,“从山脚到山巅,总计一百零八座府邸,我在跻身洞府境的时候,就有过一个想法,以后如果由我来当岁除宫的宫主,岁除宫要有一百零八位祖师堂嫡传,嫡传收再转,分别占据其一,个个境界不低,人人道法不俗。可惜至今未成事,府邸易建人难寻,钱好挣,人心却似流水,好些个资质极好的宗门修士,总是管不住心思,嫌这嫌那,不是府邸小了,就是位置低了,故而都成了过客。”

    吴霜降笑了起来:“岁除宫被人说成是个少年窟,我就笑纳了。刚好拿来提醒岁除宫修士,少年意气最可贵,不要被世道消磨殆尽了。”

    一生修行太勤勉,不敢有半点懈怠,故而常欠读书债。

    山上偶尔无事,焚香闲看玉溪诗,吴霜降每次下山杀人前,可就要翻那苏子词用来助兴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倒悬山鹳雀客栈的掌柜,真名叫什么?”

    吴霜降说道:“真名就不提了,不然小白会不太开心。至于在我岁除宫金玉谱牒上边,他叫白落,起起落落的那个落字。”

    陈平安内心震动不已,压低嗓音,问了一个看似十分多余的问题:“起起落落的起落?”

    吴霜降笑着点头,“小白其实也在夜航船上,不过不在条目城,一直在垂拱城那边游荡,多半是要找那个长脸汉的麻烦。所以你当时拒绝小白的提议,是很明智的选择,不然飞升城和第五座天下,就要大动干戈了,对飞升城的剑修,未必全是坏事,说不定还能在百年之内,势如破竹,能以一城之力,对抗三教势力,还不落下风。只是如此一来,避暑行宫那些稳扎稳打的长远布局,一份帮助飞升城屹立不倒的千秋大业,恐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以至于一个没忍住,当着宁姚的面,都要拿出一壶酒,痛饮一口酒后,才能压压惊。

    当时拒绝那个客栈掌柜的买卖,其实陈平安还真没有多想,只是单纯不希望飞升城那边横生枝节,风险既是机遇,机遇也会是风险,这个道理实在再简单不过了。一个在倒悬山隐忍数百年的年轻掌柜,还是那岁除宫的守岁人,全然不知根不知底的,陈平安信不过。

    宁姚有所猜测,不过不敢确定,就眼神询问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无奈道:“就是那个人。”

    随便翻检记忆,往事历历在目,开在倒悬山一条小巷尽头的小客栈,陈平安清楚记得每次去那边落脚,见着那个站在柜台后边的年轻人,好像都慵懒,而年轻掌柜每次与陈平安言语,都满脸笑意,十分的和气生财。

    吴霜降一语道破天机,“小白当年其实看你很顺眼,就顺手帮你‘掩盖’了一份武运气象,两两叠加,所以在黄粱福地那边,才会直接吓傻那只黄雀。放心,此事没什么算计,纯粹是小白觉得要找的人找不到,钱也挣不着几个,日子过得太过无聊了。后来你当了隐官,小白还是很欣慰的,在我这边,说他看人的眼光不差。”

    陈平安又喝了口酒。

    桂夫人当年让自己落脚鹳雀客栈?是不是她早有察觉?

    浩然天下,中土兵家祖庭有座武庙,有那武庙十哲陪祀。

    可哪怕是浩然的后世读书人,对此也多有非议,对于副祀之人,就有异议,对于武庙十哲的最少半数人选,更有异议,觉得根本不该选入其中,对于之后不断添补的兵家大家陪祀,增添为七十二名将,分成殿上十人及两庑六十二人,一同享受香火,更是让后世不少人都不以为然,各执己见,吵得厉害。尤其在这期间还有过一桩公案,中土文庙那边不断有儒家圣贤建言,提出理当“取功业无瑕者”,这就使得不少战功累累却杀戮过重的名将,要么被降低神位,要么直接被除去神位。这就使得武庙十哲之一的某人,神位从主殿搬迁而出,搬去了两庑之一。

    原本此人是要连陪祀两庑的资格都要失去,最后传闻还是文庙有两人联袂撒泼打滚,才否决了那个提议,取了个折中法子,撤出主殿,但是留在两庑,只是位列第四等名将之列。

    这依旧让后世兵家修士大打抱不平,说文庙筛选出来的那些所谓名将,谋士太多,只算是王佐之才,却绝非什么,七十二人当中,最少半数给那人提靴子都不配,剩下半数的,又有半数给那人牵马都不配,剩下再半数,都没脸与那人一同跻身武庙十哲。

    什么鹳雀客栈掌柜,什么岁除宫守岁人,什么青冥天下的小白。

    什么白落。

    是那白起!

    至于此人如何去了青冥天下,又是如何成了吴霜降的左膀右臂,大概就又是个天晓得了。

    陈平安都不愿意多问一句。

    吴霜降说道:“很多作茧自缚,是不得已为之。”

    是在对先前那场厮杀,盖棺定论。

    一座座小天地叠叠复叠,既是为了能够斩杀他吴霜降,却能够让吴霜降放心施展十四境修为,根本不用担心一身合道气象,被文庙感知。

    吴霜降继续说道:“你们应该很清楚,最后我没有选择玉石俱焚,不是我全然没有还手之力,不然除开宁姚,你们三个,杀人能成,可你们各自的大道折损,就远远不是这么点了。”

    陈平安说道:“‘这么点’?”

    不说一截太白剑尖已经与夜游剑身几近脱离,想要重新炼制如初,耗费光阴不说,说不定还要陈平安砸入一座金山银山,不说陈平安自己当下的一身伤势,小天地万里山河震动,陈平安与人厮杀过后,需要使用杨家药铺药膏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些都不去说,姜尚真的飞剑品秩已经跌了境,崔东山更是连一幅仙人遗蜕皮囊都没了,这会儿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受伤极重,如果不是崔东山术法玄妙,换成一般仙人境的练气士,早就半死不活了,能不能保住上五境都难说。

    吴霜降笑道:“这些都不用担心,我知道轻重。”

    崔东山若是挣不脱这副皮囊枷锁,还怎么跻身飞升境?吴霜降敢断言,作为半个绣虎的白衣少年,这些年其实本身就一直在寻找一位剑修,必须是飞升境起步,而且得是信得过的,剑术极高的,比如与文圣一脉关系亲近的阿良?同门的左右?才能放心,让对方出剑,打破牢笼。

    至于一截柳叶的飞剑跌境,当然损失极大,不过只要姜尚真跻身了飞升境,两事并一事,都会迎刃而解。

    只不过这些心知肚明之事,说出口就比较大煞风景,吴霜降也没觉得与这些年轻人做买卖,需要自己如此坐地还钱。

    何况四人联手,一人塑造瓷人碎瓷人,三人合力剑斩十四境,这等壮举,哪怕吴霜降正是被斩之人,他也觉得极有意思。

    让吴霜降有些期待百年之后的光景。

    只是不知道百年千年之后,年轻人们都已飞升境,那么就是四飞升,其中三剑修?

    会不会后世有人提及此事,就要来上那么一句。

    岁除宫曾经有人名叫吴霜降,一人力战陈平安,宁姚,姜尚真,崔东山?

    壮哉。

    吴霜降大笑一声,破例取出一壶酒水,痛饮一口,开始娓娓道来一些老黄历,“岁除宫有了我之后,大不一样,不到百年光阴,很快就崛起了,要知道我当时才是金丹境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座宗门账房先生财神爷了,等到跻身了元婴,又兼了掌律一职,当然,这与岁除宫当时只是个二流山头,关系不小。不过你们应该翻过的秘档记录,一个金丹符箓修士,捉对厮杀过程中,斩杀一位元婴剑修,以及元婴之时,击杀过两位玉璞境,非是我自夸,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我生性谨慎,修行路上的一些个意外,看似凶险,其实都不算什么,但是我如此,不意味着身边人也是如此,所以有个女子,她在下山历练过程中,误杀了两位练气士,两人都是世俗朝廷的道牒官员,厮杀过程中,还殃及无辜凡俗十数人,这笔账就算在她头上了,这其实不算过分。所以我就不得不走了一趟山下,帮着她四处周旋,原本方方面面都已经被我摆平,幕后设局之人,都被我顺藤摸瓜找到了。”

    那女子,就是吴霜降的山上道侣,在岁除宫,她是一个修行资质很平常、容貌也很平常的女子。

    其是一个山上修士设置的局,当然是针对吴霜降,一个姿色平平、修行资质更不算太好的女子,还不值得幕后人如此兴师动众。

    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吴霜降惹上了白玉京二掌教,真无敌余斗。连那些幕后布局人,都觉得是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

    而那个时候的吴霜降,才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掌管白玉京那一百年的道老二,最终给了吴霜降一个选择,要么去敲天鼓,再被他余斗打死。

    要么交出那个女子,按照道律,魂飞魄散。你吴霜降只需袖手旁观,就可以不用死。

    吴霜降突然提了一句题外话:“咱们那位三掌教闲来无事,也为他的小师弟设置了一个差不多的问心局,只是在道心细微处,始终没有让他这位小师兄满意。不然那少年,当时就可以得到一桩仙缘,能够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如果他可以心境上不拖泥带水,比你胜出一筹,然后再与你做同样事,看似自找麻烦,做些多余事,陆沉就愿意高看他一眼了。”

    陈平安说道:“是那个道号山青的?”

    同样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吴霜降笑着拎起酒壶,指了指陈平安身边的女子。

    宁姚直到这一刻,才随口说了句,“这人行事,不太地道,被我砍了几剑,躲去闭关了几年。”

    一直竖起耳朵的姜尚真,偷听至此,立即小声重复两字,“保重,保重。”

    吴霜降斜靠栏杆,只是喝了一口,就不再饮酒,眯眼望向远方岁除宫的一处处山水形胜,微笑道:“要知道,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被视为是青冥天下最有儒家圣贤气象的道门修士,并且还有希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因为我坚信世间所有事,是非分明,对错分明,黑白分明。”

    山水依旧在,人已是过客。

    所以吴霜降之前才会说那句。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书简湖。

    可能姜尚真的那座书简湖,会有个蘅芜一般的柔弱女子,亭亭玉立,年复一年徘徊不去。

    可能会是神篆峰的那座祖师堂,从曾经的闹闹哄哄,变得空无一人,再无一句骂声,也无人摔椅子。

    可能崔东山的心中书简湖,会有个囊中羞涩的教书先生,空有一肚子学问,依然饿着肚子,带着初次相逢的少年,一起走过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的小街陋巷。

    可能是昔年学塾,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读书人,前一刻还在代师授业,转眼过后,座下几个听课之人,都已远去,再不回头。

    可能是一位远游还乡的南婆娑洲老剑仙,在泥瓶巷曹家祖宅内,回头望去,仿佛看到了个手持扫帚的妇人。在那大雨天的家中,那处四水归堂的小天井,就是一处书简湖,直教一位活了千百年早已铁石心肠的老剑仙,回首时也要视线模糊,轻声呢喃,娘亲,傻娘亲唉。

    一处书简湖,可能只是那处不起眼的乡野乱葬岗,曾经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是鬼却最怕鬼,在她彻底离开人间后,却能让一位重游故地的剑客,不至于伤心得如何揪起心肝,就只是一夜独坐,不敢喝酒。

    可能是一位孤零零的账房先生,在湖边掬水洗脸。可能是更早时候的某个少年,在远游路上的一张酒桌上,说自己年纪太小。

    可能是一位随城远游、好似天上月的女子,满脸泪水,看着那座城头上,一个连脸庞、身形体魄都已失去的心上人,依旧好似有那笑颜,使劲与她挥手告别,好让那个明明境界更高、剑术更高的女子,千万不要担心,更不要愧疚。

    一楼寂然。

    各有心思。

    先前对峙双方,看似从生死相向,变成了谈笑风生,甚至有望做成买卖,缔结盟约,可其实依旧剑拔弩张,暗流涌动,双方随时都要继续分生死,都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不用谁怒目相视,就会死人。

    吴霜降收起些许思绪,指了指那张青色符箓,与陈平安说道:“我的十四境合道人和,只要我和道侣天然,不同时被杀,就可两人都不死。至于其中大道折损是多少,以及我的境界恢复之法,太过涉及大道根本,就不与你明说了。关于今天一场切磋,你们几人的折损,我自会一一补偿,比如这张上尸解符,除了能够让一位无望上五境命不久矣的地仙,转为鬼仙之姿,还能够跻身玉璞境,此后是否塑造金身,转去担任山水神灵,从断头路改道,换路继续登高,你都可以随意。而且此符贵重,还在于符纸材质本身。这是对你体魄受伤的补偿。”

    陈平安这才招手将那枚符箓收入袖中。

    吴霜降继续道:“姜尚真与崔先生,之所以能够突兀现身,都是祭出了那张三山符吧,画符之法,并无问题,可惜还是那个问题,符箓材质太差了,承载不起太多道意,所以三山远游对你们三人的神魂裨益,实在太小。”

    吴霜降又取出四张在那白玉京都不易见到的“降真青绿箓”,轻轻挥袖,丢给姜尚真和崔东山。

    在浩然天下,所有白玉京三脉道门下宗,例如宝瓶洲的神诰宗,桐叶洲的太平山,每次有人跻身天君,都会燃烧此符,请下各自尊奉的三位掌教祖师。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吴霜降瞥见那陈平安的脸色,笑道:“就这么多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骗鬼呢。如此抠搜不爽利的十四境大修士,不多。

    “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五张,不过岁除宫祖师堂里边还有三张,不如你随我一起去拿?”

    吴霜降微微一笑,看破陈平安的心思,打趣道:“反正你与孙道长也是忘年交,说不定咱们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瞧见了你,还要与你叙旧几分。早些年一起远游玄都观,他一路唠叨了你不少。有这么两位朋友,别说是我那岁除宫,在青冥天下哪里逛不得。”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还好吧?”

    吴霜降点头道:“很活蹦乱跳。”

    吴霜降好像想起一事,抖了抖双袖,瞬间又有两宝现世,一把剑鞘,以及那根“行气铭”绿竹杖,再次丢给姜尚真和崔东山,“剑鞘是斩龙台炼化而成,剑鞘又是一座符阵,我已经撤去所有三十六重禁制,正好可以温养那一截柳叶,提升飞剑品秩做不到,就当是预祝姜宗主跻身飞升境了。”

    “这根行山杖,就送给崔先生当见面礼了。其中诸般妙用,崔先生可以自行琢磨。”

    崔东山接过绿竹杖,姜尚真握住剑鞘,两人相视一笑,早先真要宰了吴霜降,咱哥俩岂不是发了,从此阔气得无法无天?!

    吴霜降再对宁姚说道:“回乡之后,我会降下一道法旨给第五座天下的门内弟子,让他们为飞升城效力一次,不惜生死。”

    毕竟是那少年窟。

    这样的盟友,看遍天下,绝无仅有。

    宁姚道了一声谢。

    吴霜降说道:“天然在剑气长城,在你心境做客一场,先后遇到三人,其中第一个,就是与我做买卖的人,换成别人,带不走天然,即便带走,也太过落了痕迹。所以在剑气长城那边,天然看到了他,还说要与她切磋道法,当然会被吓个半死,她从来就胆子小。”

    陈平安点头道:“是孙道长的师弟。”

    五行之木宅,中年道人的神像,是大玄都观的一株祖宗桃木斫成,而陈平安的五岳山根,是炼化道观青砖而成,其中蕴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根脚。

    这位中年道人面容的远游客,是大玄都观观主孙怀中的师弟,也是那位“千古一人”宋茅庐的师父。

    “好像她还遇到了一个暮气沉沉的人,穿草鞋,悬柴刀,一直在行走四方。”

    吴霜降蓦然变出一把拂尘,拂子画圆相,再单手竖拳,笑道:“取经只是空废草鞋,不知你在寻个什么。”

    陈平安微微讶异,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不就是寻个安身立命处,何况走路何处不废草鞋。”

    吴霜降与陈平安递过拂子,笑道:“我在家乡,曾经与陆沉一起遍参尊宿,不过只能算是略通佛法。希望你小子以后心诚学禅,不要逃禅。”

    陈平安接过拂尘后,竟是直接一个肩头歪斜,差点没能接住那把在吴霜降手中轻飘飘的拂子。

    吴霜降突然问道:“佛陀十大弟子,各有第一。请问密行第一的罗睺罗尊者以何为第一?”

    陈平安没有刻意打机锋,如实答道:“当年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桩佛门公案,其实也不知那位僧人为何要答‘不知道’。后来与一位崖间僧人询问过后,才知道答案。”

    既然是密行,旁人听此问,如何能够回答?当然是不知道。

    书上将道理说破了,好像很简单。只可惜人生各有症结,太难知道一个自己不知道了。

    吴霜降又接连问:“如何是无缝塔,如何是塔中人?如何是打葛藤去也,如何是只履西归意?如何夺境又如何夺人?为何老僧蓦一喝,独有僧人惊倒,便是所谓俊家子了?为何要歌马驹?为何要低声低声,为何又要掩口不言?为何要捏拳竖指,棒喝交驰?如何是同时别?如何是本来面目?为何竖杖有定乱剑,放杖就无白泽图?且作么生人剑活人刀,怎么参?为何把断要津第一句,是官不容针,车马私通?何谓三玄三要?如何坐断天下老和尚舌头?如何是向上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还是如实答道:“书上都有记载,我如果只是背诵照搬,这些问题,我能说出三百余个答案。”

    远游路上,读书不停,光是一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陈平安就一一记住,汇集整理了将近百余个答案。

    比如一百个典故,可能有人知道了九十个,都不敢说自己知道。可有人只知道三两个,就已经觉得自己都知道了。

    吴霜降最后笑问道:“那么如何是落魄境?如何是落魄家风?身在自家山中,你这总该晓得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答道:“先赤脚走路。同时缝补草鞋,自己穿鞋,也愿意送给路人,旁人不愿意收,我们也不强求,毕竟真要计较,人人早已各自穿鞋。”

    吴霜降摇摇头,似乎很不满意,“先?意思全无矣,亏得我方才还担心你会逃禅。”

    宁姚单手托腮栏杆,她只是安安静静,看着陈平安。

    没觉得他在与吴霜降的这场问答当中,就落了下风。这个吴霜降如今多大岁数了,陈平安怎么比。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这“少年窟”岁除宫周边,大好河山,风景壮阔,看得让人唏嘘不已:“光阴似箭,日月如移越少年。”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点头道:“更何况少年乘白驹过隙,不觉白头。”

    吴霜降笑问道:“我现在只好奇一事,你为何对佛门天然亲近?”

    陈平安说道:“家乡小镇,有四块牌坊匾额,小时候听人说了内容,觉得只有‘莫向外求’这一个道理,听得懂,勉强做得到,做到了还有用。”

    吴霜降笑了笑,运转神通,下一刻只有他和陈平安离开鹳雀楼中,来到了山巅的岁除宫祖师堂外。

    这是吴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肃穆神色,取出一张符箓,正色说道:“如果万一,连你在浩然天下,都未能护住天然,被同时剑斩两人,那你就对她使用此符。”

    陈平安点点头,“我答应了。”

    吴霜降疑惑道:“你就不问我,为何不担心你将此符用在别人身上?”

    正是那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

    陈平安说道:“有些事,真就只有我做得,别人做不得,前辈可以放心。”

    吴霜降笑着点头,让陈平安收好那张符箓,“你愿意揽下这么个大麻烦,看来你对那白玉京仙人怨念,一样不小啊。”

    陈平安说道:“白玉京里边,其实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辈。”

    吴霜降双手负后,看着山外的云卷风舒,然后指向鹳雀楼附近一处江心大石,“那边的歇龙石,以后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还有本事返乡,可以搬走。”

    陈平安看了那歇龙石,眼角余光顺便瞥了眼鹳雀楼。

    吴霜降啧啧称奇道:“陆沉没说错,果然像我,贼不走空。”

    吴霜降突然说道:“小白在长平亭那边,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开心,然后约好了去揍一个叫高锡的人,好像还要请一个叫梁周翰的人喝酒,我对你们浩然历史知道不多,这两个人,有什么来头?”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浩然天下这边,武庙人选,各大王朝,可以自己酌情筛选。高锡除了奉承君主,当然也是跟风文庙了,与几个同僚裁定

    武庙陪祀人选,最终只取功业始终无瑕者。梁周翰觉得此事不妥,觉得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圣贤,觉得太过苛刻古人,似非允当。这肯定是一番平恕言论了,可惜没有被当时的皇帝采纳。”

    吴霜降点头道:“指瑕人雄,谁当无累。确实是一个读书人的平恕之言。”

    陈平安有些无奈,既然前辈都知道,还问个锤子?

    吴霜降看了眼陈平安所背长剑,说道:“如果你敢放心,我就帮你炼化一二。我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还会解开天然那些禁制,到时候她的战力,就不是一位寻常飞升境能够媲美了。将来修行路上,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你可以暂借长剑给她。”

    山巅修士的厮杀,其实真正比拼之事,就两件,术法或是飞剑的最高杀力之大小,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

    这也是吴霜降为何要炼出四把仿剑的原因所在。

    而且吴霜降的压箱底本事,还有几件。

    陈平安抱拳致谢,一声前辈,十分诚心。

    吴霜降问道:“所背长剑,名为?”

    陈平安说道:“夜游。”

    吴霜降点头道:“好名字。”

    沉默片刻,吴霜降笑问道:“那就回了?”

    陈平安没有异议。

    小天地就此消散,众人一起返回客栈屋内。

    陈平安与三人点点头,示意没事了。

    姜尚真问道:“正阳山那个婆姨,总不能辛苦盯了半天,就这么让她溜走吧?”

    崔东山笑道:“那就赶紧回去?”

    陈平安说道:“辛苦了。”

    结果一个首席供奉捶胸,一个得意学生顿足,不约而同,都是伤心状。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抬手一拍掌,为双方心有灵犀的默契,相互喝彩。

    两人就要捻出一张山符,凭此重返那正阳山周边一处僻静山头。

    陈平安咳嗽一声,作为提醒。

    崔东山立即心领神会,可怜兮兮望向那位吴老神仙。

    姜尚真的画符手段,十分鬼画符,甚至还不如山主。

    而崔东山和陈平安,当下还真没有太多心神气力,来画这三山符。

    吴霜降笑道:“那就有劳崔先生先绘制出心中三山?”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白衣少年没个动静,吴霜降就只是笑着不说话,重新取出茶盏,开始悠哉悠哉喝茶,你们仨都不急,我一个外人,急什么。

    陈平安更是不动如山。

    笔呢,丹砂呢?符纸呢?

    好像一屋子全是穷光蛋,一样都是没有的。

    崔东山伸手捂住心口,咳嗽不已。

    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鬓角。

    姜还是老的辣。

    陈平安转头询问宁姚要不要喝酒,宁姚说好啊,挑一壶,不要再是那桂花酿了,换一种好了。陈平安说没问题没问题,只是酒水种类有点多,你别着急……

    吴霜降笑呵呵道:“一条贼船,好个贼窝。”

    说完之后,吴霜降摇摇头,略显无奈地放下茶盏,拿出一支笔,一张符箓。竟然他娘的又是一张“青绿”符箓……

    看得陈平安瞪大眼睛,好家伙,不愧是一位与孙道长聊得来的前辈!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先一巴掌按住那张青绿符箓,再取出一张寻常符纸,赶紧丢给崔东山。崔东山接过了先生赐下的珍贵符箓,然后起身弯腰低头,伸出双手,毕恭毕敬赶紧从吴老神仙手中那支铭文“生花”的仙家笔。

    在那黄纸符箓上边,崔东山绘制出三山形貌,然后使劲甩动手中“生花”笔,好似那山下毛笔,蘸墨不够,枯笔都不成了。

    姜尚真埋怨了崔老弟一句,赶紧屁颠屁颠为吴老神仙送上自家珍藏的一支毛笔。

    突然之间,三人几乎同时愣在当场,崔东山看了眼手中毛笔,抬头看了眼先生,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绿符纸。

    吴霜降则取过那张黄纸材质的三山符箓,握着姜尚真递来的毛笔,微笑道:“崔先生和姜宗主,莫不是无需我帮忙画符了?”

    吴霜降抬起手,勾了勾,“两张。”

    姜尚真和崔东山各自乖乖递过去一张还没捂热的青绿符纸,吴霜降将手中毛笔收入袖中,又招了招手。

    崔东山只好交出那支“生花”笔,不曾想吴霜降接过笔后,将桌上两张青绿符箓都一并收入袖中了,朝陈平安招招手。

    显而易见,那张被陈平安落袋为安的符箓,也得还给他吴霜降。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这就过分了吧?”

    吴霜降说道:“谁境界高谁说啥是啥,先前是谁说来着?”

    姜尚真眼观鼻鼻观心。

    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搭进去一张青绿符箓,准确说来好像还是两张。

    崔东山硬着头皮说道:“先生,你那张还是留着吧,我和周首席还有一张呢。”

    姜尚真一拍额头,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肘。

    吴霜降笑了笑,摆摆手,重新取出两张青绿符箓,手持“生花”笔,微微凝神,便一气呵成画完两张三山符,送给姜尚真和崔东山,最后还将那支“生花”笔丢给白衣少年,说道:“也预祝崔先生妙笔生花,多写几篇不朽诗篇。”

    如何与人做买卖是一回事,心情好送礼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感慨不已,学到了,学到了。

    崔东山和姜尚真各自捻符,就要离开夜航船,凭此重返宝瓶洲陆地。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然后突然抱住姜尚真,轻轻以拳敲在姜尚真后背。

    与崔东山,与姜尚真,陈平安都没什么好多说的。

    姜尚真有些破天荒的神色尴尬,犹豫了一下,抱住陈平安,

    这辈子好像还没抱过男人呢。

    哪怕是嫡长子姜蘅,当年襁褓中,好像都没待遇啊,他这当爹的,就从没抱过。

    陈平安后退两步,笑道:“都顺风顺水。”

    姜尚真突然欲言又止起来。

    陈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压低嗓音说道:“听说这边有座灵犀城,那城主女子,我仰慕已久,可以的话,劳烦山主帮我捎句话,随便说点什么都成,山主说话最得体。”

    陈平安听得一阵头大,得体你个姜大爷,脸色略显为难,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事也要心虚?江湖路上,藏了几个三百两啊?”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那姜尚真微微一笑,表示由衷感谢。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那就……别捎话了?”

    吴霜降坐在那边悠悠喝茶看热闹,觉得这个姜宗主,真是个妙人,投缘得很。

    崔东山赶紧帮忙转移话题,说道:“先生,若是得闲去了那座声色城,遇见个两腿打摆子,提灯登梯写榜书,最终再吓得一夜白发的老先生,一定要帮学生与他说句,他的字,写得真心不错,不该后世子孙禁写榜书的。”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在说谁,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姜尚真捻起符箓,微笑道:“辛苦山主捎话,走了走了。”

    崔东山取出那“行气铭”绿竹杖,轻轻一拄地,大笑道:“先生保重,学生去也。”

    白衣少年,青衫书生,两个身形一闪而逝。

    吴霜降转头望向窗外,微笑道:“就要天亮了。”

    吴霜降转过头,起身道:“那就不耽误你们聊天了?我还得去看着柜台。”

    陈平安问道:“前辈何时离开渡船,重返岁除宫?”

    吴霜降笑道:“看心情吧。可能就算离开了夜航船,也会先走一趟蛮荒天下。”

    吴霜降离去后,陈平安和宁姚去了裴钱那边的屋子,小米粒还在酣睡,裴钱在师父师娘落座后,轻轻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没晃醒,就伸手捂住小姑娘的鼻子嘴巴,小米粒微微皱眉,迷迷糊糊,拍开裴钱的手掌,看样子还能再睡会儿,裴钱只得说道:“小米粒,巡山了!”

    小米粒立即一个蹦跳起身,使劲揉着眼睛,嚷嚷道:“好嘞好嘞!”

    然后看到了好人山主,山主夫人,还有一脸坏笑的裴钱。黑衣小姑娘双手挡在嘴边,哈哈大笑,裴钱果然没骗人,一觉醒来,就瞧见所有人哩。

    宁姚对神色疲惫的陈平安说道:“你先睡会儿,我陪裴钱和小米粒聊会儿天。”

    陈平安点点头,趴在桌上就熟睡过去。

    至于小米粒会不会说漏嘴什么,实在是顾不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客栈门口那边,依旧是年轻伙计面容的吴霜降,坐在板凳上,翘起腿,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拉起了二胡,偶尔睁眼,笑意温柔,斜眼望去,好像身边有位怀抱琵琶的女子,就坐在一旁,她以琵琶声与二胡声唱和,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平安很快就揉着眉心,清醒过来,实在是那二胡声有些吵人。

    宁姚拉着裴钱和小米粒返回自己屋子,陈平安就刻意隔绝那二胡声,脱了靴子去床上盘腿而坐,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其中。

    等到陈平安这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所幸没有了二胡声响,陈平安穿上靴子,走到客栈大堂那边,发现宁姚三人都在那边,而那个吴霜降正摊开一本书,不拉二胡了,开始当那说书先生了,宁姚三个嗑着瓜子,桌上还有一碟溪鱼干,当那捧场的听众。

    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听了片刻,就开始冷汗直流,吴霜降说那书上有什么那江湖女侠问那少侠,敢问公子姓甚名甚,不知何时才能再会?还有那山野偶遇的艳鬼狐魅,妩媚笑问那少年郎,趁此美景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听到这里,小米粒就皱着眉头,问裴钱是啥个意思,耍是咋个耍,裴钱说不知道,宁姚斜眼某人,笑着说可以问当事人嘛。

    陈平安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气,大步走去,“裴钱,小米粒,去整点花生毛豆拍黄瓜,我好跟吴大爷喝点。”

    “我又不喝酒。”

    吴霜降合上书籍,许多书页都有折角,约莫是“趁此美景良宵”之类的,都有提醒。

    吴霜降走了,去了门口那边斜靠而立,但是桌上留下了那本山水游记。陈平安落座后,如坐针毡,都不知道自己来这边凑个锤子的热闹。

    吴霜降笑着转头瞥了眼那张桌子。

    遥想当年,自己宗门,也曾是这般热闹的。

    陈平安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到大门这边,与吴霜降一人一边当门神。

    两人都双手笼袖。

    旁人看去,还真挺像。

    吴霜降轻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算错,你很快就需要走一趟中土文庙了,极有可能是以一种阴神远游出窍的姿态。到时候你会同时拥有双重身份,站在一大帮的浩然山巅人物当中,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剑气长城的隐官。”

    陈平安思量片刻,“是商议如何处置蛮荒天下?”

    吴霜降点点头,笑道:“不然还能是什么。有点类似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没有意外的话,你还会是年纪最轻的那个人。”

    至圣先师,和礼圣,不知会不会现身。

    但肯定会有亚圣,文圣,文庙正副三教主,老夫子伏胜,三大学宫祭酒,七十二书院山长,等等。

    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白帝城郑居中,裴杯,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皑皑洲刘聚宝,怀荫,郁泮水,等等。

    可能还会有极少露面的穗山大神,青神山夫人等等。以及诸子百家祖师们。

    因为这场议事的结果,会决定两座天下的未来走势。

    吴霜降脑袋后仰,靠着大门,“可规可矩,谓之国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吴霜降微笑道:“是说我自己,是说那座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宗门,青山绿水,少年窟。”

    陈平安点头道:“与孙道长的玄都观一样,令人神往。”

    吴霜降笑道:“如果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行走江湖,门风很正,诚字当头。”

    吴霜降揉了揉下巴,“我那岁除宫,好像就只有这点比不上你那落魄山了。”

    陈平安不搭话。

    落魄山的风气来源,一直是个不大不小的谜,就像周米粒每天兜里,到底放了多少颗瓜子。

    山主说是拜某位得意学生所赐,崔东山信誓旦旦说是大师姐的功劳,裴钱说是老厨子饭桌上的学问,她只不过听了几耳朵,学了点皮毛。朱敛说是披云山那边流传过来的歪风邪气,挡都挡不住,魏檗说是与大风兄弟下棋,受益良多。

    可怜辛苦看门好些年的郑大风,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都没机会反驳什么。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以卵投石,尽天下之卵,其石犹然,不可毁也。”

    陈平安说道:“我看未必。”

    吴霜降点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是要信一信的。”

    他又问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们儒家哪句圣贤语吗?”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吴霜降啧啧道:“脑子怎么长的?这都猜得到?”

    屋内桌上,小米粒双手撑在桌上,大声喊道:“山主,吴先生,溪鱼干要没嘞。”

    吴霜降转头笑道:“没事,我那份归你了。”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附和。

    小米粒使劲抿嘴再点头,抬起双手,竖起两根大拇指,不知是在道谢,还是想说么的问题,小小鱼干,不在话下。

    吴霜降突然感叹道:“一家和乐。”

    陈平安轻声接话道:“即是大年。”

第七百八十一章 齐聚

    暮色里,吴霜降突然说要走了。

    丢给了陈平安那把长剑夜游,半天功夫,竟然就已经炼化完毕。

    陈平安接过夜游后,厚着脸皮跟吴霜降讨要一幅字帖。

    在青冥天下,公认岁除宫修士写的字,是可以驱鬼的。挂字如悬符,甚至还要更管用。陈平安当然不是想着靠吴霜降的字,去做什么驱鬼辟邪的勾当,那也太过暴殄天物了,留着当个夜航船之行的纪念,以后挂在自家落魄山的书房,有客来访,无论是谁,还不都得问一句真迹赝品?

    吴霜降答应下来,陈平安就在大堂里边,取出笔墨纸砚,小米粒收拾好桌子后,帮忙铺开宣纸,趴在桌上研墨。

    吴霜降看着那些山下寻常之物的毛笔、墨锭,好像没了写字的兴致,陈平安无奈道:“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些家伙什,前辈将就一下?”

    吴霜降笑道:“落魄山丢得起这个脸,吴某人可丢不起。既然如此,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赶紧说道:“那容晚辈去与李十郎借来文房四宝?”

    吴霜降瞥了眼外边的天色,摇头道:“不能让小白久等。”

    小米粒还在那儿研磨墨锭,急得抬手自挠头,可怜兮兮道:“吴先生吴先生,随便写几个字,中不中?咱们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讲究不如将就哩。”

    吴霜降想了想,点头道:“有理。”

    吴霜降从袖中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文房清供,铺开一幅彩云笺,取出一支青竹杆毛笔,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万里翠。一方砚台,侧面砚铭神仙窟,古砚趴着一对袖珍螭龙,吴霜降以笔杆轻敲螭龙头颅,两条螭龙立即睁开一双金色眼眸,古砚内顿时浮现一层金色涟漪,吴霜降蘸墨过后,笔尖金黄色,在那笺纸上写下一幅按例可算《当时贴》的行书字帖。

    “当时只道是寻常,不信人间有白头。明月高楼休独倚,忽到窗前疑是君。”

    最后在这幅字帖三处,分别钤印有吴霜降的两方私人印章,一枚花押。

    戎马书生,统兵百万。人书俱老境。心如世上青莲色。

    陈平安站在一旁,双手轻搓,感慨不已,“前辈这么好的字,不再写一副楹联真是可惜了。好事成双,讲究一下。”

    吴霜降笑了笑,桌上出现两张岁除宫万年红材质的楹联纸张,每张楹联上,都有七处金色团龙图案,好似虚位以待,只等落笔写字。不但如此,还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木匣,打开之后,排列着七色小瓷盒,是那岁除宫名动天下的七宝泥。山上君虞俦,曾经从仙府遗址获得一桩极大机缘,搬了座古山回宗门,山头落地生根后,异象横生,经常有那丹砂如彩云飞流的景象。仙人炼化飞砂之后,凑齐七色,就是七宝泥,有那一两彩泥一斤谷雨钱的说法。

    陈平安有些疑惑,书写楹联,没有七色文字的讲究吧?只是不敢多问,怕一问,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

    吴霜降也没有解释什么,以笔蘸七色宝砂,在两张春联上边写下各七字,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

    吴霜降朝着那副楹联轻轻呵了口气,一副楹联的十四条金色蛟龙,如被点睛,缓缓旋转一圈再寂然不动。

    苏子的诗文,吴霜降的题字。

    顺便占了些身边求字年轻人的小便宜。

    白白当了一次二外甥的陈平安,毫无芥蒂,只当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个典故。

    吴霜降笑道:“就当是预祝落魄山下宗建成了,可以当那祖师堂大门楹联悬挂,楹联文字跟随时辰而变,白日黑字,夜间白字,泾渭分明,黑白分明。品秩嘛,不低,若是挂在落魄山霁色峰门上,足以让山君魏檗之流的山水神灵、鬼魅魍魉,止步门外,不敢也不能逾越半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而且有错难改,你就必须摘下这幅楹联。”

    陈平安退后一步,与这位笑言“曾经有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的岁除宫宫主,作揖行礼。

    吴霜降摆摆手,只是收起了几枚印章,转头与那黑衣小姑娘笑道:“小米粒,桌上其余的文房用物,都送你了,就当是回礼你的那些鱼干瓜子。至于回头你转手送给谁,我都不管。”

    周米粒赶忙使劲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鱼干瓜子都不用钱的。”

    吴霜降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大步跨过门槛,小米粒飞奔过去,追上那位吴先生,从袖子里掏出两袋子鱼干,挠挠脸,有些难为情,“吴先生吴先生,就这么点了,都送你吧,别嫌少啊,真要嫌少,也么的事,以后去我家做客,管够啊。”

    吴霜降笑着接过两袋子溪鱼干,道了一声谢,轻轻一拍小姑娘的脑袋,走了,吴霜降一步跨出,就离开了条目城。

    小米粒挥挥手,站在门外原地张望许久,叹了口气,有些羡慕这个吴先生的道行,都不用御风远游,嗖一下就没了踪迹,那还不得是金丹起步的神仙境界?!呵,想啥呢,地仙怎么够,说不得是那传说中的玉璞境嘞,唉,境界这么高,跟魏山君都一样高了,吴先生在家乡,得开过多少场夜游宴啊?难怪送人礼物都眼睛不眨一下的,阔气,大气,走江湖,就得是这样啊,当年那个在哑巴湖遇到那个憨憨傻傻的姑娘,人不坏,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颗谷雨钱就能卖了哑巴湖的大水怪。

    小米粒大摇大摆走回大堂桌旁,陈平安收起了字帖和楹联,都放入了方寸物当中,对小米粒笑道:“古砚,青竹笔,七宝泥,三样东西,都让裴钱先帮你收好。”

    小米粒愣了一下,小姑娘瞥了眼桌上物件,“可我都想好了怎么送人啊。”

    陈平安笑道:“不用送人,你好好收着就是了,以后回了落魄山,记得别乱丢。”

    小米粒一本正经说道:“我一开始是打算全都送给山主夫人,如果山主夫人不收,我也么胆子坚持到底哩,那我回了家,就把七宝泥送给暖树姐姐,她喜欢每天记账嘞。把古砚送给景清,再把青竹笔送给魏山君,披云山不是有一片竹林嘛,老厨子和裴钱不晓得为啥,自己不去,让我偷偷跑去那边仔细数过有几棵竹子了,我这不琢磨着魏山君要是收了礼物,一个高兴,就要白送我一棵竹子哩。”

    宁姚忍住笑,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裴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只要师父问起,就全部推给老厨子。

    陈平安则破天荒有些良心不安。不知道当时小米粒在竹林那边逛荡,认认真真扳手指数竹子,魏山君作何感想?

    一个白发童子,在廊道拐角处那边探头探脑,问道:“隐官老祖,那人呢?走了没?你们聊得咋样?”

    陈平安转头说道:“离开条目城了。聊得还行,不用你出手。”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双手叉腰,晃动肩头,大步走向桌子,“隐官老祖果然无敌啊,让我都没有表现忠心的机会了,不然只要我略尽绵薄之力,肯定就能与隐官老祖联袂退敌!惜哉惜哉,恨事恨事!”

    陈平安微笑道:“那我把他请回来?”

    白发童子膝盖一软,伸手扶住桌面,颤声道:“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从头到尾,都很莫名其妙,见着了吴霜降,跟裴钱聊得好好的,就如坠云雾,出了迷障,吴霜降又没了,一起没有的,还有它这头化外天魔的境界,以一种类似“无境之人”的姿态现世。

    陈平安看了眼,说道:“去屋子那边聊。”

    一起回了陈平安那间屋子,陈平安取出那幅字帖,“应该是前辈希望我转交给你的。”

    白发童子点点头,它刚接过手,字帖上的两方印文,“戎马书生,统兵百万”,与那“人书俱老境”,总计十三个字,瞬间黯淡无光。

    它神色复杂,呆滞无言。

    陈平安更是取出养剑葫,喝了口酒压压惊。

    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术法神通,实在是不讲道理。

    它使劲摇头,很快就恢复如常神色,看着那些陈平安在条目城捞到手的虚相物件,拎起那只水仙瓷盆,翻转一瞧,嗤之以鼻,随手丢在桌上,小米粒赶紧一个前扑,双手扶正,挪到自己身边,对着小瓷盆轻轻呵气,拿袖子擦拭起来。

    白发童子双手搬过那件铁铸三猴捞月花器,微微点头,说道:“若是实物,就还凑合。”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讲?”

    白发童子说道:“每逢月夜,就可以取出此物,只是晒月光,就可以凝聚月华,逐渐孕育出一粒类似‘护花使’的精魄,如果修士的运道再好些,说不定还能变成一位花神庙的司番尉,掌管某种花信香泽。在里边插花,桂花最佳,昙花次之,牡丹再次之。天底下那些个走拜月炼形一道的精怪,不管境界怎么个高,肯定都愿意出高价,有了这件东西,可以省去好些麻烦。拿去那啥百花福地,更是随随便便,找个福地花主,或是那几位命主花神,就能卖出个天价。”

    白发童子疑惑道:“这百花福地,隐官老祖咋个一脸没听过、没兴趣的表情?当年在牢狱刑官修道之地的葡萄架下边,那些个花神杯,隐官老祖可是看得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我当时觉得自己若是福地花主,就要开始担心自家地盘会不会天高三尺了。”

    陈平安微笑道:“天底下只要是有钱的地方,就会有包袱斋。”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拿起那块“叔夜”款乌木镇纸,问道:“不曾想隐官老祖也是一位琴师啊?果然多才多艺……”

    陈平安放下手中养剑葫,问道:“你能不能写出完整的广陵止息谱?”

    它点点头,“这有何难。”

    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是青冥天下出了名的好才情,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作为吴霜降的心魔,除了一些个杀手锏的攻伐手段,已经被吴霜降给设置了重重禁制,其余吴霜降会的,它其实都会。

    白发童子手指虚点,写出了在浩然天下失传已久的完整曲谱。陈平安抄录在纸上。

    它打了个哈欠,满脸疑惑道:“隐官老祖,就这么点收获?”

    陈平安点点头,裴钱面无表情,只是嗑瓜子。

    周米粒使劲摆手道:“没了,真没

    了!”

    白发童子嘿嘿笑道:“可以有,肯定有,将那压箱底的宝贝,速速拿来,”

    周米粒双臂环胸,一脸严肃道:“如果有,我请你吃酸菜鱼!酸菜鱼好吃吗?天底下最不好吃了,谁都不爱吃的,既然没人吃酸菜鱼,请人吃都没人吃,那么就是没了啊。”

    陈平安伸手捂住额头。好有道理的一套措辞,真是难为小米粒了……

    宁姚嘴角翘起。

    裴钱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无奈点头。

    裴钱与周米粒说道,“拿出来吧。”

    小米粒着急,给裴钱使劲使眼色,自己藏得好好的,怎么就不打自招了呢。

    裴钱点点头,黑衣小姑娘立即跑出屋子,去裴钱和自己的屋子那边,从绿竹书箱里边翻出那只卷轴,飞奔返回,抿起嘴,不着急搁在桌上,小米粒只是捧着卷轴,满脸严肃,望向好人山主,好像在说我可真给了啊,到时候山主夫人要说啥,可怪不着我啊。

    陈平安看了眼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埋怨道:“都送你了,有什么好藏掖的。”

    裴钱笑着点点头,然后望向那个罪魁祸首的白发童子。

    陈平安将虬髯客赠送的那本册子,递给宁姚。

    宁姚随手翻阅过后,发现每一桩机缘,都像是在打哑谜,册子上边的词汇,就像一座座仙家渡口,渡口名字都有,但是却不告诉看客们如何走向渡口。

    白发童子看着桌上那卷轴,白玉轴头,外边贴有小笺签,字迹勉强能算娟秀,文字内容大言不惭,说是要教天下女子梳妆打扮。

    打开之后,是一位位美人的不同眉眼、发髻,什么鸳鸯眉什么拂云什么倒晕,什么飞仙什么灵蛇什么反绾,还配有文字注解,总计二十四位美人,白发童子一一看过,啧啧称奇,念叨不已:“好好好,春山虽小,能起云头……月宫斧痕修后缺,才向美人眉上列……飞仙飞仙,降于帝前……娘咧,还是这句好,这句最妙,回身见郎旋下帘,郎欲抱,侬若烟然……”

    白发童子抬起头,一本正经道:“既然隐官老祖精通篆刻,那么不如临摹各种眉印在信笺上边,以后整座浩然天下,山上道侣鸿雁传书飞剑传信啥的,半数都要用咱们落魄山出产的信纸!应了那句“万里郎君见眉印,便似花前重见面”嘛,我觉得可行,肯定可行,绝对财源滚滚来!”

    陈平安打赏了一个字,“滚!”

    这种昧良心的脂粉钱,朱敛或是米裕来做才合适。

    白发童子一脸受伤,寒了众将士的心。

    拿起最后那捆枯败梅枝,它掂量了几下,疑惑道:“隐官老祖,啥玩意?!咱们真捡破烂啊?”

    陈平安将那本册子丢给白发童子,它翻到那一页梅枝条目,发现好像是两条脉络,各有机缘,可以选择其一。其中一条线索,是什么上阳宫,梅精,《召南篇》,江郎中,龙池醉客,珠履。

    另外一条,是书铺,尸,天下热客,没骨花卉,浮萍轩。

    白发童子看得一阵头大,它毕竟是来自青冥天下,看到这些就彻底抓瞎了,合上那本小册子,大义凛然道:“隐官老祖,费这劲干啥嘛,咱们不如还是明抢吧?要是给人逮了个正着,没事,隐官老祖到时候只管溜之大吉,将我留下,是打是骂,是砍是剁,小的一力承担了!”

    宁姚好奇问道:“这捆梅枝,怎么说?”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上阳宫,这梅精绰号,是说一位妃子了,她有个弟弟叫江采芹,家族世代从医。至于那龙池醉客,则是说那一醉一醒两藩王的不同心思,反正弯来绕去,最后得手的机缘,多半是那百花福地一月花神的某种实在馈赠,不然就是与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那位酡颜夫人有关,所以无甚意思。

    “可另外一条线索,我很感兴趣,是我有私心。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是先去条目城的芥子园书铺,因为李十郎擅长制造梅窗,在《居室部》一篇,李十郎更将此事引为‘生平制作之佳’,所以接下来恐怕就需要购买一部初版初刻的《画传》作为桥梁了,找打那书商王概,而此人曾经有个‘天下热客王安节’的绰号,才好与此人的兄弟王蓍搭上线,而此人原名王尸,擅长治印和绘画没骨花卉,于是这就要牵扯到一位我极其极其仰慕的老先生了,擅画梅花,天下第一,正好是那梅花屋和小舟浮萍轩的主人,不单单如此,传说这位老先生还是世间第一位以石刻印之人,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岂会错过,一定要去拜访一下老先生的,如果真有什么机缘,我可以拿来与老先生换取一枚印章。”

    说到这里,陈平安神采奕奕,就像先前第一次听说“李十郎”那个称呼。

    就像姜尚真这样的人,在夜航船上都会有想见之人,是那雨疏风骤绿,是那卖花担上,是杯深琥珀浓,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是二年三度负东君,是那人比黄花瘦。

    陈平安其实想要拜访的书上圣贤古人,更多。

    对于陈平安的解谜本事,宁姚习以为常。

    只说陈平安的长辈缘怎么来的,就是这么来的。

    裴钱更是一脸天经地义。

    周米粒反正听得模糊,好人山主只要不与人斗诗,都很厉害!

    只有那个化外天魔,将这一连串的“由此及彼”、“顺藤摸瓜”和“走门串户”,听得瞠目结舌,发自肺腑地赞叹道:“隐官老祖,这条夜航船,就该由你来当掌舵的船主啊!”

    陈平安摇头道:“差远了。两脚书柜而已。”

    不是他妄自菲薄,事实如此。夜航船只是条目城一地,就已经让陈平安叹为观止。如果不是敌友难辨,又有事在身,陈平安还真不介意在这条渡船上,一一逛荡完十二城,哪怕耗费个三两年光阴都在所不惜。

    白发童子搓手不已,两眼放光,“发了发了,有隐官老祖在旁指点迷津,再加上有我效犬马之劳,这条渡船的仙家机缘,还不得寸草不生?”

    陈平安说道:“我还有正事要忙,所以除了梅枝一物,其余机缘都不去挣了。”

    白发童子双手捶胸,“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目中无人、见钱眼开的隐官老祖吗?”

    陈平安说道:“我要与王元章老前辈,求一方印章。印文都想好了,就写‘清气满乾坤,散作万里春’!”

    沉默片刻,陈平安抿了一口酒,轻声道:“如果能求来两方印章,当然更好。印文就写那‘游子行路’。”

    白发童子拍手叫好:“印文极好!隐官老祖文采无双……”

    陈平安斜眼看去,“是老先生诗篇里的东西,我只是照搬。”

    白发童子振臂高呼,“隐官老祖,记性无敌,一拳搬书山,一脚倒文海,天下第一,都让人不敢自称第二,因为位置与隐官老祖距离太近,所以只敢称第三!”

    反正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天底下就没有尴尬不尴尬的马屁。

    陈平安突然说道:“按照吴宫主的推衍,我可能会在某个时刻,去一趟中土文庙,何时去何时回,怎么去怎么回,现在都不好说。”

    白发童子一下子噤若寒蝉,病恹恹坐回长凳,一只手掌反复擦拭桌面。

    宁姚说道:“裴钱小米粒这边有我。”

    陈平安笑道:“那就解谜去?”

    小米粒跳下长凳,“得令!”

    一行人收拾好行李,离开客栈循着线索,果然如陈平安所说,一路顺藤摸瓜,与先前所料不差,该买买该聊聊,最终在一处梅花千树的山水秘境,陈平安用一桩本该得手一株仙家梅树的机缘,只与那老夫子王元章换来了两枚印章,不曾想老先生最后抚须而笑,还送给了两幅梅花图,一墨梅一白梅,而陈平安所求两枚印章的印文内容,就来自于画卷题诗。

    陈平安接过画卷后,再次作揖致谢。

    想起一事,陈平安说道:“晚辈听说桐叶洲有一位宗主剑仙,大雪登山,说了一番与前辈在史书上的类似言语,他那宗门上下都曾听闻,不过剑仙在末尾添加了‘最宜出剑’一语,所以这位剑仙应该也十分仰慕前辈。”

    老先生笑道:“是那‘天地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胆澄澈,便欲仙去’吧?”

    陈平安怀捧卷轴,轻轻点头。

    老先生问道:“一个如此与天地言语的剑仙,又是身在桐叶洲,那么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陈平安点头道:“已经战死。”

    那位剑仙,正是桐叶宗宗主傅灵清。

    老先生让陈平安稍等片刻,最后又送给了陈平安两枚印章,分别篆刻风雪助兴,天下狂士。

    陈平安挠挠头,有些赧颜。

    老先生笑道:“虽然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希望如今的浩然天下,有了更多你这样的年轻人。”

    指了指别处,老先生正色道:“记得别学那容貌城的邵宝卷,好像做了多年的正人君子,就在等着做一次坏人,然后就此再不回头,实在太可惜了。”

    离开这处秘境后,陈平安再用白发童子写出的琴谱,与条目城换来了三城的通关文牒,一般某个学问,换取两城关牒就已经是极限,显然夜航船对这《广陵止息谱》极为看重。一开始白发童子还有些洋洋得意,在铺子外边走路很飘,只是得知夜航船上竟然有十二城后,立即就开始跳脚骂人,小米粒赶紧抱住这个小小年纪就白了头发的矮冬瓜,白发童子依旧骂骂咧咧,朝着铺子那边飞脚不停,小米粒身体后仰,晃晃悠悠,好不容易才保证两人不摔倒,白发童子骂完之后,双脚落地,转身拍了拍小米粒的肩膀,“忠心可鉴,护驾有功,回头赏你几样好东西啊。”

    小米粒就没当真,只是咧嘴笑道:“刚才我好像喝醉打拳哩。”

    白发童子比划了一下两人的个头,摇摇头,“小米粒啊,我每次跟你说话,如果不使劲低头,都要瞧不见你的人,这怎么行,以后请咱们隐官老祖帮你打造一条小板凳啊,你得站着跟我说话才行。”

    小米粒皱起眉头,偷偷踮起脚尖。结果发现那白发童子好像更高了。一个低头望去,白发童子立即收起脚尖,等到小米粒猛然抬头,它又瞬间翘起脚尖,小米粒后退几步,白发童子已经双手负后,转身离去。

    先去了垂拱城,见着

    了那位夜中提灯写榜书的老夫子,陈平安帮忙崔东山捎话。

    游历路上,小米粒小声问道:“裴钱裴钱,李槐说你是流落民间的亡国公主,在这儿,能找着你爹不?”

    裴钱没搭话。

    小米粒继续问道:“要不要我帮忙啊?我找人可厉害,巡山巡出的本事。”

    裴钱一个小板栗敲下去。打得周米粒双手抱头,顿时心中了然,多半是找不着了。自己往裴钱伤口上撒盐,确实欠打。

    他们还在那一条正值枯水期的大江之畔,露出那水底崖刻,沛泽苍生,龙宫深处。

    在一处酒铺,遇到了一个自称少年上人的年轻人,正要提笔在墙上写字,还有个年轻伙计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喃喃自语,问那微时故剑何在。铺子外边,走过一个怀中渗出油腻的高大男子,他看着远方一位脚尖点点,轻盈旋转裙摆的活泼少女,眉眼细细。男人觉得今年就是她了。不枉自己读了四十四万字的浩瀚书籍,书里书外都有颜如玉。

    正在双手拍桌嚷着要好酒的白发童子立即闭嘴。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来到酒铺外,仰头望向天幕。

    容貌城那处荷塘,先逛过了声色城的两人,破开山水禁制,直接现身来到此地。

    吴霜降,身边还有那位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

    凉亭内,刑官独坐。

    嫡传杜山阴和婢女汲清,都不在此地。

    好像剑仙就在等这位岁除宫的十四境大修士。

    吴霜降微笑道:“小白,你去别处转转。”

    岁除宫的守岁人,白落笑着点头,“刑官大人可没那么多小天地,帮你遮掩十四境。”

    吴霜降说道:“打个刑官而已,又不是隐官,不需要十四境。”

    白落离去后。

    吴霜降双手负后,缓步向前,四把仙剑仿剑一起出袖,笑道:“笼中花开。”

    一把笼中雀仿剑神通,一把井中月仿剑神通,再配合其中“花开”二字真言。

    天地间,皆是吴霜降,皆是仙剑仿剑。

    至于为何今天要打这一架,理由很简单,吴霜降的心中道侣,在剑气长城的牢狱那边,好像经常被这位刑官以飞剑追杀。

    片刻之后。

    夜航船被剑光一分为二。

    与此同时,陈平安心中响起一个嗓音,“能否赶来文庙一趟?”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可是礼圣?”

    得到那个肯定答案后,陈平安作揖道:“有劳礼圣。”

    ————

    当初阿良在离开文庙广场之后,看似化虹远游,实则偷摸去了趟功德林一处禁制,与那陪祀圣贤好说歹说,好歹没吃闭门羹,可最后还是得老老实实拿一笔功德去换,这才见着了那个大髯游侠,说是禁地,没什么阵法禁制,甚至都无人看管,就只是一处破碎秘境,山清水秀,刘叉正蹲在水边,持竿钓鱼。

    阿良来到刘叉身边,沉默不语,刘叉也没说话,阿良长吁短叹一番,摇摇头,挪步来到刘叉身后,对这这位剑修的屁股就是一脚飞踹,力道不小,刘叉都要一个前扑,只不过依旧一手持竿,单手撑地,不至于摔了个狗吃屎,重新蹲好,汉子的脸上,都没点表情变化。

    阿良金鸡独立,翘起一条腿,揉着脚背,叫苦不迭,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坚硬如铁的腚儿。

    单脚蹦蹦跳跳,来到刘叉身边,一个屁股落地,盘腿而坐,捻起一根野草,去掸泥土,叼在嘴里,慢慢咀嚼草根,含糊不清道:“刘兄,文庙那边是怎么个说法?”

    刘叉说道:“礼圣只是让我留在这边,没个其他说法了。”

    “能与白也递剑,厉害的厉害的。”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金甲洲,曾经有那镜花水月,反复只有一幅画卷,是刘叉剑斩白也那一幕。

    被好事者以山上术法摹刻,所以每次开启画卷,等到大髯剑客现身,在递出那一剑之前,难免会有旁观者惊呼其名,刘叉!

    久而久之,原本只是名字的“刘叉”,就逐渐演变成了一个充满惊叹意味的说法,类似口头禅,两个字,一个说法,却可以涵盖许多的意思了。

    至于刘叉本人的剑术,尤其是他的那些诗词,反而远远不如这个名字,那么如雷贯耳,甚至如今在中土神洲,刘叉二字,已经有那山下妇孺皆知的趋势。

    阿良这会儿双手抱头,后仰倒去,轻声道:“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茬,在剑气长城那边,我就直接干-死你好了。”

    却不是说刘叉剑斩白也,而是归墟之畔,被醇儒陈淳安拦下。

    而醇儒陈淳安,与阿良很投缘。当然投缘一事,也可能只是阿良自己这么觉得。

    刘叉说道:“不要把换命说得那么好听。”

    与阿良捉对厮杀,差不多就是换命的下场。

    阿良翘起腿,轻轻晃荡,“我这辈子,有三个好哥们,都是难兄难弟嘛。一个是老秀才,都是满肚子才学,不得彰显扬名。”

    “一个是陈平安,一个站城头,一个趴山底下,只能遥遥对望,同病相怜啊。”

    “再就是你了。咱俩都是从十四境跌的境。”

    刘叉说道:“说完了?”

    阿良说道:“你管我?”

    刘叉不再言语,继续钓鱼。

    阿良打了个盹,这才起身,说下次得空了再来这边喝酒。

    汉子摊开双手,身体飞旋离去,还是用了那江湖上的梯云纵,双腿蹦跶不已。

    刘叉瞥了眼,很好奇这家伙在亚圣府里边,难不成也是这幅鸟样?

    中土神洲一处宗门,某个先前被齐廷济一剑砍了个半死的玉璞境,刚刚闭关养伤完毕,好不容易出关没几天,参加一场祖师堂议事。

    就有个蒙面汉子,只露出一双贼眉鼠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破开山门阵法,轰然落地在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然后双手贴住额头,往后捋过头发,直呼玉璞境祖师的名字数遍,然后大声询问此人何在。

    事出突然,有个年轻有为的祖师堂供奉,根本没有察觉到众人,那种貌似想说话、又狠狠憋住的古怪神色,他挺身而出,一步跨过祖师堂门槛,与那蒙面汉子怒斥道:“何方鼠辈,胆敢擅闯此地?!”

    那蒙面汉子眼珠子滴溜溜转,正在与远方一位御风悬停空中的仙子,挤眉弄眼。

    个头不高的蒙面汉子,一个握拳抬臂,轻轻向后一挥,背后祖师堂大门口那个玉璞境,脑门上好似挨了一记重锤,当场晕厥,直挺挺向后摔倒在地,腰靠门槛,身体如拱桥。

    祖师堂里边,从宗主到掌律再到供奉客卿,一个个屏气凝神,大部分都甚至没有起身,有几个不厚道的,干脆转头与邻近位置的好友闲聊起来,以表清白。

    那厮曾经来过。不是第一次了。

    之后那个玉璞境老祖师,屋漏偏逢连夜雨,下场有点可怜,惨不忍睹。

    中土神洲,玄密王朝,

    一个富家翁正在那亭内欣赏棋局。

    突然给一个汉子现身背后,一把勒住脖子,

    富家翁咳嗽不已,说不出话来,使劲拍打那条胳膊,

    老人一张极富态的圆脸,脸色青紫再转白,已经有了翻白眼的迹象,汉子这才放开手,郁泮水大口喘气,他娘的,知道是谁来了,天底下没谁做得出这种缺德勾当。

    不曾想那汉子重新勒住老人脖子,大骂道:“郁胖子,你怎么回事,见着了好兄弟,笑脸都没有一个,连招呼都不打,啊?!我就说啊,肯定是有人在家乡这边,每天偷偷扎草人,诅咒我回不了家乡,好家伙,原来是你啊?!”

    说完一个啊字,胳膊一提,老人只得跟着踮起脚尖,一副缢鬼模样,真不是老人故作可怜相,背后那个狗日的,是真下狠手啊。

    郁泮水只得被迫阴神出窍,站在那人一旁,使劲一跺脚,双手拍掌,哎呦喂一声,几个小碎步,凑过去给那汉子揉肩敲背,“原来是阿良老弟啊,几年没见,这身腱子肉结实得无法无天了,啧啧啧,不愧是领略过十四境剑修大风光的,不过境界啥的,这都算不得什么,对阿良老弟来说,主要还是这一身男人味,上次见面,就已经登峰造极,不料这都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佩服,真是佩服!垂涎,真是垂涎!”

    阿良这才松开手,一推那阴神脑袋,让其归位真身。

    坐在凉亭长椅上,双手摊开放在栏杆上,翘起二郎腿,长呼出一口气,丢了个眼色给郁泮水。

    郁泮水心领神会,悬有一块木野狐匾额的凉亭内,立即掠出一道青烟,飘荡来此,最终凝聚出一位艳美女子,她施了个万福,与那汉子嫣然笑道:“见过先生。”

    阿良一个蹦跳起身,伸手使劲抹了抹鬓角,“生分了生分了,喊阿良小哥哥。”

    郁泮水后悔今天吃喝多了。

    阿良一挥手道:“郁胖子,你自己拉的屎自己擦。”

    郁泮水装傻,阿良笑道:“你就自称阿良好了!”

    在玄密王朝,有个暴得大名的山下书院山长,被很多中土神洲的读书人,将其誉为一洲文胆。

    在郁泮水去而复还,阿良就火急火燎离开,撂下一句,“郁泮水你狗胆,竟敢打文胆!”

    郁泮水哀叹一声。

    阿良离开此地后。

    找到了一位上了岁数的老仙人,还是老熟人。

    老仙人冷笑道:“说几句话,犯法啊?骂由你骂,打归你打,还嘴还手算我输。”

    遇到了个混不吝的老无赖。

    阿良怒喝一声,悲愤欲绝道:“好好好,欺负我境界低,就要与我问拳是吧?可杀不可辱,便是被你活活打死,今天也绝不受这份鸟气。”

    嗓门之大,传遍宗门诸峰上下。随后阿良一把扯住那家伙的头发,将脑袋夹在腋下,一拳一拳砸在头上。

    最后收拳,摆出一个气沉丹田,神清气爽,他娘的胜绩又添一桩。

第七百八十二章 天下圣贤豪杰

    一艘跨洲渡船远游中土神洲,渡船属于南婆娑洲新建立没几年的龙象剑宗。

    宗主齐廷济,一位曾经在剑气长城刻字的老剑仙。

    首席首席供奉陆芝,据说还暂时兼任着掌律。她也是剑气长城曾经的十大巅峰剑仙之一。

    此外还有倒悬山春幡斋的剑仙邵云岩,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一起担任客卿。

    此外齐廷济在不到十年内,收徒十八人,俱是中土神洲和南婆娑洲的剑仙胚子。被誉为十八剑子。

    龙象剑宗传闻与皑皑洲刘氏,中土郁氏,都有生意往来,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更是关系非同寻常。

    因为正是齐廷济,先为陈淳安护道出海,又是齐廷济,为陈淳安问剑一次。

    浩然九洲,齐廷济先后出现在三洲战场,战功彪炳,举世瞩目。

    还在那位扶摇洲本土飞升境大修士,名为刘蜕,若非齐廷济出剑阻拦一头王座大妖,估计名字就要与桐叶洲荀渊一样,被甲子帐刻在城头上了。刘蜕跌境为仙人之后,在流霞洲下宗的白瓷小洞天闭关养伤数年,据说此次也会出关参与议事,刘蜕对齐廷济,既感激,更佩服,山上有些小道消息,说刘蜕此次出关,除了文庙议事,还要主动要求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

    扶摇洲是小洲,山河版图仅仅比宝瓶洲略大,当初刘蜕成为飞升境,被誉为一桩“天荒解”,如果刘蜕当真以一个上宗宗主身份,担任别宗客卿,也会是浩然天下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这条渡船已经极为临近文庙一处名为问津渡的仙家渡口。

    站在船头赏景的齐廷济,突然传令下去,让渡船放缓速度,作为礼敬文庙。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当之无愧的“老剑仙”,却是极为俊美的年轻容貌。

    也就是文庙尚未解禁山水邸报,不然光靠齐廷济这份气度,就要凭空多出一大拨女修仰慕者。

    齐廷济,吴承霈,孙巨源,米裕,曾经被誉为剑气长城四大美男子。后来多出了个第五人,不过是那人自封的。

    此刻有人与齐廷济并肩而立。

    一位女子,身材高挑,一张脸庞,略显消瘦。

    搁在一般人眼中,她站在齐廷济身边,就是三个字,不般配。

    而她就是剑气长城的“倾城”绝色,女子大剑仙,陆芝。

    齐廷济笑道:“落魄山观礼一趟,就让我宗多出了两位上五境客卿,我得感谢咱们那位隐官大人。不知道此次议事,这家伙到了没有。”

    除了儒家圣贤,此次参与一旬后文庙议事的各路修士,被安置在文庙周边的四个地方,

    问津渡之外,文庙临时开辟出三座暂设的仙家渡口,迎接浩然九洲的八方来客。

    南婆娑洲,扶摇洲,桐叶洲,三洲修士,渡船就会在那南边的问津渡停岸,然后在一座名为泮水县的县城小镇落脚休歇,只是一处很寻常的县城,唯一的不寻常,大概就只是靠近中土文庙了。

    不出意外的话,陈平安只要赶来议事,多半是在东边的临时渡口现身。

    此次代表宝瓶洲参与议事的人物,有顶替大骊皇帝宋和露面的宋长镜,还有神诰宗天君祁真,以及云林姜氏家主。除了宋长镜是孑然一身,神诰宗和云林姜氏,都像龙象剑宗,各自带了一批弟子,虽然无法议事,只能在文庙周边游历,但如今文庙方圆千里之内,戒备森严,能够跟随渡船入驻某地,对于一般修士而言,已经是莫大荣幸。

    陆芝直截了当道:“我知道你们双方之间,一直有算计,但是我希望宗主别忘记一件事,陈平安所有谋划,都是为了剑气长城好,没有私心。不是他刻意针对你,更不会刻意针对齐狩。不然他也不会建议邵云岩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至于更多的,比如什么希望剑宗与落魄山同气连枝,缔结盟约之类的,我不奢望,而且我也不懂这里边的忌讳,擅长这些事情的,是你们。”

    陆芝在剑气长城,也是这样的脾气。

    她一向有话直说,要么有本事让她说好听的话,要么有本事让她别说难听话。

    齐廷济微笑道:“陆先生请放心,我还不至于如此小家子气,更不会让自家的首席供奉难做人。”

    陆芝难得有些笑意,凭栏远眺,缓缓道:“你们确实都很擅长入乡随俗,我就不成。”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齐廷济在浩然天下。

    齐廷济有些无奈,伸手轻拍栏杆,心声道:“弟子当中,我最看好的两位嫡传之一,竟然独独钦佩陈平安,还求我这个师父,只要她跻身了金丹,就帮她去隐官大人那边求一部皕剑仙谱,你说烦不烦人。”

    这要怨那客卿邵云岩,吃饱了撑着,将那个年轻隐官,说成了世间少有的人物,关键是年轻英俊,偏又痴情专一。

    小姑娘听了怎能不动心。

    男子痴情,其实才是最大的风流。

    毕竟在那剑气长城,关于二掌柜,有太多精彩故事可讲。

    而邵云岩又居心不良,专挑好的说。

    陆芝说道:“不用担心,那丫头长得太好看,真要遇见了陈平安,她会紧张得说不出话,陈平安更不会多说什么,到时候客套一句,就会两两无言,尴尬得后悔见面了。”

    齐廷济大笑不已。

    转头望向陆芝,齐廷济突然打趣道:“陆先生,我很好奇,怎样的豪杰,才能入你的眼?”

    陆芝摇摇头,转移话题,“刘蜕真要担任剑宗客卿?”

    齐廷济点头道:“都不知道如何婉拒,也烦。”

    陆芝笑道:“这样的烦恼,罕见。”

    齐廷济趴在栏杆上,轻声感慨道:“就这样在异乡安家了啊。”

    陆芝默不作声,思绪飘远,回到了家乡,想起了很多旧人旧事。

    一座酒铺的墙壁上,曾经悬着一块不曾署名的无事牌,写了那么句:陆芝其实不好看,但是腿长,中意很多年了,怎么也看不够。

    虽然无事牌没有署名,但是字迹明显,大概那位剑修,其实也没想着刻意隐瞒身份。

    有些远远的喜欢,总是忍不住要让人知道,才能甘心。

    只是不等陆芝与那老色胚计较什么,那位每次喝酒都喜欢端碗蹲在路边的剑修,就在城外战死了。

    除了那块无事牌,剑修其实一辈子也没跟陆芝说过几句话。所以世上再没谁知道,是太喜欢她,还是没那么喜欢。

    剑气长城的最后几年,人人脚步匆匆,说走就走了。

    曾经有个年轻掌柜,蹭着酒,偶尔喝多了酒,反而眼神愈发明亮,眉眼飞扬,说以后等他回了家乡,还要开一家酒铺,卖酒,卖阳春面,也卖火锅和臭豆腐,咱们剑气长城的人去那边,可以破例,可以打折,可以赊账。

    有人问,赊账没啥意思,可不可以不还钱。年轻人笑着说,等你们去喝酒了再说。

    有人再问,沽酒小娘,能不能多雇几个,水灵得能掐出水来。年轻二掌柜笑骂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酒铺,还得掌柜豁了性命不要,才能挣那么点辛苦钱。

    哄然大笑。

    在那尚未成为家乡的异乡,飞升城的那座酒铺还在,只是年轻掌柜不在了,曾经的剑修们也大多不在了。

    邵云岩,酡颜夫人,带着几位齐廷济的嫡传弟子凑近过来。

    面对那位既是宗主又是师父的男人,这些少年少女,十分敬畏,反而是对陆芝,反而显得亲近些。

    一行人与齐廷济行礼过后,有个少年问道:“陆先生,能见着阿良,左右,宁姚,还有那个隐官吗?”

    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龙象剑宗这边的年轻剑修,都是知道的。

    陆芝摇头道:“不清楚。”

    那少年问道:“隐官有次喝高了,真敢说宁姚之所以喜欢他,是馋他的相貌,仰慕他的才华?”

    邵云岩笑道:“那肯定不敢,是有人坑他。”

    酡颜夫人嫣然一笑,“那可说不准,酒壮怂人胆。隐官大人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不敢做。两军对峙,一人仗剑阵前,剑指所有王座。”

    邵云岩笑道:“你这是夸还是损呢,不然我帮忙复述给隐官大人一遍?”

    她嗤笑一声,“随意啊。”

    在落魄山观礼一趟后,酡颜夫人涨了不少胆识。

    如今还按照隐官大人的“法旨”,与邵云岩都成了龙象剑宗的供奉,酡颜夫人每每谈及隐官,就愈发镇定从容了。

    有另外少年说道:“隐官只是官职高,我还是更佩服左先生,当世剑术第一!”

    有人持异议,“左先生当然很厉害,不过我觉得还是阿良更猛,毕竟是一位确凿无误的十四境剑修!”

    齐廷济笑着离去。不太愿意听这些稚气议论。

    浩然天下的齐廷济,陆芝。

    第五座天下飞升城的陈熙。宁姚。

    远游青冥天下的纳兰烧苇,重返蛮荒天下的老聋儿。

    再加上阿良,左右,陈平安。

    如果再算上谢松花、郦采、刘景龙、蒲禾、宋聘这些浩然剑仙。

    就好像天地间依旧有一座剑气长城,屹立不倒。

    如今的浩然天下,其实还不太理解,曾经在剑气长城并肩作战的两位剑修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曾经的剑气长城,就像一处世间最纯粹的修道之地。

    本土剑修,是等死,外乡剑修,是送死。

    等到双方有人活了下来之后,若还能重逢,便是知己,是生死之交。

    ————

    吴霜降和刑官在容貌城一役,两个渡船外人,一场名副其实的神仙打架,殃及整条夜航船。

    吴霜降压境在飞升境,与那位刑官问剑一场。

    太白,道藏,万法,天真,四把仙剑仿剑,将整条渡船一斩为二,四,八,十六。

    一位中年文士与闭目僧人联袂现身,“吴宫主,是不是可以收剑了?”

    一条原本四分五裂的夜航船,瞬间聚拢为一,毫无异样,甚至都没有半点灵气损耗。与那座被蛮荒大祖劈成两截之前的剑气长城,有异曲同工之妙。

    吴霜降微笑道:“张夫子是在教我做人?”

    四把仿剑悬停四周,剑尖指向四方。

    岁除宫守岁人,白落随之现身。

    刑官单手持剑,身后高空浮现出一金色一白银两轮光晕,如日月共悬天幕,好似一双神灵双眸,照破虚空,俯瞰人间。

    正是这位刑官的两把本命飞剑。

    刑官脸上和胸口处都有一处剑痕,鲜血淋漓,只不过伤势不重,无碍出剑。但是这场问剑,身为剑修的刑官,面对并非剑修并且压境的吴霜降,反而落了下风,是事实。

    僧人睁眼,佛唱一声,抬起一手,浮现一串念珠,若是不算用以数取的隔珠,总计一百零八颗珠子,皆趋近雪白无瑕颜色,僧人轻轻捻动,仿佛每一次捻珠一圈,就能让百八烦恼随之清减丝毫。

    吴霜降微微一笑,一拂袖子,从袖中抖搂出一串灿若星河的雪亮光彩,亦是一串珠子,一圈长达三丈有余,环绕吴霜降四周,只是那道家流珠,颗颗大如桐子,每一颗流珠皆蕴藉浩大道意,正圆若满月,三百六十五颗,缓缓转动,斗转星移,行云流水状,大道循环,周天无穷。

    中年文士笑道:“吴宫主既帮助道侣还剑,还顺便多学了一门上乘剑术,又打开了渡船禁制,一举三得,应该够了吧?”

    吴霜降,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戎马书生,名将无双。大道根脚,是那兵家修士。只不过吴霜降学什么是什么,才使得这位岁除宫宫主的兵修身份,不那么显眼。

    岁除宫修士人数寥寥,总计不过百余人,与岁除宫在青冥天下的地位,极度不匹配,除了岁除宫门槛极高、收徒严格之外,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吴霜降曾经有过两桩壮举,在他还是仙人境之时,一人守宗门,再一人灭宗门。

    两场战事过后,一座青冥天下的一流宗门,就此覆灭,都不是什么元气大伤,护山大阵,祖师堂,连同数个藩属势力,悉数灰飞烟灭。

    这意味岁除宫根本不需要讲究什么人多势众,有吴霜降一人坐镇山头,足矣。

    擅长厮杀,不怕围杀,修行路上,越境杀敌,不是一两次。精通隐匿,遁法一绝,算卦推衍更是极其高明。

    心思缜密,出手精准,而且还特别记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狮子搏兔,务必一击毙命,斩草除根。

    毕竟是一个连大玄都观孙怀中都要点评个“阴魂不散”的修士。

    这样一个难缠至极的存在,如今还跻身了十四境,哪怕是夜航船,也不愿与之结仇。

    中年文士笑道:“吴宫主,渡船已经到了南海归墟。”

    吴霜降笑了笑,将四把仿剑和一串流珠一并收入袖中,再收起了“笼中雀”神通,带着白落一起离开夜航船,要通过那处归墟,直接去往蛮荒天下。

    容貌城内荷塘凉亭,刑官收起长剑和两把本命飞剑,落在凉亭内,僧人一闪而逝,只有中年文士站在刑官身边。

    中年文士笑问道:“还好?”

    刑官自言自语道:“十四境就已经如此,那么十五境?”

    中年文士说道:“无法想象。”

    吴霜降和白落并肩悬空,双方脚下,就是一处被蛮荒大祖打开的归墟,大门难开关更难。

    吴霜降低头望去,归墟呈现出大壑状,远古时代,陆地上的八方九洲大野之水,传说连那天上星河之水,都会浩浩荡荡,流注四座归墟其中。更有传闻归墟之内,有大鼋,背脊上承载着万里山河的版图,在归墟当中,依旧小如盆景。更有四座龙门分别矗立其中,曾是世间所有蛟龙之属的化龙契机所在。

    吴霜降伸手一指,笑道:“咱俩运道不错,好像是两条鳌鱼。”

    白落顺着视线望去,归墟大壑之内的深处,有两条龙头鱼身的鳌鱼,长达万丈,正摇头摆尾,悠哉遨游,一条雄鱼,金鳞葫芦尾,雌鱼则是银鳞芙蓉尾,神异非凡,虽然这两条鳌鱼体型庞大,只是在那归墟深处,依旧就像是江河里的两条纤细小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白落无奈道:“这也要跟人抢?你都是十四境了,出门在外,好歹讲一讲仙师风度。”

    哪里是什么运气好,分明是天上云海中,有人正在垂钓鳌鱼,那寻常山水间的渔翁,要想从大江大湖里垂钓大物,尚且需要耗费银钱打窝诱鱼,当下这两条珍稀鳌鱼,显然是被天上那位干瘦的长眉老者引诱而来,不断摆尾上浮,缓缓靠近一颗虬珠。虬珠在归墟玄冥之水中闪烁不定,每次亮起,熠熠生辉,不过拳头大小的虬珠,光亮却照耀方圆百丈。

    吴霜降抬头望去,天上云海缺口处,有个白发老者正在盘腿垂钓,手持一根苍翠欲滴的青山神绿竹鱼竿,以纯粹武夫的一口真气作为鱼线,坠入归墟深处。长眉老人在给吴霜降使眼色,大概是说别惊吓到那双鳌鱼。

    吴霜降想了想,就收敛气象,整个人与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隐匿术法,不打搅那位老渔翁垂钓鳌鱼,以心声与吴霜降说道:“此人名叫张条霞,绰号龙伯,十境武夫,巅峰圆满,习武之外,只痴迷垂钓一事,性情散淡,与世无争。只有没钱打窝了,才会跑去中土神洲挣点钓鱼钱。先前归墟洞开,张条霞但是离得近,近水楼台,所以是浩然天下第一个赶来此地的人,他然后就在这边守株待兔,只捡取那些个头大的漏网之鱼,被他成功拦下了数头试图逃回蛮荒天下的大妖。”

    吴霜降点点头,“确实已经神到,可惜就只是神到了。”

    两条鳌鱼还是十分谨慎,追逐那颗虬珠许久,却始终没有咬钩,长眉老者骤然提气,被一口纯粹真气牵引的虬珠,倏忽拔高,好似试图逃窜,一条银鳞芙蓉尾的鳌鱼再不犹豫,搅动巨浪,高高跃起,一口咬住那颗虬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声,站起身,一个后拽,“鱼线”绷紧,出现一个巨大弧度,只是却没有就此往死里拽起,而是开始遛起那条鳌鱼,没有个把时辰的较劲,休想将这么一条雌鳌鱼拽出水面。

    吴霜降眯起眼,看了片刻,一步来到云海“岸边”,就站在老人身旁,笑问道:“老前辈,这条鳌鱼要是钓起来,卖不卖?怎么卖?”

    名叫张条霞的老者将鱼竿抵住腹部,在云海边缘跑来跑去,一条万丈鳌鱼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边奔跑一边哈哈笑道:“对不住,我钓鱼从来都会放生。尤其是这双道侣鳌鱼,一旦被人捕获其一,另外一条就要从此孤苦伶仃,岂不可怜?垂钓之乐,从来不在饱腹。”

    吴霜降轻轻点头,表示赞同,微笑道:“真渔父。”

    白落松了口气。一个不小心,这位龙伯,就要被吴霜降带着一起走趟蛮荒天下了。

    吴霜降突然问道:“那个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吧,你与她有无问拳?”

    张条霞依旧双手持竿,专心与那条鳌鱼斗力,爽朗笑道:“打得过的时候,不愿意欺负个小姑娘,结果好像没过几天,就发现打不过了,找谁说理去?没法子,还是钓我的鱼吧。”

    张条霞突然咦了一声,屏气凝神片刻,叹了口气,竟是主动绷断了“鱼线”,任由那颗价值连城的虬珠被鳌鱼吞入腹中,两条鳌鱼,一起往归墟深处疯狂逃窜而去,如此一来,除非张条霞能够将诱饵换成骊珠龙眼之流,否则最少百年之内,是休想它们咬钩了。

    吴霜降问道:“龙伯前辈,这是要去中土文庙议事了?”

    张条霞点头道:“礼记学宫大祭酒邀请,不得不去啊。”

    对于这两位蓦然现身归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说张条霞不提防不戒备,就是拿性命开玩笑了。虽然他看不出对方两人的深浅,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两位仙人。张条霞思来想去,也没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只不过长眉老者觉得自己常年在海上逛荡,对山上事,可谓孤陋寡闻,不认识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剑仙徐獬,之前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只不过张条霞在山上素无仇家,也就只当与对方两人是一场萍水相逢。

    活久了,见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场没头没脑的架,张条霞还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么花架子的摆设。

    吴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别过。”

    张条霞抱拳还礼:“有缘再会。”

    吴霜降望向归墟深处,抬起手,双指掐诀,说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经远去万里的两条鳌鱼竟是一个摇头摆尾,如获敕令,谨遵法旨,调转方向,朝吴霜降迅猛游曳而至,最终掀起滔天巨浪,齐齐跃出水面,龙头鱼身的两条庞然大物,无比温顺乖巧,悬停在云海下方,好像只等吴霜降登上“渡船”远游归墟。

    吴霜降带着白落一起飘落在鳌鱼背上,潜入归墟之中,就此远游蛮荒天下。

    张条霞想了想,幸好没打架。

    出门在外,果然要与人为善。

    一位十境巅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鱼竿后,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归墟大壑内,与吴霜降各自骑乘一条鳌鱼,白落笑问道:“宫主,听说青冥天下有了个‘大小吴’的说法?”

    吴霜降点点头,“那小子只是福缘随我,其他方面,其实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还是陆沉所说的那个年轻人。亏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为是跻身十四境的某种天道压胜了,比如……青蓝之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枯过后有一荣。”

    白落说道:“所以宫主先前在条目城的那份杀心,几分真几分假?”

    吴霜降笑道:“陈平安接不下那场问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皱眉。

    吴霜降说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对此不会有什么芥蒂。何况我到底怎么个心思,他很了解。”

    一个人的学问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实最怕拎不清。

    白落说道:“仙人抚顶,授长生箓。”

    是说那客栈内,吴霜降临行之前,看似轻描淡写,随便轻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脑袋。

    于修行并无太大裨益,却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保命符。可能吴霜降还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懒得去刨根问底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陆沉有些个算计,光明正大,没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愿。”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闲聊什么了。

    吴霜降问道:“知道陈平安这次,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白落摇头。

    吴霜降微笑道:“是终于有人能够证明,他所走的那条道路,是对的。非但不是什么羊肠小道断头路,还是一条前边已经有人走过的登顶之路,只是道路稍显弯绕了些。”

    吴霜降说了一句仿佛谶语,“所以等着吧,此后百年,陈平安的修行,方方面面,都会突飞猛进。”

    “这么看好陈平安?”

    “我只是看好每一个吴霜降。”

    吴霜降突然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学宫大祭酒邀请的张条霞,那么你猜是谁邀请的陈平安?”

    “一正两副,三位文庙教主之一?难道是与文圣关系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吴霜降摇摇头,没有给出答案。

    这位十四境大修士,骑乘鳌鱼,远游天地间。

    他之所见,就是心中道侣未来所见。

    吴霜降双手负后,开始闭目养神,心中笑语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北俱芦洲,趴地峰。

    张山峰终于成功跻身了观海境,即将破境出关。

    这个年轻道士,还需要几个时辰稳固境界。

    他的师父,就在洞窟仙府外边护道,轻声默念道:“一门蛰龙法,先睡心,再睡眼,后睡神。睡眠是大归根,吐纳是小归根。在呼吸吐纳当中,能够凝心神为一粒芥子,又是上归根,此乃大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一位飞升境巅峰的火龙真人,白云、桃山两脉,指玄峰袁灵殿,这几个师兄,加上太霞一脉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门外为一位洞府境修士护道……

    他们早早摆了一张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这边静候佳音。

    桃山一脉的师兄,正色道:“小师弟破境不俗,相当不俗,气象万千。可喜可贺。”

    可事实上,张山峰的破境,真没什么气象可言。就真的只是磕磕碰碰,跻身了观海境。

    老真人抚须而笑,“你们小师弟的相貌气度,终究是要胜过陈平安一筹,没什么好否认的。”

    白云一脉的师兄,埋怨道:“师父,这种明摆着的事实,说出口就无甚意味了,无需说的。”

    袁灵殿本想附和师父几句,给师兄抢先,再一思量,觉得还是师兄这番话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轻轻点头,“倒也是。”

    “小师弟在修行路上,能够稳扎稳打,始终道心澄澈,殊为不易。”

    老真人闻言微笑点头。

    袁灵殿想要说一句是师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师兄又来了一句,“其实小师弟最大的本事,还是挑师父的眼光,师父,恕弟子说句大不敬的言语,也就是师父运道好,才能收取山峰当弟子。”

    袁灵殿顿时没话说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说一,确实如此。”

    那家伙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师父,弟子必须自罚一杯。”

    老真人将自己身前一坛青神酒,推了过去,“一杯不够,自罚三杯。”

    袁灵殿就像是个来这边凑数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陈平安虚心请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边,风气丝毫不比趴地峰逊色,从山主到弟子学生,再到供奉客卿,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火龙真人突然站起身,说道:“得立即走趟文庙,这次就不带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马脚。你们几个记得护着点。”

    几人纷纷起身,稽首恭送师尊远游中土。

    火龙真人斜眼那个好似哑巴的袁灵殿,“说你呢!”

    袁灵殿无言以对。

    老真人一闪而逝,跨洲远游,没办法,山头穷,买不起跨洲渡船,就只能靠这点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圣人府。

    其中一支圣人后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这座亚圣府,占地一百八十多亩,房间四百余间。

    附庙而居。府邸旁边,就是香火鼎盛的亚圣庙。

    一个汉子御风飘落在府邸所在城门口,选择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门外台阶下,等候已久,见着了那汉子,赶紧快步向前。

    两人一起走入家中,红边黑色油漆大门,嵌着狻猊,大门上方高悬挂蓝底金字的“亚圣府”牌匾。

    是礼圣亲笔手书。

    绕过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门,就是仪门了,两边各有两幅彩绘门神,皆等人高,是功业无瑕的武庙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汉子,和老管事从腋门走入,路过一幅亚圣挂像,两侧悬对联,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人之道曰仁曰义。

    大院中古树参天,绿意葱郁,还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台,两侧竖立有夔龙石栏和青砖花墙围护的丹墀,东南角设置有日晷,西南角设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厅,即亚圣府的“大堂”。堂匾是龙边金字的“七篇贻矩”,当然又有楹联。

    二堂之后是三堂,是亚圣处理家族事务的“齐家”之地。

    汉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对联,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数十幅对联当中对此情有独钟,而是他从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数在这边受罚次数最多,下联内容,振家声还是读书。

    再往后,就是这座圣人府的内宅了,所以在这道大门右侧,有那露出墙外的石流,因为内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将水倒入石流,那边就有婢女负责接水。

    这个“阿良”比真名更名动数座天下的汉子,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几句,然后单独步入其中。

    一路上,亚圣府后裔弟子们,遇到那个汉子后,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礼,阿良也会一一作揖还礼,或询问或勉励几句,比如学问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内宅,不去住处,而是穿廊过道,径直去了最靠后的花园,有那俗称大麦熟的花丛,其实它有个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经有个孩子,书也读,但是更喜欢练剑,就经常在这里拿树枝与蜀葵问剑。

    当年谁都没有想到,这处规矩最重的圣人府,以后会有个名叫阿良的剑客,一直出门远游,不太喜欢回家。

    阿良坐在花园台阶上,隔着不算远,就是家塾书院了,年复一年,圣人之言,在那边起起伏伏,有背诵,有问答,有辩论。

    外人很难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儿八经的样子。

    可能真要见着了,才会猛然惊觉一事,这个走哪儿都是狗日的,其实是亚圣嫡子,是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阿良会与文圣一脉打成一片。

    又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剑客自居的剑修,为什么那么喜欢浪迹江湖。为什么会去剑气长城,会去青冥天下。

    阿良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哼着小曲儿。

    准备去换一身儒衫,就去中土文庙那边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点好,喝酒不花钱。

    亚圣府大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身边跟着个腰悬文庙颁发玉牌的黄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从,如今老人又换了个道号,嫩道人。

    李槐远远看了眼气势威严的亚圣府大门,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让他去敲门,更是没胆子。

    有些后悔,早知道就陪着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庙那边了,不然只要找到了李宝瓶和茅夫子,万事好说。

    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紧张,小声说道:“公子,我觉得吧,那个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个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后算账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试探性说道:“那咱们就直接去文庙那边等着?”

    年纪当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点头道:“这敢情好。”

    不料大门那边,快步走出一个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么点人模狗样的汉子。

    那汉子见着了李槐和那条飞升境,大笑道:“呦,这不是李槐大爷嘛,没小时候俊俏啊,那会儿多好,虎头吧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将手中行山杖交给身后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几乎同时,相隔五六步远,李槐与阿良停步,

    双方摆开拳架,然后两人开始绕圈圈,阿良一个蹦跳,左拳换右掌向前递出,李槐一个蹦跶,拧转腰杆,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点没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俩脑子有坑,老子反正一个都不认识。

    两人轻喝一声,同时小碎步向前,开始搭手,你来我往。

    动作极其缓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砖的气势。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转过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铺。

    两人蓦然抱在一起。

    李槐大笑道:“阿良兄!”

    阿良大笑道:“李槐老弟!”

    各自后退一步,阿良压低嗓音问道:“如今当你姐夫,还有没有戏?”

    李槐白眼道:“没戏了,我姐嫁人了,是个读书人,比你个头高。”

    阿良怒道:“你也不拦着你姐?!就眼睁睁看着你姐错过一位良配郎君?!”

    李槐嘿嘿笑道:“阿良,你好像又矮了些啊。”

    阿良摸了摸脑袋,哀叹一声。

    李槐说道:“没关系,你可以回家一趟,往靴子里多垫些棉布。”

    阿良眼睛一亮,“李槐老弟,奇才啊!”

    阿良觉得此事可行,心情大好,再转头望向那个悻悻然的嫩道人,满脸惊喜,使劲抹了把嘴,“哎呦喂,这不是桃亭兄嘛。”

    那条飞升境,觉得自己悬了。

    李槐这小子还会讲点良心,但是眼前这个狗日的阿良,是真会吃上一顿狗肉火锅的。

    大端王朝,京城一处城头上。

    一位男子身穿龙袍,满头霜白。

    身边有一位个子极高的女子,腰间悬佩一把竹鞘长剑。

    女子武神,裴杯。

    还有一位白衣青年,曹慈。

    裴杯一共有四位嫡传,所以曹慈除了那个山巅境瓶颈的大师兄,还有两位师姐,年纪都不大,五十来岁,皆已远游境,底子都不错,跻身山巅境,毫无悬念。

    而且这个看似评价一般的“不错”,是相对于曹慈这位师弟而言。

    大端王朝的武运,确实很吓人。

    用中土神洲的山上说法,就是这大端王朝,是开那武运铺子的吧。

    而当年曾经与裴杯一起远游倒悬山的皇帝陛下,已经是一位迟暮老人了。

    他望向裴杯,自嘲道:“裴姑娘瞧着还是当年的裴姑娘,我其实比你年轻很多啊,却老了,都这么老了。”

    裴杯笑了笑。

    他说道:“那我就不耽误你和曹慈去文庙议事了。”

    裴杯点点头。

    他突然说道:“这辈子还没摸过裴姑娘的手呢。”

    曹慈默默离去。

    裴杯拍了拍老人的胳膊,说道:“很高兴,能够遇到陛下。”

    老人反手拍了拍女子的手背,微笑道:“好的。”

    这位皇帝陛下,突然有些遗憾,问道:“如果那个年轻隐官也去议事,那咱们曹慈,是不是就不算最年轻的议事之人啦?”

    裴杯笑着点头。其实她没觉得这算个事。

    老人转头望向那个好似“无瑕”的白衣青年,问道:“曹慈,不如我帮你修改年龄,反正大一岁,小一岁,在大端这边都无所谓的嘛。”

    曹慈站在远处,与那个孩子气的老人,遥遥抱拳笑道:“陛下,还是算了吧。”

    老人有些失落。

    文庙北边的那座临时渡口。

    浩然天下最大的一条“雪花”渡船,都无法靠岸,只能持续耗费灵气,不断吃那神仙钱,悬在高空中。

    反正渡船主人,也不在意这点损耗。

    在渡船和渡口之间,出现了一道长达千丈的青云桥道,又是吃钱的手段。

    一行人缓缓走下,一位穿着打扮都很素雅的妇人,正在与身边年轻人念叨,说趁着这次机会,好歹见一见那位仙子姐姐。那个姑娘是山上女子嘛,百来岁的年龄,真不算老。

    一家三口。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夫妇,嫡子刘幽州。

    别人是辛苦修行,如今刘幽州要忙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事,被爹娘逼着与人相亲。

    相亲过后,次次不成,刘幽州的理由也很多。

    那位姑娘,境界太高,年纪轻轻的玉璞境,凭啥看上我这么个修行废物,可不就是奔我那点私房钱来了。

    她长得也太好看了,跟画里走出一位神女似的,我配不上,只能远观。

    她嫌弃我的画技不入流,不是一类人,聊不到一块去。修道之人,岁月悠悠,每天同枕异梦,会出事。

    所以爹着急,娘亲更急。

    刘聚宝是想着刘幽州这根独苗,总该帮着家族开枝散叶了。

    只不过刘幽州的娘亲,想法有些不同寻常,她总觉得生了个这么俊俏出息的儿子,不拿出来显摆显摆,她跟那些妖艳货色的女修朋友们聊天,不得劲。

    而这位刘氏夫人,在浩然山上,是出了名的一掷千金,任何稀有的法袍衣裙,漂亮的发钗首饰,昂贵的胭脂水粉,梳妆台,信笺,眉笔,仕女图……只要她出手购买了,价格最少能翻一番。所以所有做女子生意的山上势力,每次有了新鲜样式的货物,都会主动寄给皑皑洲刘氏,瞧不顺眼的,就退还,顺眼的,她就高价买下。

    白送?瞧不起谁呢。

    妇人与她那些朋友,最大的兴趣之一,就是评点山上大修士、或是年轻俊彦的道侣。

    那婆娘,妖气妖气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妇道人家。

    乡下姑子模样,越丑越爱簪花,花里花俏的,兜里没钱才把钱穿身上。

    别看她长得挺水灵,颧骨高杀夫不用刀,狠着呢。

    蝎子驮马蜂,这对男女真是绝配。

    他俩别看现在卿卿我我,如胶似漆,等着吧,其实拴不到一个槽上。

    刘聚宝也不管自己媳妇这些私底下的嚼舌头,反正就是十几个老娘们有事没事,找个由头就聚一起唧唧歪歪,言谈内容,也传不到外边去。

    妇人拉起儿子的手,柔声道:“儿子啊,有钱人家找媳妇,知道找啥样吗?”

    刘幽州有些心不在焉,敷衍道:“我哪里晓得。”

    妇人自顾自说道:“太漂亮的女子,不是红颜祸水,就是红颜薄命。千万别找啊。”

    “首先,是真喜欢你。其次是有孝心,能把公公婆婆真当自己爹娘看,最后,她眼里得有钱,又不至于掉钱眼里去,不然就是个败家娘们。当然了,儿媳妇再大手大脚,咱家也败不下去,可问题是糟心啊,山上的长舌妇那么多,最喜欢背后嚼舌头,什么难听话没有?我说别人行,别人说我,万万不成。”

    “找岔了,一灾压百富,多大家业都守不住。可只要找对了,就是一福压百祸。”

    刘幽州可以不听,但是皑皑洲的刘氏财神爷,就只能耐心听着妇人的碎碎念叨,他根本没说话的份,关键还不能左耳进右耳出,

    时不时就有一场考校,方才第三句说了啥?一着不慎,妇人就要泫然欲泣,埋怨他心野了,一出门就心不在焉,心里边没有她这个黄脸婆了,家花不如野花香。

    妇人最后收敛神色,轻声道:“幽州啊,娶媳妇,一定要娶个好心的姑娘,那才是真正的福气,世间头等的招财进宝。”

    刘幽州点点头,“娘亲虽然没读过书,说话还是很实在的。”

    妇人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咱们幽州这么会说话,怎么就找不着媳妇呢,没天理了。”

    刘聚宝点头附和。

    妇人记起一事,叮嘱道:“去桐叶洲做什么,别去啊,乌烟瘴气一地儿,没啥意思的。”

    刘幽州无奈道:“娘,能不能别这么念叨了。”

    妇人取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刘幽州只得安慰起来,好说歹说,才让娘亲不用辛苦挤出眼泪来。

    刘幽州没来由想起一个在雷公庙遇到的姑娘。

    一艘云中穿梭的渡船,去往文庙西边渡口,离着大概还有数千里山水路途。

    相较于皑皑洲刘氏的那条渡船,显得十分寒酸。

    但是这条从扶摇洲动身的渡船,所过之地,路上无论是御风修士,还是别家渡船,别说打招呼,远远瞧见了,就会主动绕路,唯恐避之不及。

    原因很简单。

    白帝城。

    今天这条渡船之上,除了白帝城城主郑居中。

    还有重新入主琉璃阁的柳赤诚,身穿一袭粉色道袍。以及柳赤诚那位脾气极差的师姐,韩俏色。

    这位师姐,是城主之外,公认白帝城资质最好的修道之人,曾经立誓要学成十二种大道术法,结果如今才学成了十种,问题是最后两种,尤其艰难。

    郑居中此次离开扶摇洲,重返中土,只带了两位嫡传。

    大弟子,名为名为傅噤,剑修。本命飞剑,秋蝉。腰悬一枚养剑葫。

    傅噤与师父,皆是雪白长袍。

    小弟子,顾璨。身穿一袭青衫,眉眼温和。

    他那师姑韩俏色,此刻就站在顾璨一旁,正在小声与顾璨说那些浩然山巅的奇人异士,谁与白帝城关系不错,谁与白帝城有仇怨。

    韩俏色唯一的那点好脾气,好像都给了师侄顾璨。

    先前顾璨在扶摇洲,找到了一处远古破碎小洞天的遗迹,正是她在暗中护道。只不过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机会出手。

    渡船上,还有个战战兢兢、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的柴伯符,沾那顾小魔头的光,历经千辛万苦,到了白帝城后,鸡犬升天了,虽说没能一举成为白帝城祖师堂嫡传,但当上了记名弟子,柴伯符的那份感激涕零,发自肺腑。毕竟天下山泽野修,谁不将彩云间的那座白帝城视为心中圣地,就像读书人眼中的文庙。

    柳赤诚带着柴伯符来到顾璨房间,只因为没敲门,就被观景台那边的韩俏色赏了一记道法。

    柳赤诚还好,柴伯符已经瞬间倒地,躺在廊道血泊中,挣扎着坐起身后,都不用柳赤诚安慰半句,独自起身,返回屋子养伤。

    大道修行,登天不易,不吃苦怎么成,习惯就好。

    乖乖敲门之后,柳赤诚晃动双袖,走入屋子,来到观景台那边,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道:“师姐,这次说不定可以遇到流霞洲那个芹藻哦。”

    韩俏色冷笑道:“狗屁仙人,见着了阿良一个屁都不敢放,怎么当的狗。”

    柳赤诚满脸殷勤笑问道:“师姐,不如我拉上顾璨,一起会会那芹藻?”

    真要出了事情,有师兄担待着,怕个卵的怕。何况那个芹藻,就是个纸篾仙人,空有境界,没啥真本事,不然流霞洲南边战场,芹藻岂会毫无建树,就跟游山玩水一趟差不多,比其他那师妹,擅长战场厮杀的仙人葱蒨,差了可不止一点半点。以至于一宗之主,都没资格参与议事。

    韩俏色瞬间眼神凛冽。

    柳赤诚立即举起双手,“好好,师弟保证不拉上顾璨一起闯祸。”

    白帝城韩俏色、柳赤诚这些辈分高的,本就是郑居中代师收徒,而那个所谓的“恩师”,从未在白帝城现身过,所以郑居中对柳赤诚这些修士而言,就是半个师父,半个师兄。师兄之名,却有师父之实。

    中土神洲的白帝城,与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十分相像。

    吴霜降降下法旨,人人愿意赴死。

    不过在白帝城,结果一样,不敢原因稍有差异,是人人不敢不赴死。

    郑居中操控人心的手段,登峰造极。

    作为当之无愧的魔道第一巨擘,郑居中在那扶摇洲战场的所作所为,被誉为“一人收官一洲山河”。

    所以如今山巅有个说法,宁肯与刘叉问剑,也别去与郑居中问道。

    顾璨对此深有体会。

    前些年,他重返了一趟“书简湖”。被迫一次次更换身份,是那宫柳岛刘老成,是青峡岛刘志茂,是昔年师姐田湖君,是云上城的一个书铺掌柜,是那少年曾掖……

    柳赤诚趴着,哈欠连天,转过头,脸颊贴着栏杆,笑望向顾璨。

    白帝城,“狂徒”顾璨。

    可是柳赤诚眼中,这个小师弟,却是极为出彩的年轻儒生模样,身材修长,面如冠玉,满身书卷气。

    虽然有那“狂徒”的绰号,但是任何人亲眼看到年轻人,无论是神态,还是言行,全然没有一点狂生的狷介气。

    在顾璨离开“书简湖”后,郑居中亲自赐下了一枚符印给这位嫡传弟子,边款篆刻有云游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

    底款印文,吾心悖逆。

    柳赤诚咦了一声,“哪家神仙,胆子这么大,竟敢主动靠近咱们这条渡船?”

    顾璨举目远望,是一条水运浓郁、建有雕梁玉栋的仙家渡船,极为精巧。

    韩俏色作为仙人境修士,要比顾璨目力更好,轻声笑道:“是渌水坑的那个肥婆娘,骤然高位,就摆起阔来了。”

    渌水坑青钟夫人,从偏居一隅的大妖,横空出世,崛起极快,如今名义上掌管着浩然九洲的陆地水运。

    而且还是礼圣钦定的身份。

    从文庙到山上,也就都没什么异议了。

    说来奇怪,除了几大儒家文脉,以及诸子百家的老祖师,礼圣几乎从不对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说什么对错,讲什么规矩。

    是真的不管。

    所以如今这位青钟夫人,真是做梦一般,每天都有恍若隔世之感,自个儿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礼圣封正的陆地水运之主?

    而她对郑居中,确实心存感激,好像没有这位白帝城城主,就遇不上那位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女子了,就会错过那场大战,说不定还要站错阵营,然后哪天一个不小心,就要被火龙真人那个老王八蛋几巴掌拍个半死……每每想到这里边的天壤之别,她就对郑居中感激增添一分。

    半死不活的柳赤诚突然站得笔直,啧啧称奇道:“巧了巧了,渡船上边,竟然还有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都在呢,五位神仙姐姐,美极了,各有千秋,大饱眼福,只是不知有无机会眼福变艳福……”

    韩俏色嗤笑道:“想要艳福还不简单,你一头撞上去,渡船那边的山水禁制,你撞不开,我可以帮你。”

    柳赤诚是真有这个念头。

    那条渡船逐渐靠近。

    顾璨遥遥抱拳行礼。也不管对方渡船的渌水坑青钟夫人,和百花福地五位娘娘看不看得见,放不放在心上。

    韩俏色微微一笑。

    如此一来,柳赤诚就没脸跑去寒暄了。

    郑居中并未露面,大弟子傅噤倒是现身了,其中一位命主花神,神色复杂,痴痴望向那个曾经被浩然天下视为“小白帝”的傅剑仙。

    而那位福地花主,姿容绝色,仪态万方,身穿一件锦绣法袍,绣百花。

    她饶有兴致地望向那个名声鹊起的年轻修士,顾璨。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一身由内而外的书卷气,怎就是那狂徒了?

    ————

    正阳山的祖师堂议事,千年以来,从未如此频繁。

    今天议事完毕,一位女子祖师在一道道剑光依次亮起过后,这才御风离开祖山,返回自家山头,都没个伴儿。

    她期间路过了合称眷侣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闲置,不曾开峰,因为正阳山太久没有一对剑修道侣,能够联袂跻身地仙了。

    曾经名动一洲的仙子苏稼,最有希望在此修道,可惜大道无常,三十年过后,许多如今刚刚入门的年轻弟子,再听说这个名字,都要一脸茫然了。

    然后她绕过了仙人背剑峰,先前她还专程停下身形,她不是剑修,却依循祖例,恪守规矩,单手掐剑诀,低头遥遥致礼。

    只是低头之时,这个名叫田婉的女修,泛起一丝冷笑。再抬头,她又已经是肃穆神色。

    这座山峰,高度仅次于祖山,山巅插有一把正阳山开山老祖的遗物长剑,品秩不高,并非半仙兵,但是意义重大。

    那位祖师爷立下一条铁律,只有等到正阳山的后世剑修,能够百岁剑仙,才可以取走这把长剑,重新放入祖师堂,可谓用心良苦。所以此地又名剑山。

    正阳山的护山供奉,白猿袁真页,就常年在这座背剑峰修行,作为远古后裔的搬山之属,袁真页有个好名字,山中真业,寓意“巅”,随着正阳山成功跻身宗门,这头白猿的身份地位,也水涨船高,故而每次袁真页在别处山头偶尔现身,门内弟子们一声声搬山老祖,喊得震天响。

    尤其是有小道消息开始在山上流传,搬山老祖其实很快就是惊世骇俗的上五境修为了。

    所以也有不少年轻修士,干脆就尊称为搬山大圣。

    宝瓶洲第一位上五境的五岳山君,是披云山魏檗。那么自家这位护山供奉,就会是第一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正阳山的人心,从未如此凝聚,修士的精神气,从未如此激荡昂扬。

    哪怕只是一个刚刚进入山头的外门子弟,哪怕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少女,都开始觉得曾经广袤无垠的宝瓶洲,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很小了,他们的视野和心思,会飘去剑修如云的盟友北俱芦洲,会飘去南边那个处处废墟好像个破败篓子的桐叶洲。

    守得云开见月明,是说那风雷园的李抟景死了。

    如日中天,是说正阳山不但跻身了宗字头,还在着手打造下宗,虽说好像有些坎坷,但是没有谁怀疑正阳山一定会拥有一座名正言顺的下宗。放眼整个宝瓶洲,连那山上执牛耳者的神诰宗,都无法拥有一座下宗。

    如今正阳山的好事者,最喜欢评点一洲风云人物,山上越来越多的年轻修士,都由衷觉得那李抟景也就是幸好死得早,不然肯定晚节不保,迟早会被正阳山的某位年轻剑仙轻松击败。

    田婉返回茱萸峰,她的修道之地,十分简陋,就是位于山坳中的一处雅静庭院,都不在视野开阔的山中高处。

    她既是正阳山祖师堂的田婉,一个座椅位置很靠后的女子祖师。管着正阳山很清水衙门的山水邸报和镜花水月,其实名义上田婉也执掌情报一事,只是早就被祖师堂掌律一脉给架空了,她没资格真正插手这档子事,只有等到出了什么纰漏,再把她拎出来就是。

    所以田婉是正阳山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位祖师堂成员。祖师堂内,有她不多,没她不少。

    没教出什么剑术超群的得意弟子,也没什么话语权,只是守着一座访客寥寥的茱萸峰,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可怜茱萸峰,因为田婉,得了个“鸟不站”的说法。

    可她也是那位“言尽天事”邹子的师妹。

    还是某一处秘密议事的二十人之一。

    在那一处无需修士亲至的山水秘境当中,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宗主,那个仙人境修士韩玉树,资历浅,座椅位置,倒数第二,只比位置垫底的琼林宗宗主稍好,每次议事,这两位,完全说不上话,几乎只能听命行事,很难与谁讨价还价。

    最近几十年内,还吸纳了一拨年轻人,筛选极为严格,某人哪怕只是成为候补之人,就需要某位在座之人的推荐,以及最少半数人的点头认可。出现了任何差池,就有极为严重的连累责任。

    比如北俱芦洲的徐铉,那个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是琼林宗宗主推荐。

    还有流霞洲的梦游客,夜航船上化名邵宝卷的容貌城城主。是刑官推荐。

    以及某种意义上,属于第一个揭开大战序幕的人,此人来自桐叶洲。正是他无意间撞破了扶乩宗的那个隐患。在那之后,牵一发动全身,才有了太平山变故,君子钟魁身死,沦为鬼物,背剑老猿被太平山老天君重伤,还有一个身份隐藏极深、与那浣纱夫人有些牵扯不清关系的年轻道士,最终这两头大妖,又不幸被观道观老观主寻见踪迹,后者身魂两分,丢入了藕花福地。

    只不过这些年轻人,如今都还

    是候补身份,暂时无法参与议事,更不清楚上边二十人的身份。

    田婉开启宅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在正屋焚香后,坐在蒲团上,从袖中摸出一只签筒,神情凝重,轻轻摇晃,摔出一支竹签,拈起一看,松了口气,虽然不是上签,却也不好不坏,中下签,她很知足了。上次的抽签结果,差点让她道心失守,竟是一支下下签。田婉不得不借助师兄留下的一道护身符,帮忙更换运势,果不其然,时来运转,出现了生机,虽说依旧凶险,可是她自有应对之策。

    田婉收起那枚竹签入袖,打烂签筒,然后闭上眼睛,下意识伸手捻住手腕上的红线,片刻之后,猛然起身,身形瞬间消散。

    茱萸峰人去山空。

    正阳山再无祖师田婉。

    一位老妪,乘坐一条去往老龙城的渡船。

    一位少女,则登上一艘去往牛角山渡口的渡船。

    人生到处,飞鸿雪泥,有过痕迹,又不久留。

    这就是田婉的修道宗旨。

    还有一位姿色平平的妇人,先是在茱萸峰呵气结云,伞盖大小,凭借阵法,缩地山河,在宝瓶洲中部一片雨云中出现,与一场滂沱大雨一同落在人间大地,雨滴凝为人形,她悄然来到旧朱荧王朝的一处藩属小国郡城,找到了那坊间书肆,化名何颊的苏稼。

    作为苏稼的登山修行领路人,最早的传道恩师,田婉似乎要来这里与苏稼道一声别。

    因为大雨缘故,天地灰蒙,撑伞都难行走,书肆生意比以往要冷清许多,田婉收起油纸伞,何颊蓦然抬头,满脸惊喜。

    只是田婉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转头望去,一个青衫布鞋的修长男子,面容年轻,却双鬓雪白,手撑雨伞,站在铺子门外,微笑道:“田姐姐,苏仙子。”

    田婉终于明白为何先前卦象签文,会是下下签了。

    原来是这个桐叶洲的姜尚真,好死不死盯上了自己。

    姜尚真站在门槛上,收起雨伞,轻轻晃掉雨水到门外,抬头笑道:“我叫周肥,落魄山供奉,首席供奉。”

    姜尚真也不再看那田婉,视线越过妇人,直愣愣看着那个化名何颊的苏稼,“苏仙子,听没听说过镜花水月的一尺枪和玉面小郎君,他们两个,曾经争吵你与神诰宗的贺小凉,到底谁才是宝瓶洲的第一仙子。一尺枪虽然觉得是贺小凉更胜一筹,但是他也很仰慕苏仙子,当年远游他乡,原本打算是要去正阳山找你的,可惜没能见着苏仙子,被荀老儿引以为憾。”

    姜尚真斜靠大门,“在我看来,贺仙子已是山巅人,愈发仙气飘飘,苏仙子却是出淤泥而不染,两种人,一般好。”

    就像个登徒子,打情骂俏来了。

    苏稼一头雾水,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怪话连篇。

    田婉突然大笑道:“姜老宗主莫不是以为胜券在握了?”

    姜尚真目瞪口呆,以雨伞指向那妇人,颤声道:“你你你……”

    田婉反而觉得有些不妙了。

    一条渡船上,老妪转头望向屋门那边。

    一个白衣少年以合拢折扇轻轻敲门,轻声道:“千里姻缘一线牵。”

    另外那条去往老龙城的渡船上,一个“姜尚真”则斜靠栏杆,站在那个船头赏景的少女身旁,“只羡鸳鸯不羡仙。”

    书铺这边,田婉蓦然又一笑,“姜尚真与崔东山联手,好像也不过如此。”

    姜尚真摇摇头,眼神幽怨道:“田姐姐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是不能瞧不起我那崔老弟。”

    宝瓶洲东海之滨,邻近齐渎入海口。

    山野之中,一位樵夫缓缓而行,一棵树上,白衣少年坐在树枝上,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落叶西风时候,人共青山都瘦,长恨此身非我有。”

    宝瓶洲西边大海中,一位背剑男子辟水远游,转头望向不远处,满脸笑意,“不如怜取眼前人。”

    书铺里的妇人,怔怔无言。她不敢赌命。

    姜尚真笑道:“大概这就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妇人深呼吸一口气,“要如何处置我?”

    姜尚真安慰道:“放心,我家山主,最是怜香惜玉了!”

    ————

    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

    圆脸姑娘坐在檐下竹椅上,她目不斜视,望着远处的龙须河,轻轻喂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

    一旁嗑瓜子的刘羡阳立即转过头,笑脸灿烂道:“啥事?只要是余姑娘发话,小生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化名余倩月的棉衣姑娘,随口问道:“蟾宫折桂,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刘羡阳半蹲弯腰,手拎竹椅,连人带椅子一起往赊月那边挪了挪,也没太过得寸进尺,免得唐突佳人,哈哈笑道:“说那科举中第金榜题名嘛。余姑娘,真不是我吹牛,陈平安那个小王八蛋的落魄山上,有个叫曹晴朗的读书人,年纪不大,很正儿八经一人,在家乡福地那边,早些年前,不过少年岁数,就连中三元!到了这边,还是厉害得很,这不前些年曹晴朗进京赶考,就成了榜眼,大骊王朝的榜眼!差不多就是咱们宝瓶洲一洲读书种子里边杀出一条血路的榜眼了,这分量,啧啧……”

    赊月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刘羡阳的胡扯,终于忍不住疑惑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听着跟你也没一颗铜钱的关系啊。你到底要吹什么牛?”

    不过跟刘羡阳聊天有一点好,这家伙最敢骂那个落魄山山主。

    刘羡阳笑着瞥了眼余姑娘,再眨眨眼,见那余姑娘好像是真没听明白,刘羡阳只得咳嗽一声,开始解释其中的缘由,“实不相瞒,曹晴朗的科举制艺本事,不敢多说,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功劳,因为我每次去落魄山那边串门,都要与这孩子聊些治学心得,余姑娘,你是知道的,论行万里路,我比那个小王八蛋,只是略逊一筹,可要说读万卷圣贤书,呵,我是这个,陈平安就是这个。”

    刘羡阳说到这里,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再翘起小拇指,指了指落魄山方向。

    好像聊着聊着,就把正事聊没了。

    赊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她在这边,也没个正事可做。在这异乡的日子,就跟那条龙须河差不多,晃晃悠悠。

    她突然轻声说了句,依旧像是在自言自语,“老鸭笋干煲挺好吃的。”

    刘羡阳有些难为情,“买鸭子钱,不便宜。”

    赊月问道:“捡颗河边石子,也要花钱?”

    刘羡阳笑容尴尬,最近在河边找鸭子愈发难了。

    赊月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出心中的最大疑惑,“为什么陈平安那么怕你?”

    那个家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都敢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在那边他要跟龙君当邻居,还要面对文海周密的算计,一个人守了那么些年,还给他活着回了家乡。

    刘羡阳背靠椅子,伸长双腿,伸了个懒腰,“那也不叫怕吧。”

    赊月问道:“那算什么?”

    刘羡阳想了想,说道:“不好说。陈平安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打小就是,很难理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跟宋搬柴当了那么些年的邻居,也没占过半点便宜,甚至都不会羡慕。你说他什么都不在乎吧,又不是,我认识他起,陈平安每天就合计着什么挣钱,我就纳了闷了,那么着急挣钱做什么。那会儿刚成了窑口学徒,小小年纪的,一颗颗铜钱都只差没帮忙取名字了,可也不像是攒媳妇本啊,当年陈平安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榆木疙瘩,听墙角都不会。”

    赊月更加疑惑,“你们两个,这么不一样,怎么混一块去的。”

    刘羡阳笑道:“当年在泥瓶巷,陈平安等于救过我一命。我脸皮薄,从没说过谢谢,就换个法子,跟他说,这边只要跟着我混,保管吃香喝辣。不过陈平安当了学徒后,就已经吃喝不愁了,反而是我,花钱大手大脚的,每次领了工钱,不是请客,就是瞎买,所以还要经常跟他借钱花。他记账也记账,一笔一笔的,那会儿就有点账房先生的样子了,可就是从没开口跟我讨过债。”

    赊月眨了眨眼睛,转过头问道:“都清楚记账了,肯定还是会想着你哪天能还钱吧?”

    刘羡阳摇摇头,“余姑娘,你这就不懂了吧,他记账,只是记账自己挣过多少钱,真心从没想着我还。陈平安借过很多窑工、学徒钱,好像从一开始,也都没想着他们还,能还是最好,不还也不问了。但是有一点,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我不还钱,下次借钱,陈平安依旧毫不犹豫,有多少给多少,可是别人,只要借钱一次不还,陈平安不管被人说什么,就要在心里边记账了,至多再借一次,在那之后,他就都打死不借钱了,一颗铜钱都不给。”

    赊月扯了扯嘴角,呦,这也能拿来炫耀啊,脸皮够厚,不愧是读书人。

    刘羡阳笑道:“给余姑娘说件事好了,当年我们仨去偷瓜,小鼻涕虫负责踩点,我搬瓜,陈平安帮忙望风。偷了瓜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分赃,你猜怎么着,陈平安那家伙次次都不吃,就看着我和顾璨在那边狂啃,怎么劝他都不吃。偷了瓜又不吃,却愿意望风,你说他图个什么?有次给瓜田主人撞见了,我和顾璨立即撒腿狂奔,回头一瞧,好嘛,那小子就站在原地,也不跑。”

    赊月说道:“跟后来的那个隐官,太不一样了。”

    刘羡阳问道:“不一样?不是太一样了吗?”

    赊月沉默片刻,“那么小年纪,又是乡野长大,所以其实陈平安的那个举动,很没有……人性。还是换种说法好了,很不符合人之常情。”

    刘羡阳不怕陈平安,她很怕那个年轻隐官啊。

    而且刘羡阳越说这些陈年旧事,赊月就越怕。

    一个小小年纪,某些人性就似乎开始趋于神性的人,赊月作为一位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转世,反而更怕。

    “所以说他是个怪人啊。”

    刘羡阳笑道:“之所以是朋友,顾璨是小,觉得有陈平安在身边,什么都不用怕。至于我,不过是认准一件事,不管陈平安怎么想的,反正他这人,从不害人。我那会儿就笃定,不管我身上是只有几颗铜钱,还是从姚老头那边学完了手艺,成了最好的窑工师傅,然后发迹了,手里边攥着几千两银子,大半夜的,觉都不敢睡了,那就喊陈平安当邻居,这家伙肯定都会像个傻子那样,帮我望风,守着银子。”

    赊月稍稍松了口气,说道:“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挺傻乎乎的。”

    刘羡阳笑道:“陈平安这个人,向前走,不需要有人推着他走,但是他好像在心里边,需要有那么个人,不管是走在前边,还是站在远处,他能瞧得见,就心里有底了。他不怕走远路。他只怕……走错路。看到刘羡阳是怎么活的,陈平安就会觉得自己知道了怎么过上好日子,有盼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小就懂得一个道理,好像有些事情,错过一次,就要伤心伤肺,揪心很久,比起挨饿挨冻这些个吃苦,更难熬。我那会儿就只是觉得,陈平安没道理活得那么辛苦。说实话,当年我认为陈平安死脑筋,混不开,没挣大钱的命,估摸着成家立业之前,就只能跟在我屁股后头当个小跟班了,小鼻涕虫再当他的拖油瓶,跟屁虫。”

    “在他心里,泥瓶巷的小鼻涕虫,和那个曾经给他饭吃的婶婶,就是……他的另外一个家。绝对绝对再不能失去一次了。他必须死死护住这么个小地方。因为顾璨的娘亲,是他的长辈,亲人,小鼻涕虫就是他的弟弟。”

    “天底下哪有生下来就喜欢吃苦的人?”

    “一个没读过一天书、爹娘早逝的孩子,说句难听的,家教使然?那么点大的人,虚岁五岁,再能记住爹娘的好,他又能记住多少?所以陈平安不是为了做好人而做好人,他当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外求。他是想要跟老天爷做一笔买卖。

    他听过了老槐树下老人们的老话,什么好人有好报,什么多做好事,下辈子就还能投胎做人。所以他要做一辈子的好人,连爹娘那份,一起算上。”

    “做了一百件好事,那么只要老天爷不总是打盹,能瞧见几件,他就等于赚到了。”

    “所以少年时候的陈平安,既不怕死,又最怕死。不怕死,是觉得活着也就那样了,最怕死,是怕好事没做够,远远不够。”

    “心地就是福田,言行就是风水。所以要懂得惜福,要能够藏风聚水。”

    直到这一刻,赊月才发现一件事,别看刘羡阳平时吊儿郎当的,正儿八经说话起来,还真像个读书人。

    刘羡阳不知何时拿出了一壶酒,弯着腰,喝着酒,看着远方。

    赊月问道:“有想过会变成今天的光景吗?”

    刘羡阳笑道:“我,陈平安,顾璨,当年怎么想都想不到今天的。”

    赊月点点头,“都差不多,路上走着走着,就是这样了。”

    小雨朦胧润如酥,有婀娜女子撑伞,在河畔姗姗而行,好似轻入画卷中。

    她只是路过铁匠铺子,走向那座拱桥。

    刘羡阳神色古怪起来。

    赊月望向那边,问道:“她就是泥瓶巷的稚圭吧?”

    刘羡阳点点头。

    赊月问道:“你们都这么熟了,不打声招呼?”

    刘羡阳笑嘻嘻不说话。

    王朱不知为何,独自还乡,走过了那座没有神像的龙须河水神祠庙,香火很一般,因为不远处那条铁符江的水神娘娘,是大骊王朝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再稍微远些,过了棋墩山和红烛镇,就是绣花、玉液和冲澹三江祠庙,哪个不比河神庙的官大。

    过了拱桥,她走入小镇,随便闲逛,督造官衙署,县衙,杨家铺子,一处荒废的学塾,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一一路过,然后她撑伞,站在骑龙巷台阶下,不远处就是相邻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

    雨水渐大,雨幕沉沉,白昼如夜,雨水沿着台阶上流淌而下,就像一条蹦蹦跳跳的溪涧。

    草头铺子大门口,搁了条长板凳,一个眉眼飞扬的青衣小童,正陪着一位目盲老道士,各自翘起二郎腿,在那边侃大山。

    瞧见了王朱后,陈灵均就跟见着了鬼差不多,大致晓得那女子身份和根脚的老道士贾晟,也好不到哪里去,哥俩不约而同地挪了挪屁股,并肩而坐,相互壮胆。

    两人正襟危坐,没有二郎腿了。

    等到那个天底下最不需要撑伞的小娘们,沿着骑龙巷,一步步拾阶而上,彻底走远了,两个难兄难弟,这才如释重负,哈哈大笑,豪气干云。

    龙门境老神仙抚须感叹道:“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能够遇到灵均老弟,人生幸事啊。”

    陈灵均唏嘘不已,“可惜咱哥俩境界虽高,就是手里钱少。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所以我才会在魏夜游那边抬不起头。有钱好啊,挣钱难啊,如果神仙钱跟这下雨差不多,就爽利了。”

    老道士摇头道:“兄弟二人,钱够花就行了,咱们毕竟不是山主那般的天纵奇才,挣钱一事,随缘就行了,反正无求到处人情好,不饮任他酒价高。”

    王朱走到泥瓶巷后,快步而行,然后骤然间停步,刚好站在某人的祖宅外边。

    而隔壁宅子门口,坐着一个落拓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满身寒酸气,一把油纸伞,横放在膝,好像就在等王朱的出现。

    若是骑龙巷那边的陈灵均见着了此人,保管跳起来就是一巴掌,都姓陈,本家兄弟嘛。

    陈浊流。

    之前悄无声息走了趟齐渡入海口的云林姜氏,不过是游历。

    但他哪怕只是遥遥现身,就已经让王朱心神不宁,不得不再次出关,最终选择返回小镇。

    那个青衫书生站起身,以伞拄地,笑问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小小孽障,是也不是?”

    王朱脸色惨白,沉默片刻,眼神坚毅道:“去别处打。”

    陈浊流笑道:“暂时没想法。不如一起去趟中土文庙?”

    王朱问道:“宁姚去不去?”

    陈浊流摇头道:“多半不会。”

    好不容易才与浩然天下撇清关系,没理由让一座飞升城再次裹挟其中。

    王朱说道:“我更不会去。”

    陈浊流问道:“我答应了吗?”

    王朱攥紧手中油纸伞,一言不发。

    陈浊流笑了起来,“行了,今天只是叙旧,顺便提醒你一句,别想着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作威作福,会死的。”

    王朱还是默不作声。

    陈浊流摇摇头,“蠢是真的蠢,一如当年,没半点长进。唯一的聪明,就是知道凭借直觉,躲来这边,知道当着我的面逃去归墟,就一定会被砍死。”

    王朱问道:“归墟那边,有陷阱?是养龙术一脉的练气士?”

    陈浊流啧啧称奇道:“倒也没蠢到死。”

    青衫书生打开雨伞,与王朱在小巷擦肩而过。

    王朱没有转头,问道:“为什么要救我一次?”

    那书生一步步踩在泥泞里,跟凡俗夫子没什么两样,微笑道:“斩龙术比起养龙术,更加希望世间有真龙。还有就是你太瘦了。”

    王朱皱紧眉头。

    那人的言下之意,再简单不过,养肥了再由他来杀。

    王朱在那人走出泥瓶巷后,一双金色眼眸,满是恨意。

    她最后背靠墙壁,看着相邻的两座小宅子。

    而陈浊流去了骑龙巷那边,从骑龙巷拾级而下。

    陈灵均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蓦然一惊,跳起身,哈哈大笑,双手叉腰,站在铺子门槛上,“陈老弟,你他娘的是不是没了盘缠,靠两条腿走来的槐黄县啊?不然需要这么久?让小爷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那叫一个好等啊!早跟你说了,都是北岳地界,我与那魏大山君是好友,你只要报上我的名号,喝酒不花钱,坐船天字号!”

    估摸着几座天下的蛟龙水裔,也就只有陈大爷,敢与一位斩龙人,说一句好等了。

    裤管沾满泥泞的寒酸书生,一路小跑下台阶,到了草头铺子檐下,收起雨伞,笑道:“给忘了这茬。”

    陈灵均一巴掌打在那书生脑袋上,气呼呼道:“忘啥都行,能忘这个?你一个别洲外乡人,真要遇到了山上凶险的意外,让人晓得你兄弟的朋友是那披云山魏山君,可以救你一条小命的!”

    书生微笑点头,然后歉意道:“我不能久留,喝过一顿酒,就要远游一趟。”

    陈灵均神色黯然,都想好了怎么款待这个斩鸡头烧黄纸的兄弟,自家落魄山要怎么逛,披云山那边该如何跟魏檗打个商量,怎么才可以带朋友多逛几个外人去不得的山水形胜之地,怎么喝一顿酒就要走了。

    不过陈灵均很快就笑容灿烂起来,兄弟嘛,要体谅。

    陈灵均立即转头与老道士吆喝道:“贾老哥,整一桌酒菜!”

    老道士很给面子,大笑道:“灵均老弟都发话了,必须整桌好的!”

    书生提伞跨过门槛,突然问道:“如果世上只能有一条真龙,你觉得谁来做比较合适?”

    陈灵均嘿嘿笑道:“瞧瞧,这还没喝酒呢,就说上大话啦,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不喝酒就这样,喝了酒,数天下豪杰,只有酒桌旁边几个了。”

    他挤眉弄眼,故意压低嗓音道:“知不知道那个叫王朱的娘们,真龙!她就是咱们这儿走出去的!这不她就刚刚路过骑龙巷,与你是前后脚的事儿,她还与我打招呼了呢,一口一个灵均小哥,害得我都有些难为情了,知道为啥我与她熟络吗?我家老爷,打小就跟她是邻居,什么关系,青梅竹马算个屁,是这个……”

    陈灵均伸出双手,大拇指互敲。

    落拓书生,一笑置之。

    他伸手摸了摸陈灵均的脑袋。

    结果挨了那兔崽子一肘,大骂道:“放肆!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儿子呢?!”

    ————

    一艘流霞舟,快若惊鸿,倏忽现身,眨眼功夫,就稳稳当当停靠在了北边渡口。

    走下三人,秃鹫一样的少年,眼神凌厉。

    一个提笼架鸟的俊公子,风流倜傥。

    还有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子。

    正是在扶摇洲跌境、在流霞洲养伤出关的大修士,刘蜕。

    流霞洲两位仙人,师出同门,宗主芹藻,师姐葱蒨。

    憋了一路都没敢说话的芹藻,终于忍不住说道:“师姐,真要跟那个家伙计较一番?”

    他是在说那个先前做客宗门、专程拜访师姐的阿良。

    葱蒨怒目相视,“又不需要你动手,到时候就一旁待着去。”

    那个岁数极老、却是少年面容的大修士刘蜕,幸灾乐祸道:“在这里打,阿良肯定吃亏。”

    一个竹杖芒鞋的大髯老者,身边跟着背书箱的少年,和背着大行囊的少女,分别名叫琢玉和点酥。

    在问津渡一处仙家店铺内,有山上仙师,正在与掌柜问询一幅镇店之宝的字帖,是怎么个价格。

    那是一幅木石图,据说是苏子真迹,铺子刚刚从扶摇洲那边得手。

    坡石小丛竹,枯木一株,野趣盎然。

    竹杖老者笑眯起眼,在一旁听着双方砍价。

    点酥轻声道:“老爷,是赝品啊。”

    老人摆手道:“别乱说。”

    少年翻了个白眼。

    店铺掌柜是个会做生意的,也没计较什么。

    但是一个年轻伙计恼火道:“怎就是赝品了,十数位丹青圣手都帮忙勘验过了,是真迹无误!”

    竹杖老人赶紧拉着少年少女离开铺子。

    在那泮水县城内,一位年轻俊美的白衣青年,腰悬一根柳条。身边一位而立之年模样的男子,斜背一把油纸伞。

    两人身边,有两位女子,一位头戴幂篱,身材修长。还有一位名叫纯青的少女。

    在文庙四方,还有那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大剑仙白裳,大源王朝卢氏皇帝,崇玄署云霄宫宫主,大源国师杨清恐。

    宝瓶洲的神诰宗天君祁真,大骊王朝宋长镜。

    有那身边携带两位美娇娘的年轻皇帝,在渡船靠岸时,他犹豫了一下,摘下了身上那件大霜甲,将这枚兵家甲丸,交给一旁那个名叫撷秀的美人。

    有个白发紫衣的赤脚老人,腰间悬挂了一枚酒葫芦,从天幕处现身,如星辰坠入大地。

    穗山山神和九嶷山神,各自离开山岳辖境,然后联袂赶赴文庙这边。除此之外还有五湖水君,也在赶路。

    桐叶洲那边,是玉圭宗新宗主韦滢,独自前来文庙。

    文庙功德林。

    一位老秀才没那观棋不语的瞎讲究,正在教两个下棋老夫子如何下棋,下棋双方自然不会听他的,老秀才几次想要帮着谁落子,都给拍掉手,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么有你们这么不想赢棋偏要输棋的人?来来来,真心听我一次,董老儿,你就落子在这里,这样的神仙手,石破天惊,我都要担心这棋盘加桌子,都扛不住这份万钧气势……”

    始终无人理睬。

    老秀才突然想起一事,“董夫子,你好像没有功名?”

    那位姓董的老夫子也懒得计较老秀才的明知故问,笑道:“当时并无科举。”

    老秀才捻须点头,转去对另外一人说道:“周山长,进士出身,了不得啊。”

    很快就又补了一句,“可惜就是藩属小国,考的人少,进士多,含金量,略微不足啊。”

    那位书院山长点头道:“那是肯定不如文圣再传弟子的榜眼了。”

    “这么聊天就没劲了。”

    老秀才摇摇头,“周山长,知道为啥你如今才是书院山长,死活当不上大祭酒吗?”

    那位曾经的鱼凫书院山长,“不知。”

    老秀才小声道:“可能是因为你叫周密,名字没取好。”

    周密忍了忍,算了。骂不过文圣。

    只能被老秀才烦,难不成跟老秀才坐而论道,切磋学问?换成一般的书院山长、君子贤人,估计就要直接改换文脉了。

    董夫子突然站起身,说要去接待客人。

    周密也差不多,北俱芦洲那边有人需要他出面接应。

    两个臭棋篓子一走。

    只留下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棋局反正也看不懂,一个人闲来无事,就把弟子们都想了个遍。

    老人有些孤单。

第七百八十三章 邀请

    文庙周边四处仙家渡口,修士落脚地,分别是着泮水县城,鸳鸯渚,鳌头山,鹦鹉洲。

    一位刚刚从南海归墟来到这边的长眉老者,就已经在鸳鸯渚那边钓上鱼了。

    两艘仙家渡船几乎同时停靠在鳌头山附近的仙家渡口,分别来自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

    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都跻身中土神洲十大王朝之列。

    其中一条渡船,走下一位黑衣少年,王朝得水德眷顾,朝野上下,崇尚黑衣。

    身材臃肿的胖乎乎老者,拿着一块玉把件,在往脸上蹭。

    一位是玄密王朝的新帝,如今才十六岁。一位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太上皇,郁氏家主郁泮水。

    老人身边跟着郁狷夫和郁清卿。

    而邵元王朝那边,人数较多,除了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还有国师晁朴,高冠博带,相貌儒雅,手捧一把雪白麈尾。得意弟子林君璧。还有那位写出一部《快哉亭棋谱》的溪庐先生,蒋龙骧。

    邵元王朝的严氏老祖,身边跟着一位身姿丰腴的抚狸侍女,眉眼天然妩媚,嘴边一粒美人痣。

    连同林君璧在内,金梦真,朱枚,严律,蒋观澄,这五位剑仙胚子,都曾跟随剑仙苦夏一起游历剑气长城。

    蒋观澄是苦夏剑仙的嫡传弟子,家中有两位长辈,都曾是书院君子,出身亚圣一脉。

    之所以“曾是”,因为都已战死在南婆娑洲战场。

    而剑仙苦夏的师伯,是曾经的中土十人之一,老剑仙周神芝。

    苦夏,周神芝,两位剑修,一样都已战死,一个死在剑气长城,一个死在扶摇洲,都死在了异乡。

    严律,是家族老祖严格的玄孙。

    朱枚再不是那少女姿容身段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一位叔祖,是流霞洲的书院山主,而且传闻朱枚年幼时,梦游烟支山,与那位地位尊崇的女子大山君,签订过一桩秘密契约,可谓福缘深厚。

    很快鳌头山这边,就摆下了两盘棋局,一围棋一象棋,设下擂台。两位守擂主将,都是被各自长辈赶鸭子上架的年轻人,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许白。

    蒋龙骧和林君璧先下一局,旁观者众多,其中就有郁狷夫和郁清卿。

    据说这位溪庐先生,此次跟随国师晁朴远游此地,是专程拜访白帝城郑居中而来。

    只不过旁人都很确定,蒋龙骧绝对没资格见到那位魔道巨擘,极有可能,连那傅噤都请不动。

    传闻“小白帝”傅噤的棋术,得了师父七八分真传。

    亲手治印一方,“天下第四”。

    不出意外,第一是郑居中,第二是在白帝城下出彩云谱的绣虎崔瀺,第四是傅噤,那么第三到底是谁,就成了一桩山上不大不小的悬案。

    许白那边,亦是人头攒动,对局之人,是位纵横家高人。看客当中,有来自竹海洞天的纯青。

    她曾经与这位许仙,一起游历宝瓶洲。

    其实光是许白和纯青两人,宛如一双神仙璧人,就已经是一道绝美风景了。

    在四处之外,又有几处相对秘密的下塌处,分别安置释道兵两教一家,以及此外诸子百家老祖师,再就是浩然天下那些品秩最高的山水神灵。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宝瓶洲神诰宗天君祁真在内,与其余几位同样出自白玉京三教的天君,就齐聚一堂,除此之外,还有清凉宗女子宗主贺小凉,师兄曹溶,以及那个不记名大师兄的仙槎,此人的化名,名气更大,顾清崧。

    宝瓶洲神诰宗,其实是中土神洲青玄宗的下宗。青玄宗的降真飞鸾,冠绝浩然天下。

    贺小凉此次赶赴此地,就是为了拜会曾经神诰宗的小师叔,如今青玄宗的掌书人,周礼。

    但是这位昔年的小师叔,当下却不知所踪。

    贺小凉只见到了天君祁真,以及同门高剑符。她与此人,曾经是宝瓶洲公认的一对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不料时隔多年,双方再次重逢,已经物是人非。

    一位还只是元婴境的宗门嫡传,一位已经是仙人境的一宗之主。

    祁真对离开神诰宗一脉的贺小凉,并无丝毫芥蒂,对于她能够在北俱芦洲建立宗门,更是欣慰不已。

    所以这次见面,祁真还打趣贺小凉,此次有无见到那个徐铉。

    在鹦鹉洲水畔,青玄宗道士周礼,与儒生李希圣,并肩而行,李希圣身后跟着少年瓷人,崔赐。

    李希圣微笑道:“都跻身了年轻十人之一。”

    周礼笑道:“去泮水县城,找郑居中下盘棋?”

    李希圣摇摇头:“不急。”

    一位没着急赶去渡口的紫衣老道人,在一处山下城池市井,对着一个孩子说道:“小娃儿,你资质不俗啊,是修道的好苗子,骨相当仙,下尸解起步,有望上尸解,若是运道再好些,前程更是不可估量啊,以后成了那地上真人,随便就竦身入云,浮游青云,潜行江海,天地无拘。”

    那孩子一手一个烧饼,左一口右一口。

    老道人说道:“吃过了饼,不如随我上山修行,定然可以延年久视,长在世间,寒暑不伤道本,鬼神众精莫敢犯,五兵百虫不近身。你爹娘呢,我去与他们说一声。”

    那孩子只是啃着烧饼,就是不说话。

    老道人微笑不言。

    孩子抬起手,好像要递给老人半只烧饼。

    老道人伸手去接,孩子立即缩手,转过头,蓦然喊道:“娘,这儿有个老骗子!”

    天外。

    左右与萧愻互换一剑。

    左右最终坠落在剑气长城,萧愻却没能重返蛮荒天下,而是被左右一剑劈砍到了青冥天下。

    左右蹲在半截城头上,单手拄剑,伤痕累累。

    至于那个羊角辫小姑娘,骂骂咧咧,竟是给左右一剑剁掉了小腿,她悬停空中,拼接双腿。

    左右抬起头。

    见着了一个御风赶来的魁梧汉子,身边跟着个怯生生的小精怪。

    汉子笑道:“左师兄。”

    左右站起身,默不作声。

    汉子无奈道:“大师兄。”

    左右这才点点头。

    城头不远处,是一位脚穿草鞋的木讷汉子。正是墨家当代钜子,他原本是要与刘十六一起去往中土文庙。

    左右没有与那墨家钜子打招呼,听过了君倩的介绍后,对那小精怪微笑道:“你好,我叫左右,可以喊我左师伯。”

    小精怪颤声道:“见过左师伯!”

    心中有些雀跃,左师伯,脾气不差啊,好得很嘛。果然外界传闻,信不得。

    左右问道:“小师弟呢?”

    君倩摇摇头,“不晓得。”

    左右正佩剑在腰侧,闻言后视线微挑,微皱眉头。

    君倩无奈道:“这次文庙议事,总归是能见着面的。”

    左右恼火道:“怎么当的师兄。”

    君倩只得转移话题,“先生肯定在等咱们了,抓紧赶路。”

    那个小精怪瞪大眼睛,左师伯对自己师父,有点凶啊。

    邻近问津渡的泮水县城,老百姓们安居乐业不说,还是见惯了各路神仙的,就没太把此次渡口的熙熙攘攘当回事,反而是一些近水楼台的山上仙师,蜂拥而至,只不过按照文庙规矩,需要在泮水县城止步,不可继续北行了,不然就绕路去往其余三地。没谁敢造次,逾越规矩,谁都心知肚明,别说是什么飞升境,就算是一位十四境修士,到了这儿,也得按规矩行事。

    但是规矩之内,反而行事没有太多忌讳,甚至可以说,比起浩然天下其它任何地方,都要宽松。

    一时间,满大街的镜花水月,多是来自各个山头的仙子。酒楼,客栈,县城内各个书香门第的藏,总之所有视野开阔的地方,都被外乡仙师包圆了。

    对于各路仙子而言,最心心念念的,有四个男子。

    分别是那柳七。

    龙象剑宗的齐廷济。

    “小白帝”傅噤。

    大端王朝,曹慈。

    为何?

    这几位长得最好看啊。

    倚红偎翠花间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喜好一袭白衣行走天下的傅噤,是那白帝城郑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拥有一枚老祖宗养剑葫。这枚养剑葫,名字极怪,就一个字,“三”。温养出来的飞剑最为坚韧。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傅噤长得好看啊。至于本命飞剑是什么,养剑葫如何,都只是锦上添花。

    齐廷济,来自剑气长城,听说生得极为俊美,见过的女子,都说齐剑仙一点都不老,至于剑术如何,更不用多说。

    而那曹慈。最年轻,就已是拳高若神明。

    皑皑洲刘氏,专门为曹慈开了一个赌局,名为“不输局”。

    五百年内,只要曹慈输拳给任何一位纯粹武夫,刘氏就会一赔十。

    在产业遍及浩然天下的刘氏各个渡口、铺子,任何人都可以押注,神仙钱上不封顶。

    零零散散,闹着玩。多是雪花钱或是小暑钱。就当是打水漂了。

    于是其中有几笔极为大额神仙钱的押注,就显得十分瞩目了,郁泮水,砸进去三百颗谷雨钱。

    传闻还有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一口气掏出了五百颗谷雨钱。

    桐叶洲一个名为“周靠山”的家伙,更是不把钱当钱,失心疯了,押注了一千颗谷雨钱。

    还有男子修士,重金聘请了丹青圣手,一起结伴而游,为的就是那些传说中的仙子美人,能够瞧见了就留下一幅画卷。

    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龙虎山天师府的那头十尾天狐,还有那位浣纱夫人。以及龙象剑宗客卿的酡颜夫人……

    泮水县城内,书铺极多。

    一位温文尔雅的年轻人,身穿青衫,走入一座书铺拣选书籍。

    铺子不大,书籍却多。书架不够用,角落处便堆出一座小书山。

    书铺掌柜笑问道:“后生,你也是陪着师长来的?”

    老人只是个凡俗夫子,但是面对这些容貌往往与年龄不搭边的山上仙师,依旧毫无畏惧。

    年轻人闻言抬起头,笑着点头。

    老人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莫不是能够参加文庙议事的吧?”

    老人自顾自笑了起来,“若真是如此,只管挑书,白拿了去,装一麻袋都无妨,不过记得留下一幅墨宝,如何?”

    年轻书生摇头道:“我没有资格参加议事。”

    老人有些遗憾,他是个健谈的,问道:“问津渡那边的铺子,仙家宝贝不更多些?就是价格贵了些。不过对于你们这些仙师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年轻人说道:“其实仙家渡口,反而极少卖书。”

    老人笑了起来,“确实,书籍价格再贵,再怎么善本孤本,也有个限度,真心挣不着大钱。”

    老掌柜问道:“你是醇儒陈氏子弟?”

    南婆娑洲,扶摇洲,桐叶洲,这三洲渡船,多是在问津渡停岸。

    年轻人笑着摇头。

    买过了书,结账离开,没有在僻静处缩地山河,直接返回住处,而是徒步行走,想要更多走过些街巷。

    在临近宅子的街巷拐角处,走在巷弄里的年轻书生,远远瞧见了一个少女,斜挎包裹,身上穿着一件不是特别合身的湘君龙女裙,手上戴着一串虬珠炼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她经常下意识就会去摸一下手珠,好像担心丢了。踮起脚尖,眼巴巴望着那边,手里攥着一把铜镜,顾璨瞥了眼,是那山上透光镜的样式,因为有一圈铭文,“神炼仙传,见日之光,遇月之华,天下共明”。

    只不过衣裙、手串、镜子,都是仿造。

    这就像瓷器里边的官仿官,没那么值钱,却也值钱。

    如果是在别处,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刺客。

    在这里,没必要如此。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些,肯定没错。顾璨收敛气息,缓缓走向那个少女。

    泮水县城,十几处宅子,住着谁,都很明了。

    因为此次赶赴文庙议事之人,在问津渡那边现身后,就几乎少有施展障眼法的,

    一来没必要,再者可能是一种对礼圣的遥遥礼敬。

    仙子们,几乎都是奔着傅噤去的。

    男人们,则是奔着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们来的。

    顾璨捧着一叠书,走过小巷,停下身形,笑问道:“姑娘是想找那位白帝城的傅噤?”

    少女使劲摇头。没好意思承认。

    顾璨就走出小巷,往大街那边走去。转头望去,少女正在用手背砸擦拭额头汗水,好像与人说话,就会很紧张。

    他哑然失笑,这样的一位仙子,还怎么靠镜花水月挣钱?挣钱又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顾璨突然停下脚步。

    宅子里边。

    柳赤诚拉着柴伯符往外走,问道:“龙伯老弟,知不知道那张条霞?”

    柴伯符摇摇头。

    曾经宝瓶洲山上的山水邸报,对于别洲的奇人异事,都不怎么提。比如偶尔提到过一次倒悬山师刀房,还是因为墙壁上悬赏宋长镜的头颅,这对于当时的宝瓶洲修士而言,就是特别长脸的事情,所以各家山水邸报,大书特书了一番。至于师刀房的悬赏缘由,就一字不提,只说宋长镜入了别洲高人的法眼。如今的宝瓶洲,肯定再做不出这类事情了。

    曾经的宝瓶洲修士,会自认矮桐叶洲一头,矮那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最少两颗脑袋,至于中土神洲,想都别想了,可能跳起来吐口唾沫,都只能吐到中土神洲的膝盖上。

    柳赤诚打抱不平道:“他与你有大道之争,我必须帮你一把。他这会儿不出意外,是在鸳鸯渚那边钓鱼。咱俩合力,闷棍了他!”

    柴伯符心都要凉了。

    见那柳赤诚健步如飞,柴伯符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壮起胆子问道:“怎就起了大道之争?”

    柳赤诚说道:“他有个绰号就叫龙伯,你能忍?”

    柴伯符火急火燎道:“能忍!怎就不能忍了……”

    在别处幺蛾子,也就罢了,如今怎么使得?

    柳赤诚嗤笑道:“你如今好歹是位金丹地仙了,怕什么。”

    柴伯符小心翼翼问道:“那张条霞是啥境界?”

    柳赤诚摇头道:“都不是中五境练气士。”

    心一紧,柴伯符立马问道:“玉璞?仙人?飞升?!”

    差点就要询问那张条霞是不是十四境了。

    柳赤诚摇摇头,“都不是。”

    柴伯符疑惑不解。

    柳赤诚哦了一声,“就只是个十境武夫,在裴杯横空出世之前,他是浩然天下纯粹武夫的扛把子,只不过给钓鱼耽搁了,跻身止境后,就几乎没怎么与人问拳过,所以一直名气不大。”

    柴伯符站在原地。

    柳赤诚伸手挽住龙伯老弟的胳膊。

    柴伯符一咬牙,竟是直接运转灵气,将自己震晕过去,七窍流血,当场昏死过去。

    柳赤诚有些遗憾。

    找那张条霞是真,却不是启衅,因为双方关系还算不错,柳赤诚是叙旧去的。

    那就让龙伯老弟躺着吧,不吵他睡觉了。

    柳赤诚准备去外边逛逛。

    冷不丁,门外那边有人扯开嗓子喊道:“傅白痴,给老子死出来!”

    柳赤诚愣了愣,听嗓音,有点耳熟啊。只是在宝瓶洲给关了千余年,有些生疏了。再一想,他娘的,好家伙,是那个顾清崧!这个好像每天都往鬼门关横冲直撞的老舟子,竟然还没被人砍死?柳赤诚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结果还能活命的。

    柳赤诚问道:“小傅,要不要师叔帮忙?”

    傅噤只是在自己屋内静坐,潜心温养剑意。

    既不搭理那个顾清崧,也不理睬师叔柳赤诚。

    附近仙子们,一个个神采奕奕,既对那个老人腹诽不已,竟敢称呼傅郎为傅白痴,却又由衷感激几分,若是傅郎因此现身,倒是要感谢老人的抛砖引玉。

    顾清崧满脸冷笑道:“傅小儿,一年到头穿了件白衣,奔丧啊?”

    柳赤诚揉了揉下巴,好嘛,连自己师兄都一并骂上了?顾清崧风采不减当年啊。

    原本韩俏色正趴在屋内一张凉席上,清点家当,瓶瓶罐罐的,都是山上各色胭脂水粉。那个皑皑洲刘氏妇人,眼光还是不错的。

    她起身一步跨出宅子,来到大门口,只是不等她说话,那顾清崧就摆手道:“爷们干架,婆娘让开!”

    柳赤诚赶紧出现在师姐身边,结果那顾清崧呸了一声,满脸嫌弃道:“大白天穿件粉色道袍,扮女鬼恶心谁呢,你咋个不穿双绣花鞋?”

    就寥寥几句话,已经招惹了郑居中,傅噤,韩俏色,柳赤诚。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是顾清崧的本命神通使然。

    原本就要对那老舟子出手的韩俏色,瞥了眼柳赤诚,她突然笑了起来,竟是半点不生气了。骂得挺好嘛。

    可能这就是顾清崧的另外一门本命神通了。

    顾璨转头对那少女笑道:“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姑娘这都不施展镜花水月?”

    街对面那些仙子,都有人已经收获颇丰了,就凭顾清崧这番话,就赢得了各地看客们的不少神仙钱。

    少女手忙脚乱,赶紧抬起手中镜子。

    顾璨已经捧书退回拐角处。

    少女一手持镜,一手擦了擦额头汗水。

    没挣着一颗雪花钱。

    山头太小。

    顾璨问道:“姑娘,如果以后想要看你的镜花水月,需要购置什么山上物件,贵不贵?”

    少女眼睛一亮,拍了拍身上包裹,“买把我们家铸造的镜子就行,不贵的,十颗雪花钱。”

    顾璨笑道:“十颗雪花钱,也不便宜。”

    少女俏脸微红,“六颗雪花钱卖给你,真的是本钱了。”

    顾璨问道:“五颗卖不卖?开门大吉嘛。”

    少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解开包裹,取出一把梳妆镜,铭文内容十分雅致,云想衣裳花想容,宝镜绰约映春风。

    顾璨从袖子里摸出五颗雪花钱,递给少女。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少女视线低敛。

    哈,小赚一颗雪花钱!

    不能笑,千万不能笑。

    顾璨收起那把梳妆镜,斜靠墙壁,望向大街那边。

    顾清崧,真名仙槎,玉璞境修士,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阴阳家陆氏的客卿。隐姓埋名,担任过老龙城范家供奉,据说十分爱慕桂夫人。与中土神洲青玄宗的掌律祖师,关系莫逆。名动浩然天下,虽然打架没赢过,但是吵架没输过。

    顾璨想了想,一步跨出,直接回到宅子,在屋子里静坐,翻书看。

    至于那把梳妆镜,先前在袖中就已经破碎。

    别说是那个顾清崧,就是自家师叔柳赤诚,师兄傅噤,甚至是师姑韩俏色的死活,顾璨其实都不怎么上心。

    能让顾璨唯一上心的人,还没来。

    顾璨如今都不敢确定,就算他来了,会不会来见自己。

    他突然放下书籍,走出屋子,来到池塘,低头望去,水中也有个顾璨。

    ————

    一处险峻山路,羊肠小道,三骑缓行,有汉子头戴斗笠佩竹刀。一骑与他并驾齐驱,是个年轻儒生,背竹箱,一手持绿竹杖。

    两骑后边跟着一位老者,反而最有仙家气度,穿黄衣,一手牵马缰,手捧一柄卷云形如意,木质红漆,铭文狮子吼。

    老人轻声念叨着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这位老神仙,好个策马山中,顾盼自雄。

    那年轻儒生问道:“阿良,咱们这么晃荡过去,真没关系?可别耽误你参加议事啊。”

    山路歧途,那汉子好像给马背颠得生疼,抬起屁股,掏了掏裤裆,笑道:“还有六天才议事,就四五百里路程,别说骑马了,就是骑条狗也来得及。”

    三匹高头大马,看似神俊非凡,实则都是山上“竹马符”。

    那年轻人埋怨道:“咋个说话呢,老前辈好歹是位飞升境,跟你同境,放尊重点。”

    正是阿良与李槐,还有那条飞升境的嫩道人,谨遵法旨,为自家那位李槐公子一路保驾护航。嫩道人对此乐在其中,没有任何抱怨,跟着李大爷混,有吃有喝,只要不用担心莫名其妙挨雷劈或是剑光一闪,就已经是烧高香的神仙日子了。搁在以前,它哪敢跟阿良身边逛荡,嫩道人都要变成瘦道人了吧。

    阿良转过头,望向那条世间撵山犬之属的老祖宗,蛮荒天下历史上,曾经有数以百计的山神,硬生生这这厮折腾得无家可归,只要它现出真身,一座座山峰在它巴掌底下,就跟雪球似的。什么山水阵法,什么山君神通,都是纸糊一般。而且这条飞升境,捉对厮杀的本事,其实相当不俗,在蛮荒天下都是能排上号的,当年董老儿单枪匹马游历蛮荒天下,活着重返剑气长城,愣是给这家伙追着啃了一路。如果不是被老瞎子拘禁在十万大山,就蛮荒天下如今的形势,一旦任由它撒欢去,蛮荒天下估计就要堆出一座比托月山更高的山头了。

    那位嫩道人瞧见了阿良好似老子看儿子的慈祥视线,立即低头哈腰,恨不得一屁股将马背坐到地上去,谄媚笑道:“我算个屁的飞升境,在领略过十四境大风光的阿良面前,境界最少得打个对折。”

    阿良感慨道:“也就是亏得文庙没有解禁山水邸报,不然咱们这一路往问津渡那边赶,你想要找个茅坑都难,到时候大晚上,晃着腚儿,跟灯笼似的。”

    此次文庙议事,到底是泄露出去一点风声了,加上文庙也没有太过约束这个消息,估计等到议事完毕,就会重开山水邸报。

    李槐问道:“阿良,怎么不穿那身儒衫了?”

    阿良白眼道:“你看那个于老儿会身上挂满符箓出门吗?”

    李槐疑惑道:“什么个道理?”

    阿良摘下酒壶痛饮一口,“道理就是过犹不及。所以我得收一收自己英姿飒爽,与你那左师伯需要收敛满身剑气,是一个道理嘛。唯一的区别,就是左右收敛剑气比较轻松,我隐藏得比较辛苦。”

    李槐嗤笑道:“又吹上牛皮了?狗改不了吃屎啊?”

    突然有些愧疚,李槐转过头去,那位嫩道人立即一本正色道:“能跟阿良吃一样的东西,荣幸至极!”

    阿良懒得废话,竖起一拳,都没有发力,黄衣老者就从马背上倒飞出去,那柄如意脱手而出,被阿良探臂抓在手中,娴熟收入袖中。

    嫩道人翻滚起身,轻轻抖肩,一个振衣,震散尘土。

    赚了赚了。

    如果送出一柄如意,就能骂一句阿良,嫩道人能送给阿良一箩筐。

    李槐问道:“为什么咱们非要走这条山路?走下边的官道多好,骑马也不至于这么颠簸。”

    阿良笑道:“有位高人隐居在此,带你去串个门,好让你知道阿良哥哥在中土神洲,是何等吃香。”

    李槐怒道:“陪着你绕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显摆你人缘好?!”

    阿良笑道:“等会儿沾我的光,喝上了好酒,瞧见了漂亮姐姐,到时候再谢我不迟。”

    李槐将信将疑。

    山高必有仙灵,岭深必有精怪,水深必有蛟鼋。可是这座山头,瞧着寻常啊。

    约莫半个时辰后,骑马上山都变成下山了。

    李槐冷笑不已。

    故作镇定的阿良只得以心声高喊道:“有朋友在,给个面子,开门给杯茶水喝,喝完就走。”

    山中仙人回答干脆:“我不在。”

    阿良急眼了,“别介啊,邺侯兄你在不在,又无所谓的,黄卷姐姐在就成啊。”

    那人似乎没了耐心,“滚一边去!”

    阿良只得使出杀手锏,“你再这样,就别怪我放狗挠你家门啊!我身边这位,下手可是没轻没重的,到时候别怨我管束不严。”

    那人只是沉默。

    阿良威胁道:“我这人最要面儿,行走江湖,一向是人敬我我敬人,你今儿要是落了我的面子,回头等我到了问津渡泮水县城,就别怪我帮你扬名。”

    一处禁制重重的仙家秘境内,山水相依,有那条弯弯绕绕的龙颈溪,潺潺流入一座碧绿如镜的湖泊,如龙入水。

    不远处是一座大名鼎鼎的立镜峰,刀削一般。两侧悬崖峭壁,一线山脊单薄。只余一条小路,在山峰最宽阔处,也才堪堪建造有一座小宅子。每当日月光彩,透过山峰,金色光线如一把长剑,刺入湖水中。

    浩然天下有五大湖,而五湖水君,品秩与穗山、九嶷山、居胥山、烟支山这些大岳山神、以及几条大渎水神相当。

    此地,就是皎月湖水君李邺侯的隐秘水府所在。

    不比那几位山岳大神,皎月湖的水君,身份数次变更。而且相较于其余四湖,皎月湖水君祠庙,香火最少,所以有那蜃泽湖水君,一直想要取而代之,只是一直没能成功。

    一位气态风雅的男子,斜躺在一处水榭青竹廊道中,,白衣大袖,覆有面具,斜靠一只雪白瓷枕,手持一把泛黄的老旧蒲扇,轻轻扇动清风。

    白瓷枕是那仙家至宝,游仙枕,枕之入睡,五湖四海,尽在梦中。

    男子身前摆有一张古琴,一摞叠在一起的古书。

    左琴右书。

    琴腹内池铭文篆刻极多,再加上那些填红小印、九叠文印,密密麻麻,可见此物极为传承有序。

    龙池上以篆文铭郁轮袍,一旁隶书刻绿绮台,此外铭文犹有“绕梁千古”,“大魁天下”,“落霞青松,残月金枢”,“不知水从何处来,跳波赴壑如奔雷”……

    山高无仙便有精怪,潭深无蛟则有水仙。

    一位矮小精悍的汉子,正在湖面上如履平地,缓缓走桩练拳。

    湖心处,建造有一座水中戏亭。

    有一位彩衣女子,正在戏台上翩翩起舞,身姿曼妙。

    檐下廊道,摆放一排古木钟架,悬有一组九枚青铜编钟,有绿衣女童、绛衣童子轻轻按律敲钟,音色之美,宛如天籁。

    男子身后水榭,悬匾额“书仓”。

    一对楹联,架插牙签三万轴,箧收竹简两千春。

    山路那边,李槐不得不开口提醒道:“阿良,咱们再这么马蹄阵阵,可就要走到山脚了,怎么,是山中仙师朋友打瞌睡了,还是不凑巧出门云游去了啊?”

    阿良扶了扶斗笠,一笑置之。

    伸手按住腰间竹刀的刀柄。

    他娘的,这个李邺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别怪他不念旧情了。

    前边道路上,涟漪阵阵,如水纹荡漾,就像道路上凭空立起一道无形镜面,阿良大笑一声,一夹马腹,策马疾驰,一人一骑率先冲入仙府秘境。

    李槐和嫩道人两骑跟上,刹那之间,李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湖边道路,离着一座水榭就只有几步路。

    各自收起走马符,李槐有些拘谨,跟在大步前行的阿良身边,嫩道人忙着环顾四周,看有无机会沾点便宜,顺便泼脏水给阿良。

    家底怎么来的?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都是辛辛苦苦刨来的。

    步入水榭廊道之前,阿良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刚踢掉靴子,皱了皱眉头,赶紧重新穿上靴子。

    李槐不知道是这是什么讲究,只好依葫芦画瓢,脱了靴子再穿上。

    阿良摘下斗笠,夹在腋下,斜靠廊柱,一脚脚尖点地,望向那湖心戏台的婀娜女子,眼神幽怨,喃喃自语道:“每当风起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

    他突然开始微笑计数:“三,二,一!”

    李槐一头雾水。

    在阿良数到一的时候,湖心戏台上,那位彩衣女子蓦然停下身形,望向湖边水榭,“狗贼受死!”

    阿良笑道:“李槐,如何?”

    李槐问道:“什么如何?”

    阿良啧啧道:“小别胜新婚,打是亲骂是爱啊,这都不懂?”

    一袭彩衣,飘然而至,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长剑,剑尖直刺那厮头颅。

    阿良竟是闭上眼睛,摆出束手待毙的架势。

    身形悬停在栏杆外,那女子愕然,显然没想到这个阿良会躲也不躲,她犹豫了一下,仍是递剑一戳,

    剑尖不过稍稍触及那个登徒子的眉心处,只是刺出些许伤痕,她就已经收剑。

    不曾想那汉子扑通一声,后仰倒地,然后开始双手抱头,在廊道上边满地打滚,还在使劲吆喝,好像在给自己打气,“好男儿流血不流泪,阿良你要坚强,绝不能在黄卷姐姐这边坠了英雄气……”

    李槐叹为观止。

    嫩道人佩服不已。

    湖君李邺侯已经站起身,摘下面具收入袖中,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容,不显老,但是眼神深邃,饱经沧桑。这位避世隐居在此的白衣湖君,风姿卓绝,意态略显消沉,却不至于让人觉得萎靡不振。

    李槐看了眼这位仙师,再看着那个一路滚到白瓷枕那边的阿良,就这么被他给鸠占鹊巢了,靠着枕头,翘起二郎腿,手脚摊开,嚷着虚浮虚浮。

    李邺侯都懒得正眼看那阿良,倒是与李槐和嫩道人点头致意。

    李槐赶紧作揖行礼,“山崖书院,儒生李槐。”

    黄衣老者笑着自我介绍道:“嫩道人,是李公子家中仆人。”

    李邺侯有些讶异。

    一个来自宝瓶洲山崖书院的年轻儒生,怎么身边会跟随一位飞升境的……大妖仆役?

    那位彩衣女子飘然落在廊道,手持长剑,怒喝道:“阿良,给我家老爷让出位置!”

    那个矮小精悍的湖上练拳汉子,也来到水榭这边,对那个阿良,倒是没有恶语相向。

    阿良侧过身,背对水榭栏杆,摆出一个自以为的玉山横卧姿态,好像与那女子怄气,嗓音哀怨道:“就不。”

    身为皎月湖水裔头把交椅的彩衣女子,她在水君府的金玉谱牒上边,名为黄卷,生平喜食蠹鱼。

    至于那位水鬼英灵,名为杀青,生前是一位十境武夫

    ,如今身份相当于是皎月湖的首席客卿。

    黄卷快步向前,一剑砍去。

    阿良一个麻溜儿单手撑地,头朝地脚朝天,躲过一剑后,手肘弯曲,轻轻使劲,翻转身形,盘腿而坐,打了个响指。

    没动静。

    阿良又打了个响指。

    还是毫无异样。

    阿良转头望向那个凭栏而立的李邺侯,哈哈笑道:“邺侯兄,你是半个东道主,给瞅瞅四处渡口附近的光景。”

    李邺侯一挥袖子,湖上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山峦起伏,光亮点点,大如灯笼,小若芥子,十分悬殊,是那山水神灵的望气术,一粒粒光亮,就是一位位练气士。

    阿良身体前倾,单手托腮,“北俱芦洲来的人,少了点。”

    李邺侯默不作声,都是中土文庙的安排,他一个小小湖君,不好评价什么。

    阿良问道:“裴老儿来了没?”

    李邺侯手持那把泛黄蒲扇,轻轻扇风,道:“文庙没有邀请,裴旻也不曾主动现身。”

    阿良又问:“玄空寺的了然和尚?”

    李邺侯说道:“来了。释道两教人物,以及诸子百家祖师,还有穗山在内的山水神灵,无论参不参加议事,都不在四处渡口附近落脚,文庙另有安排,不会禁制他们去那四处访友。只不过真正愿意挪步串门的人,不多。”

    阿良揉着下巴,啧啧称奇道:“都把人喊来了,绝大部分还未必能够参加议事,观礼都算不上,注定白跑一趟?怎么觉得文庙这次脾气有点冲啊。”

    阿良问道:“风雪庙魏晋那小子?”

    宝瓶洲唯一一位本土仙人境剑修,又是风雪庙兵家修士,还去过剑气长城,在大骊陪都一役中,大放异彩,照理说是有资格参与议事的。

    李邺侯摇头道:“没来。文庙给兵家的名额有限,魏晋就把机会,主动让给了一个名叫许白的年轻人。”

    阿良笑道:“那个绰号‘少年姜太公’的孩子?许仙?”

    李邺侯轻轻点头。

    阿良搓手道:“好家伙,容我与他切磋几盘,我就要赢得一个‘老年姜太公’的绰号了!与他这场对弈,堪称小彩云局,注定要名垂青史!”

    李邺侯背靠栏杆,轻轻晃动蒲扇,看着那个跃跃欲试的汉子,中土神洲以后又要不消停了。

    中土神洲有些仙家宗门的山水邸报,是真没半点风骨可言,什么浩然天下战绩最好的山上修士,中土神洲十大年轻俊彦,浩然天下十大最有女人缘的修士,无一例外,都有这个阿良。所幸这些山水邸报,往往销路不佳,估计也就是被人拿刀架脖子上了,只好硬着头皮,应付这个狗日的。

    阿良望向那个名叫杀青的小矮子,后者只好抛出一壶自家的皎月酒。

    阿良怒道:“杀青,亏得我传授过你几招绝世拳法,就一壶酒啊,你良心被嫩道人吃了?!”

    也就是有外人在,不然李槐就要勒住阿良的脖子让他闭嘴了。

    当年那次远游求学,李槐年纪最小,就经常骑在阿良脖子上,嚷着驾驾驾,晃着一双草鞋,让阿良跑快点。

    那位以鬼魅之姿现世的十境武夫,只得又丢了两壶酒过去。黑虎掏心,海底捞月,猴子摘桃,呵呵,真是好拳法。

    阿良挪动屁股,坐在那张古琴前,深呼吸呵一口气,缓缓抬起双手,突然抓起酒壶,抿了一口,突然打了个激灵,就跟鬼上身似的,开始抚琴,脑袋晃荡,歪来倒去,阿良自顾自陶醉其中。

    一时间水榭气氛有些微妙。那些先前敲钟的小精怪,一个个捂住耳朵。

    李槐实在受不了,关键是见那彩衣仙子脸色铁青,剑尖微颤,估计她随时都有可能出手,李槐赶紧咳嗽一声,阿良双手按住琴弦,转头疑惑道:“干嘛?”

    李槐抬起一只手掌,抹了抹脖子,提醒你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然离开此地后,那就别怪我不念兄弟情谊。

    阿良叹了口气,都是糙人,闻弦不知雅意。

    阿良提起酒壶,嗅了嗅,问道:“桐叶洲那边?”

    李邺侯说道:“玉圭宗新任宗主韦滢,武圣吴殳,就两人。吴殳是与南婆娑醇儒陈氏子弟,一起来的问津渡。”

    阿良皱了皱眉头。

    黄卷咬牙切齿道:“柳七这次也来了!”

    阿良有些心虚,道:“我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啊。”

    那个柳七,岁数大了些。又去了青冥天下,待在一个诗余福地不挪窝。

    她恼火道:“那你当初有脸自称是柳七的至交好友?!”

    阿良悻悻然,“当时醇酒美人明月夜,人酒月色三醉我,哪里扛得住,喝高了醉酒话,又当不得真的喽。”

    她冷笑道:“我很期待这次议事,你遇见了柳七和苏子后,有脸没脸与两位前辈主动打招呼!”

    皎月湖水官黄卷,最是仰慕那位柳七郎。

    所以当年这个阿良第一次拜访秘境水府,汉子信誓旦旦说自己与那柳七是挚友,她就当真了。

    她哪里能够想象,一位登门做客、还能与主人饮酒的山上仙师,会如此厚颜无耻?而且听说此人还是一位圣人后裔,天底下最读书人不过的读书人!

    阿良赶紧找了个将功补过的法子,正色道:“黄卷姐姐,别着急生气,我认识一个年轻后生,人品,相貌,才学,半点不输柳七。有那‘远看依稀是阿良’的美誉!”

    李槐踹了一脚阿良。

    阿良疑惑道:“咋的,小舅子,要我把你介绍给黄卷姐姐啊?”

    她一脸茫然,不知道阿良所说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邺侯笑着解释道:“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年轻人,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

    她立即肃然。

    都懒得计较阿良的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白也仗剑远游扶摇洲作为开篇,白帝城郑居中赶赴扶摇洲,一人收官一洲棋局。南婆娑洲醇儒陈淳安拦截刘叉。宝瓶洲中部战况。以及更早的战场,剑气长城持续多年的惨烈厮杀。

    如今浩然的山巅修士,几乎人人都有过复盘推演。不管选择什么切入口,终究都绕不过剑气长城和宝瓶洲。对于那些横空出世的各方豪杰,各有各的看法,比如黄卷就很佩服一个外乡年轻人,能够在那剑气长城站稳脚跟不说,还担任了隐官。不但额外拖住了蛮荒天下的大军数年之久,关键是打仗更久,反而活人更多,最终帮助飞升城留下了更多的剑道种子。

    只说这件事,就让她对那位素未蒙面的年轻隐官,忍不住要由衷敬佩几分。

    因为浩然天下多出一两万人,与飞升城在第五座天下多出一两万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那个精悍汉子,好奇问道:“当年评选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年轻隐官那会儿就是山巅境武夫了?”

    “没法子,我指点过那小子拳法,名师出高徒。”

    阿良双指并拢,指了指自己双眼,“这就叫慧眼如炬!”

    李槐咳嗽一声。

    阿良立即心领神会,问道:“陈平安还没到吗?”

    李邺侯摇摇头,“按照文庙那边的说法,陈平安游历北俱芦洲途中,误入夜航船,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凭借仙剑之间的牵引,才找到了那条渡船,只是在那之后她与陈平安,就都没消息传出来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收敛笑意,眼神深沉,“这就有点小麻烦了,很容易错过议事啊。”

    李槐有些忧心忡忡,该不会辛苦奔波,结果到头来还见不着陈平安一面吧?

    李槐小声道:“阿良,就没法子了?”

    阿良摇摇头,“太难找,其它没啥。”

    那条渡船,最擅长隐匿踪迹,极难寻见。

    伏老夫子,曾经两次登上夜航船,他对于对于这条渡船的评价,褒贬皆有。老夫子还有过一个十分形象的比喻,相较于浩然天下,渡船在海上的游曳不定,就像寻常人家的屋子里边,有那么只蚊子,只要它不主动嗡嗡嗡乱叫,就很难寻见。

    有人好奇询问,难道至圣先师和礼圣,也无法找到渡船行踪吗?

    老夫子大笑不已,说了句,我本就是在说他们两位,是如何看待那条渡船的,至于寻常人,碰运气登船,凭学问下船。

    有人侥幸登船又下船,事后感慨不已,说书到用处方恨少,早知道有这么条船,老子能把诸子百家书籍给翻烂喽。

    在渡船上边,讲究机缘的互换,每一件东西,都是一座桥梁一座渡口,通关文牒,就是过客的学问,相当于手里攥着一笔买路钱。所以说一条夜航船,就像是天下学问的大道显化,而天底下学问最值钱的地方,就是这条渡船。

    黄卷笑着将一位位女子娓娓道来,“青神山夫人,女子仙人葱蒨,一位百花福地命主花神……”

    阿良置若罔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李槐惊讶道:“阿良,你追求过这么多女子?你当是捞鱼啊,广撒网呢。”

    阿良抬起双手,由下往上,捋过稀疏头发,“谁追谁还两说呢。”

    李邺侯笑道:“除开东边渡口人太少,其余三地,泮水县城,鸳鸯渚,鳌头山,马上要举办三场雅集,三位发起人,分别是皑皑洲刘氏,郁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郁泮水主要是拉上了青神山夫人,还有与那位夫人同行的柳七曹组,所以声势不小。”

    李邺侯大致说了些三方的请帖大致去向,刘聚宝召开的鸳鸯渚雅集聚会,邀请了龙象剑宗一行人,还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剑仙白裳,大源王朝皇帝,国师杨清恐。扶摇洲的刘蜕,流霞洲的葱蒨,芹藻。

    郁泮水因为青神山夫人的缘故,邀请了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领衔的一大拨天师府黄紫贵人,还有一头天狐,以及化名九娘的那位浣纱夫人。还有大端王朝的裴杯,曹慈。以及宝瓶洲的云林姜氏。

    百花福地做东的那场聚会,除了渌水坑青钟夫人,还邀请了苏子,白帝城城主郑居中,怀荫,桐叶洲玉圭宗韦滢,武圣吴殳。

    宴席上自然不缺美酒,只不过相信每个赴会之人,肯定都不是奔着仙家酒酿去的,哪怕酒桌上肯定会有那青神山酒,百花酿,寒酥酒。

    不过某个被阿良尊称为“严大狗腿”的家伙,估计会是例外。

    “这么多酒局?!就为了给我接风洗尘?”

    阿良立即来了精神,神采奕奕道:“可以可以,感动感动,不曾想几年没回家乡,父老乡亲们,姐姐妹妹们,愈发看重我阿良了啊!可惜阿良只有一个,可莫要争抢得头破血流才好,三个酒局,最好错开了,邺侯兄,你赶紧与他们打声招呼,就说我立即赶到……”

    李邺侯根本不搭理这茬,只是说道:“如今不少人觉得剑气长城以南,大野龙蛰,天下鹿肥。”

    阿良站起身,绕过古琴书籍,一手拎酒壶,一手拍栏杆,望向那座平静无波的湖水,“一个个的,狂浪攀虹欲上天,哪有这么简单的好事啊。”

    阿良喝完了壶中酒水,递给一旁的湖君,李邺侯接过酒壶,阿良顺势拿过他手中的蒲扇,使劲扇风,“得嘞,人人避暑走如狂,愿意忙活就忙活去,反正阿良哥哥我不作风波,胸无冰炭,无事一身轻了,无上清凉。”

    阿良一拍栏杆,“走了走了!”

    黄卷瞧见那个完全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家伙,果不其然,半点不让人意外,只见他伸手绕后,蒲扇贴背,然后不断挪步,反正始终面朝自己主人,藏着那把蒲扇,绕了半个圆后,然后告辞一声,一路撒腿飞奔离去。

    她就要提剑追杀过去,李邺侯摆摆手,“跟半个秃子计较什么。”

    那精悍汉子有些疑惑:“怎么没了头发,阿良这次反而好像个头高了些?”

    李邺侯提醒道:“靴子。”

    杀青一脸恍然,悄悄低头瞥了眼自己的靴子。

    彩衣女子震惊道:“这个家伙到底有没有脸皮?!”

    矮小汉子立即抬起头,正色附和道:“是不要脸。”

    道路上,阿良刚要取出走马符,就给李槐伸手掐住脖子。

    阿良拍打李槐的胳膊,委屈道:“李槐老弟,你弄啥咧?!”

    李槐加重力道,嘿嘿笑道:“长脸了,今儿大爷我算是长脸了。到了泮水县城那边,咱俩就各走各的,你千万别说认识我啊。”

    阿良只得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拍胸脯保证道:“没问题,我逢人便说自己不认识李槐。”

    李槐气笑不已,身体后仰,阿良几乎就要两脚离地了。

    估计郁泮水看到这一幕,都要老泪纵横。

    那条嫩道人,对李槐的敬仰之心,油然而生,自家公子,了不得,人中龙凤!

    先脚踹老瞎子,再掐阿良脖子,关键是这俩都没个还手啊!

    李槐松开手,问了个问题,“有那么多人参加议事?”

    阿良犹豫了一下,心声道:“其实有两场议事。一场人多,一场人少,会很少。”

    ————

    还差两天就要文庙议事了。

    功德林。

    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正在碎碎念叨,文庙这边都是吃干饭的吗,竟然找不到一条夜航船。

    不过扳手指头算一算,左右和君倩也快到了。

    百无聊赖,老秀才就自己跟自己下棋。

    禁制蓦然一开,老秀才转头望去,出现了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刘十六的开山大弟子,那位小精怪暂时被安置在别处,毕竟功德林不是寻常之地。

    左右和君倩同时作揖道:“见过先生。”

    老秀才没能瞧见最想见的关门弟子,便转过头,盯着棋局,假装没看见,没听见。

    片刻之后,两位弟子依旧作揖不起,老秀才蓦然而笑,使劲招手道:“杵在那儿作甚,来来来,与先生手谈一局。”

    君倩打算走到先生身后,被左右喊了一声师弟,只得坐在先生对面的石凳上。

    不料老秀才站起身,把位置让给左右,说你们师兄弟不常见,你们下一盘棋。

    老秀才一边胡乱指点棋局,一边绕着桌子缓缓而行,拍了拍左右的肩膀,也拍了拍君倩的脑袋。

    老人没有多说什么。

    一局棋过后,老秀才看了眼棋局,双手负后,十分满意,在自己的指点之下,两位弟子下出了一局精妙至极的棋局啊。

    文庙这边,极为罕见地连开数道禁制,然后出现了一道虹光身影,竟是能够直奔功德林。

    老秀才猛然抬头。

    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背剑远游至此。

    青衫剑客陈平安,作揖道:“弟子陈平安,拜见先生。”

    老秀才快步向前,双手攥紧那个关门弟子的手臂。

    左右和君倩都已起身。

    老人轻声道:“很好,很好。”

    此次文庙议事,礼圣亲自邀请之人,其实只有两位。

    一个岁月悠悠,已经修道两万余年。一位如今才四十二虚岁。

    白泽。

    文圣一脉,隐官陈平安。

第七百八十四章 议事

    老秀才转头埋怨那俩傻子,“杵那儿干啥,还不快来见一见你们的小师弟!”

    老秀才依旧一手攥着关门弟子的胳膊,舍不得放开。

    左右和刘十六快步走到先生身边。

    刘十六与那小师弟微笑点头,总算见着一面了。

    陈平安立即作揖道:“见过君倩师兄。”

    这位头次见面的师兄,在落魄山那边,帮着挣了一大笔金精铜钱。

    左右板着脸说道:“能耐不小。”

    陈平安起身后,看了眼先生。

    老秀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脑袋上,“你这当师兄的,怎么跟小师弟说话呢,都会阴阳怪气了,谁教你的,啊?!”

    左右纹丝不动,犹豫了一下,说道:“一半是真心话。”

    老秀才发现自己那个关门弟子,还是有些委屈,立即就朝左右嚷嚷道:“另一半呢,给你吃掉啦,有本事就吐出来!说啊,先生一定主持公道,绝不偏袒谁……”

    左右只得违心说道:“那就都是真心话。”

    刘十六对此秉持一个宗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跟我没关系。

    左右和陈平安师兄弟两个,真要打起来,自己再劝架不迟。

    谁都无法想象,其实文圣一脉,师兄弟几个里边,脾气最好的,是左右。

    所以挨打挨骂最多的,也一直是左右。

    当然左右除了在先生这边,也绝不是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就是了。

    师门之内,还稍微好点,只要出了文圣一脉,练剑之后的左右,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左右,没吃过亏。

    符箓于玄门下嫡传,龙虎山天师府里边的黄紫贵人,白帝城韩俏色的嫡传,都有运道不济的剑仙胚子。

    陈平安作揖道:“见过左师兄。”

    左右微微皱眉,只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不跟陈平安计较。

    先生学生,四人落座。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棋局,“先生肯定指点过两位师兄。”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瞅瞅,什么是见微知著,什么是得意弟子,这就是了!

    左右气不打一处来。

    刘十六突然有些明白落魄山风气的源头所在了。

    奇了怪哉,照理说先生也没太多亲传学问给小师弟,双方相处时间极短,小师弟怎么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老秀才这会儿就像眼中只有陈平安,说道:“先生在这边每天抓瞎,委实是脱不开身,没法子去找你。”

    陈平安站起身,再次作揖不起。

    老秀才叹了口气,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臂,轻声道:“别这样,不然先生要更加愧疚了。坐下聊,赶紧的。”

    刘十六瞥了眼左右,果然脸色好了些。

    刘十六再稍稍转移视线,望向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正襟危坐,挺直腰杆,双拳紧握,放在膝上。

    有一双会让人记忆深刻的眼眸,清澈明亮,就像落魄山的溪涧流水,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老秀才说道:“左右,君倩,说说你们的事情,别等着小师弟问你们。”

    刘十六就大致聊了些重返浩然天下后的境遇,去落魄山,问拳于天,之后南下老龙城,再去了桐叶洲,在一处福地收了个嫡传弟子,最后去了趟蛮荒天下,到了那座剑气长城,刚好与师兄左右重逢,就一起来到中土文庙。

    约莫半炷香功夫,陈平安竖耳聆听,期间只是详细询问了两事,桐叶洲的镇妖楼,以及那个君倩师兄的那位开山大弟子。

    轮到左右,则话语不多,就一句话,“离开浩然天下后,在天外与人厮杀,都没死。”

    陈平安小声问道:“萧愻如今身在何处?”

    左右说道:“被砍到了青冥天下。”

    陈平安无言以对。

    那位剑气长城上任隐官的萧愻,是十四境,剑修。

    即便萧愻的十四境,不是剑修追求的合道人和,那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十四境。

    而十四境修士的厉害,陈平安刚刚在夜航船那边领教过。

    在师兄左右嘴里,与一位十四境剑修的捉对厮杀,好像就是相互换剑的事情,各砍各的,砍死为止……

    一时间陈平安有些后悔,因为记起了当年在剑气长城的练剑过程。

    左右说道:“曹晴朗治学严谨,心思澄澈。裴钱习武勤勉,没有浪费她的天赋。两人都很尊师重道。你收取的两位学生弟子,都不错。”

    言下之意,学生的先生,弟子的师父,就未必“不错”了?

    陈平安取出一壶壶酒水,给先生和师兄们一一递过去。

    老秀才揭了泥封,双手捧住酒壶,仰头喝了一小口,笑眯起眼,轻轻点头,才一小口酒水,老人便有些陶醉醺醺然。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君子之学如蜕,幡然迁之。

    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

    眼前三位弟子,都让先生只觉得自身学问浅薄,没什么可教的了。

    甚至一个一个都太好,连先生叮嘱他们要照顾好自己,都显得有些多余。

    一条文脉衰落之际,被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

    左右剑术是高,才情也高,却受限于自身性情。

    君倩其实学问不差,脾气也好,适合传道授业解惑,却终究受限于那个异类身份。

    到最后,有些担子就落在了年纪最小的陈平安肩头上。

    陈平安突然说道:“上次先生离开后,左师兄也没带朋友去酒铺照顾生意。”

    破罐子破摔,先生在,谁怕谁。

    左右黑着脸。

    刘十六朝那小师弟竖起大拇指。

    老秀才说道:“左右啊。”

    左右立即说道:“是学生忘记了。”

    老秀才又问:“那你有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个小师弟啊?”

    左右默不作声。

    老秀才说道:“如果先生没有记错,你师弟在剑气长城那边,就你这么个师兄可以依靠啊,都说一个师兄等于半个长辈,看来是先生说话不管用了。”

    左右只得说道:“教过小师弟剑术,求学一事,我也有留心过。”

    老秀才说道:“听口气,很委屈啊。”

    左右摇头道:“没有。是做师兄的,职责所在。”

    一辈子都没喜欢过喝酒的左右开始喝酒。

    陈平安说道:“先生,听说桐叶洲有个叫于心的姑娘,好像跟师兄关系蛮好的,这位姑娘极有担当,当年冒着很大风险,也要飞剑传信玉圭宗祖师堂。”

    老秀才笑逐颜开,“晓得,晓得,先生是见过她的,是个好姑娘,确实好,一看就是个心善的女子,你这榆木疙瘩的左师兄,还真就未必配得上了。”

    左右说道:“配不上就好。”

    既然不敢反驳先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左右已经斜眼过来。

    陈平安只得闭嘴,不去锦上添花。

    老秀才拎着酒壶,缓缓起身,笑道:“先生有点事要忙,你们三个聊着。”

    学生们没来的时候,老人会埋怨文庙议事怎么那么着急开,拖延几天又何妨。等到三个学生都到了功德林,老人又开始埋怨议事这么大一事,急什么,多筹备几天更好。

    至于老秀才要忙什么,当然是忙着去跟老朋友们谈心去了。

    聊一聊学生左右的练剑资质平平,这不在天外也没能斩杀那位十四境剑修不是?傻大个在宝瓶洲天幕处的出拳,毛毛雨了,没啥可多说的。当然更要问一问那些老伙计,你们知不知道先前是谁来了功德林啊,比那符箓于玄重返文庙,还要多开一道禁制?顺便问一问今年中土神洲是什么年份,再换算一下宝瓶洲的大骊年号,才能知道我那关门弟子今儿是几岁了……

    三人跟着老人起身。

    左右轻声道:“先生。”

    老秀才疑惑道:“做啥子?”

    左右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内疚和伤感。

    老秀才哈哈大笑,这个矮小老人,踮起脚尖,正了正这位弟子的衣衫领口,安慰道:“先生只是个教书匠,又不是喊打喊杀的人,境界修为,打架本事什么的,那也叫事?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无日不在是。”

    左右点头。

    老秀才突然喊道:“君倩啊。”

    刘十六立即恭敬道:“学生在。”

    老秀才看了眼这个傻大个,摇摇头,叹息不已。

    刘十六疑惑道:“先生?”

    老秀才伸手指了指左右和陈平安,痛心疾首道:“君倩啊,你看看你,都不用说你小师弟了,哪怕是左右,那也是有好些姑娘喜欢的,只是他不喜欢别人罢了,你呢,啊?怎么回事,愧不愧疚,难不难为情?”

    刘十六挠挠头。

    左右呵呵一笑,说道:“要说女人缘,比起师弟,我差远了,当年在剑气长城,就有很多女子专程跑去酒铺。如果这种事也分境界的话,我和君倩是资质极差的下五境修士,师弟早就是飞升境,只差没有合道十四境了吧。”

    刘十六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陈平安保持微笑。

    “你们俩懂个屁。”

    老秀才拍了拍关门弟子的袖子,一脸赞赏道:“乱花丛中立得定,才是英雄真豪杰。”

    陈平安无奈道:“没先生说得那么夸张。”

    老秀才说道:“有的。怎么没有!”

    陈平安坚持道:“真没有。”

    老秀才抚须而笑,“好好好,就当没有。”

    刘十六看了眼那个小师弟。

    总有种错觉,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的模样。

    左右和刘十六两个当师兄的,心有灵犀,对视一眼,各自轻轻点头。

    这个小师弟,既然这么让先生满意,那么练剑练拳,就不能懈怠了。

    老秀才大摇大摆离去,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穗山大神,找那傻大个唠唠嗑去,是得好好唠唠。

    墨家第四代钜子,好像也到了。

    没有功名的董老夫子,以及还是没有功名的伏老儿,你说你们瞎忙个啥,咱们好好聊聊。

    于玄。

    老秀才觉得都应该拜访一遍,不能失了礼数。

    自己毕竟是这座功德林的扛把子,怎么都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至于怎么聊天,都打好了腹稿,与那穗山傻大个,就聊当年那个随便一剑劈开穗山禁制的少年,你这都不见一见?

    墨家一脉的辩学,极妙。可惜我那关门弟子,已经是咱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了,不然当你们墨家的第五代钜子,不敢说绰绰有余这种话,说是勉强胜任,绝不过分,当然了,若是可以兼任钜子,我老秀才什么肚量,半点不介意。文庙那边,好商量啊。我跟老头子和礼圣啥交情,你不知道?

    与那于老儿,就更有的聊了。

    金甲洲那个不到三十岁才九境武夫的小姑娘,叫郑钱对吧?

    巧了,是我徒孙儿!哈哈,更巧了,那个能够让文庙连开数道禁制的年轻人,就是郑钱的师父,我的关门弟子。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

    左右。君倩。陈平安。

    老人很自豪,只是很快就转过头,好像不敢多看一眼。

    老人就是有些心疼,他们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学生。

    ————

    一条

    三层楼船航行在河面上,相较于问津渡那些仙家渡船,楼船并不显眼,而且速度不快,渡船主人显然是掐准了时辰,奔着文庙议事去的,与屁大事没有、却早早赶到那边蹭吃蹭喝的芹藻、严格之流,大不一样。

    三骑缓行岸边,阿良瞧见了那条规规矩矩走河道的渡船,再加上那股子熟悉气息,顿时心中了然,扶了扶斗笠,屁股一扭,就站在了马背上,扯开嗓子喊道:“丁哥丁哥!这边这边!”

    那条楼船稍稍靠近岸边,船头很快出现了十数位神仙中人,其实原本有些人是不愿意露面的,不曾想那斗笠汉子的视线游曳而过,一个不落,将老朋友们都给照顾到了,只得呼朋唤友,求个有难同当,一同走出船舱屋舍。

    好似被众星拱月的居中一人,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貌不惊人,身边却站着两位姿容绝美的侍女,略施淡妆,就是国色。

    汉子腰间悬佩一把样式普通的秋水雁翎刀,也没什么气势可言,就跟一个不起眼的杂役,却大摇大摆站在一堆王公贵胄当中。

    李槐对这些山上证道求长生的奇人异士,兴致缺缺,反正自个儿高攀不起,热脸贴冷屁股,没啥意思。所以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条渡船上边,水中竟是一条白龙和一条墨蛟在拖曳楼船,两条神异之物,缓缓探出头颅,竟是半点水花都无,这一幕吓了李槐一大跳,不过很快释然,多半是那符箓手段。

    李槐低头看了眼屁股底下走马符幻化而成的骏马,再瞧瞧人家的仙府气派。

    人比人气死人,跟在阿良身边混,确实寒酸了些。如果不是好兄弟,真就不遭这罪了。按照李槐的一贯作风,与其打肿脸充胖子,还不如干脆破罐子破摔,老老实实徒步远游得了,当年跟陈平安一起远游求学,不就是脚上草鞋一双,书箱里放几双,也没给谁瞧不起。

    阿良与李槐说道:“愣着做什么,喊丁哥!是我好兄弟,不就是你的好哥们?”

    李槐又不傻,侧过身,对着楼船那边抱拳行礼道:“丁前辈。”

    这次李槐干脆就没有自报身份。免得还没走江湖,名声就已经烂大街。

    汉子身边那两位侍女神色古怪。

    佩刀汉子不以为意。

    这位中土神洲最山巅的修道之士,化名郭藕汀,道号幽明,一宗之主。

    真名,只有文庙知晓。

    他只是对那位黄衣老者,多看了几眼。

    浩然天下有这么一号山巅修士?

    郭藕汀也未多想什么,只当是如今的天时,好似惊蛰时分,岁数极老的山野逸民,层出不穷,身份各异,根脚难觅。

    阿良使劲招手道:“云妃妹妹,梅菉妹妹,几年没见,愈发清瘦了,看得阿良哥哥好生心疼。”

    三骑停下马蹄,楼船也跟着停下。

    阿良蹲在马背上,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边的李槐,“丁哥,我身边这后生,姓李名槐,少年英才,年纪不大,学识不输元雱,拳法不输纯青,围棋不输傅噤,象棋不输许白……”

    阿良赶紧补了一句,“其实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尚未斩鸡头烧黄纸,金兰簿上写名字。”

    李槐脸色僵硬。等到没了外人在场,必有重谢。

    岸边马背上的嫩道人,幽幽叹息一声。自家公子,真是福缘深厚,别人需要打生打死才能挣着一点名气,李槐大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

    郭藕汀微微一笑,当是记住了那个“年少才高”的儒生李槐。

    这位飞升境大修士,对那阿良知根知底,就要告辞离去,千万不能给阿良半点顺杆子往上爬的机会。要是给阿良登了船,后果不堪设想。能够被郭藕汀记住的那一小撮浩然天下大修士,无论是谁,再如何的性情诡谲、行事乖张,终究有迹可循,能够揣度几分,但是眼前这位斗笠汉子,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下一件事会做什么。

    比如白帝城那位魔道巨擘,遇见了,只要不聊他的师父,都好说。

    郭藕汀一直不觉得柳七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他始终坚信郑居中才是。

    又比如那个左右,孤傲至极,难以亲近,那么只要别去主动招惹他,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但是那个身为圣人后裔的读书人,行走江湖连姓氏都舍了不要的剑客,真是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

    阿良大笑着摆手道:“算了,不用盛情邀请我们登船同行,我要与好兄弟一起骑马游览。”

    郭藕汀有些意外,阿良何时转性了?山上修士,见机不妙,找台阶下,谁都会。可这个狗日的,从来只会找台阶上。

    渡船再缓行水中,速度依旧远超走马符的三骑,很快就将阿良三个远远抛在身后。

    嫩道人见李槐一头雾水,帮着一语道破天机,“是那铁树山的郭藕汀。”

    李槐咂舌不已,乖乖,是那个号称一刀劈断黄泉路的幽明老祖?!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同样是飞升境大妖。铁树山,是浩然大宗。如果说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心中圣地,那么这位幽明道主的铁树山,就让所有山泽精怪心神往之。

    嫩道人一声喟然长叹,同样的异类出身,只不过一个在浩然天下混得风生水起,开宗立派,受万人敬仰,一个在十万大山里边每天趴着看门,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受那窝囊气。

    李槐回过神,又给阿良坑了一把,用行山杖戳那阿良,怒道:“汀,不念丁!丁你大爷的丁!”

    阿良一边躲避行山杖,一边抠鼻子,“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看那藕丁兄不也答应了?换成一般人,喊破嗓子都拦不住那条‘淋漓’渡船。”

    李槐收起行山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总觉得那条船煞气有点重,阿良,是我的错觉吗?”

    嫩道人感叹道:“公子开了天眼一般,真是有如神助!”

    阿良取出一壶皎月酒,喝了一大口,笑道:“你年纪小,好多个山巅的恩怨,别说亲眼见过,听都听不着。不谈什么万年以来,只说三五千年来的老黄历,就有过十余场山巅的捉对厮杀,只不过都被文庙那边禁绝了山水邸报,口口相传没问题,只是文庙之外,不允许留下文字。其中有一场架,跟郭藕汀有关,打了个山崩地裂,再后来,才有了不开花的铁树山,以及那座彩云间的白帝城。”

    阿良拍了拍自己腰间竹刀,“别看郭藕汀长得人畜无害,其实脾气真不算好,这条淋漓渡船,还有他腰间那把佩刀,名为枭首,实打实的血迹斑斑。腥血淋漓炼宝刀嘛,这家伙运气好,还拥有一把老祖宗品秩的照妖镜,曾是远古一尊高位神灵所持重宝,被郭藕汀得手后,大炼为本命物,光是炼化,就耗费了千年光阴。不过真要比拼刀法,我是半点不怂的。”

    远古行刑台上边,甲剑,破山戟,枭首、斩勘两刀,这几件,都是老黄历上边的神炼重器,不等神灵真正行刑,蛟龙只是瞧见了那几件兵器,估计就已经吓掉了半条命。

    李槐感慨道:“别的不说,能够与幽明老祖聊上一句话,这走马符没白骑。”

    嫩道人有些想不通,李槐对那郭藕汀的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再加上先前在湖君李邺侯那边的拘谨,怎么回事,阿良什么剑术,你不知道?老瞎子什么境界,你不清楚?也没见你有半点畏缩啊,横得无法无天了。

    阿良继续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拖拽楼船辟水前行的那条白龙,来自安乐寺壁画海水图,另外那条墨蛟,来自一幅《神龙沛雨图》。寺壁海水图和沛雨画卷,我都亲眼见过,确实各自少了一条白龙、墨蛟。”

    “至于先前站在郭藕汀身边的那拨高人,是一等一的丹青圣手,其中三人,尤其擅长画龙,他们几个的名字,你在书上应该都看到过,陈所翁,笔墨若铁钩锁,可拘蛟龙画卷中。房虎卿,被誉为画中的草书圣人,除了画龙之外,各大王朝的宫廷水陆画,都以邀请到此人绘画鱼龙海水为荣。董毗陵,他在登山修行之前,是位宫廷画师,曾经奉旨画龙于玉堂院北壁,用笔极精,结果因为太过惟妙惟肖,皇帝御笔点睛之时,天地感应,云雾生成,墙上水纹作波涛汹涌状,吓哭了一大拨前去赏画的龙子龙孙。”

    李槐难得在阿良这边说句好话,“你懂的还不少。”

    阿良仰头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眼神深沉,“懂得多了,最怕记得住。所以才要喝酒。”

    人生寄世,奄忽飚尘,年命之逝,如彼川流,未几见兮,泥土为俦,飞驰索死,不肯暂休,为之流涕,不容回思。

    总把平生入醉乡,醉中骑马月中还。

    李槐疑惑道:“你哪来的皎月酒?”

    先前在李邺侯府邸那边,一人一壶,都是喝完了的。

    阿良立即嬉皮笑脸,“是多年以前的一次做客,邺侯兄非要我搬走百来坛,不然不给走,盛情难却,我有啥法子,只能收下了。紧着点喝,就喝了这么多年还没喝完。”

    身为一名剑客,多次云游四方,知己遍天下,光是为了装酒,就填满了两件咫尺物。

    跟山上人世间事较劲,不如跟酒较劲。

    至于咫尺物,当然是借来的,他一个穷光蛋,只有情债多。

    阿良长叹一声,“朋友太多,喝不完酒,也愁人。中土神洲曾经有一份以公道著称的山水邸报,评选出山上十大口碑最佳修士,我是榜首。”

    轻拍马背。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

    阿良跟随着颠簸马背,晃晃悠悠,一边饮酒一边高声道:“气质冷如冰,风骨硬似铁,在下剑客阿良,四座天下的风流帅!”

    李槐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正色道:“阿良,作为你的拜把子好兄弟,我能不能说句良心话。”

    阿良瞥了眼李槐,小兔崽子难得如此神色严肃,多半是要讲几句掏心窝的马屁话了。

    阿良喝着酒,大手一挥,只管放马过来。

    李槐小声说道:“你爹娘要是还可以的话,就再生一个吧。你算是废了。”

    阿良一口酒水喷出来。

    嫩道人辛苦憋住笑。

    阿良一拳竖起,向后一拍,黄衣老者又倒飞出去。

    阿良收敛神色,看了眼那条楼船,微微皱眉。

    一座铁树山,是郭藕汀以崩碎山脉堆积而成,算是一种受罚姿态。

    按照承诺,只要宗门祖山的铁树一天不开花,郭藕汀就一天不得

    铁树山上,按例不种花卉,那么又如何能够开花?

    而差点砍死郭藕汀的那个人,就是后来的斩龙人,也就是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人,同样是韩俏色、柳赤诚名义上的师父。

    相传第一次“铁树山开花”之时,就是郑居中登山之时,在那之后,铁树就再无花开了。

    这样的老故事,阿良知道不少。

    如今浩然天下的陆地水运,有那位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了,但是陆地之外,依旧没有名正言顺的水运主人。

    关键是那个出身骊珠洞天的稚圭,如今连齐渡公侯都不是,要知道连那北俱芦洲的大渎,都有了灵源公和龙亭侯。

    铁树山郭藕汀。身边跟随着一拨画龙圣手。既然如此堂而皇之聚集在一起,那么就不是什么密谋了,反而应该是一种提醒?

    合情合理。

    世间所有画龙之人,最希冀一事是什么?自然是世间犹有真龙,可以让人一睹真容。

    阿良当年那趟宝瓶洲之行,在遇到风雪庙魏晋之前,还曾路过云林姜氏附近的一条大江,文运与龙气都不少。

    接下来的天下大势,会更加复杂,更加暗流涌动。

    原本好像各自割据的浩然九洲,被一场惨烈战事给硬生生接连一片,人与事愈发紧密结网。

    阿良坐在马背上,突然幸灾乐祸起来。

    嫩道人缩了缩脖子。

    李槐问道:“咋了?”

    阿良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心疼完了两位妹子,我开始心疼丁兄弟了。我这人,就这点不好,心肠软。”

    楼船那边。

    一位年迈炼师好奇询问道:“郭山主,那个阿良,当真跻身过十四境?只是被托月山给硬生生消磨掉了十四境?”

    郭藕汀说道:“为何跌境,我不清楚。但是阿良肯定跻身过十四境。”

    一条楼船,微微一颤。

    郭藕汀一手按刀,一手抬起,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妄动。

    一个佝偻老人,有眼无珠,一手负后,一手掌心抵住下巴,他孤零零一人,站在不远处,咧嘴道:“见着了我的弟子,架子还这么大?靠岸都不舍得,黄泉路上,走这么急匆匆吗?”

    李槐,既是这个老瞎子的开山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不过如今老瞎子却只是李槐的大半个师父。老瞎子反而偏就喜欢这样的没道理。

    阿良再不管楼船那边的死活。

    只是抬头看了眼天幕。

    天下豪杰,可挽天倾。

    也要能够补天缺。

    ————

    先前那三场雅集,其实是场面事。

    接下来的私人聚头、拜会、秘密议事,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比如原本无人问津的鹦鹉洲那边,就凭空多出了一座仙家酒铺。

    是那最早开在倒悬山的黄粱铺子,老掌柜趴在柜台上逗着那只笼中武雀,年轻店伙计忧心忡忡,因为听说那个阿良就要到了。

    而老掌柜的那个姑娘,与年轻伙计是恰恰相反的心情,她坐在角落一张桌旁,忙着梳妆打扮。桌上的瓶瓶罐罐,堆积如山。女子正在犹豫是描垂珠眉好呢,还是新鬓角鸦飞的却月眉更好看呢?对着一把梳妆镜,左看右看,她突然变了主意,觉得自己有一双丹凤眼,若是将上眼睑线条画深些,下眼睑浅些,说不得就要更加符合那些艳本小说上所谓的“美姿姿可喜煞”了,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眉眼妆一换,连那面靥花子、口脂和发钗衣裙都要换了,岂不愁人?

    而当下铺子里边,客人有兵家尉老祖,商家的范先生,还有阴阳家陆氏一位年轻家主,小说家的两位老祖师。以及一位习惯横剑身后的剑客,墨家游侠许弱。

    范先生的一位扈从,喝高了,在怂恿同桌饮酒的许弱,找机会一剑砍死那个狗日的。

    结果被那酒铺掌柜闺女一拍桌子,大骂不已。

    鳌头山一处府邸内,中土神洲五尊山君第一次聚齐。结果有两拨客人,一起登门拜访,一方是想要与九嶷山大神讨要几盆蕴含文运的菖蒲,一方是邵元王朝的几位年轻剑修,朱枚要见烟支山那位与自己缔结盟约的女子山君,于是五位山君就此散去,很快就又其他客人陆续登门,最后就没有一位山君得闲。

    鸳鸯渚上边的一座水府秘境,皎月湖李邺侯与其余四位湖君,也在闲聊,但是谁都没有邀请那位渌水坑的澹澹夫人。

    从飞升境跌为仙人的刘蜕,与葱蒨、芹藻两位仙人,一起找到了齐廷济,刘蜕正在破口大骂完颜老景这个老王八蛋。

    怀荫找到了财神爷刘聚宝,刘幽州与怀潜是老朋友了,刘幽州欲言又止,因为郁狷夫如今也在这边,但是她与怀潜的那桩婚事,好像不了了之。

    跟随龙虎山天师府一起赶来此地的浣纱夫人,主动找到了玉圭宗宗主韦滢,询问大泉王朝的近况。

    曹慈与元雱一起行走在鳌头山的林荫小道上,迎面走来两位下山之人,是北俱芦洲的徐铉和林素。

    鳌头山上两棋局,今天一处不再是林君璧守擂,而是郁清卿,对弈之人,是白帝城傅噤。另外一处,是许白对局一位龙虎山小天师。

    云林姜氏家主,撇下了其余子孙,只带着姜韫乘船游览鸳鸯渚,船上两位外人,是四大圣人后裔府邸的当代家主。

    泮水县城。火龙真人主动拜访青钟夫人,见面就道贺,“呦,升官了,好大官。”

    中土山神湖君,火龙真人几乎很熟,而这位渌水坑肥婆娘,当然也不例外。而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还真就最怵眼前这个老家伙。

    一个瘦竹竿似的老人,身材矮小,紫衣白发,腰悬一枚酒葫芦。先前在那市井处收徒,小有挫折。收个徒弟,就是这么难。

    一位木讷汉子,穿着草鞋,步行天下。正是墨家第四代钜子。

    鸳鸯渚,有那绰号龙伯的张条霞领头后,出现了一群钓鱼人。

    而这位看似与谁都和颜悦色的长眉老人,是裴杯崛起之前,公认的浩然天下武道魁首。

    张条霞左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坐在小竹凳上的中年男子,腰系小鱼篓,喜欢逛荡古战场遗址,捕捉英灵、阴煞厉鬼。

    右边还有三人,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师徒二人,沛阿香和柳岁余。

    以及刚到水边的一个北俱芦洲老莽夫,王赴愬,坐在了张条霞和沛阿香之间,笑道:“这不是阿香姐姐嘛。”

    王赴愬,如今是大源王朝卢氏供奉,这次跟过来,纯粹就是闲来无事闷得慌,出来透口气。

    沛阿香置若罔闻。

    张条霞笑问道:“那个李二拳脚如何?”

    王赴愬嗤笑道:“一般般,拳不重脚不快,如果不是你问起,我都不稀罕多说。”

    张条霞轻轻点头,将信将疑。

    王赴愬早年在试图跻身“神到”之时,走火入魔,人身小天地内的万里山河,湖海蒸腾,山岳陆沉一般,气象大乱,武夫纯粹真气被数位剑仙合力拘押起来。

    柳岁余笑问道:“怎么个‘一般般’?”

    王赴愬毫不犹豫答道:“李二卯足了劲,三拳都没能打死我。能厉害到哪里去?”

    更远处的那位桐叶洲武圣吴殳,哑然失笑。

    如今浩然天下,门户之见,依旧有,只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中土神洲。当然独一档。

    接下来就是北俱芦洲,东宝瓶洲。

    此外西南扶摇洲,南婆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皑皑洲,都差不多。

    东南桐叶洲。独一档,只不过是垫底。

    所以吴殳,与那玉圭宗宗主韦滢,其实在先前那场雅集酒宴上,都比较沉默。

    而武夫吴殳与剑仙韦滢之间,哪怕是桐叶洲同乡,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算是认识,点头之交。

    岸边垂钓,武夫扎堆。

    不是十境,就是九境。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那个王赴愬笑道:“裴杯没来,宋长镜也没来,怎么,是瞧不起龙伯前辈你这位江湖总瓢把子?”

    张条霞笑道:“别乱取绰号,什么江湖,什么总瓢把子,传出去容易惹是非。”

    裴杯的境界,一直是个天大的谜。

    她到底有无十一?

    至于宋长镜,在那宝瓶洲,凭借阵法,凝聚一洲武运在身,一拳击退王座大妖袁首,拳杀两仙人。

    同样的,宋长镜当时到底有无跻身十一境?或者说已经迈过那道门槛,等到阵法崩碎,就又退回了十境?

    那么十一境,跻身武学之巅,眼中所见的山河画卷,到底又是怎样个景象?

    在战事当中,裴杯更多是以大端王朝的国师身份,负责调兵谴将,出手机会,甚至要远远少于弟子曹慈。

    曹慈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战场,出拳极多,战功极大。

    一个年轻人有无出息,只看旁人提及此人师传,越少,出息越大。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师承如何,为何明明是城主,却有韩俏色、琉璃阁阁主、守瀑人在内的数位师妹、师弟?他们的传道恩师是谁?早已无人探究。

    百花福地的花主,正在设宴款待柳七郎。

    一年四季十二月,分别有四位命主花神,十二月花神。而十二月花神,都会邀请一位男子,作为各自唯一的客卿,故而他们又有男子花神的美誉,往往是那些诵花诗词堪称“神来之笔”的文人雅士、山上神仙。相貌气度,修士境界,文采辞藻,自然缺一不可。不过在这之上,还有那太上客卿的虚设头衔,例如白也之于牡丹。

    这次出门远游,除了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还有一位少女面容的凤仙花神,在百花福地资质浅,神位低,昵称瑞凤儿,好不容易才跻身了七品三命,有了个“羽客”的美誉,只是“菊婢艳俗”的说法,始终让少女黯然神伤,而且流传越来越广,而率先提出这个伤人心说法的,又是苏子的一位得意门生。

    加上这百来年,没有一篇脍炙人口的诗词传世,下一次白山先生和张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评选,她极有可能就要直接跌落到九品一命了。

    问津渡那边,哪里有仙子的镜花水月,一个腋下夹斗笠的汉子就往哪里凑,探头探脑,这边蹦跳几下,那边挥手几下,不然就是站在原地,竖起双指,笑容灿烂。

    含蓄些的仙子,就眼神哀怨,提醒那个碍眼的汉子,“你让开啊!”

    脾气没那么好的女子,就直接让他“死开!”

    如今的小姑娘,不解风情,汉子呆呆无言,不就是才离开了浩然天下一百多年吗?有些受伤,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李槐吃一堑长一智,带着嫩道人离得远远的。

    阿良屁颠屁颠跑到李槐身边,问道:“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先找个落脚地儿,还是直接去功德林找陈平安?要见就抓点紧,因为很快就要议事了。”

    李槐问道:“你谁啊?”

    阿良无奈道:“李大爷,厚道点。”

    李槐闷闷道:“陈平安来见我还差不多。”

    阿良叹了口气。也没觉得奇怪,当年远游途中,李槐就与陈平安最亲近,跟陈平安也最不见外。

    阿良突然一拍额头。

    服了。

    问津渡不远处,一袭青衫长褂的背剑男子,满脸笑意,缓缓走来。

    拣选路线极有讲究,刚好躲过那些镜花水月。

    嫩道人瞧见了那人,顿时心弦一紧。

    李槐笑容灿烂,一路飞奔过去,骤然停步,与陈平安重重击掌。

    阿良与嫩道人站在一旁。

    阿良笑道:“有我一半帅气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

    刹那之间。

    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的人物,心中都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开始议事。”

    陈平安与李槐说道:“回头找你。”

    青衫剑客与斗笠汉子,两人身形在问津渡凭空消失。

    直到这一刻,渡口看客们,因为有人得到了飞剑传信,议论纷纷,才后知后觉一事,那两人,竟是参与文庙议事之人。

    文庙广场上,天地清明,席位并无主次之分,所有人刚好围成一个大圆。

    儒家圣贤,文庙正副三教主,三大学宫祭酒、司业,七十二书院山长。诸子百家老祖师。各大宗主,飞升境,仙人。止境武夫。王朝皇帝。大岳山君五湖水君。洞天福地主人……

    浩然天下,豪杰圣贤,齐聚于此,视线游曳,各有打量。

    至圣先师并未现身。

    住持第一场议事的礼圣,也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其中五人,站在一起,位置极有意思。

    齐廷济,陆芝。阿良,左右。

    阿良没有站在亚圣身边,左右也未曾站在文圣一旁。

    而在齐廷济、陆芝,与阿良和左右之间。

    刚好居中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剑气长城隐官,陈平安。

    一时间。

    仿佛一座天下,不约而同,共看一人。

第七百八十五章 无话可说

    万年以来,可能除了剑气长城的巅峰剑仙议事,就再无一人,能够让类似的这四位剑仙,仿佛心甘情愿当那绿叶陪衬。

    齐廷济。

    南婆娑洲龙象剑宗宗主,剑气长城的齐氏家主,是一位曾经城头刻字的老剑仙,飞升境巅峰。在异乡三处战场接连出剑,仅凭一己之力,赢得了整座浩然天下的敬意。

    陆芝。

    剑气长城上,唯一一位女子大剑仙,传闻她其实是浩然人氏,但陆芝却始终以剑气长城本土剑修自居,杀力巨大,不是飞升境,却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剑修,不然她的名次也不会排在飞升境老聋儿之前,身为城头十大巅峰剑仙之一的纳兰烧苇,更是亲口说过,自己作为垫底剑修,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岳青、米祜这几位巅峰候补,他们与陆芝,其实隔了两个纳兰烧苇。

    阿良,作为圣人府后裔,却在剑气长城游历百年光阴,曾是剑气长城名气最大的一位读书人。

    在阿良出现之前,剑气长城剑修对浩然天下的印象,很纯粹,唯有冷眼低看而已。在阿良晃荡百年之后,大为改观,赌品酒品人品,都让本土剑修“眼前一亮”。如果不是被托月山镇压数年,他又不惜大道消磨,剑斩无数厉鬼怨魂,去了一趟西方佛国,不然如今就会是十四境。至于阿良在城头所刻大字,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相信等到山水邸报一开,剑气长城两截城头有了镜花水月,那个“猛”字,会赢来无数个充满惊叹意味的“刘叉”。

    左右。

    飞升境巅峰。被视为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更是剑气长城最不苟言笑、脾气最差的一位剑仙,也是厮杀起来最有“剑仙风采”的一位,相传战场上,曾经有那一人同时问剑十四王座的壮举。而左右在南婆娑洲海外,以遥遥一剑,将那萧愻直接打入大海底部,更是无数修士都曾亲眼目睹的一幅壮阔画卷。

    剑气长城,五位剑修,三飞升一仙人一玉璞。

    却是境界最低,年纪最小的青衫剑客陈平安,站在居中位置,而且落在众人视野,并无半点突兀感觉。

    关键是四位剑修,显然对此都毫无异议。

    虽说人心隔肚皮,山巅修士,往往修心养性功夫都极好,但是当五位剑修并肩而立,大道相契,剑意融合,无法作伪。

    哪怕那个让中土神洲“剑仙胚子”沦为一个笑谈的左右,还有个文脉同门的师兄身份,在此刻,依旧只是站在陈平安身边。

    剑气长城剑修的跋扈,浩然天下心知肚明,甚至还有很多游历之人,在那边吃过大苦头,却只能回到家乡后,至多学小娘子作态,与师长与好友哀怨诉苦,绝无报仇的胆量和能耐。

    在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不认身份名字,不认师承靠山,只认剑术,只认战功。

    加上居中的陈平安。

    这五位剑修。

    就像一座崭新的剑气长城,就像一座无可匹敌的剑气天地。

    任你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无论是合道天时地利还是人和,与之为敌,毫无悬念,一样会死。

    议事开始之初,获得视线最多的一小撮人,要么是修为境界高,同时还得人缘足够好。

    比如已经开始合道天外星河的于玄,一位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大修士,符箓于仙这个说法,只会更加名副其实。

    当然还有喜欢云游浩然九洲、而且从不乘坐跨洲渡船的火龙真人。视线迅速游曳半圈,儒家圣贤之外,贫道看了谁,谁敢不看贫道,贫道就要去登门做客,添加香火情,免得将来再有这类对面不相识的尴尬处境。

    要么年纪轻轻,是山上的生面孔。同时在这场战事中,脱颖而出,年纪小却功劳大,自然前途不可限量。

    比如曹慈,家乡是那青冥天下的儒生元雱,许白。

    对于每一位参与议事的年轻修士而言,所谓年轻,五百岁以下,都算年轻。今天能够跻身此地,就等于获得了浩然天下一张最大的护身符。

    当然曹慈肯定是例外,这位纯粹武夫,不需要。

    最后在这一刻,议事众人,视线相同,想法各异,观感各异。

    都在看那个剑气长城第五位剑修。

    陈平安。

    宝瓶洲骊珠洞天,陋巷贫寒出身,祖籍槐黄县,隶属大骊王朝人氏,年少喜远游,两次游历剑气长城,最后一次停步多年,以外乡人身份,顶替叛出剑修萧愻,破格担任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统率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帮助陈清都排兵布阵,号令剑仙,调遣剑修,战功卓著。

    两大兵家老祖之一的尉老祖师,眼界极高,却对那个素未蒙面从无交集的年轻人评价极高,不吝溢美之词,说了两句极有分量的言语,前有隐官调度十万剑修镇守一城,后有绣虎掌控大骊铁骑死守半洲山河,为我浩然赢尽人和。年轻隐官,可谓儒将。

    天下武运最为浓厚的居胥山,大山君怀涟有言,剑气长城多打了几年的仗,就等于浩然天下少打了几年。为我浩然活人无数,善莫大焉。

    有那算盘绰号的怀荫,评价此人,相对老成持重,说隐官坐镇剑气长城避暑行宫,更多是顺势而为,群策群力,功劳并非全出于陈一人,但是功劳最大者,当属陈无疑。

    一向“看遍天下目无余子”的白帝城郑居中,也曾笑言,剑气长城这一局万年未有之死活题,胜在守方执棋之人,落子冷酷,严苛无情,看待妖族、剑修攻守双方,甚至连同陈自己,陈皆以死棋视之,故而最终能够死中觅活,剥削蛮荒元气极多。

    陈平安身上那个文圣一脉关门弟子的头衔,在今天有资格占据议事一席之地的豪杰圣贤眼中,反而不是特别瞩目,甚至有可能还不如一个“宁姚道侣”的身份。

    才四十岁出头,就已是一位玉璞境剑修,还是止境武夫。

    这位首次闯入浩然天下山巅视野的年轻剑客,身在此地,众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显得极为从容。

    穗山大神,身材魁梧,披挂金甲,双手拄剑,一双金色眼眸,打量着那个陈平安。

    早年就是这小子,莫名其妙就一剑劈开了穗山禁制,惹来了不少惊叹和非议,还被山巅好事者百般揣测。

    火龙真人抚须而笑,好小子,几年不见,气度风采,胸襟雅量,都快要追上山峰了。

    白发紫衣的老神仙于玄,挠了挠耳朵,先前给那老秀才拽着道袍袖子不让走,给唠叨得差点耳朵起茧子,真是怕了。不过老秀才唾沫四溅,其中有个道理说得还算公允,就像他于玄这一道脉,上梁直不隆冬的,下梁就歪不到哪里去,那么陈平安与裴钱这对师徒,更是如此道理了。于玄细细思量一番当年的金甲洲战场,那个发髻扎丸子头小姑娘的所作所为,确实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于玄对那宝瓶洲新建宗门落魄山,便难免高看一眼,打算返回天外星河之前,可以下一道法旨,让徒子徒孙和自家福地,可以与那山头做点小买卖。

    毕竟那个“郑钱”说过,她师父对自己这个符箓于仙,那是极为仰慕的,看来这个陈平安,年纪不大,眼光老辣啊。难怪能当隐官。

    渌水坑的澹澹夫人,则想起了那个自称是此人得意学生的白衣少年,做起生意来,真是行家里手,自家虬珠库藏,直接被搜刮一空,她完全可以预料,以后无论是炼制法袍湘君龙女裙,还是女修心头好之一的掌上明珠手钏,落魄山不敢说就此一家独大,最少能够垄断半数湘女裙、明珠钏的来源?

    老夫子伏胜,其实早就见过那个年轻人了,就在宝瓶洲青鸾国的柳氏狮子园。

    他这条文脉,对三坟五典,钻研极深,在儒家几条文脉内,算是研古一派,只不过开枝散叶不多,关键是道统传承,相对松散,三大学宫七十二书院,只有三座书院的学问宗旨,尊奉伏胜为首。不过若是笼统而言,后世训诂,音律,解字,伏胜都算是一位开山鼻祖,只不过这个身份,一直不被儒家文庙正统认可,比如那位“说文解字、当世第一”的召陵许君,就与伏胜只是好友,双方之间并无师承。而这位许召陵,也就是许白真正意义上的先生。不过直到这次参与议事之前,在鳌头山棋局上,许白才知道那位前来观棋的家乡学塾夫子,站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新任家主身旁的教书匠,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召陵许君。

    伏胜身旁,是如今的稷下学宫司业,一位中年面容的儒家圣贤,曾是鸿都门学的住持人,刚刚转任学宫司业没几年,伏胜转头与他笑道:“是不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那位学宫司业点点头,“是没想到。”

    青神山夫人,望向那个年轻人,眼神温和,虽然笑意浅淡,但已经殊为不易。她是通过数个渠道得知此人,弟子纯青,游历归来,就提及过崔东山,是那人的学生,还有个宝瓶洲的马苦玄,尤其是后者,作为候补十人之一,性情极为桀骜,先后打败过赊月、纯青和许白,不知为何在弟子纯青这边,马苦玄撂下一句与陈平安有关的题外话:小娘皮,学什么拳,给那姓陈的提鞋都不配,以后乖乖修道去。

    再就是竹海洞天如今人人皆知,有个绰号“二掌柜”的年轻人,在剑气长城,靠着几片竹叶,卖那青神山酒水,卖得很问心无愧。剑气长城的剑修们偏就好这一口,喜欢蹲在街边端碗饮酒,全天下,估计就只有那处小酒铺,会以一碟咸菜就青神山酒了。同样是远游剑气长城的读书人,天壤之别。

    墨家当代钜子,倒是不怀疑老秀才所说,他那关门弟子,对三别墨都有关注,还对辩者和历物各十事都有研究。只不过其他事,比如什么我那弟子,年纪轻轻,就对墨家辩学极为推崇,造诣颇深,什么以名举实、类取类予,见解独到,不输你们墨家三脉的任何一位学问大家,尤其是对那飞鸟之影未尝动一说,差点就要遥遥相契,有那观水见影的悟道迹象,所以我那弟子其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墨家此说,其实是很有些功劳的,所以回头你更应该去我那弟子身边,一个道谢,一个领谢,也算一桩美谈,忘年交嘛,兄弟相称都是可以的,你就别瞎讲究什么辈分了……这位钜子,对老秀才这些喝酒喝高了的不着调说法,听过就算。

    裴杯转头与曹慈微笑道:“如何?”

    曹慈说道:“可以问拳一场分胜负。前提是陈平安愿意。”

    两个同龄人的拳法高低,其实不用问拳,曹慈已经是止境的归真巅峰,陈平安还只是十境的气盛圆满。

    但是曹慈却说要分胜负,需要问拳。

    两位拳法高度相当的纯粹武夫之间,几乎从无客套话,不讲究什么君子之交彬彬有礼,没什么虚情假意的和和气气,能够一人倾力问拳,一人全力接拳,就是双方最大敬意。此外平时言语,至多是好坏各半,就像王赴愬提及李二,既大言不惭说“不如何”,却也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还有更早崔诚在竹楼二楼,既说撼山谱的拳意宗旨极高,也说桩架拳招实在土气。

    裴杯说道:“拳分胜负,悬念不大。”

    曹慈突然叹了口气,看了眼自己师父那把佩剑的竹鞘,说道:“不出意外,师兄要被问拳。”

    裴杯笑道:“欠债还钱,欠拳还拳。”

    宋长镜神色淡然,只是想起当年在小镇,那个还脚穿草鞋的少年,曾经拿着三袋子金精铜钱找到自己,求他这位“宋大人”,帮忙给一个公道。那会儿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想要一份心中的公道,就只能求人,还要送钱。

    但是那个时候的窑工学徒,在与人谈买卖的时候,就已经十分沉稳,胆敢舍生忘死,不会意气用事。之后少年背弓与宁姚联手,与那位正阳山“搬山老祖”搏命一役,宋长镜其实从头到尾,都看在眼中。但是陈平安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宋长镜还是大出意料。

    中土十人之一的怀荫,神色古怪,见到那个年轻隐官之后,心念微动,然后赶紧再掐指,极有讲究地“绕路心算”一番,怎么愈发觉得这位年轻隐官,与怀潜着重提及过的一位北俱芦洲“陈道友”,如此重叠?难不成真是那个躲在大玄都观孙怀中身边的“奸猾贼子”?按照怀潜的说法,此人来历不明,城府极深,擅长避险,保命和捡漏功夫,都堪称一绝。

    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终于第一次见到那个学生林君璧心心念念的隐官大人。

    当年陈平安还曾借助林君璧,捎话给了出身亚圣一脉的邵元国师,是某个不大不小的道理,人性且不去先谈善恶,只说好人与善心,说那人性善心之灯火,人间俯拾皆是,只看旁人是否愿意睁眼看。

    流霞洲那位女子仙人,葱蒨,总觉得那个隐官,好生眼熟。

    不是容貌,而是那双眼睛。

    思来想去,她蓦然瞪大眼睛,是那芦花岛附近海上的汉子,是一个在造化窟门口自称玉圭宗客卿曹沫的家伙,不过葱蒨遇到他的时候,多出了一条渡船,当时船上还有九个孩子。

    对了,只有剑气长城的隐官,才有可能在身边带着九位修道胚子,在雨龙宗芦花岛一带海域,“招摇过市”。

    当时葱蒨还与他闲聊了几句,这家伙说自己认得姜尚真,但是那个花心大萝卜却不认得他。那会儿,对方的眼神还挺诚挚啊。

    回想起来,这个陈平安,那会儿肯定凭借她悬佩的香囊,就已经认出了她流霞洲松霭福地之主、仙人芹藻师姐的身份。

    好嘛,真会装蒜,不愧是隐官大人。难怪会跟阿良站在一边。

    阿良“来时路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天荒穿上了一袭儒衫,干净利落的装束,再无半点邋遢,此刻站在陈平安和左右之间,大概是被身上儒衫给“大道压胜”了,终于要了点脸,知道先转过头,再吐了口唾沫,捋了捋头发,掌心小心翼翼贴着两边鬓角蹭了蹭,与左右轻声道:“这么多人都盯着我猛看,教人十分难为情了。”

    左右点头道:“其中就有青神山夫人。”

    腰间还悬佩一把青神山材质竹刀的阿良,目不斜视,消停了。

    陆芝开始闭目养神。

    在参与议事之前,在那功德林,左右询问陈平安,会如何对待接下来的那场议事。陈平安的回答很简单,我知道自己是谁,做过什么,做成了什么,没做成什么。到时候参与议事,多看少说,能不说话就一定闭嘴,当个哑巴。

    许白站在人数众多的诸子百家老祖师当中,其实很不轻松。

    参与议事当中,年纪最小的修士,其实不是陈平安,而是有那“少年姜太公”美誉的许白,如今才是而立之年。

    这位年轻候补十人之一,比起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大端王朝的武夫曹慈,亚圣一脉的儒生元雱,都要年轻。

    但是许白这会儿只觉得别扭万分。

    如果不是姜老祖师生拉硬拽,许白是打死都不过来露脸的,哪怕他和元雱等人,都曾是文庙秘密设置的一处军帐军机郎,三十余人,来自文庙、兵家、阴阳家、纵横家等,都是诸子百家和最顶尖世族豪阀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年轻俊彦,都曾不同程度上影响过五洲某处战场的走向。

    只是文庙从未宣扬此事,所以这些年轻人的存在,名声已经远远不如那座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在这其中,又有一人,身份极为特殊,邵元王朝的林君璧,他是唯一一个,既是隐官一脉剑修、又是文庙军机郎的年轻人。只是林君璧依旧未能跻身此次文庙议事。

    而因为最为年轻、所以必定名垂青史的许白,其实是同为兵家一脉的风雪庙魏晋,这位宝瓶洲大剑仙的让贤,才能够现身会议。

    事实证明许白的想法,不是他的多想。

    因为当真有许多山巅前辈的视线,毫不遮掩他们的冷漠,讥讽,轻视。并不明显,隐藏得各有深浅,但是许白凭借一门天赋,可以模糊察觉,最可怕的,还是几位与兵家关系不错的山巅大修士,在某一刻,看似对自己笑颜相向,却心念冰冷。

    许白也不计较这些居高临下的眼神,也没法子计较什么,他只是跟随其他人,一起望向那个年轻隐官,气定神闲,却不是想象中那种桀骜不驯的狂士风采,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风雅气量。

    在许白的原先想象中,能够在剑气长城立足、还能以远游外人担任隐官的,一个武学登高路上、绝无捷径可走的纯粹武夫大宗师,一定是那种极为锋芒毕露的年轻人。

    当然,人不可貌相,这位隐官的真正性情如何,暂时还不好说。

    礼圣身边分别站着亚圣,老秀才。

    只不过如今的老秀才,依然还不是文圣。

    老秀才望向自己的关门弟子,以心声言语道:“不心虚,不怯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老秀才随即忧心忡忡,“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要让很多心眼不大的老神仙,觉得碍眼,难受?这样的位置安排,不妥当啊。”

    这一次,亚圣没有觉得老秀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学海无涯,但问耕耘,不问收获。山上好些人,境界高,其实并不意味着修心深远,依旧喜欢只见收获,不见耕耘。

    这些人,看待那个好像横空出世的陌生年轻人,在那剑气长城怎么、为何当上的隐官,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几乎等于死了一次,需要面对甲子帐和文海周密的算计,每天与剑修龙君对峙……这些过往,都会假装视而不见。而每一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是山上修行的万一,一旦相遇,就有可能成为凶险的意外。

    礼圣淡然道:“喜欢难受,那就难受去。谁觉得不妥当,让他来找我。”

    亚圣微笑点头道:“陈平安的那份理所当然,不是年轻气盛,而是为了剑气长城的所有战死剑修,他身为隐官,必须挺直腰杆,站在此地。这点道理都不懂的老神仙,觉得碍眼难受,那就老老实实憋着。今天谁没藏好那点痕迹,文圣你记账,回头你再让人算账,我这次不拦着。”

    陈平安担任隐官之后,曾经在那倒悬山,找出一头在浩然天下隐匿极深的飞升境大妖,联手陈淳安,在海上渡船,将其斩杀,年轻人却不贪功。

    后来重返家乡途中,路过桐叶洲,又寻出一枚周密的“老书虫”藏书印,就立即让人火速交给文庙。

    为人老道谨慎,行事恪守规矩。

    所以哪怕陈平安出身文圣一脉,亚圣对这个年轻人一样欣赏。

    没有绣虎崔瀺那么离经叛道、一人独行,没有左右那样的“孑然一身,唯有出剑讲道理”,没有刘十六的那种“孤云野鹤、天随我去”。

    简而言之,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很愿意耐心与人讲理。

    一个愿意在剑气长城街头巷尾,与孩子们讲山水故事的酒铺掌柜,一个愿意吃力不讨好,根本不担心被剑修排斥,还是为浩然天下说几句不偏不倚实在话的读书人。

    其实这是一件陈平安自己都没多想的极小事,可在文庙三大学宫和七十二书院这边,却为陈平安赢得了极多的好感。

    浩然九洲,各大书院山长,几乎都曾听说此事,不少圣贤都曾点头,会心而笑。

    一次都没有拜会那位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身在异乡,却始终没有说过半句对亚圣一脉的怨怼言语,哪怕在剑气长城最为言语无忌的酒桌上,也不曾说过。

    在人生路上,好像一个人所有的言行,都会草木生发,开花结果,或长或短,一岁一枯荣,或大或小,或花团锦簇,茂树成林。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善,很善。”

    看来这位亚圣,火气不小啊。

    老秀才知道缘由,一半原因是醇儒陈淳安的境遇。

    至于礼圣,这次更是在先前文庙内部的议事上,表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规矩

    ”。比如关于七十二书院的山长人选补缺,几乎是礼圣一言决之,从亚圣到老秀才,再到文庙三位教主和伏胜这些老人,都只能听着,按例行事。不但如此,其余几件会拿到这场文庙议事的,一样是礼圣率先定下规矩,文庙诸位圣贤山长这边,今天就不会有任何异议了,甚至连一个疑问都注定没有。

    可惜今天议事之人,没能听见当下三人的对话。

    不然就可以嚼出许多大有学问的余味。

    老秀才突然说道:“其实元雱那孩子,也是相当不错的。”

    亚圣默然。

    礼圣轻声道:“可以开始了。”

    亚圣轻轻点头,开口说道:“第一件事,由我来介绍七十二书院山长,学宫祭酒与司业。”

    只说那桐叶洲,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书院山长就全部战死,无一例外。

    此外君子贤人,书院儒生,战死之人,只会更多。

    南溪书院,紫阳书院,横渠书院,鹅湖书院,象山书院,槐堂书院,嘉康书院,洛学书院,鉴湖书院,濂溪书院,观湖书院,山崖书院,鱼凫书院,大伏书院……

    一位位书院山长,被亚圣点名之后,都会向众人作揖行礼。

    其中就有横渠书院新任山长,元雱。

    是文庙历史上最年轻的书院山长。

    三大学宫祭酒依旧是老面孔,但是司业当中,有山崖书院副山长出身的茅小冬,不过已经从文圣一脉,转入礼圣一脉。

    茅小冬在作揖之时,正面朝向老秀才。

    老秀才点头而笑。

    一粒读书种子,花开浩然,在不在自家园圃,其实没那么重要,转头一看,还是美景。

    何况茅小冬的先天性情、治学之道,天生就更适合礼圣一脉,那就更无需拘泥于文脉藩篱了。

    再说了,以后在文庙与人吵架,茅小冬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不忘本,到时候也是一员强援猛将嘛。

    不亏,稳赚。

    这一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绝学,就又只有关门弟子最得精髓喽。

    左右那呆子,君倩那傻大个,在这方面比他们小师弟差了十万八千里,前两天你们俩师兄,不是要为小师弟教剑教拳嘛,先生我隔三岔五就回功德林瞥一眼,你们倒是公报私仇啊,怎么不传剑术不教拳法了?就你们那点弯弯肠子,都凑不齐一碟佐酒菜,你们小师弟好歹也是要参加文庙议事的人,那么俊一小伙儿,曹慈加许白加元雱,仨加一起都比不上,鼻青脸肿的,一瘸一拐的,像话?

    亚圣在介绍完书院山长和学宫祭酒、司业之后,说道:“从今天起,浩然九洲山下王朝,担任礼部尚书一职的读书人,都必须拥有书院儒生身份。”

    参与议事的十大王朝,比如北俱芦洲的大源卢氏皇帝,总计九位皇帝君主,因为还要加上一个宋长镜。

    卢氏皇帝显然与其余八位君主是差不多的心境,讶异,错愕,震惊,当然还会下意识迅速权衡利弊起来。

    宋长镜对此则置若罔闻,只是双臂环胸,闭眼凝神,呼吸绵长。

    卢氏皇帝视线微微偏移,担任国师的崇玄署杨清恐,立即以心声提醒道:“陛下听着就是了。”

    文庙广场上。

    沉寂一片,肃然无声。

    有些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比如那些地位尊崇、辖境辽阔不仅限于一国版图的山神湖君,还有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这些洞主、福地主人,双方人数加在一起,总计二十六位。他们这些或雄踞一方、或形同藩镇割据的山水神灵,对此自然并无异议。

    还有些是不愿意擅自开口,这是今天文庙的第一个正式提案,此时谁站出来,率先质疑,谁就容易触霉头。例如那些与山下王朝联系紧密的宗门宗主,不管平时山巅修行,看待山下是何种眼光、姿态,但是每一位宗主,都明明白白清楚一件事,天下修行,门派立足,其实山下王朝和凡俗夫子,才是一股流向山上的源头活水。上山修道证长生,开枝散叶,得有后来人,祖师堂需要嫡传,山上每家的金玉谱牒,都需要往后翻页添补名字,一宗一门之内,往往山头林立,大修士也需要弟子传承各自法脉,不至于香火断绝。

    尤其是那些个在根深蒂固的千年豪阀,对这件事,其实是最有想法和说法的,但是一样谁都没有冒失开口。

    礼圣缓缓笑道:“不用拘束,是站是坐,可以随意。飞升境不用压制修士气象,武夫不用刻意约束气势,剑修和山水神灵,同理。”

    议事地点,是文庙广场,可事实上,人人身在礼圣天地中。

    符箓于玄率先施展术法,盘腿而坐,悄然撤去障眼法,一袭极为宽松的紫色道袍,法袍背后绘有黑白两色的阴阳鱼图案。

    腰间所悬那枚酒葫芦,开始绽放出璀璨星光,仿佛已经炼化了一整条绚烂星河。

    火龙真人紧随其后,悬空而坐,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打盹,似睡非睡,道袍双袖上的两条火龙,开始缓缓游曳。

    龙虎山天师府当代大天师,背着一把桃木剑而非仙剑万法,也缓缓落座,出现一张蒲团,赵天籁开始呼吸吐纳。

    不知为何好像受伤不轻的铁树山郭藕汀,这头飞升境大妖,同样没有见外,直接祭出了一把古意苍茫的镜子,开始养伤。一把镜子,即便被这位道号幽明的大妖大炼为本命物,依旧相较于主人身形,它显得大如一座山岗。

    飞仙宫怀荫,坐在了一张小榻上。

    秃鹫少年一般面容的扶摇洲大修士刘蜕,席地而坐,身前还有一张案几,一座香炉,紫烟袅袅。

    一些个原本打算有样学样、也跟着随意些的,在瞧见郭藕汀那边的景象后,大多犹豫一番,还是选择站立。

    因为郭藕汀在祭出那把名动天下的照妖镜老祖宗后,镜子大如蒲团,可是郭藕汀却已经小如芥子。

    并非郭藕汀有意施展什么神通,礼敬礼圣,而礼圣也未刻意针对这头飞升境妖族修士。

    圣人天地,规矩使然。

    白帝城郑居中,双手负后,随意打量起两边人物,看过那些各具道气异象的道门高真过后,就去看那些佛门大德高僧。

    郑居中自有眼力,去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道人法相和高僧宝相。

    除了玄空寺的了然和尚,一手托树叶一片,正在低头凝视,是依旧在想如何将掌上叶,变作那树上叶。

    还有一位僧人,身边有一条好似光阴长河的纤细溪涧,就像已经被僧人以佛法截断,环绕四周,缓缓流淌,分别有顾、鉴、咦三个金色文字,屹立不动。僧人背后,竟是一位身形模糊、却是人间天子君主的宝相显化。

    身旁一位僧人,身后宝相显化,是一位威严武将,一手持棍棒,一手按长剑,脚边有那踞地狮子。

    另外一位低头僧人,双手合十,身后宝相显化,竟是一位老农模样的庄稼汉,好似行走田垄间,步步绵密回互。

    还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年迈僧人,形容枯槁,由于心有佛法三问,那些文字便大道显化为三串佛珠,如同三处文字关隘。天下佛门丛林,将其视为黄龙三关。

    文庙教主,董老夫子缓缓开口说道:“第二事。文圣重塑神像,文庙陪祀位置不变。”

    左右,刘十六,陈平安,这三位文脉嫡传,几乎同时与自家先生作揖行礼。

    礼圣,亚圣,三位文庙教主,所有儒家圣贤,此外所有议事之人,都一样向老秀才或抱拳、或合十、或稽首、或作揖致礼。

    老秀才神色肃穆,坦然受这一礼。

    说实话,老秀才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什么大风波没有经历过,三教辩论赢了两场,文庙议事无数,学宫书院讲学一场又一场,一场三四之争,神像被搬出文庙,打砸殆尽,弟子流散各方,老秀才合道三洲山河,拽过至圣先师的袖子,与礼圣吵得面红耳赤,一脚踩踏下一座中土山岳,在天幕伸长脖子求那道老二砍……

    但可能今天因为三位弟子都在的缘故,老人才显得格外神色认真。

    最后老秀才与众人作揖还礼。

    这样的老秀才,其实不常见的。

    遥想当年,还是文圣时,学究天人,如日中天。

    那会儿,与老秀才坐而论道,几乎就只能想着怎么少输点了。

    阿良嘿嘿笑道:“可喜可贺,老秀才终于又是一条有官身的大腿了,以后在文庙这边跟人吵架,我算是有底气了。我与老秀才联手,天下无敌啊。”

    只要有老秀才在场,保管一人单挑一大片,他阿良闯了祸,反而就可以搬条板凳坐着看戏了。

    不过在那剑气长城,当年也曾有剑修在无事牌上写下类似一句,我与阿良联手,可斩飞升大妖。

    更有剑修,留下一句肺腑之言,阿良如果将来跻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脸皮。

    然后就又有不敢署名的剑修,借着酒劲壮胆,以及趁着二掌柜当时不在铺子蹭酒喝,鬼鬼祟祟在一旁加了块无事牌,写下一句:放你娘的屁,这场大道之争,狗日的争不过二掌柜。

    左右冷声道:“正经点。”

    阿良埋怨道:“我这样的正经人,你上哪儿找去。哦,只有喝酒的时候想着我结账,骂架的时候就不让我沾光了啊。我阿良那白璧微瑕的名声,咋来的,还不是就因为那么点酒债?”

    左右开始沉默不语,懒得跟他废话。

    阿良身体后仰,望向陆芝,剑气长城那些老光棍、小兔崽子,都是些不开窍的,不晓得陆芝姐姐的那份绝色,得从后边看吗?

    陆芝依旧闭眼,却说道:“找砍?”

    阿良收回视线,双手抖了抖儒衫衣领,瞧瞧,只是换了身行头,陆芝姐姐就要不敢多看自己一眼了。

    齐廷济微笑道:“亚圣要说第三事了。”

    阿良立即正色,不再嬉皮笑脸。

    果不其然,亚圣开始说那第三件事。

    是关于南婆娑洲、扶摇洲、金甲洲和桐叶洲的重建事宜。

    因为涉及太多细节,每一位议事成员身前,都出现了一本不薄的册子。

    至于为何没有提到宝瓶洲,就值得玩味了。

    所以一时间,视线多有投向那宋长镜、天君祁真和云林姜氏家主,这三位,都算是此次文庙议事的宝瓶洲话事人。

    至于那位年轻隐官,显然不在此列。

    亚圣在众人翻阅册子的时候,提醒了一句,“诸位可以畅所欲言。”

    文庙副教主,韩老夫子说道:“若有疑问,我可以为诸位详细解惑。”

    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看得尤其仔细。

    只说在那桐叶洲,刘氏就投入不少的神仙钱,除此之外,宝瓶洲的大骊宋氏,还有北俱芦洲,以及玄密王朝的郁泮水,其实人人有份。

    所以哪怕是宋长镜,也开始一页一页翻阅册子,没有任何内容遗漏。

    而分别来自扶摇洲和金甲洲的两大王朝新帝,更是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

    郑居中因为是扶摇洲的收官人,所以也耐着性子看过一遍,合上书籍后,开始计算得失。

    如果说郑居中是最快看完册子的那个人,那么陈平安就是最慢翻完的人,没有之一。

    其实这本册子,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某个别洲势力,比如白帝城,皑皑洲刘氏,在这四洲扶持仙家山头傀儡的约束力大小,以及文庙这边具体的规矩界线所在。其实任何一个界线模糊地带,都会引发极多的山上纠纷,若是今天文庙不议此事,那就无非是一切规矩照旧,再简单不过,山上的勾心斗角,是一门积淀数千年的学问了,只要是个传承悠久的宗门,都不陌生,一个比一个擅长。

    至于文庙编撰的这本册子,提出了重建山河一事的补偿方案,看似条目清晰,但意义不大,因为只给出了一个大方向,何况落实在事上,到时候真正对接双方,是山上宗门,和那山下王朝。

    郑居中,刘聚宝,郁泮水,都有问题。

    扶摇洲的刘蜕,作为曾经的飞升境大修士,自家宗门曾经手握三王朝,王朝藩属更有二十余国。

    试图在桐叶洲选址下宗的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往桐叶洲秘密倾斜人力物力的大源王朝,卢氏皇帝不宜开口,国师杨清恐却必须发声。

    如今大骊王朝依旧占据宝瓶洲半壁江山的宋长镜,也不例外。

    一一询问,韩老夫子一一回答,有些答案,显然不让人满意。只是除了白帝城城主和宋长镜,就再无人当面与那位文庙副教主“讨价还价”。

    至于玉圭宗宗主韦滢,则始终默不作声,反而是关系不大的武圣吴殳,主动站在那些大宗门大山头的对立面,希望文庙订立的规矩更加严密。

    陈平安已经将册子看完一遍,却又重新再翻一遍。

    对于这个年轻人,如果是只有一个“隐官”粗略印象的山巅修士,兴许会觉得陈平安是在惺惺作态,故作认真姿态,但是每一个避暑行宫一脉剑修,就会很清楚,隐官大人最精通也是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把一本书从厚看薄,避暑行宫堆积如山的秘录档案,陈平安几乎本本都看,而且还要看成一本本册子,再将一本册子看成几张或是数十张便签,以便隐官一脉剑修最快翻检。

    除了翻阅册子,陈平安当然也在仔细观察那些言语之人。

    说不定其中某个,甚至数个,就会是那万瑶宗韩玉树的同道中人。

    再一个不小心,连那正阳山的田婉,都是一路货色。

    只是不知道,崔东山和周首席,有无得手。

    第三件事,耗时极多。

    好在今天文庙议事之人,除了那九个皇帝陛下,都是山巅修士,而且那些山下君主,哪怕是玄密王朝那个少年皇帝,体魄还算坚韧,比起寻常人还是要强上不少。

    开口议事之人越来越多,一位被誉为涿鹿宋子的大族家主,还有扶风茂陵一位世袭慎侯的豪阀家主,以及中土悬鱼范氏等等,都纷纷参与议事。

    有些事项,异议较大,就暂时搁置。

    陆芝偶尔睁开眼睛两次,只是觉得有趣,因为有些擅长修行却不善言辞的老修士,说话的时候,竟然嗓音略带颤抖。

    至于一位中年皇帝的涨红了脸,在言语时颤音更为明显,双手紧握,手心满是汗水,陆芝反而没有觉得如何有意思。

    陈平安就只是一边翻册子,一边竖耳聆听,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议论之人,悄然分心,将所有人的言语内容,衣饰,口音,神态,眼神,某个习惯性细微动作,都一一记住。

    齐廷济突然以心声微笑道:“有空去龙象剑宗坐坐。”

    陈平安点头答道:“没问题。议事结束后,我可能要立即去趟北俱芦洲,下次再来游历中土神洲,我会先去南婆娑洲。”

    齐廷济说道:“那就说定了。”

    事实上,在陈平安看来,落魄山和龙象剑宗,缔结盟约都可以,对双方而言,都有好处。

    只要齐廷济放弃了对第五座天下飞升城的觊觎,不去拦阻“陈熙”担任城主,那就万事好说。

    当初如果齐廷济违反与老大剑仙的誓约,去往第五座天下,就会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凝聚气运在身,就会产生一系列意外,这位野心勃勃的老剑仙,会将一座飞升城变成踏脚石,成为一条跻身十四境的登天之路,而且以齐廷济的枭雄心性,加上剑道底蕴,必定登顶顺遂。所幸齐廷济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最终并未如此行事。

    至于年轻隐官的那份私心,不管是本土剑修还是外乡剑仙,都再清楚不过。

    毕竟陈平安是拿自己一条命换来的结果。宁姚也没有让他、让飞升城失望,在第五座天下接连破境,玉璞,仙人,飞升,一路势如破竹。

    一个本就是飞升境的剑修,违反文庙规矩,擅自闯入,在崭新天下依仗境界行事,会惹来其余所有势力的天然敌意。

    而且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国,肯定都会对此有所非议,到时候一座天下,就会乱成一锅粥。飞升城的争夺大势,就再难名正言顺。

    只说飞升城内部,陈熙与齐廷济,宁姚和整个隐官一脉与齐廷济,都会产生巨大分歧。

    可不管怎么说,齐廷济愿意拗着性子,选择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魄力极大。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句:“如今身在蛮荒天下的那拨远游剑仙,落魄山不会与龙象剑宗抢人,而且这是前辈该得的敬意,晚辈也争不来什么。”

    那些曾经主动放弃隐蔽身份的远游剑仙,虽然得到老大剑仙的秘密授意,未曾投身战场,如今也未必人人愿意来到这座看不顺眼的浩然天下,说不定大战落幕,很多剑仙就已经重返蛮荒天下,但是肯定会有一小部分剑仙,不介意在龙象剑宗或是落魄山当个记名客卿,陈平安猜测齐廷济已经暗中联系他们,只是在等某个合适契机,再来个水落石出。

    所以陈平安的言语,既是一句漂亮话,也是一番真心话。

    因为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就像当年那座剑气长城,选址浩然的第一座下宗。

    齐廷济会心笑道:“若是有人愿意去往落魄山落脚,担任供奉也好,客卿也罢,我都乐见其成,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都是半个自家人。”

    这就叫礼尚往来。

    如陈平安所料,齐廷济确实早已悄悄联系过那拨剑仙,其中三人,确实愿意担任剑宗客卿。还有其中两人,却对落魄山兴趣更大,只是一直没能听说年轻隐官的确切返乡消息,所以才没有动身启程赶路。

    今天与年轻隐官交心过后,齐廷济回到南婆娑洲,就会秘密飞剑传信给那两位剑仙。

    至于为何不是立即告知陈平安此事,那也太落了痕迹。

    恩怨归恩怨,算计是算计。

    可齐廷济与陈平安,更是剑修,都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就像齐廷济与陆芝亲口所说,自己气量还不至于那么小,承诺不会让陆先生难做人。

    其实陈平安说服春幡斋邵云岩,担任龙象剑宗的客卿,就已经是表现出一份极有善意的结盟趋势了。

    邵云岩担任自家客卿,意义深远,不是因为龙象剑宗急需一位玉璞境剑修的客卿,而是邵云岩在那倒悬山春幡斋,经营多年,迎来送往,再加上那串葫芦藤的多枚养剑葫买卖,与浩然山巅宗门的香火情,相当不俗。其实当初邵云岩去往落魄山,齐廷济做好了这位剑仙一去不回的心理准备,只有酡颜夫人返回宗门,不曾想陈平安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意外之喜,邵云岩在私底下,甚至答应暂任宗门百年光阴的财神爷,等到齐廷济找到合适人选,邵云岩再卸任这个职务。

    陈平安问道:“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前辈是准备选址中土神洲,还是皑皑洲?”

    齐廷济说道:“有些两难。一来宗门人数太少,再者开宗与下宗衔接太快,容易招来嫉恨。这两洲,跟你选址的桐叶宗形势,大不一样。”

    双方当下闲聊与谋划,其实都已经涉及未来百年千年基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齐廷济笑道:“隐官有话直说。”

    陈平安坦诚说道:“下宗选址皑皑洲,会很顺风顺水,但是龙象剑宗如此一来,会很难成为浩然天下第一大剑道宗门。”

    一直沉默的陆芝突然睁眼开口道:“其实是下宗选址扶摇洲。”

    齐廷济有些无奈。

    陆先生,你这位首席供奉,胳膊肘有点往外拐了吧。

    陆芝疑惑道:“这个不能说?”

    陈平安微笑道:“你要是这么问,不能说也能说了。”

    齐廷济微笑点头,“确

    实。”

    陆芝说道:“那你们继续聊,我肯定不说话。”

    接下来所议之事,可大可小。

    如何对待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以及如何搜寻那些来不及撤到蛮荒天下、隐匿在广袤大海与数洲陆地的妖族。

    一瞬间。

    剑气长城的五位剑修,再次成为视线聚集处,还有铁树山的郭藕汀,也惹来不少玩味眼神。

    最终剑气长城这边,是齐廷济一人发言,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说龙象剑宗地理位置近海,所以连他齐廷济在内,从首席供奉陆先生,到客卿剑仙邵云岩,再到剑宗新收没几年的十八位嫡传剑修,都愿意出海绞杀隐匿妖族。

    一番言语,齐廷济说得不温不火,但依然给人一种剑气凌厉、杀气腾腾的感觉。

    齐廷济剑术卓绝,杀不得一位中土玉璞境修士,可要说出剑杀妖一事,这位年轻俊美容貌的老剑仙,当真毫不手软。

    年轻隐官依旧一言不发。

    醇儒陈氏新任家主,陈淳化,附议齐廷济。

    武夫宗师当中,张条霞,王赴愬,吴殳,都愿意听从文庙调遣,出海杀妖。

    刘蜕与文庙承诺十年之内,他会暂缓修行一事,保证杀得扶摇洲没有一头外来地仙妖族。

    白帝城郑居中闻言后始终沉默,笑意和煦。

    因为刘蜕这番话,绵里藏针,杀机四伏,理由很简单,扶摇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几乎绝大部分残余,如今都是白帝城城主的麾下“爱将”,妖族杀妖。

    而玉圭宗宗主,仙人境剑修韦滢,也承诺大泉王朝以南的半个桐叶洲,都会是自家宗门修士陆续下山历练的道场,十年到三十年不等,争取一鼓作气扫清残余的妖族修士。

    怀荫则说飞仙宫修士,愿意跨洲赶赴南婆娑洲。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只说了一句,他会亲自下山,云游天下九洲甲子光阴。

    那位阴阳家陆氏家主,冷不丁提议,说在这些之外,要多给一些年轻人的历练机会,不用拘束一洲一地,比如让一位书院的儒家君子领队,加上一位杀力出众的剑修,一位七境八境的纯粹武夫,再加上两三位诸子百家练气士,组成一队,同时文庙负责将浩然九洲版图分割细分出来,作为一处处巡狩辖境,那位儒家君子,遇到情急情况,有权调动当地山水神灵、王朝军伍。

    此言一出,文庙广场气氛,顿时为之一滞。

    老秀才呵呵一笑。

    这可不是文庙这边的意思。

    于玄眯眼抚须。

    火龙真人与于玄心声笑道:“是想要让他们陆氏子弟,找机会捞个副领队当当?”

    于玄微微摇头,“应该没这脸皮吧。”

    火龙真人笑问道:“于老儿,你年纪大,辈分高啊,杀妖一事,就没个表态?换成我是至圣先师的话,明儿就把那条星河收回囊中,让你合个锤子的道。”

    于玄白眼道:“你在北俱芦洲那地儿趴窝,能知道个啥,文庙议事之前,我就已经接连降下数道法旨,让几百号徒子徒孙,浩浩荡荡杀去了金甲洲。”

    火龙真人觉得有些被戳心窝子了,感叹道:“老母鸡会下蛋,就是了不起,一窝窝闹哄哄的,气势上就已经赢了。”

    其实趴地峰一脉,有些尴尬,北俱芦洲哪来的隐匿妖族?要说那宝瓶洲,其实根本轮不到趴地峰插手,至于桐叶洲,就更拉倒吧,多少别洲势力已经渗透其中了?三十个?五十个?再加上那些寻访机缘的各路山泽野修,比于玄这一脉符箓道士,更一窝蜂涌向了破篓子一般的桐叶洲,杀妖夺宝,挣钱挣功劳,总觉得那个被蛮荒天下打得稀烂的地方,遍地都是神仙钱。事实上,有这种看法,也确实不算鬼迷心窍,百废俱兴,哪怕在那边,八面漏风,山下处处求贤若渴,先捞个“中兴”王朝、或是各个藩属的供奉客卿,反正也不耽误求宝求财一事。

    玉圭宗元气大伤,那个桐叶宗更是半死不活,使得一洲山上山下,无数空白,虚位以待。

    陈平安依旧只是远远看了眼言语之人。

    那位陆氏家主,脚下悬浮有一幅太极图,此外还有层层叠叠的一圈圈繁密篆文。

    事实上,在阴阳家陆氏家主提出这个说法之后,由于重点之一,是“年轻修士”,所以隐官陈平安,曹慈,元雱,许白这几个,无形中又成了瞩目人物。

    有人突然发现,好像这几个最为年轻的天之骄子,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怎的,这些年轻人,一个个都成了哑巴啊。

    怀荫打破沉默,说了一句先前言语之人都有意无意绕开不谈的重点。

    浩然天下如何看待本土妖族,循规蹈矩即可,以前文庙是如何,以后就是如何。

    董老夫子突然说道:“我看不够。”

    怀荫笑了笑,不再言语。

    是文庙的老规矩不够完善呢,还是不够严苛、以往太过宽松呢?

    确实让人吃不准。

    再就是那条所谓的文庙规矩,其实正是礼圣亲自订立的。

    所以才会让人不敢画蛇添足。

    一直沉默的铁树山郭藕汀,突然说了一句让人刮目相看的言语,极为硬气,“敢问董先生,何谓‘不够’?”

    董老夫子沉声反问道:“请教郭山主,你觉得何谓‘不够’?”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反常之处。

    不对劲。

    很不对劲!

    照理说,按照以往的文庙风格,作为飞升境大妖的郭藕汀说这话,不管有无道理,都属于有情可原,何况铁树山在那场战事中,有功无过,虽说功劳与铁树山的宗门势力,不是那么匹配,但是谨遵礼圣订立规矩的文庙圣贤,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如此咄咄逼人。

    以至于陆芝都不得不心声询问身边两人,“怎么回事?”

    陈平安没有说话。

    齐廷济解释道:“议事氛围太温吞了,就没有几句真心话。文庙这边不太满意。”

    元雱侧过身,向礼圣那边作了一揖,这才开口说道:“文庙约束本土妖族并非太松,而是各地宗门约束妖族修士太狠。”

    一片哗然。

    陈平安已经收起了册子,放入袖中,抬头望向那个年轻儒生,未来的横渠书院山长,真是好胆识。

    其实先前已经见过面了,是在夜航船上的条目城,不过当时谁都没有认出对方身份。

    元雱第二句话,更加惊世骇俗,“我建议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浩然八洲,都建立一座类似铁树山的宗字头门派,让各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有一个立足之地。”

    郭藕汀大为讶异。

    那位百花福地花主,更是神采奕奕望向那个年轻山长。

    青神山夫人也不露痕迹点头认可。

    亚圣微微一笑。

    元雱所说,其实没有与文庙这边打招呼。

    老秀才转头与亚圣笑道:“如何,我果然没说错吧,是个好孩子。”

    亚圣不搭话。

    齐廷济眯起眼。

    龙泉剑宗的客卿之一,昔年倒悬山梅花园子的酡颜夫人,可是一位上五境精怪出身的修士。

    玉圭宗韦滢同样心有所动。那位浣纱夫人,其实是可以从龙虎山天师府返回桐叶洲的。

    渌水坑澹澹夫人,亦是眼神熠熠,她一下子对这个元雱顺眼万分。因为她麾下其实除了“渌水坑旧吏”的捕鱼仙,和那几位南海独骑郎,也有一头如今只能当那缩头乌龟的上五境妖族。反正如今她身居高位,不差这么个狗腿子,留在身边意义不大,哪怕需要剥离契约,让它干脆自立门户,到时候当个宗主,外人说起来,她脸面有光嘛。

    到时候再让那家伙,给自己弄个太上宗主的虚衔……

    她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是那火龙真人!她立即收敛神色,只是腹诽不已,有本事你也找去啊。你们趴地峰道士不是喜欢斩妖除魔吗,这会儿傻眼了吧?

    火龙真人以心声笑道:“傻眼什么?”

    澹澹夫人脸色僵硬,心中试探性默念一句,火龙真人你老人家,都会读心术啦?

    火龙真人微笑道:“贫道术法浅陋,哪里懂得读心术啊。”

    澹澹夫人苦着脸,惨也。看样子文庙议事一结束,就得跑路了。

    火龙真人又笑道:“官帽子那么大,官署那么阔气,能跑哪儿去啊?”

    澹澹夫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两位同境修士之间,哪来的狗屁读心术啊。到底怎么回事?!

    龙虎山大天师帮忙解围,微笑出声道:“别吓唬澹澹夫人了。”

    澹澹夫人松了口气,突然发现那火龙真人眼神里边,满是讥讽神色。她后知后觉,读心术,又多出个大天师了?

    于玄一本正经安慰她:“赵天师德高望重,就算会读心术,也不会对你施展的。”

    澹澹夫人呆若木鸡。

    如果可以的话,想要与礼圣老爷求个情,让她离开这里,就不参与议事了。

    一位席地而坐的画圣,早已备好笔墨纸砚在案几上,已经画好两幅,一幅是礼圣,一幅是重新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一幅是书院七十二贤长卷,可在元雱言语之后,老人就又笑着画了一幅图卷。

    陈平安知道元雱这番言语的厉害之处。

    这就是善用规矩的力量,用到玄妙处,就像借助天时地利人和,自成一座小天地。

    可惜顾璨不在这里,不然一定会受益匪浅。

    成了,肯定还是文庙具体布局,元雱有建言之功。

    即便此事不成,比如齐廷济,渌水坑澹澹夫人,百花福地花主,这些山巅修士,最少都会念元雱一份香火情。

    要说其余宗门之主,当真会对元雱心生恶感?可能会有几个,但是更多大修士,都会从这一刻起,开始将那元雱视为书院山长,而不只是亚圣一脉的嫡传弟子而已。

    元雱一旦能够真能让浩然八洲,凭空多出八座妖族修士的宗门。

    浩然天下,几乎所有的本土妖族,恐怕都要对元雱由衷道一声谢。

    今天的元雱,就可能将一座天下的妖族命运,仅凭他一言决之。那么下一次文庙议事,书院山长元雱,或是未来的学宫元司业、元大祭酒,就一样可以用寥寥几句话,便能够决定铁树山和一位飞升境大妖的命运。而那郭藕汀,真要论厮杀本事,别说一个元雱,就是一堆元雱,都不够这位幽明道人杀的。

    拳头是道理。

    可道理也是拳头。

    一个肉眼可见,可能会更加酣畅淋漓,但是后者,杀人救人都在无形中。

    所以两者,缺一不可。

    阿良心声笑道:“陈平安,可别忘了那位白老爷。”

    陈平安点头。

    最终关于八洲建立宗门一事,文庙这边的董老夫子,以再议二字结束。

    第五件事,是商议第五座天下的名称,以及下一次大门重启之后,浩然天下的对应之策。

    陈平安双手笼袖,深呼吸一口气。

    齐廷济突然与身边三位剑修问道:“那座崭新天下,是儒家花了巨大代价开辟出来的,为何文庙却愿意接纳其余两座天下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摇头。确实是个天大的谜题。

    师兄左右比陈平安更哑巴。

    阿良撇撇嘴,“大概只有三教祖师知道吧。”

    阿良想了想,补了一句,“可能礼圣,还有那个嬉皮笑脸陆老三,也都猜到了。”

    文庙这边给第五座天下的最终命名,是一个让人说不上好坏的名字。

    五彩天下。

    姗姗来迟,拖延多年,不管如何,总算有了个定数。

    陈平安眯起眼,开始快速翻检记忆。

    上天垂五彩,人间得太平。文章五彩珊瑚钩,肺腑肝肠尽经史。两者都是诗家语。

    五色化成金世界。是佛家语。

    灵华九耀五彩舒,混为仙坛一凝珠。是道家语。

    还有一句,五彩光明遍及世界,山河万里,浩然无碍。

    那些精通推衍演化之术的山巅修士,无一例外,都开始心算。

    阿良有些百无聊赖,说道:“左右,咱们喝个小酒儿?你先来吧,不然我胆子小,不太敢啊。”

    左右说道:“你只要有胆子拎出两壶酒,我就喝。”

    阿良嘿嘿一笑,只是刚要有所动作,原本打算拎酒的那个动作,就变成了拍袖子。

    因为有个嗓音在他心湖响起,“要不要请礼圣,请我和文圣,都喝上一壶?”

    阿良干笑几声,没说话。

    关于下一次五彩天下的大门重启一事,诸子百家老祖师,都各有建议。

    加上这件事,与整座浩然天下的运势都戚戚相关,所以算是参与议事之人最多的一次。

    阿良叹了口气,知道为何那些老祖师们,为何如此建言踊跃,因为很快就有一个议题,或者说都不算议事了,是文庙某个已成定局的决定。这些老家伙们,算是尽人事听天命吧。比如商家,那位范先生,为何如此胸有成竹,自然是因为商家的地位,会在今天抬升,此外药家、农家等,亦是如此,因为在那场战事中,要么出力最多,要么伤亡最大。就像陈平安的家乡宝瓶洲,对那原本根本不在意的药家练气士,如今几乎人人敬重。甚至以至于所有远游宝瓶洲的药家练气士,处处被奉为座上宾,哪怕只是一位下五境练气士,行走在官道驿路上,只要被大骊铁骑见到了,后者一律抱拳致敬。

    至于兵家,当然功劳极大,只不过还怎么升?本就是三教一家的万年不变格局,难不成兵家还要立教不成?绝无可能的。

    所以身为武庙十哲陪祀之人的姜老儿,以及那个尉老儿,其实才是这场文庙议事,说话极有分量的两位。

    不过兵家地位不变,好处实惠,肯定不会少。

    毕竟姜老儿为首的这拨兵家修士,脾气不比剑修好到哪里去,而且更加人多势众嘛,功劳又确实大,自然人多嗓门大。

    因为议论那座五彩天下,第一个绕不过去的,就是飞升城,以及五彩天下的第一位、暂时也是唯一一位飞升境修士,宁姚。

    可那个年轻隐官,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老秀才既心疼,又欣慰。

    那座飞升城,是不需要任何人去锦上添花的。只要能够维持现状,就是最佳处境。只需要按照既定方略,稳扎稳打,飞升城在五彩天下,就是雷打不动的扛把子,比老秀才自己在功德林的自封扛把子,那可要威风多了。所以飞升城一定不能急躁,只要隐官、刑官和泉府三脉不内讧,不去窝里横,下一次打开大门,哪怕放入数量定额的一拨上五境修士,又能如何?便能撼动飞升城的地位了?当自己是飞升境的天劫啊,敢那么横?

    于玄心声问道:“火龙老弟,陈平安这么好脾气?闷不吭声的,好像不太豪杰啊,我可是有一直留心那小子了,这会儿都有些犯困了。”

    火龙真人笑道:“好脾气?这叫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豪杰?你有本事就让那小子走趟你的几座福地,天不高三尺,地不陷一丈,以后贫道都不喊你于老儿了,次次尊称你一声于老祖,咋样?”

    反正喊几声于老祖,不值钱,事后已经赚了个钵满盆盈的陈平安,坐地分赃,可是是实打实的神仙钱。

    于玄伸出双指,捻动胡须,好像打算试试看。

    钱不钱的,算个锤子嘛。这辈子就没穷过,真真烦人。

    第六事,是将四海水运疆域,划清界线。

    又是一桩文庙定论,根本无需外人讨论。

    只不过关于四海水君的人选,文庙并无给出确切说法。

    但是相信在场的五湖水君,都会争取此事,五湖是大,可终究不比四海水域那般广袤无垠,尤其是那四处归墟,是天底下水神、水仙之属的最佳修道场所。除了五湖水君之外,所有大湖大江水神、以及那几条大渎公侯,相信都会蠢蠢欲动,无论是一举跻身四海之主,还是顺势升迁为大湖水君,都值得运作一番。

    接下来一事,文庙拿出了四座洞天福地,分别送给了南婆娑洲龙象剑宗,刘蜕所在的扶摇洲九真仙馆,桐叶洲的玉圭宗,以及宝瓶洲的老龙城。

    韦滢如释重负。

    在他心湖当中,贺喜声连绵不绝。

    韦滢一一答复过后,悄然后退一步,转身面朝东南方向,遥遥抱拳三下。

    一敬荀渊,再敬姜尚真,最后敬所有玉圭宗战死修士。

    然后是文庙对诸子百家的升迁和贬谪。

    礼圣走向前一步。

    由他亲自负责此事。

    这让原本许多想要倒苦水的老祖师,立即闭嘴不言。

    其中商家祖师的那位范先生,在听到那个不出所料的答案后,仍是毕恭毕敬,与礼圣作揖行礼。

    虽然除了礼圣的言语,至多加上一位位诸子百家祖师的“领命”二字,看似平淡无波澜,可事实上,暗流涌动得惊心动魄。

    礼圣站在原地,不知为何,没有收回那一步。

    亚圣则说道:“即刻起,山水邸报解禁。浩然九洲山下,各国官话照旧,但是必须通行大雅言,此事会作为各国朝廷官员、胥吏的考评内容。”

    这两件事,没什么可说的,是货真价实的小事。

    但是在亚圣说完这番话后,所有人,无一例外,都开始屏气凝神,郑重其事,望向那位单独走出一步的礼圣。

    甚至所有在座之人,都纷纷站起身。

    因为这场文庙议事,真正的压轴大戏。

    是如何处置那座蛮荒天下!

    相较于这件天大事情,什么如何看待本土妖族?根本不值一提。

    礼圣笑望向刚好位于对面的年轻隐官。

    无话可说?

    未必。

    年轻人在那异乡,与人同桌饮酒,笑言无忌许多年。回了家乡,反而无话可说,没有这样的道理。

    刹那之间,天地异象。

    原本站在一个大圆之上的浩然天下,所有的圣贤豪杰。

    变成了一线排开。

    而远处,山水迷障缓缓散开,出现了另外一条直线。

    双方对峙。

    郑居中忍不住笑起来。

    确实只有礼圣,做得出这等手笔。

    于玄使劲揪须。

    火龙真人抖了抖双袖。

    铁树山郭藕汀神色复杂。

    齐廷济冷笑不已。

    陆芝手心抵住腰间佩剑的剑柄,只是一把剑气长城最寻常的剑坊制式长剑。

    几位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更是神色微变。

    原来那条直线上,竟然是百余位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妖族修士!

    而那边的居中一人,竟是一位青衫剑客,托月山百剑仙之首,如今俨然蛮荒天下共主的……斐然!

    再一次不约而同。

    蛮荒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视线,再次聚集在一人身上。

    是那个不再身穿鲜红法袍、换成了一袭青衫的背剑男子。

    一个让蛮荒天下吃尽苦头的王八蛋,一个失心疯合道半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一个连文海周密和剑修龙君都未能宰掉的家伙,一个年复一年守在城头上的半人半鬼。

    剑气长城,末代隐官陈平安。

    一天之内,两座天下,共看一人。

第七百八十六章 那就打

    两座天下的遥遥对峙。

    之所以能够出现这幅波澜壮阔的山水画卷,是礼圣亲自开启了万年以来的最大一座镜花水月。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依靠当年倒悬山遗址残存的两座大门,和四处大海归墟,相互衔接。

    蛮荒天下的百余位妖族修士,当然不可能赶来中土神洲的文庙,所有妖族只是聚集在了托月山,在那边同样有一场山巅议事。

    开启画卷,双方遥遥议事,“坐下来好好谈,谈不拢再说其他”,是礼圣与托月山的提议。

    也只有礼圣,能够促成此事。

    这不单单是礼圣的境界高使然,天底下任何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除了这位文庙第二高位的读书人,注定谁都做不成此事。

    比如青冥天下要议事一场,道老二余斗坐镇白玉京,邀请一座天下的山巅修士,大玄都观孙怀中的剑仙一脉,以及吴霜降的岁除宫在内一拨顶尖道门,就肯定都不会搭理,不是他们当真无视白玉京,而是不觉得那位真无敌有资格号令天下。至于余斗的师弟陆沉,当然更做不到,何况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天生就对这些“庶务”最是头疼,是一个公认“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惫懒人。

    斐然面带笑意,视线快速扫了一遍浩然众人,儒家圣贤,天下豪杰,诸子百家,一线之上,好像一条银河落地,群星璀璨,气象万千。

    陈平安如出一辙,视线迅速掠过百余位蛮荒妖族修士。

    而且双方这个不露痕迹的举动,还有一个隐蔽契合处,比如陈平安视线扫过群妖之时,尤其关注那些妖族修士的一双双眼睛。

    斐然亦是如此。两位同道中人,都在以眼为镜,以镜观物。

    所以双方除了仔细打量对方天下一遍,斐然眼中所看,还有自家蛮荒天下修士的神态。陈平安真正留心的,则是浩然天下议事修士的众生相。

    对于蛮荒天下的风土人情,陈平安再熟悉不过。因为坐镇避暑行宫多年、翻遍秘录档案的缘故,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对蛮荒天下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

    在这期间,陈平安与斐然只是对视一眼,并无太多眼神交集。

    白帝城城主,与剑仙绶臣,都各自发现了对面斐然和年轻隐官的心思。

    飞仙宫主人,怀荫双手再次藏在袖中,掐诀不停,算盘不止。

    那位画家圣人,此刻不宜摆出画案,却已经将这副万年未有的对峙画卷,记在心头,因为礼圣的天地规矩,谁都无法随意施展神通术法,看清己方这一线众人站位,那就只等议事结束那一刻,定要赶紧转身后退几步,将文庙议事众人的位置记清楚了,到时候回了鸳鸯渚住处,先喝完一坛青神山酒,再喝完一坛百花酿,等到醺醺然了,再来落笔作画。

    曾经的蛮荒天下十四王座。

    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大髯游侠刘叉。白莹,仰止,绯妃。袁首,曜甲,黄鸾,荷花庵主。牛刀,切韵,龙君,五嶽。

    早已折损严重,或战死或消失或被文庙关押,如今新面孔居多。

    老面孔的王座大妖,只剩下三位。

    搬山之属老祖宗的袁首,脚踩飞剑,肩扛长棍,眼神阴沉,死死盯住那个凭借一洲武运、一脚踩入武道十一境的宋长镜。在那宝瓶洲,还能抖搂威风,那就再来蛮荒天下走一遭?

    曳落河共主绯妃,有些讶异,那个在老龙城比拼过水法神通的小姑娘,竟然没有参与议事?是没资格,不至于吧?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要是在蛮荒天下,怎么都该占据王座一席之地,刚好可以替代仰止那个婆娘的空缺。所以早先她与袁首私底下闲聊,都觉得那个小丫头,极有可能会通过一处归墟,来到约束更少的蛮荒天下,所以她与袁首都做好了合力将其截杀的准备。只是苦等不来,等到托月山议事,她才离开一处归墟地界。

    化名五嶽的大妖,三头六臂,坐在一张金色蒲团上,它既是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还是一位止境神到的纯粹武夫。

    其余王座。

    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荷花庵主被董三更斩杀于一轮道场明月中。荷花庵主也成为第一头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

    黄鸾被阿良联手姚冲道,宰掉大半条命,直接跌境到元婴,等于是死了一次。后来黄鸾哪怕换了一副皮囊,辛苦躲藏,仍是被文海周密找出,秘密炼化为自身大道一部分。

    曜甲,在剑气长城上,击杀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白玉京神霄城城主。在扶摇洲山水窟战场,击杀中土十人排名第九的周神芝。

    结果被从五彩天下重返浩然的白也,三剑斩杀。最终一样被文海周密暗中“吃掉”。

    白莹和切韵,在扶摇洲一役,都被拥有四把仙剑的白也,斩杀在光阴长河当中。

    不过一头枯骨王座大妖,本就是周密的阳神身外身,而作为斐然师兄的大妖切韵,在桐叶洲就已被周密合道。

    龙君在半座剑气长城,因为试图拦阻仙剑太白的那一截剑尖,因此越过城头,被陈清都一剑斩杀。

    从十四境跌境的刘叉,被拘押在功德林。

    仰止先是被柳七拦阻退路,再被文庙拘押在一处火山群遗址,相传远古时代它们曾是道祖亲手炼化的炼丹炉。

    大妖牛刀,不知所踪。它身上金甲牢笼其实已经破去,被它炼化为一杆破城大戟。只是它既没有返回蛮荒天下,也没有被文庙拘押起来。

    托月山大祖,在那蛟龙沟,与坐在穗山之巅翻书的至圣先师对峙,双方各自消磨大道,最终灰衣老者只能拼去一死,搅乱天时,差点就要帮助天外神灵合力打破礼圣的庇护天地。

    周密登天而去。

    新王座当中,真正能够让蛮荒天下服众的,其实不多,十四境剑修萧愻,斐然,绶臣,相对还好,其余哪怕是资历、战功都足够、境界也算凑合的官巷,重光,都不是太让人心服口服,那么至于其余几位,就更让山巅妖族修士不以为然了。拉壮丁凑数呢,什么时候咱们蛮荒天下的王座,如此不值钱了?与其填补位置瞎胡闹,还不如就此位置空悬,只等巅峰强者杀出一条血路,登顶落座。

    可惜那个羊角辫小姑娘,至今不知所踪,连那左右都已经回了文庙,她竟然还没返回蛮荒天下。

    不然就萧愻她那脾气,肯定不会答应让那几个废物与她为伍,同为王座。她一定会打得垫底几位,乖乖滚下王座,要是运气不好,被她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回到蛮荒天下的萧愻,与身在浩然天下和那左右相互递剑的萧愻,还是不一样的。

    哪怕萧愻没有跻身十四境,在剑气长城,她也是那个历史上杀妖数量最多的剑修。

    托月山之主,斐然。

    斐然左手边两头大妖,都是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只是一直不曾投身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两处战场。

    其中一位被阿良称呼为“新妆姐姐”的貌美女子,她与师兄负责驻守托月山。她先瞥了眼那个狗日的,再看了眼青神山夫人,好看是好看,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艳,名不副实。至于那个衣裙绣百花的娘们,多半是百花福地花主了,更是让她觉得腻歪。可惜切韵死得早,这场仗也没打赢,不然这俩婆娘,下场肯定不会太好。

    剑仙绶臣,独目,剑匣藏六剑。身穿一件翠绿法袍“束蕉炼”,这位在剑气长城都大名鼎鼎的妖族剑修,就站在小师弟周清高身边。

    作为文海周密一脉的开山大弟子,绶臣刚刚打破仙人境瓶颈,故而已是飞升境。

    其实很多时候,先生都早早做留好了后手。

    比如绶臣自己的破境契机,还有斐然的登顶以及破境,以后未来百年的蛮荒天下,大体上需要做哪些事情。

    绶臣参与过早年的十三之争,后来随着年轻隐官的横空出世,在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开始流传一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

    身边还有那位玉璞境剑修的师妹,流白。他们三人的其余同门,采滢,同玄,桐荫,鱼藻,这些剑修都已跟随传道恩师周密,一同登天离去。

    不知为何没有被恩师周密带走的女子剑修流白,看了两眼对面那一袭青衫,一眼与第二眼之间,有些间隔。

    甲子帐大妖官巷。

    一袭鲜红法袍的大妖重光,是剑气长城剑修的老对手,之后在桐叶洲战场,还曾负责围剿玉圭宗,跟姜尚真交手数次,却与当时的下宗真境宗韦滢没打过交道,不过算是认得韦滢,所以这会儿与那位玉圭宗剑仙笑道:“姜尚真死翘翘了?不然就他那脾气,爬也要爬来文庙的,难道是山门内讧,被你搞死了?如果是的话,敬你是条汉子,以后你就是我的座上宾了。如果不是,那就是姜尚真养的一条看门狗?那就无趣了。学谁不好,非要学咱们隐官大人。”

    韦滢一笑置之。

    这笔账,记下了。

    蛮荒天下这些山上修士,明显要比文庙议事众人,规矩更少,忌讳更少,多有交头接耳之辈,一时间各种方言杂烩,显得十分乱糟糟。

    青衫背剑的斐然,抬起一只手臂。

    原本闹哄哄的那条直线,逐渐趋于寂静无声。

    虽然斐然做出的那个动作,远远称不上立竿见影,可身边两侧,都是雄踞一方的蛮横大妖,能够如此遵守规矩,已经极为罕见。

    这让浩然天下的那拨山巅修士,都觉得今天的议事,会很难聊了,或者说会变得毫无意义。

    斐然收起手臂,正了正衣襟,与礼圣作揖行礼。

    这大概能算是蛮荒天下群雄的第一个正式举动。

    也是此次议事的开篇。

    这位青衫剑客,如今名义上的托月山主人,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此举,是否会被蛮荒天下那些桀骜大妖惦念记恨。

    而斐然自己也半点不计较,后世是否会记载此事,翻阅老黄历,都会提及斐然,如此低头示弱。

    当年在桐叶洲桃叶渡渡船上,哪怕是在文海周密那边,斐然也毫不掩饰自己对礼圣的尊敬。

    斐然在一场战争,从剑气长城揭开序幕,到归墟大开作为落幕,斐然真正出手次数寥寥。

    但恰好是这位剑修,重返家乡之后,莫名其妙就成了托月山第二任主人,得天独厚,被他炼化了一份堪称海量的气运,以及数件托月山武库秘宝,先前一直假装玉璞实则仙人的剑修斐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跃成为一位崭新的飞升境剑修,骇人眼目,惊讶天下。

    在蛮荒天下,一向强者为尊,早就将这个道理讲到了极致。

    浩然天下的几场隐秘内讧,就是因为有浩然山巅强者,由衷认可这个道理。只是这几场骤然暴起的风波,都被文庙强行压下了。

    裴杯就曾跟文庙两位副教主联手,秘密-处置了一位中土飞升境鬼物,大战过后,一座山头被直接夷平,战场方圆千里之地,皆是焦土。另外一场,则是穗山大神跟随董老夫子,再加上其余两位山巅修士,一起镇压了那位打破飞升境瓶颈无望的老修士,后者闭关千年,与金甲洲飞升境完颜老景是差不多的处境,加上此人宗门位于沿海地带,大概是自认为退路无忧,被他一人扫平了大半个王朝!足足七十二州郡,二十余个山上门派,在不到三天之内,就被这位大修士以铺天盖地的术法神通,扫荡一空。

    而这等凶残暴虐行径,在那蛮荒天下,却是家常饭一般,年年有,处处有。

    强者讲理,弱者跪地听着便是,能活下来,再活成一位强者,再来继续讲同样的道理。

    这就是蛮荒天下。

    此外还有那龙虎山天师府,也出现了一场类似太平山变故,有一枚被周密暗藏龙虎山的棋子,隐匿极深,是一位黄紫贵人的道侣,差点就揭掉了那道大门的历代天师符箓封印,如果不是大天师赵天籁离山赶赴桐叶洲之时,并未携带仙剑万法下山,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瞧见了斐然作揖这一幕,浩然天下这边,许多有心人,反而一下子心情凝重起来。

    两座天下的那场架,怎么打起来的?为何浩然天下如此吃痛?扶摇、桐叶、金甲在内三洲山河悉数陆沉?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也都各有半洲之地,变得支离破碎?很简单,浩然贾生,变成了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若非宝瓶洲的那支大骊铁骑,能够死守住一座中部陪都战场不退,若非南婆娑洲始终未能被蛮荒天下全部收入囊中,说不定之后的北俱芦洲和流霞洲,就会被蛮荒天下顺势改换天时地利。归墟既然能够被托月山大祖打开,让蛮荒天下妖族撤回家乡,那么同样的,驻扎在浩然天下的各大妖族军帐,一样可以更快补充兵力,就算掏空了蛮荒天下的底蕴又如何,打赢了这场架,缓缓归乡便是。一旦形成合围中土神洲之势,如今两座天下的最终形势,就会颠倒过来。

    这一切,都是那个文海周密,一个满腹经纶的书生,一手造成两座天下的惨烈碰撞,山上山下,死伤无数。

    好了伤疤才能忘了疼,如今才过去几年?文庙收拾残局都才刚开了个头,数洲山河的妖族余孽,还在四处暗中作祟。

    所以多出一两个飞升境剑修,对于浩然天下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怕就怕蛮荒天下再多出个新文海。

    曾经的甲申帐领袖,少年木屐,后来的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他此刻就站在斐然身边。

    周清高笑着对那位年轻隐官抱拳致礼。

    可惜隐官大人就没搭理他。

    其实上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光景,在两截剑气长城崖畔,周清高诚心诚意想要邀请陈平安复盘棋局,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周清高对此无所谓,证道长生的修行之路,大道漫长,岁月悠悠,总归是有机会重逢的。

    文庙这边,众人所站位置,与先前有些变化。

    儒家圣贤居中,然后依次排开。

    释道两教高人和兵家老祖,年轻人许白,站在左端。诸子百家老祖师们,一同站在最右边。

    五位剑气长城的剑修,虽说就站在一位儒家书院山长的身边,可到底不算什么最中间位置了。

    所以一位剑仙妖族修士,与那齐廷济嗤笑道:“齐老剑仙,论功行赏过后,看来地位不高啊,都不如剑气长城了,越混越回去怎么行,干脆来咱们这边得了,板上钉钉的王座之一。哪里需要寄人篱下,给人当条走狗?!”

    又有一位仙人境大妖哈哈大笑道:“呦,这不是咱们的隐官大人嘛,总算换行头啦,都快认不出了。怎么回了家乡,连看门狗都当不成了?站这么偏的地方,害得老子都快要把脖子转断了,差点就要让隐官大人再立一功。”

    还有个煽风点火的仙人境妖族,“陈平安,就没在文庙挣个陪祀圣贤身份?反正亚圣一脉都不济事,废物一箩筐,加一块儿都不如你一个。要是来咱们这边,你不坐王座谁坐?隐官大人的剑术是一绝,骂人本事更是登峰造极,在城头那边待过的托月山百剑仙,都是领教过的,哪个不佩服?隐官大人登上王座的时候,我都愿意趴地上当那垫脚台阶!”

    一位眉发雪白的年迈飞升境大妖,身形佝偻,是那甲子帐大妖官巷,望向那个久闻大名的年轻人,笑眯眯道:“隐官大人,有无兴趣去我家做客啊,有个我最喜欢的家中晚辈,模样不差的,她对你仰慕得很啊。你们双方应该打过照面,她曾经与好友驾车赶赴剑气长城,专程去见你一面,还说你们一见投缘,隐官大人都送了一件定情信物给她。她可是说了,愿意做小,不与宁姚争大妇位置。”

    陈平安始终置若罔闻,只是双手笼袖,开始闭目养神。

    阿良一脸向往神色,跃跃欲试,如果不是在文庙,估摸着就要嚷嚷一句“有本事冲我来”了。

    结果立即有妖族放声大笑道:“狗日的阿良,快喊爷爷,王八驮碑好几年,滋味如何?”

    阿良微微一笑,学李槐那小王八蛋,抬起手掌在脖子那边,轻轻抖了两下。以眼神示意,下次游历蛮荒天下,就找你叙旧了。

    不曾想那妖族立即喊道:“阿良爷爷,你是我爷爷,我家就在托月山!”

    阿良扯了扯儒衫领口,有点郁闷。

    其实绝大部分的浩然议事之人,都听不懂蛮荒天下的大雅言和几种主要方言,所以文庙这边,专门有一个精通蛮荒言语的书院山长,负责以心声解释一遍妖族修士的言语内容。

    于玄听着那些乱糟糟的言语,疑惑道:“火龙老弟,听口气,陈平安很会骂人?看样子,可不像。”

    那小子瞧着很读书人啊。模样俊,话不多,符合道书上所谓的“道气轻清山中客”一语。而且陈平安教出来的弟子郑钱,在那金甲洲战场,分明也是个懂礼数守规矩的小姑娘。只有出拳狠得……像个妒妇,好似拳下所杀,全是一群不要脸的狐狸精。可等到收拳,就又很大家闺秀了。

    火龙真人想了想,其实也正纳闷呢,印象中的陈平安,确实不是个会骂人的,老真人却摆出一副比老秀才更熟悉陈平安的架势,抚须笑道:“你这就不懂了,这小子在私底下,言语很损人的,也就在我这种被他由衷敬佩的长辈身边,陈平安会温文尔雅。你想啊,陈平安是小镇陋巷出身,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没吃过鸡蛋还没见过老母鸡下蛋?”

    于玄点点头,转移话题,谈钱没关系,可不能总绕不开什么老母鸡啊,说道:“换了这么个年轻的,心机不浅啊,帮着蛮荒天下当家做主,反而有点棘手了。”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怕就怕有人误以为可以得寸进尺,随随便便就能占尽便宜。如果形势所迫,其实真要再打一架,未尝不可,但是怎么打,太重要了。要是因为觉得蛮荒天下是个纸糊篓子,两眼一闭头一低,吭哧吭哧就冲杀过去,那我就闭关睡觉去,别人爱咋咋的。”

    于玄说道:“皑皑洲刘财神肯定愿意打这一仗。”

    火龙真人笑了笑,“刘聚宝这个人,好就好在有眼力,挣钱十分高明。先前议事怎么个情况,他已经心里有数了,不会也不敢瞎起哄的。”

    虽然是两座镜花水月,但是两座天下修士,依旧隔着数百丈远。

    可怜那九位浩然王

    朝皇帝,是真看不清“对岸”的光景。所幸对方那些言语,文庙这边都会复述一遍,总算当了睁眼瞎,不至于再是个聋子。

    斐然一挥袖子。

    双方之间的空白地带,出现了一幅蛮荒天下的袖珍山河图,堪舆图上每一处起伏,都是异常雄伟的大岳山脉,每一处细微蜿蜒,都是一条万里江河。

    反正这幅图,文庙肯定早就有了,而且会更加详尽,会在旁边仔细标注出所有蛮荒天下当地势力,妖族数量,修士状况,物产……

    周清高突然用醇正的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道:“大好河山,凭君割取。”

    绶臣同样没有以方言开口,微笑道:“只要浩然天下本事足够,处处都是宝瓶洲齐渎以南疆土。”

    那个先前笑眯眯与隐官和气言语的大妖官巷,自顾自点头道:“蛮荒坐等浩然还礼!”

    这三位的言下之意,好像笃定了浩然天下要大举攻伐蛮荒,而打仗一事,蛮荒天下,只有欢迎。

    一直闭目养神的陈平安突然睁开眼,斜眼看了下对面位置居中的斐然,周清高和绶臣。

    周清高似乎察觉到年轻隐官的视线,脸上立即有些笑意。

    好像苦等多年,终于得到了年轻隐官的些许关注,这位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还挺开心。

    只不过那个年轻隐官,很快就又袖手闭眼打瞌睡一般,好像根本不理会两座天下的走势。

    那个玄密王朝的少年皇帝,扯了扯一旁那位太上皇的郁泮水,轻声道:“郁爷爷,这帮畜生有点胆肥啊,怎么听着像是打了大胜仗的一方。”

    郁泮水眼神满是赞许,英雄出少年啊,低头微笑道:“陛下你的胆子也不瘦啊,说话跟打雷差不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少年皇帝心中哀叹,得嘞,说错话了。身边这个郁老胖要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状,那就说明说话说对了。可要是笑呵呵,一脸慈祥,就完蛋了。

    郁泮水笑嘻嘻向对面挥手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谁计较谁傻子,谁在乎谁没卵。”

    阿良心声骂道:“肥美人,你要点脸。”

    郁泮水立即答道:“对对对,好好好。”

    肥美人这个绰号,哪怕是郁泮水都要遭不住,所幸暂时只是私底下的兄弟称呼,真不能流传开来,回头山水邸报一开,千万不能跟严大狗腿落个同样下场。

    大源皇帝轻轻咳嗽一声。

    崇玄署仙人杨清恐立即施展道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大源皇帝这才压低嗓音,问道:“国师?”

    杨清恐依旧是以心声说道:“输人不输阵,如果不是摆出这副架势,还怎么跟我们漫天要价。不太可能真的打起来。”

    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那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如今反而不再凝聚了。尤其是扶摇、桐叶两洲的山河废墟,其实已经足够喂饱一部分人了。再加上蛮荒天下大军的凶悍程度,皑皑洲与流霞洲,以及中土神洲腹地的山下,可能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对其余几洲来说,印象会很深刻,以至于接下来两三代人的凡夫俗子,每每谈及此事,都会心有余悸。至于亲身经历过各洲战事的山上修士,那就更不用多说了,以后修行路上,只要偶尔想起,都会揪心几分。最关键的,蛮荒天下能够驱赶猪狗一样,强行征兵后,不计代价地驱赶大军赶赴剑气长城战场,路上死伤多少?妖族修士之外,死了几百万?一千万有没有?反正尸骨累累,遍地残骸!按照渡口那边传来的谍报显示,妖族鬼修在最近二十年内,数量暴涨。

    浩然天下这边,文庙做得到?一旦无法集结足够数量的兵马,去往蛮荒天下的那场打仗,意义何在?送死吗?退一步说,进展顺利,一路高歌猛进,不断往南推进,可就算打下数万里几十万里山河,怎么守?谁来守?即便守住了,意义何在?会不会得不偿失?难道人人都坚信不疑,能够一路杀穿整座蛮荒天下?然后文庙再来论功行赏,谁都可以分一杯羹?

    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之人,一场大战劫后余生,心怀仇恨,愿意奋起厮杀的修士,当然不在少数,可更多的,就会只想着好好活着了。终究不是那些蛮荒天下贫瘠之地的妖族修士,会对一处异乡充满渴望,垂涎三尺,会一听到富饶的浩然天下,就要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而蛮荒天下这种潜移默化的氛围,本就又是文海周密布局千年的结果之一。

    百花福地花主悄悄说道:“青神姐姐,对方好像有些混不吝。”

    青神山夫人笑着点头。

    如果将文海周密失踪在宝瓶洲,与至圣先师斗法多年的托月山老祖,不惜身死道消,彻底打乱浩然天时,同时打开归墟入口,帮助蛮荒天下妖族重返家乡,以及那个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的凭空消失,作为那场战争的真正结束。

    那么在这短短数年之内,蛮荒天下内部,半点没闲着,群雄并起,割据一方,内乱惨烈,相较于浩然天下的休养生息,是截然不同的乱世景象。然后在几年前,出现了一个转折点,托月山一脉的两头驻守大妖,蛮荒大祖的两位嫡传,突然昭告天下,选取斐然作为托月山新主,再联手文海周密一脉的剑仙绶臣,周清高,整合了白莹、黄鸾在内数头逝去王座大妖的势力,最后与曳落河绯妃在内的几位老王座合作,三方一起镇压群雄,以雷霆万钧手段,横行天下,依循之前的蛮荒天下二十块版图,再对半分为四十处山河,正式在边境线上竖立起一道道界碑,第一次为蛮荒天下划清界线,每一块版图之内,五十年内,打杀随意,只管征伐,反正五十年后,只有一个势力能够执掌一方。

    托月山最终宣布三条铁律。

    第一,百年之内,所有飞升境大妖,除非获得托月山许可,或是凭借战功,否则不得离开各自辖境。百年之后,恢复自由。

    第二,所有仙人境妖族修士和玉璞境剑修,必须主动交出真名,亲自走一趟托月山,真名会被托月山记录在册。此外剑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练气士,可以自行开宗立派。六十军帐的战功记账,档案保存完整,斐然承诺百年之内,托月山都会一一兑现。

    第三,托月山说什么就做什么,不服者皆死。

    这些内幕,其实浩然天下这边山巅,都有所耳闻。

    毕竟如今浩然天下渗透蛮荒天下,实在太简单了。

    四处归墟不去谈,在剑气长城南边,还有三座巨大渡口建立起来。除了墨家钜子跟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似的,每天一个人就在那边默默搭建城池,其余两座渡口,再加上蛮荒天下的归墟入口,背一把仙剑而不是桃木剑的赵天籁,女子武神裴杯,怀荫等人,都曾在那边待过一段时间,而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原地不动发呆,跑那么远,就为了每天站着喝西北风,一个个自有手段和秘法,用各种方式远游蛮荒腹地。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在扶摇洲的白帝城城主,其实早已秘密潜入蛮荒天下,所以现在的这个郑居中,到底是不是真身在此,恐怕就只有礼圣一人清楚了。

    只是相较于先前文庙的这场关门议事,托月山那场耗时数月的议事,吵得更厉害,有那不服斐然担任托月山主人的,有酣畅大骂文海周密是万年罪人的,也有气焰跋扈,觉得自己必须成为最新王座之一的。前前后后,有几个已经被托月山拘押起来“做客”,甚至还死了几位,袁首一棍子下去,打死一个,斐然亲手斩杀两个。

    在斐然出手之前,几头王座大妖和托月山之外,都将他视为一位撑死了仙人境的剑修。

    礼圣终于开口,笑道:“是打是和,都不着急表态,先聊聊看。”

    斐然笑着点头道:“那就请文庙给个说法,我们听听看。”

    文庙副教主,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的那位韩老夫子,缓缓说道:“首先,四座归墟,你我双方可以合力关闭。剑气长城,我们收回重建。三处渡口,浩然天下必须保留。”

    大妖重光冷笑道:“首个屁的先,半点诚意都没有。合力关门归墟?要是不关,两座天下的天时混淆一起,文庙辛辛苦苦重新制定度量衡、光阴刻度,就算是礼圣亲力亲为,也一样不轻松吧?只要不关门,就等于为咱们蛮荒均摊气运,搅和在一起,拖延越久,文庙就会越来越事倍功半,是当我们傻啊,还是你们文庙根本就没有诚意?”

    说到这里,这头大妖望向那位居中圣人,高高抱拳致歉道,“并无冒犯礼圣的意思。”

    礼圣微笑点头。

    韩老夫子说道:“关闭归墟,可以不劳蛮荒。剑气长城,本就是浩然天下的边境疆域,如今更是被我们牢牢占据,其实根本谈不上收不收回,我们不收,你们就能拿走吗?”

    韩老夫子摇摇头,自问自答:“拿不走。那我们是否重建剑气长城,合二为一,其实是句废话了?”

    这位文庙副教主继续说道:“三处渡口,我们会建造成三座书院,你们需要答应文庙,不拦阻蛮荒天下有心求学之士,赶赴书院游学。然后三座书院的学子,将来无论是返乡,还是期间结伴游历蛮荒天下,你们一样不可刻意针对,当然也不能暗中袭杀,或是事后故意为难。托月山只要答应此事,浩然天下就不会有任何一位十四境、飞升境修士,擅自潜入蛮荒天下。”

    斐然笑着没说话。

    绶臣笑道:“擅自?是不是在渡口那边报个名号,或者飞剑传信托月山,就不算‘擅自’了?”

    韩老夫子摇头道:“当然不是。”

    周清高开口问道:“那三座书院,儒生人数定额,总计?”

    韩老夫子答道:“总计三千儒生,六十年一收,浩然蛮荒各占一半。”

    周清高说道:“那么六百年后,我们蛮荒天下,就会有一万五千位书院弟子。”

    绶臣说道:“可以。但是有两个前提条件,这些出身蛮荒本土的书院儒生,返回家乡后,不准开设学塾,不准传授道业,收徒任何一位弟子门生。三座书院的浩然儒生,不准踏足书院方圆千里地界之外,一步都不行。”

    韩老夫子笑道:“这可不行,除非用两个前提条件,换取文庙这边将书院定额翻两番。答应了,我们就可以接着议论下一事。”

    脚踩飞剑的袁首嗤笑道:“都不答应又如何?搞得好像咱们不答应,蛮荒天下就要变成浩然天下一样,你们有几个白也?!有几把仙剑?”

    董老夫子突然开口笑道:“朱厌,你能侥幸活着返回蛮荒天下,就该知足了。”

    王座大妖当中,就数这一头老畜生,最该杀。

    被直呼“真名”的袁首脸色狰狞起来,“董老儿,找个地儿,陪袁爷爷捉对厮杀一场?”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微笑道:“贫道刚好有一把。朱厌,怎么说,挑个时间地点?是你来龙虎山,还是贫道去托月山,两者都可以。”

    袁首吐了口唾沫,倒是没继续撂狠话了。

    袁首和大妖重光,在桐叶洲玉圭宗那边,都领教过这位大天师的五雷正法。

    还是有那么点本事的……

    而且就赵天籁那种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风格,多半真会杀到托月山单挑一场。

    若是围殴能杀,也就顺手宰了,问题是赵天籁的逃命本事,一样出神入化。

    文庙这边众人还好,反正都是习惯了家族祠堂、山上祖师堂或是庙堂议事的,可对于那些蛮荒天下的不少大妖而言,以往自家关起门来议事,其实也有,但都没有这么弯来绕去不爽利的,而且乐子极多,再看文庙那边的架势,双方如果想要一条条捋顺过去,还不得傻乎乎站个几天几夜?反正真正能说上话的,也就那么一小撮,托月山的,文海周密一脉的,加上那些个王座,它们这些凑数的,能做什么?看娘们吗?对面倒是有几个,水灵倒是真水灵,可眼馋又吃不着,有个屁用。

    事实上,今天文庙议事之人,真正对这个斐然有所了解的,没几个。

    至多知道这个斐然,是一位剑修,托月山百剑仙之首,还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再稍微知道更多些内幕的,也不过是听说斐然担任过一座军帐的领袖,是大妖切韵的师弟,甚至还等于间接护住了一座芦花岛的所有修士性命。但是在那场战事中,没有任何一件值得称道的亮眼举措,好像这个资质惊人的剑修,到了浩然天下的桐叶洲,就是奔着游山玩水去的。

    而蛮荒天下大妖当中,几乎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位礼圣,很快就被礼圣气度折服几分。

    几位女子妖族修士,更是瞪大一双眼眸,异彩涟涟。

    不看白不看,这位可是传说中的礼圣唉,据说还是那位白泽老爷的挚友。

    对于礼圣,哪怕是蛮荒天下,其实都或多或少,持有一份敬意。

    如果不是礼圣当初在文庙力排众议,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早就被斩草除根宰杀殆尽了。

    阿良以拳击掌道:“完蛋完蛋,风头都要被咱们礼圣老爷抢光了。”

    那个紧紧抿起嘴唇的女子剑修,流白,她的视线,先落在五位剑修身边的那些山神湖君,然后再快速扫过齐廷济几个。

    如果某个家伙愿意开口,愿意恢复当年独守城头的几分风采,肯定会来一句“我们既有诚意,又当你们傻”?或者稍微含蓄些,“反正我们诚意一箩筐,至于傻不傻自己当去”?可能都不会,可能会更恶心人,可能过好久才能让被骂人的回过味来?她胡思乱想着,干脆心神沉浸小天地,开始自说自话。

    绶臣瞥了眼这个师妹。她身上那件法袍,是自家先生亲手赐下,品秩不输大妖仰止身上那件墨色龙袍。好像师妹能够险之又险地破境跻身上五境,这件名为“鱼尾洞天”的法袍功劳不小。

    然后阿良以手肘轻敲左右,抬起下巴,点了点对面,“瞅瞅,那小姑娘,有点意思。”

    左右看了眼对面,“谁?”

    阿良忧心忡忡道:“就绶臣旁边那个啊,大长腿小蛮腰瓜子脸,至于胸脯啥的就不去谈了,陆姐姐在,咱俩聊这个不合适。方才小姑娘秋波流转,脉脉含情,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色啊?让我怕怕的,咋个办嘛。”

    左右瞥了眼那女子,说道:“绶臣认识,她不认识。法袍品相不错,不像是金翠城的炼制手笔。”

    阿良啧啧啧。

    左右皱眉道:“作甚?”

    阿良嘿嘿而笑。左右这呆子开窍了啊。

    陆芝说道:“阿良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在酒桌上信誓旦旦说,他有一种独门绝学,只要喝酒喝尽兴了,天底下就没有法袍衣裙这种东西,而且他还是一位丹青圣手,靠这个,赚了不少神仙钱。结果等到他送出那一大摞画,当天就被几十号剑修追着砍了一路。”

    左右疑惑道:“画技拙劣?”

    陆芝点了点头,“是奇差无比,而且还画了那个殷沉,信守承诺,确实是没穿衣服的那种。”

    左右点头道:“老大剑仙能忍阿良一百年,挺不容易的。”

    阿良没来由叹了口气,拿出一壶酒,狠狠喝了一大口。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元婴境剑修,为何会觉得活着没啥意思,可偏偏又不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不怕死,却又想着能过一天是一天。事实上,除了一个偶尔会去唠嗑的外乡人,就连家乡人,都没谁愿意搭理那个孤僻老人,而且不光是不爱搭理他,很多剑修还会真心讨厌那个老人,而且讨厌得确实合乎情理。

    所以很多年的战场上,老剑修要么是独自一人,守在城墙中的那个修道处。要么是一人赶赴战场,就像很多次,一人生还,最后一次,一人赴死。

    阿良突然问道:“陈平安,知道殷沉的过往吗?”

    陈平安点点头。

    阿良笑了起来,“这就好。那么加上我,最少有两个了。”

    在当年,阿良就希望剑气长城的剑修,尤其是年轻人和孩子们,能够记起有个剑修,叫殷沉,脾气很糟糕,为人很差劲,出剑很功利,但是最少记得有个人叫殷沉。

    少年时的殷沉,曾经因为自己和几位同伴剑修的拖泥带水,害死过一位原本不该死不会死的女子剑仙。

    少年殷沉,不是喜欢她,只是单纯觉得那么好看的一位女子,一位剑仙,为了救几个该死的废物,她死得太不值当,死得太不好看,就那么被大妖一剑将身躯对半分开,摔了满地的肚肠鲜血。

    关键是那个临死之前的女子,视线扫过他们这些王八蛋的时候,没有恨意,没有悔意,就是她那么一个眼神,让殷沉记住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没办法安心。

    所以后来从一个少年变成孤僻老人的元婴剑修,最后一次仗剑出城赴死之前,其实偷偷摸摸对着一本印谱,翻开一页,对照印谱,仔细临摹刻下其中一方印章。

    印文只有四字。

    彩云忽来。

    老剑修一个人喝酒为自己送行时,都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

    老人只是觉得酒水尤其不好喝。不过从少年喝酒第一天起,就觉得没好喝过。

    老人其实原本想与阿良亲口说一声,矫情几句,道个谢什么的。也想与那个年轻隐官说一句,当时不救那些剑修,做得没错,小子不孬。

    只是光顾着喝那难喝的酒了,老剑修就都没有去做。

    战场上,死得默然且漠然。其实也不单单是他,很多剑修都这样。

    文庙这边,多数人除了竖耳聆听议事内容外,更多还是打量对面那些蛮荒天下的上五境。

    刘叉首徒,剑修竹箧。

    金翠城城主,她身上那件法袍,一看就是件仙兵,水路分阴阳,有那日月交替星辰流转的大道气息。

    一位骑马持枪的金甲神将,覆面甲。腰别两枚极其袖珍的流星锤,就跟稚童玩耍物件差不多。但却是截获两颗坠入蛮荒的天外流星,精心炼化而成。

    它在避暑行宫的那一页秘档末尾,曾被隐官一脉剑修写下“必杀”二字。有此待遇的玉璞、仙人两境妖族修士,其实只有三位。此外两个,分别是剑仙绶臣,和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化名柔荑,道号硕人,相传是王座大妖黄鸾的道侣,也有传闻是黄鸾斩却三尸的古怪余孽,她法宝

    极多,而且每一样都品秩极高,在剑气长城和老龙城两处战场上,她都有不俗手笔。

    柔荑今天一身女冠装束,头戴白玉京一脉鱼尾冠,却身穿天师府黄紫样式的道袍,手捧一柄玉如意。涂抹淡妆,体态丰腴,使得一身道袍略微紧绷几分。

    她望向那个年轻俊美的齐老剑仙,齐廷济却对她视而不见。

    曳落河四凶中的三头妖族,并肩而立,仰止给留在了浩然天下,它们如今就归顺了绯妃,至于四凶中的那条泥鳅,早就被拘押在牢狱当中,肯定已经遭了那个年轻隐官的毒手。

    剑气长城的叛变大剑仙,守门人张禄,今天也身在其中。

    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张禄从头到尾,都没有递出一剑,既没有去城头斩杀蛮荒妖族,也没有跟随萧愻去浩然天下出剑。只是在门口那边饮酒。

    这会儿的张禄,还是老样子,盘腿而坐,独自喝酒。萧愻前些年送了不少酒,按照双方约定,她每打碎一座浩然山头,就送他一壶好酒。

    其实曾经看门的张禄,与陆芝,与阿良,与后来还没成为隐官的少年,关系都不错。他甚至与宁姚的爹娘,都是好友。与姚冲道也是,在战场上,都曾相互救过对方的性命。

    陆芝对那张禄,哪怕到这一刻,她依旧没什么恶感。

    在阿良来到剑气长城之前,尤其是在那场十三之争之前,张禄与阿良是差不多的性格,只不过赌品酒品都要更好些。

    齐廷济瞥了眼那个张禄,张禄察觉到了对方视线,却没有让齐老剑仙为难,只是喝酒动作略微停滞,然后猛然间痛饮一口。

    因为张禄,齐廷济想起了一桩极为隐秘的陈年往事。

    宁姚能否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境。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考量。

    齐廷济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其实在赌,赌自己确实赌运“不济”,赌那宁姚一定会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境。

    因为那个道家圣人,曾经帮齐廷济算过一卦,说了一句,“修身齐家,会相当顺遂。至于治国平天下嘛。”

    那位神霄城老神仙说到这里,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言。

    只是当年齐廷济也没太当真,平天下?蛮荒天下?还是那浩然天下?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不曾想,最后还真出现了第五座天下。

    姜老祖与身边两位心声笑道:“在蛮荒天下妖族眼中,这场大仗输得没头没脑,连很多军帐大妖都一头雾水,因为根本不理解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谋划,猜不到那个被郑居中一语道破的上中下三策,没有意识到,经过宝瓶洲一役,蛮荒天下其实已经即将守不住那个‘中策’形势了。所以大部分妖族,直到现在,还是很不服气,在它们眼里,真正能打的,有资格被视为对手的,就两个地方,剑气长城,宝瓶洲。其余都是稀烂。”

    尉老祖师点头道:“所以如今剑气长城已经飞升到五彩天下,而宝瓶洲的那支大骊铁骑,绣虎已死,半洲山河依旧破败,就等于少掉一半战力。说不定蛮荒天下这些畜生,比我们更想要再打一架,战场一旦是在蛮荒天下,都不用拉伸战线,正中下怀。如果说赶赴异乡,还会打得不情不愿,回了家乡,在自家地盘上厮杀,对于蛮荒天下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许白忧心忡忡道:“先前我们桐叶、扶摇两洲守势,其实根本就没有发挥好地利优势,各大王朝和山上仙家之间,更谈不上紧密合作,所以两洲战场,几乎都是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当然这跟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大战经验也有很大关系。现在我们有了经验,对方何尝不是,所以如果更换天下战场,对方说不定会汲取我们的两洲教训,早早做好极富针对性的一系列准备。”

    姜老祖笑道:“文庙议事结束后,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来一场战事推演。”

    许白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能不能请隐官帮忙,不然我们的推演,会不切实际,变成空中阁楼。”

    不得不承认,最了解蛮荒天下的人,是那个年轻隐官。甚至不是剑术更高的齐廷济,不是阿良,左右,陆芝。

    因为陈平安坐镇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具体参与、亲眼目睹、指挥调度那场战争的每一个局部战役,年轻隐官几乎知晓每一处战役细节,胜负关键,利弊得失,相互战损的精准数目。而且陈平安对蛮荒天下所有参战的上五境妖族底细,更是了如指掌,以及蛮荒各大部族的实际战力、作战风格和优劣势,他都极为心里有数。

    简而言之,如果万不得已,真要打起仗来,隐官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就会是浩然天下最不能死的一个人。

    元雱,许白,林君璧,这拨曾经担任过文庙军机郎的年轻俊彦,都会迅速成为陈平安的手下,一定还会再加上昔年隐官一脉的年轻外乡剑修,玄参,曹衮,宋高元,一个不落。

    说不定文庙还会破例,将其余几个身在五彩天下的剑修,邓凉,顾见龙,王忻水,董不得,郭竹酒,都一并招徕过来,重新帮助陈平安出谋划策。

    当然,不是说没有这些年轻人,浩然天下就不会打仗了。

    兵家和墨家,再联手纵横家、阴阳家,其实就已经极有底气。

    文庙早年曾经有过一场小规模的议事,诸子百家当中,只选取了九家参与其中。此外还有商家、药家在内的四家老祖师。只不过那次议事,文庙这边只有亚圣和正副三位教主。

    可两位兵家老祖师,都故意没有跟许白这孩子谈及一事。

    极有一种可能,蛮荒天下希望占据地利,要跟没有了剑气长城和剑修的浩然天下,再结结实实打上一场。

    一座托月山,以及蛮荒天下的所有巅峰强者,可是半点不介意山下蝼蚁的生死,死的越多,数量不断累计,天时气运,就可以逐渐聚拢在一小撮仙人境、飞升境大妖身上。哪怕蛮荒天下再输一场,输得再惨痛,大不了就是来一个坚壁清野,不断南撤,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难道能够待在那边的不毛之地,安心修行几十年,几百年?一旦留不住练气士,山下人间的王朝铁骑,兵马再多也无济于事。

    但是浩然天下这边,除非是至圣先师亲自开口,大举攻伐蛮荒,不然就会是一个颇为尴尬的境地,其实文庙只有两种选择,不计代价,彻底打烂连同托月山在内的半座蛮荒天下,又或者就是迅速重建剑气长城,然后此后百年千年,稳扎稳打,不断往南渗透,不然那三座渡口,哪怕有墨家巨子坐镇其中之一,也抵不住蛮荒天下的反攻,说不定两截剑气长城,不等重建,就要毁于一旦。可是剑气长城想要恢复,何其困难?三教祖师,再次联手?道祖和佛祖,当真愿意出手?

    而且最最麻烦的,依旧是最简单的两个字,人心。

    大势倾轧,浩然人心才逐渐凝聚起来,如今却大势已定。

    说句难听的,就是那山河破碎的数洲版图,真正愿意死的,无论山上山下,几乎都死了,浩然天下实在是已经死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恨那蛮荒天下,却很难真正的痛快报仇了。

    阿良悄悄问道:“右呆子,那个羊角辫呢?”

    左右说道:“不清楚白玉京那边如何处置。她受了伤,没个十年,很难恢复巅峰。”

    不是说萧愻出剑杀力不够大,而是在左右这边,她依旧剑术不行,互砍不占优势。

    毕竟敢说左右剑术不太够的,只有在城头修行万年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哪怕是在阿良这边,如果只说剑术,左右一样要高出一筹。

    事实上,左右的剑术冠绝浩然天下,还是阿良帮着宣扬出去的,反正他跟几个宗门负责山水邸报的老祖师,那都是喝酒不花钱的至交好友。

    被说成剑术冠绝浩然,左右既不承认,却也从不否认。

    为何,因为左右早就有信心,只要被自己找到剑术裴旻,那么裴旻就要失去“剑术”二字。

    之前出海访仙,想要问剑裴旻,是为切磋。

    但是如今再被自己找到裴旻,那就砍死他好了。

    一个练剑多年的老前辈,竟然有脸问剑一个才刚刚玉璞境没几年的晚辈?

    “有点悬,虽说这百年是真有敌坐镇白玉京,按照我那位余老弟的一贯脾气,说不定都能跟羊角辫打个天崩地裂,再转去天外天打个一塌糊涂,非要打得小姑娘哭鼻子,羊角辫又是个不愿认输的,估计下半辈子就算撂在那边了。”

    阿良叹了口气,用手心使劲揉着下巴,“可那陆牛皮糖,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关键陆老三尤其嫉妒我那风流帅的头衔,上次我去白玉京做客,他跟防贼似的防着我,恨不得将五城十二楼所有的女仙,一个个用麻袋罩起来。就怕货比货,这家伙先前比拼相貌气度,输得惨了,肯定要折腾出些幺蛾子恶心人。”

    左右眼神冷漠,沉默片刻,道:“她如果返回蛮荒天下,我就去问剑一场。”

    阿良小声道:“问剑没问题,我陪你去都成,那边我熟啊,地头蛇,跟逛自家地盘没两样。不过说好了啊,分胜负就行,别分生死啊,没啥意思的。真要按照我的看法,萧愻在那蛮荒天下,真正祸害谁,其实不好说嘛。今儿看谁不爽,她就一拳打个半死,明儿见谁不顺眼,再一剑砍死。托月山可管不着她。”

    左右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分。”

    阿良一拍额头,最烦这样的左右。

    没事,先跟陈平安那小子打个商量,再合伙去老秀才那边吹吹耳边风,陈平安马屁功夫第一流,再加上我阿良的锦上添花,他娘的咱们兄弟二人齐心,其利断金啊,双剑合璧天下无敌啊,还怕一个左右不服管?

    左右说道:“劝你别拉上陈平安,一起去先生那边胡说八道。”

    阿良委屈道:“我是那样人嘛,冤枉我了啊。”

    左右没说话,陈平安这小子好像心情不太好,齐廷济在神游万里,陆芝又不敢多看自己一眼。

    阿良只好蹲下身,继续小口小口喝酒。

    老秀才以心声笑问道:“伏老夫子,怎么讲?”

    伏胜笑着反问道:“什么怎么讲?劳烦文圣给个提醒。”

    老秀才埋怨道:“咱哥俩谁跟谁,明知故问不是?”

    赶紧将我那关门弟子夸起来啊。

    我堂堂文圣,都没喊你一声伏老哥,改称呼伏老夫子了,一肚子学问,藏掖作甚,拿来出晒晒太阳啊。

    伏胜无奈,想了想,只得缓缓道:“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

    老秀才喟然长叹,佩服不已,“绝了。”

    伏胜笑了笑,总算放过自己了。

    礼圣视线微挑。

    所见之地,不是对面画卷,而是蛮荒天下的托月山。

    刹那之间,对面画卷当中,有一个矮小身形骤然落地,动静太大,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一大片的七倒八歪。

    竟是那萧愻破开天幕,从青冥天下撞入蛮荒天下,直接坠落在托月山上了。

    文庙众人,只见那个扎俩羊角辫的“小姑娘”,双膝弯曲,屁股贴地,缓缓起身,她拍了拍身上尘土,抬起双拳,轻轻一晃,将身边几个上五境妖族修士拍飞,她脚尖一点,悬停空中,看了看两边,又蹬腿两下,再“飞升”稍高一些,等到比所有人都站得高了,这才双臂环胸。

    萧愻俯瞰对岸那条直线上的左右,眼神冷冽,竖起一条白藕似的纤细胳膊,然后另外一条胳膊横敲一下,她约莫着是在示意,要打死你个左右。

    左右面无表情。

    老秀才收敛神色,看了眼那个好像对此早有预料的斐然。

    那头不知所踪的王座大妖牛刀,多半是被托月山丢到青冥天下去了。

    说不定那斐然,还额外送了些蛮荒天下的道种给白玉京,帮着道老二补齐五百灵官之数。

    萧愻瞧见那个站立位置比较偏远的张禄,微微皱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遥遥抛过去一壶仙家酒酿。

    张禄接在手里,揭了泥封就开始喝酒。

    斐然望向那位白帝城城主,笑问道:“郑先生?看够了没有?”

    郑居中点头道:“差不多。”

    言语落定之时,托月山上的一位妖族修士,砰然碎裂,金丹、元婴和皮囊魂魄尽碎。

    郑居中微笑道:“买一送一。”

    又有一位身为某个蛮荒大王朝国师的妖族修士,同样的下场。

    一些个被殃及池鱼、略显手忙脚乱的妖族修士,对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大骂不已。

    但是更多的,是一种忌惮。

    不仅仅是托月山那些妖族,文庙这边,也有不少人觉得头皮发麻。

    能够登顶的山巅修士,没几个是脑子不好的,而且各有各的擅长,某些一技之长,压箱底的术法神通,或是杀手锏,都会让对手防不胜防。

    但是面对这样的一个白帝城城主,只要有宗门有家眷有嫡传的人,谁不担惊受怕。

    郑居中曾经有一句极其自负、极其惹人厌的言语,“我这辈子,只看不起有颗脑袋却不动脑子的人。”

    在萧愻现身之后,一个不知名的消瘦老者,拄着拐杖缓缓而行,好像是刚刚到的托月山,老人随随便便挑了个偏远位置站定,然后看了眼符箓于玄,再看了眼龙虎山大天师,然后面带笑意,怀捧拐杖,与两位道人打了个道门稽首。再面朝文庙议事的佛门高僧,单掌在胸前,轻轻低头。最后更是与礼圣作了一揖。

    礼圣点头致意。

    是一位天外来客。

    不见踪迹很多年了。

    陆芝疑惑道:“谁?”

    齐廷济叹了口气,“斐然和切韵的师祖,那个老鼠洞的开辟者。”

    阿良捏了捏鼻子,“听说当年道祖骑牛过关,是有些想法的。”

    陈平安瞬间身形佝偻,再缓缓挺直腰杆。

    那个不速之客的老人,笑道:“先前议事,谈妥了的,就缔结山水盟约,没谈妥的,都可以答应,反正都不算过分,无非是想着靠那三个书院小小螺蛳壳,一点一点教化蛮荒,愿意耍就耍去,反正你们读书人,最喜欢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勾当。我们只有一个要求,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只要想来蛮荒天下,文庙都别拦着。至于那些打败仗的,留在那边,你们该杀杀,该抓抓,托月山都不管。如何?”

    礼圣笑着摇摇头。

    亚圣沉声道:“此事不议。”

    老人双手抵住拐杖,哦了一声,点头笑道:“那当我什么都没讲,你们双方继续议事。”

    伏胜皱紧眉头。

    老秀才抚须眯眼。

    斐然笑望向董老夫子,问道:“那咱们就继续聊?”

    董老夫子默然,似乎在与礼圣以心声言语。

    然后董老夫子显然有些意外。

    不是因为礼圣说了什么,而是什么都没有说。

    好像礼圣就没有听见他的那个问题,到底要不要继续与托月山聊下去,以及大致怎么聊,是更进一步,还是后退一步。

    老秀才有些伤感。

    不知道谁说过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好像是说有些位置上,没有少年,只有老人了。

    就在此时,一袭背剑青衫,毫无征兆,向前跨出一步,说道:“那就打。”

    左右一步跨出。

    接下来这场仗,打输了,他就不姓左,姓右。

    阿良伸了个懒腰,双手捋过头发,大步跨出,淡然道:“痛快。”

    齐廷济向前一步。

    陆芝向前一步。

    于玄大笑一声,大袖飘摇。

    火龙真人同行,要去领略一下曳落河的大水滔滔。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亦是向前一步,既然先前与文庙承诺,会亲自下山游历一甲子,那么蛮荒天下,也是龙虎山之外的山下。

    曹慈前行。剑气长城曾是他练拳之地,还曾在那边建造小茅屋。如今境界高了,自然要出城递拳。

    元雱向前跨出一步。

    刘聚宝笑容灿烂,挣钱去,这次要挣个天不管地不管文庙更不管的神仙钱。一展宏图,财运滚滚!

    宋长镜冷笑着向前一步。大骊如何,宝瓶洲如何,都与他关系不大了。既然如此,那就去问拳托月山。

    柳七微微一笑,好像还没去过蛮荒天下,那就去看看。

    苏子笑着前行。

    张条霞一步跨出,听说那曳落河水深鱼大,不去就可惜了。

    渌水坑澹澹夫人,若是蛮荒天下归为浩然,那么她这个陆地水运之主的权柄,岂不是要翻一番?至于打架嘛,打谁不是打。

    青神山夫人,她要去剑气长城看看,剑气长城的剑修,喝过青神山酒水。可那酒水,到底是假的。要带上货真价实的,她要为所有豪杰斫贼却无名的剑修,以酒祭奠。那么既然去了剑气长城,不顺便去南边瞧瞧?要去。

    许白前行一步。

    兵家姜老祖和尉老祖,相视一笑,一同向前跨出一步。

    商家范先生会心一笑,撒钱去。

    纵横家老祖师,与范先生几乎同时跨出一步,对视一眼,爽朗而笑。

    刘蜕,秃鹫一样的少年,眼神凶狠,满脸阴鸷神色。他娘的,在扶摇洲家乡,宗门损失惨重,堂堂飞升境,跌境不说,宗门上下嫡传,十不存一,山头尽毁,害得老子都快变成一条光棍了,机会难得,干死蛮荒天下这帮畜生!

    郁泮水伸手拽着那个傻乎乎少年皇帝的脖子,一起往前跨出一步。

    邵元王朝国师晁朴,带着皇帝陛下一起前行。

    老秀才笑问道:“亚圣,怎么说?”

    亚圣笑道:“走一个?”

    老秀才使劲点头,“老善了!”

    一袭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剑客,刹那之间,微微弯腰,不再辛苦压制体魄,瞬间变成了一袭鲜红法袍,整个人的身形,仿佛再无血肉、筋骨、经脉,而是纯粹由千万条丝线构成。

    人不人鬼不鬼的剑客,缓缓直腰抬头,沉声道:“那就打啊!”

第七百八十七章 河畔

    依旧是遥遥对峙的两座天下,只是这一刻,浩然天下那条直线,人人前行一步。

    约莫有三成人,是跟随一袭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的年轻隐官,都要跟蛮荒天下再干一架。

    其余七成,是跟随礼圣走出那一步。

    三成,很少?很多了。

    而且在这三成之内,有那剑气长城三飞升、一仙人四位剑修,有即将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的符箓于玄,有从不撂狠话的龙虎山大天师,有一个能在托月山隐藏两颗棋子的白帝城城主,有裴杯、曹慈这对武夫十境师徒,有元雱、许白这样的年轻人,未来浩然天下的顶梁柱。何况文庙学宫书院的儒家圣贤,很多人不是不想走出那一步,而是必须要等礼圣率先走出那一步而已。

    所以说,其实不是三成,事实上是最少五成。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浩然天下的文庙,真的会随时随地都会开启战事,还礼蛮荒天下,割鹿一座天下。

    而且只要打起来,就会极其惨烈,绝对不会是小打小闹。对双方而言,就都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因为这不是某位文庙老夫子讨价还价的虚张声势,不是某个儒家圣贤的热血上头,然后为不痛不痒闹上一场,为浩然天下占点小便宜,就会见好就收。

    比如阿良肯定会找那个口无遮拦的妖族修士。左右会问剑萧愻,分生死。

    赵天师会携天师印、背仙剑万法,直接深入蛮荒腹地,找袁首切磋道法。至于找到袁首之前,一趟山河远游,这位大天师还会做什么,当然是顺手降妖除魔。

    郑居中这尊始终深藏不露的魔道巨擘,就会更加如鱼得水,行事无忌。裴杯曹慈,宋长镜,甚至极有可能是浩然天下的所有止境武夫,都会陆续赶赴蛮荒天下。更意味着,所有已经返乡的剑气长城外乡剑仙,都会再次重返剑气长城,再次并肩作战,联袂一路御剑往南。

    会有武夫出拳,剑仙递剑。

    柳七,苏子的词篇,会在蛮荒天下一一大道显化。

    墨家钜子会在蛮荒天下再起城池,三别家的墨家游侠,会再一次同仇敌忾,在异乡舍生忘死。

    趴地峰的火龙真人,会教蛮荒天下何谓贫道略懂火、水双法。

    一旦战场转换,身在异乡,反正四面八方皆是敌寇,所有浩然山巅大修士,都会不再束手束脚。

    而且怕就怕这些来自浩然山巅的术法、飞剑和武夫宗师的拳脚,每一支大军的集结、推进、驻守再推进,都有着缜密精细的算计和布局,环环相扣,每个环节都会充满一种“追求利益最大化,谁都可以死”的事功色彩,再没有任何仁义道德上的负担。守浩然,谁死谁活,扪心自问,多有为难处,处处都有后顾之忧,事事都在拖泥带水。攻蛮荒,还有什么可多想的,反正都已经置身战场了,无论是山上修士,还是山下精锐,无论是家国大义驱使,还是开疆拓土之功的诱惑,或是不计代价的报仇雪恨,无非就是个与蛮荒天下分出个你死我活。

    陆芝深呼吸一口气,神采奕奕,拇指轻轻摩挲剑柄,问道:“左右,阿良,不如我们三人走趟托月山?”

    是学那万年之前的老大剑仙,龙君,观照,三人联袂问剑蛮荒天下。

    齐廷济如今到底是一宗之主,不宜擅自问剑托月山。龙象剑宗如果只是少了个首席供奉,问题不大。

    左右说道:“我会先问剑萧愻,如果还能出剑,就一起去托月山。”

    阿良低头手指捻动衣角,哀怨不已:“陆姐姐都没喊一声阿良弟弟,我伤心得都要提不起剑了。”

    陆芝脸色不太好看。“提不起剑”这个说法,原本谁会多想?可就因为这个狗日的,先是在剑气长城酒桌上广为流传,成为荤话,然后在一对对男女剑修道侣之间,也开始成为某种笑谈。剑气长城的风气,被阿良一搅和,跟凭空出现瀑布似的,骤然一跌,之后又来了个二掌柜,一跌再跌,只不过相对含蓄而已。

    陆芝说道:“在蛮荒天下创立下宗,比起选址扶摇洲,会不会更好?”

    齐廷济笑道:“不做取舍,都可以要。”

    陆芝可以担任扶摇洲下宗的第一任宗主。至于未来蛮荒天下的下宗宗主人选,随便挑一位南游剑仙就是了。

    阿良使劲盯着地面,好像犹豫要不要比任何人都多走一步,出出风头。

    身上穿了件儒衫,真是话也不敢说,酒也不敢多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阿良委屈万分,心声道:“陆姐姐,不然你陪我多走一步吧?”

    陆芝直接打赏了一句:“你怎么不直接走对面去?”

    阿良瞥了眼对面,

    陆芝冷笑道:“你要有这胆量,腿给你随便摸。”

    阿良跺脚,双手轻轻捶胸,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阿良突然眼睛一亮,问道:“我没这胆量,是不是就要给陆姐姐随便摸了?”

    陆芝拇指抵住剑柄,“可以啊,三条腿都给你剁下来。”

    财神爷刘聚宝可能是文庙一线之上,最要感谢年轻隐官的人物。于公于私,他都希望在蛮荒天下那边再打一场。

    而且这次皑皑洲刘氏的几个大盟友,不会再是那个郁泮水了,而是郑居中和白帝城,龙象剑宗的齐廷济,玉圭宗韦滢,以及扶摇洲刘蜕等人。

    天下钱财聚散,归根结底,不过就是四字学问,重新分配。

    什么情况最能够让无数个落袋为安的神仙钱,仿佛重新长脚挪动?当然是战争。战场在浩然天下,皑皑洲刘氏,挣钱要讲规矩,甚至还要舍得花钱,是用今天的银子挣明后天的金子。其实风险不小,不然最后一次与崔瀺见面,刘聚宝一定要确定一事,你绣虎到底能不能活。

    事实证明,刘聚宝的担忧,很有必要,先前那场自家人的文庙议事,给出的某些规矩,其实就让刘聚宝察觉到了不太好的苗头。可一旦战场在那蛮荒天下,就不用那么讲究了,忌讳少,约束少,收益大。

    九位来自山下王朝的皇帝君主,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个念头。

    年轻隐官,仿佛此人一剑,可当百万师。

    若是这位隐官,能够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哪怕暂时不合适当那国师,或是陈平安的宗门在自家山河之内,岂不是?美哉。

    只是皇帝陛下们,突然疑惑起来,好像没有听说这么一位年轻剑仙,具体的宗门名称?是尚未有宗门建立?那么是否可以找关系,运作一番?如果说宗门选址,会是在那家乡宝瓶洲无疑,可哪怕退而求其次,那下宗的选址?道理太浅显了,自家山河之内,陈平安无论是担任下一任帝王师,还是一座王朝境内的山上执牛耳者,君主就高枕无忧矣。

    因为陈平安这位年轻隐官身后,站着所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除了今天议事四位,还有那宝瓶洲的风雪庙魏晋,那北俱芦洲的齐景龙,郦采,皑皑洲的谢松花,扶摇洲的谢稚,金甲洲的宋聘,司徒积玉,流霞洲的蒲禾……

    除此之外,更有飞升城宁姚,相传是陈平安的道侣,她是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

    关键是,隐官很年轻,太年轻了。而陈平安的大道成就,一定会很高。

    郁泮水以心声与那少年皇帝说道:“陛下,你要是有本事拉拢陈平安来当我们玄密王朝的帝师,我以后就不管你的吃喝拉撒了,全部不管,都由你开心,如何?这么些年,连那春宫图每天至多翻几页,都要有人管,你心累,其实我也累。陛下城府深重,如果不是无法修行,注定活不过我,会死在我前头,不然我都要担心以后被你开棺鞭尸。”

    郁泮水与这位少年皇帝,双方的言语交流,一向坦诚,在皇帝还是潜邸年幼皇子的时候,就是这般光景了。

    郁爷爷可以送你去龙椅坐几十年,所以你要听话,要比亲孙子还要孝顺,别学大澄王朝那个末代君主,非要私下跟文庙告状,做事不讲规矩,逾越了两家老祖订立的那条底线,结果下场如何?对于文庙的条条框框,界线在哪里,郁氏研究得比某些书院山长都要精通。

    类似这样的关起门来说自家话,郁泮水与少年皇帝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场。

    少年皇帝疑惑道:“郁爷爷,你也没见过隐官,为何对他那么看重。”

    郁泮水笑了起来,“因为我希望浩然天下多出一头年轻绣虎,哪怕与崔瀺所走道路相同,但是能够善始善终。”

    少年皇帝惊叹道:“郁爷爷对他的评价这么高啊。”

    大源王朝卢氏皇帝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国师,听说隐官曾经游历过龙宫洞天,与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还有最南端披麻宗,东边的春露圃,关系都很好?”

    崇玄署杨清恐笑道:“确实都很好。其实计较起来,咱们大源与落魄山还是有一份香火情的,前些年有条元婴境的青蛇,来北俱芦洲走江济渎,我们大源王朝沿途各大仙家、地方官府,曾经联手灵源公和龙亭侯,为其一路开道护送。所以陛下就等着吧,下次隐官再来游历北俱芦洲,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了。”

    卢氏皇帝点点头,只是心思复杂。

    杨清恐笑道:“国师头衔,哪怕我愿意给,陛下想要送,以陈平安的性情,一样不会接受。可若是换成其它某些分量足够的山下虚衔,只要陛下与他谈得拢,对方可能不会拒绝,陈平安的那座落魄山,其实与北俱芦洲商贸往来,十分紧密,想要更进一步,就很难绕开大源王朝,这就是陛下的机会了。”

    这其中,其实就藏了个最为虚无缥缈的“人心”。

    就像火龙真人,前一刻还觉得文庙谁要打打杀杀去,就随便谁抖搂威风去,反正贫道要开始潜心修行了,上一场架,那也是拼了老命的,整个趴地峰,桃山、指玄几脉嫡传,只要是能打的,都去宝瓶洲干架了,所以文庙也别跟贫道提什么天下大势。

    因为火龙真人之前笃定一事,除非是文庙内部已经通过气了,然后由礼圣亲自开口,就能打。否则这场仗,浩然要打,只会白白死人,因为是个花架子,事实已经证明,涉及两座天下归属的大战,山上修士如何选择,当然重要,可是山下如何,才是真正的胜负关键。

    桐叶洲和扶摇洲,是反面例子。宝瓶洲是正面例子。曾经聚拢起小半洲之力与妖族拼死一战的金甲洲,算是在中间,如果不是完颜老景这个老飞升,临阵倒戈,金甲洲北部还能多守几年,所以被殃及池鱼的流霞洲南方各大仙家,对于完颜老景所在宗门修士,如今恨不得见一个杀一个,若非有两位儒家君子坐镇那座山头,估计祖师堂每天都要挨上几记术法。

    可其实完颜老景除外的一座宗门,从祖师到嫡传再到寻常修士,在那场厮杀当中,身先士卒,折损严重,绝无半点怯战。

    这个道理怎么算,这份人心怎么算?

    流霞洲南部,那些出力不多、或是干脆就没有出力的山上仙门、山下豪阀,一边如释重负,暗自窃喜,一边大骂完颜老贼,上梁不正下梁歪,肯定是毒蛇一窝,说不定还暗藏蛮荒余孽,文庙必须彻查,掀个底朝天,宁肯错杀不可错放。

    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麻烦处。道义太高。喜欢占尽道理,擅长以一杀百。

    但是等到陈平安走出那一步,火龙真人就自然而然改变了看法,当然不是因为老真人与年轻人有一份香火情那么儿戏。

    而是剑气长城那一场仗,打得如何,大致过程和最终结果,火龙真人都看在眼里,不然胡乱启衅,依旧人心各异,一盘散沙,闹呢?

    火龙真人甚至已经下定主意,文庙这边,只要开打,完全没问题,但是必须多出一座文庙的避暑行宫,而且绝对不是先前一拨年轻人的军机郎议事那么简单,不能好像只是帮着文庙这边查漏补缺、至多给几个天马行空却行之有效的建议,必须拥有在关键事项上一言决之的独断权柄。

    谁最了解蛮荒天下?就是那个说要打的年轻隐官。

    那个小子,是剑气长城的外乡人,但是最终却能被剑修视为自己人,哪怕破格担任隐官,竟然无波无澜。

    浩然天下是怎么个尿性,陈平安更懂。没关系,崔瀺的事功学问,在宝瓶洲一役过后,其实已经赢得了人心。

    如今的宝瓶洲山上山下,怎么个心态怎么个光景?小小宝瓶洲,曾经垫底的偏隅小洲,现在都已经眼中只剩下一座中土神洲了。

    更早的剑气长城,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的排兵布阵,何尝不是如出一辙的事功学问显化?

    只要整座浩然天下,从文庙到山巅,再到山上,山下王朝,江湖市井,真正能够一心一意为一场战场做准备。

    怎么就不能打了?

    俱芦洲曾经打得皑皑洲丢掉了一个“北”字。

    那么浩然天下,大可以打得蛮荒天下丢掉一个“蛮荒”,此后千年万年,皆是我浩然山河好了!

    不少已经身居浩然高位的老修士,今天都很少年气。

    很多位置,想要走近,尤其是想要站稳,就由不得人不去小心翼翼权衡利弊,精打细算计较得失。

    生不可不惜,不可苟惜。

    于玄感叹道:“气象一新,人心可用。”

    火龙真人笑道:“谁钱多,谁说话嗓门大,于老儿说啥是啥。”

    于玄打趣道:“刘财神不比我钱多?听说他早年曾经私底下找到过你,只要北俱芦洲愿意归还那个‘北’字,就有个‘五千五百仙’的说法?”

    两洲誓约期限为五千年,每个千年之内,皑皑洲愿意掏出一笔巨额神仙钱,扶持俱芦洲趴地峰、太徽剑宗、浮萍剑湖在内各大宗门的一百位剑仙胚子,一路砸钱,帮助剑修跻身金丹地仙为止。反正只需要火龙真人最终给出一份百人名单,皑皑洲刘氏为首的各大势力,就一颗雪花钱都不会差了俱芦洲。若是这些剑修当中,有谁能够跻身上五境,可以额外为俱芦洲多赚取十个名额。

    火龙真人嗤笑道:“贫道只是个修道之人,又不是北俱芦洲黑白两道的总瓢把子。我说了算啊?”

    于玄点头道:“当然是你说了算,因为你说不行,刘财神才死了这条心。”

    火龙真人不愿意多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抚须而笑,“于老儿,回头我介绍陈平安给你认识认识啊。”

    于玄揪须而笑,呵呵笑道:“不用不用,这位隐官,早就听说过我了,不然也不会每天与自己的开山弟子念叨符箓于仙嘛,读书人讲究一个今人翻书与古圣贤往来嘛,按照这个规矩,咱哥俩谁与陈平安认识更早,还真不好说。”

    火龙真人唏嘘不已,“贫道总算知道为何我穷你有钱了,原来想要挣大钱,就得不要脸。”

    于玄摇头道:“非也非也,我打小就没穷过。”

    火龙真人说道:“这就更说明你于老儿是天赋异禀啊。”

    于玄说道:“看来合道一事,又要拖上一拖了。”

    火龙真人说道:“于老儿,我就佩服你这点,小事很精明,大事最糊涂。”

    听着不像是好话,可于玄眯眼而笑,轻轻揪须点头,显得十分消受此语。

    礼圣以心声与那位年轻隐官笑问道:“不是意气用事?”

    这个问题问得奇怪,礼圣都已经跨出一步,再来问。所以好像显得十分多余。

    那一袭鲜红法袍轻轻摇头,以心声作答三字:“可以打。”

    停顿片刻,年轻隐官又补上一句,“如果有那万一,可能是必须打。”

    礼圣笑道:“不是万一。周密肯定会重返人间。”

    陈平安直截了当问道:“最坏情况,需要几年?”

    “短则百年,长则千年。确切数字,暂时还很难说。”

    “等到议事结束,我私底下可以立即交出一份详细策略。但是我担心一件事。”

    “说说看。”

    “担心周密是希望用半座蛮荒天下,为他一人拖延时间,最终还能换取礼圣一人的大道崩坏,那么他从天上重返人间之路,就再难有人阻拦了。除非……”

    “除非一鼓作气,速战速决,超乎周密的算计,尽早拿下整座蛮荒天下,再由我为两座变一座的天下,重新制定礼仪规矩。”

    “会很艰难。”

    “艰难?有多难?有一个修行还没几年的年轻外乡人,当上剑气长城隐官那么难吗?”

    中年儒士模样的礼圣,微笑道:“我是礼圣,看书多年。”

    陈平安闻言默然。

    确实。

    浩然天下的礼圣,就像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他们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可只要他们站在那个地方,就能够让所有人安心。

    蛮荒天下齐聚托月山的顶尖战力,或看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最会打架的礼圣,或看那位才离开城头没几年的年轻隐官。

    一时间都有些束手无策。

    竟然有些重返剑气长城战场的错觉。

    先前聊得挺好啊,怎就掀桌子翻脸了?

    果然只要有这个年轻隐官在,就肯定没好事。

    之前打那浩然几洲,年轻隐官乖乖待在城头,每天陪着那一袭灰袍唠嗑,蛮荒天下在桐叶、扶摇两洲的战场推进,那就是刀切豆腐,想要稍微磨刀都难。

    这就像市井两家门户起了冲突,一场痛殴,结果谁都没能打死对方,双方都还没养好伤,然后各怀心思,打算聊几句,就在大街上摆了一桌,开始谈判。闯入别人地盘的那个地痞无赖,正跷二郎腿呢,摆出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作态,反正就是混不吝,要打就打,反正没啥值钱家当,倒是对方,出身书香门第,不是笔啊墨啊就是画卷啊绸缎啊,真舍得玩命?唬谁呢。

    然后一个不留神,对面那个读书人突然就掀了桌子,摸出一把刀来,要砍人。

    关键是这个读书人的那些亲朋好

    友,街坊邻居,原本都是多少读过几本圣贤书的,哪怕不是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也跟着一起失心疯。

    为何蛮荒天下打下桐叶、扶摇、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样,即便偶有磕碰,依旧大势难挡,唯独打剑气长城那么吃疼?

    除了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之外,除了剑修如云、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让蛮荒天下万年难进一步的,其实是凝聚的人心。浩然天下怎么说怎么看,剑修都不去管,要想让我家破,必须人先死绝。所以剑修只管站在城头一线,向南方战场递剑复递剑,剑心纯粹,连生死都不用管了,更何谈利益得失?

    一方已经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动。

    跟着向前一步,甚至是多走一步,其实没啥意思,难不成还后退一步?那就只好杵在原地不动了。

    只见那袁首脚踩飞剑,探臂手持长棍一端,遥遥指向那一袭鲜红法袍,大喝一声,“小子滚回去!”

    小娃儿,侥幸活下来,就该烧高香,躲起来好好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扬言要攻伐一座天下?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玩意,如今再无合道剑气长城,猿爷爷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两个隐官。

    好个打碎浩然两洲无数山岳、仙家祖师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气焰,唯我独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它那真名朱厌,就在那年轻隐官千万条丝线当中,文字交织而出,虽然一闪而逝,袁首凭借那份大道牵连,依旧得见文字,这让天生桀骜的袁首,神色愈发凶戾,不做掉这个年轻隐官,必然后患无穷,打就打,两座天下往死里打才好,继续山河破碎,连那托月山和老瞎子的十万大山一并稀碎才好,到时候它说不得就可以归拢大量山根气运,凭此跻身十四境。

    浩然天下这场大战,都没能打破宝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裨益,比预期收益少了半数,根本无法打破大道瓶颈。

    而这头真名朱厌的搬山之属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机,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实则还是合道人和。

    天下山头,被它一棍砸碎的数量有多少,未来十四境的道场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数量、样式的山脉。

    搬碎石,移断脉,堆山根,积少成多,在自家道场中,塑造出崭新五岳,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灵殿议事之时,哪怕之前有绯妃这个婆娘暗中帮忙,双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旧只是搬出了两座心中山岳道场。后来在扶摇洲和桐叶洲棍碎山头无数,终于又被袁首辛苦积攒出两座。只要五岳屹立道场,再合道出一座昆仑道场,袁首脚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独行,登天去也!

    什么青冥天下,什么西方佛国,天下但凡有山有土处,便是猿爷爷的道场地盘。

    再等到天下无山,尽数搬迁入道场,那它就是继三教祖师之后的最新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寿,脚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么穗山,什么龙虎山,都他娘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爷爷都不用两只手,单手一捏就碎。

    到时候杀个再无仙剑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抬起两根手指,在身前轻轻往下虚按,竟是直接将袁首手中长棍微微压下几分。

    袁首脸色阴沉,转过头去,就要与这个大战厮杀毫不出力、事后却捡漏最大的托月山年轻主人,好好说道说道。

    不曾想心湖当中,立即响起一个涟漪,是那拄拐杖老者的笑声,“朱厌,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是想要去井底趴着,还是学那阿良,留在托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声,收起长棍,重新挑在肩头。

    大妖官巷一脸无辜,万分无奈道:“什么时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说双方议事是你们,这才聊了个开头,说要打也是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

    绶臣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万事无忧。

    南绶臣北隐官,以前这个说法,更多是在吹捧那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总不能再过个几年,就反过来成了他绶臣沾光吧?

    他身边的周清高,这个小师弟,返乡之后的那份得天独厚,丝毫不比托月山新主的斐然逊色。

    因为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蝉蜕皮囊,而且还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陆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还有几大王座,身外身白莹,以及切韵,曜甲,黄鸾。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于大妖们的剩余皮囊,对周密来说,可有可无,不是全然无用,而是意义不大。与其带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资质极其不佳的甲申帐少年,木屐,后来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成了那个意外收获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的真身遗蜕,打造成周清高的阳神身外身,再以大妖黄鸾、切韵的遗蜕,分别炼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崭新长生桥,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托月山留下一道仙诀,专门留给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

    是那门柳七首创的柳筋境秘法,最擅长化腐朽为神奇的周密,对这门道法、这条捷径的钻研之深,说不定可以与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从那个练气士第三境的“留人境”,跻身玉璞境,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又破一境,成为一位仙人。

    什么叫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于首徒绶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长剑。绶臣早先背后剑匣所藏五剑,在大战当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才会背着六把。

    剑修流白,相对而言,得到先生的馈赠最少。只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还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顶碧芙蓉冠。

    盘腿而坐的萧愻,咧嘴而笑,她抬起双臂,双手揪住两根羊角辫,这个接替自己位置的家伙,本事不耐嘛。

    张禄一边喝着酒,一边打量起对面那个惨不忍睹的身影,很难想象,当年那个小心翼翼游历倒悬山的背剑少年,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剑修竹箧身后所背长剑,颤鸣不已。

    当陈平安变成这副熟悉模样后,流白的脸色微变。

    在城头练剑那些年,她与离真,其实是与陈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剑修。

    而他们两位剑修,都等于在年轻隐官手上死过一次。

    作为托月山大祖嫡传弟子的离真,死在了那场捉对厮杀当中,也是那场惊心动魄的换命,让蛮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剑气长城,竟然有人能够顶替宁姚出剑。

    之后,流白在内的甲申帐五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并且名次都极为靠近,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精心设伏,依旧围杀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场伏杀过程中,反而被陈平安拧断了脖子。

    周清高朗声开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隐官大人为何执意要打。剑气长城损失最为惨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剑修,确实最有资格与我们蛮荒天下寻仇。而且隐官大人所在文圣一脉,大骊国师崔先生,与山崖书院山长齐先生,都已不在,隐官作为文生先生的关门弟子,同样有理由与蛮荒天下讲一讲道理,以直报怨,天经地义。”

    周清高面带笑意,娓娓道来:“无论是以剑气长城剑修身份,还是如今的文脉儒生身份,陈平安说一句‘打就打’,最有资格的,最问心无愧。”

    剑气长城,最后一场大战,打得很不剑气长城。

    说是拜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所赐,其实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再清楚不过,是拜一人所赐。

    不是说陈平安一人,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计整座蛮荒天下。

    而是陈平安“吃掉”了隐官一脉所有剑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宫所有档案秘录,吃下了蛮荒天下的所有战场布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剑仙的威望,能够让隐官一脉的任何一把传信飞剑,就可以轻松力压每位岳青、米祜在内的巅峰候补剑仙。

    战场上,大妖仰止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拧断了一位南游蛮荒的岳姓大剑仙头颅。剑气长城群情激愤,但是避暑行宫传信不救,虽然违令出城递剑者,数量不少,却并未形成牵一发动全身的战场形势。之后双方剑修的那场相互问剑,飞剑浩荡如江河,剑气跌宕如大瀑,剑气长城的出剑,更是精准到了每一处细分战场,每一位地仙剑修,对谁出剑,何时出剑,剑落何处,都有规矩。

    所以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与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个路数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庙议事众人,不在意蛮荒天下多出几个飞升境剑修,但是谁都不希望托月山主人,未来的蛮荒天下共主,是一位新文海。

    那么蛮荒天下山巅群妖,同样不希望,浩然天下成为一座崭新的剑气长城。

    “这个狗崽子,说话真阴险。”

    郁泮水啧啧称奇,“皇帝陛下,学到没?这才算是会说话。”

    就那么几句话,可意思很多,藏得还不深,关键是不纯粹在胡扯,很容易让人多想。

    对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庙议事众人,两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来,剑气长城其实没几个人可以死了,文圣一脉的清誉声望、文庙地位,更会水涨船高。至于文圣一脉,左右,刘十六,他陈平安,顶多加上一个老秀才,反正就这么几号人,但是枝繁叶茂的礼圣一脉,亚圣一脉的学宫、书院儒生呢?

    年轻隐官既报私仇,又可得利最多。

    天大便宜,为何不打?

    你们浩然天下,还愿意跟着这么一个旱涝保收的年轻隐官,再打一场吗?那个年轻人只需要躲在幕后运筹帷幄,死的人,反正不会是他。第一场大战,他都能活着从半座剑气长城返回浩然,接下来这一场,当然就更不会死了。

    此处歪理,别处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说不定只觉得刺眼。

    所以这番话,不是说给那些跟随年轻隐官一同前行之人听的。

    话挑人。

    很多人哪怕今天听不进去,没有当真,以后等到真正打仗了,就开始会听进去,肯定会多想。

    少年皇帝使劲点头,嗯嗯嗯,附和郁胖子。

    这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对那年轻隐官,是越来越由衷仰慕了,竟然能够让蛮荒天下的大妖们如此刻意针对,最早那些阴阳怪气的调侃,看似嘲讽,好像是在恶心那个隐官,可为啥蛮荒天下不去调侃怀荫,不去打趣刘氏财神爷?犯不着嘛,看不起嘛。

    看来以后一定要找机会称兄道弟去,这条大腿一定要抱,抱上了,说不定以后郁老胖子对自己,都要客气几分,再不会每次在御书房只有“君臣双方、爷孙两人”了,老胖子就经常从袖子里拿出把剪刀,咔嚓咔嚓剪指甲,还要时不时斜眼瞥向皇帝陛下的裤裆。

    青神山夫人皱眉不已。

    百花福地花主,如果觉得自己设身处地,与那年轻隐官更换位置,好像也没什么太好的应对之策。很多事情,其实越解释越浑浊,可要是不解释,就只能吃个闷亏。

    官巷蓦然大笑道:“隐官大人有点私心怎么了,文庙这边不管给出多大的封赏,都是他该得的,凭本事活下来,凭战功当圣贤,谁敢叽叽歪歪,老夫第一个不服气,良心被狗吃了吗?!如果不是隐官大人力挽狂澜,今天议事,说不得咱们双方就都在你们文庙广场了!”

    大妖官巷本来想说良心都被阿良啃了吗,只是看对方笔直一线气势汹汹的架势,觉得做事说话,还是要留一线。

    陈平安冷笑道:“甲申帐之所以毫无建树,就是因为有你这么个小废物领头。”

    那个拄拐杖的老人,笑了笑,与袁首、绯妃和五嶽都心声一句。

    只见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人,瞬间双膝微曲,身形佝偻如驼背,只是刹那之间,年轻人又再次挺起腰杆。

    陈平安只是看向那个周清高,“听说周密收了你做关门弟子,那他以后就别想打开门见人了。如果换我是绶臣,现在就得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你来当大师兄,只要别当小师弟,当大师姐都成。”

    绶臣哑然失笑。

    至于那些在半座城头上练过剑、也未曾悄然消失在浩然天下的托月山剩余百剑仙,对于这个经常与龙君、离真“儒雅谈心”的年轻隐官,更是印象深刻。有事没事,隔三岔五,谁练剑遇到瓶颈了,或是实在闷得慌了,剑修们就挪步去往龙君附近,看看能否瞻仰一番隐官大人,谁要是运气好,能与那个家伙聊上一句,都是不小的荣幸。不过年轻隐官露面次数极少,不是谁都能见着的,讨句骂都很难,反正比破境难。

    来了。

    流白心中幽幽叹息一声。

    陈平安微笑道:“有你和斐然兄帮忙,浩然打蛮荒,胜算就大了,原本只有十成的胜算,硬生生给你们提到了十二成。不然我还真不敢说个打字。如果我在文庙说得上话,以后等到大局已定,可以让你们一个当甲申帐输圣,托月山躺圣,一个勤勤恳恳,用心谋划,负责帮忙送人头,明天送完袁首的脑袋,后天送绯妃的头颅,送完飞升境再送仙人,送得让浩然天下应接不暇,估计都要忍不住劝你别送了,战场上双方好好打,这样的战功,感觉受之有愧。一个躺着躺着就当上了托月山扛把子,躺着躺着就成了文庙的最大功臣,该你们当圣贤。不过回头我还是要问问文庙,你们俩是不是安插在蛮荒天下的死士,如果是,不小心被我连累给砍死了,我会篆刻两方印章,刻那‘百死不悔’和‘心向浩然’。”

    于玄倒抽一口冷气。

    好狠,凶残。

    火龙真人有些疑惑不解。剑气长城啥地儿啊,风水可以啊,以前多闷葫芦一小子,怎么去了剑气长城几年,就这样啦?

    周清高抱拳笑道:“隐官风采依旧。”

    礼圣突然问道:“陈平安,有没有抱怨我把你拉过来议事?”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境界足够的老剑仙,能够代表一部分的剑气长城,但是绝对无法决定飞升城剑修的选择。

    陈平安老老实实答道:“起先是有一点的,不敢说全然没有。但是等到文庙宣布恢复先生的身份,就没有了。”

    礼圣又问道:“说打就打。就不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崔瀺?”

    陈平安开始沉默。

    当自己开口之后。

    其实陈平安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脚下那条路,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由自主地拐入了一条岔路,好像道路尽头,就站着那个曾经离经叛道的大师兄,浩然绣虎。

    直到那一刻,陈平安才真正理解为何师兄崔瀺,当年为何选择外人眼中的欺师灭祖,为何要脱离文脉,放弃文圣首徒的身份。

    有些选择,大道之上,好像真的就只有孑然一身了,才能不用有任何负担和愧疚。

    比如这次文庙议事,一旦与蛮荒天下真正开战,对于自家文圣一脉,其实长远来看,是弊远远大于利的。

    战场上的任何伤亡,都会是文圣一脉的永久污点。任何一场战役的失利,都会是陈平安和文圣一脉的“功业瑕疵”。

    此后百年千年,都会被秋后算账,被翻阅老黄历,从文庙到书院,到每个山下王朝,会让后世所有的读书人,各持己见,双方争吵不已。就算文圣一脉从此开枝散叶,文脉能够源远流长,却很难真正在书斋安心治学。不是说浩然天下都是如此,而是世道复杂,一百个人中,哪怕只有两个人不讲理,就会被硬生生搅成一滩浑水,如果再多出几个看似讲理之人,多讲几句以偏概全的公道话,或是有人站在一旁,多说几句煽风点火的风凉话?

    所以先前某一刻,陈平安脑海中的一个念头,就是脱离文圣一脉,暂时只保留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身份。

    至于落魄山将来怎么办,只能是先走一步,多算几步。

    其实很多事情,陈平安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是可以假装不知道的,也完全可以不去多想。

    在剑气长城,能做的,都尽力了。陈平安可以问心无愧,因为自己已经尽了十二分的努力。

    他不愿意好像从十四岁第一次离开家乡后,就变得好像一个不是走在去往他乡的远游路上,走到了,也还是个异乡人。

    他也会希望,自己的人生,有那么一大段岁月,都是安安定定的,就在家里。练剑练拳之余,可以想着心爱的姑娘。

    可是他都能够为一些剑气长城的孩子安排退路,能够联手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剑修,为飞升城撰写那几本册子,去帮助飞升城在崭新天下争夺大势。

    那么一个看似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

    周密既然能登天,就一定会返回人间。

    师兄崔瀺为何在剑气长城,会有那番自问自答?

    “天下太平了吗,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我看未必。”

    斐然为何能够成为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主人?

    这与陈平安当年突然被老大剑仙一举提拔为隐官,是不是很像?

    绶臣,流白作为嫡传和剑修,为何没有跟随周密登天?

    周清高为何一身气象大变?哪怕对方刻意隐藏境界,但是陈平安对这个曾经的甲申帐少年,极其上心,当年双方在崖畔遥遥相对,少年木屐,绝无今天的一身沛然道气。

    至于周密本人,当真无法吃掉袁首、绯妃在内的其余王座?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着了。在尚未收回阳神身外身的白莹之前,甚至在尚未吃掉任何一头王座大妖之前,周密就已经能够吃掉一个蛮荒天下十四境的“陆法言”了。如果周密当真将全部赌注,都押注在了那座古老天庭遗址,以周密的“独-夫”心性,肯定不

    介意多吃几头王座、飞升境大妖。

    这就意味着,周密是在找那个两座天下大势的均衡点。

    周密哪怕已经远离人间,可是蛮荒天下依旧会在他的严密掌控之中,会继续悄然运转。斐然,绶臣,托月山,其余几头老王座,以及更多暗藏的棋子,都是周密留在天下的棋子。

    而浩然天下的战后人心,也等于是周密的一颗棋子。

    学生崔东山在教棋的时候,曾经笑着说了句,早年跟郑居中下完彩云局后,双方有了两个感想。

    一个是觉得棋盘太小,只有纵横十九道。

    再一个,就是围棋对弈,一方棋手真正高明处,是打破规矩,再订立规矩,对手却只能死守规矩不变。

    这才是真正的无理手。

    当时陈平安好奇询问,“比如?”

    “棋盘上,双方棋子,非黑即白,黑吃白,白吃黑,这就是老规矩。黑吃了白,白子变黑留在棋盘上,还是不高明,因为太明显,可若是那枚白子留在棋盘,作用却等同于黑子,而且何时变化,得是棋手说了算。能够做到这个,才算走到了那个‘奉饶天下先’的境界。转瞬之间,随便屠大龙。或是于绝境处,起死回生。”

    崔东山所说棋理,陈平安当然听得懂。

    只是棋理如道理,不等到亲身经历,是很难真正体会其中玄妙、凶险、神鬼莫测的。

    这样的浩然贾生,才值得托月山大祖,心甘情愿拿出一座蛮荒天下,放心托付给文海周密。

    周密的上中下三策,因为浩然天下守住了宝瓶洲和南婆娑洲,周密最终联手托月山大祖,直接选择保存底蕴,使得蛮荒天下的下策,好像变成了文海周密一人的上策。

    但是一局棋,还没真正下完。其实只是进入收官阶段。

    斐然、周清高这些,依旧不是棋手,还没有摆脱周密的棋子身份。

    接下来就该轮到周密坐镇古天庭遗址,俯瞰数座天下的整个人间。

    托月山要为周密争取到某个契机,比如百年之内,托月山一定要拖住浩然天下,拖住礼圣的补天缺!

    舍得让出蛮荒天下极多版图,也一定要将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从山巅修士,到所有年轻修士,一并拽入战争泥泞当中。

    但是托月山肯定需要保证一件事,蛮荒天下必须不能真丢了。这是一个极其微妙、极其讲究分寸的选择,蛮荒天下既不能全部丢掉,不然那个周密,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座换了主人的新天庭,就只能孤悬天外。但是也绝不能让让浩然天下休养生息,任由礼圣恢复浩然天下的全部天时。

    陈平安如果不是参加这场文庙议事,这些事情,就都不用他去忧心。

    可既然来了。

    怎么办?

    那就干脆速战速决,打烂蛮荒天下,斩杀所有山巅妖族修士。赢得一个真正的万年太平!

    听崔东山说如今的浩然天下,就已经有人开始为蛮荒天下说那公道话了,说它们那边,天下贫瘠啊,是连活都要活不下去了,多可怜,所以来浩然,错是错,其实却是情有可原的。

    争取让师兄崔瀺都要觉得的那个“未必”,一鼓作气,变成定局。不然等到周密成功返回天下,下一场战事,注定只会更加惨烈。因为周密根本不愿意做什么缝补匠,他要万事万物,都在他手中重建,别说是浩然天下的生死存亡,就连蛮荒天下的一切有灵众生,山河版图,周密到都不介意推到重来。

    既然如此,礼圣不合适说的,我来说。

    礼圣问道:“不后悔?”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我们都要成为强者,我们都应该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

    礼圣轻轻点头,“那我就不跟你先生计较那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了,烦人是真烦人,都想动手打人了。”

    老秀才与谁都好说话。

    唯独在至圣先师和他这边,那是真会撒泼打滚的,尤其是老秀才一旦真急眼了,阴阳怪气得半点不讲道理。

    陈平安无言以对,忍了半天,大概是习惯成自然,担心那个万一,只好试探性说道:“礼圣真要动手,也恳请挑个没人地方,我先生好面子。”

    礼圣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眼天幕,收回视线,微笑道:“既然已挽天倾一次,天就塌不下来了。周密这个难题,崔瀺不是留给你这个小师弟的难题,而是给我们这些老人的。”

    “这次拉你过来议事,就像你所想,确实是要你帮我说出那句话。”

    “我年纪大,撂狠话,没什么意思。换个年轻人来说,更有……气势?”

    “所以你别担心,以后只管安心修行,遇到事情,有几分气力就出几分,文庙不是摆设。至于功劳什么的,你也别学老秀才,这笔账到底怎么算的,从飞升城到落魄山,你是当惯了账房先生的人,应该很清楚,别跟文庙这边装傻。”

    陈平安只是听着,然后老老实实保持沉默。

    礼圣嘛,说什么都是道理。

    礼圣一震衣袖。

    天地气象浑然一变。

    一直被“朱厌”在内的某几个大妖真名,压得几乎快要窒息的陈平安,突然瞬间如释重负,重新变成了一袭青衫。

    礼圣最后提醒道:“陈平安,稍后你还要参加下一场河畔议事。”

    与此同时。

    蛮荒天下那条直线上,一左一右,最两边,多出了两位。

    只不过并非通过托月山的镜花水月现身,反而像是从文庙这边,跨越那座蛮荒天下山河图,走到了那边。

    白泽!

    浩然九座雄镇楼,镇白泽的那个白泽。

    十万大山的老瞎子!

    聚集在托月山的妖族修士,先是愕然,然后哗然,最终喧闹震天。

    绝大多数的妖族,无论是飞升境大妖,还是身居某个显赫位置的玉璞境,它们第一次如此沉默且整齐,向那位存在,或者抱拳行礼,或者握拳捶胸,以示敬意,偶有开口,都是同样一个说法,尊称一声白泽老爷。显而易见,对于蛮荒天下来说,白泽,才是那个最有资格担任天下共主的存在。

    至于白泽老爷为何在万年之前,选择背叛蛮荒天下所有同类,在先前那场大战之中,又为何袖手旁观,

    怨气归怨气,服气依旧服气。

    道理再简单不过,白泽活得够久,足够强大。

    再说了,只要白泽老爷这次愿意返乡,那咱们再去一趟浩然天下,都没问题!

    更何况,还有那个两不相帮一万年的老瞎子,竟然这次也选择站在了蛮荒天下这边。

    不过浩然天下这边,一左一右,同样出现了两人。

    一个鸡汤和尚,曾经护送那位为浩然天下传法点灯之人。有些佛书记载,正是老和尚为其掌灯护法三十载。

    以及一位消失了三千年的斩龙之人。

    因为白帝城城主,已经转身,与那位老者,低头抱拳。

    哪怕只是遥遥看见一眼的蛮荒天下的绯妃,都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何谈浩然天下的渌水坑澹澹夫人,以及所有五湖水君,自然都感受到了一股气势磅礴的大道压胜。

    瘦竹竿似的老瞎子,双眼凹陷,双手负后,微笑道:“我就是看个戏,站哪里不是站。”

    一袭雪白长袍、不再青衫落拓的那个斩龙之人,今天终于恢复真实面容,是一位看着很年轻的男子,好像与老瞎子针锋相对,笑道:“杀谁不是杀。”

    今天对峙双方,浩然天下,蛮荒天下。

    在两者之间,又有一座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

    其实哪怕是文庙议事众人,绝大部分山巅修士,都不曾去过剑气长城。

    更多浩然天下的人,其实从未真正了解过剑气长城。

    只是听说那边剑修如云,那边的人都会敌视浩然天下。

    就好像那边的人,就只是剑修,只有剑修。

    不讲道理。粗鄙不堪。只会练剑,是异类。

    没有悲欢离合。

    那边的生生死死,好像都与浩然天下关系不大。

    因为没见过,没听说,不知道。

    所以在地上那幅蛮荒天下山河图的边缘地带,出现了最新的一条长线,是那剑气长城。

    接下来一幕。

    哪怕是陈平安这种人,都开始老脸一红……觉得礼圣这个手笔,太不讲理了。

    因为那边出现了一幅山水画卷,是一座酒铺,还有一对楹联。

    剑仙三尺剑,举目四望意茫然,敌手何在,豪杰寂寞。

    杯中二两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一醉方休,钱算什么。

    最后是那横批:饮我酒者可破境。

    老秀才拿胳膊一捅身边圣人伏胜,“咋样?”

    伏老夫子只得“物归原主”,无奈道:“绝了。”

    左右伸手抵住额头。

    阿良感慨万分,“好字,学我。”

    青神山夫人会心而笑。

    这就是剑气长城的那座酒铺?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壶酒,开始饮酒。

    因为接下来一幅画卷,是一堵墙,挂满了木牌。

    一块块酒铺的太平无事牌。

    不少无事牌,其实连陈平安都没有见过。

    因为当时陈平安已经去了老聋儿坐镇的牢狱。

    再次重见天日,去往城头,飞升城已经飞升离去。

    花好月圆人长寿。剑修高魁。

    而此人,也是剑气长城龙君一脉的最后一位剑修。此人此生最后一次出剑,是高魁问剑龙君,是晚辈问剑祖师。

    为情所困,剑不得出。风雪庙魏晋。

    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南婆娑洲大瀼水弟子。

    此地酒水价廉物美,极佳,若能赊账更好。陶文。

    师父卖酒,徒弟买酒,师徒之谊,感人肺腑,天长地久。弟子郭竹酒。

    昔年风流不足夸,百战往返几春秋。痛饮过后醉枕剑,曾梦青神来倒酒。

    然后那个不通文墨的元婴老剑修,犹不尽兴,偷偷摸摸,用了个化名作署名,又写了一块无事牌。

    斗诗一事,老子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二掌柜除外。

    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我以醇酒洗我剑,谁人不说我风流。

    这是北俱芦洲一位元婴剑修写的,战死了。

    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韩槐子。此生无甚大遗憾。

    韩槐子也战死了。

    宁姑娘,你有了喜欢的人,我很伤心。刘铁夫。

    这是剑气长城的一位龙门境本土剑修,跻身了金丹没多久,就战死了。

    老子看遍无事牌,斗胆一言,我浩然天下剑修,剑术不如剑气长城又如何,可字,写得就是要好许多!

    这块无事牌,是唯一一块正反两面都写有文字的。

    浩然天下如你这般不会写字的,还有如那二掌柜不会卖酒的,再给咱们剑气长城来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正面是扶摇洲一位年轻金丹剑修所写,反面是剑气长城一位元婴剑修所写,后来双方还成了朋友。

    礼圣一脉君子王宰也留下了一块无事牌。

    待人宜宽,待己需严,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无事。

    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愿有此心者,事事无忧愁。

    无事牌上两句话,第一句是行书,第二句是蝇头小楷。

    一块署名中将“仙”字涂抹、再改成“修”字的无事牌。

    从不坑人二掌柜,酒品无双陈平安。

    文圣一脉,学问不浅,脸皮更厚,二掌柜以后来我流霞洲,请你喝真正的好酒。流霞洲剑仙司徒积玉,老子玉璞境,怎么就不是剑仙了?

    林君璧饮过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

    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北皑皑洲,邓凉。

    喝得酒,杀得妖,作得诗,才情不输二掌柜,相貌惜败吴承霈,我这一生很圆满,就缺个媳妇了。

    兜里有钱,喝垮酒铺。

    剑术尚可。

    老子与阿良联手,可杀飞升境大妖。

    阿良如果将来跻身十四境,一定是合道脸皮。

    放你娘的屁,这场大道之争,狗日的争不过二掌柜。

    纳兰彩焕,我去去就来。

    牧笛,驼铃,皆是风过声。

    好林泉都付与闲人,好娘们都被拐走了。

    这辈子未曾醉过,怨酒。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世间无好喝之酒,狗日的还我酒钱。

    陆芝确实好看。

    人生苦短,练剑太难。

    托是什么,不存在的。二掌柜坐庄,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阿良是那中土神洲书香门第出身?我打死不信。隐官真不是那浩然天下的高门豪家子?我不信。

    纳兰老贼,要么滚远点,要么给白姑娘一个名分。

    左右剑术比我略高一筹。

    叠嶂姑娘,如果二掌柜对你毛手毛脚,告诉我一声,我去告诉宁姚。

    这一遭,乘兴而来,乘兴而去。

    次次都是我结账酒水钱,如果哪天我不在酒桌旁边了,二掌柜,给我个面子,为那群穷光蛋朋友破例赊欠一次,先行谢过。

    浩然天下,有哪九洲?曾经听过,已经忘了。

    看了她一眼,人间颜色如尘土。

    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天的蝉鸣特别吵人,冬天路上积雪冻屁股。只是忘记了哪一年。

    凭什么我是剑仙他是元婴剑修,五十岁的时候,我还是龙门境,他就是元婴境。救我作甚?

    怎么会有一座天下,只有一轮明月?与老子一般打光棍吗?

    有些事,总是姗姗来迟。有些人,总是匆匆离去。喝酒真苦。

    她那么大的腚,那么细的腰,到底有啥子好嘛。

    黄花黄,白云白,青山青,少年年少。

    一拳就倒二掌柜,笑得我腰子疼。

    桌上灯半黑,窗外月半明,有人觉得不够亮,有人觉得不算黑。还剩酒半壶,吐完再喝啊。

    皇帝宰相状元郎,是什么东西,能当佐酒菜吗?祖坟又是什么?

    对错都在酒碗中。

    我家城头,高过白云。浩然有吗?

    城头剑气,龙蛇飞动。

    几天没来大碗喝酒,无事牌怎么这么多了?

    已负美人辜负剑。

    呱呱坠地,大笑而去。

    不是剑修怎么了,偏要来这里喝酒。

    年复一年勤勉练剑,也没练出个上五境。倒是喝那哑巴湖酒没几碗,就真喝成了个哑巴。

    今天好像没什么可写,下次喝过酒再补上。

    最近二掌柜不来蹭酒,买酒的姑娘们都少了,喝酒没滋没味啊。

    墙上无事牌晃得厉害。可我没喝醉。不比剑术比酒量,董三更加上陈熙,都要喊我哥。

    老大剑仙,你不收我为嫡传弟子,凭良心说,是不是怕我剑术超过你老人家?

    我们这边,玉璞境都只是剑修,听说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婴剑修,就是什么剑仙了,老子没被绶臣砍死,差点被这种事笑死。

    二掌柜不是个娘们,真心可惜了。

    今天换了件紧身些的衣裙,坐在不宽的长凳上喝酒,好像隐官大人蹲在路边一直看我。

    老子只要喝过了酒,剑砍董三更,拳打狗日的,脚踢二掌柜。

    听说浩然天下的仙子,每次往脸上涂抹胭脂水粉,得耗费半个时辰,那还不得有个七八两重?真能好看吗?

    做过一个梦,不知是哪里。

    男女情爱,相互喜欢时,是圆圆镜,团团月。情伤过后,就是一锤碎出无数月,好像没那么喜欢了,但是记起更多。

    坐在小板凳上当说书先生的二掌柜,有点潇洒。

    外乡剑修,都早些回家。

    陈平安是我家乡人。

    见此美景,感激不尽。

    ……

    礼圣拂袖收起画卷,笑道:“再议。”

    至于双方何时何地再议,这位读书人都没有说。

    只是收起了文庙这边的镜花水月。

    谋之在多,断之在独。

    真正议事所在,还是是那座天庭遗址。

    下一刻,阿良和左右对视一眼,都有些神色凝重。

    因为陈平安不见了。

    一条河畔。

    不知为何,三教祖师,并未现身。

    礼圣。

    亚圣。

    文圣。

    白泽。

    老瞎子。

    斩龙之人。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

    鸡汤老和尚。

    道老二余斗。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

    岁除宫吴霜降。

    还有几位陈平安辨认不出身份的存在。

    无一例外,除了陈平安,都会是十四境。

    吴霜降微笑道:“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使劲挥手,“陈平安,是我啊。”

    陈平安视而不见。

    站在一旁的老秀才轻声道:“听听就算。”

    陈平安嗯了一声,干脆就蹲下身,尝试着伸手掬水。

    手掌一捧水中,出现了白衣,她身材高大,一双金色眼眸。

    老秀才使劲跺脚,“哎呦喂,前辈……个锤儿,原来是神仙姐姐来了啊。”

    陈平安收起手,站起身。

    她手中拎着一颗头颅。她身披一副金色甲胄。

第七百八十八章 问剑去

    最后河畔现身的不速之客,有两位。

    其实是一位。

    那些已在众山之巅屹立多年的十四境大修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两者大道相契,只是一分为二。

    当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与披挂金甲者的“侍从”一同现身后,所有修士都对她,或者说她们,它们?纷纷投以视线。

    一颗头颅,与那副金甲,都是战利品。

    传说中的远古持剑者,五大至高神灵之一。

    除了礼圣,还有白泽,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老瞎子,都对她不陌生。

    但是哪怕道老二余斗,三掌教陆沉,斩龙之人,吴霜降等人,更多参与今天河畔议事的十四境大修士,都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位“杀力高过天外”的神灵。

    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人族最终登顶成功,抛开人族先贤的舍生忘死,慷慨赴死,此外持剑者问剑披甲者,水火之争的那场内讧,还有神灵对人性的蔑视,都是关键。任何一个环节的缺失,人族的下场都会极为凄惨。

    万年之前,大地之上,人族的处境,可谓水深火热,既沦为神灵饲养的傀儡,被当做淬炼金身不朽大道的香火来源,还要被那些大地之上横行无忌的妖族肆意捕杀,视为食物的来源。早先的人族实在太过弱小,高高在上的神灵,通过两座飞升台作为道路,越过无数日月星辰,降临人间,征伐大地,往往是帮助圈禁起来的孱弱人族,斩杀那些桀骜不驯的越界大妖。

    在这之外,先有剑落人间,才有后来问剑于天和随之的术如雨下,人族开始修行剑术、术法,便是登山之始。

    这也是为何独独剑修杀力最大、又被天道无形压胜的根源所在。

    余斗,头戴鱼尾冠,背着一把仙剑道藏,一身道气与剑匣剑气皆起涟漪,好像连这位“三教祖师之外我无敌”的道老二,都无法压制一把仙剑的汹汹剑意。

    当然也可能是余斗一种随心所欲的问剑姿态。

    而负责为道祖坐镇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三位嫡传,失踪已久的道祖首徒,余斗,陆沉,其实三位都未曾参加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

    陆沉头顶莲花冠,肩头站着一只黄雀,与师兄笑嘻嘻道:“作为晚辈,不可无礼。”

    陈平安没有说话,因为有些神色恍惚。

    眼前那位手中拎头颅者,身穿白衣,身材高大,面容熟悉,面带笑意,望向陈平安的眼神,异常温柔。

    但是陈平安反而会觉得陌生。

    而那位身披金色甲胄、面容模糊融入金光中的女子,带给陈平安的感觉,反而熟悉。

    就像一位剑主,身边跟随一位剑侍。

    陈平安真正认识的,就是后者。好像前者只是窃取了后者的姿容相貌,两者又像是修道之人真身与阴神的关系。

    连心性坚韧如陈平安,一时间都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陈平安只是看了眼白衣女子,便久久望向那个披挂金甲者,好像在向她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率先开口说话的,却是那位近在眼前却好像远在彼岸的白衣女子,笑道:“不过是出了趟远门,主人就不认识我了?”

    身披金甲的剑侍,横移两步,与白衣女子重叠为一,然后穿白衣、披金甲的她,随手将那颗头颅丢入光阴长河当中,以至于整条长河都瞬间变成金色。

    她笑问道:“现在呢?”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默不作声。

    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沉看到光阴长河流水泛金这一幕后,轻轻感叹了一句人间福祉,泽被苍生。

    于是陆沉转头与余斗笑问道:“师兄,我现在学剑还来得及吗?我觉得自己资质还不错。”

    道老二懒得说话。

    老秀才破天荒没有捣浆糊,交由关门弟子自己去处置这桩复杂至极的因果。

    剑灵是她,她却不只是剑灵,她要比剑灵更高,因为蕴藉神性更全。不单单身份、境界、杀力那么简单。

    这其中涉及到了神性。

    如果文庙这边的推衍,无太大偏差,那么简单来说,就是她剥离了一部分神性给后来者,同时对后者的记忆进行了删减、篡改,

    以一种相对孱弱的剑灵姿态,在骊珠洞天里边,瞌睡万年,偶尔醒来,看几眼人间。她也会偶尔重返古老天庭遗址。

    这与斩龙之人与那道士贾晟、车夫白忙的关系,有点相似,却不完全等同,要更加复杂,纯粹。

    杨家药铺的那个老人,作为掌管两座飞升台之一的青童天君。

    虽然神位不如她高,只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之一,可其实杨老头作为昔年最早人族成神之一,手握一条天下所有男子地仙的“成神”之路,权柄极大。所以杨老头在家乡药铺,哪怕面对阮秀和李柳这两尊至高神灵的转世,依旧没有半点好脸色给她们,甚至还能直接训斥一句,天庭覆灭,你们罪莫大焉。

    而且远古神灵,也有派别,各有阵营,各司其职,存在各种分歧和大道之争。比如后来的宝瓶洲南岳女子山君,范峻茂,面对恢复一半持剑者姿态的她,就显得极其敬畏,甚至将死在她剑下作为莫大尊荣。而披甲者一脉的诸多神灵遗留,或是赊月,或是水神一脉的雨四之流,就算能够遇到她,哪怕各自心存畏惧,却绝不会像范峻茂那般心甘情愿,引颈就戮。

    她有一双浓郁金色的眼眸,象征着天地间最为精纯的粹然神性,满脸笑意,打量着陈平安。

    对于神灵来说,十年几十年的光阴,就像凡俗夫子的弹指一挥间,短暂风景,只是浩瀚光阴长河飞快溅起又落下的一朵小浪花。

    老秀才看着神色轻松,实则紧张万分。

    先前这位神仙姐姐的现身,故意剑主剑侍,一分为二示人。

    不管这位“神仙姐姐”的初衷是什么,是想要第一次以持剑者的真实身份,展现给陈平安。还是天外一场大战落幕,她不得已为之,必须披挂金甲,稳固一部分神性身形。

    其实杀机重重。

    山下有那虚岁与周岁的区别,按照山上的讲究,“元神诞生已是人”。

    而山顶修士的兵解转世一事,关键之处,其实就在于能否凑齐魂魄,恢复前身前世的记忆。

    简而言之,修道之人的转世“修真我”,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一个“恢复记忆”,来最终决定是谁。

    到底是前世记忆,覆盖掉今生记忆,继续修行,还是今生之我做主,只是吸纳了前世记忆,重新修心。

    比如佛家许多禅子,年幼时都会有那遇像即礼的本能,或者翻阅某本经书,如目睹旧物。

    水神李柳的生而知之,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不存在这种大道冲突,层层叠加,生生世世,相互衔接,都是“一人”,只是换了一副副修道皮囊而已。

    老秀才起先那番插科打诨,看似叙旧攀近乎,其实是想为陈平安赢得一瞬的时机,以防万一心神失守,好赶紧调整心态。

    陈平安对她的认知,一直是一位无主剑灵。

    而持剑者也一直有意无意,始终误导陈平安。就像她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那么当剑灵的上任主人,莫名其妙出现之后?作为新一任主人的陈平安,会用怎么样的心境看待陌生的剑主,以及那位随侍一旁的熟悉剑灵?

    老秀才终于松了口气。

    好像神仙姐姐没生气,反而还有些开心。

    这算不算是她的第二次试探了?

    第一次是在陈平安剑劈穗山之后。

    当时与宁姚有关。这一次,陈平安的本心,选择了那个自己熟悉的剑灵。

    她突然一把抱住陈平安。

    哪怕陈平安已经不再是少年,身材修长,在她这边,还是矮了不少。

    陈平安有些无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别这样。

    老秀才唏嘘不已,不愧是神仙姐姐,豪迈与柔情兼备。

    她终于放开陈平安,后退两步,笑眯起眼,“在天外这段时日,很是想念主人。”

    老秀才抖了抖衣襟,没办法,今天这场河畔议事,自己辈分有点高了。

    礼圣蹲下身,掬起一捧呈现出璀璨金色的光阴流水,仔细勘验分量。

    礼圣没有开口议

    事,所以万年之后的第二场议事,真正的言语开篇,显得极为闲适有趣,气氛半点不凝重。

    因为都是冲着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去的,实在是太年轻了,四十岁出头,好像不拿来调侃几句,就是暴殄天物,太可惜了。

    白泽率先开口,微笑道:“陈平安,又见面了。”

    早年双方在宝瓶洲大骊边关相逢,是在风雪夜栈道。当时陈平安身边跟着一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出身陋巷的草鞋少年,返乡路上,却与精怪融洽相处。

    白泽后来看过书简湖那段过往,对这个年纪轻轻的账房先生,当然很不陌生。

    移风易俗,人心向善,即是补天缺。

    这就是齐静春当年赠送一幅光阴长河图,真正希望白泽看到的结果。恰恰是竭尽全力,依旧未能得偿所愿,可世道大方向,终究是被逐渐扭转,所以反而更加能够让旁观者动容。

    陈平安与白泽作揖行礼。

    吴霜降调侃道:“外甥狗,吃完就走。”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位青冥天下的岁除宫宫主,当然按律是道家身份,青冥天下的一教独尊,几乎没有给其它学问留有余地,所以要远远比浩然天下的独尊儒术,更加纯粹单一。青冥天下也有一些儒家书院、佛门寺庙,但是地位低微,势力极小,一座宗字头都无,相较于浩然天下并不排斥百家争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象。

    吴霜降是毋庸置疑的道官身份,可他的修道根脚,却是兵家修士。

    吴霜降,谐音无双将。姓吴,炼化道侣心魔,凭此合道十四境。

    夜航船渡船之上,提及岁除宫守岁人的白落,吴霜降用了一个“起起落落”的说法,两个“起”字。其实是一语双关,说破了白落的根脚,也一并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道破了。

    浩然武庙十哲,本就有两“起”。只是因为功业有瑕,陪祀位置,都曾起起落落,可如果只说功业,不谈功德,天下名将前五,双“起”,都可以稳稳占据一席之地。

    至于吴霜降如何去的青冥天下,又如何重头来过,投身岁除宫,以道门谱牒身份开始修行,估计就又是一本云遮雾绕玄之又玄的山上老黄历了。

    而吴霜降的修道之路,之所以能够如此顺遂,自然是因为吴霜降修道如练兵,熔铸百家之长,好似名将带兵,多多益善。

    曾是目盲老道士“贾晟”的那位斩龙之人,打趣道:“山主真是好福缘,这都遇得上,还能抓得住,我在小镇那几年的记名供奉,当得不冤。”

    骑龙巷。草头铺子。

    斩龙如割草芥,一条真龙王朱,对与曾经斩尽真龙的男子而言,不过是一条草龙之首,要斩随便斩,要杀随便杀。

    陈平安抱拳致礼。

    老瞎子笑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看架势,将来再有一场议事,隐官大人还要现身一次?”

    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点头道:“争取下次再有类似议事,好歹还能剩下几张老面孔。”

    关于祥瑞一事,三教老黄历的最前边几页,曾经记载了两大典故,一个是儒家至圣先师诞生时,曾有麒麟登门,口吐玉书。

    再就是这位“天下臭牛鼻子老祖师”的老观主,曾经被道祖称为“逢天下将盛,而现世出,遇天下将衰,则隐世去”。

    此外,就是那位与西方佛国大有渊源的君倩了,只驱龙蛇不驱蚊。

    礼圣好像也不着急开口议事,由着这些修道岁月悠悠的山巅十四境,与那个年轻人一一“叙旧”。

    至于吴霜降和余斗,对视一眼都没有。

    吴霜降倒是与身边一位青冥天下的女冠,小聊了几句。

    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怎么来的,其实再简单粗浅不过,跟那位“真无敌”打过,次数越多,名次越高。

    玄都观孙怀中,被视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就是因为与道老二切磋道法、剑术多次。

    而吴霜降身边这位女冠,曾经是青冥天下历史上的第四人。

    不过她如彗星崛起,又如流星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在众人视野。

    后世只知道她早年与余斗有过一场同境之争。双方打了个平手。

    当时余斗刚刚跻身上五境,她亦是。

    但是那一场问道,余斗的的确确祭出了那把仙剑道藏。

    老秀才与一旁的亚圣轻声问道:“我这关门弟子的长辈缘,如何,善不善?”

    当然是只捡取好的来说。

    陆沉在小镇那边的算计,在藕花福地的险象环生,在夜航船上边,被吴霜降守株待兔,问道一场,以及关门弟子与那位白玉京真无敌牵来绕去的恩怨……

    亚圣一笑置之。

    礼圣缓缓起身,说道:“我与余斗,神清,拦下披甲者在内十数位返乡神灵,持剑者剑斩披甲者。”

    礼圣,白玉京二掌教,鸡汤老和尚。三人联袂远游天外,拦截披甲者为首神灵,重归旧天庭遗址。

    三教圣人,需要防止这位远古至高神灵之一,与周密汇合。

    最终披甲者被持剑者斩杀。

    虽然高大女子先前手中所拎头颅,以及那副金甲,都早已证明此事。

    但是从礼圣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哪怕议事之人都是道心无垢的山巅十四境,还是难免有些心神摇曳。

    “持剑者最近几十年内,暂时无法继续出剑。”

    礼圣说道:“何况我们也没理由继续劳烦前辈。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高大女子摆摆手,示意礼圣不用客气。

    她坐在了光阴长河之畔,身上金甲已经消逝不见,恢复白衣姿容。不过她身边多出了一把长剑,并且多出了一把金色剑鞘,被她随手钉入身边地面。

    她将双脚伸入河水中,然后抬起头,朝陈平安招招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刻意保持站姿参与议事,反正自家先生说了,听听就算。

    于是陈平安就盘腿坐在她身边。无所谓什么礼数不礼数,相信礼圣也不会计较这点繁文缛节。

    她指了指那把多出剑鞘的长剑,轻声笑道:“以前是它开口说话,我听着看着,好玩不好玩?”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只是伸手掬起一捧光阴流水。

    她笑道:“呦,寻常玉璞境修士,可掬不起这些光阴-水,仙人掬水,都要被消磨道行,世间飞升境,则拼了命都要避开光阴长河,主人倒好,一门心思,想要一探究竟。”

    以前陈平安是走过几次光阴长河,不过都需要小心翼翼绕道避开“水深处”,如今修道小成,其实能够成功掬水在手,陈平安自己也很意外。

    陈平安悻悻然收手,主要是一个没忍住,掂量流水分量,再顺便掂量一下,值不值钱。

    如果按照以往行事风格,一个不小心也就顺手入袖了。

    陈平安小声问道:“受伤很重?”

    她说道:“争取不耽误甲子之约就是了。只不过如此一来,也就只能老老实实遵循约定,我必须重返天外,找到几处遗址,浩然已经不适宜炼剑。早知道就不理睬那头绣虎了。”

    她指了指远处正在议事的礼圣,“披甲者早先与礼圣打过一架,其实受伤不轻,加上披甲者又非要往老地方去,不然没那么好杀。其实这件事,利弊都有,因为披甲者一死,老地方那边,就等于完完全全让出了一个高位,不过某个补上位置的新神灵,金身不稳,暂时是不敢擅自离开那处遗址的,一露面就死,没什么悬念。”

    她的言下之意。

    她对上披甲者,杀是能杀的。

    就只是不好杀而已。

    周密登天,占据古天庭遗址的主位。

    火神归位,地位与之并肩,双方并无高下之分。

    此外哪怕蛮荒天下的那个雨四,也就是曾经的绯妃主人,年轻剑修虽然顶替了李柳的水神之位,但是相较于前两者,还是要远远逊色,何况万年之前,水神就不是火神的对手,万年之后,更是火神馈赠给他一份水神的大道神性,说不定此后千年万年,双方打都不用打,只会被重归王座的火神随便碾杀。

    新任披甲者,是那离真,万年之前剑气长城的剑修观照。

    至于新天庭的持剑者,不管是谁补缺,都会反而变成杀力最弱的那个存在。

    原本应该是周密相中的斐然,继任持剑者,只是最终周密改变了主意,选择将斐然留在人间,成为了

    蛮荒天下共主。

    其实斐然,宁姚,一位蛮荒天下共主身份,一位五彩天下的第一人,虽然两者都没有跻身十四境,暂时还是飞升境剑修,都是有资格参加的议事的。

    更不谈萧愻,以及那位开辟出古井的拄杖老者,这两位蛮荒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

    只不过今天议事内容,不宜牵扯五彩天下,更不会将蛮荒天下拉进来,因为这场河畔议事,本就是针对那座天庭遗址,准确说来,是针对那个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针对那拨崭新天庭的崭新神灵。

    陈平安是第一次“神清”这个名字。

    对于鸡汤老和尚,当然不陌生。学生崔东山那边,有聊过。但是崔东山好像从头到尾,都称呼为鸡汤老和尚,没有谈及“神清”这个佛门法号。

    老秀才以心声解释道:“这位得了个鸡汤和尚绰号的老僧,其实法号神清,在佛书上记载不多,因为咱们浩然天下,如今多是南禅各家门户的典籍流传,再往上的老黄历,比较少,其实这个老和尚,学问了不得。”

    老秀才感慨道:“神清和尚,不是浩然本土人氏,之所以落脚浩然多年,是因为神清曾经护送一位僧人返回中土神洲,一起翻译佛经,负责校定文字,勘验疑难,兼充证义。这个神清,擅长涅槃华严楞伽等经,精通十地智度对法等论,精研《四分律》等律书。参加过首次三教争辩,故而又有那‘万人之敌’、‘北山统摄三教玄旨,是为法源’等诸多美誉。吵架本事,很厉害的。”

    能够被老秀才说一句吵架厉害,足可见神清的佛法高深。

    老秀才继续道:“最早佛法西来,僧人往往随缘而住,独来独往的头陀行,近似云水生活。僧人自己都来去不定,佛门弟子学生,自然就难授受。直到……双峰弘法,择地开居,营宇立像,打破不出文记、不立文字的传统,同时开创道场,造寺院立佛像,正法住世,接受天下学众。在这期间,神清和尚都是有暗中护持的,再然后,就是……”

    说到这里,老秀才突然止住话头。

    陈平安其实清楚先生本该说什么,是说那东山法门。

    双峰山也名为破头山,距离双峰不过几十里路的凭墓山,也叫……东山。

    而陈平安年少时,当那窑工学徒,多次跟随姚老头一起入山寻找瓷土,曾经登上披云山后,遥遥见到东边有座高山。

    东山。

    崔东山。

    古蜀蛟龙皮囊。佛门八部众。

    极有可能,崔东山,或者说崔瀺,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一旦王朱扶不起,无法成为那条世间唯一的真龙,崔东山肯定就会顶替她,成功走渎后,难道最后还会……皈依佛门?

    陈平安叹了口气,都是些无法想象的深远谋划,至于真相如何,以后可以问问那个学生。

    又比如姚老头,到底是谁?

    可能是姚老头言语不多的缘故,所以每次开口说话,死活当不成正式徒弟的学徒陈平安,反而记得十分清楚。

    清清楚楚记得一次入山,走在前头的姚老头曾经随口讲过一番言语,脚底下那些最不起眼的泥土,离了地,最后是塑成泥菩萨,吃那香火,还是烧造成瓷器,送进了皇帝家里,或是成了老百姓家里的破瓶烂罐,难逃火烤水浸,都是有其根脚的,各有各命,与人相似……

    当时老人和少年,一起脚踩真珠山,姚老头跺了跺脚,对着当时正在扒土的窑工学徒,说了句这里土味最全,就是地方小,跟人缩在墙角差不多,伸头就碰头,伸腿也磕脚,老话就是螺蛳壳。

    姚老头还说山中那些不起眼的老树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说天底下的大山小山,一脉相承,不过有祖孙之分。

    真佛只说平常话。

    所以哪怕老人是在说些神神道道的事情,哪怕陈平安当时只是个没念过书的陋巷少年,却都能听懂,并且牢牢记住。

    后来陈平安之所以会用一颗金精铜钱,果断买下真珠山,除了“一颗钱就能买下一座山头”的财迷心性作祟,姚老头所说的“土味最全”,其实也是一个重要理由。那会儿的草鞋少年,脑子里所想,当然是先买下山头,再挣了更多钱,就再买下一座龙窑,自己当那窑口师傅,或是让刘羡阳帮忙,两人凭手艺烧瓷赚钱,细水流长,自己什么样的大宅子买不起?刘羡阳什么样的媳妇娶不着?

    而且后来出门远游,跋山涉水,陈平安即便没有真正修行,却始终礼数最足,在无人处,依旧恪守规矩。

    积土成山,积水成海,一处处谨慎的循规蹈矩,就演化成了一份自然而然的礼敬天地。

    后来还潜移默化,影响到了一个跟随陈平安一起离开藕花福地的黑炭小姑娘,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吃苦的裴钱。

    再后来,等到裴钱独自行走天下,始终对佛门寺庙心怀敬畏。

    老秀才转移话题,笑道:“再后来,就是中土的那场禅分南北了,‘法是一宗,人分南北’这句话,大体上还是公允之说。平安,你觉得当时得以佛法广布的契机,是什么?”

    陈平安不再分心想那些陈年旧事,用心想了想,答道:“法门大启,根机不择。同时提出几大方便、次第。比如其中就有依一行三昧,念佛心即佛。”

    老秀才点点头,转头看了眼那个鸡汤老和尚,唏嘘不已,“只是岁月悠久杀猪刀啊,不止名将美人不放过,竟是连这么一位得道高僧都没放过,书上记载那个‘清貌古奇,晰白光莹’的僧人,粹采多奇,殊姿特茂,绝对是美男子一个,唉,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个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我当年带着你师兄,第一次去拜会神清的时候,见了面,都没敢认。”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这位佛门老前辈,利济天下瘦法身。”

    老秀才抚须而笑,“有道理,有道理。”

    胖去容易瘦回难。

    身形是如此,人心更如此。

    老和尚突然低头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陈平安神色尴尬,转过头,一脸疑惑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一脸坦诚道:“神清和尚,辩才无敌,佛法可不是一般的高深啊,咱们聊什么,估计都被听了去,很正常的。”

    陈平安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单手竖掌在身前,与那老僧恭敬行礼。神清和尚还了一礼。

    那位道门女冠突然有一问,“礼圣,都一万年过去了,三教祖师对那座天外遗址,如今到底有无破解之法?”

    如果没有,她不觉得这场议事,他们这些十四境,能够合计出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如果有,河畔议事的意义何在?

    礼圣笑道:“我也问过至圣先师,只是没有给出答案,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女冠点点头,“若是这般,那就是三教祖师依旧会觉得为难了。没关系,如此一来,事情反而简单了,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迎难而上,咱们一起走趟天外,世间事全部交给人间人自己闹去,已在山巅只差一步登天的我们,就去天上往死里干一架。哪怕做不掉周密,好歹保证那座天庭遗址无法扩张分毫。如果人数不够,咱们就各自再喊一拨能打的。”

    礼圣笑着摇头,“事情没这么简单。”

    女冠微微皱眉道:“如此不爽利?”

    吴霜降突然说道:“那座托月山,既会是陷阱,也会是机会。”

    亚圣点点头,显然认可此说。

    余斗说道:“如果可行,贫道开路便是。”

    神清和尚说道:“贫僧护法一程。”

    那位斩龙之人,微笑道:“礼圣,我出剑天外之时,人间这边,可别坏我大道。”

    礼圣笑道:“理所当然。”

    这就是河畔议事。

    白衣女子笑问道:“主人不跟着砍上一剑?”

    陈平安疑惑道:“能行?”

    她笑着点头道:“递一两剑,问题不大。”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如果是剑挑托月山?”

    说实话,出剑天外,陈平安没有什么信心,可要是跟那座托月山较劲,他很有想法。

    早就想做了。

    她站起身,双手拄剑,说道:“愿随主人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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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九章 持剑者

    学宫书院的八十余位圣贤、山长,还要参加一场文庙内部议事。

    除了一小撮继续这场议事的文庙外人,其余人等,还暂时不得离去,需要继续留在泮水县城等地,等待文庙的具体安排。

    这场小规模议事,已经少了半数,不过多了十余位不算起眼的新鲜面孔,多是些年轻人,比如龙虎山一位黄紫贵人小天师,还有邵元王朝的林君璧。

    陈平安不知所踪,以剑气长城剑修身份参与议事的四人,都在。

    离着文庙大门还有点远,可能是礼圣有意为之,毕竟需要连开三场议事,让人喘口气,可以在路上闲聊几句,不至于一直紧绷着心弦。

    阿良扼腕痛惜,一脸嫌弃看着身边的左右和齐廷济,埋怨不已,“我跟你们俩不一样啊。就不能当我是半个十四境吗。”

    陆芝冷笑道:“等我破境了,就当是祝贺你的跌境。”

    阿良伸手揉着下巴,缓缓点头,“一上一下,好像不亏。”

    陆芝脸色冰冷,一拳凶狠砸出,打得阿良旋转飞出,等到踉跄站稳,汉子已经脱去了身上那件儒衫。

    没了这份大道压胜,接下来就是阿良哥哥的小天地了。反正几位圣人都不在,自己就需要当仁不让地挑起重担了。

    阿良屁颠屁颠跑回陆芝身边,小声问道:“君倩呢?”

    左右摇头道:“第二场议事,他就缺席了。”

    阿良羡慕不已,“也算出风头了。”

    阿良随即大骂道:“胆肥!靠这种拙劣伎俩博取关注,不要脸!”

    刘十六,和君倩,都是拜师求学之前的化名。在成为亚圣一脉之前,与白也一同入山访仙多年。

    刘,象形字。属金,主杀。每月十六日,名为既望。山下有那说法,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连同快雪帖在内,历史上多幅稀世之珍的字帖,都曾有君倩二字的花押。

    而刘十六,精怪出身,作为几座天下年龄最为悠久的修道之士,与白泽,老瞎子,东海老观主,真名朱厌的搬山老祖,其实都不陌生。

    所以真要论资历、辈分,一旦撇开儒家文脉身份,刘十六其实很少需要称呼谁为“前辈”,甚至在那蛮荒天下,如今还有相当数量的同属后裔。

    所以两座天下遥遥对峙的第二场议事,刘十六反而不合适现身。

    阿良环顾四周,揉了揉下巴,“这次文庙喊的人,有点嚼头啊。总舵文庙扛把子,其余一洲一个分舵主?只等盟主号令群雄,一声令下,咱们就要吭哧吭哧分头砍人去?”

    这场议事,要去文庙内。

    到时候关起门来,不是自家人,都是文庙的自家人了。

    那么既然是自家人了,就谁都别说两家话。

    如果说一开始议事众人,都还没能弄清楚文庙这边的真实态度。

    那么现在经过两场议事,再后知后觉的人,也该明白了。

    从礼圣到亚圣、文圣,再到文庙三位教主,以及伏胜等诸位老夫子,从广场内部议事,再到与蛮荒对峙,都很不一样。

    比如这场议事,除了宝瓶洲大骊王朝的宋长镜,其余九位皇帝,都没资格出现了。

    文庙说什么,照做就是了。

    老老实实等消息就行。

    先前离场之前,韩老夫子还挑明了,今天议事内容,不该说的一个字都别说,做好分内事。

    董老夫子领衔带头,身边跟着八人。

    北俱芦洲火龙真人,宝瓶洲宋长镜,南婆娑洲陈淳化,皑皑洲刘聚宝,扶摇洲刘蜕,流霞洲葱蒨,桐叶洲韦滢。

    只是那金甲洲,怎么是那个邵元王朝的国师晁朴?

    此外韩老夫子身边,是兵家姜、尉两位老祖师。

    墨家钜子。纵横家老祖师,商家范先生。

    药家祖师爷。匠家老祖师。此外竟然还有一位白纸福地的小说家祖师。

    而且术家尤其长脸,竟然是三位老祖师联袂现身。

    于玄,龙虎山大天师,苏子,柳七,还有一个战战兢兢的渌水坑澹澹夫人。

    白帝城郑居中。大端王朝裴杯,曹慈。张条霞。怀荫。郁泮水。一个沉默寡言的铁树山郭藕汀。

    宝瓶洲云林姜氏在内,还有几个传承悠久的山下豪阀,中土悬鱼范氏,涿鹿宋氏,扶风茂陵徐家,密山谢氏。

    有钱有势,有书有人。

    个个都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门阀世族。

    阿良狠狠盯着那几个术家老祖师,咬牙切齿,小时候在家念书,没少吃术算一道的苦头,一本本书籍是不厚,可全他娘是天书啊。

    回头就在老秀才的名单上边,加上这仨的名字。

    等到一位老祖师转头望来,阿良立即笑容灿烂,使劲挥手。

    那位老祖师微笑点头,只是心中疑惑,这个阿良什么时候跟自己这么熟络了?

    许白,林君璧,龙虎山小天师在内的一拨年轻人,十几个逐渐聚在了一起。

    都有那文庙军机郎的虚衔。

    这些年纪轻轻的天之骄子,与阿良这四位剑修距离最近。

    阿良揉了揉下巴,暗戳戳点了点那个晁朴,小声道:“左右?”

    左右瞥了眼晁朴,说道:“他与先生是作学问上的君子之争。”

    阿良继续拱火道:“可是那个写出《快哉亭棋谱》的蒋龙骧呢?能忍?搁我就不能。他娘的,臭棋篓子一个,都好意思在鳌头山打擂台了,据说还养了只白鹤,一年到头带在身边,隐士风采,冠绝浩然呢。”

    左右犹豫了一下,道:“先生让我大度些。”

    如果先生没说这话,就让他驾鹤西去好了。

    当年先生的陪祀身份一降再降,最后以至于神像都被搬出文庙,其中以邵元王朝的读书人闹得最凶,动手打砸神像,蒋龙骧正是幕后主使。

    阿良无奈道:“你是不是傻,老秀才分明话里有话啊,是让你砍人别露馅啊,再就是别打死人。”

    左右开始正儿八经考虑此事。

    阿良心满意足了。

    自己不愧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

    儒家圣贤、山长队伍当中,走出一个高大老人,来到左右身边,作揖道:“左师兄。”

    左右点点头。

    茅小冬直起身,既不愿意就此离去,也不知道适合说什么,就只好默然跟随左师兄的脚步。

    左右说道:“改换文脉一事,不用太上心,百年前就该如此了。小冬你的秉性是好的,治学资质一般,先生学问又比较高深,不能生搬硬套。既然如今有机会拿两脉学问相互砥砺,就好好珍惜。”

    茅小冬恭敬点头道:“左师兄教训的是。”

    要是崔东山看到这一幕,能气得跳脚。茅小冬在崔东山那边,可没这好脾气。

    早年在文圣一脉求学,茅小冬天生性情耿直,喜欢据理力争,左右学问其实比他大,但是不善言辞,很多道理,左右早已心中了然,却未必能够说得透彻,茅小冬又一根筋,所以经常在那边絮叨个没完,说些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车轱辘话,左右就会动手,让他闭嘴。

    阿良一本正经道:“小冬啊,如今身子骨还硬朗吧?一定要熬到礼记学宫祭酒退位啊。实在不行,我这里有几坛遮藏多年的药酒,都是我早年做客百草福地的回礼了,你拿去补补。记得做人要讲良心,以后当了学宫大祭酒,要帮阿良哥哥仗义执言。”

    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山上有山上的规矩。这就叫地上鼠有鼠路,天上鸟有鸟道。

    文庙也有文庙的晋升路途。贤人君子圣人陪祀,山长司业祭酒教主。

    茅小冬没搭话,只是默默跟在左右身边。

    左右皱眉道:“跟在我们这边做什么,你是剑修?”

    茅小冬老脸一红,立即告辞离去。

    不远处那位小天师嬉皮笑脸,侧过身,脚步不停,打了个稽首,与阿良打招呼,“阿良,啥时候再去我家做客?我可以帮你搬酒,事后五五分账。”

    家贼难防。

    阿良呸了一声,“你谁啊?少跟我套近乎。我就没去过龙虎山,与你们天师府更不熟。”

    那位小天师随即望向左右,因为反正已经得到了阿良的心声答复,说五五分账不成,如果八二分,可以搞。

    这个名叫赵摇光的黄紫贵人,一百多岁,所以阿良当年第一次趁着风黑月高游历天师府,小天师那会儿还拖着两条小鼻涕,大晚上睡不着,手持一把自己劈刻出来的桃木小剑,打算降妖除魔抓个鬼,结果与自称是那头天师府十尾天狐“炼真”道侣的阿良,一见投缘,双方见面就成了忘年交,孩子给阿良背着,再来帮忙指路,双方那是一路闲逛,一路收获,小道童的两只袖子里边,那是装得满满当当。

    阿良胡扯不已,说自己曾经是个穷书生,时命不偶,功名无望,心灰意冷,然后遇到了炼真姑娘,双方一见倾心。

    孩子起先是

    有些疑虑的,总觉得自家那位美极了的狐娘娘,多半瞧不上这么个与英俊二字半点不沾边的邋遢汉子。

    阿良就与孩子耐心解释了,他前些年,还不曾形神憔悴的时候,那叫一个面如敷粉,目似朗星,又饱读诗书,风度翩翩,天底下的狐魅,哪个不喜欢这般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所以他与炼真姑娘在山中初次相逢,金风玉露一相逢,一下子就让她痴心喜欢上了。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只是他的炼真姑娘,因为身份,被你们天师府那位大天师强行掳走,他阿良是历经千辛万苦,为个情字,走遍了天涯海角,走过千山万水,今晚才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拼了性命不要,他都要见炼真姑娘一面。

    孩子当时听得两眼放光,为阿良大打抱不平,肯定是自家老祖师不讲道理了啊,硬生生拆散了一双痴男怨女的神仙眷侣,缺德不缺德?

    一边使劲擤鼻涕,擦在那汉子肩膀上,一边说阿良大哥你等着,我肯定帮你把那封情书交给狐娘娘,一定让你们俩破镜重圆。

    至于阿良当时说那人生大欲,男女一般。然而风流与下流,旨趣是大大不同的,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孩子倒是没听太明白,只是觉得挺有道理,确实是读书人才能说出口了。自家天师府藏书无数,可翻遍书籍,都没这说法。

    至于赵摇光当年的最终下场,当然是吃了一顿饱揍,结结实实,毫无悬念。打得孩子嗷嗷叫哇哇哭,可就是不认错。

    当时天狐炼真手里拿着那封大天师还给她的“情书”,先前从摇光这孩子手上得了信后,她当然不敢擅自打开,担心是某位境界极高的奇人异士,潜入龙虎山,作祟天师府,当然需要立即交给大天师过目,结果等到她打开一看,哭笑不得。

    “炼真姑娘,咱俩这孩子,性情质朴,是个百年不遇的修道奇才啊,龙虎山祖坟冒青烟了,一定要好好珍惜,切记切记。”

    而那个缺心眼的孩子,当时挨了揍,犹然义愤填膺,一边哭鼻子,一边劝说狐娘娘一定要见那阿良一面,不要让他再伤心了。

    至于大天师赵天籁,没拦阻赵摇光爹娘揍那顽劣孩子,可大天师其实没有半点生气。

    反而从那一天起,赵天籁亲自为孩子传授道法,数次在修道关隘,为赵摇光指点迷津,破开大道雾障。

    至于那位剑仙左右,在龙虎山天师府那边,其实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府上道士谈论不多,但是人人心中有数。至于缘由,除了一位原本修道极有前途的剑仙胚子,在左右剑下大道夭折之外,再就是有位辈分极高的天师府女冠,对左右的态度,整座天师府上下,都心知肚明。

    赵摇光是真心想要邀请左先生去天师府做客。

    左右目不斜视,淡然道:“要问剑?”

    那个原本积攒了一肚子言语的小天师立即闭嘴。

    跟阿良这个不正经的,可以随便插科打诨,荤素不忌,可是与这位浩然剑术最高者的左右,左先生,左大剑仙……还是要言语谨慎再谨慎。

    一位出自中土悬鱼范氏的年轻俊彦,以心声与身边好友惋惜道:“可惜这次没能见到隐官。”

    林君璧心声答道:“应该还有机会。”

    年轻人笑道:“君璧,在剑气长城,你饮酒破三境,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林君璧心中讶异,心思急转,笑道:“在那边,剑修破境,最不能当回事。”

    关于剑气长城的游历过程,林君璧极少与人提及,哪怕是身边这位已算交心好友的范氏子弟,也只说一些“情谊所至,不可不说”的事情,而且看似双方闲聊,其实每个字,都极有分寸,都是林君璧早有腹稿的咬文嚼字。

    其实林君璧一直是那个思虑缜密的林君璧。

    大概只有在那座避暑行宫,林君璧才会真正少年心性几分。

    因为身为隐官一脉的剑修,才是可以不用计较功利的生死之交。

    一开始是林君璧必须如此,入乡随俗,才能融入其中。到后来则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让人忘却生死。

    年轻人赶紧补充了一句,“君璧,这件事,是太爷爷方才与我悄悄说的,你听过就算。”

    林君璧点头道:“谨言慎行,共勉。”

    林君璧也话说一半,不紧不慢补了一句,“回头我在隐官那边,帮你讨要一壶正宗地道的青神山酒水。”

    为人不能太拘谨。与朋友相处,需要松弛有度。诤友要做,损友也得当。

    那位名为“清润”的范氏俊彦,眼睛一亮,“这敢情好!对了,君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隐官大人肯定是一位才情极高的风流雅士,是吧?需不需要我在鸳鸯渚那边办个酒席,不然我不好意思空手拜访隐官啊。庸脂俗粉,我不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我斋中那些符箓美人,你是见过的,隐官会不会嫌弃?”

    范清润是出了名的风流子,书斋命名为“形影”,有书画竹石之癖,自号“花农”,别号杏花春雨填词客。

    他的不少婉约诗词,在中土神洲流传很广,比如小鬟催酒不停筝。还有那美姬当月坐,名酒对花酌。

    痴迷金石,刻印不下千方。自诩“平生事业琴棋书画醇酒美人”。

    林君璧微笑道:“隐官大人很好说话的,你别紧张。至于符箓美人什么的,我就当没听说,你懂的,都是你自己的意思。”

    别看范清润好像整天不务正业,其实事功天资极高,悬鱼范氏的半数产业,其实都是这个年轻人在幕后打理,井井有条,而且挣钱挣得很不铜臭,这就很厉害了。

    不然林君璧也不会与他成为好友。

    范清润心领神会,“懂的,懂的。”

    林君璧拍了拍范清润的肩膀,满脸笑意,充满了鼓励神色。心中则默念一句,范兄好自为之。

    先前议事完毕,刘聚宝和郁泮水都从郑居中那边得到了一道密信,都是在各自袖中凭空出现,郑居中说是绣虎的补偿,要等到议事结束再拿出来。

    郁泮水觉得好生烫手,担心一打开密信,就被郑居中附体,他娘的这位魔道巨擘,什么阴损事情做不出来。

    刘聚宝笑问道:“郑先生不会在蛮荒天下还有安排吧?”

    郑居中笑道:“有。”

    刘聚宝铁了心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郑先生是何时去的那边?”

    郑居中给出一个让郁泮水直哆嗦的答案。

    “百年之内,去过三次。你是问哪次?”

    刘聚宝不再多问。

    喜欢下棋的郁泮水没来由想起一个说法。

    假设郑居中,崔瀺,齐静春三人谈论事情。

    大概是这样的一个场景:这样?不妥。不如这样。行。可以。那就说定。

    三人就这样聊完了一件事。

    如果有外人旁听,要么不懂,要么装懂。反正都是不懂。

    晁朴。

    即将卸任邵元王朝的国师,赶赴金甲洲。

    这位亚圣一脉的儒生,没有在文庙内部攀升,一直没有谋求书院山长一职,甚至至今才只有一个贤人身份,连儒家君子都不是。

    可他的阴神,实则已经出窍远游百余年,跨洲经营一座仙家山头。

    韦滢此刻还是显得有些孤家寡人。

    不过比起刚刚赶来议事那会儿,他这位“门可罗雀”的玉圭宗宗主,最少已经有人主动与他闲聊几句。

    韦滢对这些其实都不在乎。

    他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文庙会如何处置家乡北边那个桐叶宗。

    如果纯粹站在玉圭宗宗主的角度,当然希望桐叶宗就此封山千年,曾经的一洲仙家执牛耳者,桐叶宗再无半点崛起的机会。

    可如果站在桐叶洲修士的角度,韦滢其实由衷觉得桐叶宗的那拨年轻人,应该人人拥有一份大好前程。

    玉圭宗,不够大。

    应该放眼一洲。所以韦滢打算帮一把桐叶宗。

    要重新对桐叶洲形成关门之势。单凭玉圭宗,注定做不到。至于关门之后,再如何开门,如何与浩然八洲相处,玉圭宗说了算。

    此事很难。

    但是如果第一步都不跨出,就会一直难下去,桐叶洲形势会越来越险峻。

    驱山渡那边,光是一个皑皑洲刘氏客卿的剑仙徐獬,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更不谈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渗透,势如破竹,桐叶洲山下王朝几乎个个沦为“藩属”。

    如果一洲山河能够显化为某种道心,等到支离破碎的桐叶洲山河,山上山下都得以重建,其实更是一种彻彻底底的分崩离析。

    大半桐叶洲,会成为外人的桐叶洲。

    韦滢绝不允许家乡山河,沦为别洲修士眼中的一块“福地”,任凭鱼肉。

    文庙大门那边,有一位神色温和的青衫儒士,站在台阶底部,迎接众人。

    是负责文庙与功德林两地大门开启、关闭的读书人,经生熹平。

    他其实并非一位修道之人,而是浩然文

    运所凝,大道显化而生。

    阿良一个金字招牌的蹦跳挥手,笑哈哈道:“熹平兄,好久不见!”

    其实没多久。

    那位读书人微笑道:“想要常见,很简单。”

    只要你阿良被关在功德林,每天都可以见到。

    ————

    河畔。

    亚圣取出一支卷轴,摊开之后,河畔凭空出现了一座托月山,近乎实物,趋近真相。

    因为亚圣通过西方佛国,亲自走过一趟托月山。

    阿良则是通过托月山走了趟西方佛国,剑斩无数怨魂厉鬼,大道消磨极多,才从十四境跌境。

    亚圣出现在托月山后,打碎了大半护山禁制,才去的剑气长城。只不过当时陈平安已经不在城头,被崔瀺丢到了芦花岛造化窟。

    所以反而是这位亚圣,见到了浩然绣虎最后一面。好像崔瀺就在等待亚圣的出现。

    双方在城头坐而论道,聊了聊当年的那场三四之争。

    礼圣和白泽留在了河畔,都没有踏足那座托月山,白衣女子也对一座托月山没什么兴趣,就在河边与礼圣、白泽闲聊。

    时隔万年。

    可能这算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叙旧”了。

    她玩笑道:“白泽,你干脆跟小夫子在这边先打一架,你赢了,文庙不动蛮荒,输了,你就继续闭门思过。”

    白泽摇摇头。

    古天庭遗址一事,是几座天下事,所以白泽愿意现身此地。

    但是只要文庙大举攻伐蛮荒,那么他这一次,不会袖手旁观。

    如果真能这么简单,打一架就能决定两座天下的归属,不殃及山上山下,白泽还真不介意出手。

    托月山那边,诸位十四境修士,开始登山。

    余斗直接一步跨到了山巅。

    陆沉在跟那位斩龙之人唠嗑,只是后者没什么好脸色。

    吴霜降抬起一手,手心浮现出一座金银黑白四色构建而出的袖珍山头,好像在将一座托月山逐渐“兵解”。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走在最后。

    陈平安以心声询问道:“先生,能不能帮忙跟礼圣问一下,为何命名五彩天下,这里边有没有什么讲究,是不是跟家乡骊珠洞天差不多,这座五彩天下,藏着五桩证道机缘?或是五件至宝?”

    陈平安的修行之路,比较驳杂,可是推衍一道,就很抓瞎了,可以跟姜尚真分高下。

    老秀才叹了口气,“当年我跟白也一起稳固天地,是瞧见了些端倪,但未必是那真正的大道脉络。有些机缘,相对比较浅显,比如白也在那座天下的结茅处,就是其中之一。至于礼圣那边,很难问出什么。命名为五彩天下,本来就是礼圣一个人的意思,肯定知道内幕,可惜礼圣啥都好,就是脾气太犟了,他认定的事情,十个观道观的老观主都拉不回来。”

    老秀才突然说道:“你去问礼圣,可能有戏,比先生问更靠谱。”

    陈平安无奈道:“礼圣好像对此事早有预料,早就提醒过我了,暗示我不要多想。”

    老秀才小声道:“别怕,礼圣就是吓唬你,你是晚辈,还劳苦功高,不嚷几句白不嚷,礼圣修养好啊,不会生气的。再说了,神仙姐姐先前又立下大功,老瞎子都瞧得见,人心有杆秤嘛。”

    陈平安使劲点头,“先生有理。礼圣的暗示,说不得还是提示呢,对吧?”

    老秀才以拳击掌,“咱们这么一聊,就把复杂道理给捋顺了不是?!”

    陈平安吃了颗定心丸,不管成与不成,等到下了山,好歹去礼圣那边求一求。如果五彩天下真是藏着五桩大道机缘,等待各方势力去争取,自己帮着飞升城早早找出其中之一,顺藤摸瓜,抢先一步落袋为安,不过分吧?再说了,第五座天下是儒家文庙找到,开辟出来的,飞升城又是浩然天下的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别说一桩,两桩都不嫌少,三桩不嫌多啊。

    老秀才开始与这位关门弟子详细说那礼圣的脾气,哪些坑别去踩,会适得其反,哪些话可以多聊,就算礼圣黑了脸,千万别心虚,礼圣规矩多,但是不死板。

    陈平安竖耳聆听,一一记在心里,试探性问道:“先生,咱们聊天内容,礼圣听不着吧?”

    老秀才拍胸脯保证道:“放一百个心,到底不是那神清和尚,礼圣最讲规矩礼仪了。”

    走在前边的老和尚,又佛唱一声。

    河畔那边。

    礼圣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

    俩鸡贼。

    白泽笑道:“前辈挑人,眼光很好。”

    是在说那个年轻人,在见到剑主、剑侍的一瞬间,那一连串微妙的心境起伏。

    有些人心,擅长自欺欺人,比如会下意识希冀着剑主剑侍,是一。有些人心,会失落不已,贪得无厌,从天下第一,变成天下第二,都要揪心。

    而神灵观看人心,是本命神通。芥子之小,大如须弥。

    这位持剑者,多半是不介意选中之人,是善是恶。但是沉寂万年的持剑者,不管出于什么初衷,最终为自己挑选出一位“持剑者”,会很看重后者的心性纯粹。光阴长河会流逝四散,日月星辰,甚至大道都会流转不定,偏移轨迹。如果陈平安原先认定的,是一位剑灵,却因为剑主的突兀出现,而有任何额外的心性流散,后果不堪设想。

    她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守住本心的持剑者。

    当年少年能够以宁姚在心中“打杀”剑灵,今天的年轻剑修,能够以剑灵“打杀”剑主。

    她需要这条万年不移的脉络,一直登高,渐次登顶,最终登天。

    她说道:“是别人帮忙挑选的,我当时只是无聊。”

    吴霜降的那四把仙剑,都是仿剑。

    事实上最早的四把仙剑,一样都是仿剑。

    在万年之前,她就剥离出一部分神性,炼为一把长剑,成为天地间的第一位剑灵。代替她出剑。

    因为已经达到剑术极致,注定再无寸进,等于在战场上一次次反复出剑,变得毫无意义。

    后世道藏、太白、万法和天真四把仙剑,都未曾被修士大炼,也就是说,修士是修士,剑灵是剑灵。

    天真剑灵,是小女孩模样,万法剑灵的道化,是个小道童。其实都是仙剑主人的一部分心性显化,与此同时,剑灵保存了更多诞生之初的自身灵智。

    神灵神性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神性可以完全覆盖另外的神性,这个过程,没有任何涟漪。

    而这份涟漪,就有可能成为后世修道之人的心魔。而哪怕是凡夫俗子的每个执念,都会一一落在西方佛国那边。

    有人曾经说过,一个人保存记忆的篇幅,就是一个人真正存活的寿命。

    而白帝城郑居中,之所以让人忌惮重重,其中一点,就在于这位魔道巨擘,最擅长修改一位练气士的记忆,而且做得天衣无缝,以假乱真。

    她笑了起来,“你们可能觉得我先前是在试探陈平安,其实没有,就是觉得有趣,想要逗一逗他。”

    因为她相信他。

    她说道:“以前的陈平安,其实没这么闷,很有趣的。”

    沉默寡言的闷葫芦,其实不一定代表一个人无趣。

    比如当年一个背着箩筐的草鞋少年,鬼鬼祟祟蹑手蹑脚走过石拱桥,就很有趣。

    让少年不再那么有趣的,好像是这个世道。

    她一手手心抵住剑柄,看了眼那个位于托月山之巅的白玉京二掌教。

    真无敌?

    自封的吗?

    陈清都那小子也没这脸皮啊。

    礼圣微笑道:“是挺欠揍的。”

    欠揍是欠揍。

    只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余斗,道法剑术都很高。

    如果各自倾力,在青冥天下,礼圣会输。在浩然天下,余斗会输。

    至于在天外天,不存在天时地利的偏向,胜负如何,可惜好像没有机会一分高下了。

    不过礼圣觉得还是自己的赢面大一点。稳重一点,七成胜算好了。

    打架这种事情,余斗毕竟年纪小,是晚辈,输给自己,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礼圣环顾四周,低头望向那条金光渐渐散去的光阴长河。

    白泽突然心神一震,望向这个小夫子。

    因为隐约之间,白泽由于身在河畔,距离礼圣最近,察觉到了蛛丝马迹。

    礼圣点点头,以心声说道:“对所有十四境修士而言,都是一场大考。至于陈平安,可以暂时置身事外。或者可以说,他其实已经通过这场大考了。”

    主考之人,是始终没有现身的三教祖师。

    礼圣这次,不过是分发考卷之人。

    礼圣说道:“前辈真要对托月山出剑?其实可以不必如此。”

    她转头望向登山的陈平安,笑眯起眼,缓缓道:“我听主人的,如今他才是持剑者。”

第七百九十章 备战

    文庙议事处。

    相较于前边两场议事的位置,规矩森严,这场议事,比较随意,座位可以随便挑,也没有什么主位末席之分了。有私谊的,世交的,香火情多的,往往凑一堆落座。礼圣不在场,亚圣、文圣跟着不见,显然对所有人来说,哪怕是文庙这边的祭酒司业、书院山长,都觉得轻松了几分。

    阿良一屁股坐地,双手撑地,两腿伸长,长舒一口气。

    经生熹平已经备好了案几、青竹席,一张张案几上都有笔墨纸砚,一盘仙家瓜果,几枚来自仙霞古道一座仙家府邸的仙枣,枣皮纹理若晚霞流转,几颗来自中土道门经纬观的金黄杏子,群玉韵府老祖师栽在晚翠亭旁边的碧桃,此外还有来自不同洞天福地的梅子、菱角,每一样数量都不多,但是瞧着花花绿绿的,很喜庆,阿良拿起一颗碧桃,啃了口,滋味极美,给陶醉得眯起眼,果然,这玩意还是熟了才好吃。

    当年拜访群玉韵府,在晚翠亭那边,都没人告诉自己碧桃熟没熟,反正熟透了的碧桃,也不会鲜红颜色,阿良摘了一大兜,当时因为有事在身,走得急就没跟韵腹那边打招呼,下了山,差点被酸掉牙,自己摘的桃,忍着眼泪也要吃完不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后来云游四方,阿良送了好些山中朋友,抵了几笔酒债,不知为何,随后几十年里边,就有了晚翠亭碧桃名不副实的说法,原本一封封山水邸报上满是溢美之词的天下第一桃,成了倒数第一,这就有些过分了。阿良就很打抱不平,觉得这碧桃滋味是怪,可要说倒数第一,真心不至于,所以还专门通过几家相熟的山水邸报,为晚翠亭碧桃说了几句公道话,不曾想群玉韵府这边不分好赖,在山脚立了块很伤感情的禁制碑,阿良与狗不得登山摘桃。

    阿良以德报怨,依旧要为晚翠亭碧桃说好话,说吃了晚翠亭一颗碧桃,读书人可以开窍,聚拢天地灵气化为文运,纯粹武夫可以增长甲子功力,修道之人的炼气吐纳,有如神助。后来听说群玉韵府那几年里,慕名前往的客人很多,导致晚翠亭的碧桃,收成不太好。

    事了拂衣,深藏功名。事事与人为善,处处与人方便,这就是阿良行走江湖的宗旨。

    案几上,还搁放了两壶酒,一壶竹海洞天的青竹酒,一壶百花福地的十花酿。

    酒杯是那百花福地独有的仿花神杯,也算官仿官了,价格不菲。

    阿良桌上这只酒杯,是桃花杯。绘有桃花一簇,深红浅红都可爱,好似女子妆容浓淡,旁边还铭刻有文庙副教主韩老夫子的一首咏花题诗。

    阿良转头望向那个站在大门口的熹平,都不用阿良询问,熹平察觉到视线后,主动说道:“除了笔墨纸砚,其它都可以带走。”

    阿良问道:“案几和竹席呢?”

    熹平反问道:“你觉得呢?”

    阿良立即懂了,可以。

    熹平兄,大气仗义。

    熹平也立即领会,说道:“回头到了功德林,还能喝上一壶今年清友福地刚出的雨前绿甲茶,是陆先生亲自采摘,托付不夜侯送来文庙,平时董夫子都不舍得多喝。”

    阿良会心一笑,又懂了,回头让左右去功德林,打包带走,或者干脆送给老秀才好了。

    陆芝倒了一杯青竹酒,一口饮尽杯中酒,怎么喝着像是假酒?

    酒水滋味其实不错,可总觉得不是那么个味。还是剑气长城叠嶂铺子那边的青神山酒水,喝着更习惯些。

    阿良转头问齐廷济,吃不吃喝不喝,齐廷济笑着说都拿去。阿良就不客气了,自己这种读书人不谙庶务,脸皮又薄,挣钱难啊,在外赊账又多,只能燕子衔泥,小赚一笔是一笔。至于左右,问都不用问,阿良将那两人的酒水、酒杯和仙家瓜果都一股脑搬到自己桌上,附近位置,坐着赵摇光、林君璧这些年轻人,阿良就让小天师帮忙捎话,不喝酒的,酒壶酒杯都拿来,喝酒的,酒水留着,别小家子气,喝酒要豪迈,用酒杯算怎么回事,酒杯拿来,一口闷不出个飞升境,都拿来。

    很快就被阿良凑足了一整套十二花神杯。杯杯叠加,孤苦伶仃的,阿良又让赵摇光他们帮着呼朋唤友,又凑足了一整套花神杯。同样是一只桃花杯,绘画题诗却不同,阿良感慨不已,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真是会做人。

    身为文庙教主的董老夫子,率先开口,沉声道:“以直报怨,连蛮荒天下都知道这个道理,你们没理由不知道。”

    这句话不是说给那些山巅修士的,而是说给某几个学问足够深厚、却太过胸怀数座天下的书院山长。

    有些夫子,治学极其严谨,往往性情迂腐古板。学问裨益世道颇多,可涉及经世济民,就不如何了。

    所以此次文庙补缺七十二书院山长,某些人选,其实文庙内部是存在争议的。

    文庙教主的这个开场白,让议事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不管如何,当礼圣跨出那一步后,意味着文庙这次,肯定是要对蛮荒天下动真格了。

    分列两边的案几之间,水雾升腾,最终浮现了五幅山水画卷。

    浩然四海,各有一处归墟入口,通往蛮荒天下。

    文庙对四处归墟都有命名,天目,黥迹,神乡,日坠。

    此外就是三座渡口,分别称呼为秉烛渡,走马渡,地脉渡。其中地脉渡口,已经被墨家钜子打造为一座城池。

    三处渡口北边,便是那座极难修缮的剑气长城。

    相较于间距极大的四处归墟,三座渡口连同两截剑气长城,可以视为一地。

    而分散蛮荒各地的四处归墟,加上位于蛮荒天下最北边的三处渡口,这五处,会是浩然天下的在蛮荒天下的五个立足点。

    人手拿到五本册子。

    册子很厚,事无巨细,详细阐述了五处入口的形势,涉及到每个蛮荒宗门势力、山下王朝、部族的地理形势,各种物产资源的准确分布、储量。

    郁泮水一直仔细凝视那些画卷,不出意外,很快处处都是硝烟四起的战场了。

    这个富家翁模样的臃肿老人,忧心忡忡问道:“剑气长城南边,是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怎么办?一个不留神,剑气长城和三座渡口的联系,就会被这家伙拦腰截断。”

    十万大山中的那些金甲傀儡,可不是只会搬移山头,一旦投身战场,对于浩然天下来说,就会造成无法估量的战损。

    尤其是老瞎子是资历极老的十四境大修士,又在自家天地内,万年以来,连托月山都只能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老瞎子执意挡路,谁去拦阻?即便拦得住,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会被拖住极多。比如于玄,大天师赵天籁,火龙真人?是不是就得陪着那个老瞎子每天喝西北风晒太阳了?

    至于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对上那个老瞎子,根本不够看,说不定就要被那条看门的飞升境大妖塞了牙缝,饱餐几顿。

    只要跻身了十四境,尤其是合道地利的山巅大修士之外,与之对敌,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董老夫子竟是有些欲言又止。

    不过看样子,这位文庙教主的神色,并不凝重,反而有些笑意。

    阿良神色古怪。

    好家伙,老瞎子为了自己的开山大弟子,真是什么脸皮都不要了。

    跑去托月山那边站着,假装为蛮荒天下摇旗呐喊,其实还是两不相帮,摆明了是在与文庙说一个道理:我本来是要帮托月山的,但是现在收了个既开山又关门的好徒弟,因为那小子还有个儒家子弟身份,所以就不偏袒那蛮荒天下了,以后真有事情求我帮忙,你们文庙可以找我那弟子商量,他说话管用……

    李槐与担任扈从的那条飞升境,嫩道人。这会儿年龄悬殊的主仆二人,还在泮水县城那边美滋滋闲逛呢。

    嫩道人是觉得沾李大爷的光,在文庙这边混了个熟脸,以后自己再游历浩然天下,稳了。

    不敢说每天躺着享福,反正终于不再成天担心挨雷劈、吃飞剑。

    李槐是见着了陈平安,心情大好,一边逛书铺,一边暗示嫩道人有没有值钱物件,拿件品相好的,好送礼,回头找他大半个师父的老瞎子结账,都是一家人,客气个啥。

    嫩道人心情更好,一边信誓旦旦保证不让公子送礼跌份儿,一边心神沉寂小天地,快速游曳在那几件咫尺物当中,挑花了眼。

    一个也就是没见到老瞎子当时的站位,不然它能被吓得当场魂飞魄散。

    老瞎子那十四境不好杀,在文庙几步远的地方,随便剁死它个飞升境有何难?

    一个也不知道,老瞎子为了从大半个师父,能够变成一个师父,都做了什么“老脸贴地说不要就不要”的勾当。

    董老夫子没有多说,稍稍酝酿了一番措辞,只是给了一个含糊其辞的说法,“这位前辈,虽然先前议事站在了对面,不过他肯定不会掺和这场战争,诸位可以只管放心。十万大山,依旧中立。”

    韩老夫子倒了一杯十花酿,自饮自酌,相较于百花酿,品秩要差很多,不是福地花主拿不出足够的百花酿,只是文庙这边婉拒了,而且所有酒水、仙家瓜果,文庙都掏钱。不过价格嘛,当然要比市价低很多。事实上案几上边的酒水、瓜果,几乎都是有价无市之物,但是相信所有能够露脸一次的宗门仙家,都不会觉得亏钱。

    陆芝以心声问道:“这场议事,会开很久?”

    因为她看文庙这边的架势,今天关了门后,没个把时辰,根本别想开门。

    左右点头道:“如果是在剑气长城,最少能开十场。”

    齐廷济笑着安慰自家这位首席供奉:“这样的议事,次数不多,只要熬过这次,以后想要再有这样的议事都难了。”

    陆芝还是有些不适应,喝了一口闷酒。

    在剑气长城那边,十余位城头巅峰剑仙的所谓议事,其实就是老大剑仙的几句话,没有异议就算通过了。

    哪怕是剑坊、衣坊各自议事,估计小半个时辰,就会有大批剑修撑不住,借口离场,陆芝曾经难得参加过几次,董三更或是陈熙住持的重要议事,剑修们没胆子跑路,就一个接一个,聚在议事堂外边喝酒,里边聊着事,外边喝着酒,两不耽误,陆芝境界高,还有类似岳青、米祜这样的候补巅峰,都可以坐在外边台阶上一直喝酒,一些个玉璞境剑修,也能磨磨蹭蹭喝上一整壶酒水,可怜那些境界不够的地仙剑修,往往喝不了几口就要被踹回里边去,或是一旁的大剑仙们丢个眼色,就只得起身返回,毕竟一旦里边座位空了半数,议事堂里边稀稀拉拉的,不好看,不过董三更和陈熙其实自己也会出来喝两口。

    剑气长城历史上,唯一的例外,大概就只有那座陈平安领衔的避暑行宫了。

    韩老夫子笑道

    :“此次议事,文庙之外的诸位,谁都不必耻于谈个利字。”

    这位与亚圣最为“知己”、率先提出完整“道统论”的文庙副教主,今天所说,却很让人意外,“名利,钱财,凭战功、功德破例换取下宗选址,还有下一次五彩天下开门的有限名额,大家今天都可以谈,敞开了聊,百无禁忌。”

    说到这里,韩老夫子看了眼皑皑洲刘财神,再看了眼宝瓶洲的宋长镜。

    少年姿容的刘蜕刚刚翻完了那本册子,不知不觉就已经吃完了桌上瓜果,问道:“除了中土神洲的各大王朝、藩属,其余兵力从哪里来。只说我们扶摇洲,可以归拢起来的山上修士和山下兵马,很不够看了。”

    刘蜕这番言论,也谈不上家丑外扬,在座各位,知根知底。

    扶摇洲只比桐叶洲稍好一筹。

    一场大战打下来,除了如扶摇洲这般山河破碎不堪的,其余中土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流霞洲,不谈山上修士伤亡,只说山下势力,都相对保存完整。

    刘蜕在内的总计八人,各自一洲话事人,在他们案几上都出现了最新一本册子。

    韩老夫子说道:“你们看完之后,可以酌情增减人手。”

    韦滢翻开册子,快速看完之后,从案几上边抽出几张白纸,提笔加上了真境宗一拨修士的名字,以及一些文庙遗漏的山上势力,只不过除了自家真境宗,其余仙家,都要注意分寸,不然会有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说到底,还是要能够互惠互利,韦滢还没有傻到为了讨好文庙,不惜让自己沦为一洲公敌。

    韦滢最后再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桐叶宗三个字,然后抬头与那位韩老夫子问道:“若是桐叶宗修士,有人愿意赶赴蛮荒战场,文庙这边是否答应?”

    韩老夫子明显有些赞赏神色,点头道:“当然没有问题。韦宗主在返乡之后,可以帮着文庙与桐叶宗修士商议此事。”

    晁朴身为邵元王朝的国师,却对金甲洲山上山下势力如数家珍,提出了自己的几个异议,文庙这边有一位学宫司业负责解答。

    仅是这个关于讨论九洲可战之兵的一个环节,议事就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而且依旧还没有成为最后的定论,韩老夫子给出了文庙的意见,等到这场议事结束,每洲都会再议一场,文庙会召集更多的各洲大修士,单独议事,推敲更多的细节。

    那个被誉为涿鹿宋子的豪阀家主,突然说道:“四个归墟入口,地理位置,显然都是蛮荒天下精心挑选出来的。”

    灵气稀薄,物产贫瘠,方圆万里之内,或水网纵横,或是崇山峻岭,对于山下兵力的战场推进,极为不便。对于浩然修士,也实在毫无地利可言。

    赵天籁,郑居中,裴杯,怀荫等人,都曾驻守归墟或是渡口某地,为的就是防止蛮荒天下大修士在那边动手脚,尤其需要注意阵师的踪迹。

    董老夫子问道:“有没有需要查漏补缺的地方?”

    郑居中心念微动,名为神乡的归墟出口,以及走马渡,比起文庙已经极为详实的两幅堪舆图,多出更多的山川河流,疆域扩大了将近一倍。

    赵天师抬起一只手,双指并拢,朝着天目归墟出口处,“指点江山”,在那山河画卷上,多出了数十粒深浅不一的亮光,都是潜伏大妖的隐匿踪迹。除此之外,在几处边缘地界,还出现了六条金色丝线,是那蛮荒大妖精心布置的隐蔽阵法。

    怀荫看得头皮发麻。先前他在那渡口、归墟两地驻守,虽说时日不久,就待了两三年功夫,可他也算兢兢业业,四处御风,帮着文庙这边勘探山河地理,更是不计成本地撒符成兵,驱使百余傀儡四散巡视山河,卯足了劲,一天都没闲着,自以为成果卓著,原本还以为会一枝独秀,不曾想还是落了下风。

    白帝城城主,龙虎山大天师,这两位,可不是什么藏拙,先前要故意与文庙隐瞒这些内幕,分明是郑居中和赵天籁在已经离开渡口之后,凭借各自术法神通,最新勘验而出的成果。

    火龙真人破天荒有些难为情,人比人气死人,贫道成了与怀算盘一样的酒囊饭袋。

    没法子,只好下次到了蛮荒天下,多出力几分了。树要皮人要脸,做人不能太怀荫。

    于玄问道:“归墟本身,会不会藏有托月山的后手?”

    董老夫子点头道:“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元雱开口说道:“我们必须做最坏打算。可以假设每一条归墟同道,都藏有战力等同于绯妃的一位王座大妖。”

    柳七笑问道:“元山长可有对策?”

    元雱点点头,所有案几上,再次多出了一本小册子。

    一般的读书人,袖手清谈高阔论,其根源,就在于往往能够提出问题,却无法解决问题,或者干脆就从没想过要解决问题。

    柳七随手翻开册子,点头而笑,元小夫子这番言论,属于有的放矢。

    如今掌管天下陆地水运的渌水坑澹澹夫人,皎月湖李邺侯在内的五大湖水君,还有一大拨水神,水仙水裔之属,名字都一一出现在册子上,其中就有中土神洲蜃泽湖水君,北俱芦洲济渎的灵源公,南薰殿沈霖。龙亭侯李源。宝瓶洲大骊王朝的铁符江水神杨花,东南方钱塘江一条老蛟……总之各洲高位水神,以及大致势力、水府底蕴深浅,都已经被文庙详细记录在册,锱铢必较。

    阿良啧啧称奇道:“水神押镖,有点意思。”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兵力从何而来,大致如何行军,那么接下来就该谈论驻扎蛮荒一事了。

    墨家钜子,在地脉渡口的一人一城,会不断南移,大城之内,可以屯兵二十万山下精锐。

    此外墨家三脉,还有六千余人,会联手匠家总计派遣出一万两千余练气士。

    双方分别依托秉烛、走马两处渡口,负责建造可以同样往南迁徙的巨大城池。

    其余四处墟大门口,皆有布置。

    于玄符箓一脉,龙虎山天师府,分别在天目、神乡两处归墟,各自以符箓力士、移山傀儡开辟道路,搬迁山岭,搭建桥梁。

    兵家修士和阴阳家阵师,分别在黥迹、日坠两处归墟附近,负责搭建大阵,聚拢山水灵气。

    商家负责砸钱,以神仙钱砸出四大归墟处的天地异象,灵气充沛。

    农家和药家两家练气士,负责在各处栽种仙家草木、五谷。

    此外,文庙调动浩然天下所有先前备战而建立、却未用上的剩余剑舟,全部的山岳渡船。

    至于所有跨洲渡船,更不用想了,文庙悉数征用,事后象征性补偿损失。雨龙宗芦花岛在内,都会打造成为临时渡口。

    其中还有大骊宋氏赊欠墨家的所有债务,一律转由文庙承担,文庙还要额外给大骊宋氏一笔神仙钱。

    宋长镜对于那笔神仙钱并无异议,开口说道:“再给大骊王朝最少三个宗门名额。”

    董老夫子笑道:“可行。就三个,不能再多。”

    火龙真人沉声道:“北俱芦洲的剑修,哪怕自愿赶赴战场,文庙这边也不能再没点表示了。”

    董老夫子点头道:“理所当然。”

    礼记学宫大祭酒笑道:“劳烦真人合计出一个章程,什么境界的剑修,给出怎样的补偿,文庙这边等着便是。你们北俱芦洲只管开口。”

    大祭酒对林君璧说道:“君璧,你回头负责与火龙真人具体对接此事。”

    林君璧领命起身,与火龙真人作揖行礼,并无言语。

    他是隐官一脉的剑修,所以与北俱芦洲算是半个自家人。

    所以与火龙真人,根本不需要客套话。哪怕多说一句,都显得多余。

    火龙真人对这小子,印象不差。

    是个顺眼的。

    听说在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当过几年的隐官一脉剑修,还多次投身战场。至于什么三年破三境的,反而是很其次的事情。

    韩老夫子突然说道:“北俱芦洲这边,真人你可以与所有剑修坦言,就算是去蛮荒天下御剑远游,只是游历一番,都不用出剑,也不分境界高低,文庙这边,钱照样给,别不好意思。”

    火龙真人笑眯眯问道:“如果是第一次赶赴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呢?文庙难道一样给钱啊?”

    董老夫子正色道:“给,怎么不给!这笔神仙钱,文庙就算需要与人借钱,同样不皱一下眉头。”

    皑皑洲刘氏财神爷,笑道:“接下来百年之内,刘氏关于雪花钱的那一成收益,我们就不要了。”

    董老夫子笑问道:“如此买卖,不合适吧?”

    刘聚宝笑着不说话。

    韩老夫子点头道:“可既然刘财神自己都说了,文庙总不好推托,不然就显得矫情了。”

    刘聚宝轻轻点头。

    火龙真人大开眼界,敢情董夫子,先前说谈钱别难为情,是给文庙自己做铺垫啊?

    于是火龙真人瞥了眼那个肥婆娘。

    澹澹夫人有些没头没脑。

    于玄笑着心声安慰道:“这是穷光蛋看有钱人的眼神,澹澹夫人不用理会这种嫉妒。”

    澹澹夫人得了“提醒”,立即颤声开口道:“渌水坑愿意拿出所有家底,交给文庙打理。”

    人大不过天去。见过神仙就喜欢访山。见过鬼就会怕黑。

    她是真怕惨了火龙真人。

    一个堂堂龙虎山外姓大天师,北俱芦洲山上匪首一般的存在,当年在渌水坑堵门口,可不止几天功夫,两条长达万丈的庞然火龙,水中迅猛游曳,每天环绕渌水坑转圈,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火龙真人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狠话都有脸撂,在大门外每天都要帮着澹澹夫人计算日子,因为火龙真人说那龙虎山赵老弟,是贫道的拜把子兄弟,得了自己的飞剑传信后,二话不说,已经携印背剑下山,很快就要造访渌水坑。

    澹澹夫人当然是度日如年,只能硬着头皮死撑到底。

    至于躲在渌水坑里边的那群水裔精怪,更是每天瑟瑟发抖,如丧考妣,日复一日,总觉得每个明天,都有可能一睹天师容颜,然后被那仙剑一剑劈开渌水坑禁制,再拿天师印一拍,火龙真人的那两条火龙再一搅,那它们不就死完了吗?

    澹澹夫人的这个说法,好歹留了余地,是打理,可没说全部白送。

    可文庙要是一个心狠,都黑了去。大不了她就当是破财消灾了。

    不谈麾下那位驻守歇龙石的捕鱼仙,以及那拨南海独骑郎,只说渌水坑的那些水仙精怪,数以万计的虾兵蟹将,除了火龙真人这种稀罕客人,渌水坑在那大海之中,可是实打实的一方霸主,何况每座天下,本就都是古遗址之一,遗落在浩然海中的上古战场遗物,就有不少。又有众多应运而生的诸多仙家机缘,大海广袤,渌水坑麾下喽啰又多,大几千年的悠悠岁月,

    搜刮了不少宝贝,都是品秩不俗的天材地宝,不然寻常物件,也入不了这位澹澹夫人的法眼。只说那堆积成山的虬珠,不就任由它们在宝库当中逐渐“珠黄”?曾经有大修士主动找上门,希望做那虬珠买卖,结果明明可以一本万利的渌水坑,大门都没打开。

    挣这点小钱?她臊得慌。

    然后文庙给出了一个驻守各地的修士名单,负责五处蛮荒立足地的前期安危,等到战线真正铺展开来,就不需要当那“扈从”。

    名单之上的人物,属于必须到场的,此外某些人选的不断添加,文庙还会继续酌情而论。浩然天下的顶尖战力,最终一个都不会遗漏,没有谁可以置身事外。

    归墟天目处。

    文庙两位副教主,三大学宫祭酒。

    神乡。

    于玄,赵天籁,火龙真人。白裳。

    黥迹。

    郑居中。裴杯。怀荫。郭藕汀。刘蜕。葱蒨。

    日坠。

    苏子,柳七。宋长镜,张条霞。韦滢,吴殳。

    剑气长城。

    齐廷济,陆芝。阿良,左右。

    董老夫子说道:“目前终究只能纸上谈兵,来几场战场沙盘推演。”

    元雱在内的一拨文庙军机郎,选择蛮荒立场,在五处战场,与浩然展开厮杀。

    郑居中瞥了几眼双方兵马在沙场上的各自推进,没有多说什么。

    最底层、最根本的术算之法,才是重中之重。

    白帝城城主没有说话,但是文庙这边,没打算放过这位奉饶天下先的棋手。

    尤其是三位术家老祖师,显然都极为期待郑居中的开口。

    战场推演,其实就像搭建建筑,所谓的总例,才是关键所在。

    只有底层架构的稳固,才有资格来谈建筑上层的随宜加减。卯榫样式,旋作制度、曲线弧度从何而来,侧脚、升起的倾斜规范,大木作与绞割的定例……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两个不同修行路数的地仙族修士,在战场之上,如何判定它的精准战力?肯定不是两个死板的数字,是有波动起伏的,不然这场推演,就是稚童儿戏。而这个起伏,哪怕被计算在内,可只要不够完善,纰漏误差不断累积,沙盘推演之上结果,一场文庙自嘲的纸上谈兵,就还是一堆废纸。

    陆芝问道:“避暑行宫那边,好像尝试过,但是没成。”

    左右点头道:“难度太大。当时精通术算的剑修,人数实在太少。而且谁都不敢轻易尝试此事。”

    阿良感慨道:“如果我在避暑行宫就好了,肯定可以帮陈平安一把。”

    齐廷济想起一事,好奇问道:“那位斩龙之人,怎么回事?”

    阿良抬起下巴,点了点那位一袭白衣、风采与自己不分伯仲的怀仙老哥,“你问他去。”

    那位三千年前的斩龙之人,确实古怪,不光是行事不可理喻,而且这家伙的合道与跌境,更是诡谲难测。

    杀那蛟龙,连阿良都不得不说一句砍瓜切菜,见一条砍死一条,遇到一堆照样砍死一堆。

    关于此事,阿良甚至到了剑气长城,不得不询问老大剑仙,到底咋回事,没道理这么猛啊。

    剑术再高,总高不过陈清都,剑道再宽广,阿良还真不觉得那位斩龙之人,就比自己强。

    可是换成阿良去面对那些成群结队的蛟龙,也绝不敢说能够像那个青衫客,那般信手拈来,剑斩蛟龙如雨落。

    结果老大剑仙当时回了一句,再强也强不过我,我去费这脑子做什么,你自个儿琢磨去。

    把阿良给气得差点大晚上带俩穿开裆裤的孩子,偷摸去那茅屋浇水。

    如今就更怪了。

    那个斩龙之人,当年极有可能是跌境了的,所以才销声匿迹了三千年,然后如今又合道破境,重返十四境。

    所以阿良舔着脸与那郑居中心声问道:“怀仙老哥?小弟有一事犯迷糊,还望老哥帮忙解惑啊。”

    郑居中笑道:“帮不上忙。”

    郑居中与那斩龙之人,师徒两人,其实在那宝瓶洲有过一场久别重逢,当时郑居中这位弟子,其实已经稳稳胜过那位传道人。

    当时的目盲老道士“贾晟”,也确实坦诚此事,自认境界修为,都不如郑居中了。

    至于现在,不好说。

    当年裴杯从倒悬山返回中土神洲,这位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曾经问拳白帝城。

    两位,都是中土十人之一。

    但是裴杯那一场问拳,外界只听说,两人没有分出真正的胜负。

    可事实上,双方就根本没有打起来。

    郑居中与裴杯说了句,等你两只脚都跨过了那道门槛,再来倾力问拳,不然岂不可惜。

    裴杯不觉得郑居中是大言不惭,虚张声势,所以答应下来。

    白帝城这边,之后就散布消息,平手而已。

    其实两位山巅男女,只是在那彩云间,喝酒而已。

    郑居中最后还陪着曹慈下了局棋。

    曹慈其实棋术不错,只不过这个年轻武夫的博学多才,都被他太过耀眼的武学天赋给掩盖了。

    事实上,曹慈的琴棋书画,都颇为不俗。

    阿良和齐廷济的疑惑,郑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早就有了。

    “小白帝”傅噤,身为纯粹剑修,胜负心极重,对于那位师祖,很想问剑一场。

    反正白帝城修士,只要有本事,欺师灭祖都没关系。

    郑居中曾经精心谋划了一场叛变,处心积虑足足六百年,韩俏色这些师妹师弟,再加上傅噤在内的几位嫡传,联手客卿,供奉,因为只要做成了,人人得利巨大,都涉及到了各自大道,而试图将整座白帝城改天换日的那个主谋,就是“被自己蒙在鼓里”的郑居中一粒心神所化之人,再拉拢了一大拨白帝城的敌对势力,气势汹汹,胸有成竹,感觉杀个十四境都完全没问题。

    从头到尾,只有柳赤诚那个傻子,没掺和。

    郑居中对这位身为琉璃阁阁主的小师弟,既大失所望,觉得柳赤诚就是个废物,又或多或少,心存一份同门温情。

    至于参与谋反众人,只要是白帝城修士,郑居中一个都没秋后算账,一窝废物,留着还能当个摆设。杀不杀,以及忠心与否,对郑居中来说,反正完全没区别。

    至于那些被“郑居中”自己勾结而来的敌对势力,一个个的下场,就比较可怜了。

    之后三百年内,郑居中没有出手打杀任何一人,只是一座座祖师堂内讧不已,勾心斗角不亦乐乎,同门之内,袭杀手段层出不穷,每有修士得手,还会沾沾自喜。其中两座原本底蕴深厚的中土宗门,杀来杀去,酣畅淋漓,最后杀得连那个宗字头的头衔,都没能保住。

    最可怕的地方,就连身为郑居中开山大弟子的傅噤,直到今天,其实内心深处,还在怀疑一事,自己到底是傅噤,还是师父分身之一?

    泮水县城。

    顾璨正在独自打谱,师姑韩俏色坐在门口那边,突然喊了声师兄。

    郑居中没有理会,走入屋内,坐在棋盘对面。

    韩俏色对此也无所谓。

    顾璨缓缓放下手中棋谱,抬头问道:“议事结束了?”

    郑居中摇头道:“还在议事,分心来此。”

    一座白帝城,能够让郑居中稍微多聊几句的,就只有这个新收没几年的关门弟子了。

    顾璨说道:“师祖如果想要保持在十四境,是不是人间必须最少存在一条真龙?”

    这其实是一个悖论,师祖发誓要斩尽天下真龙,所以凭此宏愿,剑心合道心剑,成为十四境修士。

    可等到他一旦真正杀尽了真龙,就要跌境,重新变成一位飞升境剑修,而且会被剑心反噬,大伤元气。

    郑居中点点头。

    韩俏色猛然转头,显然她被着个说法给惊吓到了。

    关于斩龙之人的境界,有说是十四境的,也有说是飞升境巅峰的,更有人言之凿凿,之所以能够斩龙,是因为他拥有太白、万法、道藏之外的第四把仙剑。

    顾璨疑惑道:“师祖也是浩然本土人氏,为何跻身十四境剑修,没有惹来天外神灵的仇视?是因为当年蛟龙之属的背叛,投靠了我们人族?”

    郑居中笑道:“差不多。”

    顾璨说道:“可是蛟龙之属的兴起,是大势所趋,想要天下水运流转有序,文庙还是需要蛟龙去打理的。到时候师祖如何自处?”

    郑居中反问道:“你一个小小玉璞境,要担心十四境剑修的大道存亡?”

    顾璨直白无误道:“我希望与师祖学剑。因为剑术一道,师父是不太愿意倾囊相授了。”

    郑居中点头道:“我可以帮你牵线搭桥,你师祖看我不顺眼多年,能够给我找点麻烦,他会很乐意。”

    韩俏色哀叹一声。

    屋内这对师徒,再加上那个师祖,三人都什么脑子啊。

    她继续对镜自照,涂抹脂粉,抿了抿嘴唇,转过头问道:“小璨,什么颜色好些?”

    顾璨转头看了眼,笑道:“浅红色更好些,殿丞芍药红,稍稍艳了些,不如用梅花庵的嫩香。”

    韩俏色嫣然一笑,擦拭唇角干净,果真换了顾璨所说的那种口脂点唇。

    鸳鸯渚那边,钓客如云。

    陈平安其实在参与河畔议事的时候,就“同时”又有个陈平安,被礼圣送到了鸳鸯渚附近,应该是防止参与文庙内议事的有心人,有所揣测。不然以他的隐官身份,是怎么都该出现在文庙内的。

    议事,垂钓,反正两不耽误,都不用怎么开口,乐得清闲。

    陈平安就干脆挑了个僻静地方,坐在这边钓鱼,打了两个窝,准备换着钓。钓鱼这种事情,陈平安还是很熟门熟路,咫尺物里边,专门备着鱼竿、饵料。

    只是因为先前张条霞那些武学宗师云集在此,好像成了一处胜地。

    很快陈平安身边就多出了两拨钓客,男男女女,都很年轻,显然兴趣不在钓鱼。

    可惜了陈平安先前打的那个窝,这些个山上神仙,连那抽竿散饵都不懂的,一次抛竿之后,就雷打不动了,傻乎乎等着鱼儿上钩。敢情是憨憨等傻鱼呢?

    酡颜夫人与一位百花福地的少女花神,凑巧散心路过此地,远远见着了那一袭青衫后,吓得落荒而逃。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往远处使劲招手。

    道路上,有个年轻女子,身穿红衣,牵马缓行。

    她赶紧藏好酒壶,松开马缰绳不管了,一路飞奔过来,一个蹦跳落地站定,大声喊道:“小师叔!”

第七百九十一章 横着走

    双方重逢于青山绿水间,再不是少年和小姑娘了。

    听着李宝瓶的大声打招呼,陈平安笑着点头,打趣道:“都会喝酒了?不用藏掖,小师叔也是个酒鬼。”

    李宝瓶笑容灿烂道:“老姑娘了嘛!”

    陈平安哑然。

    按照一般说法,李宝瓶应该会说一句,是大人了,可以喝酒。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记起李宝瓶、李槐他们岁数不小了。

    可是没办法,心里边总是喜欢把他们看作孩子。其实按照家乡那边的习俗,当年远游众人,其实早该人人婚嫁,说不定各自的孩子,都到了窑工学徒的岁数。

    如今的李宝瓶,只需要微微抬起眼帘,就能看见小师叔了,她眨了眨眼睛,说道:“还好,小师叔跟我想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所以方才就算小师叔不打招呼,我也会一眼认出小师叔!”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李宝瓶的脑袋,笑道:“在小师叔眼里,除了个头高些,好像没什么两样。”

    好像还是那个吭哧吭哧在家乡街巷,肩头扛着槐木树枝飞奔的红衣小姑娘。

    这么一想,陈平安就没有那么伤感了,于是悄悄放弃了拿出养剑葫喝酒的念头。

    在自己十四岁那年,当时还只有小宝瓶跟在身边远游的时候,偶尔陈平安都会感到疑惑,小姑娘走了那么远的路,真的不会累吗?好歹抱怨几声,但是从来没有。

    陈平安忍不住的满脸笑意,怎么收敛都还是会笑,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小竹椅,递给李宝瓶后,两人一起坐在水边,陈平安重新提竿,挂饵后再次娴熟抛竿,转头说道:“鱼竿还有。”

    李宝瓶坐在一旁,轻轻摇头,然后抬起两只脚,鞋子敲鞋子,“看着小师叔钓鱼就好了。混吃混喝,懒人有懒福。”

    陈平安那边的青竹椅脚处,有绳线系着一只入水鱼篓,还用一块大石子压着绳子,李宝瓶起身蹲在水边,将竹编鱼篓拽出水面,发现里边鱼获不少,都是鸳鸯渚独有的金色鲤鱼,只是这些金鲤其实与水仙灵物不沾边,只是瞧着可人,放了葱姜蒜,无论清蒸红烧,肯定都好吃,小师叔手艺很好的。

    李宝瓶晃了晃手中鱼篓,偷偷咽了咽口水,小声问道:“小师叔,烧鱼的佐料,都有带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然,锅碗瓢盆,料酒辣酱油盐醋,白糖桂皮姜葱蒜,一样不差的。论做饭烧菜的手艺,小师叔这辈子只输过一次,必须找回场子。”

    李宝瓶咧嘴一笑,晓得了,是当年在黄庭国那边,他们被一位退隐山林的侍郎老爷邀请去府上吃饭。饭桌上一个个狼吞虎咽,尤其李槐最没良心,嫌弃小师叔的饭菜寡淡来着,还可劲儿埋怨小师叔钓不着大鱼,巴掌大小的,那也叫鱼,瞧瞧桌上这颗鱼头,都比你一整条鱼大了,再瞧瞧这大盘子,这汤汁……

    小师叔那次破天荒有些生闷气。

    想起这桩陈年旧事,李宝瓶突然觉得李槐这家伙,小时候怎么这么欠揍。这次正好与他秋后算账?

    李宝瓶将鱼篓重新放入水中,轻声问道:“我哥如今也在这边游历,小师叔见着没?”

    陈平安心声道:“没呢,我到了这边没几天,一直待在功德林,与先生师兄待在一起,然后去了趟泮水县城的问津渡,刚见着了阿良和李槐,然后一个没留神,就给拎去参加议事了。议事期间,偷偷问过了茅师兄,听说你在鳌头山那边,我刚来这边钓鱼没多久,原本打算再钓个把时辰,就去找你。”

    陈平安不知不觉的,就会把事情说得很细。

    可能是在李宝瓶这边,他这个小师叔,习惯了如此。

    其实陈平安打算借参加议事的这个难得机会,要去做不少事情。比如拜会趴地峰火龙真人,感谢指玄峰袁灵殿的上次观礼所赠。

    同样还需要主动登门做客,亲自找到那位郁氏家主,一样是道谢,郁泮水曾经送给裴钱一把竹黄裁纸刀,是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除此之外,郁泮水这位玄密王朝的太上皇,在宝瓶洲和桐叶洲,都有或深或浅的钱财痕迹,听崔东山说这位郁美人和皑皑洲那只聚宝盆,都是仗义疏财的老朋友了。既然如此,很多事情,就都可以谈了,早早敞开了说,界限分明,比起事到临头的抱佛脚,可以省去诸多麻烦。

    姚老头曾经说过,有事再烧香,不如初一十五多跑几趟,平时走远路,容易过年关。

    听说桂夫人如今也在这边,陈平安打算问一些赊月的事情,帮着刘羡阳把某件事给敲定了,说不定很快就可以喝喜酒。帮忙操办婚宴一事,就谁都别跟他陈平安争了。听墙角根这种家乡习俗,不能丢,得有。

    他还要与大端王朝某位武学大宗师,用对方擅长的方式,讲同样的一个道理。

    但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与小宝瓶相比,都可以靠后。

    陈平安一个骤然提竿,身体前倾,开始探臂,竹竿鱼线一并绕出弧度,然后开始小心翼翼遛鱼,小竹椅上的身形,歪来倒去。

    山上神仙临水钓鱼,就跟练气士上酒桌喝酒,是一样的道理。

    如果运术法转神通,是很大煞风景的勾当。用那个天底下最有名的渔翁,止境武夫张条霞的话说,就是既然本领那么大,干脆以山上术法搬运江河就是了,整条江河都是你的,几百几千斤鱼算什么,难道要装满咫尺物,卖了挣钱吗?是家里开酒楼的,还是开鱼市的?

    李宝瓶将一场拔河瞧得目不转睛,随口说道:“与茅先生从剑气长城一路赶来这边,先前我一直跟在郁姐姐身边,不过她事情越来越多,每天都要忙着接人待物,我就告辞离开了。”

    陈平安点点头,突然笑问道:“邵元王朝那位蒋棋圣的棋术如何,能不能下赢白帝城城主?”

    这个蒋龙骧,陈平安久闻大名,当年在避暑行宫,就没少问林君璧关于此人的传奇事迹。

    陈平安知道对方在少年时候,就是公认的神童,而且早已棋名彰显,去了京城,一年下赢一位棋待诏,七年之后,就被誉为邵元第二,仅次于国师晁朴。后来邵元王朝的藩属国,出现了一个名叫周东疆的少年,按照年龄,与蒋龙骧差了两个辈分,周东疆心高气傲,不到弱冠之龄,就自认达到了“二手”高度,也就是蒋龙骧至多让他二子,双方就会胜负难料,蒋龙骧却坚持这个晚辈棋力,暂时仍是那“三手”,双方最终约战于快哉亭,才有了那部《快哉亭棋谱》,虽然是让子棋,双方手谈,殚精竭虑,神乎其技,时人称为“蒋龙周虎”。

    这位名动半洲的蒋棋圣,大概至今还不清楚,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对他其实“仰慕已久”。

    李宝瓶笑呵呵道:“反正拉着林君璧一起守擂,就是不与林君璧对弈,后来等到傅噤真的登山了,就赶紧让贤,给了郁清卿落座,他自己不见了人影,都没一旁观战,后来傅噤一走,他就现身了,帮着郁清卿复盘,这里妙啊仙啊那里无理不妥啊,看样子,听口气,别说是小白帝,就是郑城主亲自登山,都可以打个平手。”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然你以为啊,咱们这位蒋棋圣在他家乡的邵元京城,一年赢过一位棋待诏,整整七年,无一败绩,其实都是棋力的显露,这得精准勘验棋力,精心挑选对手,还需要足够的脸皮,棋盘之外,更是国手中的国手,再赶紧找酒喝,把自己收拾得披头散发,借着酒劲,众目睽睽之下,婉拒皇帝赐予的棋待诏身份,很狂士嘛,何等豪迈,风骨凛凛,我要是邵元王朝的皇帝陛下,就直接送他一块金字匾额,铁肩担道义。”

    李宝瓶点头道:“那我再送一副对联,棋盘上龙骧虎步,官场中行云流水,再加个横批,天下无敌。”

    上中下都凑齐了。

    陈平安忍俊不禁,说道:“如果小师叔没有猜错,蒋棋圣与郁清卿复盘的时候,身边一定有几个人,负责一惊一乍吧。”

    李宝瓶哈哈笑道:“可不是,半点不让人意外。”

    一边闲聊,一边遛鱼,最终陈平安成功收竿,将一尾二十多斤重的青鱼拖到了岸边,鱼篓有些小了,既然今天鱼获足够,陈平安就没想着,何况青鱼肉质一般,真算不上鲜美,不过肉厚刺少,更适合熏鱼腌制。陈平安蹲在岸边,娴熟摘下鱼钩,轻轻扶住青鱼背脊,稍等片刻再松手,见光又呛水的大青鱼,才蓦然一个摆尾,溅起一阵水花,迅速去往深水。

    陈平安抬起头,与李宝瓶笑了笑。似乎在说,瞧见没,这就是李槐心心念念的大鱼了。

    李宝瓶抬起双手,分别竖起大拇指。

    陈平安坐回竹椅,笑道:“不如我们走趟鳌头山?”

    李宝瓶眼睛一亮,“套麻袋打闷棍?”

    陈平安埋怨道:“读书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是山路夜行不易,有人磕磕碰碰,我们搀扶不住,好心办坏事。”

    李宝瓶正色道:“是的是的。”

    然后她以拳击掌,说道:“那我得换身衣裳,做好事不留名。”

    其实当年遇到大哥李希圣,就说过她已经不用讲究穿红衣裳的家规了。

    只不过李宝瓶后来也一直没想着换,有些习惯,改了就会一直不习惯。

    骊珠洞天土生土长的孩子,原本对于离乡一事,最无感触,反正一辈子都会在那么个地方打转,都谈不上认不认命,祖祖辈辈都是如此,生在那边,好像走完了一辈子,走了,走得也不远,家家户户清明上坟,肥肉一块,年糕豆腐各一片,都放在一只白瓷盘子里,老人青壮孩子,至多一个时辰的山水小路,就能把一座座坟头走完,若有山间道路的相逢,长辈们相互笑言几句,孩子们还会嬉笑打闹一番。到了每处坟头,长辈与自家孩子念叨一句,坟里头躺着什么辈分的,一些耐心不好的大人,干脆说也不说了,放下盘子,拿石子一压红纸,敬完香,随便念叨几句,许多穷人家的青壮男子,都懒得与祖宗们求个保佑发财什么,反正年年求,年年穷,求了没用,拿起盘子,催促着孩子赶紧磕完头,就带着孩子去下一处。若是遇到了清明时分正值下雨,山路泥泞,路难走不说,说不得还要拦着孩子在坟头那边下跪磕头,脏了衣服裤子,家里婆娘清洗起来也是个麻烦。

    曾经孩子们心目中的最远离别,是阿爷阿爹去了小镇外边的龙窑烧瓷,或是去山里砍柴烧炭,不常见面。近一些的,是阿娘去福禄街、桃叶巷的大户人家当厨娘、绣娘,再近一些,是每天学塾下课,与同窗各回各家,是炊烟与白天道别,是晚上家里油灯一黑,与一天告别。

    生老病死,都在家乡。参加过一场场红白喜事,哭哭笑笑,等到参加完最后一场,一个人的人生就算落定休歇了。

    直到洞天坠地,落地生根,成为一处福地,大门一开,从此离散就开始多了。

    小镇老人还好,至多是经不起家中晚辈的鼓动撺掇,卖了祖宅,得了大笔银子,搬去了州城那边安家。有了本钱的年轻男子,摊上了祖坟冒青烟的好时候,要么开始做买卖,出远门,酒桌上,要么不着家,呼朋唤友喝花酒,成群结伴赌桌上,本就不知道怎么挣钱,反正金山银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但是花钱,哪里需要别人教,人人都有本事。

    约莫二十年,一代人,本来以为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好像一夜之间,就给糟践没了,原本世代相传的烧窑功夫,也早就荒废,落下了,好像一五一十还给了当年的龙窑老师傅。以前大家都穷,过惯了苦日子,不觉得有什么遭罪的,反正街坊邻里,总会有更穷的人,庄稼地遇到年景不好,或是龙窑烧造出了纰漏,或是窑口次品一多,肯定有人要穷得揭不开锅,需要与亲戚邻居借米过活。可等到享过了福,再真切晓得了花花世界的好,反而让人尤为难受。

    很多时候,一口龙窑烧出来的瓷器好坏,只要匣钵进了窑炉,真就得听天由命,经验再老道的老师傅,再小心盯着窑口火候,一样不敢保证成色优劣,和最终成器的数量,所以才会有那句老话,“天管地管人不管”。

    好像家乡那座瓷山,就是很多人的人生。

    陈平安下意识要去拿酒壶,才发现腰间并无悬挂养剑葫。

    李宝瓶好奇问道:“小师叔这会儿怎么没背剑,先前仰头瞧见小师叔去了功德林那边,好像背了把剑,虽然有障眼法,瞧不真切,但是我一眼就认出是小师叔了。游历剑气长城,听茅先生私底下说过,以前那位最得意的一把仙剑太白,在扶摇洲剑分为四,其中一截,就去了

    剑气长城,茅先生不太敢确定,李槐说他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去找小师叔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是被小师叔拿到了那截太白剑尖,再炼化为一把长剑,就是先前背着的那把,只不过小师叔这会儿,其实真身不在此地,还在参加另外一场比较重要的议事,就没有背剑在身。至于小师叔现在是怎么回事,迷糊着呢。”

    不是飞升境修士,休想随意窥探陈平安的心声。

    陈平安笑道:“如果换成我是茅师兄,就拿几个书上难题考校李槐,等到这家伙答不出来,再来一句,用脑子想事情还不如屁股啊?”

    李宝瓶使劲点头道:“茅先生就是这么做的。李槐反正打小就皮厚,无所谓的。”

    然后李宝瓶说道:“小师叔没有背剑也好,不然坐着碍事,那就得摘下来,横剑在膝,可是这么一来,钓鱼就麻烦了,总不能时时刻刻拿在手里,可把剑放在脚边吧,更不像话。”

    陈平安笑了笑,还是那个熟悉的小宝瓶。

    她总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奇怪的问题。

    很多外人极其在乎的事情,她就只是个“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在意的事情,她却有很多个“啊?”

    当年远游路上,小宝瓶曾经问他,天上只有一个真月亮,那么人间总共有多少个假月亮,河里,井里,水缸里,都得算上。

    陈平安只好说不知道。小宝瓶就追着问小师叔什么时候才知道答案。答案当然还是不知道。

    有次陈平安坐在篝火旁守夜,然后小宝瓶就指着不远处的河水,说一条可长可长的河水里边,上中下游分别站着个人,他们三个总共能够从水里瞧见几个月亮,小师叔这总该知道吧。

    陈平安当时愣是想了大半天,都没能给出答案。红衣小姑娘坐在一旁,背靠小竹箱,双臂环胸,摇头叹气。小师叔笨是笨了点,可他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小师叔,又有什么办法呢。

    陈平安其实一直有留心两边的动静。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一拨钓客,是山下的豪阀子弟,另外一拨是山上修道的谱牒仙师。

    两拨人,朋友相互间闲谈交流,也没什么顾忌,所谈之事,不涉机密,所以都没有像陈平安和李宝瓶这般始终心声言语。

    能够被家族长辈、山上祖师带来此地,身份肯定都不会简单,都是华族高门的杰出弟子,或是大宗门的祖师嫡传。

    如今在这,在路上遇到下五境修士,比起遇到上五境神仙,可要难多了。

    先前李宝瓶没有出现的时候,双方明显对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多半是将这个误没资格参加议事的钓客,当做了某位不算特别拔尖的世家子,或是某个离开祖师身边的宗门子弟了。

    通过那些不怕旁人偷听的闲谈,陈平安大致确定了双方身份。

    左手边,皑皑洲的密云谢氏,流霞洲的渝州丘氏,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主要是来自这三个家族,都是膏腴世爵的千年豪阀。

    比如那谢氏,除了世代簪缨,其实也很有钱,只是因为有个富甲天下的刘氏,才显得不那么瞩目。

    记得宋雨烧老前辈说过,他这辈子的遗憾之一,就是没去过流霞洲的渝州,因为听说那边的火锅,天下第一。

    不过宋老前辈却又说,没去过也好,真去过了渝州,万一回了家乡,再吃任何火锅都没个滋味,岂不是糟心。那就干脆不去渝州了,留个念想。

    所以陈平安对渝州这个地方,印象尤其深刻。

    这些出身名门的年轻男女,摆了长条小矮几,放满了灵气盎然的仙家瓜果,地上铺了凉席,有侍女帮着架炉煮茶,还有贵公子斜卧持杯,喝酒吟诵诗篇的,反正什么事情都做,就是没想着好好钓鱼。

    右手边,有那眉山剑宗的女子剑修,看样子她不会超过百岁,是位气象不俗的金丹剑修。

    据说山门有那龙须云的异象,垂若瀑布似龙须。还有一座倒碧峰,矗立在湖泊旁,山色倒映水中,竟是真相在水、虚幻在岸的神仙道场,十分奇异。登山如入水,修士眼中所见,亦是湖中景象。

    陈平安多看了她几眼。

    主要是这位女子剑修腰间,悬了一块小巧玲珑的抄手砚,行书砚铭,篆刻了一篇脍炙人口的述剑诗。

    因为抄手砚,陈平安就想起了自己的弟子郭竹酒,郭竹酒好像是唯一一个能让裴钱吃瘪的同龄人,有多难得,去问问翩然峰白首就知道了。

    还有来自梅花庵的仙子,肩头趴着一只吐宝小貂。这种小家伙,不但是天然的储钱罐,而且吃了钱,真能生钱,可遇不可求。

    梅花庵有那“万亩梅花作雪飞”的胜景。梅花庵的胭脂水粉,畅销浩然各洲,山上山下都很受欢迎。

    一位出身金甲洲北方大宗门荷花城的公子哥,师门所在城池,建造在一枝巨大荷叶之上。荷花三百年一开,每次花开百年,每逢荷花盛开,就是一座不惧剑仙飞剑的天然护城大阵。传说这株荷花,是道祖那座莲花小洞天之物,至于如何辗转流传到了荷花城,众说纷纭,其中一个最玄妙的说法,是道祖摘下荷花,不知为何,丢到了浩然天下。

    另外一个相对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大玄都观的孙老观主,在借剑给那位人间最得意之后,双方饮酒,大醉酩酊,远游浩然的老仙人道法通天,拿出了一粒紫金莲花的种子,以杯中酒浇灌,转瞬之间,便有莲花出水,亭亭玉立,然后骤然花开,大如山岳。

    有个簪花的年轻人,喜欢斜眼看人,许多心思变化,都在嘴角那边的弧度上。

    听说涿鹿宋氏所在王朝,从帝王公卿,到贩夫走卒,朝野上下都流行簪花一事。

    入山修行,登高之后,只要有心,就会越来越发现身边人物,不是见过的,就是听说过的。

    有用吗?好像确实没太大的意义。因为绝多大多数人,都会就此擦肩而过,可能再不相见,就只是人生道路上的过客。就像那仙府遗址一别的武夫黄师,梅釉国旌州城外大山中的那只小狸狐,石毫国那座狗肉铺子的少年,被陈平安发自肺腑敬称一声“大侠”的孙登先。

    没用吗?却也未必。可能众人当中,就隐藏着一位位类似阳关道上的宋兰樵,羊肠路上、愿意让道也能各走一边的刘志茂,或是独木桥只许一人通过的马苦玄。

    或是只因为陈平安的出现,夜航船上的老夫子王元章,与那桐叶宗宗主的剑仙傅灵清,已是生死有别的双方,依旧能够好似遥遥相见。

    至于先前那个远远见到自己,不打声招呼掉头就走的酡颜夫人,陈平安也就只当浑然不知了。

    挺好的,因为酡颜夫人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位百花福地出身的少女花神。不然见了面,还能如何,聊今儿天气不错,饭吃过没?

    等到李宝瓶出现后。

    两边就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一位趺坐蒲团、凝神吐纳的谢氏客卿,是位玉璞境的老剑仙,先前当老人见过了那个红衣女子,就忍不住感叹道:“好个修道胚子,日丽中天,云霞四护,玉质金相,心神合一,与道近矣。”

    老人这番言语,没有使用心声。

    一位丘氏俊彦,犹豫道:“好像是那个山崖书院的李宝瓶。”

    因为李宝瓶与元雱有过一场争辩,加上宝瓶洲山崖书院的儒生,在礼记学宫那边,确实比较扎眼。

    一位体态丰腴的年轻女子,随便瞥了眼那个正在滑稽拽鱼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既然被她称呼为小师叔,是宝瓶洲人氏,山崖书院的某位君子贤人?不然云林姜氏,可没有这号人。”

    大骊王朝宋长镜,云林姜氏,神诰宗。

    一座宝瓶洲,就这三拨人前来文庙。大骊宋长镜是独自一人,这位传说已经跻身十一境的武夫,已经名动天下。

    神诰宗是道门,人人穿道袍,头戴鱼尾冠。

    至于那个青衫男子拥有一件方寸物,不值得大惊小怪。

    奇怪的,是在方寸物里边,竟然装了两条寻常青竹材质的小椅。

    陈平安其实到最后,比较留心那个簪花公子。

    不是因为自家那位周首席在藕花福地,有个私生子,绰号簪花郎。

    而是这家伙,看李宝瓶的眼神,不正。比如那几位豪阀子弟,先前见着了李宝瓶,也会惊艳,但是绝对不会像此人那般隐蔽,鬼祟,好像已经开始心中盘算谋划,随时都会付诸行动。

    陈平安在心里默默记账。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人之常情,见到了好看的女子,多看几眼没什么。在剑气长城的酒铺,光明正大盯着那些过路女子的场景,多了去,别谈视线了,经常还会有大小光棍们此起彼伏的口哨声。但是那样的眼神,不是剑修当真心有邪念,反而就像碗里飘着的酒花,一口闷,就没了。但是有些眼神,就像青鸾国狮子园的那条蛞蝓,黏糊腻人,而且有这样眼神的人物,往往会在他的地盘,寻找猎物,伺机而动。

    陈平安继续悄然感知那个簪花男子的气机涟漪。

    李宝瓶沉默许久,轻声道:“小师叔,两次落魄山祖师堂敬香,我都没在,对不起啊。”

    陈平安摆摆手,柔声道:“没事,这有什么。小师叔在落魄山和照读岗,都帮你留好了读书的地方。于禄和谢谢,先前就挑选了照读岗,早早占了两处宅子,半点没跟我客气。不过小师叔悄悄与你说个事,其实蔚霞峰和远幕峰,有俩地儿,那才叫真正的风景奇绝,还幽静,这件事,小师叔一直故意没跟外人说,也没人着急建造府邸,因为都给小师叔专程偷偷圈画起来了,以后先带你去看几眼,挑中了,小师叔再让人打造宅子和,蔚霞峰看日出日落,比较好些,可是远幕峰的云海,比落魄山还要稍胜一筹,天气晴朗时分,就可以看到邻近黄湖山的那座湖泊,云卷云舒,都是美景。所以小师叔建议你挑选远幕峰,小师叔还打算将那远幕峰的所有山路,都用大长条的青石板铺就,两边再围以竹栏,期间会经过一堵极高崖壁,有棵最少千年高龄的古松,松间有藤接树连壁,蜿蜒如大螈。到时候我再请高人帮着崖刻榜书,如果能请到苏子、柳七题字,那是最好了,不过很难就是了,毕竟不是求幅字帖那么简单,得两位前辈去落魄山做客才行,实在不行,小师叔就只好让你那两位师伯出手了。总之那远幕峰,是个特别适宜书斋治学的好地方,天风清冽,飒然而至,铃铎皆鸣,听上去就很不错吧?你到时候翻书看累了,就可以走出,看看远处风景。这么多年,小师叔远游路上,帮你买了不少书籍,只说在桐叶洲最南边的驱山渡那边,就买了好些,一大麻袋呢,百来斤重,都是从郡望豪门里边流落出来的珍贵书籍。”

    小师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李宝瓶听得仔细,一双漂亮眼眸眯成月牙儿。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在剑气长城那么些年,有没有过生日啊。”

    陈平安愣了一下,摇头笑道:“不是忘记了,就是顾不上,还真没有。”

    家乡年少时,陈平安就从没过生日的习惯。

    刘羡阳一样没有,嫌麻烦矫情,只有小鼻涕虫,在生日那天,能够在家里吃上一顿鱼肉。而在顾璨生日前一两天,陈平安都会拉上刘羡阳,入山下水一趟。

    陈平安转移话题,“听崔东山提起过,那位少年姜太公,叫许白是吧,小师叔先前参加议事,见过他了。”

    其实关于李宝瓶的事情,陈平安两次返乡之后,都问了很多,所以知道很多。这么多年在书院求学如何,曾经逛过狐国,在中土神洲郁氏家族那边,还与裴钱相遇,哪怕到了功德林,陈平安也没忘记与先生问小宝瓶的事情,比如与元雱争辩的细节,为此陈平安在功德林那两天,还专门翻了不少文庙藏书,结果就是两人的那场争论,陈平安作为李宝瓶的小师叔,帮不上大忙。

    李宝瓶叹了口气,“是个烦人精,被我哥教训过一次,才消停些。”

    陈平安忍着笑,点头道:“才是年轻十人候补之一,确实配不上我们小宝瓶,差远了。”

    李宝瓶翻了个白眼,背靠竹椅,就不愿意多提什么许白。

    她是当年远游求学的那拨孩子里边,唯一一个按部就班修行儒家练气的人。

    至于与林守一、谢谢请教仙家术法,向于禄讨教拳脚功夫,李宝瓶好像就只是感兴趣。

    陈平安问道:“这些年远游路上,有没有受欺负?”

    李宝瓶摇头道:“

    没有唉。”

    陈平安笑道:“小师叔如今剑术还很一般,不过跋山涉水,都是气力活,所以拳脚功夫还凑合。飞升境打不过,打个仙人境,还是可以的。”

    “记起来了,真有一个!”

    李宝瓶突然一拍椅子,转头与小师叔笑道:“是在清风城狐国边上,确实遇到过。顾璨当时也在场,他很仗义,比较意外。”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说?”

    李宝瓶刚要聊这个话题,眨了眨眼睛,心声说道:“我哥来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原来是李希圣来了。

    而且李希圣与李宝瓶心声言语,陈平安没有察觉到丝毫迹象。

    这是好事。

    两人同时从竹椅起身,李宝瓶笑道:“小师叔,有熟人唉。”

    陈平安微笑不言语。

    那一行人缓缓走向这边,除了李宝瓶的大哥李希圣,还有从神诰宗来到中土上宗的周礼。

    桂夫人,她身后跟着个老舟子,说是老舟子,是说他那岁数,其实瞧着就只是个神色木讷的中年汉子。

    清凉宗宗主贺小凉,神诰宗元婴修士高剑符。曾经神诰宗的金童玉女,当年两人一起现身骊珠洞天。

    除了周礼,陈平安确实都认识,都不陌生。

    在他们走近后,陈平安与李希圣作揖行礼,再笑着喊了声桂姨。

    桂夫人笑着点头。

    陈平安与那周礼抱拳,“见过周先生。”

    据说此人,会是青玄宗的下一任宗主,而青玄宗,在中土神洲的声势、底蕴,都只比符箓于玄所在山头和龙虎山天师府,稍逊半筹。主要还是因为青玄宗的现任宗主,闭生死关太久,长达六百年之久。而作为神诰宗上宗的中土青玄宗,其“正宗”,是那白玉京大掌教一脉,又是一桩让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道门悬案。

    不知为何,文庙先后几场议事,周礼都没有参加。

    陈平安方才犹豫了一下,还是称呼对方为先生。

    周礼面带笑意,与陈平安回了个道门稽首,心声道:“久闻隐官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贺小凉微笑道:“陈平安。”

    她开口,就只是说了个名字。

    不过在言语之时,贺小凉以仙人术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

    不小心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故意为之?

    陈平安说道:“贺宗主。”

    就只是答复了一个身份。

    老舟子点点头,自顾自说道:“你这小娃儿,还算是个有出息的,当年我没看走眼,不然今天非要训你几句。”

    桂夫人转过头。

    老舟子立即闭嘴。

    这个顾清崧,或者说仙槎,其实在中土神洲已经久未露面,不曾想重现江湖,就半点没有让人失望,在泮水县城那边,再次一战成名,三言两语,将那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傅噤,全给他骂了个遍。

    不谈切磋道法,只说骂架,好像整座白帝城,都被他一锅端了。

    关键是顾清崧还能活蹦乱跳的离开,在那韩俏色与柳赤诚都在大门口现身的情况下,老舟子依旧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陈平安与这位老舟子,当年在桂花岛不但见过,还聊过。

    那会儿还是少年岁数的陈平安,差点就要传授老舟子一些学问。

    哪怕陈平安清楚了老舟子的身份,是那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陈平安还是没有什么恶感,是非分明,就会恩怨分明。

    李希圣笑道:“我们继续散步,不耽误你们钓鱼。”

    有意无意,李希圣只是与小宝瓶心声言语。

    一行人离去。

    陈平安和李宝瓶继续坐回椅子。

    李希圣走出去很远,摇摇头,好嘛,有了小师叔就忘了哥,小宝瓶一次转头都没有啊。

    贺小凉转头望去,望向那个坐在竹椅上的青衫男子,她眼中有些不可名状的笑意。

    一旁的高剑符,黯然神伤,想要喝酒,可又好像已经喝酒了。

    眼看青天行白云,伤心人醒在醉乡。

    顾清崧小心翼翼喊出一个昵称:“桂。”

    一向气态雍容的桂夫人回了一个字,“滚。”

    终于说上话了不是?顾清崧竟是有些受宠若惊,挪了挪脚步,一边搓手,一边笑声答道:“好嘞。”

    顾清崧先前之所以破天荒说几句好话,除了桂夫人在身边之外,确实有些悔青肠子,当年不该与那少年说什么“休要坏我大道”的,而应该诚心诚意,与那少年虚心请教一些男女情爱的门道。不然一个模样也不咋俊俏的泥腿子,小小年纪,就能够拐骗了宁姚?所以顾清崧先前那番言语,是打算先做好铺垫,回头再私底下找一趟陈平安,请他喝酒都成,喊他陈兄都可。

    李希圣心声笑问道:“怎样?”

    周礼笑答道:“少言不生闲气,静修可以永年。此外厉害之处,在于与人往来,不在乎乍交之欢,而无久处之厌。”

    鸳鸯渚更远处,那个昵称瑞凤儿的少女,忍不住再次问道:“酡颜姐姐,那个人是谁啊,你怎么好像很怕他?明明认得,躲他什么。”

    离着那一袭青衫有些远了,酡颜夫人便笑道:“我怕他?玩笑呢。”

    少女蓦然醒悟,“酡颜姐姐,莫不是你喜欢他?!”

    酡颜夫人目瞪口呆,赶紧伸手捂住这个傻丫头的嘴巴,“别乱说!”

    给那家伙听了去,她最少得再赔上一座梅花园子。

    喜欢他?不等于是与那位心黑手辣笑眯眯的隐官大人,问拳又问剑吗?

    一个不小心,真会被他活活打死或是坑死的。

    河边,陈平安又钓起了一条金色鲤鱼,放入鱼篓。

    两边都有些侧目。

    当然不是贪图那条鲤鱼。

    而是两拨人都刚好借这个机会,再打量一番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

    主动称呼桂夫人为“桂姨”。

    还被那个大名鼎鼎的顾清崧夸奖了一通,小子,有出息,没看错人,就不训话了。

    显然是一番山上长辈与半个自家晚辈的措辞。

    好像与那位北俱芦洲的贺小凉,也认得,道了一声贺宗主。

    如果没有看错,贺小凉好像有些笑意?

    与早年山水邸报上的小道消息,不太一样。

    贺小凉作为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弟子,还是一位能够在北俱芦洲开宗立派的仙人境。

    当然,贺小凉确实生得姿容极美。

    而且听说她一心修道,根本无心男女情爱,连那北俱芦洲大剑仙白裳的唯一弟子徐铉,痴心于她,贺小凉却只因为觉得被此人纠缠得烦了,竟然就直接大打出手,将其重伤。完全不给白裳半点颜面,最终导致双方宗门,就此结下一桩死仇。白裳好像还放出话,贺小凉这辈子休想跻身飞升境?

    无论男女,都会多看贺小凉几眼。男子多看一眼,愈发觉得她气质出尘,有那遗世独立之感,与这样的女子结成山上道侣,那就真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了。女子多看她几眼,估计是想要看那贺小凉一眼,她就会姿色随之清减几分?

    不管如何,两拨人都难免高看了那个年轻钓客一眼。

    毕竟能够认识这么多的大修士。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贺姐姐好像还是当年初次见面的年轻容貌,可能……还要更好看些?”

    陈平安摇头道:“没在意。”

    他只是没来由想起了自家落魄山上的女子,比如勤勉走桩的岑鸳机,和那锋芒毕露的元宝,其实这两位女子武夫,如今年纪也都不小了,至今还没有嫁人。女子嘛,到底是不愁嫁的,哪怕眼角多出一两条鱼尾纹,还是不耽误被男子喜欢。而且自家山头,那是什么风水,无论男女,就没哪个是歪瓜裂枣的。朱敛,姜尚真,米裕,崔东山,曹晴朗,元来……这都是还没拉上魏山君和那些客卿呢,剑术拳法,琴棋书画,梳妆打扮,什么不能聊,什么不擅长?也就是他这位山主挣钱最讲脸皮,不然镜花水月一开,这宝瓶洲的神仙钱,还不得洪水决堤一般,疯狂涌入落魄山?

    而女子武夫,只要跻身了炼气境,不但可以淬炼体魄,还能滋养魂魄,虽然没有练气士跻身中五境那么驻颜有术,效果还是很明显的,等到她们跻身了金身境,又会有一份额外的裨益。桐叶洲的那位蒲山黄衣芸,岁数不小了吧,如今不也瞧着年纪不大?

    不过自家山头,元来早就喜欢岑鸳机,元宝偷偷爱慕曹晴朗,陈平安这次返乡,都已经听说了。

    事实上连小米粒都发现了,私底下跟好人山主告密,说每次曹晴朗在场的时候,那个大元宝说话就会特别凶,嗓门贼大,还故意不去看曹晴朗嘞,蒙谁呢,眼睛不看,心眼里边,全是曹晴朗哩。

    所以如今是不是就元宝一个人,误以为喜欢一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李宝瓶笑问道:“小师叔,在想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想着帮山头挣钱呢。”

    李宝瓶记起一事,“听说鸳鸯渚上边,有个很大的包袱斋,好像生意挺好的,小师叔有空的话,可以去那边逛逛。”

    陈平安笑道:“有空就去,嗯,咱们最好带上李槐。”

    陈平安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箓,伸手一抹符胆,灵光一闪,陈平安心中默念一句,符箓化作一只黄纸小鹤,翩然离去。

    去泮水县城那边找李槐了,让他赶来鸳鸯渚这边碰头。

    那位趺坐蒲团的老人,再次睁开眼睛,眼见那传信黄鹤远去,咦了一声,显然有些讶异,怎的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成了个地仙气象的符箓修士?

    难道是那桐叶洲蒲山叶氏子弟?

    那个斜卧饮酒的豪阀贵公子,仰头痛饮一杯酒,好家伙,诗兴大发了,笑着朗声吟诗一首。

    黄鹤一声楼外楼,鱼竿销日酒消愁。仙酿解却山中醉,便觉轻身羽化天。

    陈平安突然觉得,原来打油诗这种事情,能少做就是少做,确实言者开心,听者揪心。

    李宝瓶

    陈平安以心声与那簪花男子说道:“看够了没有?”

    那男子小有惊讶,犹豫片刻,笑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陈平安说道:“劝你管管眼睛,再老老实实收收心。山上行走,论迹更论心。”

    男子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拨动发髻间的所簪之花,是百花福地一位命主花神所赠,当然不是靠他自己的面子,而是师门祖师。

    陈平安不再言语。

    男子竟是身体后仰,然后直愣愣望向那个一眼动心的红衣女子。若是她没有书院弟子的身份,就好了。

    他保持那个姿势,与那青衫客笑问道:“怎的,不过是看了几眼,你就要打打杀杀?你谁啊?”

    陈平安笑眯眯转过头。

    那人抬起一只手,轻轻拍打自己脖子,以心声大笑道:“来来来,往这里丢张符箓,当我诚心求你,如何?”

    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佬,不过是认识那桂夫人、顾清崧,至多在那周礼、贺小凉跟前,勉强能够说上句话,真以为可以在中土神洲横着走了?

    李宝瓶问道:“小师叔,咋了?”

    陈平安放下手中鱼竿,笑道:“有人求我打他,差点被他吓死。”

    没被文海周密算计死,没被剑修龙君砍死,不曾想在这边碰到绝顶高手了。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吃砒-霜长大的啊。”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跟李宝瓶这些言语,都没心声。

    所以两拨人都听见了。

    那簪花男子嗤笑一声,伸了个懒腰。

    然后一道救人的飞剑,被一袭青衫双手夹住,随手丢入水中,一道拦阻术法被那一袭青衫伸手一抓,掌心造化聚拢一团。

    至于那个簪花男子,被出现在身后的那个青衫客,伸手拽住脖子,高高提起,使劲丢出,后者身形奔如快雷,直接去往大河对岸,一路翻滚打水漂。

    一袭青衫更是神出鬼没,缩地山河却毫无气机涟漪,瞬间出现在对岸,一脚踩中那簪花男子的脖子,再一踹,又是打水漂,返回原位,竟是丝毫不差。

第七百九十二章 仙人术法

    老剑修有些摸不着头脑了,疑惑道:“隐官大人,这是作甚?”

    因为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隐官大人,不知何时悄然掐上乘剑诀,在双方身边画出了一圈金色剑气,分明是隔绝了小天地,防止对话被旁人偷听了去。

    仅是这一手炉火纯青的剑术神通,隐官如果不是仙人,老剑修打死不信。

    是隐官暂时不想泄露身份?有这必要吗?只不过老剑修也不愿对一位隐官大人指手画脚。

    陈平安说道:“前辈的好意心领,这桩风波,我自己摆平就是了。”

    转头看了眼躺地上睡觉的簪花郎,竹篾的境界,纸糊的体魄,不是一般的绣花枕头,多半又是个靠宗门招牌、祖师名号走江湖的年轻俊彦。

    如果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等下再跑来个兴师问罪的老祖师,对方愿意讲理,就好好聊,不愿意,那就多出三两拳而已。

    若万一是那飞升境大修士,就与师兄打声招呼好了,反正距离文庙不远。

    不过不出意外的话,李槐和他身边那位飞升境扈从,估计很快就会赶到鸳鸯渚。

    老剑修听着那个“前辈”称呼,浑身不自在,比蒲老王八的一口一个老废物,更让老人觉得不得劲,实在别扭。

    隐官大人言语太客气,客气生疏,那就是见外,没把他当自己人,这怎么行,眼前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再不能失之交臂了,不然回了家乡流霞洲,还怎么从蒲王八那边扳回一城?老剑修这会儿可是回了流霞洲,如何与蒲禾吹牛,都想好了的。

    老剑修误以为是年轻隐官不愿自己趟浑水,洒然笑道:“不管这小子叫啥名啥,能来这儿,肯定是有些背景的。隐官只管放心,我只会暗戳戳给上一剑,不会当真一剑砍掉他的脑袋。”

    陈平安有些无奈,敢情前辈你一样不清楚这位簪花客的名字、根脚?

    陈平安当然不希望这位与密云谢氏关系密切的老剑修,莫名其妙就卷入这场风波,没有必要。

    老剑修见那年轻隐官不说话,就觉得自己猜中了对方心思,多半在担心自己做事没章法,手法稚嫩,会不小心留下个烂摊子,老人斜瞥一眼地上那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奇了怪哉,真是个越看越欠揍的主儿,老剑修愈发思路清晰,剑心从未如此清澈,将心中盘算与那年轻隐官娓娓道来,“只要被我戳上一剑,剑气在这小兔崽子的几处本命窍穴,盘桓不去,今儿再拖延个一时半刻,保管事后仙人难救。我这就赶紧撤出文庙地界,立即赶回流霞洲躲几年,乘坐渡船离开之前,会找个山上朋友帮忙捎话,就说我早就见这小子不爽了。所以隐官方才出手,哪里是伤人,其实是为救人,尤其那次出脚,是帮忙打消剑气的吊命之举。总之保证绝不让隐官大人沾上半点屎尿屁,咱们是剑修嘛,没几笔山上恩怨缠身,出门找朋友喝酒,都不好意思自称剑修。”

    山上四大难缠鬼,剑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不是没有理由的,天大地大,剑修在哪里都混得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哪怕处处不留爷,身为剑修,那就一人仗剑,足可屹立天地间。

    比如宝瓶洲,李抟景就曾一人力压正阳山数百年,李抟景在世时的那座风雷园,不是宗门胜似宗门。

    陈平安少年时所见的剑修刘灞桥,最大印象,除了痴情之外,就是刘灞桥身上的那种昂扬风采。好像天底下除了情关之外,就再没有难过的关隘。

    还有风雪庙魏晋,与北俱芦洲天君谢实,先后主动问剑两场,第二场更是潇洒仗剑,跨洲远游。

    当年在倒悬山春幡斋,第一次召集跨洲渡船管事,扶摇洲谢稚,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皑皑洲谢松花,得了避暑行宫的授意,分别现身,与同乡人面谈一番,行事风格如何,无一例外,都很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尤其是那蒲禾,不是野修,路数却比野修还要野,不但直接将“密缀”渡船的一位元婴管事丢出了宅子,返乡之后,意犹未尽,还找到了渡船所在云林秘府的老祖师李训,身为宗门客卿的剑仙泠然,当然不愿与蒲禾问剑一场,碍于职责,本想打圆场,结果司徒积玉得到蒲禾的飞剑传信,御剑而至,到最后,李训在自家地盘,明明人多势众,都只得与那已经跌境为元婴的剑修蒲禾道歉了事。

    这些,都是剑修作为。

    问剑一方,被问剑一方,双方都觉得是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陈平安是在剑气长城成为的剑修,甚至在潜意识当中,好像那个剑修身份的陈平安,还一直留在那边,久久未归。

    直到遇到老剑修于樾之后,陈平安才记起,浩然剑修,尤其是跻身剑仙后,其实很会讲道理,只是道理往往都不寻常。

    就像于樾今天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可以不问对手出身,先砍了再说。

    于樾也好,好友蒲禾也罢,无论有什么世俗身份,都要为“剑修”二字靠边站。

    而在陈平安心目中,天下剑修无非分三种,剑气长城,北俱芦洲,其他剑修。

    如果只说浩然天下的剑修,则只分两种,去过剑气长城的,没有去过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真不用。”

    老剑修没机会砍人,明显有些失落,“那我就听隐官的,算这小崽子烧高香。”

    这位跟随密云谢氏来此游历的流霞洲老剑修,名叫于樾,实打实的玉璞境瓶颈,是一位老玉璞。

    于樾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分别名为“惊鸟”和“百花”,曾经与一位皑皑洲老仙人厮杀过一场,两把飞剑齐出,声势极大,有那“一鸟飞电抹,百花满江河”、“剑气冲而南斗平”的美誉。先前祭出飞剑,不出意外,是那把以风驰电掣著称两洲山上的飞剑“惊鸟”。

    于樾最近两百年,担任皑皑洲密云谢氏的客卿,还是首席。

    在浩然天下,剑修宗门之外,山上宗门仙府,山下王朝豪阀,都以拥有一两位剑仙供奉、客卿为荣。

    尤其是最缺剑仙的皑皑洲,风气最盛。

    刘氏前几年竭力邀请谢松花担任客卿,就是最好的例子。皑皑洲刘氏,自然不缺顶尖战力,供奉一大堆,连止境武夫沛阿香的供奉名次都不高,何况刘聚宝本身修为,就深不见底,是与火龙真人、陈淳安一样,寥寥无几能被中土神洲入眼的别洲大修士。

    陈平安收起了学自崔东山的那座剑阵。

    两拨钓客,境界都不高,所以陈平安跟老剑修的对话,都未曾听见,而且两人身处剑阵之内,所以景象模糊,外人见不真切。

    于樾由衷赞叹道:“隐官这一手剑术,抖搂得真是漂亮,让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都没好意思接话。

    学到了。

    一个所谓的无话可说,似乎就是最好的留白。

    避暑行宫那边,对外乡剑修都有详略各异的记载。

    于樾这位当年还很年轻的老剑修,在剑气长城档案上边,就属于很粗略的那种。

    是上一辈隐官一脉剑仙洛衫的潦草字迹,“流霞洲于樾,金丹境修士,飞剑两把,花、鸟什么,品秩尚可,战功忽略不计。”

    老剑修于樾除外,对于两边的外人而言,这场变故,确实意外。

    事出突然,从那一袭青衫毫无征兆地出手伤人,到密云谢氏客卿的玉璞老剑仙,祭出飞剑救人不成,收回飞剑,再起身言语,不过几个眨眼功夫,那位出身中土宗门的簪花俊公子,就已经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所幸头顶所簪那朵出自百花福地的梅花,依旧娇艳,并无半点折损。而于樾不知怎的,好像还与那年轻容貌却脾气极差的“高人”聊上了?虽然不知聊了什么,但看那于樾又是抱拳又是笑脸,遇上某位嬉戏人间的山上前辈了?

    那个斜卧饮酒喜欢-吟诗的谢氏贵公子,悚然挺身而坐,使劲拍打膝盖,大声疾呼道,“突兀而起,仙乎?仙乎!”

    修士境界高不高,是一回事,打架好不好看,是另外一回事。术法神通,行云流水,身姿缥缈,写意通神,才是真本领。

    换一种说法,就是这位出身密云谢氏的豪阀公孙,喜欢漂亮的出手,好看第一,得有仙家气度,风流沛然。

    比如自家那位首席客卿,剑仙于樾的倾力出剑,就很得人心。

    于樾神色尴尬,继续以心声与年轻隐官说道:“隐官别理睬这小子,缺心眼不假,心不坏的。”

    陈平安笑道:“看得出来。”

    毕竟是喜欢打油诗的同道中人。

    于樾这边,主要是三个豪阀姓氏,相对还比较安静,选择作壁上观的意图比较明显。

    只有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那位不知道与朱枚是什么关系的年轻女子,比较没心没肺,依旧没有选择心声言语,直接开口与那谢氏公子笑问道:“看得出什么境界吗?”

    男子笑呵呵道:“看得出不是下五境练气士。”

    女子妩媚白眼,继而转头望向那位青衫男子,有些好奇,九真仙馆那个可怜虫,好歹是位保命功夫极好的金丹修士,还是观主嫡传,心爱弟子,怎么落得跟小鸡崽儿差不多下场,任人拿捏?

    中土神洲这边,天才辈出,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心比天高。至于山上各家的老祖师,其实不太介意同龄人之间的斗殴,可如果是年龄悬殊,有人仗着岁数积攒出来的境界,老人欺负晚辈,就很犯忌讳了。她怎么看,都觉得那个瞧着年轻、出手狠辣的青衫客,年纪不会小,至于到底几百岁,就不好猜了。一个能够与老玉璞于樾“眉来眼去”的家伙,两三百岁的年轻元婴剑仙?还是一位五百岁往上走、只是面相年轻的玉璞老剑仙?

    荷花城那位能够紧随于樾出手相救的年轻修士,尤为神情凝重。

    山上随便趟浑水,其实后患无穷。

    早知道对方能够无视于樾的飞剑“惊鸟”,他方才绝对不会冒失出手。

    可是金甲洲荷花城,与中土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馆,世代交好,商贸更是往来频繁,于情于理,都该出手。

    以往双方是平起平坐的关系,可那金甲洲一役,荷花城虽然艰难保住了山头不失,但是元气大伤,损失惨重,以至于自家城主,都不得不打破誓言,首次离开荷花城,跨洲远游中土,主动找到了那个她原本发誓此生再不相见的涿鹿宋子。

    出身眉山剑宗的年轻女子剑修,一手攥住腰间抄手砚,一手掐剑诀,与一众好友心声言语道:“是位深藏不露的剑修,方才对方隔绝天地的手笔,极有可能,是谪仙山柳剑仙最拿手的雷池剑阵。先前那一手符箓术法,是此人的障眼法。”

    那个肩头趴着只吐宝小貂的梅花庵仙子,有些花容失色,忍不住颤声道:“要不要我开启镜花水月,免得此人出手无忌,随便出剑杀人?”

    荷花城男子叹了口气,“千万别去火上浇油,我们只能静观其变。忘了吗?剑仙杀人,是最不讲究什么规矩忌讳的。”

    眉山剑宗的那位金丹剑修,点头道:“确实很像仙人柳洲的剑阵。”

    柳洲擅长以飞剑金穗,画雷池禁地。练气士身处其中,就会被剑气天地压胜。练气士对上境界相当的剑修,本就已经万分吃力,再有阵法禁制,此消彼长,更是雪上加霜。

    难道这位“年轻”剑仙,与那喜好弈棋的仙人柳洲,师出同门?或是谪仙山某位不太喜欢抛头露面的老祖师?

    果真如此,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众人诸多细微处的神色变化。

    陈平安都一一记下。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眼睛里,脸上的细微处,那些未说之话,反而比开口所说言语,更接近真相。

    陈平安瞥了眼远处一位相貌清癯的老者,好像是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坐在两位年轻人旁边,先前一直在欣赏鸳鸯渚风景,手边有木盒打开,装满了不用样式的刻刀,没有垂钓,始终在雕琢玉石,山水薄意的路数。在陈平安以剑气造就一座金色雷池小天地后,其余修士,无论是术法还是心意,一触剑气即溃散,一个个知难而退,只有这位老者能够触及雷池剑阵而不退,手腕一拧,刻刀微动,有那抽丝剥茧的迹象,只不过老人在犹有余力的前提下,很快就中途放弃这个“问剑”举动。

    此刻察觉到陈平安的打量视线,老人微微一笑,以心声歉意道:“方才破阵举动,是习惯使然,恳请剑仙不要多心,事后我以这枚即将完工的山水薄意随形章,作为赔罪。”

    陈平安心声答道:“无功不受禄,先生也无需多想,山水相逢一场,人情薄意轻雕琢,点到即止是佳处

    。”

    行走山上,其实很多时候,都不用退一步,可能只需要有人主动侧个身,独木桥就会变成阳关道。

    老人微微讶异,点头笑道:“不曾想剑仙前辈也是金石行家,幸会,在下林清,师从杨璿。”

    陈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改变主意,说道:“林先生的那枚随形章,我就笑纳了。”

    不曾听说林清,但是对杨璿这个名字,陈平安却是如雷贯耳,此人出身老坑福地,喜欢在得意作品上落款一个“璇”字,价值千金。

    杨璿之于符箓于玄宗门辖下的那座老坑福地,就像担任姜氏样式房掌案的曹家之于云窟福地。

    都属于相互成就。

    营造世家的样式曹,一代代人,打造出了云窟福地十八景。杨璿则仅凭一己之力,就帮助老坑福地的几种独有玉石,成为浩然天下文房清供的必备之一。

    一座山头的创建,靠开山祖师的修为、境界、人脉。

    但是一座宗门的真正底蕴,还要看拥有几个杨璿、样式曹这样的聚宝盆。

    自家落魄山,如今就已经有了一个半。

    莲藕福地的狐国之主沛湘,暂时还只能算半个。

    至于那“一个”,当然是身负神通的掌律长命了。

    陈平安主动说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能够拜会杨师,厚颜登门,好讨要几件玉山子,以镇家宅风水。”

    因为在倒悬山灵芝斋购买的那本神仙书上,陈平安就曾见识到这位杨璿的记载,当然文字篇幅不多,可是对于一位工匠而言,已经是桩莫大荣誉。

    在那部讲述浩然天下风土概况的《山海志》上,有句“杨璿刻狐钮印,项上微紫,无上神品”,让人神往。书上还以仙家术法拓印有杨璿最出名的一件小型玉山子,有那十八洞天的称号。

    正是杨璿最拿手的薄意雕工,雕刻有一幅溪山行旅图,天高云疏,隐士骑驴,挑夫尾随,山高处又有阁楼掩映青翠间,细看之下,檐下走马的铭文,都字字纤毫毕现,楼中更有美人凭栏,手持纨扇,扇面绘仕女,仕女对镜梳妆,镜中有月,月有广寒宫,广寒宫中犹有神女捣练……

    层层递进,别有洞天,可谓穷尽幽微之工。

    说实话,只要是杨璿的真品,再高价格,转手一卖,都是大赚。所以山上修士,缺的不是钱,缺的是与杨璿面对面谈买卖的山上门路。

    那位即将合道星河、跻身十四境的符箓于仙,号称一祖山三下宗,辖下有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两座中等福地,财源广进的老坑福地,不过是其中之一。杨璿此人,虽然只是匠人出身,元婴境界,据说深得于玄器重,谁敢与杨璿强买强卖?一不小心就要符箓吃饱的。

    同样是棋待诏国手,棋力也分强弱手。那么同样是飞升境,更分强弱。

    符箓于仙,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都是公认的老飞升,既说年纪大,更说飞升境底蕴的深不见底。

    林清闻言,心中极为惊讶,仍是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老人作为渝州丘氏的客卿,立即与那两位“平生重意气”的丘氏子弟,以心声言语提醒道:“神功,玄绩,不要轻举妄动,此人绝非什么悖逆狂徒,说不定是与九真仙馆有宿怨之辈,总之我们远观即可,切记莫要随便言语。”

    老先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这位不知真实岁数的剑仙,对我恩师,颇为仰慕,观其气度,多半与两位公子一样,是华门世族子弟出身,所以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口碑平平的九真仙馆,与此人交恶。”

    于樾与谢家小子问了几句,破例当了一回耳报神,立即与年轻隐官说道:“地上这家伙,叫李青竹,喜欢吃螃蟹,所以得了个李百蟹的绰号,是九真仙馆主人云杪的嫡传弟子之一,李青竹修行资质一般,就是会来事,与他师父大概是王八对绿豆,所以深得喜爱,跟亲儿子差不多,上梁不正下梁歪。”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有数了。”

    陈平安轻轻一脚踹在那簪花客的脑袋上,笑道:“醒醒,天还没黑,别睡了。”

    那个打了两次水漂的年轻人缓缓睁眼醒来,见着了那个神出鬼没的青衫客,脸色惨白,手脚并用,依旧躺着,后移数步。

    委实是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担心自己一个起身,就又要躺下,既然如此,不如一直躺着,说不定还可以少遭罪。

    呦,还挺会演戏。

    陈平安一眼看穿对方袖中的动作,是以独门秘法搬救兵去了。

    假装没瞧见,根本不拦着。

    因为陈平安想要看一看对方接下来的表情。

    一肚子坏水晃荡来晃荡去,归根结底,得有一颗坏胆撑起那份胆识。

    当一颗坏胆给彻底碾碎了,变成满是苦胆苦水,坏人就会老实很多。

    既然已经传信给传道恩师,肯定就是万事大吉了,所以那位簪花郎就坐起身。

    李青竹很快就恢复了神色,风采依旧,犹有闲情逸致,扶了扶发髻所簪那枝梅花,

    理了理衣襟,受伤不轻,处处气府灵气乱如麻,光是养伤、调理,恐怕就要耗钱又费力,没有三两年,根本别想痊愈,眼前这厮,真是可恨至极!

    男子仍是微笑道:“今日受辱,必有厚报。”

    陈平安伸出手,笑眯眯道:“拿来。”

    那位来自九真仙馆的馆主嫡传,有些疑惑不解。

    陈平安笑道:“谈钱伤感情,咱俩可没啥交情可伤的,赶紧把钱拿来啊。识趣掏出买路财,很多时候就是买命钱。”

    那人眼神炙热,大笑道:“买命钱?!那你知不知道我师父,如今就在鸳鸯渚!我怕你有命拿,没命花。”

    他胆气十足,缓缓起身后,一只手拍了拍身上尘土,伸出另外那只手,“拿来。轮到你了。”

    陈平安笑道:“簪花没什么,头戴梅花,就有些不妥了,容易走霉运。”

    李青竹微笑道:“很好,这话说得有学问了,我一定帮你与那位花神娘娘捎话。”

    陈平安点点头,“看来还是没长记性,管不住嘴。记得说到做到,事后去跟那位命主花神转述这句话。”

    李青竹这会儿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自己本就占理,说破天去也是这个家伙肆意伤人。

    山上论心不论迹?

    你以为自己是谁?

    礼圣吗?!

    不过是一个顾清崧眼中的小娃儿,真有本事,你怎么不去与火龙真人套近乎?不去与那大剑仙左右称兄道弟?!

    李青竹转头看了眼那红衣女子,再收回视线,咧嘴一笑。

    怎的,老子又看了一眼,有本事再来啊?这会儿,鸳鸯渚那边定然有不少高人都在关注此地,求你继续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

    陈平安以心声与之笑道:“你知不知道,云杪在鸳鸯渚岸边,在等着我再次出手,他才会现身此地?所以只要我站着不动,陪着你闲聊下去,你就只能一直杵在这里,丢人现眼?你说你现在说任何话,做任何事,意义何在?”

    “你再好好想一想,就算等下云杪帮你找回了场子,又怎样?李百蟹在鸳鸯渚的横行走江一事,还不一样是桩值得大书特书的山水奇谈?等到文庙山水邸报解禁,会不会传遍中土神洲?我看会。”

    “还有,青竹兄你有没有发现,你爱慕的那位眉山剑宗女剑修,从今天起,与你算是愈行愈远了?甚至连原先爱慕你的那位梅花庵仙子,这会儿看你的眼神,都变味了?又或者,你那师父云杪,以后回了九真仙馆,每次瞧见你这位得意弟子,都会难免记起鸳鸯渚打水漂的美景?”

    李青竹脸色铁青。

    只见那人又开始笑着言语,“你猜猜看,我与你这些言语,是以心声与你一人说的,还是所有人都听到了?”

    “青竹兄啊青竹兄,你以为我让你先后两次打水漂,图个什么,自然是帮你扬名文庙啊,顾清崧在泮水县城一役过后,估计就数你最风光了。”

    “其实没事,名声算什么,修道之人,山中无寒暑,几十年不下山很正常。再说了,你那些只会傻乎乎修行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在山上肯定会安慰你几句的。”

    “你看看,一座九真仙馆,山里山外,从恩师到同门。我都帮你考虑到了。我连山水邸报上帮你取两个绰号,都想好了,一个李水漂,一个李斜眼。所以你好意思问我要钱?不得你给我钱,作为感谢的报酬?”

    李青竹脸色雪白,嘴唇颤抖。

    这一次再没有斜眼看那女子的胆识了,甚至都没有与眼前青衫客撂狠话的心气了。

    这些言语。

    就像剑修某一剑递出,却持续问剑十年百年。

    因为真正的出剑人,恰恰是李青竹身边所有熟悉之人。

    隔三岔五的,就会有人帮着陈平安递剑和问剑。

    “逗你玩,真心没什么意思。”

    陈平安又一脚,直接将那家伙再次踹入水中,这一次,力道可不轻,如一根筷子倾斜插入水中,直接撞入河床底部,“去喊你家长辈过来。”

    再领教一下九真仙馆的门风。

    不是真正钓客,难解此语妙处。

    若是上岸的鱼儿太小,钓起也会放掉,多半会来上这么一句。与那“打窝水面涨三尺”一样脍炙人口。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真不是一般的头硬,这都没脑袋开瓢。”

    李宝瓶看了眼远处水中央的鸳鸯渚,小声问道:“小师叔?”

    她察觉到了那边的异象。

    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喊她大哥过来帮忙。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事。”

    陈平安的意思,更简单。小事,其实就是没事。有小师叔在,足够了。

    鸳鸯渚那边,有一位脸色不悦,在得到嫡传弟子的传信求救后,仙人真身,始终双手负后站在水边,却施展了掌观山河神通,遥遥看那河边一袭青衫。

    云杪这位九真仙馆主人,再见到那人竟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故意再次伤人,怒喝一声,“贼子大胆”四字言语,如江上震雷,仙人随之显现出一尊法相,身穿一袭雪白法袍,拖曳而出,如那白虹贯日,气势凌人,转瞬之间就飞掠到了河水上方,俯瞰河边众人。

    仙人法相,居高临下,气势威严,沉声道:“小子何人,胆敢在文庙重地,不问青红皂白,胡乱伤人?!”

    显然没有参加任何一场文庙议事,不然也不会撂下一句“小子何人”。

    于樾还真就不乐意了。

    老子是玉璞剑修,不砍个仙人,难道砍那玉璞练气士不成?欺负人不是?

    不认得那个飘在水里享福的小兔崽子,可这位一现身就威风八面的中土仙人,于樾还真不陌生,事实上浩然天下的山顶修士,飞升境修士和仙人,再加上玉璞境的剑仙,大多相互间都不陌生,或是凭借那些山水邸报,只要对方没有施展障眼法,就都一眼认得出,比如这位白衣仙人,名为云杪,道号绿霞,他还有一位道侣,据说刚刚跻身仙人境,一座山头道侣双仙人,所以最近几年,九真仙馆气焰高涨。

    陈平安以心声劝阻于樾,“前辈先别出剑。”

    有些不适应。

    如果是在剑气长城那边,剑修早就开始喝彩吹口哨了,帮忙出剑?看戏都来不及,耽误喝酒。

    于樾立即收敛一身剑气,“隐官做主,我先看着。不过等会儿需要出剑,千万别客气,与我知会一声,或者丢个眼神就成。”

    陈平安双手笼袖,抬头笑道:“姓吴,名叠。咱们不熟,你直呼其名就是。”

    不是这位仙人脾气好,而是山上打架,必须先有个道德大义,才好下死手。

    仙人法相大手一探,就要将那只落汤鸡先捞取在手。

    陈平安冷笑道:“问过我答应没有?”

    双指并拢作剑诀,施展指剑术,一道剑光凭空出现,一斩而下,将那仙人法相的手臂,连同鸳鸯渚一条江水,一并斩断。

    云杪有些措手不及,那道剑光又过于迅猛,所幸仙人法相的那只莹白如玉的手臂,连同法袍雪白大袖,很快恢复如常。

    陈平安笑着以心声与河边众人言语一句。

    云杪的仙人法相,冷笑道:“我这弟子,有何逾越举动?需要让你出手如此之重?伤他五脏六

    腑,殃及六处本命窍穴?!两次出手,差点就要打断他的长生桥,哪家的剑修,胆敢如此暴虐行事?!”

    河边众人,神色古怪。

    哪怕是那位眉山剑宗的年轻女修,还有那个先前还战战兢兢的梅花庵仙子,此刻都觉得有些想笑,只是辛苦忍住,绝不能流露出来。

    因为在九真仙馆的云杪仙人开口之前,那个青衫剑仙好像未卜先知,说了一番言语,说咱们这位仙人,挨了一剑,觉得碰到扎手的硬点子了,肯定先要为弟子倒苦水,好拉拢鸳鸯渚那帮山巅看客,再问一问我的祖师传承、山头道脉,才好决定是武斗还是文斗。

    于樾感慨万分,被蒲老儿盛赞不已的隐官大人,果然名不虚传。

    云杪察觉到河边众人的异样,只是没有多想,也由不得分心,仙人法相,一手捏符箓道诀,一手捏兵家法诀。

    席卷江水,化做一条青色蛟龙,撞向河边那一袭青衫,而河水上游,出现一尊半降真半显圣的金身神将,踏波而行。

    陈平安一步跨出,来到江心处,剑气倾泻,人如立于一轮雪白圆月中。

    一轮明月剑气与一条水龙相撞,罡气激荡不已,江水翻滚,掀起阵阵巨浪,汹涌拍岸,一袭青衫竟是犹有余力照顾岸边,轻轻晃动一只袖口,抖搂出一条符箓溪涧,在岸边一线排开,如武卒列阵,将那些浪头悉数粉碎。那位神将手持一杆长枪,拖曳出极长的金色光线,流萤长达七八十丈,长枪破开那轮剑气明月,却被青衫客抬起手臂,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枪尖。

    仙人法相抬起一手,竟是水中起火龙,数条火龙飞旋在水面上,远远环绕那一袭青衫,打造出一座炼丹炉的独门阵法,真火烹炼,河水沸腾,云雾升空。

    又一掌抬升再反掌落下,天地间出现一把青铜圆镜,光耀四方,将那青衫客笼罩其中。

    仙人云杪再祭出一件本命法宝,法相手持一支巨大的白玉灵芝,重重砸向河中那个青衫客。

    仙人手段,层出不穷。

    打得很是风生水起。

    至于那个好像落了下风、只有招架之力的年轻剑仙,就只是守着一亩三分地,乖乖消受那些令看客倍感眼花缭乱的仙人神通。

    鸳鸯渚水边,大修士聚集,越来越多,已经不止双手之数,都是看云杪老祖跟人斗法的热闹来了。

    大壅王朝,有那举国簪花的习俗。故而与百花福地关系极好。而位于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馆,虽然如今是涿鹿宋氏的附庸,可历史上最为鼎盛时期,曾是中土神洲的一流仙家势力,那段九真仙馆最为光宗耀祖的峥嵘岁月里,涿鹿宋氏都会派遣家族子弟去九真仙馆修行。

    五位同时在世的自家祖师爷,加上其余四位供奉、客卿,同时拥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当时其中一位老祖师,还是飞升境。可惜未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遗憾大道消亡。

    祖上阔过。

    如今倒也算不得家道败落,两位仙人,加上供奉、客卿,也有五位上五境修士。

    九真仙馆的法统道脉,比较驳杂,符箓派道人,剑修,兵家修士,纯粹武夫,都有不同的传承,可以让门内弟子选择修行道路。

    祖师云杪的那位道侣,拥有一块布满蛮风瘴雨、煞气浓郁的破碎小洞天秘境,擅长捉鬼养鬼。

    流霞洲的仙人芹藻,他那师姐葱蒨,一直在参加议事,尚未返回,所以芹藻就一直在闲逛。

    芹藻疑惑道:“哪里冒出来的剑仙,严老儿,你认得此人?”

    芹藻身边,是邵元王朝的大修士严格,此人名气极大,不单单因为他是一位仙人,更因为某些山水邸报的推波助澜,恶心人不偿命,什么“有酒必到严狗腿”,还有那“蹭酒神通飞升境,打架功夫小地仙”。

    严格摇头道:“面生。”

    一旁有相熟修士忍不住问道:“一位剑仙的体魄,至于这么坚韧吗?”

    严格皱眉道:“总不至于剑仙之外,还是位远游境,或是那山巅境武夫?”

    芹藻撇撇嘴,“要么是位隐世不出的仙人境剑修,不然讲不通道理。”

    一位百花福地的命主花神,面带愁容,她心中有些埋怨那个九真仙馆的年轻修士,这类山上恩怨,各凭本事就是了,扯上她做什么呢。

    而且不知为何,这位花神娘娘,总觉得那位青衫客,与她有几分大道相亲呢。这就更没道理了,这种冥冥之中的玄妙牵引,一般情况,只会出现在她与自家的花神客卿身上。难不成那个年轻剑仙,心中有那足可青史留名的咏梅诗篇?

    芹藻说道:“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严格点点头,“那剑仙,好像在……”

    一旁修士接话道:“遛鱼?”

    于樾半点不担心年轻隐官的安危。

    开玩笑吗?

    剑气长城是什么地方?

    需要他一个玉璞境剑修,担心剑气长城的隐官?

    这位流霞洲老剑修,与蒲禾是故交好友,而且是关系极好的那种莫逆之交。

    不然于樾,好歹是位玉璞境剑修,也不可能好心请人喝酒不说,还要硬着头皮挨顿骂,而且不还嘴。

    很多年前,久到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于樾去剑气长城历练之时,还是个金丹境剑修,在那边待了三年,参加过一次大战。

    剑气长城的剑仙,路上、战场上,见过不少,可是酒桌上,一个都没有碰过杯,因为没机会与剑仙同桌喝酒。

    毕竟以前的剑气长城,不成文的酒桌规矩,其实不少,境界不高,战功不够的,哪怕与剑仙在一处喝酒,自己都没脸凑近酒桌,晚辈与前辈剑修敬酒?剑气长城从来没这风俗。尤其是历练年月不久的外乡剑修,确实很难融入那座剑气长城。于樾那场历练,去时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回时心情落寞,意态阑珊。返回流霞洲,都不喜欢提及自己曾经去过剑气长城。

    反正去了也等于没去,提了作甚?

    而于樾的好友蒲禾,却不一样,是玉璞境去的剑气长城。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负盛名的剑仙,因为性情偏激,出剑杀人全凭喜怒,心高气傲,远游剑气长城,是奔着“好教剑气长城知道浩然剑术不低”去的。

    结果于樾很快就通过倒悬山猿蹂府,得到一个哭笑不得的消息,说蒲禾在那边惹上了大剑仙米祜,问剑落败,才不得不按照赌约,必须留在那边练剑百年,久久不得返乡。这让流霞洲不少山上修士得以长舒一口气。于樾寄过几封信过去,好心好意安慰好友,结果蒲禾一封都没回信。

    可其实连许多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都不太清楚此事内幕,蒲禾问剑之人,不是大剑仙米祜,而是那个出了名的“花拳绣腿破飞剑”的……米裕。

    不然蒲禾一个玉璞境剑修,问剑输给米祜,输给一位堂堂仙人境的巅峰剑修候补,有什么可丢人的,蒲禾哪里会难以释怀,在剑气长城那边练剑百多年?以米祜的作风,本就高出对方一境,根本不会答应这种胜负毫无悬念的问剑,更不会为难一个小小玉璞,什么待在剑气长城百年。

    蒲禾私底下抱怨不已,干你娘的狗日的,骗老子在剑气长城这边,就数米裕这个玉璞境最废物,说他从元婴闭关破境跻身玉璞,太坎坷,跌跌撞撞,耗费光阴无数年,在剑气长城就是个天大笑话,所以你去与米裕问剑,十拿九稳。

    等到一场问剑落幕,蒲禾被米裕砍了个半死,被背去了孙巨源府上,在那边躺床上养伤,那个狗日的,还有脸拎酒来问候,长吁短叹,伤心不已。蒲禾当时就问他怎么回事,说好的十拿九稳?!

    结果阿良一脸无辜,反过来倒打一耙,我是说了十拿九稳,可那是说你输啊,没有说你赢得十拿九稳啊。蒲老兄,你误会了啊。剑气长城的废物玉璞,搁你家乡那个金甲洲,那也是注定同境无敌的剑修啊。

    最后阿良一拍脑袋,后知后觉记起一事,顺便与蒲禾提了嘴,说米裕那家伙,早年在金丹、元婴这地仙两境之时,出剑很凶残的,凭本事赢得了一个“米拦腰”的绰号,为啥?喜欢一剑砍去,将妖族拦腰斩断嘛。

    靠着那场只有上五境才有资格押注的坐庄,阿良赢了不少酒水钱。因为阿良帮着蒲禾扬名,说这家伙,剑术厉害啊,是那金甲洲不世出的剑道天才,资质太好了,打遍一洲无敌手,板上钉钉的大剑仙,打个米祜,都有一战之力。问剑米裕?大材小用了。

    一百年啊。整整百年光阴,蒲禾就得按照与米裕的赌约,交待在剑气长城了。

    蒲禾有一点好,愿赌服输不怨人。只埋怨自己剑术太稀烂。

    一开始,其实挺让人绝望的,剑气长城比起流霞洲,比鸟不拉屎好不到哪里去了,只是后来出剑多了,也就习惯了剑气长城的氛围。

    久而久之,很多熟悉的老人先走一步,很多酒桌上不那么熟悉的年轻面孔,也匆匆而走,好像剑气长城,反而成了熟悉的家乡,遥远的浩然故乡反而渐渐陌生几分。

    至于后来米裕在城头那边,被崔东山拐到沟里去,面对左右的近身“问剑”,毫无还手之力,米裕连那出剑还手的念头都没有。

    不是米裕太弱,而是左右太强。

    毕竟连那候补第一人的大剑仙岳青,其实根本不想跟左右打一架,还不是被左右一剑劈出城头,强行问剑一场?

    回了家乡,于樾专程找到了蒲禾,问了那次问剑。

    蒲禾只说那米祜剑术凑合吧。

    跌境老人最后还没头没脑补了一番言语,说那米祜的弟弟,一个叫米裕的玉璞境剑修,其实剑术不差,没外界传闻那般不堪。这家伙是避暑行宫的隐官剑修一脉,我呢,与隐官大人是好兄弟,所以米裕见着自己,照理说就要低个辈分,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俩认识认识……

    于樾听说过米裕,却不是因为米裕的“剑术不差”,而是这位英俊剑仙的风流债无数。

    于樾有些猜测,只是但是给蒲禾一句没卵一个废物,骂了个狗血淋头,完全插不上话,于樾就没敢多问。

    蒲老儿在流霞洲,实在是积威不小。

    于樾也怵。

    就在于樾忍不住要出剑之时。

    天上落下两个身形,一个年轻儒士,手持行山杖,身边跟着个黄衣老者的扈从。

    李槐和嫩道人,站在李宝瓶身边。

    李槐一脸茫然道:“宝瓶,嘛呢?”

    李宝瓶没好气道:“人来了,眼睛没带来?”

    李槐早就习惯了,只当没听见,继续问道:“现在咋个说法,要不要我出马?”

    李宝瓶摇摇头,“小师叔不用帮忙。”

    李槐冷笑道:“陈平安不用帮忙,是我不出手的理由吗?”

    李宝瓶转过头。

    李槐立即改口道:“当然是!”

    惹谁也别惹李宝瓶嘛。

    李槐一边用聚音成线与这位旧盟主言语,一边以心声与身边嫩道人说道:“咱们如果联手,打不打得过那位……不知道啥境界啥名字的看上去很厉害的白衣服的谁?”

    嫩道人痛心疾首道:“公子,你可以随便侮辱我,但是我不许公子侮辱自己啊!”

    李槐一头雾水,“怎么讲?”

    嫩道人斩钉截铁道:“我作为公子的贴身扈从,打个仙人,吃饭一样!公子先前问话,伤人了。”

    这条飞升境突然改口道:“不伤人,是伤阿良。”

    李槐不计较嫩道人占阿良的便宜,愣了愣,咽了口唾沫,“仙人?”

    嫩道人有些难为情,“那厮境界是低了点。”

    李槐试探性问道:“那就干他?事先说好,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别逞强。”

    嫩道人眼神炙热,搓手道:“公子,都是大老爷们,这话问得多余了。”

    他娘的李大爷发话,那老子就是有老瞎子罩着了,别说那个花里胡哨给隐官挠痒痒的仙人,鸳鸯渚那边一大堆,一起上都行。

    就在此时,陈平安心声传来,与三人笑道:“你们不用出手。”

    嫩道人怒道:“陈平安,你算老几?”

    李槐也怒道:“啥玩意儿?”

    嫩道人悻悻然闭嘴。

    水面之上,陈平安微笑道出二字。

    “花开。”

    吴霜降能学万事万物,陈平安也会。

    数百位青衫客,如骤然花开四散。

    就像一朵青色莲花开在天地间。

    那一幕确实美景。

    河面上,位于中心处的一袭青衫则消逝不见,来到仙人云杪的真身的身后,双手拧住那颗脖子,轻轻一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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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介绍: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陈平安,唯有一剑,可搬山,倒海,降妖,镇魔,敕神,摘星,断江,摧城,开天!剑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剑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剑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