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山寨杨旭
马车在并不平坦的道路上颠簸着,车中只有夏浔和张十三两个人。
车是杨家车场自己造的一辆马轿车,很宽敞,松木的车厢,带着精致镂刻的壁板,车厢里有张很大很舒服的软榻,还有几张锦墩和一张小桌子,两侧的壁板下半截造有夹层,里边可以盛放沿途解闷用的乐器、棋牌,或者美酒、蜜饯,车子四壁都悬挂着轻幔,车窗位置则使用了织的比较稀疏的竹帘。
车子前后有四个魁梧的大汉,俱都一身骑装,胯下配马。寻常的大户人家,纵然有钱,也没奢侈到连家仆护院一类的人物也配马匹的,不过杨家有这个便利条件,自从朝廷允许民营马场之后,陆续有人开始尝试开办马场,杨家在益都就开了一家马场。
四个护院腰间都佩了狭锋单刀。对于刀具,朝廷是允许佩带的,毕竟朝廷也不希望路途不靖时,良民百姓受到伤害,不过佩把刀可以,弓箭长矛一类的东西你最好不要带在身上,就连当收藏品也不可以,除非你想给自己弄个试图造反的罪名。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卸石棚寨,那儿有杨家年初的时候刚设立的一个采石场。
张十三随着车子微微摇晃着身子,说道:“你若此时出现在青州城,不需半日功夫,就会原形毕露,所以,我们得找个借口先离开青州。卸石棚寨的采石场年初才刚刚成立,齐王要重建王府,所需的石料全部由这家采石场供应,你是采石场的东主,因为石材是供应王府的,因而放心不下赶去主持大局,这个理由也还说的过去。”
“是!”
“采石场那边的几个管事都是雇佣的当地人,对杨文轩这个东家并不熟悉,你要瞒过他们很容易。不过,采石场毕竟不是杨家经营的主要产业,不需要东家一直守在那儿,所以我们在那里只能住上十天半月的。这些天里,我会把杨文轩的癖好、性情、脾气、言谈、举止,包括他交往的朋友、府中亲近的管事下人,远远近近各方面的关系,全都告诉你,你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熟悉杨旭的一切,以达以假乱真之效。”
“是!”
“齐王身份尊贵,你能蒙他接见的机会不大,有什么事王爷自会让王府内司管事太监与你商量,如果管事太监和你商量生意上的事情,你尽可含糊下来,等回来以后再与我商议,就算王爷亲自见你,也不必过于担心,只要你能瞒得过家人和朋友,要过齐王那一关是很容易的。”
夏浔吃惊地道:“什么?还要和王爷打交道?”
夏浔的表情紧张起来:“咱们……咱们……,这……谋反之事,不会……与齐王有关吧?”
见他畏怯的神情,张十三不禁暗暗担心:“这个小子是个没有见识的乡下人,平生见过的最大的官儿想必也不过是里正户长一类的人物,哪里见过贵人?我们告诉他是奉皇命而来,若见其他人物,足以壮其胆,可若让他知道我们要对付的人是一位王爷,恐怕这小子就像那十二岁杀人的勇士秦舞阳,一见齐王就要唬得面无人色,纵然他的言行扮的再像,岂不惹人生疑?没见过大世面的勇士,到了王侯面前也很难淡定自若的。”
想到这里,便微笑安抚道:“荒唐,怎么会与齐王有关呢?齐王是当今皇上的儿子,皇子会造皇上的反吗?”
夏浔一脸不信地道:“若与齐王不相干,那……那大人们奉圣旨而来,只要说与王爷知道,一同缉拿叛贼也就是了,何必……何必还要如此隐秘,连王爷都蒙在鼓里?”
张十三被他气笑了,暗道:“这个刁民虽无甚么大见识,人倒不傻,这也不错,若他蠢成安立桐那副模样,老子就算拿出十成的力气来教他,怕他也不堪造就。”
想到这里,张十三心中一动,忽地想到一个绝妙的理由,便道:“你要知道,这意图造反的人,可能是在教的人,也可能是王府属官。白莲教的人惯于隐匿身份,依附豪门,暗行不轨之事;而王府属官呢,王爷们有兵有钱,权柄极重。如果有些胆大妄为的王府官想以从龙之功而求一世富贵,效仿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故事,因此图谋不轨,先行谋反之实,再迫藩王就范,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目前证据不足,这些还只是我们的猜测,如果我们大张旗鼓赴王府查案,最后却查证不实,岂不伤了皇上与齐王之间的父子亲情?又或者我们消息有误,这蓄意谋反者与王府并无切实关系,我们这般冒冒失失赴王府查办,岂不打草惊蛇?”
夏浔鼓起勇气道:“那么,让王爷为之保密,暗中协助,不就成了么?县衙的差官老爷们到我们村子里来缉捕盗贼时,就是先通知户长,暗中协助的。”
张十三眉尖一挑,沉声道:“造反大案,与差官捕盗能相同么?你虽居于乡下,孤陋寡闻,也该听说过潭王自·焚的事吧?造反一事,谁知道王爷宠信的人或他亲眷好友是否牵涉其中、牵连多深,事情没有查明之前若让齐王知晓,一旦王爷忧惧过甚,重蹈潭王旧辙,谁敢承担责任?”
几年前,潭王朱梓的大舅哥宁夏指挥于琥被人告发是胡惟庸叛党,潭王朱梓为此惶恐不已,朱元璋听说后遣使慰问儿子,还特意召他回京觐见,谁知朱梓却以为父皇是想召他回京问罪,忧惧之下竟然**而死,因为朱梓无子,他的封国也就此撤消了。
这件事轰动天下,朝廷为此还特意发了邸报,将这件事情的详细情形源源本本告谕天下,以致普天之下无人不知,听张十三的说法,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皇上在查办齐王府谋反案时才慎之又慎,担心处理不好会把齐王这个儿子也给“吓死”,因此锦衣卫们才格外小心。
好说歹说,总算把夏浔安抚下来,张十三长长地出了口气,举起斟满葡萄酒的银杯,微笑道:“要喝点吗?”
夏浔摇头道:“我不渴。”
张十三拿起夹子,从银盘中夹了几块晶莹剔透的冰块,放进自己的杯子,轻轻摇了摇,听着那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声,轻轻呷一口美酒,慢条斯理地道:“你应该喝一点的,杨旭最爱喝的酒有两种,一种是冰镇的葡萄酒,一种是自家酿的老酒,这就是其中之一。”
“是!”
夏浔从善如流,忙也斟一杯酒,学着张十三的样子,放几块冰进去,轻轻摇晃着,看着那红的酒液白的冰块在银杯中荡漾出迷人的色彩,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张十三见他学的似模似样,不禁莞尔一笑,又道:“这杨文轩是应天府江宁人氏,在那边,杨家有一个庞大的家族,不过那边的事情你知道一点就成了,不需要理会太多,这里是不会有人向你打听那边的事情的,而且,杨文轩的父亲之所以到青州来,就是因为当年和家族起了冲突,这才愤而离乡,他们父子二人都不喜欢听人谈起家乡的事情,所以即便真的有人向你问起故乡的事,你也大可做出不快的神情避而不谈,再说,杨文轩离开江宁时才六岁,本也记不住多少故乡的事情。”
张十三说着,拿起一柄小锤,轻轻敲着银盘中盛的一块方冰。那冰是从软榻下面取出来的,软榻下面是一口箱子,里边码满了冰块,用厚厚的棉被隔温,一路上冰块既可降低车厢中的温度,又可以饮用,一举两得。豪门富绅是很会享受的,很多人家府上建有冰窖,冬季储藏,夏季取用,雪用以烹茶,冰用以镇酒,既有情调,又能彰显出豪门大户的奢华排场。
“杨文轩幼年时在家乡已经由父母作主定下了一门亲事,不过关于他这位未过门的娘子,详细情形我并不知道。杨文轩从不愿向人谈起故乡的任何事,包括他的这门亲事向来也是语焉不详,如果有人问起,你也可以含糊过去,无须理会。”
“杨文轩府上有位肖管事,是杨文轩最信任的人,他是当年陪着杨家老爷从江南老家过来的唯一的仆人,对杨家一向忠心耿耿,不离不弃。杨文轩就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前两年杨文轩守孝期间,有些生意杨上的事不方便抛头露面,也是由他经手的。
肖管事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四,名叫肖荻,虽是仆佣的身份,杨文轩却一直待她情同兄妹,杨文轩在家的时候,都是由她照料起居饮食的。杨府里最熟悉杨文轩的人,就是这对父女了。为安全起见,等你回府之后,要尽快找个由头,把这对父女远远地贬离出去,以免被他们看出虚实。”
“是!”夏浔学着张十三的动作,优雅地呷一口酒,慢慢品尝着,轻轻颔首答应。
“杨文轩的父亲是四年前病逝的,他的父亲叫杨炳坤,享年五十有四,当时杨文轩年仅十六岁,守孝期满三年后,于去年考入府学,成为青州的一个生员……”
张十三说着,目光刚刚看向冰盘,夏浔马上识趣地拿起夹子,给他杯中填了几块碎冰。张十三轻轻摇晃着杯中的美酒,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笑容。
以前他是不可能有这种待遇的,杨旭是正式加入锦衣卫的军官,有告命官身,自从他去年考中诸生,得了功名,身价更是看涨,张十三和杨旭虽是同僚,但是不管公开的身份,还是秘密的身份,他在杨旭面前总要低人一头,而现在,“杨旭”却得乖乖任他摆布,怎不令人扬眉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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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传来一阵湍急的流水声,张十三轻轻挑起窗帘,向外边望了一眼。只见一条大河水流湍急,河水清澈,正浩浩荡荡地流向远方,阳光照在水面上,鳞鳞一片。
张十三扬声问道:“到固水河了么?”
车把式在外面答应一声,张十三便道:“过了河把车赶到树荫下去,公子要歇息一下。”
夏浔低声问道:“不是急着赶去卸石棚寨么,怎么还要在这儿停下?”
张十三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车子过了桥,车把式便把车赶到河旁的树荫下,张十三走出车厢,对车把式和四个护院吩咐道:“你们去林中吃点干粮,歇息一下吧,天气炎热,公子和听香姑娘要在河边洗漱一番,消消暑气。”
几个人答应一声,便向远处走去,东家要在河边洗漱一番没关系,可是既然还有女眷,下人就得避开了。天气炎热,女子衣着薄透,不宜被别人看见。河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林中很是凉快,五个人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林荫中了。
见他们已经走远,张十三又回到车中,夏浔惊讶地道:“听香姑娘?这车上除了你我,哪里还有什么姑娘。”
张十三诡谲地一笑,说道:“你让开一些,很快就可以看到她了。”
张十三走过去,一把掀开铺在榻上的软垫和竹席,露出下边盛冰的箱子,再掀开箱盖,里面是厚厚的一层棉被,夏浔知道棉被下边就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冰块,在路上他已经享用过这冰镇葡萄美酒的滋味了。掀开棉被,下面果然是晶莹透亮的冰,尽管封的严实,此时也已有些融化了。
夏浔看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想起这一路上他喝下的冰镇葡萄美酒,他的喉头突然收紧,有种作呕的感觉。
张十三把棉被拿出来铺开,再把冰块一块块摆上去,两层冰块搬下来,下边又是一层棉被,再掀开,赫然出现一个蜷曲着身子的少女来。
箱中的少女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苍白,冰块融化后在她脸上凝成了一颗颗细小的水珠,她的小嘴微微地张着,那双本该很妩媚的眼睛惊恐地张大,眼神直勾勾的,看得夏浔一阵毛骨怵然。
“这是杨文轩的女人,只是他买回来的一个女人,很漂亮吧?杨文轩性好渔色,除了留连于花街柳巷,他在青州还另有女人,也许是一个、也许是几个,也许是未嫁的名门闺秀、也许是罗敷有夫的闺中少妇。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只是这样隐秘的事,就连我也不知其详了……
说到这儿,张十三忽然觉得有些反常,一个乡下人突然见到这样一具尸体,是不是表现得太冷静了些?毫无预兆地,他突然扭过头去……
第006章 卸石棚寨
张十三一回头,就见夏浔脸色苍白,牙关紧咬,双腿也在微微发抖,要不是他正扶着壁板,恐怕已经跌坐在地了。原来他不是不怕,只是在苦撑着,不由暗笑自己多疑,这才悠然说道:“死人无知无识,有什么好怕的?真正可怕的事不是死,而是生不如死。
你知道热水一瓢瓢地浇到人身上是什么滋味吗,他会发出凄厉如恶鬼般的惨叫,就算过了三天三夜,你的耳边还会不断回响着他那恐怖的声音,不管你是醒着还是睡了。沸水浇在身上,再用铁刷子把那烂肉一层层的刷下来,和着血水,直到他露出森森的白骨,那景象就像地狱一般。
还有勾肠,那是一种很有趣的刑罚呢,你需用一只铁钩,还需要懂得很高明的技巧,才能把人的肠子从下体钩出来,犯人被绑在那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会觉得肚子里渐渐的空了,肚皮一点点地瘪掉……
不过我并不喜欢这么复杂的刑罚,我十三岁袭父职入锦衣卫,效命于蒋瓛指挥使大人麾下,后来……,其实越简单的刑罚使用起来才越爽快,我对人犯用刑时,只需要一根铁钎子,先插到炉中烧得通红,然后把犯人扒光绑在刑床上,什么花样都不需要,就只是把那根烧红的铁棍,往人犯身上多肉的地方狠狠一捅,铁钎子应声而入,他无法挣扎,但是他身上每一块肉都在拼命地跳动,他会用尽全力,发出凄厉的惨叫,青烟在伤口处升腾而起,血水和着油脂从伤口里面汩汩流出,嘿嘿……”
张十三神经质地笑了两声:“我们锦衣卫分南镇和北镇,北镇对外,南镇对内,对犯了法的、不听话的那些锦衣卫人员,南镇抚司的刑法花样和北镇抚司一样的精彩……,你不用怕,只要你乖乖听我吩咐,就是有功无过,不会有机会享受到锦衣卫的大刑的。”
夏浔的眼角突然抽搐了一下,但是迅即恢复了平静。
张十三把尸体抱出来,若无其事地道:“这个女人叫听香,是杨文轩花了两百贯钞从泰安州的翠烟楼买回来的,杨文轩遇刺时,她就在旁边,是目睹一切的人,所以我把她宰了。‘杨文轩’既然安然无恙,那么听香死了就得有个说得出去的理由,所以我把她带到了这里……”
尸体被两人抬到了波涛滚滚的固水河边,张十三不放心地睨了夏浔一眼,问道:“方才教你的,都记住了?”
夏浔重重地点了点头,张十三笑了:“很好,机灵一点,依计行事。”
他返身走出两步,忽又想起了什么,回首问道:“你懂得水性吧?”
江南人少有不识水性的,何况初次相见时,夏浔手中就提着一串徒手捉来的鱼,所以对这一点夏浔并不隐瞒,坦然答道:“懂,我的水性很好,可以徒手捉鱼。”
张十三微微摇头道:“可杨旭不懂水性,完全就是一个旱鸭子,这一点你千万要记住,落水后不要露出什么破绽,从今天起,在熟悉杨文轩的人面前,你都要注意,你不懂水性。”
“是!”
张十三忽又想起一事,问道:“你会骑马么?”
夏浔摇了摇头,张十三苦笑道:“杨旭却懂得骑马,而且骑术非常好,看来到了卸石山之后,你又多了一项需要学习的东西。”
夏浔目送着张十三的身影远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丛林里,才在听香的尸体旁蹲下来。
他轻轻扶起听香的头颅,女孩的颈子软软的,肌肤触处一片冰凉,即便已成为一具尸体,她那美丽的容颜和动人的身体仍然对男人有着相当大的吸引力,可以想见她活着的时候,该是一个何等迷人的尤物。
夏浔轻轻叹了口气:“听香姑娘,投胎的时候好好看个清楚……下一世找个好人家吧……”
他轻轻抹了下听香姑娘的眼皮,可是那双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夏浔凝视着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半晌之后,才低声说道:“姑娘命苦,我也命苦,你我可谓是同病相怜,我知道姑娘死不瞑目,如果你在天有灵的话,请你保佑我。”
他的手又一次轻轻抹下去,也不知是听香姑娘僵硬的肌肤已开始融化松驰,还是冥冥中她那不甘的灵魂真的听懂了夏浔的这句话,那双望而令人心悸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夏浔托起她的尸身轻轻推到河里,看着她浮浮沉沉地飘向远方,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这才宽去衣袍,只着一条犊鼻裤跳到水里,他把自己浸得全身湿透,抹一把脸上的水痕,突然放声大呼起来:“救命!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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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河下去两里处有一个林家庄,林家庄的地保叫林五斗。
在水里扑腾挣扎着的夏浔被闯讯赶来的张十三等人拖上来,然后一行人迅速赶到林家庄,在乡人的带领下找到了地保,向他说明自己带着女眷路经此地,河边乘凉时,侍妾不慎失足落水的经过,请地保携助搜救,并奉送五贯宝钞的谢礼。
见夏浔出手如此阔绰,林老汉眉开眼笑,马上收了五贯宝钞,敲锣打鼓地唤出一村老少全体出动,沿河向下寻去。过了一个多时辰,村中百姓在水势较缓、河水较浅的一处河岔子口,找到了被一块嶙峋的怪石勾住了衣角的听香尸体。
听香是夏浔花了两百贯宝钞从青楼买回来的侍妾,生死本就不会引起多少人关注,再加上有地保和众多的村民证明她是溺水而亡,所以县衙里派来的公差只简单做了个记录,听香之死便顺理成章地定性为一桩很寻常的失足溺水案了。
民不举官不究本就是自古相循的道理,何况如果在自己辖区内出了案子,即便随后破获,也要落一个辖区不靖的考评,对县尊大人以后的升迁是很不利的,既然众口一词都说是失足落水溺毙,那自然就是溺水而亡了。
张十三买了口薄棺,盛敛了听香的尸体,又花钱请当地村民随意把她埋在了左近的青山丛中,一行人便继续上路了,一条人命去的好不轻松。
傍晚,他们赶到了卸石棚寨。
卸石棚寨在卸石山北山岭下,而夏浔的采石场则建在东岭下,距寨子不过十多里的路程。
卸石山重岩叠嶂,峰峦沧翠,山连山山靠山山山不断,岭挨岭岭靠岭岭岭相连,山势险峻,极难攀登。
这里最多的天然资源就是石头。
杨旭年初的时候在这里兴建采石厂,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齐王要重建王府。齐王就藩青州才十四年,照理说王府本就是新建的,用不着修缮的,更谈不上重建,可齐王朱榑自打去了一趟北平回来,就起了重建王府的心思。
藩王与藩王之间,秉持着“王不见王”的政策,除非入朝觐见,皇室一大家子团聚的时候,否则一般是没有机会见面的,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奉有皇命的时候。齐王朱榑曾经奉旨率兵从山东出发,配合燕王朱棣讨伐北元,因此有机会进入北平,看到了四哥朱棣的燕王府。
燕王府是在元朝大都的皇宫基础上建成的,规模宏大,气势威严,在大明所有藩王中,燕王府最为恢宏壮观,朱老七一见四哥的王府,就像乡下老财头一回进城,见到城中大户家的气派,顿时就眼热起来,等他回到青州再看自己的王府,颇有一点玉皇大帝的灵宵宝殿和土地庙的差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当时已受到他重用的杨旭在冯总旗的授意下,趁机蛊惑他重建齐王府,齐王本已意动,又受杨旭撺掇,便向皇帝请旨重建王府。朱元璋先以朝廷用度紧张为由拒绝了,并且写信告诫儿子贪如烈焰,不遏则燎原;欲如洪水,不遏则滔天。井底之泉虽不盈满,却能每日汲用,贪奢无度,必然四海不靖,身为皇子更要蓄养德性,以为天下表率。”
齐王朱榑是极刚愎的人,一旦拿定主意,九牛不回。见了父皇的书信他毫不动摇,立即回信大诉苦水,讲他王府人口众多,而建在龙兴寺旧址上的齐王府又是如何的简陋狭小,居住如何不便,并保证朝廷拨款不必一次性给付,他可以先用自己的俸禄垫付用度等等,言辞乖巧恳切之极。
朱元璋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他自己是个极其俭朴的人,就算做了皇帝,各方面的用度从不舍得铺张,对官员们也是如此要求,可是对儿子,他却有着大多数老人的通病,宠溺疼爱,见儿子说的可怜,心里也有点发酸,于是就答应下来。
建王府需要大量的石料,杨文轩近水楼台,便把这生意揽了过来,可他若由别处购买石料,再运抵青州,那花销实在不小,他能赚到的利润也就不多了,因此打听到卸石山多石材之后,杨旭干脆自己投资在这里建起了一家石料场。
夏浔赶到石料场的时候,山坡下已经堆积了大量的石材,码放的整整齐齐,这是近期就要运往青州的。悬崖上、山坡上,还有许多**着黑黝黝上身的人仍在作工。管事老王带了七八个工头站在山脚下迎接,一见夏浔到了,立即呲着一口黄板牙迎了上来,长揖到地,殷勤地道:“小的等见过东家。”
夏浔让张十三搭了把手,从车上跳下来,向山上扫了一眼,微笑道:“起来吧,你们很勤快啊,将近黄昏,还在做事。”
王管事点头哈腰地道:“应该的,应该的,东家如此信任,小的敢不效力?东家这边请,您的住处已经打扫干净了,请。”
夏浔此来卸石山,主要目的是给自己找一个暂时避免回青州的理由,同时要在这段时间里,在这里做好冒充杨文轩的种种准备,可是他既然是打着巡视采石场的幌子来的,对这里的工程进度就不能不闻不问,所以刚一用过晚膳,他便立即接见了采石厂的大小管事。
夏浔赶到的时候已是黄昏之后,用过膳后天色已经全黑了,但厅中的灯火并不明亮,并且油灯有意放在靠近管事们的位置上,夏浔坐在光线黯淡的上座,向管事们询问着采石场的近来的生产情况:“王管事,场子里第一批石料,可是都要供给齐王府使用的,绝对耽搁不得,现在采石的进度怎么样,人手够用么?”
王管事忙站起来,恭声道:“东家放心,现在工人们已经做顺了手,开山采石的速度比年初的时候足足提高了两成。人手也是够用的,这两个月场里至少又招揽了百十个壮劳力,按照东家的吩咐,都是每个人一天一百文工钱,工钱优厚,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爱惜力气了。再说,还有工头们看着呢,真有那偷奸耍滑的,一旦发现,马上就打发滚蛋。”
“是啊是啊,东家尽管放心,咱们采石场绝对误不了王府开工的事儿,王管事尽心,兄弟伙儿也都卖着力气呢。”
王管事一说,众工头就七嘴八舌地应和。
说起来,杨文轩确实是个出手大方的东家,他这采石场,每个工人一天是一百文的工钱,很公道,也很厚道。要知道那时候一位正七品的县令,一年的俸禄折合白银也才45两,而衙门里一个马夫一年的薪资是40两,大约相当于后世三万元人民币,与县太爷差不多。
只不过县令的45两是净收入,他的住房、出行、随员、衣食花费都是由朝廷支付和补贴的,马夫没有这些待遇罢了。朱元璋是穷孩子出身,最恨贪官污吏,在他看来,做官不是为了发财,公务员和老百姓的收入差距不应该有天渊之别。
杨文轩这家采石场的工人做事虽然辛苦,但是一天一百文钱,劳作一年的总收入与衙门里的“司机师傅”其实相差无几,这样优厚的待遇,对那些庄稼汉们来说,当然是个很值得珍惜的机会,管事工头们只要不虚应其事,管理严格一点,为了保住这个饭碗,工人们的确不可能有偷奸耍滑的人。
张十三却马上听出了问题,插口道:“王管事,我记得你们寨子里的青壮劳力并不多吧?年初开场的时候,公子出一天一百文工钱的高价招工,你们寨子里能用的人手全来了,也没那么多的人应工,怎么现在突然就多了百十号壮劳力呢?你可不要假公济私,把你那些三亲六故、老弱病残的亲戚朋友全安排进来,要是让我查出你们出人不出工或者吃空额,耽搁了公子爷的大事,哼!”
第007章 你要变白
王管事一听张十三的话不禁叫屈道:“十三郎,瞧你这话说的,我哪敢呐。明儿一早你到山头下瞧瞧去,在咱这儿干活的,个顶个儿的都是倍儿棒的农家壮汉。”
“那人手自何而来?”
“实不相瞒,咱们寨子里人口的确有限,可是前不久朝廷刚从淮西迁来几十户人家安置在咱们这儿,人手自然就足了。”
一听是新迁的移民,夏浔和张十三这才恍然大悟。从大明开国到现在,近三十年来,朝廷已陆续从山西、河北、安徽、江苏、四川等地往山东移民十多次了。没办法,元朝末年的时候,天灾不断,山东是重灾区,等到朱元璋北伐驱逐北元时,山东又是主战场,天灾**使得当地人口锐减,土地大量荒芜。
朱元璋开国之后,便想以移民政策迅速改变山东地区人口萧条的状况,然而汉人对故土最为迷恋,年老的讲究的是落叶归根,年轻的讲究的是父母在不远游,要他们迁居难如登天,他们宁可在家乡讨饭,也不愿背井离乡,朱皇帝无奈,只能强制移民,好歹把这移民政策坚持了下来。
青州不是移民的重点安置区,但是外来人口也不少,如今正是夏天,此时迁来的移民已经错过了节气,虽然分了田地,今年至少是没什么好种的了,夏浔的这家采石场,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打工赚钱贴补家用的机会,无形中倒是帮了官府的大忙,有利于移民的稳定。
当然啦,等到明天开春的时候,还是会有许多人辞工回家种地的,打工挣的再多,也不如自己家的那三亩地叫人心里头踏实。不过等到那时候这家采石场也未必还需要这么多人手,像齐王府这样一下子需要海量石材的人家可不多。
夏浔同这些工头管事有的没的闲聊了一阵,张十三便向夏浔递个眼色,站起来道:“好啦,公子一路上乏得很,你们都回去吧,公子这次来,会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的,休身养性,避避暑气,你们呢,多卖点力气,好好做工,公子自然不会短了你们的好处。”
等他们退出去之后,夏浔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兴奋地道:“十三郎,我瞒过他们了,可没一个人看出我的破绽!”
张十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不要高兴的太早,这些人只见过杨旭一次,若连他们都能看出破绽,你还有什么用处?早些歇了吧,明日五更起床,开始训练。”
“吱呀”一声,门扉开而复合,张十三出去了,夏浔微微一笑,如迦叶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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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天色未明,张十三就鬼魅般出现在夏浔床头。
于是刷牙洗脸、梳头更衣,然后与张十三一起离开采石场,顶着晨曦到卸石山下那片荒草原上练习马术。辰时二刻,他们回来了,因为初学马术还没有掌握技术要领的夏浔累得腰酸背痛、通体是汗。
院子里,几个住在采石场里的管事已把自家婆娘打发来给东家做早餐,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乡下婆子做不了精致的菜肴,但是至少份量管够,熬的金澄澄的小米粥儿,蒸得热气腾腾的白面馍馍,喷香的炒鸡蛋都是论盆装的……,院子里住着六个大男人呢,个个都是饭量奇大的年纪。
夏浔却没有忙着用餐,而是到了后院开始沐浴,一身大汗可不舒服。院子里的人都懂得规矩,未得传唤许可,没有人敢擅自闯进来。后院里有两口大水缸,就在廊下,那时节家家户户几乎都有这样的水缸,一则取水方便,二则一旦发生火情,可以就近用水扑灭。
夏浔就站在水缸边,只穿一条犊鼻裤,拿着大木盆往身上浇水。一盆水浇下,水珠活泼地飞溅,那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身材健美、细腰乍背,曲线流畅,肌肉贲张的臂膀、结实的胸肌以及六块腹肌,无不显示着一个男人的阳刚之美。
张十三抱着双臂站在滴水檐下,目光在夏浔身上逡巡着,一向挑剔的眼神难得地露出一丝欣赏的味道:“看不出,你的身子竟是这般结实。嗯,很不错啊……”
夏浔的身体其实原本没有这么强壮,来到这个时代以后,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恃,反而比以前更加注重身体锻炼,现代的健身方法,再加上随着胡六九学习武艺、练习水性,运动量比以前在警校时还强上十倍,虽说在小叶儿村的日子过得很苦,可小叶儿村地处江南,他又是以捕鱼捉蛙为业,小鱼小虾、黄蟮青蛙一类的东西管够的吃,营养也跟得上,现在的身材极其出色。
夏浔自豪地道:“乡下日子苦,什么活儿都干,所以我这身板儿壮得像牛,不是跟十三郎你吹牛,我捕鱼的时候穿得少,有那大姑娘小媳妇儿打我边上过,都会忍不住偷偷地瞧,看的两眼发亮呢。”
张十三笑骂道:“说你胖还真喘上啦,快点沐浴,然后用餐,饭后开始向你交代有关杨文轩的事情。”
“是了是了,”夏浔也笑,又是一盆水从头顶上浇了下去。
上午,后院浓荫如盖的大树下,张十三向夏浔详细交代着有关杨文轩的一切,院中摆着矮几,几上有茶,还有纸墨笔砚,时不时的张十三还要铺开纸张,提笔绘一副肖像,让夏浔仔细记清所绘之人的模样。
能被绘以肖像辨识的自然都是与杨文轩关系密切的人,包括杨府中亲近的管事、下人、往来的朋友、生意场上的伙伴、以及齐王府中的要人。学累了,两人便站起来,在张十三的指点下模仿杨文轩的言谈举止、表情动作,以及待人接物的常用说辞。
作为一个出色的锦衣秘谍,张十三是一个称职的老师,而夏浔的接受模仿能力也很强,事情能否成功,对张十三来说性命攸关,对夏浔来说意义更加重大,所以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都很认真,只是为了不引起张十三的疑心,夏浔一开始并没有表现出太高的悟性,直到两天以后,才渐渐进入角色。
“出事了,出事了,有人被滚石碾伤了!”
当远处传来一阵惊呼的时候,王管事大呼小叫地跑进了院子,对闻讯从后院里赶出来的夏浔说道。
“伤了几个人?伤势如何?”夏浔和张十三跟着王管事一面往外走,一面问道。
王管事一面走一面说,原来工人们在山坡上采石,一个工人手中的大锤没有砸中钢钎,反而砸在了扶钎的工人手上,那两人都是新迁来的移民之一,还没做几天工,也是技艺生疏,才有此劫。那工人一只手掌被砸的伤势颇重,活儿一时半晌是干不了了,说不得还要拿些钱给他养伤,王管事一路连呼晦气。
夏浔赶去看时,那人的同乡已经把那个叫马致远的伤者扶下山坡做了简单的包扎,夏浔对他好言安抚了一番,叫王管事多支了一个月的工钱给他,又叫他的同乡先把他送回家去养伤,同时吩咐下去,新招来的工人对采石还不熟悉,叫他们先从搬运和对石料的后期加工开始做起。见东家如此厚道,那些工人都感激不尽,千恩万谢一番之后,那砸伤了自己伙伴的工人替马致远领了工钱,和另一个同乡陪着那人回寨子去了。
“马四哥,真对不住,是兄弟不小心……”那惹祸的汉子歉疚地道。
“嗳,都是一家兄弟,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是有意的。”那受伤的汉子强忍痛楚,拍拍他肩膀安慰地笑道,转首又问另一个人:“掌教被迁到了哪里,可打听到了么?”
另一个汉子摇头道:“还没有,咱们被迁入山东后,就分到了各府各县,唐掌教一家现在何处,一时还打听不到。”
马四哥叹了口气,说道:“若找不到掌教,咱们这一坛的兄弟怕是要散了,正好,趁着手掌受伤在家歇养的机会,我出去转转,打听一下掌教的下落。家里面……”
那两个汉子异口同声地道:“四哥放心,家里面我们会照料的。”
夏浔和张十三并不知道发生在自家采石场的这段小故事,两个人的心思都扑在如何尽快进入杨旭这个角色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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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午后,忽然下起了暴雨,天地一片苍茫。
站在厅里望出去,滴水檐下的雨水密如珠帘,连厅外十步远的地方都看不清楚,工人们都到悬崖山洞下躲雨去了,夏浔和张十三也从后院里搬进了大厅,继续模仿着杨旭。
夏浔此时的穿着打扮乃至发式,都已和真正的杨旭一模一样,就连他的举止动作和口音语气,也都模仿的维妙维肖。
本来口音和语言是相貌之外冒充一个人最难的地方,因为举止神态有些不妥要遮掩过去还是很容易的,你可以说最近身体不好、心情不好……,你可以找出一堆理由为自己不同于以往的表现找出理由,可是你明明是个粗嗓门,总不可能因为摔了一跤就变成细嗓子了吧?又或者你明明说的是一口闽南话,得了两天热伤风,再一张嘴就变成山东方言了,谁信呐?
幸好夏浔除了长相与杨旭相像外,声线也差不多,张十三虽不懂口技,无法惟妙惟肖地学杨旭说话,却能指点他,经过多次调整模仿,在声音方面,已经十分神似,如果只听其声,特别熟悉的人或许还会有点陌生,可是如果先见了他的容貌,先入为主之下,就很难发现破绽了。
至于语言方面,邀天之幸,杨文轩杨公子说的并不是山东方言,而是当今天下最流行的风阳官话。官话就是官方规定的普通话,普通百姓对官话当然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们祖祖辈辈说什么方言,子子孙孙也还说什么方言,根本不在乎这南腔北调外乡人是否听得懂,他们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家门十里之外的。
可是想要入仕做官的人就必须得会说普通话了,要不然就算你考中了进士,由于语言障碍,也绝对没有外放做官的可能,委委曲曲地做个穷京官,以后升迁的机会也小之又小,故而读书的学子、大户人家的公子们,都要从小学习凤阳官话,杨文轩说的就是一口标准的凤阳官话。
夏浔本来就是江淮一带的人,有凤阳话的基础,他在大街上喊一句“我滴个孩来,灯背掉咯,乌鼻照眼的,快点走盖!”,字正腔圆的,立马就得有凤阳人上前认老乡。此时的凤阳话和几百年后虽然略有不同,可他已经在在凤阳官话最普及的江南地区生活了一年,故而毫无问题。
张十三很欣慰,夏浔的口音没有问题、语言没有问题、衣着打扮没有题、举止仪态也没有问题,只要他能正式进入杨旭的生活圈子后,也能像现在一般神态从容,那……还有什么问题?
张十三脸上慢慢绽起了满意的笑容,可是笑容刚一展开,他就发现了一个一直以来被他忽略了的重要问题,脸色登时难看起来。……
这个问题他刚见到夏浔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当时他险些以为杨文轩真的死而复生了,就是因为这个明显的不同,才开始注意到两人之间更多的区别。这个明显的不同,就是夏浔的皮肤,夏浔常常袒胸露膊在阳光下劳作,皮肤比一向养尊处优的杨大少爷可要黑多了,这个问题本来是最明显的,却因为太过明显,天天都看得到,反而成了灯下黑,被他给忽略了。
夏浔忽然发觉张十三的神情有异,立即停下动作,虚心地讨教道:“有哪里不对么?”
张十三蹙起眉头道:“皮肤,你的肤色,比杨旭黑一些。”
夏浔想了想道:“如果说成我这十多天一直在外面奔波走动,受到烈日曝晒呢?”
张十三摇头道:“这倒是个理由,可是仅仅十几天的曝晒,皮肤不可能到了这种程度,有些太明显了,如果你的皮肤能够再白一些、再细腻一些,这个理由倒是能够搪塞过去……”
夏浔的脸色也难看起来:“那怎么办?”
张十三沉吟良久,忽地一拍额头,奔到桌后摊开一张白纸,提笔研墨急急写了起来,夏浔好奇地过去一看,却见张十三并不是在绘图,而是在写字,夏浔如今扮的是个目不识丁的睁眼瞎,虽然他很想知道张十三在写什么,却也不好继续看下去,只好走到一边等待。
张十三写完了信,便到廊下高声呼唤,片刻功夫,住在厢房的一个护院便沿着门廊急急走了过来,张十三把信交给他,吩咐道:“这是公子给安氏绸缎庄安员外的一封书信,你立即赶回青州,把它亲手交给安员外,取了安员外的回信之后再回来,沿途不许稍有耽搁。”
那护院看了眼夏浔,夏浔点点头,那护卫立即把信揣进怀中,返身离去,片刻之后,他就披了蓑衣,戴上竹笠,牵马备鞍,冒着瓢泼大雨匆匆上路了。
第008章 青萝院-白姑娘
青州城里艳阳高照。因为头一天下过大雨,今儿太阳一出来,便弄得雾气蒸腾,天气尤其显得闷热,这样的天气对安员外这种大胖子来说最是难熬,安员外恨不得剥了自己的皮,整个人都泡进井水里才觉快意。
午后,蝉声如织,安家后院的树荫下铺了一张凉席,安胖子穿着件汗衫,露着两大膀子肥肉,躺在竹枕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两个打扇的小丫环跪坐在一旁,挥汗如雨地扇着扇子,那风扇在身上也不觉清凉,反而让他更是烦躁。
心静才能凉,安员外的心一点都不净。
安员外后悔啊,悔不该当初鬼迷了心窍,要死要活地加入什么锦衣卫。
安员外家是世袭的锦衣卫军户,但是他爹的锦衣卫身份由他哥哥继承了,他是次子,是军户余丁,只能自寻出路,于是他就借着哥哥的势力做起了买卖,别看他大哥的官儿不大,但是那几年正是锦衣卫如日中天的时候,只要是锦衣卫,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力士,在应天皇城也是螃蟹一般横着走。
在兄长的照拂下,安立桐做绸缎生意日进斗金,当真赚得是钵满盆满,可他钱赚的再多,终究是个没身份的商贾,考功名的话,他的学问又不够用,眼看着锦衣卫威风八面,自己只因为比大哥晚生了几年,就没了这样的机会,安员外眼热不已,他也想弄个官身,便使了钱央大哥去为他疏通,最后终于如愿以偿,被录取为锦衣校尉。
可惜了,他的运气实在不好,刚刚做了校尉,锦衣卫的权柄便被大幅削减,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清水衙门,而且他还有一个商人身份,之所以被录取,是因为他适合做锦衣卫的暗桩,既便锦衣卫正得势,也轮不到他穿上飞鱼服,配上绣春刀,去应天府大街上抖威风。
哭天不应,叫地不灵啊,本来就够倒霉了,最后又被派到青州来,利用商人身份在这开了家商号,为罗佥事秘密办差。如今杨旭被人刺杀了,那个叫夏浔的乡下小子真能冒充得了杨旭么?要是弄不好泄露了身份,就是抄家砍头的罪过,好好的富家翁不做,偏要做锦衣卫,这是何苦来哉?
安员外越想越烦闷,就在这时,老家人领着一个头戴竹笠的的青衣汉子向他走来:“老爷,这位是杨旭公子府上的家人,有一封书信,要交予老爷。”
“杨旭?”
安员外好象见了鬼似的,腾地一下坐了起来,随即才意识到这个杨旭就是那个夏浔。他匆匆接过书信拆开看了一遍,脸上慢慢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老家人试探着唤道:“老爷……”
安员外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备车,更衣,老爷我要出去。”
杨家护院陪笑道:“安员外,我家公子还等着您的回信儿呢。”
安员外没好气地嚷道:“废话,你以为老爷我大热天的跑出去干吗?还不就是为了你家公子交托的事么!你好生在我家门房里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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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京官三品以上方许乘轿,在京四品以下和外地官员只许骑马,不许坐轿。制度总要渐渐流于形式,明初时候制度还是执行的很严格的,放牛娃朱重八比老虎还凶,安员外不敢惹那个麻烦,他叫人备了驴车,又从帐房取了些钱,便出门去了。
“青萝”是青州最大的一家妓坊,这家妓坊是民营的,而教坊司是官营的,民营妓坊和教坊司共同构成了大明娼妓业的主体,至于半掩门儿的窑姐暗娼们,那是官府严厉打击的,并不属于合法范畴,因此不在其内。
教坊司的优伶娼妓、乐师龟公们一旦落籍,便再也不可变更身份,里边的娼优来源一是靠母亲为娼,女儿接替;二是犯人家眷被发配于此,由于来源有限,而且质量欠佳,所以生意一般。
而民营妓坊从业弃业相对自由,可以从民间吸收大量新鲜血液,因此较之教坊司的生意兴隆的多,安员外是这“青萝院”的老主顾,只是进入夏季之后天气过于炎热,安员外没有寻花问柳的兴致,有一阵子没来了。
这个季节,尤其是白天,青楼生意清淡,门前车马冷落,不见几个客人,那龟公闲极无聊,眼角糊着两滩眼屎,躲在门楼底下正“奄奄一息”的纳凉,驴车在妓院门口停好后,安员外就挪动着肥胖的身子艰难地下了车,他气喘吁吁地登上台阶,一见那龟公还在梦周公,便没好气地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哎约,有客上门呐,大爷里边请。”
龟公还没睁眼就习惯性地扯开喉咙叫了起来,安员外哼了一声,拔腿就往里走,那龟公睁开眼,只看到一个肥硕的背影,好生伟岸。
青萝院的老鸨冯妈妈听到喊声急忙迎了出来,这位冯妈妈年纪并不甚大,如今不过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段皮肤保养得宜,再加上打扮合体,犹如双十许人的一位佳丽,容颜打扮、风情气质,看不出一点风尘之色。
一见安员外,冯妈妈便巧笑嫣然地唤道:“安员外,您老可有日子没来啦,女儿们都挂念的很呢,快着快着,大热的天儿,员外快请里边坐,人呢?赶快死过来一个,给安老爷上杯好茶。”
一个小厮飞快地跑过来,麻利地给安员外斟上一杯凉茶,安员外把他肥硕的屁股费劲地挤进椅子,挥着手道:“行了行了,这地方爷也不是头一回来,少说那些没用的屁话,赶紧的,赶紧把你们……你们院子里……咕咚咕咚……”话没说完,一杯凉茶便饮牛似的下了肚。
冯妈妈轻摇纨扇,掩口笑道:“员外今儿怎么这般猴急呀,不知员外想要哪位姑娘服侍您呢,要不然奴家把咱院子俊俏的姑娘们都叫出来,让员外您看看?这些日子,咱青萝院可是新来了几位姑娘,个个都生得千娇百媚……”
安员外把茶杯一顿,打断她的话道:“不要不要,老爷我只要你们院子里皮肤生得最白最好的姑娘,有没有?”
冯妈妈讶然道:“皮肤最白最好的?”
“对,最白的,谁的皮肤最白,就叫谁来。”
冯妈妈惊笑道:“皮肤好的,自然是有,咱们青萝院的姑娘哪个不是生得水灵灵的,不过要说长得最白的嘛,就数袖儿姑娘了,可袖儿……在我青萝院里可不算是第一品的红姑娘呀。”
安员外一锤定音:“就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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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外,里边请。”
袖儿姑娘欢喜不胜地挽了安员外,凯旋一般进了自己闺房。双手在背后把房门轻轻一掩,水汪汪的媚眼儿向他溜溜儿的一瞟,贝齿轻噬着丰满的下唇,春情上脸,媚意撩人。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她这番做作,安大老爷全没看到,一进屋安员外就直奔茶壶去了。
其实袖儿姑娘生得一点也不丑,肌肤白嫩,俊眉靓眼,只是她的眉毛过于浓重了些,而那时候的女子以眉细为美,讲究的是眉若远山,袖儿姑娘忍着痛楚拔眉修饰,可是她的眉毛却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般,拔来拔去,拔得芳草萋萋,眉毛没有细下来,反而不及原来耐看。
另外就是袖儿姑娘的身材稍显丰腴,那一只肥臀珠圆玉润,曲线怒突,要是搁在乡下,这种姑娘的体态正是旺夫宜子的好模样,老太太们选儿媳妇儿可稀罕着呢,不过在这种只为露水姻缘的地方,便远不及娇躯纤纤如月的姑娘们受欢迎了。
如今这季节,院子里的生意清淡的很,就连红姑娘们都没多少客人登门,安员外却点名要她服侍,袖儿姑娘大感风光,一路招摇过市地摆足了威风,一俟进了自己房间,她顺手掩好房门,正琢磨着施展她的风流手段,最好把这安员外迷得神魂颠倒,从此以后成为她的熟客,安员外灌了个水饱,已在桌后坐定了身子,话也不说,顺手就从袖中摸出一摞宝钞拍在了桌子上。
这时节通行的货币还是大明宝钞,朝廷不许用银两交易的,不然一旦被抓住那就是砍头的罪过,好在宝钞贬值是明朝中后期的事,现在大明宝钞还是实打实的货币,袖儿姑娘俊眼一睃,见那摞宝钞都是一贯面额,至少有十张,不由得大喜过望,十贯宝钞的缠头之资,就算青萝院里最红的姑娘也不过就是这身价了。
袖儿姑娘心中欢喜,更起奉迎之心,便把腰肢一扭,干脆腻到了安员外的怀里去,娇滴滴地道:“员外若是想玩些点香笞臀的花样儿,奴家也受得的,只是还求员外怜惜着些,莫要真个伤了奴的身子。”
安员外瞪眼道:“无缘无故的,我伤你身子做甚?”
袖儿还以为他有些什么怪癖,想玩些鞭笞粉臀呀,乳上点香呀一类的把戏,又担心红牌姑娘们不肯答应,这才花了红姑娘的身价却找上了自己,听他这么一说,袖儿姑娘放下心来,心中更是欢喜,便道:“既然如此,那员外是想玩些什么花样呢,若是要水道寻幽、旱道访奇,奴家定也奉陪,一定让员外满意就是。”
安员外又是一怔:“什么水道旱道?”
袖儿拉着他的手暧昧地按向自己臀后,吃吃笑道:“咱大明的爷们儿出来风流,若不前后并进,开一番水陆道场,怎算得上是风流场上的豪杰,脂粉丛中的骚客呢?员外爷好坏,明明是欢场上的常客,还要与奴家装佯儿。”
安员外倒是知道兔爷儿雌伏的把戏,不过他一向不好此道,自然也就不知道青楼里的比喻,这时醒悟过来不禁好气又好笑,他抽回手来,板起胖脸,说道:“大热的天儿,别腻在爷怀里,对面好生坐着去,老爷我今儿到青萝院可不是找姑娘来了。”
“啊?”
袖儿一怔,讶然道:“员外不为寻欢作乐,却是为何而来?”
安员外正气凛然地道:“只为姑娘肤白如雪,青萝院中堪称第一,老爷我想知道,你用什么法子保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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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昏黄的光辉撒满房间。
一扇屏风,将寝室一分为二,灯就放在内室的床头,灯光把房中人的剪影清晰地映在了屏风上。
那是一个男人的身体,一个**的男人,他的肩宽腰窄,肌肉健硕,身材坚实有型,臂膀粗壮有力,健美的仿佛一尊古希腊战神的雕塑……
他微微一侧身,两块硕大而饱满的胸肌便鲜明地映在屏风上,鼓鼓有型。
腰收如束,再往下去,是浑圆翘挺、健硕性感的臀部,接着是一双笔直强壮的大腿……
然后,又一个身影出现了,从身形看,也是一个男人。他弯下腰,从矮几上的一只圆盆里剜了一滩什么东西,似乎是粘稠的液体,滴滴嗒嗒的,他把那液体涂抹在掌心里,走到那个身材挺拔的男人背后,两只手掌轻轻地贴到了他的背上,缓缓地、缓缓地向下滑去……
太诡异了!这一幕真他娘的太基情澎湃了!
自认为心中坦荡、霁月光风的夏浔也不由打一冷战,下意识地收紧了那六块条理分明的腹肌,大腿上的条状肌也绷了起来,于是……臀部更翘了。
张十三站在他的身后,双手平抵在他的背上,沿着他坚韧而光滑的背肌缓慢地移动着,手掌的力道非常均匀,他很有耐心地移动着手掌,不断地按摩着,直到夏浔的后背呈现出淡淡的红色,双手才沿着削腰滑下,然后他便收了手,走到墙角的水盆边,用皂角擦了擦手,慢条斯理地洗起来。
夏浔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裸一丝不挂,健美的身体发出黄澄澄、油亮亮的光……
自从那个护院带着一封信和一大堆东西从青州回来以后,夏浔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又多了一项,
美容。
第009章 赶鸭上架
信是由安员外回复的,内容却是由青萝院的袖儿姑娘执笔的,至于随信带回来的一堆瓶瓶罐罐,却是安员外咬牙切齿、肉痛无比地附赠的。从那天起,夏浔就像一个爱洁爱美的妇人,每日精心保养皮肤,风雨不辍。
每天天不亮,他就要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隆而重之地进行沐浴,沐浴用的水是乳白色的淘米水。到了中午,他还要再洗一遍,这一次沐浴的用水是一桶淡青色的绿茶茶水。到了晚上更加麻烦,他先要用黄酒和蛋清搅拌均习了当成沐浴液,细细地涂遍全身,就这样赤条条的在房间里至少待上一个时辰,然后再用绿茶水洗净全身。
等他上床的时候,还要用嫩黄瓜片贴面,一天下来,其细致繁琐,实在比一位除了美容实在无事可做的闺秀千金还要讲究。最叫人不自在的,就是涂抹那以黄酒和蛋清为原料做成的沐浴液时,他无法涂抹自己的后背,只能由张十三代劳。
虽说涂抹部位仅限于后背,可是被一个大男人这样“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肌肤,还要脱得赤条条的,夏浔很不适应,尤其是张十三……,夏浔总觉得他对健硕的肌肉非常感兴趣,王管事的女儿是个清秀可爱的小村姑,再加上活泼可爱,身材发育良好,每次来采石场,都是男子汉们注目的对象,小姑娘对东家这位伴当很有那么一点意思,每次来都是十三郎长十三郎短的,而张十三皮笑肉不笑的,连多看她一眼都懒得。
少年慕艾,对女色无视到这种地步本来就有点反常了,反而自己每次袒露身体沐浴的时候,他那双变得特别明亮的眼睛总是在自己身上逡巡,尤其是为自己涂抹“沐浴液”时,他似乎特别的有兴趣,很专注、很有耐心,也不知道他是有某种不良嗜好,还是因为从少年时起就在锦衣卫诏狱用刑,心理有些扭曲,把他的身体幻想成了用刑对象,总之,每次被张十三那双手软绵绵地搭上身子,他就浑身不自在。
不过这些护理方法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夏浔的肤色一天天白皙起来,当然,这只是相对于以前的他自己而言。肤色的变化,再加上他越来越是天衣无缝的举止言行,就算是以张十三那般挑剔的眼光,也很难找出什么毛病了。
缺陷自然还是有的,比如说杨旭是个秀才,吟诗作赋的本领夏浔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应付,就算他不扮睁眼瞎,他也不可能具有杨旭那样的文化底蕴。所谓背上三百首唐诗,熟记一百副对子,就能在真正的文人面前充才子,让他对你顶礼膜拜,那只是天方夜谭罢了。
文人的文化修养是渗透到他生活的各个层面的,写一封书信、说几句酒令、赏一副字画……,每一件事都需要你有相当深厚的文化素养,需要你即席发挥,那是没有常规定例的文化交流,绝不是会背几首词、几副对子就能应付得了的,没名气还罢了,你若敢用一首脍炙人口的名言妙对来扬名,只会败露的更快。
好在杨旭考中生员之后,一心经营家业,已无心向学,他交往的人,大多是生意场上的伙伴,再不然就是一些性喜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需要他卖弄文采的场面并不多,如果真碰到这样的场合,也只好搪塞过去,你不愿作赋吟诗,旁人也不能强迫你,背几句诗词来自曝其短的蠢事就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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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十三净了手,用毛巾擦干,回到桌边坐下,端起一杯茶,用茶盖轻轻拨着水面上的茶叶,谆谆教诲道:“我告诉你的所有事情,都要牢记于心,不过你要记住,我告诉你的,仅仅是我所知道的关于杨旭的事情,杨旭接触的人、知道的事情,并不仅限于此。
我的公开身份只是杨旭身边的一个伴当,所以有许多场合我是不能在场的,你随时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物和状况,我无法及时给你提点,你只能随机应变。对了,还记得我和你提过,杨旭可能有女人?我说的女人,自然不是花街柳巷的女人,而是他寻欢偷情的事情。她们与杨文轩有肌肤之亲,对他身体的了解恐怕……,你若遇到的话,很难说会不会露馅。”
夏浔窘道:“如果真的碰上了这样的女子,我可以寻些借口不再与她来往,这样不就成了?”
张十三沉吟片刻,摇头道:“我说与你知道,是希望你有所准备,莫等事到临头仓惶失措,反而被人识破了身份。我觉得你该再寻一个新欢,这样抛弃旧爱也就有了借口。不过具体情形还须见机行事,若那女子是已婚的妇人倒也罢了,若是未婚的女子么,便不可一概而论,说不得你还要虚与委蛇,应付下去。”
夏浔奇道:“这和已婚未婚有什么关系?”
张十三道:“当然有关系,已婚的妇人不管是识破了你的身份,亦或是以为你移情别恋心生怨恨,大多都不敢张扬的,可若是未婚的女子么,一旦被她以为你变了心,干脆横下心来张扬开去,嘿嘿……,你既无官身又未成亲,那便麻烦上门了。”
夏浔更加不懂,茫然道:“这和做不做官,有没有成亲又有什么关系?”
张十三道:“当然有关系。你莫看当官的威风八面,似乎可以为所欲为,其实不然,这做官的品性道德如何,是朝廷最为重视的,虽说许多做官的品性并不好,照样高官得做,可那是在暗里,这些丑事一旦摆在台面上那就不行了。
有官身的人若是与人通奸,不光要受到朝廷的严厉法办,就算被人动私刑杀了,官府也不管,死了也白死,朝廷要的就是严厉惩处,以儆效尤。可普通百姓若犯了此罪,处罚却宽容的多,大多是打一顿板子,再判罚两年劳役了事,这劳役还可以用钱抵偿。
这还没有完,若是当事人男未婚、女未嫁的,审理官员还要责成双方必须结成夫妻,若有一方不肯答应的,此人便终身不得再婚,这是常例。你有功名有恒产,又兼年轻英俊,本是女子们称心如意的郎君,一旦那女子以为你移情别恋,干脆把心一横,拼着名节尽失张扬开来,结果如何,你该知道了?”
一颗冷汗从夏浔鬓边悄悄滑落:“我……只想要他的身份和财产,他的女人……就不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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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彩霞满天。
远山、河流、绿树、碧草,还有那蜿蜒远去的道路,全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很久以前,这里是大片的良田,随着天灾**,人口日渐稀少,许多田地都荒芜了。要把一块荒土整理成田园并不容易,可要让它重新变成荒地却很简单。
不过现在迁往山东的人口越来越多,大明也正日渐走向兴盛,虽然如今他们策马的这片地方还是一片荒原,相信再过两年,这里蓬勃的野草就会变成齐齐整整的庄稼。
夏浔和张十三头戴遮阳帽,各骑一匹枣红马,在荒原上时而缓缓而行,时而挥鞭疾驰,虽说现在虽还谈不上有什么高明的技巧,不过他的马术已经似模似样了。
张十三策马随在他的身畔,大声说道:“对,就是这样,左右手握缰时,留出的缰绳一定要始终保持同等长度,挺胸直腰,缰绳握紧在拳心里,打浪的动作再放松一些,你的身子要随着马身的起伏,双脚自然做出一站一坐的动作,好,速度再快一些。”
夏浔全神贯注地操纵着骏马,张十三策骑相随,突然问道:“齐王世子叫什么?”
夏浔张口便答:“朱贤廷。”
“次子与四子呢?”
“次子乐安郡王朱贤志,四子平原郡王朱贤赫。”
“齐王此人如何?”
“齐王知军事,通武略,向以兵家自许。性情刚烈而骄横,喜欢招揽江湖豪杰和方士异人……”
夏浔侃侃而谈,从容自若。
不得不说,锦衣卫的确是个非常了得的组织,他们不仅组织严密,而且有着极高的办事效率和大量的专业人士,不管是卧底刺探还是搜集情报,他们都有许多人才。张十三为了让他冒充杨文轩,准备之充份详尽,较之当初警方安排夏浔卧底时也不遑稍让。
后人最津津乐道的是锦衣卫的权势熏天和飞扬跋扈,却很少注意到曾经有一些锦衣卫秘谍奉命在异域他乡、在任何危险艰苦的地方地方数十年如一日地潜伏下去,是多么的坚忍,付出了多少牺牲,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在整个大明期间,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潜入北方草原、朝鲜、日本、安南……,对异族情报搜集的桌越表现,为朝廷决策提供了多少贡献。这把锋利的尖刀如果用对了地方,其实是大有作为的。
“世子与诸子几岁诰封,王府有几卫兵马,拜谒齐王时礼仪如何?”
“世子、诸子,十岁诰封,嫡长子立为王世子,授金册金印,诸子封郡王,授银册银宝,世子冠服等制同一品官,郡王冠服等制同二品官。齐王府有三卫护军,共计九千九百人,军籍隶属兵部,直接受王爷指挥,不受地方辖制。亲王一切规制,仅逊皇帝一等,公侯大臣及以下人等拜谒亲王,皆须伏地跪见。”
张十三欣然道:“夏浔,你的记性很好,答的一字不错。”
夏浔恍若未闻,仍是策马前行,张十三哈哈大笑道:“杨文轩,你过关了!”
夏浔这才回头抱拳道:“这都是大人教导的好。”
张十三笑了笑,又摇摇头:“到底好不好,不是我说了算,而是要看你能否瞒过整个青州,让人们认定你就是杨文轩。明天,我们就得赶回去了。”
夏浔吃惊地道:“这么快?”
张十三道:“再过几天就是齐王的寿诞,你是齐王门下,无论如何都要去贺寿的。你得回去,实地熟悉一下了,如果连杨旭的家人和朋友这一关都过不去的话,你又怎能登得了王侯之门?”
他吸了口气,望着远方薄薄的暮色,喃喃地道:“是骡子是马,也该拉出来遛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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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古城,西连岱岳,东瞰沧溟,南对三山联翠、障城如屏画,北有二水绕流、抱城如隁月。名山大川,遍布四境,文物古迹,俯首皆是。
做为古九州之一的青州,自两汉以来,一直就是山东地面上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贸易中心,直到前几年,朱皇帝下令把山东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移治济南,才从此确立了济南在山东的至高地位。
但是青州仍然设有布政分司和都指挥分司,千余年来积累沉淀的历史地位,不是短短几年就能削弱的,何况这里还有一位藩王。目前山东地面上有两位藩王,一位是朱元璋第十子,封为鲁王,就藩兖州府,另一位就是皇七子齐王,就藩青州府。
夏浔此时已进了城,回程不比去时,车子四面的壁板遮幔已经撤去,只留下遮阳的顶盖,夏浔端坐车内,冠戴巾袍,车马一动,四面通风,颇有点春秋时候士大夫出门时的风范。
一进城门,市面上就繁华起来,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铺着平整的青石板的大街,车轮辗上去轱辘辘直响,四个护卫分作两组,两个赶到前面开路,两个随行于车后,杨家车行的车把式熟悉通往公子府邸的道路,不消吩咐,便赶着马车向杨宅赶去。
夏浔以前偶尔也进过城,那时他只能贴着路边走,双眼只顾寻找着可能施舍几文钱一碗饭的善人,许多人看向他时,目光都充满了厌弃的意味,而现在他高车驷马,冠带锦衣,端坐于车上,前后有仆从拱卫,路人纷纷走避,看向他的目光都是仰视的,充满了敬畏和羡慕,令他颇为感慨。
“既然来了,我就要好好地活着,这个机会是上天赐给我的,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抓住,谁想夺走都不行!”
夏浔的目光突然落在张十三的身上,
杨家,到了。
第010章 肖家有女初长成
杨文轩的府邸在青州东城,宅子很大,却算不上如何富丽堂皇。因为杨家发迹的时间并不长,目前虽已济身青州十大富豪之列,但是底蕴总是不及那些传承了几代的人家。再加上守孝期间不宜大兴土木,如今孝期结束刚刚一年,还来不及翻修扩建。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杨文轩这两年生意虽然做的很大,却也不可能敛财的速度如此之快,能在短短两年间就济身青州十大富豪,实际上在他名下的产业,有许多是属于齐王府的。尽管如此,杨府的气派比之许多殷富人家还是要壮观许多,朱漆铜环的大门,条石砌的阶蹬,门左拴马石,门右悬灯杆,黛瓦白墙,高墙深院,飞檐翅角,富丽堂皇。
马车到了门前,夏浔的心已不由自主地急跳起来。胜负成败,在此一举,成,从今天起,我将成为这道门户里的主人,如果失败……
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这是第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无论如何,我得过去!只要过了这一关,以后纵然有人对我生起疑心,他也不敢轻率认定了。”
杨府的门子看见少爷的车马,早已打开正门欢天喜地的迎了出来,四个护院和车把式从侧门进入,夏浔在张十三的陪同下走进了大门,一进门儿,两个青衣小帽的家丁刚好路过,一见少爷回来,忙也站定见礼,然后便有人飞跑进去报信了。
杨府的家仆奴婢们并不算多,比起同等身家的豪门来说要少得多,因为庶民是不许蓄养奴婢的,所以杨家以前的下人都是用帮工、奶娘一类的名义雇佣来的,这样就不可能雇佣太多人手,去年杨旭考中诸生后,有了功名在身,杨家才开始名正言顺地雇佣奴仆。但是杨旭时常在外,并不太理会家里面的事,主持府中大局的肖管事又是个极节俭的人,在他看来,雇佣大批奴仆摆排场开销是很大的,所以府里下人仍是不多。
夏浔心中擂鼓,强作镇静地进了自家府邸,府中居舍建筑布局图张十三已经画过给他看,可那毕竟是一些平面的线条,现在身处如此直观具体的环境,生疏的感觉还是油然而生。好在有张十三的陪同,夏浔这个冒牌货才不至于在杨府中盲人瞎马,胡乱闯荡。
杨府中亭台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葱蔚洇润,景色很是优美,不过夏浔此刻却没有心思观赏,过了前院中院,拐进后院,绕过曲廊,就见正对面疏朗的花木中露出一角红楼,飞檐掩露。夏浔知道,这就是自己的住处了。
“沉住气,记着,你就是杨文轩!你,就是杨文轩!”
身后传来张十三略显紧张而严厉的提醒,夏浔用上了自我催眠术,在心里面不断地给自己施加着心理暗示,呼吸刚刚趋于平稳,就听一个欢喜的声音叫道:“少爷回来了么?”
夏浔驻足看去,就见一个青袍人快步走了过来,这人年方过四十,中等身材,五官清朗,方巾下的头发和颌下三绺微髯都梳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一领淡紫色的交领长袍,也是浆洗得整洁笔挺,他的一双袖子挽子,洁白板整的里衬也是一尘不染,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精明劲儿。
夏浔只看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杨家管事肖敬堂,这个人的头像他可是看过无数遍的。
“肖叔,我回来了。”
夏浔向他安详地一笑,刷地一下展开了竹骨茧纸的折扇。
杨旭幼年时就随父亲离开了江南,那时他的母亲已经过世,因为杨父没有功名,又已有了子嗣,按大明律不符合纳妾的条件,他又一直不肯续弦,故而在青州,杨旭除了父亲之外再无一个亲人。幼年时父亲整日在外经商,没有时间照料他,杨旭是由肖管事拉扯大的,所以对他极为亲近,一直以肖叔称之,并不以下人相待。
肖管事满面欢喜,正要躬身施礼,忽地微微一怔,夏浔心中一紧,脸上却是一片洒然,上下一看自己,微笑道:“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肖管事摇头失笑:“少爷离开这几天,可是晒黑了许多,老肖方才头一眼看见少爷,竟觉有些陌生,真是荒唐,荒唐,呵呵……”
肖管事看见夏浔时,确实有种对着陌生人的感觉,其实他并未发现什么破绽,那完全是一种玄妙的感觉。然而夏浔此时的穿着、相貌、举止、神态乃至语气,都和夏浔一模一样,即便有差异也是极小的,在先入为主的情况下,是很难看出什么问题的,更何况旁边还站着少爷的贴身伴当张十三,肖管事的想像力再如何丰富,也想不到少爷出门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就换了人,所以那诧异的感觉只是在心中一闪,便被他抛到脑后了。
张十三本已绷紧的脸皮子松驰下来,夏浔却是黯然一叹,哑声道:“经历过生死离别,才能体会人生之无常。听香本是我极宠爱的一个女子,却因失足落水而……,她的死令我郁郁多日,至今想起仍难释怀。”
听香在固水河意外溺亡的消息已经报回了府中,肖管事知道自家少爷是个多情种子,一见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不禁暗悔失言,忙道:“人死不能复生,少爷就不要伤心了。少爷离开这才几天,人晒黑了、模样也显清瘦,少爷,不要怪老肖多嘴,这钱财啊,终究是身外之物,赚不完的。
少爷您瞧,这才两三年的功夫,少爷就挣下这么大一份家当,足以告慰老爷在天之灵了。少爷现在应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才对,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少爷应该早些衣锦还乡,迎娶少夫人,咱们家人丁太稀落了,少爷多子多孙,香火鼎盛,老肖有朝一日见了老爷,才好有个交待……”
肖管事说的动情,忍不住抻起袖子拭了拭眼泪,夏浔忙劝慰道:“你看你看,本来说起我的伤心事,倒让肖叔伤心落泪,好好好,不说这个,咱们都不说这个了。”
肖管事忙也笑道:“可不说的呢,都是老肖的错。少爷刚回来,风尘仆仆的,我又啰嗦上了,来,请少爷先去沐浴一番,换身衣服歇息一下,一会老肖去厨下吩咐一声,叫他们把晚膳准备的丰盛一点,吃过了晚饭老肖再向少爷说说家里生意店铺近来的情形。”
夏浔笑道:“咱家的生意一直有肖叔操持,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这些事情明天再说也不迟。”说着又对张十三道:“晚膳后你到书房来一下,有些事还要着你去办。”
“少爷,十三告退。”张十三答应一声,与他飞快地碰了个眼神,便闪身退了下去。
肖管事陪着夏浔往红楼走,一边走一边扬声叫道:“小荻,小荻,快些侍候公子沐浴更衣。”
他推开一道门户,想必就是女儿的住处了,只是里边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儿,肖管事不禁嘟囔道:“这个死丫头,又跑哪儿疯去啦?”
他一边找着女儿,一边说道:“少爷每次一离开啊,最牵挂少爷的就是我家小荻了,小荻这丫头从小就喜欢黏着少爷,少爷一走半个月,小荻是茶不思饭不想,人都瘦啦……”
肖管事说着顺手推开了一道门户,往里一瞧,忽然就像掉了下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见迎门一张方桌,桌上堆着一个大水果盘子,一个秀发垂髻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后面,双手捧着一只大水蜜桃儿,啃得两颊满是汁水,桌面上还丢着几个啃得不甚干净的桃核、梨核、杏核……
门突然打开,把屋里的小姑娘也吓了一跳,她很惊讶地捧着桃子,嘴里塞满了果肉,鼓得那张小脸圆乎乎的,三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小姑娘那双古灵精怪的大眼睛先看看夏浔,再看看肖管事,然后很诧异地转了转,就像一只捧着松果的小松鼠。
夏浔被她可爱的模样逗得“噗嗤”一笑,肖管事马上收起尴尬的表情,用《动物世界》画外音般的深沉浑厚的男中音道:“少爷,你看,这丫头因为茶饭不思,一时饿的狠了,竟然躲在这里吃果子。”
少女使劲吞下嘴里的果肉,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的谎言:“爹啊,谁茶饭不思啦?人家现在饿得都能吞下一头牛,可是人家在节食减肥瘦腰身呀,想吃也不敢吃啊……”
肖管事老脸一红,恼羞成怒地喝道:“臭丫头,真不懂事,少爷回来了也不知道上前见礼,看把你惯的,快服侍少爷沐浴更衣去。”
小姑娘一跃而起,提着红裙子像一只快乐的小燕子似的飞到夏浔身边,俏巧地蹲了下身,甜甜叫道:“小荻见过少爷!”
夏浔这才得以认真打量肖荻的模样,这是一个豆蔻少女,穿一件白绫对襟小袄儿,下系红裙子,腰间缠一条湖水绿的小腰裙,显得利落洒脱,十分可爱。她那张秀丽可爱的少女脸蛋,眉弯嘴小,宜喜宜嗔,一双大眼睛黑的黑、白的白,灵动有神,带着一抹浅浅的俏皮笑意。
要说肥嘛,她是稍有一点肉肉的感觉,不过少女的身子就像刚抽条的柳枝,随着年岁渐大,身段儿长开,婴儿肥现象自然就会消失,根本不需要节食减肥的,她却如此上心,看样子小姑娘已经开始在意自己的容貌身材了,也是的,这个年月的女孩子十四五岁就要嫁人,早熟嘛。
不容他继续打量下去,小姑娘已亲昵地挽住了他的胳膊,快乐地道:“少爷,你怎么才回来呀,原说只去别庄里住两天的,怎么又跑到卸石棚寨去了,一走就这么多天。少爷,我跟你说啊,你走的第三天,咱们家的小花就下崽儿啦,咱家小花下了五个崽儿,比街东头老王家的小黑还多生了一只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
“啊!对了,说到老王家啊,老王家的亲家苟员外前两天买了两个丫头,一个十岁,花了四贯钞,另一个十七了,长得挺俊俏的一个姐姐,还做得一手好女红,花了十八贯钞呢,你猜怎么着,过了没两天,那个姐姐就卷了苟夫人房里的金钗银饰偷偷跑掉了,苟家去找人牙子算帐,敢情那人牙子也不知道这个姑娘的底细,根本就是个骗子。”
“哦,她……”
“我就对爹说啊,咱家以后置使唤人,可不能像苟员外这么大意,你看翠云姐、刘大娘、大牛哥他们,都是本地人,知根知底的用着才放心,可千万不能雇那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大牛哥前几天和二愣子打了一架,好象是因为他俩都喜欢翠云姐姐,你说他们打个什么劲儿啊,翠云姐又不喜欢他们,结果惨了吧,挨了我爹的罚……”
肖管事哭笑不得地道:“好啦好啦,就你话多,少爷刚回来,还要受你聒噪,快侍候少爷沐浴去。”
“哦!”小荻答应一声,转身欲走,忽然又看了夏浔一眼,这一下却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她一声惊咦,歪着头如小鸟睇人般睨着夏浔,脸上渐渐露出犹豫的神色,夏浔故作镇静地笑道:“看什么,少爷我变得更俊了么?”说着还捏着自己的下巴,故意摆出一个POSS。
肖荻左看右看,眉毛轻轻皱起,忽然凑近了像只小狗似的贴到他身上嗅了起来。肖管事脸都气黑了,大吼道:“没规矩的臭丫头!还不赶紧侍候少爷去沐浴更衣~~衣~~~衣~~~”
肖管事这嗓门儿着实不小,咆哮声在房中回荡,把夏浔吓了一跳,小姑娘显然是怕极了老爹的“狮子吼”,被他一吼,登时抱头鼠窜。肖管事有些难堪地对夏浔道:“少爷,小荻这孩子……其实么,只是因为见到少爷回来,欢喜得有些忘形……,其实她平时还是非常注意女儿家仪表的,见过的都夸她淑女的很,笑不露齿、行不摆裙、举止稳重,言不高声……”
老肖话音未落,小荻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就从庭院里传过来:“都死哪儿去啦!快准备热水,少爷要沐浴啦~~~~”
夏浔大囧,原来肖家的狮子吼是会遗传的。
肖管事微微一僵,有气无力地对夏浔说了句:“我……老肖去给少爷准备晚膳。”说完便无地自容地跑掉了。
第011章 天黑请闭眼
杨文轩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的人,不管是对饮食、穿着、住宿、女人,还是沐浴,都非常讲究。夏浔从他的住处、从他曾经坐过的车子,从听香姑娘的容貌,还有眼前的这间浴室,就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这是一间专门的浴室,设在后院花圃之中,一室独立,周围芳草凄凄,鲜花怒放,风景优美,馨香扑鼻。四下里远处绿荫下才是供人行走的回廊,有石子小道通向这里,浴室前方不远处是一座五角小亭,亭内设有石桌木凳,亭旁又植有几丛修竹。若是沐浴之后,神清气爽,着轻衣、捧香茗,在这亭中一坐,静赏四季之花,实在是惬意的很。
沐浴房中很洁净,设施也齐全,内间外间都以青砖漫地,外间是灶间,可以直接烧水,夏天倒不甚重要,冬天的时候可以随时续热,那就方便多了。内间有暖墙,还砌了一个五尺长六尺宽的池子,底下埋有陶制地漏和陶制排水管道,浴水可以直接排出,因此这间房子的地基打得比较高,浴池一角则是衣架和盛放洗浴用具的箱格。
几个家人清洁浴池的,担水烧水的,都在那儿忙活着,小荻也不例外,先去取了少爷换洗的内外衣裤回来,又挽起袖子帮着他们忙活。小丫头干活舍得卖力气,赤着一双藕臂张罗,天气热,不一会儿粉额上便腻出了细汗,一绺乌黑的秀发搭在脸颊上,红扑扑的健康可爱。
她先服侍夏浔宽了外衣,然后伏在池边去试水温,柳腰轻折,红色的薄裙贴在身上,小屁股的轮廓呈现出来,有种桃的圆润和曲线,她的心理,明显还没到在意男女之防的时候,又或者,在她心理并未把自家少爷当成该防的人么?
夏浔心里怦然一动:“糟糕,关于沐浴……,张十三没说那么多啊,她不是要陪我沐浴吧?好象有人考证过这方面的习俗啊,似乎大户人家的侍女,要陪男主人沐浴的,擢文的人义正辞严地抨击着封建社会的腐朽,字里行间透露着他的羡慕和猥琐,那些心理阳萎的伪君子。要是这般娇俏可爱的小侍女穿着半透明的贴身亵衣,哥有一年不近女色了哇……”
“好啦少爷,水温正合适。”
小荻姑娘直起腰,转身冲他甜笑,看着她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以及她那尚未发育完全的稚嫩身体,夏浔心中的犯罪感油然而升,精神立即得到了升华:“坚决不可以!她还小呢,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干出拔苗助长的事呢?面对这样一个天真可爱的未成年美少女,我就算不做圣人,也要做一个有良知的人啊。有良知才有未来……”
夏浔咳嗽一声,故意板起面孔,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嘴脸道:“好了,你可以出去了,少爷自己会沐浴的。”
小荻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想笑:“你有毛病吧?当然你自己洗,有手有脚的,你不自己洗,难道还要人家给你洗呀?真是的,我出去啦,你洗完了叫我!”说罢就蹦蹦跳跳地跑出去,和几个下人跑到外面五角小亭里,叽叽呱呱地摆龙门阵去了。
夏浔碰了一鼻子灰,他短暂地哀悼了一下自己的伟大情操,便讪讪地宽去小衣迈进了水里。
因为这些天他一天要洗几遍澡,身上洁净的很,所以这个热水澡洗得很快。沐浴完毕,浑身清爽,夏浔穿上小衣后扬声呼唤,小荻才跑回来,给他梳发盘髻,束衣冠带。
夏浔换了件粉色缠枝莲暗花缎的道袍,长发挽一个道髻,再汲一双柔软的蒲草织的很精致的草履,一步三摇地出了浴室。
站在五角亭前,望着园中优美的景象,他似乎找到了那么一点杨家主人的感觉,可是一想起张十三那般藏在背后支配着自己的锦衣秘谍,他的脸色又微微地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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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非常丰盛,杨府里唯一有资格陪少爷一起吃饭的人就是小荻,这是她从小就有的特权,杨氏父子对肖氏父女的确是以一家人相待的。可是此刻小荻坐在夏浔下首,却像个受气的小女奴,她手里捧着一个比她巴掌还要小一些的饭碗,挟一片薄薄的苦瓜,扒一小口米饭,再苦着脸望一眼自己面前那盘诱人的鸡翅,悄悄咽一口唾沫……
难怪她话突然变少了,原来是……
夏浔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说道:“想吃就吃啊,又没人挡着你。”
“不要……”
小荻依依不舍地向鸡翅行注目礼:“人家正在减肥,吃多了就瘦不下来了。”
夏浔笑道:“你也不算很肥啊,减的什么肥,你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东西才行。”
“不算很肥?那就是真的有点肥了?”
小荻马上抓住了他的语病,她狠狠地挟了几筷子青菜放到自己碗里,又悲愤地望了一眼烧得色香味俱佳的鸡翅膀,恨恨地道:“我就知道,你一直记恨人家小时候笑话你是个小胖子的事,你想报仇哇,少做春秋大梦了,你看着吧,我一定能瘦下来,哼哼!”说着她便眼不见为净地跑了出去。
夏浔持箸轻笑,他开始有些喜欢这个地方了,也喜欢肖荻这个小姑娘,这里不止有优渥的物质生活,还有温馨的家的感觉,如果他真能取代杨文轩,从此生活在这里,享受这样的生活,那么莫名其妙地被投放到这个本不属于自己的时空,也不是那般叫人难以接受的吧……
可惜,美梦总是容易醒的。独自一人享用了丰盛的晚餐,家人又奉上一杯香茗,夏浔手捧茶杯,翘着二郎腿刚刚坐到椅上,一声愤怒的、极具穿透力的怒吼声便传进了他的耳朵。
毫无疑问,能用一张樱桃小嘴,发出大嘴怪一般的恐怖声浪的,放眼整个杨府,除了自己的贴身丫头小荻还能有谁?夏浔不禁有点好奇:这个小丫头又怎么了?
天井里搭着架子,架子上藤秧攀爬,遮荫蔽日,这是个夏日乘凉的好地方。一串串还未成熟的葡萄沉甸甸地悬在架子上。葡萄架下,小荻和张十三对面而立,张十三一脸不屑的冷笑,而小荻则气唬唬的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要不是有两个丫环死命地拉着她,她就要用那尖尖的指甲去挠张十三的脸了。
夏浔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出了什么事,你们在吵什么?”夏浔板起脸道。
小荻一见他便告状道:“少爷,人家可没招惹他,我好端端地在这儿坐着,是他自己不小心,冒冒失失地撞上来,撞洒了人家的酸梅汤,只不过溅到他衣襟上一些,他就一把打翻了人家的碗,还说我……说我……”
张十三背负双手,淡淡地道:“我说的难道不对?少爷宽待下人那是少爷的事,可下人要有下人的觉悟,窖里的藏冰也是你能享用的?满世界的打听打听去,哪户人家的婢子替主人管着东西,未经主人允许就敢擅自取用的。”
小荻面孔涨红,怒道:“我不是……我不是……”
张十三晒然道:“你不是甚么?难道你不是杨府的奴婢,你还真把自己当成杨府的大小姐了?”
小荻气极,大声道:“我取用窖冰怎么了?少爷从来都不说我的,几时轮到你来管?你到杨家才几天,我从小就跟着少爷的,要管我也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张十三气定神闲,他眼皮一抹,转向夏浔,沉声道:“少爷,咱杨家的家业越来越大,府里的下人仆役们也会越来越多,有些事情是该立下规矩了,要不然以后下人们一个个都目无主上,那还得了?无规矩不成方圆,肖荻擅取藏冰自己受用,目无尊卑坏了规矩,少爷不该再纵容她。”
肖荻有恃无恐,杨文轩虽是她的少爷,在她心中实在如同她的亲哥哥一般,她才不信自己哥哥会听了这个大混蛋的话处罚他。夏浔看了眼张十三,张十三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阴鹫的眼神里隐隐透出一股杀气。
夏浔明白了,张十三在借题发挥。在卸石棚寨时他就说过,肖氏父女是对杨文轩最忠心的人,也是最熟悉杨文轩的人,为安全计,要找个借口疏远他们。眼下就是张十三在给他制造机会了,大户豪门里,下人们因为一句话而得宠失宠,寻常事也。
“少爷!”小荻气愤地叫。
夏浔的目光从张十三脸上垂落,落到他脚下那碗酸梅汤上。碗打碎了,酸梅汤淌了一地,地面上有几块晶莹的冰块,因为染了酸梅汁,在灯光下发出血红妖异的光,看着那几块染了血似的冰块,夏浔仿佛看到了一具凄艳的女尸在冰里边挣扎、呐喊,他的心里攸然一寒。
“少爷!”
张十三也冷冷地叫了一声,夏浔叹了口气,缓缓道:“小荻,把冰窖的钥匙交给我。”
“甚么?”
小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讶地看着夏浔,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夏浔的脸冷下来,语气也更冷:“以后,你不必再管着府里的冰窖了。”
小荻的鼻翅急促地翕动了几下,雾气迅速氤氲了她的双眼。她强忍怒气从腰间解下钥匙,往夏浔面前狠狠一摔,转身就跑开了。
张十三趁机道:“少爷你看,她可有一点下人的规矩?主弱则奴强,要是人人都学她……”
夏浔没接话碴儿,他弯腰把钥匙捡起,举步向前走去。
张十三大怒,只是眼前还有几个下人在,实是不宜发作,他只得强压怒气,快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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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把她贬离内宅?”
一俟四下无人,张十三立即怒声质问道:“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要白白放过?混帐东西,你还真当自己是杨文轩了。”
夏浔一如往常的态度,恭谨驯服地辩解道:“十三郎,我自然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杨文轩对她父女一向极为宠信,我若突然翻脸,岂不令人可疑?再者说,要把他们赶走,是怕他们看破我的身份,眼下来看,他们父女对我并没有起疑心,咱们又何必如此急切呢。
十三郎,你也说,府中的大小事务乃至杨旭名下的各种生意,平素都是由肖管事打理的,我……我现在对这杨府里的一屋一舍、一草一木尚且不熟悉,如果贸然把他们父女赶走,各种事情我又捡不起来,岂不耽误了十三郎和冯大人的正事么?”
他陪着笑道:“所以,小人斗胆,没有遵从十三郎的意思,如果十三郎觉得不妥,那么想找个罪名还不容易么,小人一定尽快把他们父女打发出去就是了。”
张十三脸上阴晴不定,半晌之后忽地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胶,似笑非笑地道:“嗯,你说的也有道理,的确是我心急了些,那就暂时留着他们吧,明天肖敬堂会向你汇报帐目,你尽快了解仔细,然后把生意上的事情逐渐转移到我的手中,等咱们掌握了杨家生意的全部底细,再也用不着他们的时候……”
夏浔忙道:“那时再按十三郎吩咐,把他们远远地打发开去。”
张十三满意地一笑:“走吧,我带你前前后后的走一遭,先把这一屋一舍、一草一木都认个清楚……”
夜色深沉,夏浔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如果这时屋里的灯光亮起,你就会发现,他依然穿得整整齐齐。
“做为卧底,不要把你的倚仗放在你的同僚身上,要知道,犯罪份子也懂得反侦察,也会注意你的蛛丝马迹,如果你频繁地与自己人接触,那么你早晚有暴露的一天。当你成为卧底之后,警方对你最好的保护,其实是不提供任何保护;最安全的措施,就是不采取任何措施;所以你要学会如何自救,你要尽可能地利用你身边可资利用的一切资源,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去达到你的目的!草木土石,皆可杀人!”
夏浔突然坐了起来,自腰间摸出一枚钥匙,就着清冷的月光,静静地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肃杀起来。手合拢,攥紧了钥匙,夏浔抬头望向窗外,窗外有一轮明月,皎洁无暇。
夏浔深吸一口气,轻轻一纵身,就像一只狸猫似的翻到了窗外。
窗外月朦胧,夜行人无踪。
第012章 夜行非一人(求推荐票)
“爹,咱们回江南老家去吧。”小荻抹着眼泪,抽抽噎噎地道。
肖管事“噼呖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头也不抬地问道:“又怎么啦?”
小荻委曲地道:“那个讨人嫌的张十三欺侮我也就罢了,现在就连少爷也……也帮着他欺侮我,咱们辞工回老家吧,少爷现在有了出息,不稀罕咱们了。”
肖管事呵呵一笑,顺手抄下一个数字,这才放开算盘,走向自己的宝贝女儿,笑咪咪地道:“少爷会欺侮你?爹信你的话才怪,一天到晚没大没小的不成规矩,少爷宠着你不说,还请了西席教你读书,你说哪家的奴婢丫头有这福气,丫环身子小姐命,还不知足啊?”
“就是他,就是他欺侮我。”
肖荻哽咽着把事情说了一遍,肖管事听了眼中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他捻着胡须沉吟半晌,轻轻叹息道:“女儿啊,你也不要觉得太委曲啦,不管那张十三是何居心,可这番话毕竟是没有错的,说到底,你终究是个丫环,少爷有少爷的难处,他也不容易啊,你现在长大了,要懂事,不要老给少爷添乱……”
肖荻不敢置信地道:“什么?爹你也帮他说话?”
她把眼泪一抹,风风火火地站起来:“我不跟爹说了,我去找娘,娘最疼我……”
“站住!”
肖管事把女儿按回椅上,眼珠转了转,忽然换了一副笑脸,坐在女儿旁边,拉住她的手,微笑道:“小荻啊,你也知道,咱们家少爷比老爷能耐大,这几年咱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已经成了青州城里有名的富豪。去年少爷又中了功名,说不定呀,以后还能考举人、中进士,做大官儿……
你想想看,以后咱杨家得是个啥模样儿?到那时候,家里面仆从如云,深宅大院的,少了规矩能成么?就算那张十三不找你的麻烦,你以后还能像现在似的无拘无束?不能恃宠而骄啊。我看呐,等少爷成了亲,少夫人一进门儿,咱这宅子里头有了主事的人,你就更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没大没小的了,少爷再疼你,还能亲过少夫人去?”
肖荻眨眨眼,不吱声了。
肖管事又语重心长地道:“小荻呀,现在比不得你小时候了,少爷的地位越来越高,规矩自然越来越大。以后有了夫人,再生了小少爷小小姐,你还能一直这样?那时你和翠云丫头她们有什么两样?想要少爷疼你、在乎你,你就得照爹和娘跟你说的那样,努力去做少爷的女人……”
小荻嘟起了小嘴儿:“爹,你又来了。少爷一直当我是妹妹的,我也当少爷是亲哥哥啊,做少爷的女人?”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猛地打了个冷战:“想想都不自在,人家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肖管事不以为然地道:“什么哥哥妹子的,那算什么问题。你看那些穷人家,从小把女儿许给别人当童养媳,女人比丈夫大上十几岁的都有,夫妻没圆房前,那拖着两管鼻涕的小丈夫把老婆当姐姐甚至当亲娘看待的不也大有人在么,最后还不是做了夫妻。”
肖管事捻着胡须笑咪咪地道:“少爷现在当你是妹子,等你和少爷好上,将来再生了娃儿,还能当你是妹子?”
小荻又是一个哆嗦,忙不迭地拍着身上的鸡皮疙瘩,窘态嗔道:“爹,你说什么啊,还要和少爷生孩子!听起来好怪的,爹你别说了,人家身上越来越冷。”
肖管事怒道:“你这个臭丫头,都是少爷把你惯坏了,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该说门亲了,明儿我就让你娘去给你说门亲事,嫁得远了爹还不放心,你看咱们府上的大牛怎么样,要不然就二楞子?”
小荻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要不要不要,爹都找的什么人呐,人家不喜欢他们。”
肖管事瞪起眼道:“高不成低不就的,你想找什么人呐?也就少爷不把你当下人,搁在外面,以咱家的身份,你还想嫁个多么中意你的好人家?嫁别人你看不上,少爷呢,你又不喜欢……”
小荻撅嘴道:“谁说我不喜欢少爷啦,可我不是那种喜欢啊。”
肖管事摸摸脑袋,迷惑地道:“那种喜欢,哪种喜欢?”
小荻茫然道:“我说不上来,不过……不过就是不是那种喜欢啊。”
她乜了父亲一眼,大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爹干嘛非要让我嫁给少爷啊,是不是因为……少爷有钱有势,所以老爹你……,哼!”
肖管事怒道:“放屁!你老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又道:“爹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就你一个女儿,就算是挣回座金山来,我给谁呀?爹还不是为你打算。其实爹和你娘原来也没有这个想法,别说少爷在应天府老家自幼就定了亲事的,就算没有,青州城里多少大户人家都想跟咱们杨家攀亲呢,你比得过人家的千金小姐?少爷要娶亲,怎么也轮不到你的。
自打去年秋闱少爷得了功名,有了纳妾的资格,爹才起了这份心思,爹是想,以咱家的出身,要给你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不容易啊,少爷的人品、才华那都没说的,尤其难得的是和你从小青梅竹马,好得蜜里调油,你要真跟了少爷,少爷能不疼你、能给你气受么?”
他摸摸女儿的头,慈祥地道:“那张十三仗着少爷的宠爱,的确霸道了些。可爹不信,在少爷眼里,那张十三比你爹还有份量,爹要替你出气,容易的很。但爹不能那么做,因为张十三不管什么用心,说的总是道理,就算少爷不在乎,许你在家里随便怎样,可少爷都二十岁了,要成亲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等杨家有了女主人还能容你这样?现在开始学规矩些,以后就少些是非。
爹是真想给自己女儿找个终身的好依靠哇,唉!其实你和少爷从小就在一块儿,一直跟亲兄妹似的,爹哪会看不出来?你当少爷是哥哥,少爷也当你是妹子,爹心里明镜儿似的。爹存了这份心思之后,也只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才在少爷面前说你的好话,爹就想着,万一哪天少爷开了窍,真的喜欢你了呢?要真有那一天,就是你的福份。你得空儿好好想想爹的话,要是你实在没那个意思,爹也不会勉强你的,随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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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西辉的住处比较偏僻,左右没有什么人家。他的住处是租来的,宅院并不大,一幢三间的瓦房,中间是堂屋,左右各有一间内室,前边带个小院子。就算是俸禄最优厚的宋朝时期,绝大部分官员也是在任上自己买房或租房住的,冯西辉的公开身份只是知府衙门里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住处自然不能奢移,他的真正身份是见不得光的,住的偏僻些才安全。
夜色深沉,一道人影轻盈地翻过冯西辉家的院墙,在右边卧室的窗子上轻轻叩了几下。片刻之后,灯亮了,一个魁梧的身影拿起油灯,慢慢向堂屋走去。起了门栓,打开房门,外面那道人影一闪而入,掌灯人探头向月光如水的院子里看了一眼,又将房门重新关上。
须臾,卧室中灯光重又亮起,两个人据桌对坐下来,坐在冯西辉对面的,赫然正是张十三。冯西辉为张十三斟了杯凉茶,向前轻轻一推,微微蹙眉道:“怎么此时过来,那神秘刺客还没有消息,务必得保证他的安全才是。”
张十三道:“外宅安排了护院,夏浔也没有住在杨文轩以前惯住的寝室,以那刺客手段,不会冒失动手的。再说,‘杨文轩’今日回府的消息恐怕他还不知道,如果他一直辍着我们,知道我们的一切行踪,早在卸石棚寨时他就该动手了。”
冯西辉沉声道:“小心无大错,从明天起,你务必时时守在他的身边。”
张十三阴阴一笑道:“总旗放心,就算没有你的吩咐,我也会对他看紧一些,这个小子,有些不好摆布呢。”
冯西辉动容道:“怎么,有什么不顺利?被人识破马脚了?”
张十三道:“那倒没有,只有肖管事刚见到他时曾微露异色,不过也没看出什么,其他人更没问题了。”
冯西辉微笑道:“那就好,他既能瞒过杨府下人,要骗过别人的把握就更大了。”
张十三冷冷地道:“瞒过别人的把握是大了,但是这小子的脾气也渐长了。自打回到青州,进了杨府,这小子就有些飘飘然了,若非顾全大局,今晚我真想让他尝尝我张某刑讯犯人时的手段!”
冯西辉蹙眉道:“怎么说?”
“今晚我故意向肖管事的女儿找碴,给他制造机会,可他居然不肯照办。”张十三把今晚发生在杨府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冯西辉听罢呵呵笑道:“一个贱民,一朝春风得意,到了这锦绣之城,入了那富贵人家,忘乎所以、得意忘形才是人之常情,你无需在意,他越是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杨旭,那么扮的就会越像,与我们的大事是有利无害的。”
张十三蹙眉道:“不过……,他不驱逐肖氏父女,咱们的事就不好办了。杨家的帐务一直掌握在肖管事手中,这个姓肖的对杨旭又是忠心耿耿,有他在,咱们想把杨家的财产转移到咱们名下是办不到的,就算让夏浔下令,如此不合情理的要求,姓肖的也不会听从,而且还会生起疑心,说不定会以为咱们胁迫了他家主人。”
冯西辉道:“急什么,沉住气,眼下先办好大人的事,你还怕那小子能跳出咱们的手掌心不成?”
张十三想了想,展颜笑道:“大人说的是,是我心急了些。”
冯西辉沉声道:“杨家的万贯家私不会长了腿跑掉的,夏浔只是我们手中的一个傀儡,就凭他那张供状,他就得乖乖听凭我们摆布,要把杨家的财产弄过来,随时都可以。不过要是把大人的差事办砸了,有钱挣也没命花,懂么?”
张十道苦笑道:“当然懂,可是我们在青州已经待了这么久,我都快要忘了应天府是什么样子了,也不知大人何时才会动手。”
冯西辉神秘地一笑,压低声音道:“应天府已经来人了。”
张十三大吃一惊:“已经来人了?他在哪里,对咱们有什么交待?”
冯西辉摇头道:“还没有,他是通过咱们锦衣卫的联络方式通知我的,只告诉我他已经到了,要我随时听候他的指示。至于此人姓甚名谁、身在何处,我目前还一无所知。”
张十三是罗佥事的亲信,罗佥事派了人来,没有与他取得联络,他心中已经有些不舒服,又见那人藏头露尾,如此诡秘,不觉抱怨道:“怎么搞的这般神秘,难道佥事大人派来的人连咱们也信不过?”
冯西辉道:“不能这么说,如此大事,谨慎一些是应该的。”
他喟然一叹,感慨地道:“相当初,我锦衣卫威风八面,纵横天下,何等威风?可惜,毛骧、蒋瓛两位大人先后横死,皇上又撤消了我锦衣卫缉捕、刑讯、论罪的权力,自此我锦衣卫一蹶不振,本来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幸亏……幸亏还有佥事大人在。”
说到这里,张十三脸上也露出激动的神情:“是啊,我锦衣卫当初还是御用拱卫司的时候,就派遣出了大量的密谍,以后陆续增加,这些密谍又发展了许多人员,他们现在到底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只有在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和罗佥事知道,就算皇帝陛下也不知其详。
毛骧蒋瓛两位指挥使大人身遭横祸,先后暴毙,许多机密都来不及交待,也幸亏如此,唯一掌握秘谍名单的人便只剩下佥事大人了,佥事大人手中还掌握着这支秘密力量,重振锦衣卫才有了一线希望。”
冯西辉沉声道:“正是,毛骧指挥使因办理胡惟庸谋反案而起,蒋瓛指挥使因办理蓝玉谋反案而起,锦衣卫两度辉煌,与此莫不相关。说穿了,咱们锦衣卫就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皇上若不想杀人,咱们这把刀就没有出鞘之日,我锦衣卫要想东山再起,就得皇上再起杀心。佥事大人既然派了人来,就说明快要动手了。只要咱们多给齐王炮制些造反的证据,时机得宜时,佥事大人发动那些暗谍秘探们把声势造大,咱们就一定能东山再起。”
张十三的脸庞涨红起来:“虽说咱们已给齐王下了许多套儿,不过若以此为柄,恐怕还不足以致其死地,皇上杀人眼都不眨,但是对皇子们的疼爱,却已到了宠溺无加的地步啊。”
冯西辉微微一笑:“放心吧,佥事大人算无遗策,一定还有后着的。何况,佥事大人本就没有寄望于皇上会对齐王殿下痛下毒手,齐王做事再荒唐,皇上也不会相信齐王会造反,佥事大人其实是把宝押在……”
他的身形微微前倾,盯着张十三的眼睛,轻轻吐出三个字:“皇、太、孙……身上!”
张十三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难道……皇上已经……”
冯西辉竖指于唇,张十三立即噤口,冯西辉微微垂下眼帘,淡淡地道:“皇上春秋已高,近来每多疾病,社稷为重,国柞第一,有些事,是要未雨绸缪的……”
第013章 猎人与陷阱
夜深了,池塘边蛙声一片,草丛中金钟儿、叫哥哥和纺织娘唧唧合鸣。
肖荻双手抱膝,背倚垂柳,静静地坐在池塘边。老爹不是头一回对她说这种话了,记得还是少爷考中秀才的时候,老爹开心的喝醉了,她扶着踉踉跄跄的老爹回到家,爹爹和娘说着少爷得了功名的事,又是哭又是笑,说着说着,忽然就提到了她。
那一次,她是当醉话听的,可谁知老爹醒后并没忘了这事,可爹向她说了几回,她只当笑话听,爹爹见说不动他,才开始打少爷的主意,从少爷那边下手,可她仍然不以为然,在她心里,少爷是哥哥,一辈子是哥哥。然而,今天少爷迥异于常的态度,深深地刺激了她,使她头一回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她喜欢少爷,从小就和少爷最亲。小时候,少爷总是牵着她的手一起出去玩,少爷为了她和欺负她的男孩子们打群架;少爷读书的时候,她就在少爷身边和泥巴,等少爷读书睡着了,她就拿毛笔给少爷涂个花猫脸,少爷也不恼;树上的果子熟了的时候,她馋得慌,少爷就为她爬上树摘下来,那时少爷很胖,真难为他怎么爬上去的。记得那时候她正在换牙,少爷就一口一口地把果皮啃干净了再喂给她吃。
少爷,真的很疼她……
难道长大了,又因为她不是少爷的亲妹妹,他们就必须得疏远了?想想以后少爷对她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好,等到府上有了女主人,还会把她从少爷身边赶走,她的心里就很难过,但是,一定要做少爷的女人,才可以一直和他在一起吗?
“可他是哥哥啊……”
小荻身上的鸡皮疙瘩又冒出来了,她抱紧双臂,羞窘的红晕却一丝丝地爬上了她的脸。
就在这时,她隐约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小荻立刻警觉起来,她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片刻,忽地探头看去,就见一条人影在竹林中一闪,小荻诧异地瞪大眼睛再次看去,冷冷清清的月光下,只有一片淡淡疏疏的竹影,哪里有人?
“眼花了?不可能啊,我的眼神好着呢,难不成有贼,鬼鬼祟祟的想偷我们家的东西?”
一想到这儿,小荻立即化身为忠心耿耿的护家犬,蹑着脚步追了上去。
夏浔悄悄摸到西跨院儿里,这个院落很冷清,并没有人住。院子里几间老屋是放置杂物的地方,地下冰窖的入口就在进院向左第一幢屋子的房山头上。
夏浔谨慎地四下望了望,对府里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能走几个来回的小荻姑娘早已知机藏到了院角的阴影下。方才看身影,她就认出这人似乎是自家少爷,所以才没有叫喊招人,此时夏浔扭头回望,小荻借着月光看清了他的模样,果然是少爷,小荻不由暗吃一惊:“奇怪,深更半夜的,少爷偷偷摸摸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院中一片寂静,夏浔看看四下无人,便蹲下身子轻轻打开窖盖上的铁锁。自怀中摸出火折子和蜡烛,掀开盖子钻了进去……
“少爷好诡异啊!”
小荻的鸡皮疙瘩又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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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夏浔就醒了。
在卸石棚寨的那些日子,由于张十三随时都会幽灵般出现在他身边,胡大叔教给他的拳脚刀法固然不敢演练,就连只在房间里就可以完成的健身运动也停止了。昨夜张十三已交待过今日无需早起,而且现在回了杨府,他也不再可以随意进出主人的住处,夏浔这才重新运动起来,因为间断了十余天,仰卧起坐、俯卧撑、单腿蹲起等一系列动作全部做完,居然感觉有些吃力。
肖管事昨夜就得到少爷吩咐,要他一早叫自己起床,眼看时辰快到了,肖管事正要上前敲门,就见夏浔从屋里走了出来。
“肖叔早。”一见肖管事,夏浔便微微一笑。
肖敬堂欠身道:“少爷早,呵呵,少爷起的可真是早,老肖正要唤少爷起身呢。我这就去叫小荻来侍候少爷更衣。”
小荻昨夜睡的很晚,看了少爷夜入冰窖的诡异举动后,这位好奇宝宝回到自己的住处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少爷鬼鬼祟祟溜进自己家冰窖的用意。一个人在卧室想了好半天也没有半点头绪,这才沉沉睡去。此时小荻姑娘睡的正觉香甜,迷迷糊糊的就被老爹揪了起来。
夏浔刷牙洗漱,清理了头面,刚刚在凳上坐下,就听到一阵“踢嗒踢嗒”的声音,小荻汲着一双蒲草鞋子,睡眼惺松地走了进来,她的脸蛋上还带着一抹刚刚睡醒的潮红,那一头秀发也只松松的挽着,她的身上穿一件月白色的窄袖短襦,腰间系一条松江布的同色裤子,肥大的裤脚在她足踝下曳了好几拢,盖住了那双秀气的小脚丫,只露出两排卧蚕似的脚趾头。
夏浔见她进来,便回头向她笑了笑,小荻很自然地向他回了一个笑脸,笑完了才省起他昨晚很对不住自己,现在应该生气,应该很生气的,于是她立即纵起了小脸,把下巴向上扬起,一脸的不屑一顾。
夏浔咳嗽一声,问道:“怎么,还在生少爷的气?”
小荻唬着脸哼了一声。
“今儿起个大早,一会儿要上街去。”
“关我什么事?”小荻在喉咙里嘟囔了一句,推了他一把,让他坐正了身子,然后拿过牛角梳子开始给他梳理头发。
夏浔继续道:“齐王要过寿啦,得上街去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奇而贵重的礼物。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呀?”
小荻撇嘴道:“少爷身边不是有十三郎那么称心的伴当么,人家可不跟去讨人嫌。”
夏浔啧了一声道:“那就可惜了,我还以为你喜欢跟少爷一起去逛街呢,心里还琢磨着,要是碰上有啥你喜欢的,就给你买回来。”
小荻道:“不希罕。”
夏浔笑道:“好啦,如果今儿少爷不让十三跟着,你去不去呀?”
小荻酸溜溜地道:“人家可不像少爷那么清闲,人家是下人,下人要有下人的规矩,洒扫庭院打扫房间呀,清理花圃浇水剪枝呀,有好多事情要做的,哪有闲功夫诳街,下人嘛,要谨守本份的!”
夏浔有些好笑地从纤毫可鉴的铜镜中看着她,小荻现在还是一副很标准的少女身材,胸前只微微贲起了两道玲珑的曲线,她的胸颈肌肤极是腴润,连浑圆的香肩也肉呼呼的,带着一种可爱的婴儿肥。婴儿肥?夏浔心中忽然一动,计上心来。
夏浔咳嗽一声,说道:“不去就算啦,那我自己出去走走。我听说坊间最近新出了个什么东西,据说那玩意吃了以后,可以细腰身,塑脸蛋,让女孩子该瘦的地方瘦,该胖的地方胖,显得特别的苗条可爱,嗯,那东西叫什么来着……”
小荻手里的牛角梳子顿了一下,张嘴想要发问,忽地醒觉他在逗自己说话,于是又坚决闭上,不过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夏浔自顾自地说道:“听说那些东西不但可以让人的身材变得秾纤合度,婀娜多姿,还能让人的肌肤变得白里透红,吹弹得破,什么赵飞燕呀,杨玉环呀,全都用过这些东西。”
小荻的眸子开始发光
夏浔像个诱骗小美眉的怪叔叔,很耐心地继续引诱她:“而且用了这些东西以后,就再也不用饿肚子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怎么吃也不会让自己变胖,那些东西都是什么来着,咦?明明就挂在嘴边上,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我要是看见了,说不定就想起来了,不过我一个大男人,也用不上那些东西,大热的天儿,没人陪着哪有兴致到处走啊。”
小荻急了,赶紧道:“咳!嗯……咳咳!”
夏浔笑着问道:“怎么,伤风了?”
小荻期期艾艾地道:“要是……要是少爷真想让人家陪着,那……那人家就陪少爷出去走走吧。”
夏浔奇道:“咦,你不是还有许多事要做吗?”
小荻晕着脸,忸怩道:“那个啊……,呃……,其实花圃也不用天天剪枝浇水的……”
夏浔故意问道:“那庭院呢?房间呢?”
小荻恨不得一把掐死他,却只能言不由衷地道:“洒扫庭院打扫房间,人家毛手毛脚的,翠云姐姐总说我越帮越忙呢,不如跟着少爷出去,给少爷撑个伞啊,拿点东西什么的,这些活还是干得了的。爹常说,手脚要勤快,要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夏浔赫赫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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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一大早的这是上哪儿去?”
一见夏浔带着小荻向外走,肖管事赶紧迎上来问道。
夏浔摇着折扇,很潇洒地道:“哦,我带小荻出去随便逛逛。”
肖管事道:“少爷,你还没用早餐……”
夏浔道:“我和小荻在外边随便吃点就好了,趁着早上凉快,走啦走啦。”
肖管事眼睁睁地看着两人走远,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这是什么状况?好事情啊!莫非昨晚那番话,女儿终于开窃了?还是说……少爷开窍了,又或者……两个人一起开窍了?不好说啊,还记得,当初刚认识孩她娘的时候,两个人谁也看不上谁,整天吵架拌嘴的,忽然有那么一天,看着彼此的眼神,就有些与往常不同了。爱这东西啊,是很玄妙的……
夏浔没让小萝莉失望。他把“青萝院”袖儿姑娘的美白秘笈全盘传授给了小荻,所说的减肥秘方也是出自袖儿姑娘之手。
当初因为安员外出手很大方,又说这方子是用来给自己女儿用的,袖儿姑娘也不知道安员外有没有女儿,只看他那身材,估计他那宝贝女儿不只是肤色较黑那么简单。她在青萝院也不是被人宠着惯着的红姑娘,不免生起同病相怜之意,所以把她知道的美白方子合盘托出,还把她掌握的减肥方子也一并抄了上去,比如荷叶茶、冬瓜粥一类的药膳。
这些调理方子的确有瘦身效果,袖儿姑娘自己也在用,只是天生体质问题,在她身上体现的并不明显。可这些方子却是很有效果的,由于美容方子不是当时学医的重点,所以药店里的坐堂郎中也是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知道,而对普通百姓们来说,在那个讯息交流极为低下的那个年代,他们对这方面的信息更难有所了解。也只有在最重视美容,并且一代代持之以恒地对美容进行研究、开发、完善、积累的青楼妓坊里,美容知识才能发扬光大。
所以袖儿姑娘抄给安员外的这些方子,小荻平时即便有心打听,也是无处与闻的,一俟得到这方子,真让她如获至宝。夏浔倒也没有骗她,因为小荻的婴儿肥根本不是问题,用这方子叫她改善一下饮食结构也就成了,省得她无端饿着自己。她本来就活泼好动,日常的体力运动也不少,等她年纪到了,凹凸有致的身材自然就出来了。
两个人在外边先吃了早餐,然后东游西逛地采购完了,又在外面吃过午饭这才回来,一进府门,夏浔立即说道:“这一趟走得我一身是汗,你把东西先放回去,然后安排浴房,我要马上洗个澡。”
小荻得到了最想要的减肥美容方子,少爷还很大方地给她买回了许多配料、食材,小妮子心里已经认定这是少爷在变相地向她道歉,对夏浔的些许怨气早已烟消云散了,听了吩咐,她开开心心地答应一声,便抱着东西往自己的住处跑去。
小荻刚一离开,夏浔脸上懒洋洋的神情立刻不见了,他警觉地四下扫视了一眼,黑亮的眸子就像一头刚刚发现了猎物的豹子,锐利而危险。
庭院深深,一片寂寂,惟有蝉鸣。
此时刚过了晌午,正是太阳最热的时候,也是刚刚用过午膳的人最困倦的时候,这个时候的人大多不会在烈日下走动,而是在房间里消食。同时杨家的下人又不是很多,所以在这个时间院子里根本没有人走动,这正是夏浔选择这个时间回来的目的。
一见四下无人,夏浔立即快走几步,很快闪入杂草丛生的西跨院儿,等到小荻姑娘放下东西,唤了几个侍候沐浴的下人赶到后院花圃中时,夏浔已经稳稳当当地等在那里。
一切就绪,现在就等着猎物主动踏进他设好的陷阱了!
第014章 十三入彀
浴室中雾气氤氲,夏浔全身浸在水里,头枕在池边,脸上蒙着一块毛巾,其情其状,十分悠闲。他的呼吸绵绵长长,那两块健壮宽厚、棱角分明的胸大肌,就像铁铸的一般,许久许久才会微微起伏一下,看起来似乎已经睡着了。
忽然,房门咣当一声响,张十三已沉着脸站到了他的面前,张十三那双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紧盯着夏浔的双眼闪烁着愤怒的火焰,他快要气疯了。
昨天他就告诉夏浔今晨不用早起,等用过了早餐,他会带夏浔再熟悉一下府中的人事,下午陪他去杨家经营的几处店铺里走走,想不到夏浔竟然再一次自作主张,一大早的就去给齐王寻摸什么礼物,还让肖荻陪他出去,自己却全不知情,这个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他是个傀儡,仅仅是个傀儡而已!不客气地说,就连杨文轩,其实也是一个傀儡,是一个在最后关头可以用来牺牲的人。但是至少在表面上,他对杨文轩需要保持尊敬,可夏浔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卑贱如蝼蚁的东西,竟然一再挑战我的耐心!昨天我已放过他一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得寸进尺!”
愤怒让张十三不克自持,他一直忍着怒气等夏浔回府,他决定,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他。
夏浔慢慢拉下脸上的毛巾,一见是他,立即露出欣然的笑意:“十三郎。”
张十三阴沉着脸色道:“今天上午,你去了哪里?”
夏浔忙道:“喔,刚到这儿,有些兴奋,想睡也睡不着,起早了,忽然想起近日要去齐王府祝寿的,随口问了小荻几句,听她说,青州有几家古玩珠宝店很有名气,我想……十三郎这些天也很累了,一大早的不便麻烦你,就让她带着去街上随意走了走,不过我也没擅自做主买什么东西,说不得还要回来和你商量……”
张十三怒道:“谁允许你擅自出去的?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允许!”
夏浔一怔,看他满脸怒色,不禁微怯道:“因为……因为十三郎教过我……,想要扮得像,就要把自己真的当成此间主人,唯有如此才能扮得天衣无缝,所以我就……就吩咐小荻带我……”
“混帐!你还敢强辞多理?我既然在府上,你有任何事就应该先请示我,我不同意,你敢自作主张?夏浔,你不要当了两天杨文轩就得意忘形,记住你的身份!你只是一个卑贱的小民,老子能把你捧起来,就可以把你打下去,老子若要整治你,有的是手段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夏浔惶然道:“十三郎莫要生气,我……我……”
张十三怒不可遏地道:“滚出来!”
夏浔慌忙自池中站起,一步迈了出来。
“穿上衣服!”
夏浔慌忙奔向妆匣衣架,掀开衣匣,拿出一块厚大的浴巾,张十三怒气冲冲地跟过去,阴冷地道:“从现在起,除非我不在,你才可以随机应变。只要我在,事无大小,均须请示,再敢自作主张,老子让你……”
刚刚说到这儿,夏浔宽厚的肩头微微一沉,陡然转身,右手探出,一道雪亮的寒光笔直地刺向他的咽喉。
张十三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夏浔竟然向他动手,竟敢向他动手,竟有能耐向他动手!
措手不及之下,张十三立即倒身后仰,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一式妙到毫巅的“铁板桥”,堪堪地避过了这凌厉无匹的一刺。本来,“铁板桥”是躲避暗器和刀枪剑戟的极高明的一种手法,一旦无暇纵身而起或左右闪避时,这就是救命的身法。
这一式余力未尽,尚有后着,待敌人回撤兵器再施攻击时,他便可弹腿纵离,脱身丈外,予以反击。然而他这一招“铁板桥”虽然避得妙到毫巅,夏浔却根本没有撤回兵器的动作,眼看他向前刺出的手臂已经力尽,手中那道白芒紧贴着张十三的鼻尖刺过去了,可他借着前冲之势手臂只是微微向上一扬,手腕一翻,向下一挫。
“噗!”
张十三双腿弹动,身子刚刚离地,夏浔攸然一扬的手臂业已同时沉下,“噗”地一声,一件尖锐的利器便贯入了他的胸腹之间。原来夏浔所持的利器非刀非剑,竟是两端带刃的一件怪兵器,他的手握的并不是剑柄,而是这件利器的中间部分,是以只是手腕一翻,立即可以改刺为插,抢得刹那先机。
只这刹那,胜负已分。
张十三闷哼一声,身子跌向地面,惊骇之下就要张嘴大呼,夏浔便在此时和身扑了上来。
为了制造这一刻的机会、为了制造这一击的必中,夏浔已不知做过多少种设想,早已成竹在胸。这一击干净俐落,一击必中,而张十三可能会有的种种反应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同样各有应对预案。这一记抱摔,两人重重落在地上,张十三的惊呼窒在了喉中,他只觉得刺入身体的那件利器吃这一摔,外露的部分竟然断成几截,叮叮当当地散落各处。
只是他现在被夏浔用一种很巧妙的擒拿手法紧紧扼住,不但身子动弹不得,就连他的喉咙也被夏浔的手肘紧紧扼住,呼吸都困难,更不要说呼喊了,那奇怪的兵器到底是什么,直到现在,他仍是一无所知。
夏浔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呼吸极其粗重,他**的胸口紧贴着张十三的胸口,张十三可以听得到从他胸腔里传来的急骤有力的心跳声。
夏浔很紧张,第一次杀人,不管多么大胆的人,总是难免要紧张的。可也正因为紧张,所以本来就力气极大的他,此时更显得力大无穷,张十三空有一身武功,肺腑受伤,又被他结结实实地压在地上,既不能喊,又不能动,一招之间已是完全受制于人。
张十三的双眼瞪得大大的,他根本就想不通,夏浔为什么要杀他?夏浔怎么就敢杀他?
※※※※※※※※※※※※※※※※※※※※※※※※※※※※※※※
两个人一仰一卧,片刻之后,夏浔发白的脸色就恢复了沐后正常的红润,呼吸也流畅起来,而张十三本来又惊又怒胀红如血的脸庞却已开始发白……
夏浔的神情迅速平静下来,他看着张十三那双揉和着痛楚、惊讶、骇惧和不敢置信的目光,慢慢地抬起了一只手,那是紧握着凶器,抵在张十三伤口处的手。
那只手先还有些颤抖,但是很快就变得极其稳定,他的手掌上有一滩血,血是浅黑色的,沿着他的掌缘正缓慢地滴落下去,夏浔看着那血,忽然笑了……
张十三从来没有见他露出过这样的笑容,那种轻松淡定的笑容、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洞察一切的精明、还有暗蕴着智慧的神彩,依稀之中,他觉得见过这样的笑容,他在佥事大人的脸上,也见过这样的笑容。
“十三郎,血是黑色的,那就是说,你的肝脏被刺破了,肝脏被刺破,就算你躺着一动不动,按紧了伤口阻止失血,你最多也只能再活半柱香的时间,神仙都救不得你了,如果你还想挣扎的话,死的只会更快。”
张十三眼神黯淡下来,他知道夏浔说的是实话。他十三岁就在锦衣卫诏狱里当差,他曾经用许多稀奇古怪的法子折磨过犯人,直到对这一切感到厌倦,开始反朴归真,用最简单的方法用刑。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人会比他更了解人体的内外结构,他知道夏浔没有说谎,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完了,就算把全天下所有的神医都找来,他也完了。
但他不甘心这么死去,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没有理由啊!杀了我,对他的处境没有丝毫帮助,还有冯总旗他们在,难道他还妄想摆脱锦衣卫?再者说,一个乡下小民,有堂堂锦衣卫做靠山有什么不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铤而走险,必欲致己于死地?
张十三身上已开始一阵阵的发冷,他眼中蕴含着的种种情感,不管是愤怒、恐惧,还是惊讶,都一点点地散去,唯有疑惑,让他死不瞑目的疑惑,越来越是浓郁。
“你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杀你,对不对?”
夏浔微笑着问,张十三的目光马上变了,变成一种近乎于哀求的渴望。是的,他想知道夏浔为什么要杀他,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如果带着这种疑惑死去,他真的会死不瞑目。
夏浔本没有任何理由杀他的,想想看,他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乡下人,离开锦衣卫的扶持,他怎么可能冒充杨文轩,而且一直安然冒充下去?再者说,就算杀了自己,他怎么摆脱锦衣卫的控制?一个小民敢与锦衣卫对抗么?更何况锦衣卫手中还掌握着他亲自画押的供状,他乖乖听命于己,才是他可能的唯一出路啊!
“我本来没有理由杀你的,因为我无法在你们的帮助下冒充杨文轩,一直冒充杨文轩;因为你们手中掌握着可以随时让我掉脑袋的东西;因为你们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来青州办案的,钦差大臣,生杀予夺,就算我是真的杨文轩,也没有能力摆脱你们;所以,我唯一的出路只有依附你们,讨你们的欢心,受你们的赏赐,这是你的看法,对么?”
是的,这正是张十三百思不得其解的。
杀人需要动机,夏浔的动机是什么?除掉一切知情人,彻底冒充杨文轩?他疯了么,这其中有多少风险,夏浔怎么可能有胆量去冒这个险?他们是奉了皇帝旨意而来的,是堂堂正正的有司衙门,一俟案情查明论功行赏下来,给他夏浔一个身份是很容易的,谁会不相信朝廷官员的许诺呢,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想法么,为什么他会动手杀人?
还有,他那干净俐落的杀人手法,他能根据血液的颜色判断伤势所在的本领,他刺杀锦衣卫官校后迅速平净下来的神情,无论哪一样都不像那个懵懂单纯、胆小怯懦的乡下人。他到底是谁,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夏浔冷静地道:“原因很简单,我不相信你们的鬼话,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们对我撒了很多谎,对我包藏了很大的祸心。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们对我不怀好意,听你的话,跟你们走,我最后的下场将和听香姑娘一样惨。我为什么不反抗?在南阳河畔的那家小店里,我答应为你们效力的时候,在我签字画押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杀掉你们!”
“不,我相信你们是真正的锦衣卫。”
夏浔看着张十三疑惑的眼神,好象懂得读心术似的,给他做着解答。
“我当然不会怀疑刘掌柜的官衣和腰牌是假的,这世上可以有强盗、也可以有骗子,但是不会有哪一伙强盗或者骗子,会异想天开的去冒充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锦衣卫,而且你们有官有商,有权有钱,却甘冒奇险,用这样不可告人的身份去图谋一位藩王?
我不相信的是:我不相信你们是奉旨而来,我不相信你们是来查缉依附王府谋反的白莲教徒或王府官,我不相信你们事成之后会留我性命,还招揽我加入锦衣卫……,你们谎言重重,破绽也是重重,这些谎话或许骗得了别人,但是骗不了我夏浔!”
“冯西辉说锦衣卫并没有被裁撤,我相信!听他一解说,我就知道确实是我们小民不了解朝廷中的事情,误把削权当成了裁撤。但是冯西辉说锦衣卫并没有被削去缉捕和诏狱之权,仅仅是化明为暗了,我不相信!”
“这个破绽,可以说是冯总旗自作聪明暴露的,第二个破绽,则是因为你的自作聪明才暴露的。而第三个破绽……,则是因为你们一起的自作聪明才暴露的,你想不想知道因为什么?”
当然想,张十三已经想的快要想疯了。
夏浔很可恶的微笑道:“可你就要死了,而我的故事却很长,我有耐心讲,你却没有时间听了。”
张十三的胸膛猛地起伏了一下,他又要被气疯了。
第015章 抽丝剥茧欲化蝶
如果能够依附于锦衣卫,对夏浔来说,也不失为一条光明的出路。
但是冯总旗一开口,夏浔就知道他在说谎,说谎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谎言隐藏着多大的秘密,如果这秘密不是他能承受的,一个不被允许知其底细却又不得不参与其秘的人能有什么下场?灭口而矣!
锦衣卫之前,差可与之比拟的类似组织只有汉武帝时的诏狱,那时候诏狱二十六所,羁押郡守、九卿等高官数百人,殃及十余万人,司隶校尉招摇过市,见者无不色变。但这诏狱并没有贯穿汉朝始终,后世人知之者甚少,而锦衣卫则不然,就算很不熟悉明朝历史的人,又有谁没听说过他们。
朱元璋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用重刑,也知道何时该收敛重刑,他利用锦衣卫把野心勃勃如宰相胡惟庸者、贪官污吏如驸马欧阳伦者、骄横狂妄如大将蓝玉者,乃至他认为对朱明天下有着重大威胁的权臣勋戚们杀个精光之后,就说:“吾当乱世刑不得不重,子孙们治平世,刑自当轻。”锦衣卫这头猛虎从此被他关进了笼子。
依照冯总旗的说法,锦衣卫并没有被削权,仅仅是皇上因百官不安才让他们化明为暗,这是朱元璋的风格吗?且不说朱元璋的我行我素、雷厉风行,任何一个皇帝,在涉及皇权与谋反的问题上,又岂会使用如此软弱的手段,派几条小鱼小虾偷偷摸摸地来搞侦察,甚至不得不大费周章地拉拢一个当地士绅来接近目标?这样荒唐的鬼话也只有一个真正的目不识丁的乡下人才会相信。
在后世史料中,从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削夺锦衣卫大权,一直到永乐大帝重振锦衣卫,这段期间有关锦衣卫的记载是一片空白。如果锦衣卫真的是化明为暗,他们仍然拥有极大的权力,并且仍在暗中进行种种活动,就算行事隐秘,当世无人知晓,也不可能在后世得以公开的明朝档案资料中没有一丁半点的记载。
因此,夏浔得出结论:冯检校对他们的来历说的不尽不实,他们在青州的活动未必是合法的,更不可能是奉了圣旨。
紧接着,在去卸石棚寨的路上,张十三为了安夏浔之心,又诳他说此案并不涉及齐王,皇上之所以要秘密从事,是因为潭王朱梓因为舅哥谋反的事,怕受到牵连惩罚而**。皇上担心齐王朱榑步其八弟后尘,所以才吩咐锦衣卫秘密从事。
这一来,夏浔对他们的目的,也产生了深深的疑虑。因为好巧不巧的,他恰巧知道潭王自·焚绝不是因为他的大舅哥谋反,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潭王的真正死因,诸王未必就不知道,朱元璋更是一定不会相信他自己公布的那番鬼话。
关于漳王朱梓之死,在官方说法中,是因为他的大舅哥于琥被人告发是宰相胡惟庸一党,潭王因此忧惧自尽。民间则另有一种说法,说朱梓的母亲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定妃娘娘,原本是陈友谅的皇后达兰,达兰有孕之后,才成为朱元璋的妃子,朱梓其实是天完帝国皇帝陈友谅的遗腹子,潭王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所以想要造反,皇帝派兵缉拿,朱梓不甘兵败受辱,这才自·焚而死。
整个故事编得有鼻子有言,连达妃暗中嘱咐儿子为父报仇,朱梓积薪焚宫,大火起时如何于火中痛骂都情节都绘声绘色,如临其境。真难为了那些相信的百姓,就没有一个想起来这些细节旁人是怎么知道的?
朱元璋的定妃达兰的确是陈友谅的皇后,早在朱元璋制订的《大诰》里,就曾向天下臣民亲口承认过此事,他说:“朕在天下尚未平定时,攻城略地,与群雄并驱十四年,在军中从未妄夺一个妇人女子。唯有攻下武昌以后,因恼怒陈友谅屡屡起兵相犯,故夺其妾而归。”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这个谣言颇具迷惑性,老百姓们并不了解这些皇子们的具体年龄以及他们具体由哪位皇妃所生,很多人信以为真,就算不信,他们也乐于传播。人们都有猎奇心理,越是荒诞不经的东西越有生命力,所以这种不靠谱的谣言传的也就越邪乎。
其实朱梓是在陈友谅身故之后又过了六七年才出生的,出生时间根本对不上,更何况他上边还有个同胞哥哥,他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就是现如今就藩青州的齐王朱榑,陈友谅如果真有遗腹子,那也应该是他哥哥齐王而不是他潭王。
正因为潭王的两个版本的死因存在着正史和野史两个版本,所以后世的史学家们曾经对其进行过一番考证。研究结果令人大吃一惊:潭王是陈友谅遗腹子的这个谣言固然不可信,官方公布的死因同样是站不住脚的!
夏浔对八卦、猎奇的新闻很感兴趣,他当年恰巧看到过这篇分析文章,并且记住了那位学者考证的主要内容。
那位学者在文中先列举了他的理由,按照那位学者的说法,朱元璋固然心狠手辣,可那是对别人,对自己的儿子他却是非常袒护与宽容的,这从明初诸王的飞扬跋扈就可见一斑。
潭王的大舅哥被人告发是胡惟庸一党时,胡惟庸和主要涉案官员已经死了十年了,他那位大舅哥于琥在案发时不过是个宁夏卫指挥的小官儿,十年前他还未和潭王攀亲戚时官职更小,这样一个小官够资格参与胡惟庸造反?参予了的话又能有什么重大反迹?
最重要的是,朱元璋的亲生儿子会因为大舅子是叛党就吓到自杀?别忘了宰相李善长就是因为胡惟庸案垮台的,李善长被列为胡党重犯,全家七十多口只活下来四个人,这四个人就是李善长的次子李祺和媳妇还有他们所生的两个孩子。
原因是李家这个媳妇是朱元璋的女儿,所以朱元璋把自己的姑爷和两个外孙都给赦免了。姑爷他亲爹是叛党重犯,姑爷都可以免罪,亲生儿子他大舅哥是叛党,朱元璋又能把自己的儿子怎么样?何至于把一位亲王吓得仓惶自杀?
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那位学者对大量的明朝官方案牍、地方府志等历史资料进行了广泛搜集,结果被他发现了一个重大事实,那就是潭王自·焚是在洪武二十三年四月初一,而当时他的大舅哥于琥还没有案发,也就是说潭王朱梓因为大舅哥是胡党而恐惧自·焚的时候,他那位大舅哥仍然好端端地在宁夏当指挥使,此时还没人告发他呢。
这就奇怪了,大舅哥还没出事,他的妹夫潭王老兄兴高采烈的自·焚个什么劲儿?
这个最大的破绽,却因为当时的通讯条件和新闻传播效率,而被时人忽略了。官方不向你通报具体资料,你就无法掌握具体情况,这样一来官方在通报这两起案件时有意地含糊了两起案件的具体发案时间,结果就连当时的人也大多看不出问题。
有资格掌握到潭王自·焚前后的这些情报资料的人本来就非常少,这非常少的一部人中有兴趣把这些资料综合起来进行一番分析并且看出其中蹊跷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剩下这少之又少的人又无一不是在朝廷中枢任职的官员,谁会活的不耐烦了把这些疑点向外张扬?因此潭王之死的官方说法不但瞒过了无数百姓,就是许多官吏士绅也都信以为真。
但是那位学者在查阅了大量档案、府志后,却发现了这个不容质疑的矛盾,当然,对于潭王朱梓的真正死因,那位学者并没有考证出来,只说这桩疑案的真正事实,只能长埋于浩翰历史当中了,但是他从情和理两方面做出的分析,完全推翻了明朝官方公布的答案,夏浔走的是从警之路,他分析问题比较理性,因此坚定地支持这位学者的考证。
其实在那位学者的考证文章中,还提及了告发于琥谋反的人身份的蹊跷,以及供词的漏洞百出,只是这已不在猎奇范围之内,夏浔也没细看。遗憾的是张十三已奄奄一息,夏浔没有把他发觉的这些问题一一与之对证,否则,或许他会从张十三口中,揭开那个千古之谜。
因为,潭王真正的死因,张十三恰恰是那少之又少的知情者之一,他是罗佥事的心腹,曾亲口听罗大人提及此事……
是的,潭王的确不是因为他大舅哥牵涉到胡惟庸谋反案中而忧惧自杀的,他自杀的真正原因是秽乱宫廷。
潭王朱梓温文尔雅,相貌英俊,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在藩国内也很少有飞扬跋扈,滋扰地方的举动,所以名声极好,但是此人却有一点毛病,那就是风流好色。作为一个藩王,嗜好女色原也没有什么,只要他想,有的是绝色佳人让他受用,问题是这个风流种子色胆包天,连宫里的女人也敢勾搭。
潭王未曾就藩前就与不少宫女结下了孽缘,就藩后这位情种对她们仍然思念不已,所以常借朝觐之机回京与她们厮混,因为事机不密渐渐泄露了风声,被锦衣卫侦得,密呈于天子。宫女们从理论上来说都是皇帝的预备妃子,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对极为重视封建礼法秩序的朱元璋来说,是不可饶恕的罪行,震怒之下,朱元璋下令,命锦衣卫密宣朱梓回京。
朱梓对自己犯下的罪过心知肚明,他情知一旦到京对证根本就是辩无可辩,到那时就算不死,也得被他老子发配凤阳,一辈子幽禁于凤阳高墙之内,无奈之下这才一死了之。
锦衣卫本来是想把潭王弄回京去,由皇帝发落的,谁知道他抢先一步自杀了,而且死得如此轰轰烈烈,闹得全天下都知道有一位亲王自·焚了。这一来总得给大家一个理由吧?而皇子与宫女合奸的丑闻又实在上不了台面,无奈之下,主持其事的那位罗大人便绞尽脑汁,把朱梓之死和胡惟庸案穿凿附会地挂上了钩。
也就是说,潭王的那个大舅哥于琥是个冤枉透顶的倒霉蛋,他的所谓参与谋反,根本就是锦衣卫为了皇家脸面,亡羊补牢之下的牺牲品。并不是他涉嫌谋反吓死了大舅哥潭王,而是他的妹夫潭王**,所以他才成了胡惟庸的同案犯。
朝廷把他抓起来后,马上宣布他是叛党,并炮制了人证和供词,却不公开他案发的时间,只说是因他之死吓死了潭王,于琥的名气太小,朝廷这么说,大家也就这么信了,没人去研究他被告发的经过和理由是否经得起推敲,也没人去印证潭王自·焚的时候,这位远在宁夏的于指挥是否已经被抓起来。这件事就此了结,知情者寥寥,且没人敢说出自己的疑问,张十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湖州乡下的一个睁眼瞎,居然知道此案的真相。
冯总旗四人的来历未必合法,目的更谈不上光明正大,而他们强迫夏浔在那份杀人供状上签字画押的事,更是一个大大的败笔,正是这件事,在当时就已促使夏浔下了决心:不为其傀儡,必杀之。
按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是堂堂的锦衣卫,他们是奉圣出京,他们查办的是谋反大案,这样一群钦差大人,要控制一个像夏浔这样的人需要让他留下把柄吗?用上这样下作的手段,只能说明他们的身份和行为是见不得光的,更说明他们对夏浔的所有允诺都是空中楼阁。
这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夏浔,不管他们图谋的事情是成功还是失败,夏浔的结局只有一个:像那位不幸地知道真正的杨文轩已经死掉的听香姑娘一样,成为锦衣卫灭口的对象,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锦衣卫可不是开善堂的,会留着他的性命。
画蛇添足,莫过于此。
于是,夏浔杀人反击的计划从那时候便开始筹划了。他知道,办砸了差事的小职员,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补救的办法时,是不会把真相说给上司知道的,这是人之常情。而且在后来的交往中,张十三他们还隐隐露出了觊觎杨家财产的想法,他们既然对杨家的财产动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就更不会把夏浔的真实身份告诉其他人。
所以,夏浔只要杀掉这四个人,就能死中求活,并且极有可能真正取代杨文轩,获得最丰厚的回报。
要杀掉四个人,那么就不能在把他们全部杀掉之前让他们对自己产生怀疑,这样他需要充分自由的活动空间,所以夏浔选择了一俟被杨家的人认可身份,马上就动手除掉如附骨之疽般的张十三。
他是身家清白的士绅,他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外面亭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证明他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他正在洗澡,他身上没有凶器。所以官府绝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冯总旗更不会怀疑他,因为他刚到杨府,所有的人证都不可能是他的同党,如果冯总旗不太健忘的话,还会联想起不久前发生在云河镇的那桩谋杀案……”
张十三死了,自始至终,他也没弄明白夏浔到底是怎么看破他们阴谋的,和那位听香姑娘一样,黄泉路上,十三郎注定了做一只糊涂鬼。
夏浔跳起来开始冷静地布置现场,衣匣、衣架、地面……,所有的一切都在最短时间内布置完毕,以他专业的眼光又检查一遍,确认没有破绽之后,夏浔抓了衣架在手,长长地吸了口气,用稍稍逊色于小荻姑娘的大嗓门放声大呼起来:“救命!救命啊……”
此时,张十三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眼神涣散,还没死透……
夏浔挥舞着衣架,像一只惊慌的兔子,上蹿下跳地同空气中看不见的敌人拼命搏斗着:“我的冒险,开始了!”
险恶重重,步步杀机,一旦成功,却能成为人上之人,这个丰厚的回报值得他冒险。
现在冒险刚刚开始,夏浔心中那份激动丝毫不亚于他第一次爬上女朋友的床……
第016章 小喇叭开始广播啦
“知了……,知了……”
谁也不知道知了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反正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一点也不知道的大牛和翠云被它叫得昏昏欲睡。一到夏天,蝉鸣声就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不要说这样在班房里已经坐了大半个时辰,就算正走在路上的行人听到这叫声也会如受催眠,上眼皮跟下眼皮不断地打架呢。
不过小荻却精神的很,身处青州府衙二堂的候审班房,她觉得特别的清凉,这个地方终年不见天日,就算是在炎炎夏日,也是凉风习习。
候审班房里除了几张条凳之外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刘大娘是第一个被提审的证人,剩下小荻、翠云和大牛三个案发现场的目击证人坐在凳子上,只能呆呆地看着前边的栅栏。这里边是不许说话的,栅栏外边站着两个拄着风火棍的衙役,班房里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小荻到了这种地方一点也不怕生,她进了班房后先是好奇地东张西望一番,好奇之后便开始无聊,于是就去找翠云姐聊天,结果她刚说了两句就被差大哥喝止了,于是退而求其次要大牛哥讲笑话给她听,当然再度被差大哥厉声喝止,小荻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神游太虚。
“少爷胆子还真是小啊,又跳又叫的,看我以后不用这件事来笑话他。不过……说起来也怪不得少爷害怕呢,张十三死掉的模样太吓人了,少爷是个读书人,知书达礼,文质彬彬,从来也没见过这个,怎么能不害怕呢。不过倒是没看出来,少爷的身体那么好看呐,嘻嘻……”
小荻的眼睛慢慢向下弯,嘴角慢慢地向上翘起来:“小时候,少爷胖得像个球,爬树的时候跟大狗熊差不多,好笨好笨的,可他现在的模样……,他的肩膀好宽、胸膛好厚,胳膊比我的大腿都粗,大腿比我的腰肢都粗,还有他的那儿……”
错乱的画面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少爷**的身体、挥舞的衣架、壮硕的胸肌,还有那惊鸿一瞥间看到的随着他的跳跃,活蹦乱跳的一串大“葡萄”……
小荻丫头突然面红耳赤,她赶紧闭上眼,然后心虚地睁开一只,偷偷睨了眼坐在一边的翠云姐姐,见她两眼前视,有点紧张,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表情变化,这才放下心来。
虽说一直服侍少爷的饮食起居,可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少爷**的样子,那充满了阳刚之美的男性身躯,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加上她头一晚认真思考过老爹对她说过的话,这种强烈的冲击顿时在她心底荡漾起了层层涟漪,少爷的形象在她心里开始模糊起来,一会儿是可敬可爱的哥哥,一会儿又变成一个让她脸热心跳的男人,这种感觉让她有点害怕。
她不愿再想这种让人人心惊肉跳的东西,念头立即转开,纳罕地想:“奇怪,少爷那么好的人,是谁要杀他呢?这次幸亏十三郎了,虽然一直很讨厌他,这么看起来,他这人还不算太坏,至少忠心可嘉,要不是他拼死保护少爷,少爷就要被人杀死了。不过要是我在,我也会豁出命去保护少爷的!”
胡思乱想了一阵,她的念头又转到昨夜少爷那古怪的行为上来,她一直想不通,少爷深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冰窖里去干什么呢,好久都不见他出来,总不会是偷冰吃吧?到底是为什么呢?
正想着,外边高喊一声:“肖荻,出来,听候老爷垂询。”
小荻“啊呀”一声,赶紧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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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房里,推官老爷赵溪沫大人正襟危坐,正在仔细询问着小荻姑娘:“肖姑娘,从你们所在的那座五角亭子,可以看清浴室外部的周边情形吗?”
“当然啦,浴室在花圃里,周围隔着十七八步才有回廊,中间都是低矮的青草和花丛,藏不住人呀。哦!也不对,坐在亭子里就不行了,我们那座小亭子左边种着几丛竹子,我们坐在亭子里聊天,浴房右半边的花圃能看清,左半边因为有竹丛挡着,就看不大清楚了。”
“唔,这么说,凶手如果潜入你们府中,从左侧回廊下扑到浴房,撞开窗子冲进去行凶,杀人后再循原路退走,只要行动快捷,你们是来不及发现他了?”
这时候门扉一响,冯检校轻轻走了进来。检校这个官的职能有点相当于办公室主任,兼管案牍公文,所以有资格在场,同时府衙迎来送往的事务也都归他管,所以他和各位官佐都很熟悉,这位赵推官和他私交甚笃,因此他大模大样走进来,只向赵推官点了点头,便在笔录官一旁站定。
小荻对赵推官很认真地说道:“是啊,少爷洗完澡会叫我的,他没叫,我为什么要盯着浴房看啊,我和刘大娘、翠云姐还有大牛哥当时正坐在亭子里聊天呢。不过凶手不用撞开窗子呀,因为我家少爷喜欢沐浴的,冬天也常常去浴房泡热水澡,所以窗子都不用窗格,而是装的密密实实的木板窗子,冬天封死免得寒气侵入,夏天则完全打开,只要一跳就进去了。”
“嗯,窗子打开,你们坐在亭子里,能看到浴房里面的情形吗?”
小荻道:“浴房为了排水方便,地基筑的比较高,坐在亭子里是看不到浴房中情形的,就算站着……我们往浴房里看什么呀?”
赵推官摸摸鼻子:“唔,那你把张十三出现在后院,直到进入浴房前后的情况仔细说一遍,不许有任何疏漏。”
小荻爽快地道:“行,当时少爷已经进浴房有一阵子了,我们正在亭子里聊天,十三郎忽然走过来,问我们说:‘少爷正在沐浴吗?’”
推官大人忽道:“等等,刚刚刘氏妇人说,这张十三走来时面色不愉,似怀怒气,是么?”
冯西辉听到这里,目中精光一闪,立即盯紧了小荻,小荻撇了撇嘴道:“是啊,张十三仗着少爷的宠信目高于顶,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他谁都看不上,走路时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怪讨人嫌的,昨儿晚上,他故意找我的碴教训人家……”
小荻把她昨晚用冰块镇酸梅汤喝,与张十三拌嘴争吵的事说了一遍,小荻说的声情并茂,详细异常,但是这种主人家的仆从间互相挑衅争宠的事实属寻常,推官大人听得好生无趣,只好不断地举杯喝茶。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小荻还在滔滔不绝:“……后来爹也说我,说我不太懂事,我是从小跟着少爷的人,应该给府上新来的下人们打个样儿,要不然大家都学我,你也拿点东西,我也乱用东西,还不乱了府上的规矩?我就琢磨,爹爹说的有道理,我应该帮着少爷,不让少爷操心才对,所以我就不生气了……”
推官大人放下茶杯,无可奈何地扶住额头,小荻还在讲:“今天早上我给少爷梳头,少爷看我还在生气,就故意逗我说话。其实人家脾气很好,当时已经不生气了,可是昨天人家刚刚发了脾气,要是少爷都不哄我一下我就不生气了,那多不好意思,我就不理他……”
两旁柱着水火棍站立的衙役们都默默地低下了头,好像在默哀般地忍笑,肖荻继续讲:“其实少爷对我一直都很好的,他见我还在生气,就想办法哄我开心,说要带我上街去玩,还买东西送我,人家心里明镜儿似的,这是少爷在向我陪罪呢……”
“咳!说重点,说说张十三为什么面色不愉就好!”
“是,大老爷,人家这就说到了。十三郎以为经过昨天那事儿,少爷已经不疼我了,结果少爷还是对我好,他知道了能不吃醋吗?他走进亭子的时候,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问刘大娘和翠云姐说:‘少爷正在沐浴吗?’他不看我,我稀罕看他吗?我就故意和大牛哥说话儿,也不去理他,然后他就去浴房了,一盏茶的功夫之后,我就听见少爷在里面好大声地喊:‘救命啊,快救命啊’,我就跳起来……”
推官大人忽然来了精神,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追问道:“等等,从张十三进入浴房,到你们少爷大声呼救,期间有多长时间,你再说一遍。”
小荻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肯定地答道:“一盏茶,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因为当时大牛哥正在给我讲笑话,他说有一个人家里穷,连名字都没有,后来就入赘到了一个傻大姐的家,从那以后别人就都喊他姐夫。有一次,他跟人打官司,请人写状子,人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就说我叫姐夫……”
衙役们的头更低了,下巴已经快要抵到自己胸口了,赵推官也有些忍无可忍了,但是小荻这姑娘长得甜,那副小模样儿谁见了都不烦,推官大人家里有四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小女儿,所以平时最宠爱这个小女儿。赵家小小姐跟肖荻现在差不多大的年纪,赵大人见贤思齐、爱屋及乌,又不忍摆出官威来呵斥她,只好支起双肘,以手抚额,作痛苦不堪状。
小荻绘声绘色地道:“状子递到衙门里去,县太爷升堂就喊:‘传姐夫上堂!’于是当差的公爷们就一起喊:‘请姑老爷上堂!’,县太爷生气了,就说:‘你们这班混帐东西,什么姑老爷!’公爷们就说:‘老爷,您的姐夫不就是我们的姑老爷吗?’
左右衙役们拄着水火棍,一个个脸红肚子鼓,跟正在运气的蛤·蟆似的,录案书记官肩膀耸动,手里那支笔在空中乱颤就是落不下去,推官大人抬起头,无可奈何地道:“你是说,张十三来问你们少爷是不是正在沐浴,你故意和你大牛哥说话不理他,然后他就走向沐浴房,这时你大牛哥开始给你讲笑话听,等你听完了这个笑话,就听到你家少爷在大喊救命了,是不是?”
小荻惊奇地道:“是啊!原来老爷已经知道了呀,早知道你知道了,我就不用讲这么仔细了。”
“咣当”一声,旁边一个衙役手中的水火棍掉到了地上,他赶紧扶着帽子弯腰拾起,向赵推官抱歉地欠欠身。
推官大人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平静了官容,沉声道:“好,肖姑娘,说下面,说下面,听到呼救声之后你又如何了?这些地方一定要说仔细,不可有半点疏漏,要不然,一旦因为你有所隐瞒而错过了真凶,肖姑娘,你可是要吃官司的。”
小荻点头道:“哦!听到喊救命,我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于是就一起跑过去,呼啦一下子就冲进了浴房,然后我们就看到少爷手里抡着衣架,像疯了似的又蹦又跳,地上有一大滩血,紧接着我们就看到十三郎飘在浴池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我们就吓得叫起来,和少爷一起又蹦又跳……”
“等等!”
推官大人双手扶案,身子微微前倾,专注地道:“这里要说的仔细一些,房间里当时有没有凶手的影子?有没有遗落什么兵器,你们少爷当时是什么模样,可曾穿戴整齐?”
小荻眨眨眼道:“凶手已经跑啦,怎么可能还在,他要还在,我们一定打死他。少爷嘛,少爷正在沐浴,怎么可能穿衣服呢……”
推官大人目光一凝,追问道:“当真?身无寸缕,一丝不挂?”
小荻小脸有些发红:“嗯!是……是吧……”
“不要是吧!此处不可含糊,说清楚,到底是、还是不是!”
“是!”
“嗯,那他的头发呢,是束起来的还是披散着的。”
“人家还没给少爷梳头呢,当然是披头散发的。”
“嗯……,明白了。说下面,说下面,下面怎样了?”
小荻迟疑了一下,害羞地低下头,捻着自己的衣角,忸忸怩怩地道:“大老爷,人家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呢,下面……下面实在不好意思跟你说……”
“哈哈哈……”满堂的公人再也忍不住了,俱都捧腹大笑。
推官大人胀红着脸庞,颊肉一抽一抽的运了半天气,才颓然挥手道:“你……下……下去吧。”
第017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翠云姑娘,你们少爷可有什么仇人?”
“回老爷的话,我们少爷知书达礼,和善乡邻,为人处事,安份守己,从不曾听说我家少爷与人结怨……”
换了翠云丫头上来,赵推官振作精神,继续讯问起来,冯西辉则在一旁暗自思量:“从这几个杨府仆人交待的情况来看,从张十三进入浴房,直到夏浔高呼救命,期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随后下人们赶到浴房,此时房中已一片狼籍,衣衫浴具抛洒一地,他们赶紧去取了衣衫来给杨文轩换上,又把护院家人都叫来团团守住了他。
随即有人报官,正在街头巡弋的张、王两位巡检闻讯赶去斟察现场,又着人回府衙报讯调人过去,整个过程中杨文轩没有离开过,浴室中也一直没有断过人。捕快们赶去后,对浴房和整个后院花圃都已仔细搜索过,一根针也不可能藏起,若有凶器,不可能藏于浴房中或都随手抛出窗外弃于园圃之中。
这样的话,夏浔就没有什么嫌疑了。他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死一个人,又穿好衣服整理停当跳出窗子,到远处藏妥凶器,再返回现场脱光衣服,重新扮成入浴假像。当时在场的人非常多,这些杨府的奴仆都是雇佣来的,并未与杨家签立卖身契约,没可能为了家主的一桩杀人命案众口一辞地给予掩饰,何况夏浔刚到杨府,没有人可以信任,他也没有胆子把性命攸关的如此大事托付给任何人。”
其实冯西辉自始至终就不相信夏浔会是凶手,只是出于职业本能,对任何有条件成为凶手的人,他都要先在心中进行一番排查。现在推测夏浔有没有嫌疑,只是一种职业习惯。
夏浔没有嫌疑,他心中真中怀疑的对象便浮现出来:太棘手了,那个刺客竟然阴魂不散,再次出手,此次既然失败,他什么时候会再来,这个人……倒底是谁?
思来想去,没有半点眉目,他摇摇头,举步离开了审讯室。
赶到殓房,与两位候在那儿的巡检官简单交谈片刻后,忤作已检验完毕,直起腰来说道:“死者是被一柄利器刺中胸腹之间而死的,部位找得非常精准,只是一击便刺穿了死者的肝脏,连脾脏也受了伤。从死者身上的创口来看,外阔而内窄,创口平滑,逐步收缩,小的推测,凶器应该是椎一类的兵器,长度至少有一尺过半。除此之外,死者身上只有几道轻微的擦痕,应该是搏斗中留下的,其它的就没有什么发现了。”
冯检校看着那白麻的敛布慢慢遮住张十三大睁的双眼,心中暗凛:“好犀利好准确的杀人手法。杨文轩是这样死的,张十三又是这样死的,杨文轩倒也罢了,他的拳脚功夫有限的很,可张十三一身武功还算不错,虽在措手不及又兼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可如此容易被人杀掉,这刺客的身手也算是相当了得了。”
上次杨文轩遇刺后,他曾暗中调查过,却没有发现什么眉目,想不到“杨文轩”刚一回城,凶手又如附骨之疽般追来,摸着根根如刺的胡子,种种疑窦涌上心头:“杨文轩死后,我们并未公开死讯,凶手不觉奇怪么?‘杨文轩’赶去卸石棚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有心,一定打听得到,为什么刺客没有赶去探查究竟,或者再度行刺?如果说他认定杨文轩已死,怀疑官府在布下圈套,又或者有人李代桃僵,为什么‘杨文轩’刚刚回城,他还未得机会确认这些疑问,就迫不及待地再度出手了?”
冯西辉再如何机警,又怎么可能把夏浔自导自演的行刺事件,在那位真正的刺客身上找到合理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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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押房内,州判董浩天董大人满面堆笑地给夏浔续着茶水,很耐心地听着他慷慨激昂兼语无伦次的控诉。
这个苦主可不是平头百姓,他有功名在身,而且是青州府里有名的士绅,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歹徒手执利刃登堂入室啊,哪个豪绅士子不担心自己成为下一个受害对象。治安如此恶劣,这可是犯众怒的事,一旦‘杨文轩’发动士林和商界朋友群起抗议,那事情就闹大了。
当官的想要干出些政绩,想要收税派粮摊徭役,就绝对离不开地方士绅们的支持,若是让整个士绅阶层为之不满,不管你是破家令尹还是强项令,都得灰头土脸乖乖滚蛋,在地方上,除非是正处于战争状态,需要强行动用朝廷武力贯彻政令,否则这些地方士绅的能量比官府要大的多。
夏浔又惊又怒、不依不饶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入我府邸公开行凶,亏得十三郎舍命救主,晚生在府学里又练过一些拳脚射御的粗浅功夫,这才侥幸逃得一命。凶徒如此猖狂,大人可一定得为晚生作主才行啊。”
董判官忙道:“杨公子,请放宽心,如此凶顽,我青州府是绝不会放过的,本官一定会把他缉拿归案,还你一个公道。公子最近有没有与人结怨,对那凶手可有熟悉的感觉?”
夏浔摇头道:“没有,晚生对那刺客并无印象,也不曾与人结怨。晚生当时正在沐浴,张伴当进来向晚生禀报一些家事,就在这时,凶手跃窗而入,穿一身青衣,面蒙青巾,使一柄乌亮的铁锥,晚生唬得动弹不得,幸亏张伴当反应快,立即冲上去与那歹徒搏斗起来。
十三郎赤手空拳,被那凶徒一锥刺中了胸口,可十三郎垂死反击,一拳似也打断了那凶徒的肋骨,凶手闷哼一声,在地上跌了个跟头,晚生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跳出浴池,抓住衣架挥舞自保,同时大声呼救。见晚生府上家人护院顷刻便至,小生又挥舞着衣架让他近身不得,那凶手便从窗中遁出,逃之夭夭了。”
“嗯……”州判大人眉头微锁,捻着胡须沉吟不语。
夏浔睨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放到鼻下,低低嗅着茶香,脑海中飞快地回想了一遍:人证、物证、作案动机,各个方面都没有问题,从昨夜的秘密准备,到今早带小荻逛街激怒张十三,从而诱他主动送上门来的全部过程,也没有任何漏洞,于是心中更加坦然。
一个衙役悄悄走进来,在州判大人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显然是在汇报推官大人那边的审理情况,董大人点点头,挥手摒退了那衙役,对夏浔道:“杨公子,对尊府家人的询问已经结束了,现在他们正在衙门口儿候着,公子可以先回去了,如果案情有什么进展,本官会随时通知你。”
“好,希望州判大人早日抓到凶手,晚生告辞。”
“嗯……”州判大人又嘱咐道:“本官自然会全力缉拿凶手,只是在此期间,公子出入还须注意安全,多带护院家丁,本官也会让巡捕差役们在尊府附近加强巡查的。”
“晚生晓得,告辞。”
州判大人送到门外,一抬头看见冯西辉正在侧廊下站着,便道:“冯检校,代本官送送杨公子。”
夏浔和冯西辉并肩出了二堂,绕过大堂,漫步经过月台,眼看前方就是四梁八柱,五檩四椽的仪门,中间这段甬道上再无他人,夏浔立即塌了肩膀,苦脸哀求道:“冯大人,求您开恩放草民离去吧,草民怎知这杨旭在家中坐着都会有歹人杀上门来,草民实在不敢奉应这桩差使,讨饭过活好歹性命可保哇,大人开恩……”
“住嘴!”
冯西辉声色俱厉地喝住了他,匆匆扫了眼左右,低喝道:“现在后悔,晚了!别忘了,你亲笔画押的状子还在本官手上,如果你不听本官吩咐,本官随时可以把你送上法场。想从一个贱民变成我锦衣校尉,一点风险也不担,可能吗?”
夏浔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了,冯西辉又放缓了声音道:“你不用害怕,州判和推官两位大人都极为重视此案,一定会调集精明能干的捕快认真缉拿凶手的,那歹人没有得手,又已惊动官府,必然蜇伏起来不敢妄动,你眼下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夏浔苦着脸道:“就算眼下没有危险,那……以后呢?”
冯西辉斥道:“你当捕快们都是吃干饭的?这不是正在缉拿真凶么,你回去后,府中多聘护院家丁,尽量不要出门,夜晚更换宿处,尽量保障自己的安全。”
夏浔道:“不出门?我也想啊,但是可能吗?杨少爷关着门躲在家里做生意?齐王的寿宴去不去?朋友们迎来送往的时候去不去……”
“好啦好啦,不要诉苦啦。出门多带保镖护院也就是了,那刺客为人机警,看他手段,都是未虑胜先虑败,事先找好退路才动手,他敢在大庭光众之下动手?要想做大事、成大功、享大富贵,岂有不冒风险的,你做乞丐,就算能活一千年,可有机会享用一日这神仙般快活的日子?多少人干尽了杀头的买卖,也赚不来这般好事,不值得你一搏么?有什么好抱怨的,真是烂泥涂不上墙!”
“呃……,是!小……小的知道了!”夏浔嗫嚅地道。
冯西辉展颜道:“这样才对,你回去吧。张十三已死,以后有什么事,你直接禀报于我,藉着你遇刺的事,我这身份接近你,倒也有了合适的理由。”
“是!那……那小的告辞了。”
夏浔提着袍裾拾阶而下,在府门外站定了身子,转身又向冯西辉抱拳拱手,朗声道:“大人留步,晚生告退!”
“公子慢走。”冯西辉停住脚步,也拱了拱手。
早已候在外面的肖管事一见少爷出来,赶紧带着小荻、翠云、刘婆子和大牛等一干下人赶着马车迎上前来。
“走,回家!”
夏浔袍襟一撩,车中坐定,把这个家字咬得特别重,环顾马车左右,仆从谨随,唯独少了张十三那个厌物,夏浔心中一阵轻松,现在总算有了一点当家作主的感觉。
马车起动,他又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冯西辉仍然站在丹墀之上,见他回头,向他微微一笑。夏浔扭过头来,眸中泛起一抹阴翳:“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
兴冲冲车中坐定的小荻姑娘屁股刚挨着凳子,便迫不及待地同少爷哥哥分享起她的感受来:“少爷,人家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进班房呢,嘻嘻,里边真好玩,那班房里什么都没有,和人家想的完全不一样,讨厌的是,差大哥还不许人家说话……”
“咦?少爷,你怎么闭上眼睛了?还在害怕吗,别担心,小荻会保护少爷的。”
夏浔想笑,又忍住,摇摇头道:“没有。”
“那是倦了?不喜欢小荻说话?少爷不喜欢,那人家就不说了。”
夏浔睁开眼睛,摸摸她的头,微笑道:“人常说,上辈子你是个什么人,这辈子就会反过来,你呀,上辈子一定是个小哑巴,还是少爷我害你做了小哑巴的,所以上天把你打发来,这辈子把上辈子没说完的话都说给少爷听。呵呵,你说吧,少爷喜欢听。”
小荻赶紧捂上了嘴巴:“人家不要说了,说的太多的话,那人家下辈子不是又要做哑巴了?”
“哈哈,不说就不说,那少爷睡一会儿。”夏浔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往座榻上一仰,闭目小憩。
小荻:“……,咳……,少爷啊,人家还以为公堂就像说书的形容的森罗宝殿呢,有油锅、有铡刀、钉棒、辘轳……,可是一点都不像,那些差大哥和官老爷都很和气的,人家一上堂,他们就笑个不停,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后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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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门前,一个头戴竹笠的跛足人一瘸一拐地走过。竹笠低低压在眉际,只能看见他的半边脸,颊似刀削,颌下胡茬铁青。
跛足人贴着路边,走的非常缓慢,他在路边喘息着停下,手扶竹笠的时候,目光飞快地向街这边扫了一眼。两个捕快正按着腰刀慢悠悠地踱过来,看到外乡人或是孔武有力的男人时,目光便格外警觉,显然因为杨府发生的刺杀案,官府已加强了这条街尤其是杨府附近的巡逻。
跛足人微微低头,唇角轻轻一勾,露出一抹阴狠冷削的意味。
对杨文轩的生与死,他一直感到很困惑,他不相信自己会失手,在云河镇那一刀,他清楚地知道一定会要了杨文轩的命,可是杨府居然没有传出杨文轩的死讯,府中上下一切都很平静。当小姐得知杨文轩没有死,而是去了卸石棚寨的时候,他还非常肯定地告诉小姐,这一定是杨家或者官府布的局,安抚小姐要沉住气,莫要落入官府布下的圈套。
可是十多天后,杨文轩回来了,居然活蹦乱跳地回来了,莫要说死,就连受过伤的样子都没有。
抚着小姐掌掴过他的脸颊,脸上不疼,但是痛在心里。他无法容忍小姐会认为他怯懦怕死,根本没有下手,却诳说杀死了杨文轩。小姐就是他心中的神,他不能让自己的神怀疑自己的忠诚,他会证明自己的忠心,一定会!
眼见那杨文轩生龙活虎的样子,连他都恍惚地觉得自己那一刀的确失手了,可是反复思量,不能啊!难道是杨家伙同官府找了一个人冒名顶替?目的何在呢?就为了诱我再次出手?可是哪有那么巧的事,杨文轩刚死,马上就找得到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这事也太匪夷所思了!
小姐说要沉住气,要查明这个人的真伪,在此之前不可轻举妄动。可他不这么想,小姐扇了他一记耳光!小姐骂他是懦夫!小姐说他是个无能的废物!他受不了小姐对他鄙夷轻蔑的目光。
他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想不通杨文轩死而复生的关键,那他干脆就不去想了:“既然你活了,我再杀你一次便是!”多么简单?不聪明的人想法总是很直接、很简单,而直接、简单的办法,却通常总是最有效的办法。
可他还没有下手,居然有人抢在他前面出手了,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家伙没有杀掉杨文轩这个正主儿,却干掉了他的一个贴身伴当,以致打草惊蛇,害得他也没机会出手了,真是个其蠢如猪的同行啊。
不过没有关系,总能等到机会的,他一定会亲手杀了杨文轩,这一次,他要把杨文轩的人头提回去,给小姐当面看个清楚,向小姐证明他“二把刀”的清白!
不过,在动手之前,他一定要慎之又慎。他不怕死,只要小姐吩咐一声,就算让他去杀皇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闯进金銮殿,可他不能给小姐惹来半点麻烦,必须得干得干净俐落,不留丝毫后患!
两个巡捕似乎注意到了他,开始向他望过来,跛子机警地转过身,踱到路边的熟食店,要了半斤猪头肉,两个猪耳朵,店家把猪头肉和猪耳朵细细地切片切丝,淋上麻油,又使荷叶包了,麻绳一系,跛子提在手中,便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走去……
第018章 在行动
夏浔回到杨府时,杨家门前已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有些是青州士绅或者府学的同窗,得到消息后备了礼物上门探望,脱不开身的就让家人持拜贴来见,邀他赴宴,为他摆酒压惊,还有许多是杨家店铺作坊的大掌柜二掌柜们,一个个担心东家状况,急吼吼地赶来探询究竟。
夏浔一见这么多生面孔,登时有点头晕,就连熟面孔一时也认不出了,好在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他不需要一个个去对付,这些朋友每个人也说不上几句话,再加上杨大少爷刚刚遇刺,惊恐之下神色也好、言行也罢,即便有些生疏、有些不自然,也无人以为奇怪。
好不容易把客人们都对付走了,夏浔已累得筋疲力尽,到了晚上,肖管事又给他换了住处,四个护院缩小了警卫圈,只照顾他所在的小院子,府中男丁女仆人人备了梆子、铁盆、木棍、钢叉一类或呼救、或搏斗的武器,闹哄哄的又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安排完毕,让这位大少爷得以休息。
天亮了,柔和的光线透过窗子映到房中,夏浔张开眼睛刚要坐起,看见室内有些陌生,不由得一惊,刚要纵身跳起,才想起又换了住处,这才放松了身体,重又躺回枕上:“要做这杨文轩,占用他的身法,继承他的财产,还真不容易啊……”
夏浔苦笑着叹息一声:“附骨之疽已经被清除了,可来自锦衣卫的威胁并未就此罢休,眼下的紧张局面虽然是自己造成的,可那真正的刺客,难保未在暗中伺机行动,要对付的人还多着呢,生命危险随时会有,步步惊险,杀机重重啊!”
其实自从签下状纸,答应为锦衣卫效力那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轻松过了。冯总旗他们明显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对自己虽然满口许喏,打得却是卸磨杀驴的主意。他只能装傻充愣,时刻小心自己的一举一动,在锦衣卫面前,他的言行举止要符合一个不读书少见识的乡下人模样,在其他人面前则要符合那位青州诸生、巨富豪绅的杨旭模样,双重的伪装,让他如临深渊、如履寒冰。
但他甘之若饴。
他在小叶儿村时,虽然贫穷,却过得很轻松,然而这种轻松,是以卑贱的社会地位、贫穷困苦的生活,永远没有未来的灰暗为代价的。那样的日子即便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义?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它的长度,而在于它的宽度和厚度,所以他离开了,他要去投燕王,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知道这条路变数极大,凶险也极大,能不能如愿投军?有没有命活到朱棣成功的那一天?是不是朱棣成功就意味着他也成功?理智地想想,并不是燕王做了皇帝,他的士兵就个个鸡犬升天的。
更何况刀枪无眼,从来没有哪一路神仙向他保证,会保佑他遇难不死,逢凶化吉,大富大贵,一生太平。这一年来,他吃过苦、挨过饿、得过重病,还有一次差点溺水而亡,他早已抛弃了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已经明白,他意外来到这个时空,只是天地间某些偶然因素恰巧汇合在一起时创造的一个奇迹,并不意味着从此之后会有满天神佛庇佑,他只是一介**凡胎,一切都得靠自己,今天他还活着,也许明天就会死掉,没有人知道他来过,活过。
因此,当这个危险系数比跟着燕王造反要小,成功后的回报却实实在在的机会出现以后,他立即紧紧抓住了。从那天起,他就决定做一个双面间谍,为锦衣卫卧底的同时,为自己的未来卧一回底。
杀掉张十三只是他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冯总旗、安员外和刘旭这三个人都得死,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把柄被人攥在手里,纵然锦衣玉食,也会寝食难安,何况这四个人对他根本不怀好意,经历过一番生死的夏浔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这个道理,妇人之仁,他不会去做。
只是杀张十三容易,杀冯总旗就难了。杀他之前,要确定他没有把自己的真正身份让更多人知道;要先确认那份状纸的所在;要想办法在杀掉他之后不让剩下的两个人怀疑自己,或者干脆布一个更大的局,把这三个人一起除掉;还有那个刺客,没有千日防贼的,得把他引出来……
千头万绪,困难好象很多啊……
夏浔挑了挑眉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那就较量一番吧!”
“少爷……”
一见夏浔从房中出来,一身整齐,早已候在那里的肖管事立即向他欠身施礼,肖敬堂从来都是这样,并不因为少爷敬他一声“肖叔”,就忘了自己的本份。
“肖叔。”夏浔脸上露出了笑容,对这个忠诚、本份的老家人,他的敬意是发自内心的。
“少爷,老肖核计了一晚上,咱们府上的护院还是太少,人手有限、本事也有限,实在叫人放心不下。你看咱家是不是再聘几个武师回来?”
夏浔道:“成,这事肖叔去办吧。”
“是,咱青州地面上,有三家武馆,声势最大的就是彭家武馆,彭家武馆教出来的弟子虽说聘金贵了些,却都是些真把式,我想,宁可多花些钱,少爷的安危重要啊。”
夏浔点头道:“好,就去彭家武馆请些人来吧。”
肖管事恭谨地道:“那一会儿早餐之后,我就去走一趟,我去唤小荻起来,侍候少爷更衣。”
“等一下。”夏浔唤住了他:“肖叔,我离开这些天,有哪些客人送过拜贴请贴,你去拿来,我要看看。还有,亲自登门,未留贴子的,尽量想想,莫要疏漏了哪个,一会儿也都说给我听听。”
肖管事讶然道:“少爷这是要……”
夏浔微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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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南云门山,山中有一石罅,深不可测,夏秋之季常有雾气从此蒸腾而出,犹如白云冉冉升空,蔚为奇观,故而云门山山虽不高,却有千仞之势,成为鲁中一座名山。天下名山多有石窟雕佛,少有道家石像,可是云门山上却有这么一处道家石像,雕的是北宋初年道家大圣扶摇子陈抟的一尊卧像。
当地人说:“摸摸陈抟头,一辈子不发愁,摸摸陈抟腚,一辈子不生病”。于是陈抟老祖的头和屁股现在都已变得锃光发亮,仿佛玉做的一般了。冯西辉现在就站在陈抟的卧像前面,长着厚厚老茧的虎口轻轻抚过陈抟老祖已被摸得如玉般润泽的石雕道髻。
洞中阴冷昏暗,石像后面的洞窟深处,一个深沉的声音说道:“冯总旗,你来的很准时啊。”
冯西辉攸然抬头,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正贴着石洞内壁站着,便退后一步,抱拳道:“敢问大人如何称呼。”
那人沙哑着嗓子道:“你不必问我名姓,也不必知道我的身份,我奉大人之命而来,今后负责指挥你们的行动。”
冯西辉道:“是,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沉声道:“不日齐王大寿,京里会派贺使来。这位贺使会带来一个令齐王很不开心的消息,由于朝廷今年的用度紧张,户部本该拨给齐王建王府的款子得拖些时日了。”
冯西辉并未发问,只是静静地听着,那人顿了一顿,继续说道:“齐王此人,性浮夸、喜炫耀,他大寿之期,诸王都有贺使来,众目之下,若齐王府因之停建,以齐王性情,必引为大耻,所以他一定会想尽办法,确保王府能继续施工。你可授意杨旭,伺机向齐王献上三计。”
“请讲!”
洞中人将罗佥事所授三计一一叙述了一遍,又道:“大人仔细研究过齐王的性情为人,这三计,以齐王之骄纵狂妄,又兼好大喜功的性子,只要弄得到钱,他是不会避忌的。”
冯西辉道:“下官遵命。”
洞中人“嗯”了一声,突然又问:“张十三,是怎么死的?”
冯西辉并不意外,杨文轩遇刺的事儿已经传遍青州城,这位特使虽然刚到没几天,但是只要他有心,一定能打听到的,当下冯西辉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说了一遍,略一犹豫之后,他又把杨旭在云河镇别庄遇刺的事也说了出来,只不过没有说杨旭当场便已身死,只说是刺客误杀了杨旭的侍妾听香。
洞中人听罢沉吟片刻道:“我等所谋,全要着落在这个杨文轩身上,此人万万不可有所闪失。”
冯西辉心道:“杨文轩……早已闪失的不能再闪失了。”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漫说他正打着公私两便,谋夺杨旭家产的主意,就算没有这点私心,他也不想说出现在的杨文轩是个冒牌货,这样的话将来一旦谋事不成,他还能脱了干系,由这洞中人承担责任,不然他也难辞其咎。
冯西辉小心地答道:“凶手一直只是针对杨文轩一人,应该是杨文轩结下的私仇无疑,不过此人倒底什么来路,我们现在还无法确定。杨文轩的生意店铺不少,又替王府经营着诸多生意,要让他躲在府中不出来,恐怕不成,我已嘱咐他多聘保镖护院,以策安全。”
洞中人沉声道:“据你所言……,那刺客身手极其高明,普通的护院家丁,能护得了他的安全么?大人命你等前来,耗费数年时光,才扶植起这么一个成为齐王心腹的人,你明知有人对他不利,还要这般轻描淡写,如果他真的被人刺死了,你来承担这个责任吗?”
冯西辉一呆,微怒道:“大人,非是卑职不想保护他的安全,实在是卑职手中没有可用的人手啊,落翅的凤凰不如鸡,我们现在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朝廷的势力不敢借用,还要千方百计躲着地方官府的耳目。下官手下,只剩下刘旭和安立桐两个人,刘旭只是个跑腿儿的小角色,安立桐更是不堪一用。如今张十三遇刺,卑职身边再无得力人手,卑职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那人阴恻恻地道:“冯西辉,你不用向我诉苦,你的日子再苦,苦得过大人么?大人苦苦支撑大局,已是举步维艰,派不出人手帮你了,杨旭此人对我们十分重要,你身在青州多年,难道就想不出一个妥当的法子保证他的安全么?”
冯西辉无奈地道:“大人,上面不支派人手,卑职如何卫护他的安全?虽说杨旭是青州有名的士绅,可衙门里也不可能派出三班衙役住到他的府上去,自古以来,从无此例。难道要卑职辞了府衙里的差使,毛遂自荐去杨府做他的伴当?”
洞中人冷笑道:“冯总旗,若非你才堪一用,大人怎会把你派到青州来,如今不过遇到这么点事情,你除了抱怨便一计难出?着实令人失望!”
冯西辉恼了,反唇相讥道:“难道大人您有什么妙计不成?”
洞中人慢吞吞地道:“我这里,倒的确有一个法子。”
冯西辉眉头一挑,只听洞中人道:“你手中无人可用,难道不会借势而为么?”
冯西辉惑然道:“借势?如何借势,下官能借什么人的势?”
洞中人道:“杨旭如今有三重身份,锦衣卫、开封士绅、齐王门客。你手中没有人手可用,不能保障他的安全,何不利用齐王之势达到目的呢?”
冯西辉道:“齐王虽倚重于他,却也不至于派出三护卫的兵马来保护他吧?”
洞中人道:“杨旭在齐王心中当然没有这个份量,问题是,你知道,我知道,州府衙门的人却不知道。这一点难道不能利用?能借势时借势,不能借势时造势,欺上瞒下、无而生有,以虚为实,由诳而真,本是你们这般人平日里敲诈勒索,假公济私的惯用手段,怎么离开应天府才四年功夫,你便把这些手段忘得干干净了?”
冯西辉“啊啊”几声,心中霍然领悟,也顾不得这人的讥讽语气,欣然躬身道:“是了,卑职受教,多谢大人指点,卑职知道怎么做了。”
洞中人道:“知道就好,你尽快去安排。以后有什么事需要通知我时,可在城南玉皇庙前留下暗记,我自然会找机会与你相见。”
“是,卑职告退。”
冯西辉兴冲冲地离开陈抟洞,在山中随意转悠着,思索着如何造势借势以达目的,在摩崖石刻下转悠了半晌,才往下山主道行去,堪堪走近,就见山上一群游人下来。
那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说说笑笑正往山下行去,看那排场,应该是上山游览的官宦人家,头前两个人,一个穿着大红的僧袍,带戒疤的光头在阳光下锃明哇亮,乃是一个僧人,另一个大袖公服,腰系丝绦,头戴网巾,年约六旬,精神瞿烁,看他气度雍容,举止威严,必是一位官人。
冯西辉心道:“那和尚应该是山下大云寺的人了,既然穿着大红袈裟,不是方丈也该是首座了,这样尊贵的身份亲自陪同那客人游山,在我青州也只有知府、同知等寥寥几位大人才够这个资格,这几位大人我都是认得的,那位大袖公服的官人可陌生的很,他是谁?”
第019章 人人有故事
那一行人下了山便进了大云寺,此时正是午膳时间,看来这位施主除了地位很高还捐献了很多香油钱,要不然大云寺不会派高僧接待,陪他们游山玩水,还安排素斋款待。
冯检校无暇理会那人身份,他下了山便立即快马赶回府衙去见赵推官,随便找个理由,把他“刚刚发现”的夏浔替齐王经营生意的身份告诉了赵推官,推心置腹地道:“大人,一旦这杨文轩真有个三长两短,不要说青州士绅会为之鼓噪,齐王爷那里怕是更会大大不满,到那时,就算青州士绅的不满上面还抗得住,齐王爷只消说一句话,我青州府治下不力,匪盗横行的罪名却一定会压下来,到那时恐怕知府大人都要丢了乌纱帽,大人您……又会受到何等处置呢?”
推官相当于公安局长,职责所在,治内若是出了重大刑事案件,闹得民怨沸腾,再有齐王这样的大人物施压,结果当然可以想见,赵推官不由瞿然变色,惊道:“那杨文轩竟是齐王的人?这可怎么办,凶手艺高胆大、行踪诡秘,我们迄今毫无线索,恐怕一时半晌是捉不住他的,万一他再次对杨文轩下手……,不成,我得马上把这事禀报于知府大人和州判大人。”
“大人且慢!”
冯检校连忙拦住他,说道:“大人,您把此事报与府尊和州判大人,固然是应该的,可是这刑名之事,您才是主管,一旦两位大人获悉杨文轩的身份,为了推脱责任,必然把这事儿全部推到您的身上,说不定还要正式行文,白纸黑字,留一个凭据。如何保障他的安全,最后还不是要着落在大人您的身上?到那时大人又该怎么对府尊和州判大人说?府尊大人、州判大人肯与大人共担道义么?”
赵推官咬牙道:“那对老狐狸肯接招才怪,他们一旦获悉此事,只会把事情全部推到本官头上,而且一定会明文下发,把场面做得滴水不漏,若是杨文轩出了事,嘿!他们正好推个干净。”
说到这里,赵推官仿佛已看到一顶黑漆漆的铁锅向自己当头罩来,不禁悲观地道:“杨文轩是有功名有身份的士绅,有他自己的正当营生,我总不能叫他整日龟缩在府上不出来吧?可他纵有功名,也不过是一介百姓,本官又不能抽调刀头捕快们去贴身保护他,有违律法制度不说,传扬开去旁人还道我收了杨家甚么好处,无端惹一身腥,这……这可如何是好?”
冯检校道:“巡检捕快为国执法,当然不能御于私人,不过,咱们无法出面,可以找人帮忙啊。”
赵推官脸皮子一动,一把扯住他道:“老冯,莫非你已有了好主意,若有主意快快说来,不要再打哑谜了,我这汗都急下来了。”
冯检校笑笑,对他低声说出一番话来,赵推官听得双眼一亮,把大腿一拍,叫道:“着哇,我怎么没想起来,若论消息之灵通,爪牙之众多,我青州府也比不得他们家,对!逼他们出手帮忙,只要有他们相助,不但可以保护杨文轩安全,还能迫使他们全力协助本官缉拿凶手,一举两得,果然妙计!”
赵推官捏着下巴略一沉吟片刻,拍案道:“去,马上调十个捕快、十个快手,随本官走一趟。”
冯西辉吃了一惊道:“带这么多人,动静是不是闹得太大了些?”
堂堂青州府的推官大人带人办案,只带二十个人,真的多么?那倒不然,问题是赵推官实际上带的不是二十个人,而是近二百人。
青州府一共只有六十名捕快、六十名快手,当然,这是指有编制的“经制正役”,而一个正役外出公干,要带两个副役,每个副役又要带上他的“帮手”和“伙计”,这样算来,一个捕快公干,实际上出去的人接近十个。所以赵推官调了二十个人,实际上就是两百人,这样庞大的队伍招摇过市,在承平年代的确罕见。
赵推官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冯西辉顿时领悟,心道:“娘的,这些官儿们一个个花花肠子比我锦衣卫还多。”当下一拍额头,便去调人了。
赵推官想要的正是这种效果,他已经不打算把杨文轩是齐王门下的事情告诉府台和判官两位大人了,而且自己也要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姿态,不然的话,一旦杨文轩遇刺,头顶上那两位大人分功诿过,他更加被动。而他今日招摇过市,尽量把动静闹大,来日一旦杨文轩真有个三长两短,他至少可以搬出今日之事,说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已经尽了最大努力来保证杨文轩的安全,可知州大人和判官大人做什么了?
这点心思,冯西辉被他乜了一眼,已是心领神会。
青州府的六十名捕快、六十名快手,平时在府衙待命的只有三分之一,赵推官一声令下,便从中调出了一半,这些人动作虽快,但是要汇齐他们的副役、帮手、伙计,却着实地费了番功夫,大半个时辰后,人马才到齐,赵推官一身官袍,出衙上马,威风凛凛地带着两百号手下浩浩荡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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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浔听肖管事向他汇报了这些天登门拜访或者打听过他消息的人,暗暗记在心里,之后便让肖管事去彭家武馆,自己则拿过那摞拜贴、请柬,逐一翻阅,进行筛选。
这些大多是来往比较密切的人,有些人张十三曾详细地向他介绍过,有些不太熟悉的,那也没有关系,身边还有个小喇叭呢。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询问技巧,夏浔就能从她那里得到许多对自己有用的资料,比如这个人的身份、和自己关系的远近,大致有些什么往来或恩怨。当然,小荻的叙述中还挟杂着许多家长里短,阿猫阿狗的消息,自动过滤就是了。
最后夏浔从中挑出了三个最有嫌疑的人:林北夏、庚薪、江之卿。
夏浔选出的这三个怀疑对象,都有作案动机,其中嫌疑最大的就是林家当铺的林北夏。
林家当铺现在已经改了名字,叫“林杨当铺”,因为杨文轩现在也是这家当铺的掌柜,占着一少半的股份。
杨文轩能入股林家当铺,起因是前年的时候林家当铺起了一场大火,那场火烧毁了林家的一间典当品仓库,库里有许多活当物品,其中不乏珍贵之物。失火的消息传开后,在林家当铺典当过的客人都拿着当票来赎回原物,就算是本来没钱赎回典当品的人也借了钱铁了心的要赎回。
因为典当行的规矩,活当物品在一定期限内,允许典当者赎回。所以活当物品在未过期之前,典当行是不能进行处置的。现在林掌柜拿不出原物,就得高价赔偿,那些典当东西的人也缺德,哪怕只典当了一件棉袄的,你现在拿出三件棉袄的价钱来赔偿他也不干,硬说他家那棉袄是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留着是个念想,用后世的话来说就叫记念意义,这无形价值可就大了,人家不要钱只要原物,你能如何?
这些典当的人把林掌柜的挤兑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上吊的心都有了,这时候杨文轩登门造访了,据杨文轩说,在齐王府和青州知府衙门,他都有一定的人脉关系,他可以帮林掌柜的解决这个难题,条件是要让他入股,成为林家当铺的东家之一。
就这样,“林家当铺”变成了“林杨当铺”。
如今杨文轩财势越来越大,得了功名之后在士林和官场也有了一定的地位,渐渐形成以客压主之势,再这么下去,“林杨当铺”就得变成“杨林当铺”,最后变成“杨家当铺”。
应天杨家在青州这一支就只剩下杨文轩一人,把他杀掉的话,杨氏家族从应天赶来接收这一房的全部财产时,必然要发卖各种不动产的,那样的话,林家祖上传下来的这家当铺,仍然能够掌握在林北夏手中。丢了祖产的人是败家子儿,死了都没脸入祖坟的,对林北夏来说,这个风险无疑值得一冒。
庚薪,“生春堂药铺”的大掌柜。“生春堂药铺”是青州的大药材商,在益都、临朐、临淄都有分号,店主姓孙,庚薪是入赘孙家做的上门女婿,所以他现在的正式姓名,前边还应该冠上一个孙字,叫做孙庚薪。
老庚和杨文轩本来只是泛泛之交,两人之所以成为朋友,其实也是有故事的。主要原因是去年初的时候,孙家商号进了一批假药,病人吃了假药闹出了人命,药铺一时陷入危机,店号资金周转不开,便以房产、店铺为质,向夏浔贷了一大笔钱。
当然啦,林家当铺也罢,生春堂药铺也罢,先后发生的这两件事都是冯检校他们在暗中搞的鬼,杨文轩才成了林家当铺和生春堂药铺的“及时雨”。试想冯总旗他们不过是一群精于破坏却不懂建设的人,你还指望他们有什么好法子来扶持杨文轩呢?
这些内因夏浔都听张十三说过,夏浔之所以把庚员外列为嫌疑人,是因为杨文轩对生春堂药铺原也没怀什么好意,当初放贷的目的,就是想吞并这家药铺,如今还贷的期限早已过了,杨文轩已多次催促还款,夏浔怀疑杨文轩很可能已经向庚员外透露过一旦无法还款就要入股的打算,这样的话庚员外铤而走险就有了理由。
杀掉债主虽然赖不了帐,但是杨家在青州只剩下这么一个当家主事的人了,如果他死了,杨家本族得到消息再派人过来处理,各种事务处理完毕,怎么也能拖个一年半载,说不定生春堂药铺资金紧张的危机就解决了。但有一线希望,狗急跳墙,买凶杀人也未必不可能。
至于江之卿,则是一家绸缎庄的掌柜,夏浔曾帮助安员外与他竞争过生意,此外,“潇湘馆”的依依姑娘挂牌梳栊的时候,两人还曾为了夺得依依姑娘的头筹而挥金斗富,最后杨文轩胜出,所以两人颇有积怨。只是相对于以上两人,此人买凶杀人的可能,要小了许多。
将这三人整理出来之后,夏浔暗暗决定,第一个,先查林北夏,凭他学来的刑侦知识以及察言观色的本领,如果此人是幕后真凶,一定能查出些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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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浔正在筛选着犯罪嫌疑人的时候,赵推官和冯检校带着巡捕快手近两百号人手招摇过市,已直奔西城而去。一路上许多百姓好奇追赶,直到他们出了西城,看热闹的人才失望而归。
青州西去十里有一座庄子,庄主姓彭,彭家开着车行、船行、骡马行,还控制着青州的牙行、开着武馆,青州地面上的城狐社鼠、泼皮无赖都唯彭家马首是瞻,可谓财雄势大。不过彭家经营这些生意,黑白两道都有涉及,虽然有钱有势,也只能归于豪霸之流,同杨文轩这样高贵的缙绅阶级不可同日而语。
大队人马往彭家一走,立即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赶脚的、种地的、河泡子里拉网捕鱼的,很多地方百姓都和彭家有密切关系,眼见赵推官和冯检校一身官服,胯下骑马,后边跟着近两百号佩刀提棍的衙役,威风凛凛,浩浩荡荡,消息已飞快地传报到了彭家庄。
彭家的管事二爷彭万里听说之后大吃一惊,立即飞身直奔后宅,去见自己的祖父彭太公。彭老太爷已是百岁高龄的老人,人虽老而精神瞿烁,意气如云,背虽微驼却仍显高大,身材魁梧,看起来十分的健朗。
老太公穿着一件对襟汗褂,下身着一条黑色功夫裤,脚下一双黑布面的布鞋,手中转着一对锃亮的子母铁胆,正在穿后院而过的溪流前垂钓,背倚垂柳,悠闲自若。
彭万里急急赶到,挥手摒退侍候着的下人,对彭老爷子低低说了几句话,彭太公脸色微微一变,手中转动的铁胆顿时滞住:“来了多少官兵,共有几路人马?”
彭万里道:“太公,来的大约有两百名捕快,由赵推官领着。”
“咣当咣当……”
彭太公手中的铁胆又飞快地转动起来:“只有捕快……,没有卫所官兵?”
“没有。”
“只有一路捕快,没有四面合围?”
“没有。”
彭太公手中的铁胆速度变得轻快起来,两枚铁胆在掌心里滴溜溜转得飞快,彼此间却没有一丝碰撞,无声无息。他轻轻一笑,泰然道:“我知道了,你到前庄去接待一下吧,看看这位推官大人亲自出马,倒底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
彭万里急道:“老祖宗,要我说,您还是先做些准备才是,有备无患呐,万一他们真是奔着咱们来的……”
“不可能!”
彭太公傲然一笑,道:“几只阿猫阿狗,就来捉我彭和尚?如果他们真的知道了咱们家的底细,青州卫的官兵早就倾巢出动了,就算是齐王,也要带着他那三卫兵马亲自赶来,把老夫这宅子围得铁桶一般那才放心!你去做事吧,既无千军万马来,老夫稳做钓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