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此生偏偏是女子
“你是说,这望月楼里的那位俏厨娘,很有可能是你师父?”姜小蛮挠挠头,看着小姑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是有可能,是一定是!”姬小月鼓着嘴,郑重的点了点头。
小姑娘大眼睛眨呀眨,神色无比认真。
“可惜望月楼的后厨是不让外人进的。”姜小蛮耸了耸肩,冲着楼下望了一眼,叹了口气道:“那胖掌柜别看身材臃肿不堪,可他那手上的铁算盘可非寻常凡铁,竟然是和我爹爹身上那件甲胄一般无二,是以东域大雪荒原上的天外陨铁打制而成。天外陨铁,每一年能落入九州的不过数十斤,绝不是平常生意人能得的到的。”
“真是不甘心!”小姑娘撇了撇嘴,放下了筷子,将下巴磕在桌子上,视线再次落回到那道散发着热气的甜羹上,呢喃道:“这道‘玲珑骰’的名字是我师父当初取的,整个九州,除了教给我以外,就只有她自己会做!”
说着,小姑娘得意的扬了扬小下巴,向姜小虫和萧姑娘解释道:“别看这‘玲珑骰’只是以寻常红豆酿制而成,实则是需要历经三十五道工序,从熬制甜羹的辅料,到烹煮时所用的木柴以及火候的掌控,无一不得多一分,更不能少一分。不然,就出不来那种相思的味道。”
“相思的味道?”姜小蛮怔了怔,有些不解的看着小姑娘。
人活一世,自然离不开吃。
这世上,能用柴米油盐酱醋茶能烹制而出的,无非离不开酸甜苦辣咸这五种味道。
相思的味道?
倒是第一次听说。
“玲珑骰子安红豆,此物最是能相思。”萧姑娘轻念一声,旋即呵呵一笑,看着小姑娘道:“小月亮,你师父不但是厨艺大家,也还是一位才女呢!”
“对啊,对啊!”姬小月乐呵呵点了点头,一双大眼睛都快要眯在了一起,露出脸颊上一深一浅的酒窝:“我师父可厉害了呢!当初在樊城时,可是被称为女厨神的!”
“要不,我去引开那胖掌柜,你溜进后厨看看?”姜小蛮又向着楼下看了一眼,这会儿那位手里时刻捏着一柄铁算盘的胖掌柜正笑脸相送酒足饭饱的熟客出门,一副人畜无害。
任谁也不会相信,就是这样一个嘴里时刻念叨着和气生财的胖掌柜,竟然还藏着一身不俗的修为。
北凉城里,参差百万剑,自然是以孤独一族为首。
可若说北凉只有独孤,却也不尽然。
所谓大隐隐于市,大巧藏于拙。
如这姓铁的胖掌柜一般,隐于世间的龙虎。
不算多,可却也并不会太少。
姜小蛮昨日夜间得了那有些莫名的造化,只差半步便能入先天。
这神识感知的能力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此刻,望月楼里。
有数股磅礴气息隐而不发。
楼中,人烟鼎盛。
楼上楼下吃酒的饮茶的不下百人,指不定哪个文质彬彬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便是那隐于草莽的龙蛇。
一入江湖深似海,怕的不是那些打着赤膊,肩上纹着出云龙刺着下山虎的凶汉。
正是这些垫付于草莽间,或是以文弱形象示人的书生,或是那手里捏着铁算盘拨拉不停笑眯眯和气生财的胖掌柜。
“算了!”小姑娘没来由叹了口气,一双大眼睛有些黯淡,懦懦道:“我师父当初离开樊城时候说过,以后若是在江湖上遇见了,除非是她主动来寻我。不然,绝不能和任何人提起她是我师父。”
“小月亮,你师父可真是个怪人。”萧颖夹起一块散发着淡雅酒香的胭脂鸡递到小姑娘碗里,轻笑道:“先别纠结啦,如今填饱肚子才是正理。”
“嗯!”小姑娘认真的点了点头,将那那块鸡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含糊不清道:“等吃饱了,我偷偷去后厨瞧瞧,好多年不见了,不知道师父她怎么会跑来北凉城里。”
姜小蛮两只手拄着下巴,看着这会儿腮帮子鼓鼓的小姑娘笑而不语,一时间竟然觉得并不是那么饿了。
禅宗有一句偈语叫秀色可参。
这说的,可不就是此情此景?
被少年直勾勾盯着,小姑娘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吞咽下口中食物,红着脸不满的嘟囔道:“喂!姜小虫,看什么呢?怎么不吃东西?”
萧姑娘端起桌上瓷杯,小酌一口杯中淡酒,浅笑道:“姜公子在瞧的,自然是这天上最为明亮璀璨的小月亮呀!”
淡酒有淡酒的好,不易醉人,所以不怕喝多了酒后失言。
萧颖饮尽一杯,又续上一杯,忽然就想起来从中域一路乘船南下时,曾有幸得见一位瞎了眼着青袍的盲琴师,独坐一叶青木竹筏。
于浩瀚江水中,如一叶浮萍一般。
丝毫不惧江上恶浪翻滚,淡然抚琴高歌,有如陆地神仙。
词曲淡雅,字里行间俱是珠玑。
“与君辞,凝泪蹙颦是女子。”
“与君辞,执手相约是女子。”
“与君辞,倚楼清歌是女子。”
“与君辞,相思成痴是女子”
“与君辞,三生不负是女子。”
“但见相思,不闻相思。”
最后,那盲琴师高唱:“相见难,我藏十分相思,七分如柳絮倾城飞时花满天,余下三分寸寸是为劫。”
浑浊江水翻腾,那盲琴师一步登天直入云端。
青木竹筏,青衫绿袍,有如天外飞仙。
江上大船无数,万千过客惊为天人。
姓萧的姑娘轻执酒盏,双眼微微迷离,偷眼去瞧脸颊微红的小月亮,轻声喃喃自语:“可偏偏,为什么会是女子?”
“瞧小猪呢!”姜小蛮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揉乱了小姑娘柔顺却有些枯黄的发丝,乐道:“你说说你,这么能吃,吃相还这么凶残!就不能学学萧姑娘,淑女一些?”
萧颖回过神来,将那些不可说不可言的小情绪藏得很好,拄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嘴角微扬。
有姜公子和小月亮陪在身边,萧姑娘就很满足。
总觉得每天看着两人斗嘴,就会莫名的舒心。
就像一场场折子戏一般,若是哪一天看不着了,怕是当真会不习惯的。
折子戏,似戏非戏。
一如旧城里的旧屋脊。
屋脊下,定有斯人潜藏温言软语岁岁如期。
第一次,萧颖忽然觉着若是自己该是男儿身那会有多好。
说什么,也要从姜小蛮这里将小月亮争抢过来。
手中酒盏轻轻一晃,有酒水溅桌面。
意识到自己失态的萧颖轻笑着摇了摇脑袋,将那些才下心头又上心头的思绪再一次压下。
人啊,贵在知足。
那些莫名的情绪,想太多作甚。
木已成舟,望而不得。
想了想,姓萧的姑娘抬起纤纤素手,指间轻点桌面,蘸着酒水在桌上游走。
以玉指为笔,以酒水为墨。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得了禅宗传承的萧姑娘,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禅意,佛气十足。
“讨厌!”姬小月张牙舞爪,抬腿去踹姜小虫,气呼呼道:“别乱揉我脑袋,会长不高的!”
虽然早已预料到小姑娘会炸毛,可这回姜小蛮却是故意没躲,任由姬小月一脚踹在自己小腿上。
别说,姬小月虽然身形娇小,这力气可着实不小。
见少年龇牙咧嘴,姬小月有些心虚地往萧姑娘身旁靠了靠,小心翼翼道:“你干嘛不躲开呀?”
“干嘛要躲?我以为你舍不得用力呢!”姜小蛮下巴磕在碗边,一脸哀怨的看着姬小月,苦着脸道:“谁想到你这死丫头当真下狠手!”
姬小月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牙,乐呵呵道:“咯咯,谁要你老揉我脑袋!”
姜小蛮揉了揉酸胀的小腿,瞪了小姑娘一眼:“谁让你吃相这么凶残的!”
顿了顿,少年瞥了一眼小姑娘桌下那双晃呀晃的小短腿,轻咳一声道:“而且,你本来就长不高了啊!”
萧颖轻笑着揽住小姑娘的肩膀,白了一眼那惫懒少年,笑道:“长那么高作甚?女孩儿就该像我们小月亮一般,这以后呀,遇上了喜欢的男子,小鸟依人依偎在身边多好?而且,我们小月亮吃相哪里凶残了?”
“就是,就是!”姬小月眨巴着大眼睛,露出小酒窝,将脑袋靠在萧姑娘柔软的酥-胸上,乐呵呵道:“瞧见没姜小虫,我这叫小鸟依人,你敢这么靠在萧姐姐怀里不?不敢吧!”
萧颖本就身材曼妙,尤其是胸前一抹皎月,更是如那层峦山川一般,雄浑壮阔。
姜小蛮忽然就想起一句忘了是从哪里看来的诗词,“似带如丝柳,团酥握雪花,巧闻红装逐香车。”
没来由的脸颊一烧,连忙移开目光。
视线不由落在了靠在萧颖怀中的小姑娘身上,竟是又想起一句诗词来,“送君千里直至峻岭变平川……”
自知失态的少年连忙偏过脑袋不去看两个姑娘,端起身前酒盏想要喝上一口缓解一下尴尬。
“说什么呢!小月亮!”萧姑娘也是不禁脸颊微红,轻轻抬手点了点小姑娘光洁的额头,嗔道:“你这死妮子,真是什么都敢说!”
姬小月躲在萧颖怀里,不安分的晃了晃脑袋,乐呵呵道:“咯咯,萧姐姐,我和你讲,以前在樊城时我有一个死对头,连她都曾经说过姜小虫就是一个下流胚!所以啊,以后你可得谨记,防火防盗防姜小虫!”
姜小蛮一口酒水刚喝进嘴里,还没咽下肚便差点喷了出来。
差点被呛到的少年愤愤道:“你还好意思说?当初是被谁害的?”
“谁啊?不知道?”
要论装傻充愣,自小在樊城江湖长大的小姑娘可是老手,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姜小虫,脸颊两侧露出一深一浅的酒窝,“明明就是那姓玄喜欢女扮男装的死丫头慧眼识珠,那臭丫头最喜欢神出鬼没,当心在北秦遇上了,真把你这只姜小虫点了天灯。”
不得不说小姑娘笑起来时候的样子,最是惹人心疼。
姜小蛮看着她的酒窝,只觉怎么都看不够,一时间竟然是忘了争辩。
过了半响,才缓缓喝了一口杯中剩下没多少的酒。
那举杯的少年忽然觉着,这本就素雅的淡酒,竟是没了酒的滋味。
似乎,这世间一切美酒,都不及那一深一浅的酒窝来的醉人。
不经意间,姜小蛮看到了桌上那虽然逐渐模糊,但却尚未淡去的字迹。
是方才萧姑娘以酒为墨留下的。
字迹娟秀,却不失磅礴。
折钩撇捺,尽都藏着一股子古刹中的禅意。
‘你在山巅,离着一山又一山。我在河川,隔着一川又一川。描黛眉,点绛唇,只恨今生不得男儿身。南岭有木兮,北海有枝兮,咫尺天涯,望而不得。’
姜小蛮偏过头去看窗外的雪,不去深思。
有些事,一旦深思,当如咽入口中的苦酒。
饮下是苦,吐出亦是苦。
那个脸上不知为何会有一道狰狞疤痕,却在姜小蛮心里依旧顶天立地的老痞子十一叔曾说过,‘男儿心凌云当如剑,一生只为一人舞。女儿心玲珑当如钵,一生只盛的下一人。’
北凉有雪,能覆一城一州一国。
却也难以覆这女子的心。
望而不得,忘而不得。
……
风雪中,一老一小两道身影,缓缓入了北凉城。
两人走得很慢,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或深或浅的脚印。
老人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巍峨城门,冲紧紧牵着自己的少年和善一笑,眼里尽是慈祥,柔声道:“孙儿,天机楼那老家伙坐化前曾说过,你注定会是这一世最为璀璨的天骄,是能够让我玄尸宗再立于九州之巅的圣尊。”
轻轻帮少年拭去头上皑皑白雪,老人抬头看天,自语道:“老夫这辈子不信天不敬天,可偏偏却信那早就该遭天打雷劈的老神棍的话。这一回,哪怕是拼着遭天谴,说什么爷爷也要给你夺来那最完美的一魂一魄,不求你一世为尊,但求你能如寻常孩子一般无忧无虑一世而安。”
老人眼里脸上俱是慈祥,言语间却是九幽阎罗,让人闻而生寒。
少年面色苍白如雪,脸颊两侧涂着两抹红色腮红,嘴角带着诡异微笑。
双目无神,宛若一只没有魂的木偶。
偏偏在老人声音落下那一刻,那呆滞少年死气斑驳的眸子中,竟是亮起一抹诡异的幽色,深如漩涡。
乌云愈发低垂,风雪更甚方才。
似乎,这漫天风雪是想要埋葬整座人间。
各位亲,弱弱的说一句,真不是我拖更
第二卷‘单骑入北秦’逐渐进入收官阶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几天真的很纠结,写了删,删了写。
不可否认写的很慢,但其实算下来这几天写了也有两万多字,删了也有两万多字。
就如同我在上架感言时所说一般。
这本书我想写慢点。
如同一个手艺人一般,怀着一颗匠心来雕琢自己的作品。
就像我一如既往的偏执认为,如今故然写书拼的就是套路和速度。
可到头来,哪怕一年写五六百万字,也是如同富士康工厂机器加工出来的快餐一般。
少了些味道,可吃可不吃。
我是作者,也是读者。
不论写书,亦或者读书都是冷暖自知。
套路文,读多了,是会让人心神疲倦,审美疲劳的。
拉仇恨,装逼打脸,退婚流,拍卖会,学院洞府得奇宝。
这些,我也会写。
而且,我也深信按照套路来,我码字不会这么慢。
当初一个小时能写三千多字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慢?
说实话,推倒出来一些剧情真的非常痛苦。
每个字,都是辛苦在键盘上敲击出来的。
删了可惜,舍不得。
不删,放出来却又自己不满意。
索性,写慢一些,多想一些。
一本好的仙侠文,我认为该有道家的仙气,也得有禅宗的佛气。
更得有红尘间的俗气,江湖的侠气。
这本书框架很大,以后会更大。
写书本来就是一个技术活儿。
是技术活儿那就快不了。
单纯的为了赚钱,一味地追求快平稳,到头来只会让自己变得麻木。
如果把码字只当成是一个赚钱的工具,又有何趣可言?
我写的久了会倦,会疲惫。
相信亲们读多了套路,会更倦更疲。
索性写慢些,布局更大些。
不论是每一卷亦或者全文,收官都更加完美些。
不可否认我有强迫症且偏执,有一种在很多人看来的矫情。
但,那又如何?
把自己读起来都不满意的东西拿给读者,那才是真的恶心人。
或许我的文笔不如五白那般流畅,不如烽火猫腻香蕉烟男那般难忘。
但至少我在努力让每一章,每一节,每一句都更加完美一些。
各位亲们,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对你们,对这本书。
我想借用总管的一句话。
‘人生当苦无妨,良人当归即好。’
我写慢一些,亲们可以先养起来,按月按年来读都好。
感恩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最后说一下为什么这一卷该收官了,又把一些剧情推倒重来。
原本设计的剧情应该会很快收官。
第三卷会是以姜小蛮带着小月亮和萧姑娘一同入北秦开始。
同时,这一卷收官时。
会有一位很重要的配角会死去,具体是谁就不说啦。
好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这一卷的卷名既然是单骑入北秦,那就应该让姜小蛮独身入北秦才是。
同时,在跑客户时,忽然就觉着现实世界已然是人情冷暖自知,又何必还在小说的世界里放毒让大家心生不爽。
写一本书,无疑相当于筑一场梦。
所以,那个重要的配角应该不会再挂了。
姬小月和萧姑娘在收官时会掉线一段时间,但不会太久。
第三卷‘南枝北望’中,可能许久不见的陌离笔墨会更重一些。
要说的就这么多,收官时增加了许多后续的伏笔。
所以可能会慢,但我会竭尽所能加油写的更好!
匠人之大者,莫过于以心守护。
匠心之大者,莫过于心怀感恩。
坚持,专业,倔强,精益求精。
这就是我理解的匠心。
没有我辈修士何惧一战的霸道。
更没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莫欺少年穷。
江湖,庙堂,亦或者仙与凡。
说到底,不过是笔尖的初心莫负。
第一百五十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雪中,北凉城里有鼓声响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起初,鼓声低沉,声传十里。
再然后,便是那金戈铁马之音,朔气金柝。
鼓点激烈而昂扬,仿佛连大地都产生了震动。
北凉城千丈方圆,万千百姓,俱是被这声声重鼓直擂心房。
追溯擂鼓之处,竟是最先从那望月楼中传出。
此刻,那座因‘三绝’而名声响彻北凉城的酒楼。
大堂之上,摆着九方红木大鼓。
鼓面俱是蛮瘦之皮,值千金。
擂鼓的却只有一人。
覆狰狞兽面,看不见真实相貌。
一头黑发如瀑,着一件在南域大夏皇朝不多见的祭祀长袍。
赤色长袍之上,前后各绣一条斑斓大蟒。
前蟒吞日,后蟒逐月。
气势磅礴不输龙蛟。
身姿曼妙,一双素手白哲,晶莹如玉。
烈烈纵横睥睨,擂鼓的竟然会是一个女子。
九方大鼓秉作一线,宛若长龙。
那女子动作轻盈,手中紫金铜锤上下翻飞。
方寸间,竟是隐有百战千军驰骋旷野之势。
姜小蛮轻抬酒盏,俯身而立,向楼下望去。
每逢十五,望月楼里便有佳人舞秦鼓。
一舞最能倾城,被一些好事的文人墨客称作‘第四绝’。
这些,自然是从邻桌听来。
姜小蛮望着那擂鼓的曼妙身影,不禁眉头微蹙。
他有那么一恍失神,总觉着那独舞秦鼓的女子似曾相识,似是在哪里见过。
可偏偏,却又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还说不是下流胚,眼睛都快要看直了!”姬小月一只手托着下巴,鼓着嘴有些不满地嘟囔道。
萧姑娘递过一只酒盏到小姑娘手中,轻笑一声打趣道:“我们的小月亮吃醋啦?来来来,喝上一杯屠苏酒压压醋意。世间万法都逃不出一物降一物的道理,这醋能解酒,酒自然也能解醋。不然啊,这空气都快要酸死啦!”
“才没有呢!”小姑娘嘴上虽然那么说,手却很诚实,接过酒盏仰起头便一饮而尽。
喝完,还不忘抓起身旁少年的衣袖擦了擦嘴,动作熟稔,不失娇憨味道。
酒是素雅淡酒,以百果酿制而成,名作屠苏。
不及烈酒入喉后能解忧消愁,解醋的效果自然也就不大。
“喂,姜小虫,你是不是傻了?”姬小月把脑袋埋在萧姑娘那足以让世间万千男子都为之倾倒的温柔乡里,见姜小虫这家伙端着酒杯,怔怔望着那擂鼓女子失神发呆,如同失了魂一般。
小姑娘不由一恼,抬起小脚去踩那挨着不远的少年。
别看姬小月身形娇小,这力道可不小。
姜小蛮回过神,只觉脚背一痛,手掌轻抬“啪”的一声拍在小姑娘光洁额头上,笑骂道:“你才傻了呢!”
小姑娘捂着微微发红的额头,一双大眼睛怒视姜小虫,银牙紧咬威胁道:“再拍我额头,当心我和你玩命!”
“好啦!我只是觉着那擂鼓独舞的女子有些眼熟。”姜小蛮看了一眼这会儿躲在萧颖怀中冲自己张牙舞爪的小姑娘,耸了耸肩道:“想来,是我眼花了才对。”
萧颖无奈的看着两人,掩嘴轻笑道:“我说,再不吃菜,过会儿可就真的凉了。”
“姜小虫,你等我吃饱了先!”小姑娘愤愤不平,冲姜小蛮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乖巧地端起碗筷,化悲愤为食欲。
姜小蛮吃不得肉,好在桌上素食青蔬不少,就着香喷喷的白饭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望月楼能声名响彻北地,一多半是得益于楼中那位疑似小姑娘师父的俏厨娘精湛厨艺。
这味道,自然也就差不了。
说到底,一座酒楼能够长久不衰,就如同一座皇朝气运一般,都离不开这烟火气。
区别就是皇朝气运在于民。
而一座酒楼,所依托的,便是那桌上佳肴。
经营酒楼与执掌皇朝约莫是一个道理。
无非就是三个字,得民心。
望月楼先有那白头翁说书画江湖,又有覆鬼面身姿曼妙女子独舞北秦鼓,再有那北凉‘三绝’于一身的俏厨娘坐镇。
无疑相当于水舟兼备,烟火气俱显。
繁盛如此也在情理之中。
不一会儿,桌上一十八道菜品便被三人风卷残云席卷一空。
民以食为天,喜好美食本就是人之天性,就算是平日里恬淡安静的萧姑娘也是拒绝不了。
甜羹是要留在最后,既能消食,亦能养胃。
瓷蛊里盛着的便是‘玲珑骰’。
揭开盖子只觉甜糯扑鼻,使人精神都不由为之一振。
按照小姑娘的说法,这道须文火温煮,要历经三十五道工序的甜羹里藏着的是相思味道。
姜小蛮放下瓷盅,细细回味。
忽然就明白了小姑娘为何会说这全天下就只有两人会做的甜羹里,会藏着相思的味道了。
甜羹,自然重在一个甜字。
这道‘玲珑骰’却是甜糯中带着苦。
苦中,又有微微酸涩。
苦是杏仁,酸是青梅,涩是莲子。
只是红豆和着蜂蜜的甜味太浓,苦与酸涩被遮去了许多。
酸能消食,苦能养胃。
而书上说,甜更能让人忘忧。
一羹四味,岂不正是应了‘玲珑’二字。
那覆鬼面的女子一跃而起,一双玉足纤尘不染轻点鼓面,于九方大鼓之上轻舞。
曲线玲珑,舞姿曼妙。
宛若一条美女蛇一般。
一时间,四座惊叹。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平生不会相思
才会相思
便害相思”
和着阵阵鼓声,那女子轻声开口浅唱。
词曲古朴而悠扬,恰是应景。
鼓,自古以来便是‘九州三十六家’中兵家一脉的利器。
北秦有大鼓,起初为沙场点兵,后入民间自成锦瑟。
昔年,北域秦朝兴兵百万征北海,与姬家‘沧溟枪皇’逐鹿渭水之畔。
两军对峙,姬家就曾祭出先祖圣物‘轩辕鼓’。
鼓名‘轩辕’,位列《九州锦瑟榜》上第一,陷阵攻城俱都无双于天下。
那位生而重瞳,被北海诸老誉为天生至尊的‘沧溟枪皇’英姿勃发,铁马寒枪一鼓作气连克北秦百城。
当时,领兵的是在北秦有一代兵神之称的赢家老皇叔,辈分高的吓人,就连赢家当世圣皇见了都得躬身唤一声叔祖,用兵如神。
却在对阵之时,被他口中的姬家黄口小儿一枪挑落马下,自此身陨。
赢家老皇叔平生有一弟子,名为白起,三十而立依然名声不显。
却在北秦一代‘兵神’陨落之后,独身负弓深入东海七千里,于流波山上弑杀洪荒古兽‘夔’。
白起剥下‘夔’皮制成大鼓,鼓名惊雷。
归来时赢家圣皇钦点为帅,统辖三军再次北伐。
姬家有鼓‘轩辕’。
百万秦军便以‘惊雷’破阵‘轩辕’。
初入军中为帅的白起,只此一战,便杀的北海国溃不成军。
屠戮北海青壮将士四十余万。
北海第一大族姬氏,前任家主姬不悔连同那位少年得志的‘沧溟枪皇’两位兄长在内,七千姬家儿郎俱被诛杀殆尽。
那一战,直杀的北海国家家户户挂镐素。
人屠白起一举封王,成为了北域大秦第七代武君。
北秦大鼓,亦是一举扬名,成为了九州器乐主流。
一战之后,再无人敢说鼓为军中莽夫才会去敲击的俗物。
沙场点兵,酒楼声色。
唯鼓之一器,既能舞出大俗,又能击出大雅。
一曲落,那立于九方大鼓之上的女子,身上赤色祭祀长袍徐徐滑落。
长袍之下,并无旖旎,而是一袭罗裳红衣。
“竟然是她?”
姜小蛮神情一怔,轻声自语。
少年终是记起为何这负狰狞兽面的女子会这般眼熟。
可不就是昨夜风雪中,于摘星楼顶赠自己一碗汤圆的芈红衣。
红衣虽不倾城,亦不倾国,翩然而舞却能让人失魂落魄。
楼中不乏英豪龙蟒,却在这一刻俱是忘了呼吸。
世间男子,不论居于庙堂之高,亦或者酣于江湖之远,无谁不爱慕红颜。
一舞过后,北秦大鼓,一首相思。
想来,必将让今日望月楼中众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以忘却。
只是却不知,这样一个能骑五彩鸾鸟于雪中逐月而行的女子,为何会在望月楼中独舞北秦大鼓。
“不对!你不是素雅!”
待长袍尽落,那在楼下招呼生意一脸笑眯眯的胖掌柜面色却是一变。
盯着那红衣女子,双眸微微眯起。
“你,究竟是谁?”
胖掌柜浑身气息一瞬而发,磅礴而凛冽,手中铁算盘一抖便是化作一柄黑色大剑。
“素雅她人在哪里?”
一步一步,直逼那鼓上女子。
除了胖掌柜,望月楼中竟然有数十股雄浑气息四下涌出,紧紧将女孩锁定。
“咯咯,你问我是谁?”身着红衣身材曼妙的女孩丝毫无惧,坐于红木大鼓之上,纤细白哲的双腿轻轻来回晃动,掩嘴轻笑道:“铁掌柜,我劝你还是将那柄贪狼剑收起来的好。至于我是谁,你还没有资格知道。”
女孩脸上狰狞兽面并未摘下,声音却空灵婉转。
声未落,便见女孩翻身而起,足尖轻点鼓面。
“咚!”
鼓声响起,当如平地起惊雷。
楼中众人只觉眼前一黑,就连那持剑而立气势雄浑的胖掌柜都是面色不禁一边,嘴角有血溢出。
女孩跃然而起,一身红衣宛若一只振翅而舞的蝴蝶一般。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待跃上二楼,女孩径直向着姜小蛮三人掠来,却并未做丝毫停留,破窗而出。
“唳!”
鸾鸣声起,待众人回过神来,追出楼去便见那一抹红衣高坐于一只五彩鸾鸟背上,于风雪中直入云霄消失不见。
“今日不过听闻望月楼中有北秦大鼓独舞,兴致使然为诸君舞上一曲真正的北秦大鼓。山高水远,江湖再见!”
空中隐有一串如同银铃一般的笑声传来,透着一股唯有少女才有的娇憨。
姜小蛮并未追出楼,只是盯着窗外怔怔发呆。
方才,女孩与他擦肩而过时,曾在他耳畔轻声开口,和昨夜话语如出一辙。
她说,“姜小蛮,我在北秦等你……”
第一百五十一在 北雁南归胡不归
窗外,大雪依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摘星楼,三十三重天上。
有一女子孑然而立,一身紫衣缀满流苏。
曼妙的身姿能让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为之倾狂,却偏偏在此时显得有些落寞。
“青青紫衿……”
女子轻声呢喃,顺着窗外所望去的方向,正是那座北凉城中最为显赫占地足有千亩的独孤王府。
手里捏着的是一块玲珑玉佩,上琢朱雀振翅荡九天。
九天之上,有日月星辰合共十一颗大星。
那赤焰火鸟口中,衔着的却是一株紫衿花,眸里藏着的尽是柔和。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步履轻盈,如那春夏时候的杨柳依依。
“君上……”
那女子怀抱古琴,声音很轻。
脸上遮着轻纱,唯有一双如皎月一般的眸子有些无神望着身前那抹紫衣。
着紫衣的女子小心翼翼收起玉佩,双手负于身后,轻声笑道:“若是来辞行,不妨为我再弹上一曲就好。离别的话,就别说了。”
“君上,你……知道我要走?”抱琴的女子低着头,朱唇紧咬。
不经意间,竟是咬破了唇。
“昔日北凉荒天候府柳氏一族,曾出了位以琴入道的先贤,拨弦间便能掀起半座江湖。”独孤紫衿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个不论恣仪亦或者琴音俱是天下无双的姓柳女子,轻声道:“却不知为何,那位本有望继承荒天候府,甚至进一步封王的柳家先贤,竟是在征伐南蛮而归时再以琴遁入魔门,直至今日已然位列北秦猎仙山山主之下四使之一。”
“君上,我……!”柳如是抬起头,看向身前的那袭紫衣,有些不知所措,竟是开不了口。
“傻丫头,就算他真的为魔,却也是你的祖父啊!”独孤紫衿上前揽住那纤瘦的肩膀,嘴角微微扬起,柔声说道:“可就算再舍不得,我也没有理由再把你圈在这摘星楼中。当初,本就是我独孤一族负你柳氏太多。而且这北凉城,本就是一座大牢笼,能挣脱出去也好。”
咬破了嘴唇带着淡淡几分甜腥,流了血算不上痛,也不会留疤。
可偏偏,那世间万千色彩不爱,独爱紫衣的女子一句话,却让她刻骨铭心。
霎时,泪流满面。
“君上当真舍不得如是?”
鼓足了勇气,柳如是抬起头,看向英气不输世间任何男子,妩媚能胜世上万千女子的紫衣,泪眼婆娑。
“你这妮子从小就爱哭,该离开了就不能笑着走?”抬手轻轻帮柳如是拭去满脸泪痕,独孤紫衿收起笑,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听闻那猎仙山上每逢九月,必有千树万树桃李花开,想来一定很美。舍不得你是真的,可想吃那脆桃嫩李也是真的。北凉城与猎仙山隔着并不远,不过八千里,等来年桃李花开满猎仙山,我便去寻你,到那时咱们的‘小琴魔’可别说不认识我才好。”
“君上,讨厌……”柳如是将脑袋埋在那抹紫衣肩头,细若蚊音,有如撒娇。
独孤紫衿素手轻抚柳如是柔顺发丝,三千青丝如瀑,柔声道:“好啦,趁着姓韩的那老魔物还没来,能不能独为我一人弹上一曲?”
“君上想听什么?”柳如是从那柔软怀中挣出,盘膝而坐将那暗红古琴置于膝间,双眸里再次焕发出神采。
独孤一族,铁剑横空,千金一诺。
方才,君上说待到明年九月会来猎仙山,那么就一定会来。
她从来不怕等待,就怕最后等不到。
既然有期可待,那么就算于猎仙山上画地为牢,又有何妨?
世上,又有何人说女子非要去爱慕男子?
纵有男子万千,管他英豪龙蟒。
于她而言,都比不上她眉间一点朱砂。
独孤紫衿双手拄着下巴,想了想,笑道:“听了这么多年,总觉得没听够,可偏偏你该要走了,却不知该听哪首的好。如是,近来可有再作新曲?若是有,不妨别藏着,弹来听听。”
“那我便为君上弹上一曲《上邪,七弦叹》可好?”
柳如是指间拨弄琴弦,浅笑琴音绕。
这首曲本就是写给她的。
今生,也只会弹给她一人听而已。
十七岁起,往后每年只写一弦。
直至今日,才有了这曲《上邪,七弦叹》。
雪中,有琴音婉转直入九霄。
雪中,有拨弄琴弦的女子空灵歌喉。
大夏有琴,一十九弦。
北秦有琴,一十三弦。
北凉有女柳如是,却只弹七弦。
每一弦,只为心间那一抹紫衣。
她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她唱,陌上花已开,妾待君归来。
她唱,君曾许我花开花落不败唯有七弦叹。
一弦叹,叹初见。北凉有雪,手执竹纸伞。?
二弦叹,叹流年。赠卿纨扇,私定三生缘。
三弦叹,叹情缘,相思落笺,有君不羡仙。
四弦叹,叹无眠,情深缘浅,雌雌何以归。?
五弦叹,叹往后,十年一梦,相思系红线。
六弦叹,叹沧海,百年为水,百年化桑田。
七弦叹,叹了又叹,奈何不能与君再相伴。
……
琴音未散,人已散。
北凉城里,有一女子怀抱古琴独望高楼。
摘星楼上,有一袭紫衣,于雪中凭眺。
“这妮子终究还是逃不开宿命……”没来由一叹,独孤紫衿收回目光,轻轻合上窗子,坐回房中那方软塌上,神情难免有些疲倦,轻声自语道:“猎仙山,卸甲城。昔日那人武境修为直至九州之巅,到最后,还不是只能黯然卸甲,困守一山一城。”
合上了窗子,屋内难免会有些昏暗。
离别总归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
尤其是明知这样的离别意味着什么。
窗外有风声雪声,有乌云低垂压城。
屋内,却是温暖如春。
可独孤紫衿却依然觉着冷,情不自禁裹紧了盖在身上的衾绒毯。
‘九州三十六家’阴阳家一脉最擅法阵。
摘星楼里,前后数千年,有阴阳一脉数位大能布下惊天法阵,早已是水火不侵,木石难扰。
世人只知独孤一族铁剑无双于北凉,北凉铁剑无双于九州。
却不知,在北凉城还隐有‘九州三十六家’中昔日能排入前五的大教,也根植于此。
世人只知北凉独孤,昔日初祖独孤龙城铁剑横空,一剑霜寒九州能惊仙,追随大夏初祖征战天下执北地三州,封一字并肩王。
却不知,在遇到姜家神农以前,独孤龙城曾有尊号‘紫皇’。
‘九州三十六家’,有阴阳一脉。
太紫玄一,阴阳两气,共分日月星。
鼎盛之时,阴阳一脉有日月星三皇。
三皇之上,存阴阳双使。
阴阳之上,共尊一主,封号为‘紫’。
今世,北凉阴阳一脉之主,便是那于摘星楼中坐北往南的一袭紫衣。
北凉独孤有参差百万剑,有一方独立天地‘剑冢’。
说到底,却仅为昔日阴阳一脉三分传承。
历来紫皇,生而在北凉,死后葬北凉。
生生世世,画地为牢。
离不开,也逃不了,更躲不掉。
独孤紫衿似乎真的很累了,恍惚间隐隐见到昔日那惫懒少年斜牵五花马,一副满不在乎的懒散笑容,自南而来。
那一年,恰逢独孤家有女情窦初开,也曾爱慕过白衣少侠仗剑走天涯,也曾思恋过将军铁甲长刀金戈戎马。
可偏偏,到最后却是被那痞气多过侠气的少年夺去了手中心爱之剑,更是偷去了心房。
初见时的懵懂,再见时的惶惶,终离别时才知竟然会爱的那么深。
北凉有树,名相思。
南枝向暖,北枝向寒。
非一雌一雄两株并生不得存活。
她只记得,那一天北凉无风也无雨雪。
有阳光拂面,有花开残红。
相思树下,还有一瘦削少年痞里痞气吐掉草根,跟她说:“爱还需要理由?不敢的话,就别爱啊!”
最后,那惫懒少年扛剑在肩,一路向南而归。
一如当日初入北凉时一般,脸上有懒散笑容,却偏偏再不肯回头北望一眼。
那一天,有独孤家一袭紫衣独立城楼。
一如这些年独居摘星楼上一般。
坐北望南,望而不得。
后来,似乎就再也没了那少年的消息。
再听闻时,便是姜家第三夜披甲征莽荒。
昔日惫懒少年戎马相随,铁衣寒甲斩狼皇。
似乎不曾听闻他再握剑,只以一杆长枪连破莽荒狼庭浩瀚十万里。
却不知,那柄被他夺去的长剑为何再未出过鞘。
剑名斩龙,能分阴阳,能裂日月星辰。
能使天开一线,是开启北凉这座千年囚笼的‘钥匙’。
九州重宝,莫过于此。
“同为天地牢笼,猎仙山上却好过北凉城。昔年霸王卸甲筑城画地为牢,却不及北凉一地尽是悲凉。”双眸微微闭着,着紫衣的女子低声呢喃。
房间很空旷,她声音很轻。
摘星楼三十三重天上,高耸入云。
谁也听不见,谁也听不懂。
“是谁?”
蓦然,独孤紫衿刹那清醒。
翻身而起,掌间有寒芒而出。
凛冽胜过北凉风雪。
“九州阴阳一脉真是堕落至斯,昔日历代‘紫皇’无不是九州绝巅至尊。再不济也是天人之上,手握乾坤,能吞日月星辰。”
“如今,挑大梁的竟是个连天道都尚未触摸到的小丫头。”
屋内静谧的可怕,竟是有轻笑声响起,。
听声音明明就是一个娇憨少女,话语里却藏着一股沧桑的味道。
婉转清脆且有一丝缥缈,让人遍体生寒。
“阁下究竟为何人,入我摘星楼便是客,何不现身一见?”
独孤紫衿一袭紫衣猎猎,无风而动。
“我是谁?”
“连我自己都忘了……”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缥缈间带着怅然若失。
“阁下功参造化,何必戏弄紫衿?”独孤紫衿紧握手中七尺青锋,淡然道:“既然不愿现身一见,紫衿也不为难,却不知阁下入我摘星楼所为何事?”
“呵呵,小丫头,你大可不必如临大敌。”
“老身,不过是一缕苟存于世,挣扎着不肯入轮回的残魂,威胁不了你什么。”
沙哑而尽显沧桑,宛若大漠黄沙,没有丝毫生气。
相反,死气渐浓。
当真如黄泉孤魂出忘川。
纵然如此,独孤紫衿却是丝毫不敢松懈,浑身紧绷。
此刻,她宛若一柄锋利不可挡的铁剑一般。
有剑气肆意而出,缠绕周身。
“戮仙诀?!”
声音所及之处,终是在那抹紫衣之前汇聚而成形,凝结变幻成为一个身着赤色玲珑战甲的女子。
那女子脸上遮着一副赤鸾面甲,看不清容颜。
唯有一双狭长清澈的凤眸让人望而不忘。
妩媚间不失男子才会有的霸气。
身姿曼妙玲珑,为世间少有尤物。
可偏偏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
披散在肩上,三千白发无一缕青丝。
“独孤南浔,他,是你什么人?”
那双狭长凤眸不再淡然,有神采在飞扬,宛若思良人而归的俏娇娘。
“他是我的玄祖,亦是北凉阴阳一脉第七十九代紫皇。”独孤紫衿看着身前那一抹曼妙玲珑,赤色铁甲上雕琢有九凤逐日,总觉着眼熟,似在何处见过,偏偏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想了想,独孤紫衿又轻声开口道:“玄祖他老人家,已辞世九百多年了。”
“不可能!”
那女子身子不由一晃,身形也变得飘忽不定起来,似烟如雾。
“他说过会在红尘等我回来的,若非死别,再无生离。”过了许久,她才再一次稳定下来身形,轻声喃喃,忽然就笑了。
一双凤眸里妩媚不再,藏着一缕黯然,看向身前那个棱角极像昔日那个人的小丫头,轻声问道:“南浔,他可曾有什么话留下来?”
独孤紫衿想了许久,终是想起这着红甲负鸾面的女子是谁。
“玄祖他老人家羽化之时,曾面对府中后山无字石壁三天三夜。终以指为剑,刻下合共二十八个字,安然而眠。”独孤紫衿轻声开口,心里早已是掀起波澜无数,面色却是异常平静,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心跳变得紊乱。
“他,刻下了什么?”着红甲的女子小心翼翼,双手紧握,十指交错横于胸前。
“终未成仙,归路南寻,候鸟北飞。南寻南,北复北,何处是北凉,何处是丹阳。”
轻轻念出自小便早已熟记于心的那二十八字,似词非词,似诗非诗。
二十八个字,横竖撇捺间尽是剑意凌九天,有江湖气,也有九霄之上的仙气。
那《戮仙决》,便是独孤紫衿尚是孩童初学剑学字时,无意间自其中领会而来。
今世九州,想来也就只此她一人能以施展。
“小丫头,你是他的后人,与我也算有缘。戮仙之后,尚有三式剑意,我唤它绝仙三剑,今日赠予你。”
那红甲女子细细咀嚼,然后回神。
抬手一握,便自独孤紫衿手中夺来那柄青锋长剑。
“瞧好了!”
尚不等独孤紫衿有所反应,便有长剑独舞。
剑意磅礴如海,着红甲的女子恰如剑仙临九天。
一剑出,一剑落。
一剑快过一剑,难免让人眼花缭乱。
前后不过三剑,不过三息。
落在独孤紫衿眼中,却恍若过了千年之久。
三分剑意,一分凌冽过一分,有煞气亦有霸气。
若说戮仙是屠仙的法。
那这绝仙三式,一朝出世,赫然便是天下无仙。
三剑过后,只听得“当啷”一声轻响,有长剑落地。
“独孤家的小丫头,三式绝仙太过逆天遭天妒,不可轻易示于人前。今世赤霄剑主亦得了我的传承,算是你的师妹。同出我门下,自当相互扶持守望。若他日赤霄不敌姬家轩辕,望你能持此三剑保你师妹性命无忧。”
声落。
那红衣女子消散如烟,就此不见了身影。
“今日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我,独孤紫衿,以独孤二字在此立誓,若他日赤霄一脉有难,我独孤紫衿虽为女子,必当竭尽所能,舍命无悔。”
独孤紫衿冲着虚无中躬身拜了三拜,虔诚开口。
既然知道了红甲女子的身份,那自然万分大意不得。
秦以前,北域先历春秋,后经战国。
有国名大楚,立国八千载,定都丹阳。
丹阳有芈氏一族,先为春秋五霸,后为战国七雄。
今日,她终是明白了玄祖为何会在坐化前,舍弃一身修为也要在那无字石壁之上刻下二十八字。
南寻南,北复北。
何处是北凉,何处是丹阳。
二十八字,说到底,不过也就是一个字。
摘星楼外,九霄之上。
有一着红甲的女子踏云而上,风雪不能沾身。
在独孤紫衿躬身立誓时,身子微微一颤。
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如此立誓。
那人曾轻抚她三千青丝,以独孤二字为誓。
他和她说‘若你为仙,我伴你傲笑红尘。若你为魔,我为你屠戮天下。此生为人,凡尘俗世,九州千万里山河我陪你走。’
只是如今,却空留她一人。
归路南寻,归路难寻。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有鬼入望月楼
天色渐暗,入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连姜小蛮都未曾想过,竟然会在望月楼中待了几近一天。
看着窗外微微泛红没有星月的天空,索性再点了几样小菜连晚饭一并解决。
又是百多两雪花银甩出。
酒楼不比青楼,一夜能销金千两万两。
平日间虽说进账也不少,可胜在是细水长流。
出门在外,既然身上如今不差银子,就没有抠抠搜搜的道理。
所以,一天成百上千白花花的银子递了出去,姜小蛮丝毫也不觉得心疼。
虽说离开樊城时,过了一段时间节衣缩食苦哈哈的日子。
可说到底对少年来讲,从来对银子多少有个概念。
以前在家时,吃穿用度皆是有娘亲主持张罗。
哪怕夫君是能够在边地只手遮天的大夏九皇子。
这些年,深居简出安于朱雀城那座‘小家’的林媚却是一切从简。
两个孩子的夏装冬衣无一不是亲手缝制,夏装以寻常百姓家皆能用得起的蜀锦为衣料,冬衣则多以兽皮棉袄为主。
归墟国的忘忧郡主本就有一颗玲珑心,女红针线皆是信手拈来。
所谓穷养儿富养女,在那座门墙不低于南域任何一座府邸的朱雀城烈焰督军府中,同样是这个道理。
所以比起姜小蛮来,林媚对于姜陌离倒是真舍得。
以往,陌离一件丝罗裙,便能抵得上小蛮儿十多件衣衫。
若说做娘的难免偏心,无怪乎人之常情。
可林媚对陌离那妮子却是宠溺的紧。
虽非亲生却胜过亲生。
这一点,光是从平日间两个孩子间月钱便不难看出。
以往,在朱雀城时。
姜小蛮每个月能从娘亲那里领来的领子,不过三钱。
可姜陌离却能有一两。
好在姜小蛮并不在意这些,从来也没有觉得过娘亲有失偏颇。
反正,到头来自己零花钱用完了。
陌离姐每月领来的银子,还不是有半数变成了小食零嘴进了自己的肚子。
也难怪从小少年便叫嚷着要娶陌离姐过门了。
这里面,虽多是那个为老不尊一身痞气的十一叔教唆所致。
可姜小蛮也不傻,虽说那时候还不知娶媳妇究竟是什么。
不过想来,能有一个如陌离姐那般无条件宠自己的媳妇,无疑也是好的。
只是如今入了江湖,反而是弄不清当初年少时那些说过的玩笑话究竟是真还是假了。
出来这么久,要说不想不思念,那肯定不可能。
很多时候,还会梦到年少时那方荷塘,那方古庙。
青青荷塘前,古庙老柳下,俱都藏着太多回忆。
那时,总想着有一日如同侠义小说中的少侠们一般,有朝一日白衣仗剑走天涯。
现在,也依旧如此。
青衫白衣,饮马江湖。
然后,名扬天下。
但凡少年时,没有谁不曾想过。
可一路行来,难免会想家。
想家时,难免就会想爹爹和娘亲,难免就会想起陌离姐。
却不知,陌离姐如今没了自己陪伴,一个人在府上时会不会觉得无趣。
好在后来娘亲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一只紫色小貂。
小家伙倒是机灵的紧,颇为讨人喜爱。
现在细思起来,以娘亲隐于暗中的妖族郡主身份。
那皮毛如同缎子一般的紫貂,绝非寻常小兽。
若非不会人语,姜小蛮真是要怀疑那小貂是否已然修行为妖。
想来,有那小貂日夜相陪,陌离姐多半也不会太过无趣。
收回神,看了一眼身旁这会儿乐呵呵数着手指玩的小姑娘。
明艳的灯光火烛下,小姑娘脸上泛起一深一浅两个酒窝。
看着那一双酒窝,姜小蛮没来由叹了口气,眉头微蹙。
愈发搞不清弄不懂自己究竟是何心思了。
是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
只是少年有少年愁的滋味。
得了银子,那能握算盘笑脸迎人,又能执重剑煞气冲霄的胖掌柜自然是眉开眼笑,特意吩咐坎肩上搭着雪白汗巾的青衫小厮给三人换了一间独立雅致的厢房。
厢房里烧着暖炉,炉内燃着檀香。
檀香萦绕,最是能提神。
“唔,姜小虫,干吗又皱眉?”姬小月青葱一般的手指点在少年眉心,轻笑道:“你再这样老皱眉,当心真的会变丑的。”
小姑娘手指有些冰凉,哪怕是屋内暖如春也依旧如此。
“习惯了,我也不想老皱眉啊。”姜小蛮没有去躲闪,任由那纤纤玉指点在眉心,轻笑着问道:“真的有那么丑么?”
“其实,也没那么丑啦!”小姑娘撇过头去,鼓着嘴小声嘟囔。
在姬小月心里,那位对自己好温柔好温柔的林姨。
是除了自己娘亲外,世上最美的女子了。
姜小虫这家伙可是像极了林姨,又怎么会丑呢?
少年会心一笑,似是想起了什么,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轻声道:“对了,方才听那铁掌柜说,明日城里会有灯会。咱们要不要等看了灯会,再出城去那苍月湖。”
萧姑娘自打早前那位红衣独舞北秦大鼓的女孩出现之后,就有些神不在焉。
待听到灯火,眼睛也是不由一亮,浅笑道:“说起来,我还从来没有看过灯会呢!倒是真想要瞧瞧,想来雪中千万灯火红烛齐明,必然很是壮观。”
这一次灯会非比寻常,是由北凉独孤一族主持举办。
北凉铁剑独孤一族的血罗刹,将于三日后于苍月湖上与北秦‘小杀神’白仲赴十年之约,生死一战。
明日夜间,独孤家那位被誉为当代最有望一剑飞仙入天门几人之一的独孤老爷子,将亲手点亮万千灯火为儿孙祈福。
北地三州,向来便有点灯祈福的习俗。
灯名苍生,以九为最。
百年来,最为隆重的一次便是独孤家活了十三个甲子的一位老祖宗,坐死关出剑冢,一剑当空入天门飞升为仙时。
那一次,独孤一族于北凉城中,合共点燃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盏苍生灯,为昔日剑仙老祖祈福。
一夜之间,北凉城灯火辉煌如白昼,与漫天大星交相辉映。
翌日,独孤家先祖执剑碎虚空,飞升为仙。
而明晚的那场灯更加隆重。
将会有今世大夏皇朝的一字并肩王独孤骜,亲手点燃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盏苍生灯,来为后辈子孙独孤吟祈福。
规模空前,必然是壮观至极。
“灯会啊?那可不能错过了!”小姑娘最喜热闹,一双大眼睛不由眯在了一起,乐呵呵露出一深一浅两个酒窝。
“明日,还会有北凉城里十三宗族年轻一辈后人剑舞助兴,以剑会友,以期寻得良缘。”姜小蛮将脑袋磕在桌子上,打着哈欠。
比起看那些同龄人剑舞长空来。
姜小蛮倒是对灯会本身兴致更高一些。
自古以来便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
可若说当真没有,却也不尽然。
北凉有参差百万剑,独孤一族一骑绝尘。
独孤王旗下,曾有十五家用剑的宗族俱都能够担得第二之名。
其中,又以往昔剑胆琴心的柳氏以及幻剑无双于九州的扈家为最。
可惜两族终究未能成为长青大树,终是不敌岁月侵袭逐渐淹没在时光当中。
如今,独孤之下尚有十三大宗族最为鼎盛。
十三族皆属北凉将门,先祖都曾追随过独孤龙城征战天下。
多年根植于北地,依托于独孤家这棵大树,与独孤一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能够传承百年千年不衰,自然各有底蕴。
明日,除了有独孤剑年轻一辈外。
最为耀眼的,必然会是这一十三族今世传人后辈子弟。
练剑练得久了本就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
有此盛世,自当好好放肆一回。
想来等到了灯会上,必然是会有好一场北地俊杰间的龙争虎斗。
这世上少年天骄那么多,自然是一个不服气一个。
江湖么,走到哪都是如此。
总归是要比出个高强之分来,才肯罢休。
可偏偏于姜小蛮来说,那些个没有必要的打打杀杀却是能免则免。
大侠嘛,自然也得有大侠的风范。
可不是见到谁都要亮出龙胆银枪来的。
……
此时,有一披蓑衣的老人身牵小童入了望月楼。
那胖掌柜刚要迎上去,面色却是一变,盯着老人神情不定。
眼底,有深深的忌惮。
“小铁,我们许久不见。”老人并不见外,与胖掌柜似是旧识,抖落一身风雪,看了一眼姓铁的掌柜紧握算盘的双手,旋即呵呵一笑道:“你和你师父欠我玄尸宗的债早已还清,大可不必如此紧张。老朽此番入北凉并无恶意,只是为寻一人而来。”
胖掌柜面皮抖了抖,紧握着黑铁算盘的双手终是放下,似乎并不愿与老人有太多纠缠,连连陪笑道:“客官里边儿请!”
“你啊,一点也不像你师父。”老人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牵着那目光呆滞脸色苍白的小童缓缓走入楼中。
楼中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老人虽衣着寒酸,可却再无一人阻拦。
抬头看了一眼三楼某一处,脸上露出诡异微笑。
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眼底,有一丝玩味。
牵起那像木偶多过像人的小童,老人径直向着楼上走去。
那胖掌柜立身楼前两人合抱不起的红木柱子前。
脸上再没了笑意,他望着那佝偻背影,神色有挣扎,手中铁算盘紧了又松,终是轻叹一声并未有丝毫动作。
方才,那玄尸宗昔日大长老抬头所望之处。
正是姜小蛮三人所在的厢房。
“姜家的朱雀,身负涅之血,确是最适合不过的鼎炉。”那胖掌柜肥硕的手指来回拨弄算盘珠,看着楼外一城风雪轻声自语:“只是,在这北凉城里,你这算不得人的阴间老鬼,当真就敢不管不顾出手么?”
灯光映衬下,那缓缓拾阶而上身披蓑衣的老人。
身下地上,竟是没有影子倒映而出。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有贪狼负血仇难消
兴许是腿脚不便,老人走得很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算不得高的台阶,每迈上一步都要停下来弓着腰稍稍歇息才能再迈上第二阶。
此时,望月楼里最是喧闹。
是酒楼,就难免少不了那些个酒量并不怎样,酒品更是堪忧的酒鬼。
那些个醉眼迷离的酒鬼们,或是满嘴胡话大话,或是借着醉意而意气风发,满口喷吐着酒气,誓要上那九霄揽月。
却不知自以为的潇洒,再旁人眼里变成了笑话。
借着醉意才敢抒发心中往昔意气抱负的,哪个清醒时不是懦夫?
要真有那么牛气,何苦只有满肚子灌满黄汤时才敢借酒撒泼撒疯?
当然,楼里也有那文采斐然的文人雅士。
一壶酒入了喉,抬笔便能当百万师,字里行间俱是金戈铁马。
当世九州,文人养浩然正气,再入江湖气吞斗牛白日飞升为仙的不知凡几。
虽不能说如同过江之卿一般,却也差不了多少。
其中,又以那位先入天门再出天门的西域大周今世圣皇李太白为最。
诗剑酒,当得今世三绝。
雪天最适温酒围炉而坐。
望月楼里便是那北凉城里最大的‘暖炉’。
能包容那游走在江湖湖底的莽夫白丁,亦有居于江湖庙堂皆是龙蛇的鸿儒豪侠。
老人走得本来就很慢,牵着个只会咧嘴笑的痴傻少年,这步履难免就会更慢。
有那斜提酒壶醉醺醺踉跄下楼的汉子,赤着上身嘴里骂骂咧咧,听不清是在说那姘-头的薄情寡意,还是在骂这座江湖有眼无珠。
总之,虽说是一脸凶相,却远不像混的多好的样子。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那牵小童逐梯而上的老人照面时,那汉子肩膀却是猛然一晃,竟是将老人撞了个趔趄,眼瞅着便要翻到下去。
身披蓑衣的老人身子宛若无根浮萍一般,在上下不得的楼梯口处摇摆不定,可就是不倒。
反而是那跨刀提酒壶的醉鬼,身子竟然是一个不稳,只觉胸口一闷嘴里一甜。
还不待开口呵斥,便有勃勃猩红鲜血自口里喷薄涌出。
那汉子瞬间醉意全无,指着老人张了半天嘴,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最后,只见百多斤重的雄壮身体直挺挺仰面倒了下去。
那满脸虬髯的汉子在地上浑身抽搐,两眼翻白,出气多过进气。
身后原本想要搀扶却被那汉子推开的几个同伴倒是够仗义。
只听得仓啷一声,刀剑俱是出了鞘。
“想要动手?”那老人轻轻抖了抖身上暗红色蓑衣,双眼有些浑浊,玩味笑道:“方才是你们同伴寻衅在先,小老儿不过是以求自保迫不得已出手。若是还不知好歹,那就别怪小老儿今天开了杀戒。”
“你……”
那当先手持钢刀的精瘦汉子刚要开口呵斥。
只是还不待他开口,便被另一道突兀而来的声音生生打断了去。
“各位正气门的兄弟还且慢动手,和气生财!”
就见到望月楼里那体态肥硕满脸皆是富贵相的胖掌柜匆匆而来,健步当真如飞。
姓铁的掌柜手里铁算盘横于胸前,肥硕身形挡在老人与那伙人中间。
他艰难的弯下腰,俯下身子抬手探了探那最先倒下去的醉酒汉子。
见那尚不知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酒鬼呼吸虽紊乱却还算均匀,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铁掌柜,我们正气门虽算不上北地大派,却也不是能够任由一个老不死肆意欺凌的。”
手持钢刀的精瘦汉子名作李猛,修为不算多高,却是北地三州一所中型门派‘正气门’太上长老的后人。
得祖荫庇护,在正气门如今也算是一个地位不低的小头目。
虽如此,平日里倒也算是规矩。
只是今日兴许是多喝了几杯黄汤的缘故,难免会有些跋扈。
“李猛,我望月楼的规矩不用我再多说了吧?”胖掌柜依旧是笑眯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声音却变得有些阴森起来。
“入我望月楼便是客,但若是想要寻衅滋事,那得要看看你正气门有没有这个底气了。”抬起头直视那醉意消除一大半的李猛,姓铁的掌柜一双眯在一起的小眼睛里有寒光在涌动。
李猛看着那向来是笑脸迎人的胖掌柜,心里没来由一寒,只觉浑身毛孔倒竖宛若在面对一头嗜血的洪荒猛兽。
那原本就所剩无多的几分醉意,终是彻底清醒过来。
正气门虽算不上是北地大派,甚至连二流门派都要趋于末尾。
可能够存在近千年的时间,却也有过人之处。
江湖之争向来残酷,想要保全其身不至于覆灭,尤其是如正气门一般底蕴不足的中小门派,更是知晓什么人该惹,什么人万万不能招惹。
望月楼,别看似乎只是寻常酒楼。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可存在了近乎万载,自然有不同寻常之处。
深思起来,也曾有不少宗门势力打过望月楼的主意。
可无一幸免,皆是覆灭在历史当中。
酒楼,自古便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
最适打探消息,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暗中买卖。
那姜家第三夜一生的红颜知己玄家魔女,便曾化身为炎帝城中的‘青鸾夫人’,经营着遍布于南北两域诸多州城的‘大风客栈’,这些年为姜夜暗中送去的消息可值千金,更可值百万人头。
如‘大风客栈’一般的情报组织不在少数。
九州五方五域诸多势力,多有类似机构根植于暗中。
若说望月楼背后没有庞然大物支持隐于暗中,自然不太可能。
只是北凉独孤向来以铁血著称于世。
北地三州在铁剑独孤经营下,鲜少有外来势力能够插手其中,可谓是铁板一块。
而望月楼却能长存这么久,丝毫不受任何影响。
这其中,就有太多东西值得玩味了。
别看这姓铁的胖子随时一副笑脸示人,却是个连自家老祖宗都惹不起的主儿。
两年前,李猛一行追杀仇家大胜而回。
正值得意时,就曾亲眼瞧见这胖掌柜于月夜下持一柄玄铁重剑,独身一人便将北地足以并入一流大派的‘玄剑宗’合共三十九位太上长老斩首于月下。
那一夜,有血雨漫天而落,北凉城中再无‘玄剑宗’。
而能让这面善心黑手更狠的胖掌柜这般慎重对待,自然不会是自己正气门这般的北地小鱼小虾。
自己那兄弟虽然醉意醺醺,修为却是不弱,只差半步便能入后天,踏入真正的武道一途。
偏偏在这个不过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前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不过一个照面,便是如此狼狈不堪。
细思极恐……
“老前辈,是我这兄弟鲁莽,晚辈在这里替他给您老道歉,还望老前辈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迁怒。”
想到这些,醉意全无的正气门新贵李猛,额前背后不禁被冷汗浸透,冲那笑而不语手牵小童的老人作揖赔罪,一揖到底。
言语诚恳,当得上诚惶诚恐。
老人不再言语,冲那胖掌柜微微颔首。
旋即,牵起那痴傻少年继续向着楼上走去。
亦步亦趋,身形佝偻颤颤巍巍,仿若随时会倒下一般。
那李猛看着老人背影,咬了咬牙,噗通一声跪倒在台阶之上。
就听见“咚!咚!咚!”三声。
三声过后,有鲜血顺着李猛额头徐徐而下,滴落在木阶之上。
“晚辈替我这兄弟向前辈赔罪,万望前辈迁怒于我宗门。”
李猛脑袋紧紧贴在台阶之上,丝毫不敢抬头。
这江湖,要想如鱼得水。
首先,要学的便是顺势而为。
一句顺势而为,却也包含了太多心酸。
想要活的如鱼得水在这座深不可见底的江湖里畅游。
首先,便是要活下去。
所以,有时候为了先让自己活下去,向强者下跪并不丢人。
男儿膝下是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
可有时,却命比黄金贵。
“起来吧……”那身披蓑衣戴斗笠的老者轻叹一声,终是停下了脚步,声音有些沙哑:“老朽于这北凉,不过是匆匆而过的孤魂野鬼,自然不会去计较什么,你又何罪之有?”
李猛长舒一口气,终是起身,再次冲那逐级而上的老人躬身一拜,这才吩咐左右早已痴傻如雕塑一般的手下将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兄弟扶起,向铁掌柜告了声罪,匆匆向着楼外行去。
楼里人烟不少,这一幕自然落在众人眼中。
一时间,唏嘘声一片。
皆是笑正气门李猛一行如此不堪,当真是怂如缩头乌龟。
这其中,自然有不少与李猛相熟之人。
有熟人,这里面自然也就会有对头。
相信明日不久之后,正气门堂堂一舵之主向垂垂老翁磕头认罪的消息必然会在北凉城里漫天而起。
李猛听着身后那甚是刺耳的嘲讽笑声,脚步微微一顿。
双拳紧握指甲直入掌心,有血渗出。
“舵主!”
身旁跟随而来的几人皆是没了醉意,面露愠色,手掌轻抚各自腰间刀剑。
只待自家舵主一声吩咐,便要冲回楼中与那些早就看不顺眼多时的对头们拼杀一场。
“走!”李猛狠狠呼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一个字。
声未落,便当先一步踏入风雪当中。
身后几人虽多有不甘,却也不会忤逆自家舵主。
江湖,大门派小门派都有各自的规矩。
其中,最为忌讳的便是以下犯上。
李猛年纪虽轻,在正气门年轻一辈当中却是最得人心。
哪怕是今日这一跪后,也并不会减少一丝一毫。
相反,必然会更上一个台阶。
肯为部众下跪与人低头讨饶的舵主。
自当值得追随,自当值得为之赴死。
刀剑皆是入了鞘,搀扶起那个尚不自知如死狗一般瘫软的同门。
几人紧随李猛身后,消失在风雪中。
只是一个个身形多少有些萧瑟。
铁掌柜手执黑铁算盘,怔在了原地。
隐约间,似乎是听到那相熟且让他平生少有忌惮的老人幽幽开口自语。
“当初,我玄尸宗若懂得如那年轻人一般低头俯首,哪怕是给姚家做狗百年千年又如何?”
“这江湖,这天下,说到底还是识时务者方能为俊杰啊……!”
传入耳中,声若沧桑,宛如鬼叹。
那姓铁的掌柜紧了紧手中执着的黑铁算盘,有丝丝剑气凛然自颗颗算盘珠子中磅礴而出,在他那双肥硕的大手上割出一道又一道的狰狞血口。
望着消失在楼梯拐角的佝偻背影,铁掌柜双眸有血泪滴落,轻声喃喃:“师父,杀您的仇人近在眼前,可弟子……却无力为您老人家报仇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那一天,有白衣白马倒提铁枪入萧门
姜小蛮喜欢吃肉,非常爱吃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边地长大的孩子多是如此,无肉不欢。
尤其,是当偏偏不能再吃肉时,就更是如此了。
红藕绿菠,清炒少盐,却被少年吃出了肉的滋味。
晚餐倒是素雅至极,磁碟俱是精致。
姬小月倒是颇为懂事,记得姜小虫这家伙不能吃肉,所以特意多要了几分淡雅素食,奈何桌上依旧是肉香扑鼻。
清蒸肘子,黄酥羊,热气腾腾。
肘子得用北凉山里散养的魑魅猪,取其前肘腿筋处那一小块烹制方可。
天机楼曾立《九州珍食榜》,其上六食、六饮、六膳、百馐、百酱、八珍之齐,合共二百二十六种九州名贵食材。
其中又以八珍为最,六膳六食次之。
北凉独有的魑魅猪虽不及八珍六膳六食,但也位列百馐之一。
兴许是自幼喂以药饵的缘故,其肉香自带一股药草香。
烹制时不需任何佐料,以盛过百年老酒的红泥酒坛作锅,施以文火慢炖,肉熟之时自有清香四溢而出。
能滋阴亦能补阳,尤以肘子蹄花为最,有一蹄可值千金之说。
有其珠玉在前,后上的那道黄酥羊倒是有些黯然失色了。
虽属西域大漠名菜,食材亦是珍贵,乃是西域才有的遁山羚羊。
可比起魑魅猪来,多少有所不及。
“唔,姜小虫,你别说,这清蒸肘子还真是香呢!”姬小月夹起一块肥嫩相间的蹄花送入口中,冲着那埋头苦嚼清淡菠菜的少年得意晃了晃脑袋。
还不待小姑娘有所反应,那惫懒少年便是一脸坏笑的抬起筷子,轻轻敲在了小姑娘那光洁的额头上。
“呀!我和你拼了!”
小姑娘躲闪不及,揉了揉微微发痛的额头,张牙舞爪扑了过来。
可奈何如今的姜小虫修为不俗,向来疏于修炼的小姑娘哪里会是对手。
一个反手,便是将姬小月这妮子成功制服。
“喂,姬小月,你说你吃这么多也不见多长些肉呀?”姜小蛮轻轻捏着小姑娘纤细手腕,轻笑着开口。
倒不敢真用力,生怕弄疼了小姑娘。
“姜小虫!我数三声!你放不放开我!”小姑娘小脸不由一红,有些色厉内荏威胁道。
“三声?那可不行!三声太少了!”姜小蛮指间轻轻点了点小姑娘手腕上那翠绿的镯子,惫懒一笑,道:“你姬女侠好得堂堂一代女飞贼,怎么也得数上一百声不是?”
“我说,你们要再不吃,等饭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姓萧的姑娘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摇头笑道:“我都该吃饱了,你们两碗里的饭都没动几口,浪费可不是好习惯。”
萧颖食量小,晚上吃不了多少。
不过才一小碗白饭,便已然觉得有些撑了。
“好了,我放开你,但不许再闹了,乖乖吃饭!”
姜小蛮轻笑着松开小姑娘手腕。
然后,身子便是往后一仰。
倒也不是防患于未然。
只是深知小姑娘脾性的少年,早已预料到姬小月这死丫头绝对不甘心吃亏。
别看姬小月这死丫头很多时候大方的不行。
连金叶子说送人就送人,眉头都不带眨一下。
但当惫懒无赖起来时,丝毫不输于姜小蛮分毫。
甚至,还隐隐更甚之。
所谓出门不捡钱就算丢,大致说的就是如此。
果然,如少年所料一般。
姜小蛮身子刚刚向后仰去,才挣脱魔爪的小姑娘,便再一次扭身扑了上来。
只听得“哎呦”一声。
两人一个不稳,齐齐摔落在了地上。
姬小月倒还好些,两只手紧紧抓着少年衣角。
反正有姜小虫这臭家伙给自己当肉垫,一点也不疼。
那直接就和冰凉地面来了一次亲密接触的少年,却难免龇牙咧嘴。
姜小蛮两只手揽住小姑娘腰肢,嘟囔道:“姬小月,你这死丫头可真沉!”
“呸!”姬小月被少年揽住纤细腰肢,俏脸红如柿子,羞恼间猛然一推,就听见“咚”的一声,直接将姜小虫这臭家伙再一次推倒在地面上。
可怜姜小蛮尚未回过神,便又觉得脑袋一沉。
然后,满眼都是小星星在眨呀眨。
好在木地板比起那青石地来,要松软一些。
姜小蛮也只是觉着头昏脑胀,倒不至于真会有什么闪失。
自知闯了祸的姬小月倒是没有急着跑,也顾不得这会儿还坐在少年身上多少有些旖旎,连忙伸出两只小手来捧着姜小虫的脑袋,急切道:“姜小虫,你要不要紧啊?!”
“姬小月,你……!”姜小蛮使劲晃了晃脑袋,这才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小姑娘被无限放大的脸庞,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死丫头却是到了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
兴许正是因为说不出口,才难免将脸都憋得通红。
那少年顾不得后脑的隐隐作痛,连忙将脑袋撇向一边,佯怒道:“你这样以后怎么可能嫁得出去,还不快从我身上起来,太沉了!”
这世间管他是男子还是女子,多是这样。
当心里真惦着一个人时,就会如此。
急中出错,所谓关心则乱。
而关心则乱,这四个字,最是掺不了假。
小姑娘以为姜小虫真的生气了,哪里还有以往的机灵劲。
手忙脚乱地从少年身上爬了起来,不由眼眸低垂,十指交错在一起,小声喏喏道:“我吃得也不多啊!”
“还不多?”姜小蛮鱼跃而起,动作飘逸不失潇洒。
来到小姑娘身前,两只手指并在一起,点在姬小月脸颊上,轻笑道:“不过,女孩子嘛,就该多吃些才好呢。”
“姜小虫,你……你不生气啊?”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抬起脑袋来,露出脸颊两侧的酒窝。
少年手指点着的位置,恰好是小姑娘左脸颊上的酒窝。
姜小蛮不由玩心大起,掐了掐姬小月有些肉呼呼的脸蛋,嘻嘻笑道:“就当是被小猪坐了,干嘛要生气?”
“你才是小猪呢!”姬小月嘟起嘴,两侧的酒窝也就不见了踪影。
虽然,小姑娘已经很努力扮作凶相了。
可偏偏,落在那惫懒嘴角微微扬起的少年眼中,却是怎么看怎么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凶悍味道。
反倒是此时将少女身上独有的娇憨味道表现的淋漓尽致。
姜小蛮又轻轻你捏了捏小姑娘肉嘟嘟脸蛋,收回手负于身后,神色肃然道:“姬小月,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和你说。”
“什么?”见姜小虫难得这般严肃,小姑娘也是神情微微一怔,悄悄向着不远处的萧颖身边靠了靠。
仿佛,这时候待在萧颖身边似乎更有安全感一些。
萧姑娘浅笑不语,在她坐的这里看的最是清楚。
尽管姜公子神情严肃,可眼里却尽是笑意。
姬小月这小妮子,嘴里说的多凶,怎么也不肯承认那份喜欢。
可旁观者清,姓萧的姑娘看的最清。
倘若当真不喜欢,又何必这般在意那少年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正是因为看得最清楚,所以心也最痛。
彼年豆蔻,奈何雌雌复雌雌。
姜小蛮两只手搭在小姑娘肩膀,郑重其事,语重心长道:“都说女子能吃是福气,可为何总瞧见你吃了那么多,却偏偏不见你再长高些呢?”
说着,还不忘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又再一次掐了掐小姑娘的脸蛋。
最后,更是不忘感叹一声“真矮啊!”
“姜!小!虫!”
这下可好,姬小月当真如同炸了毛的猫。
气势汹汹,追着那惫懒少年满屋子的跑。
房间本就不大,可胜在雅致。
桌柜上多摆着瓷器施以点缀,虽不是名窑名瓷,却也价值不菲。
只听得屋内叮铃哐啷一阵乱响,让屋外候着的小厮心惊肉跳。
这时候,也就只有早已是见怪不怪的萧姑娘,能够稳坐泰山一般,处变不惊悠然喝着茶了。
这个小月亮,还有姜公子。
两个人,有时候就好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
每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都一样。
愈是喜欢谁,就愈喜欢欺负谁。
似乎,都还乐在其中。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
自己才会想着就这样,三个人就这样一路走下去,也很好。
对于九州而言,没有忧虑的人才会长不大。
但是娘亲曾经说过,长不大的人都很单纯,不会装假。
一如当初那个身骑白马入萧门的翩翩少年。
萧姑娘犹记得,娘亲直至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背靠着床沿,依旧断断续续和自己说着与那人白马独身入萧家的风姿。
那一年,有翟日当空。
那一天,有白衣白马倒提铁枪入萧门。
那一夜,本该携九州重宝苍龙珠嫁入大虞至尊姚家的萧门娇女,含泪携剑刺白衣。
自此,萧家有女一生念独孤。
独孤,独孤。
反过来念,可不就是孤独。
现在想来,当初娘亲未必就没有存了南下寻‘独孤’的心思。
隐于山谷,终于草庐。
余生,画地为牢。
多半也是因为那一剑。
娘亲说,当年递出的那一剑时,便已然斩断了许多东西。
那一如初见时一般,一袭白衣飘然的男子,抓着娘亲的剑。
剑锋入掌心三分,斑驳血迹染红了白衣。
可他,却依旧在笑。
笑容单纯,惹人心疼。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其实,那一剑之后。
伤了的人,又何止一个。
正待小姑娘得意洋洋终于拽住了少年衣角时。
厢房的门却被人推开了。
随之,有冷风而入。
门前,站着一个披蓑衣的佝偻老人。
老人如枯木一般的手牵着一个小童。
那小童面色苍白,脸颊两侧涂着两莫腮红,神情呆滞宛若木偶。
“姜家的朱雀?”
老人看着姜小蛮,忽然就笑了。
笑容和蔼如沐春风,却偏偏让屋内三人莫名觉着阴冷。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情不知所起,怕生离,更怕死别
那老人佝偻着腰,面容慈祥里却透着一股子阴沉的味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让姜小蛮相信这样的两种极端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
明明已经很苍老了,可偏偏老人脸上却并无一丝一毫的沟壑。
相反,他面色红润,细腻宛如婴儿一般。
眸子间浑浊中透着一股清明,沧桑不减却又盛气凌然,似是枯木逢春。
仿佛,老人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极端,鬼气森森却又生机磅礴。
看着立身于门前的佝偻身影,姜小蛮瞳孔微微一缩,不着痕迹的将小姑娘挡在身后。
没来由就想起来幼时读启蒙读物时,其中《山海录》中有一卷《诡诘篇》中曾有记载,‘九州大地有炼尸控尸一脉,分九门十八宗。其中,佼佼者可将自身炼为活尸,三千年不死为尸王,三千年不腐为尸皇,三千年不朽尸帝,寿元近乎万载。九千年后若能以尸证道,亦可白日飞升为仙。成道前,生机不灭,死气盎然。’
尸王无影,尸皇无魄,尸帝则无魂。
望月楼中烛火无数,亮如白昼。
而此时,老人身下,竟是无影。
世间万物皆具灵性,蕴三魂七魄。
人为万灵之长,自然是灵性最足。
托生于母胎之时,一身灵性几近先天神,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世俗凡人,随年岁渐长,灵性渐失,宛若江河水日益枯竭。
直至有朝一日江河水断流,彻底干涸,便也阳寿将尽。
岁寒,甲子之后,鲜少有能再活一甲子。
不修武道,不参天道,不采天地日月之精,便难逃日月轮回。
阳寿尽时,便也尘归尘,终归变成一抨黄土。
武道天道,说到底都逃不开长生之道。
历来九州,每一大世。
真正能长生为仙的却十不存一。
武道难,难于上青天。
古人所云一步一登天,约莫就是这个意思。
这座九州,这座江湖。
成千百万武夫参长生,想要于红尘中争渡为仙。
世人皆想长生,皆念长生,皆求长生。
可最后,却是皆叹长生。
长生难,难于登天之后再观天。
于是便有了另类成道求长生。
炼尸一脉,便属于此。
人之三魂,天魂隐于天灵,名曰胎光,主先天气运。
人魂藏于识海,名曰幽精,主后天气运。
而地魂,便寄居于影子当中,主前世阴德。
天灵,识海,影子,是为魂壳。
纳三魂,蕴气魄。
炼尸控尸一脉,九门十八宗多是如此。
欲将自身炼为活尸,以期证道长生。
必先炼化己身地魂,断前世纠葛缘法。
地魂断,则魂壳散。
这不知名姓不知来历的老人。
既然灯下无影,周身死气生气皆是盎然。
其来历,不难猜出。
多是炼尸控尸一脉,九门十八宗的门徒。
既已炼化地魂于己身,便为尸王,得享阳寿三千年。
单论修为,可屠戮王侯,可力压神王。
所谓有失必有得,自古便是如此。
以尸证道,代价自然不会小。
另类长生九千年,已是违逆了天道。
若不能飞升为仙,则将永堕幽冥,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这样一个可怖至极的强者出现于此。
自然不会是兴致使然。
所图,必然不小。
“晚辈朱雀城姜小蛮,见过前辈。”
那少年将两个女孩护在身后,轻声开口。
虽嘴上在笑,背后衣襟却已然湿透。
老人步履颤颤巍巍,牵起那神色呆滞的小童亦步亦趋走入房间。
坐于桌前,自顾自拿起一只倒扣着的白瓷小盏,续上一杯温热尚存的香茗。
身后两扇敞开着的厢门,随着老人的落座竟是“啪”的一声合在了一起。
手捧香茗,老人微微咳嗽两声,然后抬起头,看向身前不远处面色略微苍白的少年,轻笑一声,缓缓说道:“自我介绍一下,老朽姓玄,单名一个苍字。”
自称是玄苍的老人轻捋胡须,神色和蔼看着姜小蛮,一只干枯如朽木一般的手掌轻抚身旁呆滞小童头顶,继续开口说道:“我们这一脉所修之法有违天道,故而为天地所不容,遭受天地责难。修为愈高,愈是如此。那一年,我初入鬼王境。可怜我这孙儿,尚在娘胎时便已然遭了天谴,比起寻常人来少了一魂一魄。”
老人声音很是平静,嘴角带着笑意。
似乎,并无太多悲伤。
反而是盯着姜小蛮的那双眸子中,有炽烈之意如火。
姜小蛮不知老人说这些是为何意,微微向前一步拱手道:“晚辈虽同情前辈遭遇,但我既非药师,亦非能招魂摄魄的巫族门徒,还请恕晚辈爱莫能助。”
“不!”老人摇了摇脑袋,目光落在那面色苍白如雪一般的小童呆滞脸上,轻声道:“我这孙儿的病,在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们这些体内流淌有五域皇族血脉的后人方能相助!”
“哦?”姜小蛮微微一怔,看了一眼那宛若提线木偶一般的小童,不由一叹道:“既然如此,但凡能帮到前辈之处,只要不违逆良心,晚辈自当全力助之!”
江湖路远,侠气最多仍是少年。
既然入了这座江湖,可不就得如此。
再大的道理,也大不过侠之一字。
哪怕是这玄姓老人如此这般无礼闯入厢房里,姜小蛮也只当他是救孙心切。
放下手中茶盏,老人咧嘴一笑,神情愈发炽热道:“小老儿不用姜公子的良心,我这孙儿的病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想从姜公子这儿借一味药引罢了。”
“药引?什么药引?”姜小蛮神情不免有些疑惑,自己又不是药师。
不为药师,不通药理。
身上,又何来药引一说。
“我这孙儿既然是失了一魂一魄,自当是需要补全之。我有一老友平生算无遗策,世间天机,俱都逃不过他一双法眼,临坐化前告知于我说,若想补我孙儿残缺魂魄,必须是择一名五域皇族后裔,抽其魂夺其魄,炼入我这可怜孙儿七窍内,以补全那缺失的一魂一魄。今日入北凉,便是想借姜家小哥儿你魂魄一用入药,他日待我这孙儿魂魄齐全了必当为姜小哥儿你立一个长生碑!”
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声音很轻,似是自语。
话音方落,便已然消失在了原地。
瞬时,姜小蛮心生凛然之意,浑身毛孔俱都倒竖起来。
属人之本能,修为越高越是如此。
武道修为至强触摸到天道者,更是能预吉凶。
来不及作丝毫反应,近乎本能的转过身,抬手轰出一掌。
只听得轰然过后,就瞧见那厢房墙壁上赫然洞开。
旋即,姜小蛮又是两掌轻轻向前拍出,将姬小月和萧姑娘推出了厢房。
这一回他没有用太多气力,倒是带着一股巧劲,似是怕伤到两个姑娘。
“姜小虫!”
“姜公子!”
姬小月与萧颖几乎是异口同声。
这一切,尚不足两息时间。
姜小蛮力道虽然不大,可奈何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看着两个女孩,姜小蛮嘴巴张了张,比了一个‘等我’的口型。
若非是萧颖紧紧拖着姬小月的胳膊,这妮子当真就要再一次冲回到房间里。
还不待姜小蛮抽出腰间长剑,身后空间便是一阵扭曲。
旋即,那自称玄苍的老人便已然踏步而出。
抬起干枯手掌,贴在少年背上。
玄苍却并未急着出手,只是轻声笑道:“看不出,姜家的朱雀们俱都是些情种,怜香惜玉这股劲儿,倒是让老朽由衷佩服。当年那个姜破奴是如此,今日小哥儿你亦是如此呐!”
笑里,带着一丝玩味。
姜小蛮倒也干脆,既然逃不了,索性抬起两只手缓缓转过身,看着老人笑道:“我爹说过,男儿当活一世,饭是拿来吃的,汤是用来喝的,这女儿家,便是用来宠的。既然前辈要找的人是我,就没有连累她们的道理。”
说着,少年笑容愈发灿烂起来,咧嘴道:“倒是前辈您,虽说是救孙心切,要抽我魂魄,却又不急于动手。想来,这望月楼里,必然有让前辈忌惮之人隐于暗中。”
“你很聪明!”老人收回手掌,袖袍轻轻一挥,从那宽敞的蓑衣中飞出十二支暗红色的小旗,不过寸许,却血腥之气浓郁至极。
一时间,十二支暗红小旗便插满房间各个角落,恰好暗合周天十二干支星宿。
有血色光幕四溢而出,逐渐凝聚成形,将整座屋子笼罩其中。
老人十指掐动法诀,袖袍接连挥舞十二下。
待法阵彻底稳固下来,这才收回手。
双手负于身后,盯着姜小蛮,玄苍笑道:“可是,慧极必伤。愈是聪明的后生,愈是容易早夭。”
被玄苍那双笑意多过森然的眸子这般盯着,姜小蛮多少觉着有些不舒服,不由耸了耸肩。
这眼神,丝毫不加掩饰。
宛若世间最为凶残的獒犬戏耍猎物时一般。
有玩味,亦有戏谑。
更多,则是一抹冷血。
九州以北之北有归墟。
归墟之北有蛮荒古地。
蛮荒古地,有荒兽。
虽不能为人形,神智却丝毫不输于人。
其中佼佼者,可噬仙!
獒,为其中之一。
可以同族为食,世间冷血莫过于獒。
虽如此,姜小蛮却丝毫感觉不到怕。
反而也跟着老人笑了起来。
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你笑什么?”玄苍愣住了,收回笑,皱眉问道:“难道你不怕死?”
“怕,怎么会不怕?可更怕再见不到爹爹和娘亲,见不到陌离姐,怕他们会伤心。”姜小蛮笑的愈发灿烂起来,不由偏过脑袋想要透过那道血幕再看一看姬小月那死丫头一眼。
可惜,却是混沌一片。
血色浓稠,挡住了少年的视线。
姜小蛮虽尚未觉醒爹爹口中的朱雀血脉,尚未入祖地太庙书刻其名于姜家古碑,却依旧是姜家的男儿。
九州皆知,姜家的男儿是修罗。
既然是修罗,又何惧于死亡?
“是啊,没有谁不怕死!”玄苍低着头沉默许久,冲着姜小蛮笑道:“抱歉了姜家小哥儿,若非是我这孙儿急需要你这姜家朱雀的涅盘血来补全魂魄,老朽还真是有些舍不得杀你呢!”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姜小蛮不理会老人缓缓抬起的手掌小声嘟囔道,依旧是偏着脑袋双眼微微眯起。
到头来,最怕也最舍不得还是那个死丫头。
少年没来由就想起不久前萧姑娘以酒为墨,在桌上写下的那句话来。
任由玄苍手掌抚上自己天灵,姜小蛮仰着脑袋看着那道遮挡住了视线的血幕,轻声喃喃:“你在山巅,离着一山又一山。我在河川,隔着一川又一川。南岭有木兮,北海有枝兮,咫尺天涯,望而不得。”
情至深处,最怕失去。
怕生离,更怕死别。
再不承认,可还是动了心。
老人浑身气机如海,掌如闪电,浩瀚而出。
溅起一道高过一道的恶浪,将姜小蛮死死困于原地进退不得。
血幕之外,姬小月早已是泪流满面。
小姑娘挣脱不得,情急间张口便咬在了萧颖的胳膊上。
姓萧的姑娘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眼角亦有泪溢出,任由小姑娘咬在自己胳膊上,直至有猩红的鲜血自胳膊上滴落,依旧是紧紧抱住姬小月纤瘦的肩膀不松手。
“萧姐姐,我求你放手!”姬小月抬起脑袋,看向萧颖神情哀求道:“我要去救姜小虫!”
萧颖没有说话,紧咬嘴唇,狠劲摇了摇头。
“哎!你这妮子,从来就没让人放过心。”
忽然,一道声音自虚无中响起。
缥缈而婉转,如同九霄下凡的仙女。
“师父!”
第一百五十六章 北凉参差百万剑
声未落,人先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见有一袭紫衫缓缓自虚无中踏步而出,玉足轻点间落在了望月楼里。
那女子脸上遮着轻纱看不出年纪,可偏偏一双眼睛却是妩媚至极。
“师……师父?”
姬小月忘了哭,眨巴着大眼睛,抽着鼻子有些不确定道。
此时,小姑娘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小月亮,怎么?连师父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女子一双柳眉轻挑,走到小姑娘身前,抬起手帮姬小月轻轻擦去脸上滚落的泪珠,轻叹了口气,然后柔声说道:“你啊!还是和从前一样,怎么都长不大,就爱哭鼻子!”
眼里,是难以遮掩的宠溺。
一如当初在樊城初见这妮子时一般。
女子很高大,可却身姿曼妙。
长发乌黑如瀑,肌肤胜雪。
宛若少女一般,丝毫不见任何岁月侵扰的痕迹。
轻纱下,唇不点而红,柔美中带着种雍容华贵。
萧姑娘不禁有些疑惑,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当真如谪仙一般的女子,竟然会是小月亮的师父。
原本以为就算保养的再好,怎么也该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才是。
可现在,确是出入极大。
这个曾经被誉为樊城女厨神,如今更是北凉三绝集于一身的俏厨娘。
单以容貌而论,竟如同十七八岁靓丽少女。
“师父!”
姬小月撇了撇嘴,然后哇的哭出声来,扑进了女子怀中,委屈极了。
女子揽住那纤瘦的肩膀,心里没来由一疼。
她没有孩子,等了那呆子等了一辈子,至今仍是孑然一身。
在这世上,也就收了这么一个弟子。
本就是存了当作女儿来养的心思。
若非如此,又怎肯违逆师门,将一身绝妙厨艺连同那本在整个九州都足以称得上玄奇功法暗中传给小姑娘。
只是,现在看来,这妮子还真是如自己所料一般,惫懒的紧。
当初千叮咛万嘱咐,那卷‘玲珑八珍图’不一般,其上记载在末页的‘百字呼吸法’,一定要用心背诵下来好好修习。
若当是如此,今天再次见面,小妮子怎么也该是先天一境的高手才对。
可惜,自己当初那番话全被小丫头当了耳旁风。
见到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紫衣女子又好气又好笑,心疼道:“好了,都长成大姑娘了还是那么爱哭鼻子!”
姬小月脑袋埋在女子胸前,糯糯开口哀求道:“师父,求求你,去救救姜小虫!”
虽然自己师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从一个厨娘变成了大高手,连同身形样貌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可当她一开口,姬小月就知道身前这个美得不像话的‘大美人’姐姐,就是自己师父无疑。
这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羁绊,哪怕过了再久也丝毫不会改变。
女子看了一眼身后浓稠到极致的血色光幕,然后摸了摸怀中小姑娘的脑袋,欣慰道:“看来,我们的小月亮终于是长大了。放心吧,既然有为师在这里,那姜家的小家伙自然出不了事。”
此时,楼里尚有不少客人,文人儒士草莽龙蛇皆有。
方才动静不算小,这会儿探身出来看热闹的自然也就不会少。
“诸位,今天这顿算是我请了,还请各位朋友先行移步,待明日铁某定当一一上门告罪。”
持铁算盘的胖掌柜跑的气喘吁吁,连额前油腻腻的汗珠都顾不得擦,冲着这会儿各自走出厢房打算瞧热闹的诸多食客们抱拳笑道。
胖掌柜笑容虽算和煦,语气里却存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烈。
那双总是眯在一起似乎永远也睁不开的小眼睛里,更是有寒芒在涌动。
这个时候,除非是真正的傻子。
不然,没有谁会当真去触他眉头。
能入望月楼里的食客,又有谁会是真正的傻子?
话音落下没一会儿,便已是各自散去。
人声鼎沸喧嚣无比的望月楼。
转瞬,便是变得冷清至极。
楼上楼下,皆是如此。
多数餐桌上还摆放着热情腾腾的佳肴,酒香亦是扑鼻。
很多客人刚才入了座,还不待抬起手中筷子,就被那些个青衫小厮客气请出了楼去。
楼外,雪落一地。
有些不愿就此离开的酒客们聚集在雪中。
三五成群,于屋檐下向望月楼中眺望。
隐约间,能瞧见望月楼上有血光冲天,直入云霄。
血气浓郁至极,形成一道粗有数十丈的光柱,似要连接天地一般。
北凉城里,有无数剑芒摄天而出。
一时间,剑吟声不断。
从南到北,由东到西。
四散而起的剑气,竟是冲散了满天的乌云。
漫天剑气凌然,让全城风雪都是为之一滞。
其中,最为磅礴的一股,便是自那占地足有千亩的独孤王府之中而出。
直冲斗牛,引漫天星光而落。
随之,北凉城一处处高矮不一的屋脊上,竟是出现了一道又一道的身影。
“不知是尸门的哪位朋友入我北凉城,这般肆无忌惮,莫不是想要与我北凉独孤全面开战不成?”
巍峨独孤王府中,有一人脚踏铁剑而出,浮在半空冷声喝道。
踏剑之人,白发三千,如白雪披散身后,面貌无比清秀,不见丝毫老态。
“独孤桀?”
望月楼里,一道苍老却不失雄浑的声音响起,与那踏剑白发男子遥相呼应,气势不输分毫。
“这世上,我玄尸宗后,哪里还有真正尸门一脉了?”
旋即,便听到那声音的主人哈哈狂笑起来,笑声却是有些凄凉。
踏剑之人身份不俗,辈分更是极高,是如今北凉独孤老族主长兄,一身修为早已功参造化。
可听到‘玄尸宗’三个字后,就算是独孤桀,也不禁皱了皱眉,沉声问道:“玄苍?”
“呵呵,正是老朽。”厢房里,玄苍干枯手掌已然覆上姜小蛮天灵,只待落下便要抽出少年魂魄,眼神炽热闪动着一抹疯狂,偏过头看了一眼窗外,冷声笑道:“独孤桀,你我也算昔日故人,我玄苍一生行事向来是明人不做暗事。今日来北凉,所为正是借姜家朱雀血脉魂魄一用,并无意与你北凉独孤为敌。”
“姜家朱雀?”独孤桀微微一怔,冷声喝道:“你敢!”
这一声“你敢”当真是杀意凌然。
雪夜中,有一剑当空,宛若流星。
此时,那血色光幕已然蔓延而出,将整座望月楼都是包裹其中。
那一剑飞射而来,剑气劈开了风雪,轰然一声撞在血色光幕上。
不远处,那些迟迟不肯散去的诸多看客,无论修为高低。
在这一刻,皆是被肆意而出的剑气与剑意冲撞的跌倒在雪地上。
修为稍弱的,皆是一口淤血自嘴中喷吐而出,染红了身前雪地。
所幸,最后关头独孤桀顾虑楼中人安危,十成力道收回了九成。
不然,那些个看热闹的,可不就仅仅只是吐血这么简单了。
纵使如此,也难免让数十里方圆大地竟是都抖了三抖。
“玄苍,今日你当真敢动小蛮儿一根头发。老夫在此立誓,我独孤一脉十万剑侍必将倾城而出北凉,斩尽你玄尸宗尚残存于世的门人弟子,不管幼童妇孺,必当屠尽你玄尸一脉满门香火!”
一剑过后,独孤桀执剑落在望月楼前,双眼微微眯起,脸若寒霜,一身杀气有如实质。
一头白发于风雪中飘扬,他声音很轻,却充斥着一股森然煞气。
独孤桀身后,一道又一道剑芒落下。
剑芒之后,必有一执剑之人躬身而立。
剑意俱是磅礴,没有一人是弱者。
其中,又以立于最前的十三白发苍苍老者为最。
北凉参差百万剑,以独孤为尊。
独孤之下,有剑门十三宗族。
一十三位老族主,修为皆在神王之上。
既然独孤铁剑出世,诸多剑宗剑门自当生死相随。
今夜,北凉城里,注定将是一个无眠夜。
“破!”
铁剑当空,独孤桀又是一剑劈落,有剑气直冲九霄。
那血色光幕颤了颤,却丝毫不见破裂。
有一身形魁梧的老族主走上前来,侧身立于独孤桀身后,恭声道:“尊上,我族曾有记载,这似乎是玄尸宗昔日守山大阵,炼阴血阵!”
开口的是凌剑楼伊氏一族族主,叫作伊惊鸿。
伊家最擅幻剑,曾是中域鼎盛大族。
后遭变故,于千多年前托庇于北凉独孤一族。
与玄尸宗同出中域,自然了解最深。
点了点头,独孤桀轻声问道:“既然伊族主知道此阵,不知你族可有记载破解之法?”
“炼阴血阵,中域诸多宗门守山大阵中排名第九,控阵之人修为愈高,阵法威能越大,传闻由玄尸宗初代宗主施展,曾困死过仙人于阵中,唯以力破之。”
略微沉吟,伊惊鸿缓缓开口,继续道:“今日,这控阵的玄尸宗余孽修为不弱于神王。最少,也得是破虚一境的前辈大能出手才能破阵。”
“以力破之?”
独孤桀点了点头,面色十分难看。
若非族中这会儿来了那些不讨喜之人,几位隐世老祖皆是疲于应付。
今日,又怎会如此这般被动。
神王之上,有碎涅,破虚,太初三境。
世间,入神王已是不易。
纵使是强如独孤桀,也不过刚刚触碰到碎涅境的一角。
破虚境的大能?
北凉城中确实有,而且并不少。
可无一不是在各自族中宗门秘地坐关,参悟天道。
各族秘地,或是自成一界,或是有不世大阵相护。
此时,就算是前去相请。
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时辰。
到那时,怕是小蛮儿当真要被那玄尸宗的疯子抽了魂魄去。
变故太大,哪怕是独孤桀再杀伐果断,也不敢去赌。
“来不及了!”独孤桀双眼猛然睁开,寒芒闪动,掌中铁剑横卧于胸,沉声开口:“还请诸位莫要保留,随我再递出一剑,破了这炼阴血阵!”
“喏!”
身后,十三位族主连同北凉城中大小剑门剑宗掌舵,齐声而答。
“攻!”
独孤桀一跃而起,宛若一头人形暴龙腾九霄,一头雪白长发自空中挥洒开。
身后,成百上千剑气汇聚一起,涌入独孤桀手中铁剑之中。
有资格递出这一剑的,无一不是北凉城中今世剑道之绝巅。
风雪里,独孤桀气势凌冽超然,有如九天剑仙劈斩日月星辰。
这一剑,豪气睥睨能斩鬼。
血色光幕四下碎裂开,层层剥落。
疑剑过后,望月楼外,血色光幕尽都被一剑斩去。
只是,那处厢房依旧是包裹在猩红血幕当中。
似有所感,玄苍身体微微一颤,嘴角有血迹溢出,眼里尽是疯狂,森然笑道:“呵呵,北凉独孤,果然是不负盛名。”
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手掌终是落下。
楼里,姬小月的师父面色却是一变,失声道:“坏了!这老混账要动手了!”
小姑娘从她怀中挣脱出来,急切道:“师父!”
冷哼一声,紫衫女子眼中有杀机一闪而逝,素手轻抬,便瞧见一口银色的大鼎自她掌心飞出,“轰”的一声撞击在那血色光幕上。
血幕微微颤了颤,却是将银色巨鼎弹了回去。
玄苍丝毫不去理会,他手掌泛起幽色灰芒,落下的很慢,小心翼翼。
明明只有不足一寸的距离,偏偏迟迟不能彻底落在少年天灵之上。
“前辈,反正是要死了,不知能否满足我最后一个愿望?”
就在玄苍手掌终于要覆盖在姜小蛮天灵之上时。
先前一直不曾说话的少年,终于开了口。
姜小蛮被封住了浑身穴道,艰难的扯了扯嘴角。
他一双眼睛里竟是带着笑意,丝毫不惧于即将来临的死亡。
第一百五十七章 请前辈先入轮回
“最后一个愿望?”玄苍收回手掌,看了一眼身前少年,双眼微微眯起,轻笑道:“姜家的小哥儿倒真是个妙人呢!老夫就容你说说看,究竟是何愿望?”
如今,倒也不怕这姜家的少年再玩出什么新花招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就算有,玄苍也丝毫不惧。
于他而言,纵使现在当真如丧家犬一般无所依靠,却依旧是不折不扣的九州世俗之绝巅。
如今这座江湖,天人不出,就算是那望月楼外铁剑当空的独孤桀,也依旧未被他放在眼里。
两人同属一辈,又是旧相识,最是知根知底。
当年《九州潜龙榜》上,孤独桀不过才堪堪才入前百。
而他,玄苍,玄尸宗昔日最为耀眼的天骄,是那一世中潜龙榜上的探花,阵法修为俱是无双于天下。
若非在那一世,有两个本该不属于世间的妖孽横空出世。
九州潜龙第一,未必不可期。
故而,哪怕是独孤桀借北凉千百剑劈出‘天人’一击。
落在玄苍眼里,却依旧是不够看,不足以真正威胁到自己。
望月楼外那道阵法,不过是他兴致使然,临时起意信手拈来一笔。
真正倚仗的,还是屋里这十二阵旗所凝之阵。
一十二道血色阵旗,来历不俗。
猩红旗面,皆为昔日玄尸宗踏入尸帝一境先贤天灵之皮,融自身三魂其中炼制而成。
雪白旗杆,同取自玄尸宗昔日先贤,为其手骨,纳七魄其中炼制而成。
尸帝一境,等同于另类成道,远在尸王尸皇之上,实力强悍至极,巅峰时堪比天人。
玄尸宗自初祖‘天尸上人’创立,历经万载,也不过才炼制出一十二杆尸帝阵旗。
化旗为阵,等同于十二位巅峰时期尸帝一境强者相互守望,结阵一处。
上可伐仙,下能诛魔。
大,可覆千里山河无忧。
小,可守方寸百尺不损。
世人只知,当日中域虞朝的那位万万人之上能够只手遮天的王侯抬手间破阵夺旗,便小瞧了炼阴血阵的威力。
却不知,那一日,玄尸宗太上老宗主控阵御敌时,被当初于荒野狼嘴中拾回,更是亲手抚养长大的义子一剑穿心而过,身死而不能合眼。
炼阴血阵失去了控阵人,威力自然是十不存一。
可以说正是老宗主一辈子都视如己出骨肉一般的义子忽然背叛,直接导致了玄尸宗几近被灭满门。
姚家的那位王侯所图甚大,除了老宗主义子以外,尚有近百玄尸宗弟子同一时间选择背叛。
“我恨呐!”
玄苍双目赤红,怒发冲冠,再无丝毫先前的和熏,宛若一头发怒的老狮子一般。
虽年老血气枯败,余威却犹在。
屋内一瞬便是阴冷下来,烛火皆是被突然而至的凛冽煞气激荡的泯灭不定。
冲天的煞气让姜小蛮多少有些不适,更有些不知所措,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
自己这要求都还没有说出口呢!
也不知是哪里刺激到了这老家伙,竟会是这般丧心病狂。
北域,猎仙山,曾有一位挥戈斩秦皇的绝巅刺客,身死之时曾仰天狂笑,冲那北域万万人之上的一代雄主说出一句千古绝唱,至今为人称道。
“你天子一怒,能覆一域,能震九州,能使这亿万里山河染血裹素。却不及我楚狂奴一怒来的更为痛快,自古帝皇一怒能伏尸百万,但若惹我匹夫一怒,虽仅有残甲一身,断剑一柄,残戈一把,却定当要叫你赢氏百年之内再无一人再敢出北秦!”
百年不敢出秦?
出了又当如何?
自然是有一个算一个,匹夫一怒固然只血溅五步,却要叫赢氏一族之血,溅了五步复五步。
好大的气魄!
刺客行事当是如此!
虽千万人吾往愿往矣!
这座江湖,所谓匹夫一怒,远不止流血五步这般简单能够形容。
修为愈高,愈是如此。
帝王怒,流血百万。
匹夫怒,却是要让九州风雷变。
那千多年前的楚狂奴,修为不过神王巅峰。
便已然敢这般独身一人倒提残戈,于数百万甲士围绕中,如此呵斥秦皇。
他玄苍,更甚神王。
若非顾念世间唯一血脉,当日玄尸宗覆灭之时匹夫一怒,玉石俱焚又能如何。
说到底,还是留恋这红尘呐!
姜小蛮嘴唇动了动,含糊不清道:“前辈,我娘亲说过,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我又没招你,当真要恨也得有个缘头才是!”
被封了穴道,连说话都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行,当真让姜小蛮浑身不得劲,难受的紧。
见玄苍自顾自的发狂咆哮,姜小蛮眉头不由微微蹙起,声音大了些许道:“前辈,你若要抽我魂魄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冤有头债有主,若真是我姜家那些老祖宗们当初与你有仇,你拿我一个后生晚辈来出气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闭嘴!”
玄苍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豆大的汗珠顺着发丝额前滚落在地。
方才,思绪混乱间,险些让他入魔。
过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双目如电一般怒视那临死还似话痨一般的少年,阴沉道:“老朽与你们姜家往日无旧怨,近日无新仇,你也不必耗费心神去套老朽的话。若非是我这孙儿非五域皇族血脉不可医治,临死前老夫也不愿与你们这些最是记仇的大夏朱雀结此死仇!”
此刻,屋外那薄如蝉翼一般,却血气浓郁至极的光幕,泛起阵阵涟漪。
有剑气肆意在望月楼中回荡,凛冽至极。
一十二道血色阵旗隐隐发颤,变得不再如先前一般稳固。
可想而知,屋外那位执剑破阵之人可谓是愤怒到了极点。
独孤桀手中长剑如蛟龙出渊。
剑鸣不止,有如沧海龙吟,能动九霄。
一剑快过一剑,一剑凌冽过一剑。
北凉有剑,独孤立绝巅。
并非只是江湖中人抬爱,事实也是如此。
“玄苍,你若是恨我兄弟当初斩杀你那师弟,大可正大光明与我独孤一族下战帖,立生死而战。这般阴险去为难一个小辈,端得是不要面皮!”
独孤桀手掌微微发颤,虎口震烈,血洒一地,怒声喝道。
姜小蛮嘴角不禁一抽,暗暗腹诽这老货果真与族中长辈是有旧怨。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柿子还要挑软的捏。
自己祖母便是出身于独孤一族,这老货挑上自己这个软柿子来捏。
说起来,还真他-娘的有眼光,不算找错人。
“独孤桀,放你-娘的狗屁,江湖儿郎死江湖,我师弟死在独孤骜那莽夫手里,只怪他学艺不精,老朽若想要报仇,当年就出手了,何须等到现在!”玄苍起身,袖袍鼓荡,一道又一道阴厉无比的气息自袖中涌出,注入分散在屋内四处的十二道血色小旗当中,让那血色光幕再一次稳固下来。
独孤桀双手拄剑,冷笑一声,开口嘲讽道:“呵呵,这世上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们玄尸宗护短成风,打了小的一定蹦出来老的,端得九州无耻之最!”
话音刚落,手中长剑再一次挥出,劈斩在那血色光幕之上,丝毫不见停歇。
身后,一十三位北凉剑宗老族主一同出手,挥剑而出。
一时间,望月楼里,剑气剑意俱是交错。
在墙上,地板上,屋顶上四处留下一道又一道狰狞剑痕。
若非是建造望月楼所用材料不俗,为千年铁木,能够水火不侵,千年不腐不朽,抵御住了大半剑意剑气。
只怕是独孤桀一人,便能毁了整座望月楼。
玄苍怒极,双手负于身后,冷哼一声,呵斥道:“独孤桀,你这混账东西,要说护短,在九州,你北凉独孤敢称第一,谁敢称第二?从独孤龙城那老匹夫伊始至今,有几个不是护短还蛮不讲理,一个个莽夫闲的成天拿柄铁剑胡乱挥舞,霸道,好战,又喜好招惹是非。若非是得南域姜家庇护,你当真以为你们独孤一族能够气运繁盛长存至今?”
这仇本就已然结下,化解不了。
玄苍早看淡了生死,这次入北凉,不过是为自己孙儿安排好后路。
至于自己,原本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北凉去。
说起来,南域北凉,也算得上一处不错的风水宝地呢!
冬观雪,夏观花,春看风,秋赏月。
四季四景,雪月风花皆有,最适埋骨长眠。
索性,连独孤一族那位上可屠仙的初祖都一并骂了。
以自己一人生死,换玄尸一脉复兴有望。
这买卖,值了!
先祖不可辱,辱之,必不死不休。
不论江湖,亦或者庙堂皆是如此。
果然,独孤桀本就已然打出了真火。
这一刻,双目赤红,浑身磅礴气息再次暴涨,可怖至极。
南域自古便有姜家有修罗,独孤出罗刹一说。
罗刹,修罗,皆为上古之时出了名的杀神,主五方杀伐。
不去理会屋外愈发磅礴霸烈的剑气,玄苍缓缓移步至姜小蛮身前,嘴角微微牵起,勾勒出一抹弧度。
干枯手掌轻轻一挥,点在少年额前,解去了一身封禁,玄苍玩味开口,笑问道:“小子,说吧!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
姜小蛮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呵呵一笑,看着老人,无所畏惧道:“反正是要死了,只是怕那黄泉路上无酒相伴,当真是无趣的紧。所以晚辈想从前辈这儿讨上一口美酒,就算是死,也得要是醉生梦死赴黄泉才是!”
玄苍先是微微一怔,然后点点头,双眼微微眯起,上下细细打量身前少年,不发一语。
许久,才轻笑道:“想不到,姜家小哥儿却也实实在是性情中人呐!只是老夫这些年素来不饮酒,也不敢撤了阵法向外面独孤家的莽夫讨要,只能委屈小兄弟以茶代酒了!”
只见他手掌轻抬,桌上那盏白玉茶壶便已然出现在了手里。
“茶虽不似酒,能跃千愁,可对于想喝酒的人来说,管他是白水还是热茶,一样都能够喝出酒滋味来。姜小兄弟你慢些喝,待这壶茶下了肚,便也是你和我这可怜孙儿魂魄相融之刻。”递到姜小蛮手掌中,玄苍似笑非笑看着少年,声音里带着一股森然味道:“等到了那时,我那可怜孙儿便可以你这只姜家朱雀为鼎炉,融魂为一了。”
“鼎炉?”姜小蛮面色苍白,隐隐猜测到了什么,怒声骂道:“你这老不死是想夺舍与我?”
“夺舍?算是吧!”玄苍轻抚胡须,笑容和善盯着姜小蛮,淡然道:“对于长辈出言不逊可不是你姜家的门风,但老朽今天心情好不与你计较,快些喝了这壶茶安心上路吧!”
姜小蛮瞳孔微微一缩,轻声道:“我有些好奇,就算你当真能让你孙子夺舍成功,难道就不怕我族长辈事后察觉?”
“呵呵,姜小兄弟,你这问题还真多呢!”玄苍盘膝而坐,拉过那神情呆滞小童,揽入怀里,轻抚小童苍白脸颊,笑道:“也罢,就让你做一个明白鬼!稍后,老夫会先抽了你的三魂七魄与我孙儿融而为一,然后再施展我宗借尸还魂秘术,由我孙儿主魂入主你这具肉身,等得了你的记忆和身体,对于姜小兄弟来说,也算不得是真正死亡。至于会不会被察觉,待到术成,老夫便会出手毁去我孙儿原本肉身,再与那独孤桀拼杀一阵,卖个破绽死在独孤家铁剑手里。等到那时,这世上谁又能有所察觉?”
“等到那时,你那孙儿醒转后,会以为自己就是姜小蛮!”姜小蛮忽然就笑了,耸了耸肩,轻声道:“而我,这个真正的姜小蛮,怕是连入轮回的资格都没有!前辈当真是好手段呢!”
“你很聪明!也很擅长伪装,懂得藏巧于拙,不如你外在表现的一般毫无心机!”玄苍目光闪动,掐了掐怀中孙子冰凉的脸蛋,低声道:“也对,姜家的朱雀,本该如此。所以我说慧极必伤,聪明的人大多短命。”
稍稍一顿,他抬起头,双眸里再无一丝浑浊,黑白分明有幽若寒芒闪动,盯着少年轻笑道:“可惜,有一点你猜错了。我这孙儿并不只是得了你这姜家朱雀的身份,待到合适时机,我封存于其魂魄中的记忆自会觉醒,到那时,我玄尸宗必将在他手中重立于这九州之巅。”
“前辈当真好手段,难怪世人都说树老成精,人老成妖。这句话,一点也不瞎话!”姜小蛮低垂着头,似是认命一般,轻声嘟嘟囔囔。
玄苍丝毫不在意,这些年,比这难听的话他听的还少。
说起来,这姜家少年比起早前在朱雀城外遇见的那个北秦赢家的小子,要更加顺眼许多。
若非逼不得已,还真是有些不舍得拿他作为自己孙子鼎炉去夺舍呢!
还不待他回过神来,就看见这姜家少年从怀中摸出一只白玉酒壶来,精致古朴,有一股浓郁化不开的岁月味道。
起初,玄苍以为是寻常酒壶。
只觉是少年贪杯随身带着美酒,知道逃不脱,索性一饮忘忧。
可等姜小蛮揭开壶盖,有万千浓郁煞气喷薄而出时。
昔日玄尸宗的大长老,这才是变了面色。
想躲,已然不及。
“抱歉前辈,晚辈还没活够呢!更不想去给人去当什么鼎炉!”
姜小蛮手持白玉酒壶,缓缓退向墙边,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晚辈对于前辈所许下的最后一个愿望,便是请前辈先赴黄泉去瞧瞧看看,这世上当真是否有那轮回!”
壶名斩仙,亦能斩仙。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重瞳如凰,可吞日月
北凉擅用剑,有独孤剑冢,有淬火剑池,有三才剑碑,有珞珈剑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光是剑道传承,便有过千。
可却并不意味着天下剑皆出自北凉。
望月楼里。
此时,泾渭分明。
姓铁的胖掌柜手握黑色大剑‘贪狼’,脸色不禁有些阴沉。
贪狼一脉,自古便是走的诡剑之道,与大开大合的北凉诸多剑宗剑门传承相生相克。
独孤桀手中铁剑有磅礴剑意而起,多少让铁掌柜有些不适。
手中贪狼剑更是轻颤不止,剑吟声带着一股子煞意。
不同于独孤家铁剑的龙吟。
此番剑鸣,有如天狼吞月。
孤傲,且森寒。
若非是刻意压制,还不待孤独桀破阵,两剑之间便先要分出个胜负高低来才可方休。
每一柄剑都拥有于世上独一无二的剑名,如萧颖腰间的赤霄,铁掌柜手中的贪狼。
独孤桀手中的这柄银色长剑,剑名霜雪,《九州名剑榜》上排名第四十九,来历不俗。
此时恰逢北凉漫城倾雪,最是应景。
“也不知姜小虫怎么样了?”
小姑娘站在自己师父身侧,一双大眼睛就未曾离开过那血色光幕。
踮起脚努力想屋内望去,却只有惟余莽莽一片猩红血色,浓郁到极致,层峦叠嶂。
姓萧的姑娘两只手轻轻捏着姬小月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腕,动作虽轻,可心神却不敢离开片刻。
生怕小姑娘趁着自己不备,再跑去拿自己身体去撞那血色光幕。
所谓关心则乱,可真如姬小月一般莽撞,那可不就是胡来么?
洛神宠溺的摸了摸小姑娘脑袋,轻声道:“小月亮,我知道你想要救姜家的那个少年,可若是要再莽撞胡来,反而对他是百害而无一益。”
若说这里修为最为高深的,自然是独孤桀,可洛神却是另类成道,感知最为敏锐。
有道是知子莫若父,师徒约莫也是如此。
姬小月这妮子从小就招人疼,在樊城的那几年,小姑娘算是自己看着长大。
自己与那黄岐之术无双于天下的医圣轩辕是旧识,算起来还有一段香火之情。
当日收姬小月为徒,未必就没有存了还那段香火情分的心思。
只是后来,和小姑娘朝夕相处的那几年,虽以师徒相称,关系却更甚母女。
至今,洛神还记得,后来小姑娘送自己出樊城,一双大眼睛红通通的。
那天,瘦瘦小小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小月亮,低着头不敢去自己,过了许久才算是鼓足勇气,声音很小,有些懦懦。
她说:“师父,我能叫你一声娘亲么?”
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对了,自己似乎是笑着摇了摇头。
可为什么会摇头来着?
连洛神自己都说不清当时是怎么想的了。
兴许是知道自此之后,便是师徒缘分已尽,不愿再让小妮子与自己有所纠葛吧?
那天,樊城城门楼外,小月亮仰着脑袋送自己离开。
虽然是在摇头,可心里却早就将小姑娘当作女儿一般了。
起起落落,跌跌撞撞,走出半生,依旧是孑然一身。
当初若是那个呆子肯点头,说不定自己真的会有小月亮一般聪颖又惹人疼的女儿了。
初入江湖时,可从来没想过做一个青衫仗剑引无数英雄折腰的女侠。
所要的,不过是想找一个如意郎君把自己嫁了。
习武如此,做菜亦是如此。
懵懂时听邻村颇有好感的小哥哥说,世间男子都爱慕如同那西域武,北域芈月一般的绝代女子。
也曾听游历于家乡的说书人讲起过,那紫霞仙子下凡,历经三世寻如意郎君的故事。
说是谁要能拔出她手中紫青宝剑,谁便是她如意郎君。
当时就在想,这仙界下来的谪仙就是不同于世俗凡人,连追寻爱情都能这般轰轰烈烈。
后来如何了?
那个故事,终究是没听到结尾。
以至于真正入了这座江湖,还依旧是念念不忘。
可偏偏走了那么多地方,见到了那么多的风景,听过许许多多说书人轻摇扇诉传说,却再没听过那段孩童时印象最为深刻的故事。
紫青宝剑,后来倒是多有耳闻,毕竟是昔日《九州名剑榜》上的灵物。
听说今世的主人颇为不凡,是一位妖族百年来最为璀璨的明珠。
似乎是叫作忘忧郡主,家住北海之北的妖族之国归墟。
只是这些年的江湖,那位据闻剑法能与北秦芈家那位老祖母年轻时比肩的忘忧郡主,却是没了消息。
江湖之远,远不过青衫女侠腰间那一柄三尺青锋。
习武入江湖,也曾有一柄九州名剑傍身。
那是属于自己爹爹的遗物,传闻沾染过仙血。
当时要的,不过就是能在这座浩瀚看不到边的江湖上,遇见那么一个书里常常能够看到名流侠士,不需他衣袂翩然,更不需他武功多高,只要能疼自己入骨便好。
可自己运气不好,侠士没遇着,才饮马江湖便遇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满口的之乎者也,让人烦的紧。
有好几次,若非是自己脾气好,换作另一个脾气稍微暴躁些的‘女侠’,说不定当真要仗剑割了这混蛋的舌头。
初遇时,是那书生负笈游学遭了马贼。
若不是自己心好出手,怕是早早便去了九幽见了阎王。
那书生也是一个呆子,被马贼把刀架在脖子上了,还要和人家去讲些个有辱斯文的道理。
不是找死,是什么?
虽呆,却也不傻。
不然,后来怎么又会将自己的心连带着人都一并偷了去。
盯着小姑娘,洛神有那么一抹失神,记忆又被拉到许久以前。
收回手,看了一眼身前不远处的血色光幕。
似乎,是黯淡了许多。
欣慰一笑,掐了掐小姑娘肉乎乎的脸蛋,轻声道:“姜家的那孩子得了一部分九州气运在身,不会有危险的,安下心来。”
……
不远处,独孤桀白发无风飞扬,手中铁剑劈斩在血色光幕之上,有龙吟声不绝于耳。
胖掌柜面色略微苍白,豆大的汗珠带着一分油腻的味道自额前渗出。
剑为百兵之皇,自古以来便有王不见王的说法。
贪狼一剑,位列《九州名剑榜》上第五十。
名剑皆有灵,贪狼尤是如此。
剑不似人,除了那‘干将莫邪’外,鲜少有英雄惜英雄一说。
于剑而言,两王相遇时,唯有臣服,亦或者毁灭。
名剑榜上,那排名第一和排名第三的轩辕与赤霄是如此。
排名第五十的巨剑贪狼,与排名第四十九寒剑霜雪,同样也是如此。
剑者相争,无外乎各自剑主之争。
向来是既决输赢,也分生死。
好在贪狼一脉因为身后宗门缘故,行走江湖多是以和气生财,鲜少有那争强好斗之辈。
寒剑霜雪,自先代主人武碎虚空飞升为仙,便被葬剑于北凉剑冢,几近三百年未曾出世,
直至独孤桀铁剑横空而出,方才再现九州。
铁掌柜虽是贪狼剑今世剑主,可从来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再去寻那霜雪剑宿主的麻烦。
贪狼一脉与霜雪一脉,本就无太多生死大仇,不过是有昔日两位剑主相互看不顺眼而已。
不似赤霄与轩辕一般,向来都只有死仇,不可化解。
两脉剑主,但凡相见,必当要分生死,不死而不休。
所以哪怕两剑皆隐于北凉城中,这些年却依旧是相安无事。
过去是如此。
今天,就更是如此了。
看得出来,独孤桀对那姜家少年的看重。
若非如此,也不会这般发狂。
就算玄苍那老匹夫当真能得偿所愿,可想要走出这座望月楼都难,更不用说是巍峨北凉城了。
北凉独孤,最是护短,更是记仇。
在南域大夏皇朝,宁可去惹姓姜的,也千万莫要去惹复姓独孤的。
好得姓姜的贵为一域之主,多少还有些能够讲理的人。
可复姓独孤的,要让一群背负大铁剑的滚刀肉讲理,那无疑是天大的笑话。
这般想着,胖掌柜没来由缩了缩脖子,强行按捺住贪狼剑中喷涌的磅礴剑意,神情多少有些复杂。
怕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更道不明。
现在,究竟,是何心情。
……
“我知道,可还是会担心姜小虫!”小姑娘抬起头,看着自己许久未见连模样都是大变样的师父,红着眼,眼泪汪汪可怜兮兮道:“师父……”
洛神摇头,轻叹道:“好了,知道啦!”
抬起一只手点在小姑娘额前,宠溺道:“你这妮子,总是这样,为师想想办法,让你能看见屋内那个姜小虫!”
轻道了一声“闭眼”,略微有些冰凉的指间泛起一抹赤芒,覆在姬小月双眼之上。
小姑娘很是乖巧,一双大眼睛阖在了一起,睫毛微微颤动。
待洛神指间落在眼睑上时,姬小月只觉双眸发烫,如同被火烧一般。
尽管如此,可她却丝毫不敢乱动,生怕打扰到了师父。
“好了,睁开眼吧!”洛神揉了揉小姑娘有些枯黄的发丝,轻笑道:“以后可别再哭鼻子了,都是大姑娘了。”
“嗯!”
姬小月鼻音很重的点了点头,匆匆忙扭过头望向光幕之中。
小姑娘本就生来乐观,长这么大很少见到她哭泣。
可自从见到姜小虫后,几乎每一次的眼泪,都是为那少年而流。
洛神不由有些好奇,那姜家的少年究竟是有何魅力,能让小月亮这般着迷。
如今的心情,倒是更像当娘亲的更多一些。
这世上,但凡是当娘亲的约莫都是如此,期颐自家女儿得遇良人能嫁个好人家,却又时时刻刻担心着宝贝闺女所遇究竟是否真是良人。
若非良人,可别要受了情伤才好。
那么开朗乐观的小妮子,总是为那姜家小子落眼泪珠子,这可不好。
思绪被牵扯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的小月亮才刚刚和她开始学做菜。
小小一点点,如同一个芝麻团子一般,连举菜刀都十分吃力。
可那股子倔强劲,直至今日,也再也没有在谁身上看到过。
那时候小姑娘虽然爱笑,可脸色却总是很白。
每一天,总会重复去问那几个到现在都觉得有些傻乎乎的问题。
……
“师父,你说,等我的病好了以后,那时,我是不是就可以长高长大了?”
“嗯!”
“那师父,等我长大我是不是要嫁人了?那时候还能喊你师父吗?”
“什么时候都不会变的!”
“那我一定要嫁一个如意郎君,他会是九州最为耀眼的大侠!”
“可若到了那时师父您老人家不太满意他,那时候,我还能喊你师父么?”
“傻丫头,你没听过么?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那等我做了娘亲呢?也可以叫你师父?”
“那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老奶奶呢?”
“小月亮,不论何时,你都是我徒儿。”
……
看着踮起脚望向那道血幕的小姑娘,洛神面纱下红润朱唇张了张,轻声喃喃道:“小月亮,你终归还是长大了啊!”
姬小月揉了酸胀的双眼,踮起脚,向着屋里去瞧。
一双大眼睛忽然瞪大,面露焦色,急切喊道:“呀!姜小虫,快跑!”
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
方才,在那一瞬间。
小姑娘一双澄澈的大眼睛中,那如黑宝石一般明亮的双瞳,竟是化作了金色,更是幻化成为了重瞳。
一闪而逝,又恢复了正常。
北海轩辕丘,姬氏族人。
凡至尊者,生而异相。
重瞳如凰,可吞噬日月星辰,是为轩辕异相其一!
番外:白马出长安
小和尚
我是个小和尚,我本来不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的命不好,生来体弱瘦小,家里人说我不好养活,他们把我丢在一处荒山。
那天,师父自东而来。
他身骑白马,披着火红袈裟。
他说,做我徒弟吧,只是要走很多路,你愿不愿意?
于是我成了和尚。
可是,连我自己也搞不清,这世间和尚皆是男子。
可为何,师父会收下我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瘦小姑娘来作和尚。
兴许是那时我还小,长得又黑。
所以,就连师父这样的高僧都没看出来我会是一个姑娘。
可是现在师父病了。
这病症,有些古怪。
那天早上,一如往常一般,他从荒庙的佛龛上坐起。
兴许是一夜盘坐诵经问佛,着了凉,凉气入了脑,师父他竟是不断问我,他是谁。
我老老实实答了,他是大唐最厉害的大和尚。
可他一下哭一下笑,说日,说法克,说老子怎么会穿越。
我不懂。
师父现在看着我,已经看了很久。
我有点慌。
……
唐长老
老子真的穿越了,绝望,老子懒得动弹,不想取经,法克。
这大眼睛小和尚谁啊?
贼几把烦,还盯着老子看,还叫老子师父,日-他娘。
……
小和尚
师父眼中有泪花了,心疼师父,可惜这里没有大夫。
取经的路才刚走一半,师父一定是想起了经历过的很多苦。
师父不让我再看他,我想那是男人的眼泪。
那我就不看了。
我说师父你不生气,我不看你了。
……
唐长老
咦,等等?
唐长老:你叫我师父?
小和尚点头。
……
小和尚
师父喊我悟空,可我不叫悟空。
我有名字的,是那个都快要忘了长什么样的爹爹起的。
只是,一直忘了和师父去说。
……
小和尚
师父现在很激动,说我绝逼是悟空。
我说我不是的,师父说了一大通胡话,说我是斗战胜佛,花果山万妖之王,说他看过一万个版本的西游记,知道很多套路,我肯定是被封印了法力和记忆。
师父问:是不是这样?
我不懂。
但师父学识渊博,他这么肯定我是,又身处病中,我应该安慰他。
我说:我好像是有点印象。
唐长老看着小和尚:悟空。
小和尚迟疑:哎。
唐长老:悟空。
小和尚战战兢兢:“师……师父喊我,要作什么吗?”
唐长老狂笑。
唐长老:“哈哈哈哈,老子做了孙悟空的师父,这特么,可是孙悟空啊!”
小和尚
师父摸了我的头,又捏了我的脸,他老是对我笑。
唐长老
这个悟空忘记了很多事情,我得帮他记起来。
唐长老:我猜中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中故事的结尾。
唐长老说完,期待看向小和尚。
小和尚眨巴着大眼睛,澄澈如一汪湖水一般,很是无辜。
唐长老笑了笑。
唐长老:“我要这天,再遮不了我的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皆知我意,要这诸佛,烟消云散。”
唐长老期待看向小和尚。
小和尚:“……”
唐长老唱了起来:刚翻过了几座山,嘿,又越过了几条河,哈。
小和尚:“……”
唐长老:记起什么了吗?
小和尚茫然不知所措。
唐长老
日-了,老子到底在哪个版本的西游记里?
……
小和尚
师父折腾了一宿,然后心事重重躺下了。
师父好像忘记了很多事,他问了我取经的过程,问路上有没有妖怪,我说没有。他好像有些困惑,又有些暴躁。
他问:唐僧刚遇到孙悟空的时候,打没打过妖怪?
我说不晓得。
他躺在草席上,叹了口气,说本来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但跟孙悟空结伴上路很有意思。可能是机缘未到,但有我在,你一定能找回自己。
我不懂。
师父又问了取经的行程计划。
他说,既然在剧中,那就按着剧本来吧。悟空,为师很高兴,能遇见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清晨,阳光铺在大漠上。
唐长老眯着眼,牵着马。
唐长老:悟空,往哪儿走?
小和尚:以前都是师父你带路的。
唐长老皱眉。
他想了想,扬起马鞭,斩钉截铁:是了,要往西!一路向西!西天有真经。
又行了三个月。
大漠,有黄沙漫天,炽热的阳光直耀大地。
……
小和尚
师父又跟我说孙悟空的样子,孙悟空有根铁棍,头戴金箍,体毛很长,是个猴子,师父捋起我的裤腿,拔了一根我的腿毛。
他说:果不其然,你的很长。
这感觉很怪。
师父知道许多孙悟空的故事,我也很喜欢那些故事。
每一个故事里,那位自称是齐天大圣的猴子,总是会大闹天宫,跟杨戬打,跟哪吒打,从来没有输过。
师父说:你只差一个机缘,就能觉醒,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我没应话,也不知电视是什么。
以前倒是听村里的说书先生讲起过,在咱九州大地的天外边,那九霄之上是仙界。
仙界,那可不就是仙人住的地方。
那里倒是有一个叫电母的神仙,掌管九霄天雷。
师父口中的电视,想来约莫也是一位世人所不熟知的神仙吧?
师父问我,有哪里不对吗?
我说:我搞不好不是孙悟空。
师父这时候脸色很郑重,他说:不要自我怀疑,你的一生,本就是抗争的一生。
……
唐长老
悟空今天又不自信了。
哎,可能是天热的。
今天,真贼几把热。
小和尚垂头丧气。
唐长老悠悠的晃在马上:“你还记得水帘洞里的紫霞仙子吗?”
他故意停顿。
小和尚没来由脸就一红,低下脑袋,一双大眼睛偷瞄着那白马上的和尚,小声懦懦记不得了。
唐长老:无妨,那时你还是至尊宝,你也觉得,你不是孙悟空。容为师与你细说。
小和尚听完故事,抹眼泪。
她想说,其实,我更想当那紫霞仙子多一些。
唐长老也有些入戏:有一天,你要驾着五色彩云,身披圣甲,去救自己的意中人,不要再有遗憾了,你能做到吗?
是夜,月明星稀。
小和尚头一回梦见孙悟空。
似乎,也看见了那位手执紫青宝剑的紫霞仙子。
她醒时天微微亮,唐长老早已经坐在帐篷外。
戈壁滩浩瀚如海,唐长老眺望东方。
小和尚:师父坐早课吗?
唐长老:不。
小和尚:师父在做什么?
唐长老:在思考,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小和尚犹豫半晌。
小和尚:师父,孙悟空应该有个金箍棒吧?
唐长老:嗯。
小和尚:孙悟空应该头戴金箍吧?
唐长老:嗯。
小和尚笑:师父,我梦到了,我有金箍,有铁棒,有水帘洞,有紫霞仙子,有那漫天神佛。
东方既白,朝霞满天。
唐长老狠狠站起身:好!
……
小和尚
又行了三个月。
我们走出了戈壁滩,在铁匠铺买了一根铁棍,一个铁箍。
可为此,师父当掉了自己的袈裟。
他以前那么珍爱它,轻易都舍不得穿。
明明心疼的龇牙咧嘴,可师父还偏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他把金箍戴在我的头上,把铁棒塞在我的手里。
师父说:悟空,出门装都给你了。
我想哭,可最后却笑了。
管他是悟空还是紫霞,只要陪在师父身边。
这样的江湖,就很好!
……
唐长老
有钱的感觉真爽,中午吃个什么呢?
唐长老听到啜泣声。
小和尚低着头,攥紧铁棒。
指节发白。
他重重揩了揩眼泪:师父,我……
小和尚
我对师父说,我想学武功,他说等你觉醒的那一天,你将无战不胜,但目前你手无缚鸡之力,练练武无疑也是极好的。
我问师父,什么武功最强。
师父想了想,说个人认为,葵花宝典比较强,易筋经也凑合。
我求师父教我。
师父有些为难:老子是金山寺的和尚,又特么不是少林寺的和尚。
我有些失望。
但师父说,如果有恒心,你可以从每天做一百个俯卧撑开始。
师父,我会坚持的。
又行了一年。
唐长老穿过高山大河,也穿过人山人海。
在一个山谷,他满脸疲惫,席地休憩。
他眉头不展。
小和尚俯在地上,气喘吁吁:一千八百三十一。
唐长老:八戒还没出场。
小和尚:那是谁?
唐长老:是你师弟,男三号,搞笑担当,不可或缺。
小和尚:一千八百三十二。
唐长老冲地上啐了口唾沫:真特么索然无味,这两年一个妖怪没撞着。
小和尚
师父上个月就说,该遇到猪八戒了。这个月又说,该遇到猪八戒了。师父说,遇到猪八戒的时候,我跟他会先打上一架。
我可能会打不过。
明天我要做一万个俯卧撑。
师父说过,这世上最大的道理,就是勤能补拙。
既然现在打不过,可只要不停下修行,总归是有一天能够打得过的。
只是却不知道那个素未蒙面的师弟,究竟何时会出现?
夜晚,小和尚在帐篷外哼哧哼哧。
清晨,唐长老顶着黑眼圈走出帐篷。
小和尚站在远处,挠有兴致观察着什么。
谷地的小道上,一行苦修者模样的人,面朝西方一步一跪。
小和尚:师父,我们是不是到了?
唐长老皱眉。
雾气渐散,远处一座庄严的城市屹立于群山之间。
最高的建筑金顶之上,仿佛有佛光萦绕。
小和尚雀跃。
唐长老十分迟疑:到了么?
小和尚:到了呀。
唐长老深深的迟疑了。
唐长老
八戒呢?悟净呢?女儿国国王呢?蜘蛛精玉兔精琵琶精呢?
这西游记难道是盗版?
小和尚
我们去了那座城,这边佛门似乎与大唐略有不同,但信徒很和善。
有人引我们去了一处寺庙,有衣饰华丽的大人物,给了我们一箱羊皮纸卷。
他们的语言我听不懂,师父用手势交流,取到了真经。
佛祖保佑!
我怀疑我见到了某个菩萨,可是我不确定,我想问师父,但师父有些心不在焉。
他现在一定很喜悦。
我也很开心。
唐长老踱步于旷野中,师徒二人的小帐篷矗立在身后,破损了好些洞,于干燥的夜风中猎猎作响。
他在反思。
唐长老:不对劲。
他自言自语一句,猛然站定,如遭雷击。
许久,他唤出小和尚。
唐长老声音低沉:我不走了,带上真经,你自个儿回大唐吧。
小和尚不知所措。
唐长老:回头还有十万八千里,太累了。
小和尚:师父?
唐长老轻笑了一下:我可不是俗套的穿越文主角,随便到一个年代就能若无其事的忘记过去,兴致勃勃的活下去。
唐长老:没意思了,这里没有孙悟空。
小和尚:师父,我是孙悟空啊。
唐长老摇头:不,你不是。
小和尚
师父病倒了,他脸色煞白,高烧不退。
我去寺庙求菩萨们,可他们只是摇头叹气,用手戳着心窝。
我看懂了。
师父是心病。
是因为我不是孙悟空的缘故吗?
可我怎样才能是孙悟空呢?
小和尚
师父要圆寂了,我把师父驼到马背上。
我想,师父如果圆寂了,也会愿意圆寂得离大唐近一点。
这一路走得太远,太辛苦了。
师父睁眼看着我,眼里没有任何光彩。
我想,他也许想看的是孙悟空。
我把铁箍戴在头上,把铁棒拿在手里。
师父说,孙悟空喜欢龇牙。
我就龇牙。
师父说,孙悟空喜欢驼着背走路。
我就驼着背。
师父说:扶我起来。
小和尚张着嘴,嚎啕大哭。
唐长老虚弱道:一边哭一边挥棒子,贼几把……难看。
唐长老撑起身子:给我水,给我吃的,让我好好睡一觉,明儿啊,咱俩回大唐。
小和尚
师父突然病好了,他说生病是因为心态崩了,但后来又醒悟过来,一个人可以被战胜,但不能被打败。
我不懂。
师父跟我解释,一开始他先入为主,以为这是西游记世界,结果发现,日-了,这特么是宗教历史,他真是唐玄奘。
我不懂。
我问师父,为什么这么喜欢孙悟空。
师父说你不懂。
我说,以后,我会好好做个孙悟空。
师父笑了一下。
师父:离长安要有多久?这箱经文我一个字都看不懂,迫不及待想上交国家了。
我说也许有五年。
晃眼五年。
唐长老取经归来,长安城诵经声缭绕。
僧徒夹道相迎。
唐长老入宫,交付真经。
那一天,九重宫殿内,天子龙颜大悦。
天子:御弟为大唐佛法,奔波十余载,朕着实心疼,译经之任,还要仰赖御弟。
唐长老面露难色。
天子:有何不妥?
唐长老竖起单掌:陛下,旅途辛劳,贫僧实在已经有心无力。
天子大笑。
天子:长安城胡人僧侣甚多,弟暂且留在长安,等着罢!胜利的果实有你一份!
小和尚
皇帝让我跟师父住在长安近郊的一处寺庙里。
师父说,你长大了,该考虑说一门亲事,我问他,和尚也能成亲吗?他用这个问题反问我,我答应该可以。
师父很高兴。
师父说,这几年你长大了,话变得有些少,其实不需要总是龇牙,总是驼背,你又不是个猴子。
师父说我在考虑一件事情。
我问是什么。
师父很认真的看着我:当唐僧索然无味,我要还俗了。
唐长老
大唐这么大,我想去看看。
天子
朕甚喜佛法,玄奘不愿译经,出乎了朕的意料,想来是一路过于艰苦,这无妨,朕觉得无妨。真经已择人译出一章。
朕沐浴,更衣,焚香,翻开第一页。
朕只稍稍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玄妙!
经上写:
“起初,如来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如来的灵运行的水面上。。。”
又附注:原经文中,如来译成神更为贴切,特此注明。
朕不由重重抚掌。
我大唐可有此等详实的佛经?朕甚至从不知晓,佛祖创世时是如此震撼的手笔。不愧是真经!朕已命人多多誊抄,送与各寺共同研习。
朕不禁轻轻抚了抚译经册。
朕得再念一遍这玄奥的经文。
“如来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次日,数百名僧人静坐于朝堂前,一个横幅悬起:唐玄奘邪魔外道,蛊惑人心!请陛下还佛法一个公道!
唐长老收拾行李时,听到一阵脚步声,一支军队围在他的门外,为首的将军走进屋,递过一个册子。
将军:陛下和许多高僧,对经文有些疑惑,请长老入朝解经。
唐长老翻开册子,章节名映入眼帘。
书有两个楷书大字。
《圣墟》。
唐长老
歇逼。
小和尚
我跟师父约好,要远遁江湖,行李刚收拾好,御林军却突然闯进寺,带走了师父。
我抓起了铁棒,可师父冲我摇头。
师父大声说:啊,陛下请我去喝茶,谢主隆恩,真是谢主隆恩。
我不懂。
请喝茶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么?
我右眼皮跳个不停。
长安,朝堂之上。
唐长老站在最中央,周身一圈僧侣,个个神色不忿。
天子沉默半晌,开口:御弟,这经文从何而来?
唐长老:十万八千里取来。
“一派胡言!”
“邪魔外道!”
僧人义愤填赝。
一个老和尚走出人群:你敢跟我们辩经吗?
老和尚: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何解?!
唐长老:你弱不弱智?
唐长老直视天子:我一路往西十万八千里,那真经已经在此。
天子默然。
老和尚:唐玄奘,你亵渎佛法,必然堕入阿鼻地狱。陛下,他有个徒弟,定不如他狡猾奸恶,若将那徒弟擒来,必能刑问出这伪经的来源。
唐长老浑身巨震。
他死死盯住老和尚: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和尚张了张嘴。
唐长老:艹-你-妈,傻-逼,你妈了隔壁。
僧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老和尚:请陛下以火刑诛此妖魔!
天子
那一天,朕分不清是怒亦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
这经书,竟属伪造!
玄奘变了。
他口出妄言,触犯众怒,已为千夫所指,朕亦救他不得。只能将他押入狱中,三日后火刑。
朕念及旧情,去狱中见他,牢狱阴晦。
但无妨,朕觉得无妨。
朕问他,你有什么可说的?
玄奘只说,他的徒弟,与此事无关。
朕明白他的心意。
朕不是刻薄的人,朕出了牢狱,便叫人知会了他那徒弟。
师徒一场,该当见最后一面。
……
唐长老
皇帝来了,问老子有什么话想跟他聊,脸真大。
老子要说,老子千辛万苦结果去了梵蒂冈么?
仙人个板板,突然有些怀念那个金发白胡子教皇了。
这穿越,可真他-娘贼几把窝囊。
十四年!
取了十四年的经!
换回的,竟他-娘是个火刑。
不知道徒弟在做什么,应该是在做俯卧撑吧?
小和尚:师父。
唐长老猛地抬头。
地牢昏暗而潮湿,可只是第一眼,他就是看见了有一个披着僧袍的小和尚的脸挤在牢门外。
说是小和尚,其实这头发什么时候已然过了肩膀。
唐长老倏然变色:你也被抓了?
小和尚环顾一圈,压低声音:不,师父,我们计划一下,怎么救你出去。
唐长老:救你妈,滚。
小和尚:师父……
唐长老喝道:滚!
小和尚盘膝,静静坐了下来。
……
小和尚
我去了牢狱里,师父一直赶我走,我说我不走,师父说你特么以为你是谁?你说救就救,你凭什么?啊?
我说我是孙悟空。
师父不应声了,过了很久,才叹了一口气。
他说,你不是,这世上不存在孙悟空。
我说我是。
他说是你妈。
我说,你给我棍子,给我金箍。
那天以后,我特么就是孙悟空!
我跟师父吵得很大声,狱卒过来喝骂了几句。
我说,师父,你总是吊儿郎当的,像是什么都不在意,但这回事情很严重,我们好好商量,一定能救你出去。
师父不理我。
我说,师父你特么知道孙悟空是谁吗?
师父不理我。
我说,你刚来这个世界,我们那十四年的长途跋涉,是什么撑着你的?就算命不好,你还敢去面对,敢去背负吗?这特么才是孙悟空。师父,这都是你教我的,你忘了。
师父怔了怔。
师父怪我,说你就这么没素质,你还孙悟空?你还配做我大唐第一高僧唐玄奘的徒弟?滚,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我说行。
狱卒便上前来轰我出去。
我又望了眼师父,我想说,师父,你小瞧我了。
牢狱昏暗。
小和尚走后,唐长老静坐很久,忽然垂头,抹了把眼泪。
唐长老被推上火刑台。
阳光猛烈,层层叠叠的看客围在了他的方圆几丈。
兵将持戟,光头如云。
九州高僧齐聚于长安,说是要看这违逆佛门的妖僧焚之一俱。
唐长老胡思乱想了一通。
唐长老想:没什么不甘心的,这些都无所谓,十万八千里,都无所谓。
时刻已近。
他闭上眼。
他听到一道喝声,悠扬而清脆,从远处的人群中迸发出来。
那声音,极其熟悉。
唐长老霍然睁眼。
人群裂开,小和尚躬着身子,胸前起伏不定,波澜而壮阔。
她/他歪着头,一根铁棒扛在肩头,一道铁箍圈在额上。
一头青丝披散在肩,无风自扬。
军队震动,兵甲碰撞声哗啦作响。
长枪林立。
有人喝道:来者何人!
小和尚冲地上啐了口唾沫。
小和尚:老娘的名字,叫做,孙!悟!空!
……
小和尚
我离师父很近,只有二十余丈,但前路有几百个军人,长刀长枪。我没有打过架,老实说,我有点怵。
我喊了一句,我是孙悟空,我是无战不胜的孙悟空。
我要救师父。
很久之前,师父说,孙悟空救人的时候,会身穿铠甲,脚踏彩云。
我都没有,但我要救师父。
我的铁棒打倒第一个人的时候,我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也许是因为我做了十年的俯卧撑。
我一路冲杀。
我只要走二十余丈,拧断师父身上的绳索,再冲出人群就好了。几天前师父跟我说好的,出了长安,就到江湖上,他会给我说亲。
冲吧。
再冲几步。
我觉得明明很近了,最后的几步却总是走不过去,好像每一步都要挥无数次铁棒,身边的军队围着我,他们在怒吼。
师父好像在流泪,我看不太清。
就差几步了。
再冲几步。
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憋了有十四年了。
我要告诉师父,我是悟空!
但是,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红袖!
是青丘国,我那位妖皇爹爹起的。
只可惜我只在青丘生活了几年,刚学会化形便被爹爹丢在了九州。
爹爹和我说,“红袖,你会遇上一个东土大唐来的和尚,他会是你的缘法,亦会是你的劫。”
……
……
小和尚终于冲到行刑台,倒在唐长老的身前。
她浑身创伤,伸出血肉模糊的手。
那双纤细白哲的手,转瞬化作了两只覆着火红皮毛的锋利爪子,拧断了唐长老的束缚。
她问:师父,我救到你了吗?
唐长老惨笑。
小和尚:师父,你教我的,做俯卧撑很有用。他们都拦不住我。
小和尚衣服如被血浸泡过。
唐长老惨笑。
小和尚目中泛出神采:师父,我是孙悟空了吗?
唐长老:你是!
小和尚却不应了,铁箍从头顶滑落下来。
唐长老慌忙捡起铁箍,端正的给小和尚重戴上。
唐长老:悟空?
……
唐长老又唤了几遍悟空,小和尚不会再应了。
褪去了人形,终究被打落回原形。
一只火红长着三条尾巴的狐狸。
狐狸,似是睡着了。
睡得很熟也很安详。
唐长老蹲下身,轻抚那渐渐变得冰凉的毛皮,柔顺如缎子一般,却少了些许生机。
他抬手摸到铁棒,铁棒被削去一截,满是粘稠的鲜血和刃口。
他握在手里,抬眼望去,横尸遍地,宛若修罗场。
长安城的巷落被这场鲜血惊得空荡荡。
只有一人立于场间。
唐长老恍恍惚惚。
他想:杀了吧,杀了这个人吧。
他扬起铁棒,一道冰冷的声音钻入心底。
“放肆!”
白衣女子端坐于莲台之上,手持净瓶,宝相庄严。
唐长老张了张嘴。
白衣女子:不认得我?
唐长老神色怅然。
观音喝道:取经十四年,为何没有你魂魄的气息?这十四年,玄奘,这十四年,你究竟去了何处?!
唐长老转身望了望小和尚的尸体,又看了看观音。
猛地跪伏到地。
观音摇头:她本就为妖,私入九州已属大罪,如今更是铸下诸多杀孽,我救不了她,你若证得大道,或能为她争取一线生机。
顿了顿,菩萨低眉,轻声道:“迟来的西行之路,玄奘,你还愿去走吗?”
……
多年以后。
有白衣僧人自东土而来。
身牵白马,一路西行走到一处五指形状的山。
他走得很轻,但依然惊醒了山下的猴子。
那猴子有一双金灿灿的眸子,凝视白衣秃驴。
猴子:说好的五百年,五百年后又十年,十年后又十年,这都五百二十年了,老秃驴,你迷路了啊?
唐长老蹒跚爬到山顶,掀下那张佛偈。
猴子跃出五行山,抖落身上的灰泥,又注视唐长老。
他不喜欢这个僧人,这僧人眼神中有种很深的情绪,像是一往而深。
没来由的,猴子打了一个冷战,一脸防备看着唐长老,怒声喝道:“呔,贼秃,菩萨只是让俺老孙送你去西天取经,你若是敢有别的想法,别怪老孙手下铁棒不留情面!”
他忽然就笑了,大笑起来,双手合十轻声道:“放心,贫僧没那爱好!更何况你是公的,也不是狐狸!”
猴子抓耳挠腮。
这笑也太难听了,像是叹息。
猴子扛起铁棒,龇牙道:既然如此,取经是吧?那就走着!
猴子架起筋斗云,带头走出一截路。
唐长老却依然立于原地,静静看着他。
猴子:发什么呆?
唐长老:想起了一个人。
猴子嘟囔道:谁?
唐长老笑起来,他紧了紧背上的行囊,包裹里有半根生锈的铁棒和一个铁箍。
唐长老:很久以前,我还有个徒弟,她,也叫悟空。
迟疑半响,唐长老又轻声道:似乎,她应该还有一个名字的。
九州之西有无垠大漠,大漠往西有国名青丘。
青丘有狐名红袖。
红袖,玄装。
玄装,悟空。
如此,安好。
那一年,有一白衣僧人身骑马出长安。
西行万里,日夜颂佛。
只为归来时再换你能红袖添香,此生再无忧。
第一百五十九章 欲与鬼做交易
“斩仙?”
屋内,玄苍瞳孔微微一缩,面色一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脚离地三寸,衣袍鼓荡向后掠去。
白玉酒壶悬于姜小蛮头顶上方,如同活物一般。
酒香蔓延而出,浓郁至极。
壶中,有擎天煞气破壶而出。
煞气有如实质,于半空之中凝结,化作一柄七彩飞刀径直射向玄苍面门。
不得不说,玄苍着实不凡。
那七彩飞刀所蕴煞气之磅礴,九州罕见。
这第一击,却硬生生被他抗了过去。
斩仙飞刀穿膛而过,在玄苍胸前赫然留下一个前后通透的血口。
只是这血却异于常人,竟是淡淡银色。
尸王之身能得三千年不朽不腐,堪比金石,鲜少有兵刃能伤。
银色的血液洒落地面,竟是能将铁木铺制而成的地板腐蚀,发出一阵‘滋滋’之声,非外刺耳。
只听得一声闷哼,玄苍单膝跪倒在地,力所不逮。
他抬起头,神色出奇的平静,注视着那倚墙而靠的少年,眼中有掩饰不住的诧异,沉声问道:“斩仙壶历来为猎仙山主执掌,今日,怎会出现在你手中?”
姜小蛮双指掐诀,呵呵一笑,耸了耸肩轻声道:“自然是有人送与我的,而且,赠与我这宝贝的那位前辈说,这斩仙壶能助我今后消灾挡劫,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可惜,那名作斩仙的白玉酒壶,在发出这凛冽一击后,便似强弩之末一般,自半空之上跌落而下。
那柄煞气凛然的七彩飞刀,自然也是消散于无形。
玄苍看着少年若有所思,忽然就哈哈狂笑起来,连连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姜小蛮不禁皱眉,也不敢靠近这黑心肠要抽自己魂魄的老家伙,立身原地一只手攀附在腰间诛仙剑柄之上,轻声喝道:“喂,老不死的,你笑什么?”
也无怪乎姜小蛮会这般不留丝毫情面,毕竟是这老混蛋要抽自己魂魄在先,怎么可能会有好脸色?
“咳咳咳……”玄苍收回笑,艰难的抬了抬手,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刚一开口便是止不住咳嗽起来。
银白色的血液顺着嘴角徐徐滴落,他也丝毫不去在意,胡乱拿袖袍抹了一把,顿了许久终是止住了咳嗽。
“初见时,便觉得你这小家伙有些不凡。可没有想到,竟然是那今世身负九州白蟒异相之人!”玄苍眼神多少有些黯淡,声音也很轻,似是自语一般:“自先世白蛇被那三代赤霄剑主误斩之后,这九州,已然等了快要五千年了……”
姜小蛮觉得自己愈发听不懂了。
这老家伙,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九州白蛇?
之前也曾听那棋魔前辈说起过。
当时便十分在意。
可偏偏,棋魔提起时却多少有些含糊。
似乎,是在有意回避什么。
现在看来,自己能得这斩仙壶,多半与九州白蟒有关。
身后血色光幕黯淡了许多,可偏偏却凝而不散。
任你外边有剑气肆意纵横,也依旧如此。
玄苍缓缓起身,一双眼睛微微眯在一起。
明明垂垂老矣,连站都不站不稳。
此时,给人的感觉,偏偏却是宛若一头打盹的凶虎一般。
他盯着姜小蛮,许久,才缓缓开口:“姜家小哥儿,你那手中酒壶,当年在其前任主人手中,确实上可伐仙。可如今,几千年后,猎仙山温养许久,也不过使它十分威能留有一分尚存,已然了不得。可偏偏,尚存的这一分,也被你刚刚挥霍殆尽。今世九州,先天至宝所剩已然不多,今日又被你毁去半件,老夫十分痛心!”
姜小蛮撇撇嘴,小声嘟囔道:“你倒是痛心,不祭出这宝贝,这会儿,小爷我可真就被你这老梆子抽了魂魄!”
脸上虽然表现的无所谓。
可心里,却心痛的要死。
难道自己不知道这斩仙壶不凡?
能让北域那个不屈于赢氏一族之下,统御一山一城,割土分庭抗礼数千年之久的猎仙山,温养近乎百年的宝物,又怎么可能会是俗物?
宝物虽好,可却不及自己小命分毫。
这年头,这座江湖,可不就是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当初在朱雀城时,陌离姐也曾说过,这日后在江湖上遇上狠角色了,打不过就要跑。
如今啊,被困在这方寸室内,跑是跑不了的,可不就得拿着宝贝先把命换回来再说。
好宝贝多得是,可命却只有一条。
这天下,最傻的便是那些个为了宝物连命都不管不顾的傻子了。
姬小月那死丫头,常常笑话姜小虫傻。
可若是真的傻,又怎会那般心甘情愿被小姑娘欺负那么久。
江湖上有那么一句浑话说的好,‘这天下赌场都一样,最能出疯子,一掷千金配上身家性命也要以命一搏。而这情场啊,最是能出傻子。”
可不就是如此么?
情字面前,谁不曾是傻子?
所以,姜小蛮也只会是在心中羁绊之人面前犯傻,如同孩子。
“老家伙,我看你连走两步的气力都没了,不妨坐下休息会儿,别老总想着抽我魂魄!”
背靠着墙壁,退无可退,姜小蛮只得与玄苍继续周旋。
玄苍抬手轻抚胸前那道前后通透的狰狞伤口,嘴角勉强牵起一抹弧度。
一步一步,他走得很吃力。
一边走一边轻声开口:“休息?休息不得!老朽啊,苟且于世,背负骂名这么多年,所求的可不就是为我那可怜孙儿择一个好鼎炉还魂,这世上,哪里还有你这身负九州白蟒的姜家这朱雀这般绝品的鼎炉?”
方才,那壶中斩仙飞刀一击过后。
猝不及防下,玄苍被贯胸而过,肆意磅礴的煞气搅碎了他的心脏。
纵使是不朽的尸王之体,失了心脏也必将寿元大减。
若说原本有三千年绵长寿元可活。
如今,怕是不足十年,必将血气枯败而亡。
今日本就一心求死。
所谓寿元长短。
于他而言,早已置之度外。
死都无所畏惧,更何况不过是丢了一颗心脏?
玄苍亦步亦趋,脚步深而沉。
沿途,不断有银色血液洒落,在地上腐蚀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坑。
明明与那少年隔着不过几米远,可他却走得很慢。
几息便能走完的路,玄苍走了许久。
丢了心脏,他浑身气息不弱反增,暴涨开来。
斗笠之下,那一头如雪白发无风自扬。
双眸有幽色闪动,紧盯身前少年。
那双眸子太过凌厉,姜小蛮只觉浑身动弹不得。
仿若只此一眼,便已然在轮回路上走了一遭一般。
后背衣衫才干了没多久,便再一次被汗水浸透。
姜小蛮背紧紧贴着墙壁大口喘息,眼神中却依旧无所畏惧。
干枯如朽木一般枯燥的手掌慢慢攀上少年脖子,阴冷而略微有些潮湿。
这一瞬,姜小蛮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死亡,是那样的近。
大口呼吸,几近不能呼吸。
随着玄苍那干枯手掌紧紧捏住少年的喉咙,愈来愈紧。
仿若只要再用些许的力气,就当真能捏碎少年的喉骨。
“死亡,终归不是一件让人享受的事情。”玄苍手掌微微上提,呵呵笑了起来,声音森然:“尤其,是当你明知道自己的性命就在他人一念之间,而又无可奈何时,就更是如此了。”
忽然,玄苍眼睛圆睁,有些不可思议。
那生死不过就在自己一念之间的少年,明明已经快要窒息,可嘴角却是微微翘起。
他,竟然是在笑?
这姜家的少年是个疯子?
不然,就当真是个傻子!
这世上也只有疯子和傻子才不惧于死亡!
他玄苍,顶多算半个疯子。
可这姜家少年,又算是什么?
刚想要开口问那少年在笑什么,猛觉手腕一凉。
旋即,是直入灵魂的痛。
这种痛,痛彻心扉,比起方才那穿心而过的斩仙飞刀留给他的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玄苍大惊失色,微微后退两步,低头去看,只见自己手掌依旧是攀附在少年脖子上。
可是,却已然齐端端自手肘处断裂分离,连着一层薄薄的筋。
有白骨自手腕之上渗出,可怖至极。
而姜小蛮,手里正握着一柄妖异无比的血色古剑。
身后,披着一件血色大氅,当真是猩红如血一般鲜艳。
剑身之上,有四十九道诡诘莫名符漂浮缠绕。
剑锋如血,那少年,有如修罗。
望着那柄古剑,那古朴且妖异的剑身剑锋,玄苍双目失神,顾不得痛楚,失声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白蟒既现于九州,那柄传说中的古剑必然会伴随出世。”
姜小蛮眉头微蹙,手掌挥动,终是递出一剑。
此时,不该有丝毫犹豫。
生死相争。
犹豫,意味着死亡!
不得不说,玄苍当真是狠烈而果决之人。
顾不得疼痛,脑袋微微一偏,躲过了那妖异一剑。
还不等少年再递出一剑,另一只尚且完好的手掌如刀,径直割裂了断掌之上最后一层连着的筋骨。
玄苍双目赤红,割裂断掌之后掌风去势不减,誓要一击而中慑服这该死小鬼。
一代尸王,竟是被一少年人伤到这种程度,怎能让他不疯狂?
若非是顾虑损伤到这姜家少年肉身,他何至被动于此。
尸王一境,杀神王都是如屠狗一般,更别说连先天一境都未曾迈入的小鬼。
姜小蛮滑溜的紧,一剑无果,立马就逃。
单手执剑,就地那么一滚,便是滚到另一侧桌角。
“你……?!你要做什么?”玄苍怒极,完好的那只手指着少年,嘶声喝道:“姜家小鬼,你若敢伤我孙儿分毫,我必将你抽筋扒皮,镇你魂魄于九幽,让你永生永世不得轮回转世!”
此时,姜小蛮手中诛仙古剑抵在那痴傻少年脖颈之上。
剑锋入喉三分,有丝丝血迹渗出滴落在血色长剑之上。
姜小蛮眉头轻轻一挑,笑道:“老前辈稍安勿躁,你所求不过是有那五域皇族血脉后人来给你这宝贝孙儿当作鼎炉以期补全魂魄。可干嘛非要偏偏选晚辈呢?不如,咱们做个交易可好?”
虽不行商,姜小蛮却也知晓行商的道理。
这道理,还是那个从戎多年的爹爹教给他的。
‘与人交易,重在一个利字。与鬼,约莫也是如此。’
第一百六十章 那一年,有三千姜家铁骑卸甲入江湖
“交易?”
玄苍面色狰狞,嘴角抽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眼神中,有杀机遮掩不住。
方才那一剑,让很多年不知痛楚为何滋味的玄尸宗大长老,再一次体会到何谓痛彻入骨。
哪怕已然果决自断手臂,却依旧有剑气自伤口处蔓延入体。
剑气冷冽,如跗骨之蛆一般逼之不出。
古剑诛仙,上可诛仙。
哪怕是修成尸王之躯,依旧不足以抵消那跗骨剑气。
“对,没错,就是交易?”姜小蛮浑身紧绷,嘴角却是依然带笑,轻声道:“就是不知道前辈是否有兴趣听上一听?”
尽管是指节已然发白,手中长剑不敢懈怠丝毫。
身前这老家伙修为已然超出姜小蛮认知。
方才,若不是倚托于诛仙剑之功。
这会儿,自己这条小命当真不保了。
玄苍面色依旧阴沉,看了一眼被少年执剑架在脖子上的孙子,道:“你想与老夫做什么交易?让老朽帮你去杀上一人?亦或者让老朽替你去寻什么物事?”
笑声当真刺耳,犹如鬼哭。
姜小蛮不禁皱了皱眉,微微后退半步,轻笑道:“晚辈如今并无想杀之人,要说真的有,那也就是前辈您。”
说着,姜小蛮轻咳一声,自语道:“我总不能逼前辈自杀不是?”
玄苍双眼眯起,冷笑一声,道:“呵,你倒是蛮诚实。不过,你若当真以我这孙儿性命要挟,威逼老朽自杀,未必不能如愿。”
姜小蛮撇了撇嘴,这江湖,连活人的话都信不得,更不要说如今这像鬼多过像人的老家伙了。
炼尸一脉,多有秘术传承。
道有三千,以尸证道,未尝不可。
自古就有那尸帝御天雷化身为‘’飞升一说。
传闻,玄尸宗昔日初祖便是如此。
原本不过是个盗墓量斗的江湖底层游鱼,却得了大机缘,于一座上古大坟中得半部尸道传承。
以此化尸悟长生,将己身为鼎,炼三魂七魄入体,开创了中域玄尸一脉千古传承。
苦修万载,终是以尸帝巅峰御满天雷劫,化身为‘’破碎虚空入天门。
更有传说,玄尸宗山门地下深处,便是昔日那座蕴有上古尸道大能传承之坟地宫。
玄苍早是尸王一境,三魂七魄已然炼化入体大半。
地魂既已入体,作为魂壳存于世间的影子,自然也就消散无形。
没有了影子,自然算不得人。
这世上,也只有那九幽之下的鬼物才会是没有影子。
早在天地初开时,便已然有句俗语传了下来,鬼话不可信。
姜小蛮跟着老痞子十一叔,除了修习枪法之外,自然也学了不少江湖流传的浑话俏皮话。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至于这不人不鬼的呢。
若是遇见了,那就干脆说胡话。
“既然不让老朽杀人,那自然是要老朽替你去寻什么物事了?”玄苍不傻,双眼中寒芒涌动。
这些年,能够在姚家那一位大人物追杀下依旧无恙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是傻子。
今生今世,玄尸宗尚存于世的门人屈指可数。
无一不是隐姓埋名苟活于世。
唯玄苍一人,敢这般高调行走于九州之上。
这位当初玄尸宗往昔大长老所依仗的,可不仅仅只是修为高深这么简单。
紧盯着少年,玄苍双眼微微眯起,声音阴森如九幽锁魂鬼物一般:“这做买卖,讲究的是公平,有买有卖才是买卖。姜家小鬼,你倒是说说看你这手里有什么比你这条命更值得让老朽心动的?”
“前辈莫要吓唬我,别回头晚辈手中这长剑稍稍那么一抖,这刀剑可是无眼呐!”姜小蛮耸了耸肩,嘴角微微扬起,道:“如前辈所说,这做买卖讲究的是公平,在商言商,晚辈可没有做那赔本买卖的习惯。我这条小命啊,可是金贵的很呢,前辈怕是出不起价钱。”
玄苍默然不语,沉吟许久,忽然就笑了。
姜小蛮紧了紧手中诛仙剑,额前布满细密汗珠。
撕下一截衣角缠绕在断臂之上,玄苍嘴角带笑,看着姜小蛮神色平静道:“莫要紧张,如你所说刀剑无眼,当真若是伤及我的爱孙。今日老夫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也要当着你这小混蛋的面先杀了屋外那两个女孩。”
语气阴寒,笑容却是温煦。
同在一人身上,犹如两个极端。
姜小蛮面色变了,没来由打了一个寒颤,怒声道:“老不死的你敢!”
龙有逆鳞,触之必怒。
于少年而言,姬小月那丫头便是他逆鳞之一。
逆鳞不可触。
触之,不死不休!
明知这老混账这般说,目的就是为了激怒自己。
可尽管与此,姜小蛮还是失了理智,双眸赤红,连呼吸都不由变得紊乱起来。
“呵呵,你大可试试!”玄苍嘴角弧度愈发上翘,看着少年轻声道:“老夫多年前本就是该死之人,苟活于世,所求不过是让我孙儿能够还魂于人世。今天,我这孙儿当真死在你这小孽障剑下,老朽不会杀你,却是会全力逃命,一个一个杀死你所有在意之人。”
年少时都曾向往过江湖。
可唯当踏上了这座江湖的人,才深知这江湖水深是有多可怖。
说到底,姜小蛮不过是一个才入江湖的少年。
不论心智亦或者武道修为,就算再逆天,又怎会是玄苍这种游历于江湖无数岁月的老妖怪对手。
恍惚间,便是让玄苍抓住了机会。
冷冷一笑,袖袍凛冽鼓荡。
旋即,宛若一支利箭一般飞掠向那执剑少年。
单掌向前,五指如钩。
只是尚不等他飞掠至姜小蛮身前,面色却是一变。
身形微微一滞,在半空中扭曲成一诡异弧度,滚落地面。
单膝跪地,玄苍仰头紧紧盯着一处虚无,神情惊疑不定。
这一切,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
不足一息时间,便已然发生。
姜小蛮看得真切,却又有些摸不着头绪。
方才,玄苍明显是对自己起了杀心。
一爪抓实,自己丝毫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就算能够无恙躲过,却必然会让玄苍救回孙子。
到那时,失了倚仗,无疑是九死无生。
只是却不知最终为何这老不死又退了回去。
莫不是发了善心?
可这老货连心脏都没有了,又何来的善心?
想来想去,姜小蛮也只能觉着玄苍这老不死是因为投鼠忌器,怕伤到自己孙子才会在最后关头又收了手。
吃一堑长一智,姜小蛮再不敢有丝毫分神。
长剑抵在那如同牵线木偶一般的小童脖颈上,两人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直至退到墙根处,这才让姜小蛮稍稍放下心来。
两人之间,修为过于悬殊。
于姜小蛮而言,此时此刻就仿若身处必死棋局当中一般。
除非能胜天半子,否则无丝毫翻盘机会。
拿一个痴傻稚童当作人质故然有些卑劣。
可要想活下去,也唯有如此。
这小童,便是那能胜天的破局之子。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当背靠在墙上时,姜小蛮终是稍稍舒了口气。
人在江湖,每逢与人相争,难免会想要有所倚靠。
尤其是刚入江湖的少年人,更是如此。
离开家前,总想着仗剑江湖。
独立于江湖,却又念着家的好。
行山时靠山,淌河时靠水。
可说到底,想要立身于江湖,亦如鲤鱼跃龙门。
欲化龙,必先畅游五湖四海,历九劫八难。
最后,能够倚托倚靠的还得是自己。
龙鲤且如此,何况人哉?
此时此刻,姜小蛮所能倚靠的也只有自己。
离家北行,这条路,是自己选的。
沿途险阻,是苦是福,都怨不得谁。
这会儿,姜小蛮握着手中长剑,感受着剑刃之上的锋芒,没来由就想起了素未谋面的祖父当初说起过为九州天下所传唱的两句话来。
‘江湖弟子江湖老,江湖恩怨江湖了。’
‘既入江湖,那这江湖,谁死不得?谁不能死?’
那一年,大夏今世圣皇膝下第七子生死江湖裹尸回。
说到底,这九州可不就是一座浩大江湖。
庙堂江湖,江湖庙堂。
五方五域,谁人不身在江湖中?
江湖儿郎死江湖,力所不逮,何以怨人!
可这仇,终究还是要报的。
大夏姜家没有一笑泯恩仇的习惯。
更学不来以德报怨的释怀。
过去是如此。
现在,同样也是这样。
至于以后,约莫也不会变。
那一年,有三千姜家铁骑卸甲携刀入江湖。
那一年,九州这座江湖,有宗门血染纷飞。
姜小蛮可不想死,活都没活够呢。
这死了,岂不可惜。
背靠着墙,满脑子胡思乱想。
或许,也唯有敦实的墙壁所带来的那种厚重之感,才能让他心里踏实许多。
晃了晃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驱逐出去,姜小蛮看着身前不远处保持着单膝跪地姿势的玄苍,嘴角微微翘起道:“我说老前辈,你这样做买卖可算不得厚道。”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被少年搅碎了心脏又斩去手臂以至于失血过多。
此时,玄苍呆滞于原地。
面色,愈发苍白起来。
气息终是逐渐弱了下去,没了先前那股凌厉味道。
回过神,看着那在自己心里早已是死过一万回的可恶少年,玄苍冷冽一笑,道:“所谓交易,讲究的是各取所需,这才是这天下最靠得住的买卖。老朽如今时日不多,也寻不得第二个五域皇族血脉来为我这孙儿补魂续命,感兴趣的也就只有你这姜家朱雀的命,又何来不厚道一说?”
嘴上虽然这般说,可玄苍终究是没再出手。
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或许就连这姜家少年都不曾知晓。
这屋内,还有第四个人!
“谁说没有?”
姜小蛮抬了抬有些发酸发胀的胳膊,那凛冽剑锋在小童脖颈处晃晃悠悠。
玄苍瑕疵欲裂,抬手怒喝:“小孽障!你……!”
眼中杀机浓郁丝毫不加掩饰。
若非顾虑那隐于虚无的第四人,怕是早已忍不住出手。
“我什么我?老不死的客气一些!”姜小蛮将剑锋紧紧贴在小童脖颈上,嘟嘟囔囔抱怨道:“举着一柄十多斤重的长剑这么久,是个人都会累。”
稍稍一顿,抬起另一只手指着玄苍鼻子,轻笑道:“还有,不就是五域皇族血脉么!你寻不来,可并不代表没有。老不死你信不信,只要小爷我今天一句话,一分钟不到立马给你整来一个你们玄尸宗死仇姚家的后人?”
“你说什么?!”
第一百六十一章 执念难消,羁绊可托
自打神话太古洪荒时代开始,生灵间便已然懂得分则亡,合则生的道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于是,就有了族群。
人族,能屹立于九州之巅,成为世间万物之灵长,更是通晓这个道理。
自太古洪荒时代,血缘相近的人族聚集在一起,就有了部落。
后来,华夏,九黎,三苗,巫咸诸部鏖战。
先有三皇出世逐鹿九州,后有五帝铸九鼎定天下。
自此,又有了国家。
无数个大世后。
九州,终是有了庙堂与江湖的划分。
宗门,便是大多江湖人立身之本。
如那闲云野鹤一般的散修,想要在这座江湖上活的痛快,终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背靠大树好乘凉,约莫说的就是江湖人和江湖宗门两者间的关系。
可这天下,管他是鼎盛至极的盛世皇朝,还是万古亘存的江湖宗门,哪里会有真正长久不衰的。
日中则移,月盈即亏。
物极必反,盛极而衰。
此乃天道法则,谁也躲不掉,谁也逃不了。
就如那九州大势一般,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分分合合,亦如岁月盛衰草木枯荣。
这,才算是真正完整的轮回。
所谓树倒猢狲散。
倾巢之下,焉能有完卵?
皇朝如此,宗门更是如此。
当然,凡事皆有例外。
这江湖,能在己身宗门覆灭之后,成为那倾巢完卵的,自然不会是傻子。
傻子,在这座江湖,除非是有那顶了天的背景。
不然,是绝难活得太久。
玄苍,能够在一域至尊一族围剿之下,尚且活的这般潇洒自如。
这就已然证明他不是傻子。
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不是没有这般想过。
可这人啊,心里一旦有了羁绊,就算是那再凶悍的亡命徒,也会开始变得惜命起来。
这个昔日玄尸宗里只手遮天的无上人物。
早些年,那可是出了名心狠手辣。
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就连他结发妻子,朝夕相伴二十载。
到头来,竟会是命丧自己深爱男人之手。
年少时行走江湖,几乎每一战都是与人拿命相搏,亦如赌博。
只是,寻常人都是赌钱。
稍微狠一些的泼皮破落户,输红了眼,无非是赌个手指头那也就顶了天。
而玄苍,在江湖这座大赌坊中,赌的却是命。
苟活于世,说到底并非当真惜命。
只是这心里,终归是有了放不下的羁绊。
树倒之前必先枯。
玄尸宗这一世鼎盛至极,未见丝毫枯败之象。
等同于天人一境的尸帝老祖宗,足足有五位。
更不要说尸皇尸王,合共不下百人。
可现在细细想来,自己这个打在娘胎里,便是被天机楼那位老友谶语为万年不遇之先天神胎的孙子,出生就少一魂一魄,生而痴傻。
岂不就是玄尸宗盛极而衰的枯败之象?
自己这孙子出生那一日,玄尸宗两位尸帝老祖天道雷劫同时提前。
九十九道天雷自九霄而落,已然近乎无敌于世间的两位老祖无一幸免,皆生死雷劫之中。
再然后,就是玄尸宗诸多先贤或是闭关走火入魔,或是外出身死江湖。
前后不过五年,先后又有两位尸帝老祖历雷劫而陨落道消。
中域昔日堂堂无上大宗,气运已然散去多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说玄尸宗自此堕落一蹶不振,却也不尽然。
毕竟还有一位修为功参造化的尸帝老祖宗坐镇宗门。
如那参天大树一般,余荫依旧昌盛。
可谁料虞皇朝退隐必死关多年,传闻早已逝去的先代摄政王赫然破关而出。
这位姚氏的老王爷,要说与玄尸宗也算颇有渊源。
早年曾化名投身玄尸宗,所图不小。
当初,更是被这位硕果仅存的尸帝老祖收为关门弟子,视如己出。
若非后来外出历练不知所踪,被认为意外身陨。
说不定,那一世玄尸宗之主,未必不可期。
八百多年后,再次现世,没有久别重逢。
有的,只是冷血无情。
玄苍至今不知道,这个自己本该称作师叔祖的人,为何这般狠厉不念旧情。
亲手砍下昔日恩师头颅,更是封魂其中,让其眼睁睁看着玄尸宗覆灭,不得解脱。
那一夜,玄尸一脉,有大火万里半月才熄。
自此,世上再无玄尸宗。
有的,只是如玄苍一般的孤魂野鬼。
人因有羁绊而活,有执念而坚持。
哪怕是如丧家之犬一般苟活。
可只要能够活下去,活到执念消散,羁绊有所托付那一天。
这些年所受的一切非人折磨,那便值得。
玄苍看着那手握传说中那柄古剑的少年,终是有所妥协。
面色不再那么阴沉,眼中杀机也逐渐消失不见。
“姜家小哥儿,此言可是当真?”站起身,玄苍又向后退去两步,端坐于桌前,轻声开口,掷地有声:“你若当真能寻来那姚氏嫡系血脉,这买卖,老夫舍了命也和你做了。”
今日过后,自己必然会身死北凉城。
既然明知会死,哪怕执念难消。
这羁绊,至少得是要有所托付。
于他而言,如今还有什么是比起自己这孙儿更为重要的羁绊。
天机楼那个老友坐化前曾言,玄尸宗注定有此一劫。
他玄苍,对玄尸宗来说,便是那参天树上一株藤。
藤罗绕树生,树倒藤罗死。
只是,玄尸宗遭劫是必然,却非再无一线生机枯木逢春。
所谓树倒根存。
自己这孙儿,便是那玄尸宗之根。
生而圣尊之姿,一日魂魄得全,必然化龙腾九霄。
届时,何愁玄尸宗不重回于九州之巅?
既然姜家的朱雀已然无望,退而其次姚家麒麟血脉亦为上上之选。
“前辈早这么说,晚辈何至被逼于此?”姜小蛮倒也干脆,轻轻一笑,仓啷一声收回手中诛仙剑,两只手也松开了那小童,摊手道:“我姜氏一族何曾出过那信口雌黄的小人?别说是姚家的后人,若是前辈想要北秦赢氏的后人,等迟些日子,晚辈一样能够给前辈绑来。”
比起姓姚的那个傻子来,姜小蛮可是更愿意卖早年揍过自己的姓嬴的混蛋。
在自己心里,赢家那混蛋分量可来得更为重些。
分量重,这怨念自然也重。
姜家的男儿,管他是江湖庙堂,庙堂江湖,向来都是快意恩仇有仇立报的。
哪里如自己当初那般窝囊,当着陌离姐的面,让人家差点给打成猪头。
这也是为何南北东西,自己偏偏一路北行的缘由所在。
“赢氏后人?”玄苍微微一怔,到底是活了这么多年的老怪物,转瞬便明白过来,看着少年冷冷一笑,道:“看来,你这小混蛋结的仇家可不少。”
姜小蛮才不会承认自己仇家多,笑眯眯轻轻摆了摆手,道:“前辈说笑了,我本纯良,行走江湖多是与人为善,又怎会与他人结仇?”
“与人为善?”玄苍给自己斟满一杯浓茶,将茶盏端在手里,细细打量姜小蛮,有些玩味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你这小混蛋身上流淌着的必然是有独孤家血脉。不然,屋外那老匹夫也不会这般玩命。”
姜小蛮也不隐瞒,大方承认,拱手道:“如前辈所说,我祖母,她老人家便是出身独孤一族。”
“呵呵,独孤一族,那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而大夏姜氏一族,自你们先祖姜神农开始,哪个不是脸厚堪比城墙心黑堪比黑水玄蛇的主儿?”玄苍小酌一口杯中已然凉透的茶水,嗤笑道:“与人为善?要我说,你这小混蛋就是个十足最会装傻充愣的蔫坏儿!谁若当真信了你的邪,怕是到头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姜小蛮挠挠头,一脸无辜道:“晚辈虽然身负独孤与姜家两族血脉不假,可自小便是遵从爹爹和娘亲的教导,这些年在朱雀城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姜小蛮最是纯真善良?”
这人,活的久了,眼光难免毒辣。
除了至亲之人外,玄苍是姜小蛮入了这座江湖后,第一个看透少年本性之人。
近墨者黑,打小跟着痞气多过侠气的老痞子十一叔修行。
多多少沾染上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痞气。
要按姜彻的话说,小蛮儿这小子生来纯良,坏的坦荡。
等未来入了江湖啊,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至于是哪方面的前途?
这可就说不好!
“好了,老朽就当你性情纯真。”玄苍摆了摆手,不想太过纠结一个在他看来根本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姜家的小混蛋究竟性情如何,与他又有多大干系?
自古南域出祸害!
未来,自有太多人会去头疼。
放下手中茶盏,玄苍双眼微微眯起盯着少年,轻声道:“既然是做买卖,这有买才有卖。放下老朽问你是否有想要老朽出手替你杀之人,你说没有。现在老朽再问你一遍,当真是没有?”
姜小蛮背靠着墙缓缓蹲下身来,两手托腮又仔细想了半天,摇摇头道:“实在想不出有何人是我想要杀的。”
玄苍点了点头,问道:“那你是想要老朽替你去做什么事了?”
姜小蛮道:“早前是想要老前辈你自杀的,可现在嘛,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有何事能够拜托给前辈。”
“你究竟想要什么?!”
玄苍嘴角一搐,衣袍鼓荡。
若不是顾忌屋内那隐于虚无中的第四人。
这会儿,当真想要立即出手劈死眼前这混账小子。
“那姓姚的傻子,原本晚辈是打算卖给青楼的,想着约莫能够换个百八十两银子。”略微沉吟稍许,姜小蛮呵呵一笑道:“反正卖谁不是卖,前辈随便给个两三千万两来,晚辈没有二话,立即将那姓姚的白痴双手送上。”
“就这般简单?”
玄苍面色微微一滞,变得十分古怪起来。
“就这般简单!”姜小蛮点点头,认真道:“晚辈如此,不过是想与前辈结个善缘。说不得等到日后有难,还望前辈能够出手相助一番。”
“呵呵,看不出你这小混蛋倒是颇为豪气。”
“可惜,我这早就该入了土的孤魂,哪里还有什么日后可言?”
玄苍没来由就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多少有些悲凉。
“姜家的小子,你以为今日过后,我还能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