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三章 无变之变
一大群衣裳褴褛的人或坐或站,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他们到来的时候是夜里,如今天光大亮,越发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里可是天坛啊。”汪直感慨道,抓紧带毛的衣领,期盼这个冬天快点过去,“没想到我第一次来,看到的居然是这个样子。唉。”
“汪公运气好,像咱们这种人,想进天坛观礼,不知得是多少辈子积攒的运气。”尚铭笑道,神情颇为放松,“不管怎样,昨晚无惊无险,东西两厂算是无功无过。”
“还没看到陛下呢,我可不敢安心。”
两位厂公守在大门口,身后各自跟随一群校尉,踮脚向中间的祭坛遥望,未得旨意,不敢擅自走过去。
“应该结束了吧,谷中仙没来捣乱,丹穴的红光也已消失,没死人,没有乱象,一切正常,陛下大概要休整一下。”
汪直摇头,皱眉道:“就是太正常了,所以才不对劲。”
“怎么说?”
“这里的丹穴与郧阳府看上去挺像,可是郧阳府丹穴消失的时候,死伤众多,这里怎么连个受伤的人都没有呢?”
尚铭没去过郧阳府,但是听说过详情,笑道:“杀伤众人的是天机船,这里有穴无船,当然不会有死伤。”
“嗯。”汪直还是觉得过于平静,努力向中间望去,可是祭坛之上却迟迟没有动静。
数百人四处乱闯,穿着虽不光鲜,但也绝不像是乞丐,到处抓人问话,问过就放。
两位厂公看在眼里,心中不喜,互视一眼,立刻叫来随行校官,命他们去打探情况。
两拨校尉快步散开,要以最快的速度争抢消息,好让自家厂公脸上有光。整整一晚波澜不惊,这就算是不小的功劳了。
校尉们刚刚离开,东厂百户左预上前,拱手道:“据属下所知,那些人都是五行教的教徒,与谷中仙约定要在昨晚产生五名异人,谷中仙失约,他们十分不满,大概是到处找人算账。”
尚铭大笑,向汪直道:“居然还有这样的笨蛋?莫说两厂数百校尉在此拦截,就算无人看守,谷中仙也不可能让他们成为异人,对不对?”
汪直冷淡地嗯了一声,扭头看一眼自己的校尉,发出无声的指责。
校尉们噤若寒蝉,有人心里后悔,五行教与谷中仙的交易并非秘密,他们也知道,却没有及时奉上,失去一大功劳。
前去打探消息的校尉很快返回,西厂校尉抢先一步,但也只是一步而已,东厂校尉紧随其后,给出的答案与左预所言一致。
“汪公以为如何?要驱逐出去吗?”尚铭问道,年纪虽然大得多,背地里矛盾重重,表面上他却要显出敬重。
汪直毕竟年轻,喜欢得到别人的奉承,马上道:“全抓起来,关上几天再说,东西两厂各抓一半,怎么样?”
尚铭笑道:“东厂给西厂守门吧。”
汪直嘿了一声,鄙视尚铭的胆小怕事,向自己的校官下令道:“将五行教的人都抓起来。”
校官比较谨慎,互相看看,百户韦瑛上前小声劝道:“好几百人,抓起来不好关押,还会闹得沸沸扬扬……”
汪直一瞪眼,韦瑛再不敢多说,躬身后退,与其他校官一块去召集西厂的人,进入场地抓人。
抓捕引发一阵骚乱,五行教的人不服,那些阉丐竟然也有怨言,“谁让你们来抓人的?这里是祭神之所,凡人只可能旁观,不可……嘿,连我也敢抓?知不知道今后谁在宫里掌权?”
西厂终归是西厂,校尉全来自锦衣卫,没人真敢与他们对抗,嘴里不服,手脚却都老实,很快,数百名教徒以及十几名太过嚣张的阉丐,被押出天坛,送往城内收监。
等了一晚上,总算有些事情可做,汪直稍感满意,可是太阳越升越高,祭坛仍然没有动静,令他非常恼火,小声嘀咕道:“还以为这小子能闹出点什么……”
比西厂厂公更不耐烦的人是那些神仆,昨晚的仪式足够宏大壮观,可是传言中的一步登天却连点影子都没有。
阉丐带头,神仆们逐渐向祭坛方向聚集,没人敢上去,都围在下面,高声叫喊,希望得到一个解释。
皇帝就在祭坛上,虽然看不到人,东西两厂却都十分紧张,急忙召集校尉,慢慢围过去,与神仆保持数十步的距离。
汪直这时有些后悔,他分出不少人押送五行教的教徒,如今可调用的部下远远少于东厂,万一真有意外,西厂帮不上大忙。
他不会承认错误,只是悄声命令韦瑛出去调兵。
祭坛上终于有了动静。
太子丹走到边缘,一脸疲惫,说话声音也失去了往日的豁亮,只好摆动双手,很久才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
“诸位,可以散去了。”
“什么?散去?散去哪?我们什么时候进宫?”一名阉丐大声质问。
太子丹脸上挤出一个微笑,“神船自有安排,神船不会一次拔擢所有人,神船已将运数注入你们每个人的体内,少则三日,多则一年,必然显现。你们所要做的事情就是耐心等候……”
“一年?谁能等得起啊?”另一名阉丐失望地说。
太子丹盯着此人,脸上笑容消失,“你既然怀疑神船,何必参加仪式呢?”
阉丐大惊失色,急忙道:“我不怀疑,我相信,完全相信。”
“可你的运数在降低,每多一分怀疑,就会减少一分运数,等到低无可低……”
阉丐跪下砰砰磕头,连扇自己几个巴掌。
在他之后,再没人敢于提出质疑。
“静候佳音。”太子丹坚持不了太久,“从今日开始,你们所经历的一切皆是神船所赐,运数已经种在你们体内,信者得福,不信者得祸,一年之后你们再看,事事皆如神意。”
众神仆成片地跪下磕头,随后起身离开天坛,对成队的锦衣卫视而不见,大摇大摆地从中间走过去。
两厂校尉从未遭受过这样的轻视,可厂公没发话,他们只能忍着。
“那是太子丹,还是张慨?”尚铭问道。
“太子丹就是……”汪直醒悟过来,太子丹是异人,张慨却是凡人,十分不喜欢这种问话方式,冷淡地说:“看样子是张慨。”
人群逐渐散去,即使有几百名校尉,偌大的天坛也显得空空荡荡。
“咱们是在这里等着,还是上去看看?”尚铭问道。
汪直不会再上当,“我看东西两厂还是各自行事吧,谁也不用问谁。”
尚铭笑笑,“那就再等会。”
“李仙长哪去了?”汪直纳闷地说,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李孜省终于出现,身后跟随数十名道士。
见到他,两位厂公终于松了口气,抢着迎上去,可是不等两人开口,李孜省就摆手道:“什么都别说,我过去看看。”
李孜省走出一段路,改变主意,止步转身,向道士们说:“你们留在这里。”又向汪直、尚铭道:“请两位厂公随我一块登坛。”
两人正等着这句邀请,汪直动作快一些,抢先跑到李孜省面前,拱手道:“李……”
“登坛再说。”李孜省带路,三人匆匆绕过一段祭坛,循阶而上。
真正祭天的时候,坛上自有布置,如今却空无一物,没有任何摆设,只有几个人,还有中间的一个大洞,昨晚洞中曾有红光冲天,令人叹为观止。
汪直管不了那么多,跑在最前面,一眼就看到坐在地上的皇帝,一个急扑,跪在皇帝面前,口尚未开,泪已先流,“陛下……”
皇帝摇摇头,表示现在不想听废话,抬眼看向李孜省,虚弱地说:“李、李仙长……”
李孜省也跪下,“陛下感觉怎样?”
皇帝有口吃之症,一着急说话更不利索,脸反而憋得通红。
张慨上前,跪坐在皇帝身边,“李仙长怎么才来?”
“我在等谷中仙,可他一直没出现。”
“传闻说谷中仙要来争夺神力,李仙长不知道吗?”
“知道,所以我在外面等他,他若按时出现,说明传闻不实,若是赶来闹事,说明心怀鬼胎,可他一直没有出现有人看到他吗?”
几个人都摇头,汪直抢先道:“昨晚我们盯得很紧,仪式开始之后,有出无进,更没人闹事。”
张慨道:“坛上也没有意外,不过……”
“不过什么?”李孜省马上问道。
“天亮之前,我们晕过去一会,再醒来时就是这个样子,仪式已经结束,可是陛下……并无变化。”
李孜省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目光传向丘连实,“你是谷中仙的跟班。”
丘连实坐在地上,与皇帝一样虚弱,微笑道:“谷中仙连闻家人都放弃了,还会要我这个跟班?”
李孜省目光转向躺在地上不动的李刑天,“他……”
张慨摇头,小声道:“他一时接受不了,但是没事。”
李孜省并不关心李刑天,目光最后看向唯一站立的罗氏。
罗氏迎风发呆,察觉到有目光盯向自己,微微一笑,“所以大家都是凡人了?你们不用找了,谷中仙要么已经独占神力,要么就是也变凡人,真正的获益者另有他人。”
李孜省不愿相信,向皇帝磕头,爬到洞边,“下面什么情况?”
“还没人下去,我们……都没有力气。”张慨代为回答。
“得找人下去看看,毕竟……下面还有人。”李孜省很谨慎,没提太子,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真相。
尚铭这回抢先,“我马上派人下去。”
李孜省摇头,“事涉机密,不可随意派人。”
汪直道:“我下去。”说罢就向洞口爬去。
事关重大,李孜省不敢退却,“我也去。这里不是入口,咱们从另一处下去。麻烦尚公在此守候陛下。”
汪直与李孜省跪着退却数步,起身下坛,找到坛边的小洞口,一时找不到足够长的绳索,汪直先跳,李孜省随后,进到通道里。
地下黑暗,两人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进,许久才到丹穴底部,抬头望去,借助阳光看到洞内一片狼籍,还有两具尸体,不由得大吃一惊。
汪直眼尖,指着一处壁龛,“那里还有一具尸体!”
“尸体”就在这时动了一下,随后打个哈欠。
第三百七十四章 春回
胡桂扬很久没睡得这么舒服了,昨晚的小憩只是头阵,所有活人离开之后,他才踏踏实实地睡了一场好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坐起打个哈欠,再伸个懒腰,胡桂扬抬头望向洞口,呆呆地说:“什么时候了?怎么一直没人下来?”说罢目光投向刚到不久的两人,没有片刻停留,直向两人身后的通道看去。
汪直与李孜省心中皆是一惊,霎时间觉得周围阴风阵阵,连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都像是要站起来。
“胡桂扬!”汪直又惊又怒地尖叫道。
胡桂扬脸上慢慢露出微笑,“厂公下来了,是李仙长带你下来的?”
“别用‘下来’这两个字……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太子呢?神力呢?尸体哪来的?”
“就在这说?我能一直讲到晚上。”
汪直打个寒颤,扭头看向李孜省。
李孜省心里也打怵,“你先回答一件事,是谁承接神力?”
“先是我,后来是谷中仙,最后是件玉佩。”胡桂扬无意撒谎,但也没有拿出玉佩。
“谷中仙什么时候进来的?”汪直吃了一惊。
“应该是早就进来了,比神仆还早,一直躲在这里。”胡桂扬又打个哈欠,开始感觉到蜷缩在壁龛内睡觉的种种不舒服。
“玉佩呢?被谁拿走了?”李孜省问道。
“这个你得问何三尘与闻空寅。”
“果然是她。先出去,这里的东西谁也不准碰,也不准移动。”李孜省毫无疑心。
头顶正好有绳索垂下来,张慨在上面道:“校尉拽你们上来。”
“这是太子丹?虚弱成这样……”胡桂扬吃惊地说,随即向李孜省笑道:“李仙长倒是一点没变,你先上?”
“你先。”李孜省要在洞内查看一番。
胡桂扬也不客气,将绳索缠系腰间,晃了两下,上面的校尉慢慢上拽。
看到他第一个上来,祭坛上的人都吓了一跳,谁也没开口。
胡桂扬向众人拱手,“多谢。厂公和李仙长还在下面。”
校尉们急忙又放下绳索。
胡桂扬迎向太子丹,笑道:“太子丹,想不到你居然真舍得神力。”
“我叫张慨,而且……唉,我原想用你替换太子,一则保全太子性命,二则……”
“二则破坏仪式,留住自己的神力。”
“只要留一点我就满足了,谁想到你比太子吸取得更快。”张慨长叹一声,万分怀念那个狂傲不羁的太子丹,“太子呢?”
“被我的朋友带走,应该出来了,你没看到?”
张慨摇头,“我们曾经晕过去一段时间……奇怪。”
“陛下人呢?”胡桂扬极小声地问。
“回宫了。”
“陛下不太满意吧?”
何止是不满意,皇帝先是大失所望,等到体力恢复,又大发雷霆,不等李孜省上来,直接在尚铭的保护下离开。
张慨无奈地摇头,走向洞口守候,很快回头道:“你不能走。”
“当然。”胡桂扬笑了笑,四处看看,走到丘连实面前,“谷中仙没得到神力。”
丘连实重重地叹了口气,最后一点希望也烟消云散。
胡桂扬转向罗氏,“关木通、唐公子死了,另外五人生死不知。”
罗氏神情冷淡,与异人时没有太大差别,可是抵御不了二月初的寒风,身子微微发抖,殊无异人风度,“跟我有关吗?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朋友。”
“无关。”胡桂扬笑笑,走到李刑天身前。
李刑天躺在地上,周围人来人往,他却一直不肯起来。
胡桂扬蹲下,“神力也不在何三尘手中。”
“麻烦你,在我心口插一刀,把我杀了吧。”李刑天有气无力地说。
“我没有刀,也不想杀人。当凡人有什么不好?”
李刑天伸手捂住脸,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胡桂扬,给我过来。”汪直上来了。
胡桂扬走过去,笑道:“厂公找我有事?”
“从现在起,你不准与任何人交谈,直到我问你话。”
胡桂扬立刻点头。
隔了好一会,李孜省也被拽上来,脸色铁青,显然是一无所获。
将近黄昏时,众人离开,天坛重新封闭,只留少数人看守,再不准外人进入,尤其是不准任何人靠近“丹穴”。
胡桂扬、张慨等人都被送到西厂,分别囚禁。
说是囚禁,身上没有枷锁,房屋内的陈设比胡宅还好,胡桂扬饱饱地吃了一顿,上床接着睡,发誓要将过去几天的觉全补回来。
这一关就是一个月,李孜省几乎天天过来“审问”,要求胡桂扬将丹穴里面的情况事无巨细全部回忆一遍。
胡桂扬全都照实回答,只有一件事例外。
“玉佩呢?你就眼睁睁看着它被何三尘和闻空寅带走?”
“还能怎么办呢?我连他们的一根手指头都打不过。”
李孜省每次都要无奈地摇头,“功亏一篑,胡桂扬,功亏一篑,到手的万古奇功,被你错过。”
“我天天看见太阳东升西落,从来没抓在手里,这也叫功亏一篑?早跟你说过,我拦不住,也抢不到,顶多算是一个旁观者,他们没杀我,就是我的幸运。”
李孜省从来没怀疑过这番说辞,也没有搜过身,胡桂扬若说阿寅将玉佩舍下,他才会疑惑不解,因为他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能够放弃神力。
玉佩就在胡桂扬身上,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也会拿出玉佩轻轻摩挲,感受不到任何奇异,更取不出里面的神力,有时候他甚至怀疑玉佩其实是障眼法,神力还是被何三姐儿与阿寅给带走了。
毕竟他也没见过任何人能够放弃神力。
胡桂扬获准离开西厂的时候,已是三月,春回京城,带来丝丝暖风,还有一地的泥水,坐在车轿里的人只感受到暖风,心情自然大悦,甚至生出几分诗兴,要靠双腿走路的人却咒骂这鬼天气,希望春天快些离开。
走路而不在乎天气的人,大概只有胡桂扬了,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他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好,连满街的泥水都显得亲切,双脚不躲不避,直接踩进去,真正的拖泥带水,到家时,靴子失去原色,重了整整一倍。
他没去赵宅,直接回自己的家,院门上的锁不翼而飞,好在里面没有不速之客,可西厂之前送来的几千两银子全没了。
胡桂扬在客厅里呆坐,等到天黑,他出屋将玉佩埋在大饼在院墙下方掏出的一个狗洞里,填上土,心里轻松许多,回卧房睡觉。
一觉醒来已是白天,胡桂扬肚子咕咕叫,嘴里干涩,手上沾满泥巴,家里连水都没有,甚至没办法洗漱。
“不如住在西厂了。”胡桂扬勉强起身,去厨房找来木桶,去胡同的井里打水,将手洗净,又将靴子上的泥一点点敲掉,将自己收拾得干净一些,这才再次出门。
昨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胡桂扬也跟其他人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泥水,先到二郎庙拜访,结果庙主竟然换人了,樊大坚卸任二十多天,回来过一次,此后去向不明。
至少他还活着,袁茂想必也没事,胡桂扬放下心来,去面馆吃饭。
“胡校尉好久没来啦,又出远门了?”掌柜笑脸相迎。
“不算太远,就在城里。”胡桂扬坐下,不用点菜,伙计就去后厨要面要酒,“今天得赊账,实在是没钱了。”
“无妨,胡校尉是老主顾,今天这顿我请。”掌柜走出柜台,手里拎着一壶酒,坐到对面,“我陪胡校尉喝几盅?”
“求之不得。”胡桂扬大喜,翻杯放在两人面前。
臊子面上来,还有几样凉菜,胡桂扬也不客气,先吃半碗面,然后才与掌柜互相敬酒。
“最近城里可有什么新鲜事?”胡桂扬问。
“最近?”
“一个月以来,我虽在城里,但是消息闭塞,好久没听到任何事情了。”胡桂扬在西厂天天受到讯问,却没有任何人愿意回答他最简单的问题。
掌柜想了一会,“没什么大事,传言最多的还是观音寺胡同的赵宅,都说那里闹神闹鬼,连朝廷都给惊动了。胡校尉在那里住过吧?”
其实这正是掌柜请客的原因,胡桂扬觉得很值,一边吃饭,一边将赵宅异人的事情大略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与皇帝相关的内容。
“这么说没有鬼神?”掌柜很是失望,马上笑道:“但这些异人的确够怪的,出口就念诗?呵呵,跟这街上的文秀才有点像,文秀才屡试不中,人有点不正常,也是出口成章。”
“一个月前天坛发生那么大的事情,你没听说过?”
“哦,那件事,我还看到了呢,天坛放光,整夜不散。大家都说还是皇家有钱,能放这么大的焰火,向一万名乞丐施粥。啧啧,神仙都被感动,听说老娘娘的病马上就好了。倒是那些叫花子,出来之后胡言乱语,非说自己是什么神仆,到处要叫要喝,一开始还有人信,时间长了供应不起,干脆乱棍打出,这些天安静多了。”
天坛的事情居然就这么被掩盖过去,在场的锦衣卫不敢乱说,阉丐地位低下,说的话没人相信。
胡桂扬起身,“还是寻常日子好,告辞。”
“不聊了?”
“下回吧。”胡桂扬笑道,回到家中还是呆坐,事情看上去已经结束,可他知道这是假象。
夜里,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披着被子凝视窗外,好几次想要出去将玉佩挖出来,最后又都忍住。
房门轻响,有人闪身进来。
“你……”
“嗯,没想到我回来?”
“西厂放我回家,就是为了引你现身。”
“我来了,西厂的人没来。”何三姐儿轻轻笑了一声,“他们没发现我。”
“你有神力?”
“唉,连我你也不信了,神力全在玉佩里,世上再没剩下半点。”
“可是……”
“我来向你告辞的。”
“我跟你一块走。”胡桂扬马上道。
何三姐儿走近一些,“你属于这里,走了还是会回来,何必呢?”
胡桂扬无言以对,他还真不确定自己能忍受逃亡奔波之苦,“你什么时候再来。”
“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说。”
“将玉佩藏好,它以后有大用处。”
“多久以后?什么用处?是天机船?”胡桂扬一堆疑惑需要解开。
“时候未到。”何三姐儿笑道,闪身离去。
胡桂扬伸出手去,什么都没抓到。
第三百七十五章 还是校尉
(新年快乐!)
半个月悄然而过,街上依然泥泞,大户人家的院子里已是春暖花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胡桂扬再也不好意思去赊面了,想来想去,决定去西厂要点钱,“我的俸禄还一直没拿过哩。”
他也是懒,回家半个月,除了吃饭、提水,平时极少出门,今天是第一次要走远些,结果刚到胡同口就被拦住。
拦他的人是名乞丐,原本坐在墙下,看到他走来立刻起身,伸出一只破碗来。
胡桂扬往碗里看了一眼,笑道:“你比我还有钱,我是穷光蛋,身无分文。”
“你有吃有住,用钱干嘛?”
胡桂扬一愣,止住脚步,觉得这名乞丐有些古怪,“你是……”
乞丐点下头,笑道:“街上的小人物,不好意思提名字,今天算是见过胡校尉了。”
“你给西厂做事?”
乞丐又点下头。
“一直在监视我?”
“还要多谢胡校尉,这些天没给大家添麻烦,大家都说,等事情结束,必须请胡校尉喝酒,以表谢意。”
乞丐会说话,胡桂扬听得明白,笑道:“我可以还像从前一样待在家里,不出胡同半步,可是我得活下去啊,瞧我,身上连枚铜板都没有,再这么下去,早晚饿死家中。要不,你替我去趟西厂,把我一年来的俸钱要来吧。”
乞丐笑道:“俸钱的事情我会转告上司,但胡校尉绝不会饿死,那家面馆不是一直赊面给你吗?”
“我脸皮不够厚,没法一直赊下去。”
“可以……我不是说胡校尉脸皮厚,是说你可以一直赊账,面馆绝不会向你要钱。”
“哦,我说掌柜这么大方,行,明白了,我不给你们添麻烦。请转告厂公,我也想抓那人落网。”
乞丐不停感谢,除此之外,一句不肯多说。
胡家受到严密监视,附近很可能还埋伏着大量官兵,就是为了等何三尘、闻空寅露面,却从未发现何三尘早已来过又走。
胡桂扬没什么可担心的,伸手从乞丐碗中捞走十余枚铜钱,扔下一句“多谢”,扬长而去。
对面正好走来几位二郎庙里出来的香客,惊恐地看着这名当街抢夺乞丐的无赖,绕着他走。
“他……”胡桂扬想解释两句,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反而一瞪眼,吓得香客迈步快跑,他觉得这样做更有趣些。
面馆掌柜与伙计依然热情,胡桂扬心中的歉意却已茫然无存,在柜台上摆出一排铜钱,笑吟吟地看着掌柜。
“不着急结账,而且……”掌柜不好说出口,这点钱实在太少。
“我不是来结账,是来相亲的。”
“相亲?”掌柜更糊涂了。
“给我手下十……三太保相信,麻烦掌柜找十三枚母铜钱,给他们配对儿。”
“哈哈,胡校尉真爱开玩笑,一样的铜钱,哪来的公母?”
“难说,如今世上怪事多,面馆掌柜能为西厂办事,铜钱没准就会分出公母。”
掌柜一愣,随即苦笑道:“胡校尉知道了?请你担待些,西厂的人找上门来,我可没有别的选择。”
“我自己就是西厂校尉,能不明白吗?”胡桂扬一脸笑容,“反正我在你这里的花销,西厂会来结账吧?”
掌柜也明白了,只得打开钱匣,摸出几枚铜钱,一枚一枚地往桌上摆放,与“十三太保”成对,“配得上吗?”
“简直是天作之合。”
掌柜笑着摇头,刚要关闭钱匣,胡桂扬道:“慢着,夫妻成了,该有孩子了吧?”
掌柜只好又拿出十三枚铜钱,一一摆放在“夫妻”身边。
“你瞧,这一家家人多甜蜜?”胡桂扬一脸宠溺地说,“一个孩子是不是有点少?最好是儿女双全。”
“行了,胡校尉,刚成亲就儿女双全,说出去不怕外人笑话?”
胡桂扬点点头,深以为然,将铜钱一家一家地收起来,“老规矩,一碗面,半壶酒……嗯,再来四样小菜,今天高兴。”
胡桂扬吃完就走,在门口道:“天天来你这里也麻烦,不如你派人给我送去吧,这样一来,我连大门都不用出了。”
“行行,没问题。”掌柜只想快些看胡桂扬离开。
上午不是吃饭的时候,没什么客人,只有伙计一直吃吃地笑,掌柜沉下脸,没过一会,自己也笑,随即叹道:“胡校尉流年不利啊。”
“我瞧他快要疯了。”伙计肯定地说。
“去,别胡说。”掌柜看向门口,心里也觉胡桂扬不太正常。
胡桂扬却觉得自己正常得很,出店之后又向胡同口走去,守在那里的乞丐换了一人,胡桂扬来到他面前,直接道:“从今天开始,每天给我担一缸水,我就不出门了。”
“啊?”乞丐愣住了。
胡桂扬仔细看了一会,发现这是一名真正的乞丐,忙笑道:“抱歉,认错人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家人”铜钱,放到破碗里,与其它铜钱分开,“好好待它们。”
“啊?”
胡桂扬转身四处遥望,只见那名西厂乞丐正从二郎庙里跑过来,到了近前笑道:“胡校尉还有事?”
“嗯,从今以后,面馆送饭,管我一日三餐,你们送水,保我缸里不空,顺便带走垃圾,收拾屋子我自己来,然后我就不再出门了,我得清闲,你们也清闲,如何?”
“我去跟上司说一声。”西厂乞丐也开始觉得胡桂扬有些异常。
当天傍晚,面馆送来饭菜,还找人担来两桶水。
“都记在账上。”伙计觉得挺有趣,“‘十三太保’过得还好吧?”
“唉,只剩‘十二太保’了,不得不送走一家。”
伙计笑着告辞。
又过去一个多月,时近五月,胡桂扬起床,摸摸渐鼓的肚子,琢磨着臊子面已经吃够,该让面馆换个花样,结果快到中午也没人送饭来。
缸里还剩点水,胡桂扬洗漱过后,再一次走出大门。
阳光炽热,街上已不是他记忆中的泥水,而是扑面而来的灰尘。
胡桂扬腿脚发软,走到面馆就已气喘吁吁。
伙计正好出门,笑道:“哟,胡校尉出阁啦?”
两人总开玩笑,胡桂扬也不在意,揪住他问:“上午怎么没送饭去?好不容易养出的一身膘,少一两你也得赔钱。”
“胡校尉还不知道吗?西厂的人都撤了,店里的账也已结清,所以……”
“都走了?”
“是啊,昨天晚上的事情,他们没告诉你?”
胡桂扬松开手,“他们不敢扰我清梦。那我今天在店里吃饭。”
伙计让进去,“‘十二太保’还在吧?”
“在,跟我一样,也养胖了。”
掌柜仍不要钱,“这回是真请。”
胡桂扬并不急于出门,吃过之后回家休息,第二天才出门,先去袁茂家里,结果屋主已经换人,据说原主调任外地去了。
胡桂扬步行去往西厂,到衙门口时已是满身大汗,衣服都湿透了,小声埋怨自己:“只想着吃饭、睡觉,怎么就不能趁机练功呢?”
百户韦瑛得到通报之后,亲自出门相迎。
胡桂扬心情大悦,拱手笑道:“总算见到活人了。”
韦瑛也是笑脸相迎,将胡桂扬请到门房里,送上茶水,“胡校尉不来,我也要去府上拜访。”
“西厂的茶总是这么好喝。”胡桂扬赞道。
“胡校尉很困惑吧?”
“等我将这杯茶喝完。”胡桂扬细细品味,好一会才放下杯子,“我的困惑早就变溲啦,只想知道我现在还是西厂校尉吗?”
“这个……我还是简单解释一下之前的事情吧。”
“嗯,只要我有茶喝,随便你说。”
韦瑛重斟一杯茶水,“那天晚上,石百户与袁茂、樊大坚带着太子回到通道尽头,觉得不宜久留,是石百户用刀挖出一些小坑,走到地面上。结果发现所有人都陷入半昏迷状态。石百户想将太子送交厂公,可袁茂建议先躲在人群中,看看再说。”
“嘿,还是袁茂比较聪明。”
“所以他们四人脱掉外衣,拣了几件乞丐的衣裳换上。”
“还能拣到衣裳?”
“之前有一批人因为‘心不诚’离开天坛,大概是太伤心吧,脱掉衣裳乱扔。”
“嗯。”胡桂扬继续品茶。
“来到地面之后,太子比较听话,没有叫喊。等到天亮,三人带着太子与乞丐们一同离开,直接送到这里,将厂公与我都给瞒过了。”
“呵呵,厂公回来之后一定很高兴吧?”
“高兴,但也将他们训斥一顿。”韦瑛回忆往事,不由得摇头,袁茂等人当时的举动完全是在冒险,万一皇帝就是想让太子留在丹穴里,他们就是犯下死罪。
袁茂力主保护太子,声称他们几人被送入丹穴,必有原因。
袁茂猜对了,汪直将太子送到宫里之后,一回西厂就将三人大大地表扬一番,然后告诉他们此事不可张扬,也没法立刻给予奖赏,石桂大、袁茂要出京历练一两年,回来之后升官,樊大坚也去外地掌管道观,回京再分给更大的地方。
三人当晚就得出发,来不及向任何人告别。
韦瑛继续道:“还有江东侠、赵阿七等五名异人,全在通道里受了重伤,整整一天之后才被发现。也是他们胆小,厂公与李仙长亲入通道,就从他们身边经过,却没人敢吱声。”
“他们居然没死?”
“没死,至今还被关押,据说过几天会被释放,因为他们真的只是凡人,再没有任何用处。”
“李孜省受到惩罚了?”胡桂扬开始感兴趣了。
韦瑛笑着摇头,“宫里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据说李仙长地位尚稳。”
“遗憾。”
“然后就是那枚神玉。”
“它叫神玉了?”
“对,何三尘从哪得到的?居然有此奇效?”
玉佩是皇帝托公主转送的,胡桂扬当然不会说出来,笑道:“我就是一个稀里糊涂的工具,什么都不知道。”
“唉。西厂本以为何三尘会去探望胡校尉,甚至将你带走。”
“那是一个绝情的女人。”
韦瑛笑笑,“最近西厂得到消息,说她出现在江南。”
“哦,原来如此。”胡桂扬终于明白对自己的监视为何撤消,“别的事情我也不感兴趣,就想知道我现在是平民还是校尉?”
“你还是校尉,从今往后,你只有一项任务,抓捕何三尘,至少要夺回神玉,那是天下至宝,绝不可流落民间。”
“好啊,将俸禄先给我吧。”胡桂扬甚至不去想玉佩在哪。
(本卷结束)
第三百七十六章 扫屋
天气突然间就热得让人受不了,胡桂扬从杂物间里搬出破旧的小榻,夜里在院子里睡觉,宁可忍受蚊虫的叮咬,也不愿受屋中的闷热之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被大雨浇醒的那个晚上,他又一次准备练功,活动活动腿脚,不由自主坐在了榻上,想要休息片刻,等到明白的时候,已是大雨倾盆,他被浇成落汤鸡,连床榻都来不及收起,急忙跑进屋子里躲避。
他睡不着了,也不换衣服,就这么湿漉漉地站在门口,望着暴雨如注,心中恍惚,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的:身体发福而虚弱,每日不是吃就是睡,不与任何人来往,倒是实现了多年来的梦想,结果却一点都不快乐,反而感觉到强烈的窒息。
可思绪不受控制,片刻之后,他开始考虑天亮之后该吃点什么,他现在每月都从西厂领一份俸钱,不多,却足够他一个人的吃喝。
至于追捕何三尘,从来没人真正督促过他,胡桂扬每个月去一趟西厂,再到南司露个脸,就算尽职。
等到再次明白过来的时候,胡桂扬发现自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房门敞开,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地面微湿,几乎看不出来昨晚曾经下过大雨。
“李刑天肯定能吟出两句诗来。”胡桂扬喃喃道,羡慕那些随时随地诗兴大发的人。
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胡宅很久没有客人登门,胡桂扬对此极不适应,发了一会呆,等敲门声越来越急,他才走出房门,大声问道:“哪位?找谁?”
“找你。”语气很硬气,又敲两下。
胡桂扬仔细回想,日子虽然过得无聊,但他不欠债,于是也硬气地回道:“报上名来。”
换上一个女子的声音,“是你花家大娘子,你做什么坏事了?大白天院门上闩,来了客人也不打开。”
“原来是花大娘子,稍等。”胡桂扬急忙回屋换身衣裳,将头发胡乱扎起,这才去开院门。
花大娘子一看见胡桂扬就皱眉,待见到杂乱的庭院,皱眉变成拧眉,走进客厅,看到桌上没收拾的剩饭剩菜,拧眉终于变成竖眉。
“来错地方了吧,胡桂扬,你怎么将客人领到猪窝里来了?”
花小哥跟着进来,笑道:“这个猪窝可不错,一年多不见,将胡校尉养胖不少。”
花大娘子怒道:“怎么说话呢?再不济他也是长辈。”
花小哥吐下舌头,“我就是随便说说,三十六舅不会在意。”
“我不在意。”胡桂扬拍拍肚皮,笑道:“的确是胖了,也的确没怎么收拾屋子。”
“站着干嘛?收拾一下啊。”花大娘子向儿子道。
“咦?咱们可是客人,我早就不当仆人……早知道要干活儿,我就不来了。”花小哥还是惧怕母亲,走去收拾桌子。
胡桂扬要去帮忙,被花大娘子拦下,“今天登门,我可没带礼物,而是带来几句话。”
“花大娘子的金玉良言就是最好的礼物。”
“少拍马屁,你有这个闲心,不如去讨好衙门里的人,至少是个营生。”
“我拍马屁挑人。”
“呸。”花大娘子见厅里实在无处可坐,只得走到庭院里,解下汗巾铺在小榻上,坐在上面,“你也坐。”
胡桂扬坐另一头,笑道:“花大娘子怎么找到我这里的?其实应该是我去花府拜访,可是……”
“可是你懒,我知道。”花大娘子又扫一眼,摇摇头,叹口气,“若是知道你混成这样,我早该来。”
“我还行……”
花大娘子抬手,表示不想听废话,“不是我绝情,是你这个人脾气太怪,平时不听人劝,遇事就自己瞎琢磨,也不愿意跟亲戚来往,更不愿意求助,我干嘛腆脸找不自在呢?”
“我是这种人吗?”胡桂扬诧异地问。
“你多久没去探望孙二叔了?”
胡桂扬脸红了,一年多以来,他曾经悄悄去给义父、义母扫过墓,却没有顺便拜访一下就在附近的孙龙,“孙二叔埋怨我了?”
“他都不记得你了,总说赵家四十义子全死光了,有什么埋怨的?”花大娘子又一摆手,阻止胡桂扬辩解,“我不知道去年正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想问,但是你竟然没被官府抓起来,那就应该是立功了,怎么……过成这个样子?”
“我立下功劳,但也惹下不小的麻烦,功过相抵,又回到原来的样子。”胡桂扬苦笑道。
花小哥出来,“娘,收拾好了,可以进屋坐了。”
花大娘子站起身,“我本来要传句话,见你这个样子,不说也罢。”
“我是胖了点,可耳朵还好用。”
“过半个月再说吧,以后你多活动一下,减点肥肉,把家里也收拾得干净些,小哥每天过来帮忙。”
“每天?娘,我都快要袭父职了,你还让我做仆人的活儿?”
“嗯……你每天过来查看一下。”
“这个可以。”花小哥笑道,向胡桂扬拱手,“想让我回家说好话,三十六舅得准备点好处……”
花大娘子在儿子头上狠狠敲了一下,“当着我的面就敢说这种话?”
“玩笑,我在开玩笑。”花小哥捂头躲避。
母子二人说走就走,胡桂扬关上门,莫名其妙地自语道:“她为啥要管我的事?我为啥要听她的话?”
胡桂扬回到小榻上,打算睡个回笼觉,却怎么都没法入睡,一闭眼就看到花大娘子严厉的目光,只得起身练套拳法,然后气喘吁吁地出门吃饭,胃口倒是因此大开。
花小哥果然天天过来查看,非要亲眼看着三十六舅打套拳,然后对屋里屋外挑三拣四,“我可不敢打马虎眼,过几天我娘要亲自来检查,若是看到真相与我说得不一样,非得剥我一层皮不可。三十六舅,你可不知道我娘下手有多狠,我都是快要入卫领俸的人了,她还拿我当几岁孩子,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唉,我的日子过得苦啊……”
“花大娘子究竟替谁传话?”胡桂扬的好奇心被勾起,天天都在猜测。
“不知道啊,我娘一个字都不肯透露,她的嘴紧着呢,就算是锦衣卫大狱也未必能撬得开……呸呸,我怎么说话呢?”
半个月后,花大娘子果然来了,仔细检查过后,还是不太满意,“再等半个月吧,你也别总在家里闲着,出去走走。你不还是西厂校尉吗?上头没给你安排活儿吗?”
“让我抓人。”
“那你就去抓啊。”
“可那些人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瞧你都交些什么朋友?”
“很久没来往了。”
“那就做点别的事情,每天去点个卯也好啊,实在不行,你就去街上闲逛。”
“好吧。”或许是被花大娘子的气势所夺,胡桂扬很难拒绝她提出的要求,笑道:“根本没人要你传话吧?”
花大娘子神情不变,“再过半个月吧,肯定是你想听的话、想见的人。”
次日上午,练过拳、收拾过屋子并接受花小哥的查看之后,胡桂扬真的出门,去了一趟南司,癸房空空荡荡,没有任务,也没有同僚,他坐下休息一会,离开锦衣卫又去西厂,路上想要雇车,犹豫之后忍住了,倒不是怕花钱,而是觉得对不起花大娘子。
西厂更没有事情给他做,出来一名小吏,询问两句,拒绝让他进衙门闲逛,“胡校尉回去吧,衙门里有事自会派人找你。”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胡桂扬直接去南城的铳药局,惊奇地发现赖望喜等人居然还在,而且已经造出可堪一用的新铳与火药,只是还需要继续改进。
管事者早已不是胡桂扬,而是另一名西厂校尉,尽职尽责,天天都来监督,对前任只闻其名,态度不冷不淡,其他人倒是很热情,请胡桂扬多等一会,下午早些交班,请他去馆子里喝酒。
酒桌上,赖望喜先道歉,他曾向宫里透露胡桂扬的一些事情,接着是邓海升,他不听劝,被谷中仙骗过。
几杯酒下肚,胡桂扬原谅所有人,可是被骡车拉回家中之后,他决定再不去铳药局讨嫌了。
胡桂扬开始认真追查何三姐儿等人的下落,死皮赖脸从西厂和南司要来相关文书,都是两三个月以前的旧消息,错讹颇多,彼此矛盾,何三姐儿一会出现在郧阳府群山之中,仅隔一天又在数百里以外的小城中现身。
不管怎样,何三姐儿似乎留在了江南,那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比较熟悉,易于躲藏。
胡桂扬递上折子,请求南下缉捕犯人,却没有得到回应,汪直好像将他忘得干干净净,既不惩罚,也不重用,只当闲人养着。
整整三个月过去,夏去秋来,天气微凉,花大娘子终于满意,“明天你出趟城,在城东十里的路边等着,有人要见你。”
“这回可以告诉我是谁了吧?”
“公主。”
“嘿。”胡桂扬曾经想到过公主,听到答案之后还是有点意外,“她可真有耐性,等了三个月。”
“人家是公主,有什么可急的?倒是你,想见公主就得多做准备,起码有个人样。”
“不对啊,公主要在城外见我,你干嘛让我天天收拾屋子啊?还非要我瘦一点,我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膘儿全都没了。”
“收拾屋子是让我看着顺眼一点,与公主无关。至于养瘦一点我觉得你该定门亲事了?”
“咦?你还没忘掉这件事那可是公主,公主不能改嫁!”
花大娘子一愣,“你想得倒美,谁说公主了?就算公主能改嫁,你也不配啊。我说的是别家姑娘。”
“合着我天天在做的两件事都跟公主无关?”
花大娘子露出得意的笑容,“也别这么说,万一公主真看你顺眼,非你不嫁呢?能否改运,就看你明天的表现啦。”
第三百七十七章 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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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长亭,文人一见便生离别之意,胡桂扬来到之后,心中似有感觉,却很快消失,只想尽快去进去享受遮阴避阳的好处。
他一路走来,没有雇车,虽说恢复练功已有三个月,还是走出一身汗,脚底生疼。
可亭子里已经有人,而且不少,看装扮是一群读书人与他们的仆从,还有白发苍苍的父母与哭成泪人的娇妻。
胡桂扬只得到路对面的树下休息,与几名农夫待在一起,农夫蹲着,他站着。
“他要去太原府投靠亲戚。”一名农夫悄悄指向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秀才。
“哦。”胡桂扬只得答应一声,虽然他什么都没问。
农夫却觉得自己有义务解释清楚,“大概是考举子不中,打算去军中谋个前程。老爷支持,老太太舍不得儿子,老婆啧啧,能娶到这样的女子得是多大的福分?她不愿意,你瞧,扯着丈夫的袖子不放他走。”
“哦。”胡桂扬又答应一声,低头问:“你在这儿看多久了?”
“小半个时辰了吧?”
“不急着赶路?”
农夫看一眼身边的担子,长叹一声,不情愿地起身,“这大热天,人家娇妻不舍,我却是婆娘撵出门,唉。”
农夫上路,其他几人吃吃地笑,很快也起身离开,剩下胡桂扬独占树阴。
父母与妻子终于上车返回京城,剩下秀才与几位朋友,立于亭外,目送亲人远去,两两相望,共同承受分别之苦。
胡桂扬正替这家人感到伤心,就见另一个方向快速驶来一辆骡车,秀才与朋友们面露喜色,抢着迎上去。
骡车停下,走下一名娇滴滴的女子,神情厌倦,一开口就是抱怨,“人家正妻来送丈夫,叫我来凑什么热闹?路边的土很好吃吗?”
“误会一场,我说不让跟来,他们非要来……”秀才一脸谄媚,恨不得跪下叫娘。
仆人们摆上一桌酒席,众人争着讨好新来的女子,又是吟诗赞美,又是献酒表衷情,女子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美目流转,惹得几人心驰神摇,哪里还想上路,只愿在这个亭子里一直待下去。
胡桂扬轻轻摇头,被李刑天“培养”出来的一点诗兴,自此全无,心里有点着急,这些人总也不走,公主怎么可能在这里与他见面?
好在他没等太久,秀才费尽口舌,许下诸多誓言,在众朋友的帮助下,终于劝说女子随他一块去往太原。
众人上车上马,向北而去,朋友们不舍分离,还要再送一程,明天再回京城。
作为旁观者,胡桂扬看得明明白白,这些“朋友”要送的可不是秀才。
仆人将残酒剩菜扔到路边,胡桂扬更是摇头,他现在口干舌躁,真想喝口酒润润嗓子,“我应该假装捉奸,骗顿酒喝,没准还能骗几两银子。”
话是这么说,胡桂扬无意招惹是非,此次出城,他连靴子都没穿,代以一双布鞋。
秀才等人刚走,又有一群人赶来,这回不是送别,是赶路的商人要在此休息片刻。
胡桂扬只得继续站在树阴下,越发觉得公主挑的地方不好。
一辆骡车从京城方向驶来,停在路边,车夫往亭子里看了一会,转头看向树下的青年,“你姓胡?”
“嗯。”
“上车吧。”
“我没雇车。”
“别人替你雇的。”
“可我不知道去哪。”
“我知道。快上车吧,再等下去,天黑之后也未必能到。”车夫不耐烦地说。
胡桂扬看一眼身穿的短衣长裤,对车夫的态度一点都不意外,坐上车,笑道:“可以了。”
“坐稳喽。”车夫甩鞭,骡子跑得飞快,赶得上军中骏马。
胡桂扬紧紧抓住车厢,才没让自己的骨头散架。
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骡车停下,车夫长出一口气,“还行,来得及回城。客人,出来吧,地方到了。”
胡桂扬下车,看到的是一座果园,“这是哪?”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你不是来给楼家看坟的吗?”
“哦,没看到坟地,所以没认出来。”胡桂扬笑道,一听“楼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坟地具体在哪我也不知道,你找人问去吧,我只管送人到果园门口。”车夫下车,牵引骡子调头,然后重新跳到车上,看一眼客人,“请过符吗?”
“请符干嘛?”
“呵呵,你胆子真大,连件护身符都没有,就敢来看坟。”
“没事,我阳气盛,我不怕鬼,鬼都怕我,不信我逮两只鬼让你看看。”
“我可不看。”车夫驱骡就跑。
“挺有意思的家伙,可惜不愿留下来。”胡桂扬喃喃道,紧紧腰带,从小门进入果园。
走不多远,一名极苍老的果农出现在路中间,远远地盯着来者。
胡桂扬快步上前,拱手道:“在下胡……”
老果农转身就走,根本不想听他说话。
胡桂扬只能跟在身后,欣赏园中美景,看到硕果累累,不由得口内生津。
前方真是一片坟地,数座坟庐高耸,胡桂扬明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心中还是一惊,暗想公主真会挑地方,竟在丈夫坟前私见别的男人,再想到亭子里的一幕,倒也觉得公平。
好在老果农没将他引入坟地,顺路拐个弯,带到一棵老槐树下,整座果园里只有这一棵不是果树。
树下摆放着一张极为宽大的木榻,高及膝盖,一块纱帘从横出的树枝上直垂下来,将木榻一分为二,帘底缀着几只铜环,以免被风吹起。
纱帘的一边,设有一张小几,背对大树,侧朝帘幕。
老果农退下,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
一名丫环从树下走出来,微笑道:“请胡公子入席。”
胡桂扬没见过这种“席”,犹豫片刻,脱掉布鞋,登上木榻,仿古人的样子,跪坐在几案后面。
“自家产的野果,请胡公子品鉴。”
胡桂扬真想大吃一顿,强行忍住,问道:“我在这里要等多久?”
“嗯,不会太久吧。胡公子需要什么,尽管招呼我,我叫小翠。”
“谢谢,不需要。”胡桂扬本想客气一下,见丫环转身要走,又改了主意,“呃,麻烦给我来壶酒吧,实在是渴了。”
小翠微笑退下,很快送来一壶酒和几样果脯,“野外无佳肴,唯有些果子,城内或许难得一见,请胡公子慢用。”
“味道非常好。”胡桂扬已经吞下一枚桃子。
小翠再次退下。
胡桂扬一个人跪坐在榻上,初时还有些放不开,很快就抛去规矩,盘膝而坐,畅快地喝酒吃果,虽然不饱,却是十分解渴。
寡酒难饮,胡桂扬越喝越没意思,公主迟迟不肯现身,连果农和丫环也不露面,他实在无聊,干脆躺在榻上,打算小憩片刻,结果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夜色已降,微风习习,果树园里特有的香甜气味丝丝入鼻,胡桂扬发了一会呆,突然觉得这座果园仿佛仙境。
“胡公子睡得好吗?”声音从纱帘另一边传来。
胡桂扬马上起身跪坐,揉揉脸,笑道:“我不是公子,只是一名锦衣校尉。”
“胡校尉睡得好吗?”公主改口。
“好,在我近一年来睡过的觉中,这次可以排第一。”
公主轻笑,“一年前呢?还有更好的?”
“十多年前,我跑到房顶上躲避义父,不知怎么就睡着了,一觉到半夜,害得义母到处喊我的名字那一觉最美。”
公主笑声不止,“胡校尉睡过不少好觉。”
“嗯,想来想去,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情都在睡觉上。”
“胡校尉过谦,你做过的许多事情,足以惊骇世人,可惜世人难见真相,史书也不载机密。”
“我没向任何人透露过任何机密。”胡桂扬急忙道。
“当然,胡校尉与花大娘子都是值得信任的人,我向陛下再三保证,你们绝不会泄露只言片语。”
“老实说,我想泄露也做不到,到现在我也不明白玉佩究竟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给我?”
“当时紧急,实在没法解释,我也是几个月前才从陛下那里了解到些许真相。”
“陛下……没事吧?”
“还是那样,身子骨弱,但也没有大碍。”
“祝陛下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胡桂扬拿起几上不知何时已经斟满的酒杯,喝了一口,“太子呢?”
“太子身子骨也弱,但是很活泼,他还记得你的名字,说你‘有趣’,想召你进宫。”
“太子不是来真的吧?”胡桂扬吓了一跳,进宫服侍太子就意味着当太监,他可没有这样的梦想。
“太子年幼,随便说说而已。”公主又笑一声,心情显然不错,“那块玉佩,现在应该叫神玉了。”
“是啊,陛下从哪弄来的?”
“据说是从郧阳府挖出的一块美玉,前内阁首辅商大人献至宫中。陛下发现它能吸取神力,于是视为至宝。”
“既然是至宝,为什么要给我呢?”
“胡校尉见过不少异人吧?”
“同吃同住。”
“异人为了得到神力,有什么不舍得吗?”
“没有,哪怕是父母、夫妻、子女,甚至是自己的肢体,都可以舍得。”
“陛下当时也是如此,为此频繁服药,可陛下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对这种可怕的贪念十分厌恶。如果按照李孜省、谷中仙最初的计划,为将神力归于陛下,太子必死,这是祭神之道。”
“谷中仙对我说,拿太子祭神只是让陛下深信不疑的障眼法。”
“当时的陛下看不透,只觉得必须牺牲太子,可是在清醒的时候,陛下又觉得不舍,于是,他决定给太子一次机会。”
“所以将玉佩给我?老实说,太子当时的机会可不大。”
“陛下能生此心就已难得。”
“不管怎样,皆大欢喜。”
“也是惊险,若非胡校尉坚持,神力尽归他人,陛下与太子……天下安定,实赖胡校尉之力。”
“呵呵,天下安定,我也能睡得舒服些。”
公主又笑几声,“但是神玉下落不明。”
“我是真没办法,打不过啊。”胡桂扬绝不会承认玉佩还在自己家里。
“神玉必须找回来。”
“嗯,东西两厂都在做这件事吧,我也在努力。”
“天机船就要回来了,神玉只怕又将引发一场大乱。”
“天机船?”
“没错,朝廷也已破解僬侥人墓的全部秘密。”
第三百七十八章 保媒
一旦发现僬侥人墓里藏有诸多秘密之后,官府就将其完全占据并封闭,不再允许平民百姓进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是破解秘密的进展一直不大,至关重要的几件线索不是被毁掉,就是被何三尘带走,再聪明的人面对这样的烂摊子也是束手无策。
去年二月之后,事情发生转机,李刑天等人前往僬侥人墓,提供了一些重要线索,十几位进士出身的青年才俊顺藤摸瓜,耗时一年多,终于解开墓中大部分秘密。
僬侥人留下一篇简短的记载,声称他们来到人间之后,船只意外受损,不得不从凡人身上寻找替代神力,在此过程中发现一些极有意思的现象。
僬侥人必须尽快返回家乡,将天机船完全修复,但他们决定在凡人中间留下少量神力,待到重返之时,再查看变化的结果,若是满意还好,若是不满意,就要散布更多神力。
“你现在知道神玉有多重要了。”公主轻叹一声。
“多重要?”胡桂扬疑惑地问。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呢?凡人想方设法抢夺神力,希望集中在一人体内,其实违背了僬侥人的本意。僬侥人希望神力散布得越广泛越好,凡人拥有神力之后的种种变化,才是他们最想看到的结果。”
“哦,所以你让花大娘子转告我‘病症最重要’?”
“对,但那时候我对僬侥人的用意还不是特别清楚,后来才知道,‘病症’就是‘变化’,每个异人的变化都不相同,很难说哪一个才是僬侥人想看到的结果,这是一个广种薄收的计划。”
胡桂扬点点头,突然想起这是黑天,还有纱帘相隔,公主未必看得到自己的动作,马上开口道:“所以陛下希望找到神玉,重新将里面的神力释放出来,给予更多的凡人,好让僬侥人得到他们想要的‘病症’?”
“对,若不这样,天机船重返的时候将会散布更多神力,想象一下,如果异人不是上百,而是上千、上万,甚至更多,天下将乱成什么样子?”
胡桂扬想了一会,噗嗤笑出声来,“肯定会非常热闹。”
“异人的热闹,就是凡人的灾难。”
胡桂扬当然明白这一点,绝大多数异人手上都沾染过凡人的鲜血,他们对弱者向来不留情面。
“可是将神玉的力量释放出去,灾难不就提前了吗?”
“是提前了,但是规模会很小,而且这一轮变异将由朝廷监控,所有异人都在一起,尽量少接触凡人,如此一来,为祸更微。”
“只有官府异人,没有江湖异人?”
“就是这个意思,胡校尉以为这个计划如何?”
“很好啊,异人都在一起,互相忌惮,能够减少许多伤亡,我初成异人的时候就是这样,谁都打不过,只好老老实实地与他们相处。”
“那你愿意帮助朝廷找回神玉?”
“当然愿意,我前些天还向上头请示,希望能去江南追查何三尘的下落,不知为什么,一直没得到回复。”
公主那边沉默了一会。
“神玉真在何三尘手中?”
“应该是吧。”
“胡校尉有没有想过,何三尘为什么要暗中推动异人将神力集中起来?那枚玉佩虽说是商大人献上来的,背后也与何三尘有关,她似乎很想挫败僬侥人的计划。”
“嗯……这一轮异人没轮到她,所以寄希望于僬侥人下回扩大规模的时候能将她囊括进去?不对啊,她有神玉,又掌握释放神力的秘密,随时都能变成异人。”
“她的野心太大,觉得这点神力太少,要等天机船散布更多神力。”
“这么说来,她的野心真是大到没边了,谷中仙都比不了。”
“除此之外,胡校尉没什么可说的?”
胡桂扬挺直身体,正色道:“希望朝廷尽快找回神玉,完成僬侥人的计划,以免生灵涂炭,若有用得着我胡桂扬的地方,一声令下,我立刻遵行,绝无二话。”
公主笑了几声,“有胡校尉的这句承诺就好。荒郊野外,无以待客,白天时家仆捕得几只野味,胡校尉若不嫌弃,或可用来下酒。奴家不胜风寒,难陪佳客,万望海涵。”
公主竟然就要走了,胡桂扬略感失望,笑道:“野味难得,怎么会嫌弃?公主请安歇……还得恕我无礼,多嘴问一句:公主现在管事了?”
公主了解这么多内情,显然是参与到机密当中。
“算不上管事,只是帮忙而已,有些事情陛下不好通过朝廷降旨,也不想借助宫中阉侍,就让我参与一下。可惜我没做成,肯定会让陛下失望。胡校尉慢饮,我不陪着了。”
丝帘后面衣服微响,身影晃动,很快归于平静。
两次见面,胡桂扬仍不知道公主长什么模样,还将她给得罪了。
“公主知道神玉在我这里。”胡桂扬心里明白,忍不住埋怨自己:“我当时是怎么想的,竟然就将玉佩留下了,这哪里是礼物,分明是个灾星,谁拿在手里谁倒霉。”
胡桂扬已经过腻吃吃睡睡的日子,可是一想到有可能失去这种生活,突然间倍加珍惜,急忙多喝两口酒。
没过多久,丫环小翠送来烹制好的野味,尽是鸡、兔、鹿一类,说不上有多好吃,但是的确难得一见。
胡桂扬吃饱喝足,被送到一间房里睡了半宿,次日一早被骡车送到十里长亭,然后步行回城。
胡宅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半是胡桂扬自己的功劳。
花大娘子就早来了,闲着没事,将屋子又收拾一遍,看到胡桂扬,立刻迎上来,急切地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公主啊?”
“嗯……酒不错,野味一般,尤其是鹿肉,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问公主找你是什么意思?”
胡桂扬笑道:“公主特意夸了咱们两个人。”
“还夸我了?”花大娘子十分意外,还有些得意。
“对啊,她说咱们两人嘴严,能保守秘密。”
“那是当然……”花大娘子明白过来,脸色一沉,“不想说就算了,拐这么多弯干嘛?”
胡桂扬伸个懒腰,“有些事情可以说,比如公主对我不太满意,我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
“公主为什么对你不满意?你已经瘦下来了,我看着还行,虽然比不上我家小哥,但是在胡家四十兄弟当中,你算是英俊的,放在大街上,也算是一表人材我知道为什么了,瞧瞧你这身打扮,像是个跑堂的伙计,谁家姑娘能看得上?”
胡桂扬苦笑道:“真不是那回事,花大娘子,你别乱猜了。总之我很可能又要倒霉,你最好别再来我家,免得受牵连。这回的事情不小,真出意外,我自保尚难,真没办法再管别人。”
花大娘子一愣,“真的?”
“骗你干嘛?过一两个月你再打听吧,我不是入狱,就是失踪了。千万别找我,就当没我这个兄弟吧。”
“我一个妇道人家,上哪找你去?既然如此,那条黄狗就不还给你了,它在我家待得挺好。”
“连狗都不还我了?”
“是它自己不愿意走,你想见狗,就去我家……算了,你连我家在哪都不知道。我走了,你自己慢慢倒霉吧。”花大娘子说走就走。
胡桂扬一个人呆呆地站了一会,自语道:“变脸也太快了。”
虽然预感到将要倒霉,胡桂扬还是坚持练功、收拾屋子,然后自己煮饭,洗漱睡觉,下定决心要过规律的生活。
接下来几天,他坚持这样的作息,但是很少出门,就在自家的小院里来回兜圈儿。
这天傍晚,花大娘子又来了,带着儿子,敲了两下门,直接进院,到处查看几眼,颇为满意,“还以为你这里又要变猪窝,嗯,有点脱胎换骨的意思,我看这事儿能成。”
“咦,你怎么又来了?什么事情能成?”胡桂扬刚刚煮好一锅饭和蔬菜,还没开吃。
花大娘子循味进入厨房,揭开锅盖看了一眼,摇摇头,“手艺还是这么差,你知道你需要什么?”
“银子?厨子?”胡桂扬站在门口,知道自己撵不走这对母子。
“妻子。”花大娘子重重地说。
“哈。”站在胡桂扬身边的花小哥笑了一声。
“笑什么?羡慕我吗?”胡桂扬问道。
“羡慕你?三十六舅,我前天刚刚定亲,明天这个时候就成亲啦,卫所的批文也下来了,明年夏天我就能袭承父职,从此领取俸禄,杀敌立功不在话下……”
“领俸就够了,杀敌立功轮不到你,成亲就是为了栓住你,休想出去乱跑。”花大娘子斥道。
花小哥向胡桂扬眨下眼睛,没敢争辩。
“连你都要成亲了?你才多大啊?”胡桂扬很吃惊。
“所以说啊,三十六舅,你再不着急,就得眼睁睁看着我娘抱孙子,而你还是一个人。”
“少说怪话!”花大娘子厉声道,脸上却洋溢着“抱孙子”的满足微笑。
“一个人挺好,自己怎么都能吃饱,不连累别人。”
花大娘子走过来,“我知道你心善,不想连累别人,可是就有人愿意被你连累呢。”
“还有这种人?”
“真有,连我都纳闷。本来我替你看中几家姑娘,打算等你的霉运过去之后,挨家去看看,虽说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也是正经人家,有模有样,性子温柔,手工……”
花小哥连咳几声,提醒母亲少说废话。
花大娘子摆摆手,示意儿子走开,“没想到有人送上门来,托我保媒,说是非你不嫁,而且不要彩礼,自己带嫁妆进门。”
“越说越怪,听着不像好事。”
“是啊,我也问过对方,姑娘为何如此看轻自己,结果人家说姑娘跟你见过面,看中你这个人了,非你不嫁。”
“跟我见过面?谁啊?”
“姓何,叫什么还没说,要等你这边先给回信。”
胡桂扬大吃一惊。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饼回家
何姓女子非胡桂扬不嫁,而且还见过面,这种事听上去就有几分耳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真姓何?”
“对啊,骗你干嘛?”
“名字不知道?”
“不知道。”
“排行呢?”
花大娘子摇头。
“哪里人氏?”
“据说是从江南搬来的。”
“登门求亲的是谁?”
“一位姓穆的商人……你在审问我吗?”花大娘子生气了,“好心给你寻门亲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干嘛把我当犯人问来问去?你这里是西厂分店吗?”
胡桂扬笑道:“花大娘子休怒,实在是这件事过于蹊跷,很可能惹来麻烦。”
“你有麻烦,还是我有麻烦?”
“都有麻烦,请你听我一句话,如果有官府的人找上门来,务必要实话实说,不可有半句隐瞒。”
“我不过是保媒而已,官府为何找我?我又为何要撒谎?”换成花大娘子追问不休。
胡桂扬挠挠头,只得道:“有一位何三尘姑娘,乃是朝廷钦犯,与我……关系密切,所以……”
“所以你觉得想嫁你的姑娘就是何三尘?”
“她应该不会做这种傻事,但官府很可能有此猜测,所以我让你不要隐瞒,有人问起,你就实话实说,以免官府想得更多。”
花大娘子皱眉,“给你保媒真是麻烦,比我亲儿子还麻烦。”
“娘,没我什么事,而且我只看五家就点头同意,这还叫麻烦?我又不像三十六舅这么困难,有家有业,还有个能持家、能主事的亲娘,找媳妇的时候不得挑一挑?”
花大娘哼了一声,向胡桂扬道:“官府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有人想嫁你,这是好事,你准备一下吧。”
“准备什么?”
“聘礼啊,虽说人家不要彩礼,定亲的时候总得有所表示吧?还有你这个家,也得好好收拾一下……算了,你什么都不懂,过两天把钱给我,我替你把这些事情都办了。”
“我还没同意这门婚事呢。”
“你们啊,都一个样,我说给小哥娶妻的时候,他还跟我发火呢,说自己这么早成亲,会遭同伴嘲笑,结果看到人家姑娘一眼,恨不得明天就抬进家门。”
花小哥嘿嘿地笑,等母亲走开,悄声向胡桂扬道:“美若天仙。”
花家母子离开,胡桂扬一头雾水,求亲者说是何三姐儿吧,她不会做这种自投罗网的事情,说不是吧,又想不出还有谁非他不嫁。
“又是某人玩的把戏。”胡桂扬得出结论,既然把戏才只是开始,还没有显露出真实目的,他也没必要着急。
他坚持每天练功,甚至从石匠铺里买来一对各数十斤重的石锁,用来打熬筋骨,配合火神诀,效果绝佳,他越练越起劲,琢磨着什么时候再去拜访名师,学几套更精妙的拳法。
半个月之后,天气乍寒,胡桂扬几乎将求亲一事忘在脑后,花大娘子带着儿子再次登门,“这回问清楚了?”
“嗯?”
“女孩儿姓何,家中就这么一个女儿,没有排行,偶然机会见过你一面,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此念念不忘,茶饭不思,捱了一年多,才好意思向母亲提及,又捱了多时,母女一同向老爷道出实情。何老爷初时不同意,后来派人打听你的底细,觉得……还行吧,又看女儿日渐消瘦,只得点头。”
“有父有母?你见过何家人了?”
“还没有,这回来的是另一位姓黄的商人。要说何家在江南也是大户人家,几辈经商,认识的人多,担心你早已成亲,所以巴巴地找朋友先来求亲,过些日子,何家将举家北上进京,商量个吉日,就能成亲啦。”
胡桂扬苦笑道:“花大娘子,你连人还没看到,就把我卖出去了?”
“什么叫卖?我是拿了一点好处,可要不是为你,给再多钱我也不接这趟活儿啊。”花大娘子满面怒容。
花小哥笑着插上一句:“求亲的人可说了,何家姑娘美若天仙……”
“你就知道一句‘美若天仙’,娶妻是要过日子,容貌还在其次,性子温柔,不争不吵,夫妻和睦才是最重要的。”
花小哥向胡桂扬撇撇嘴,他一点不觉得母亲适合“性子温柔”这一条。
“官府的人没找上门?”
花大娘子笑道:“你呀,想得太多,看到自己的影子都得琢磨半天,官府才不关心这种事情,你就踏踏实实准备娶媳妇吧。”
“成亲至少得等一年,三十六舅,你可不能抢在我前面,我先定的亲……”
花大娘子在儿子头上拍了一巴掌,四处瞧瞧,看到那对石锁,点点头,“练练就够,别太勉强,你现在得寻个营生,总不能成亲之后全靠着女方的嫁妆活着。”
“我是西厂校尉,这不算营生?”
“每月俸禄多少?”
胡桂扬笑而不语,锦衣校尉听上去威风,月俸却没多少,够他一个人吃饱喝足,再想请客就显得捉襟见肘。
“我就知道,朝廷向来小气,只靠月俸的话,没几个当兵的能养起一家人,有本事的人当官,克扣下属钱粮,没本事的人就得再寻一个营生,或是买地收租,或是搭伙经商,或是学门手艺,都算正经事。别学那些无赖军户,家境明明一般,却尽与浮浪子弟厮混,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搭进父祖辛苦积攒的一点家业,连自己的前程也都毁了,妻子挨饿受冻,邻居指指点点,图的是个什么?”
花小哥站在母亲身后,不停地挤眉弄眼,类似的话他听过无数遍了。
胡桂扬却很感激,“嗯,我不是那种人。”
“我看你也不像,否则的话也不管你的事。但是……唉,论到营生,你可不如三十九,赵家四十义子若是都活着,估计也没人能比他更强。”
“确实不如,他回京了?”胡桂扬消息闭塞,几乎到了不闻窗外事的地步。
“早回来了,两三个月前吧。听说从西厂调回锦衣卫,手底下管着不少人。”
“他早晚还能升官。”
“你就不能……”花大娘子试探地问道。
“不能。”胡桂扬肯定地说,他绝不会向石桂大求助,心里却有些酸意,袁茂、樊大坚按理说也该回来了,将近两年了,这两位“朋友”连封书信都没有,就算回京,大概也不会再有来往。
花大娘子长叹一声,“一个月以后何家来定亲,到时候你就能知道女孩儿的芳名了。”
“还是那句话,我没同意呢。”
“等你开口同意,得是七老八十了吧?”
花大娘子根本不听胡桂扬的话,带着儿子离开,没过几天又一次登门,这回连大饼也带来了。
“忘恩负义的家伙。”胡桂扬怒道,大饼摇着尾巴蹿上来,扑在身上又是吐舌又是蹭头,胡桂扬只得转怒为笑,伸手替它挠头。
重回旧家,大饼十分高兴,挨个屋子巡视,比花大娘子查得还细。
三人在院子里说话,花小哥拎来一只包袱,花大娘子笑道:“何家果然有钱,我还说让你准备呢,人家都准备好了,这不,二百两银子拿来了,说是让你买几件新衣服。”
“啊?”胡桂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花小哥将包袱放在台阶上,“三十六舅,这回我真是羡慕你,人家娶媳妇花钱,就你赚钱,我咋碰不到这种好事呢?”
“五十两给你拿过来,剩下的一百五十两留在我那里,给你准备些聘礼什么的。”
“好啊。”胡桂扬满心茫然,“何家提什么要求了?”
“尽快定亲,明年择日成亲。”
“就这些?”
“对啊,还能有什么?真有咱们做不到的要求,我也不能同意啊。”
胡桂扬越发疑惑,“说实话,是谁跟我开玩笑?假称求亲,就是要给我银子吧?”
“呸,想得美,你有多大面子,让人家找借口给你银子?”
胡桂扬笑道:“说的也是。”走过去打开包袱,里面是四锭十两银子和一些碎银以及铜钱,还有一套棉衣。
“天冷了,我替你买了一套衣裳。”花大娘子最爱替人做主,连买衣这种事也不放过,“行啦,别胡乱猜疑,就当是你上辈子积下的阴德,这辈子享福吧。”
“下回何家再派人来,让我见一见。”胡桂扬道。
“好吧,看人家愿不愿意。”花大娘子到处寻找,“大黄,是走是留,快做选择,我不等人,更不等狗!”
“它叫大饼。”胡桂扬纠正道。
“大饼太难听,我叫它大黄。”花大娘子坚持不改。
大饼闻声跑过来,嘴里竟然叼着一枚玉佩。
胡桂扬吓得心跳都要停了,一眼没照顾到,这条狗竟然挖出神玉。
花家母子不认得玉佩,花小哥笑道:“大黄看来是要留下,连三十六舅珍藏的宝物都给找出来了。”
“什么宝物,一块破玉而已,我看到了,大黄从墙底下挖出来的,估计就是它从前埋在里面的。”花大娘子不屑地说。
胡桂扬哈哈大笑,弯腰抓住大饼的脖子,“真是狗改不了……它还是这么淘气,就留在我这里跟我过苦日子吧。”
“行,等它住腻了,再去我家。”花大娘子有点舍不得这条狗,“把你家的院墙堵死,别让大黄钻来钻去,外面坏人多。”
“是,待会我就堵上。”
花家母子一走,胡桂扬就向大饼伸出另一只手,“交出来。”
大饼却不松嘴,反而趁着主人手滑的时候,挣脱掌握,到处乱跑,时快时慢,胡桂扬一时间竟然追赶不上。
几趟下来,胡桂扬反而累得气喘吁吁,正扶腿休息,外面传来敲门声。
“落下什么东西了?”胡桂扬以为是花家母子去而复返,走去打开院门,看到来者不由得一愣。
那竟然是他的上司镇抚梁秀。
梁秀笑道:“听说胡校尉要成亲,怎么也不通知司里一声?”
嘴叼玉佩的大饼,就站在胡桂扬身后。
第三百八十章 良言
梁秀没穿官服,只带一名随从,随从等在外面,他一个人进院,四处打量,一眼就看到嘴叼白玉的黄狗,愣了一下,随后笑道:“你还留着这种东西?”
胡桂扬假装刚看到大饼,“哦,从前的旧物,忘在杂物间里,竟然被条狗找出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梁秀大笑,没当回事,直接进厅里坐下,又看一眼,“胡校尉一个人住?”
“是啊,闲得无聊,收拾屋子就是最大的乐趣。”
“嗯,新妇入门,必然喜欢你这样的丈夫,哈哈。”
“大人休要说笑,我可没同意这门婚事胡宅这点小事怎么传到司里去了?”
梁秀收起笑容,“不妨明说吧,从一开始南司就在关注这件事,前去花家求亲的几个人,我都派人详细调查过。”
“再怎么着要嫁我的是人,不是狐仙……”
“南司的职责范围你就不必管了,上头自有安排。”梁秀盯着胡桂扬,不再说话。
胡桂扬笑道:“是,我不多嘴。大人其实不必亲自登门,派名校尉,将礼物带来就好。”
“礼物没有,良言倒有几句。”
“稍等。”胡桂扬转向门口的大饼,喝道:“过来!”
大饼期期艾艾地进屋,绕到主人面前,用头蹭腿,胡桂扬一手扳嘴,一手将玉佩取出来,扔在桌子上。
玉佩原本白得透明,不知是在地下埋得久了,还是另有原因,竟然恢复从前的颜色,与普通的金丹玉佩没有两样。
但是沾上不少大饼的口水。
梁秀厌恶地扭过头,本来觉得胡宅虽然简陋,收拾得倒也干净,如今好印象荡然无存。
胡桂扬挠了几下狗头,“厨房里有几块饼,自己去吃吧。”
大饼摇着尾巴,欢快地跑开。
“大人喝杯茶吧?”胡桂扬拿起壶准备倒茶。
梁秀急忙摆手,“不必,我不渴。”
“好吧,大人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带来几句良言。”
“大人请说,我最近特别缺良言。”胡桂扬挺直身体,做出认真倾听的架势。
梁秀终归没法欣赏这名校尉,强压心中的反感,微笑道:“快两年了吧?”
“嗯?”
“胡校尉闲居快两年了吧?”
“去年二月之后的确没再查过案子,现在是十月……嗯,再有四个月就满两年了。”
“感觉如何。”
“前些日子胖了一些,手里的钱不怎么够花,有些无聊,除此之外,感觉还不错。”胡桂扬的笑发自内心,他已经有点喜欢上这种无波无澜的平淡生活。
“说句实话,胡校尉以为这样的清闲日子还能过多久?”
“过一天算一天吧,这种事情不归我管,只能听上头的意思。”
梁秀微笑点头,“胡校尉的‘上头’是谁?”
“当然是梁大人。”
“嘿,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的‘上头’不是我,是西厂汪厂公。”
“都是我的‘上头,谁的命令我都得服从。’”胡桂扬笑道。
“允许你过清闲日子的‘上头’是汪厂公,我不敢掠人之美。不妨明说,如果是我主事,绝不养闲人,我对胡校尉没有偏见,只是觉得人人有职,不能白领俸禄,对不对?”
“那我得庆幸不是梁大人主事了。”
梁秀脸色微沉,“汪厂公就要离京。”
“离京查案吗?”
“西厂查案的日子就要结束了,这几年来,西厂的确查出不少大案,风头无两,可是也惹恼了朝中文武百官,连陛下都觉得过分,虽然不肯裁撤西厂,但是收回不少权力。至于汪厂公,很快要去辽东当监军。”
“这说明陛下信任厂公,是件好事吧。”
“对汪厂公来说或许是件好事,若能在边疆立功,日后还有前途。对西厂……嘿,没有汪厂公坐镇,西厂上下谁还敢查案?即便查案,怎么能及时送达天听?西厂根基全在汪厂公一人,他一离京,西厂地位骤降,无非是个缉事衙门,与东厂无异,应该说还不如东厂。”
胡桂扬拱手道:“多谢梁大人的提醒,改天我得去给厂公送行。”
“送行事小,你便是去了,也未必见得到人。胡桂扬,你该想想自己的前途。”
“厂公一走,我的清闲日子就到头了?不至于吧,毕竟西厂还在,如梁大人所言,闲人恐怕还会更多。”
“无论西厂将有多少闲人,里面都不会有你胡桂扬。”
“真是倒霉。”胡桂扬挠挠头,“这就是梁大人的良言?哦,因为大人姓梁,所以才叫‘梁言’,与‘金玉良言’无关。”
梁秀心中微恼,脸上还得装作不在意,“是‘金玉良言’,还没说到呢。”
“大人请继续。”
“我刚才的那些话是想提醒胡校尉,你得尽快为自己做打算了。”
“嗯,或许我可以将房子卖了,去城外买几亩地,做不了清闲校尉,就做清闲农夫吧。”
“胡校尉倒是想得开,可别人能做农夫,偏你不能。”
“为什么?农活没那么复杂,学学就会了。”
梁秀摇头,“胡校尉自问这些年来得罪的人有多少?没有汪厂公在上头护着,嘿……”
“原来厂公对我这么好!”胡桂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那我更得去送行了,求厂公将我一块带去辽东。”
“你去不了辽东。”
“马步功夫我也学过。”
“跟这个没关,神玉不出,你就必须留在京城,谁也不能将你带走。”
胡桂扬一脸苦笑,将桌上的玉佩推过去,“梁大人觉得这个怎么样?能不能应付一下?”
看到玉佩上残留的哈喇子,梁秀皱起眉头,站起身,“明说了吧,胡桂扬,要嫁你的何姓女子肯定与何三尘有关,不是她本人,也是她派来的诱饵,此女奸诈,最擅长策划这种事情。”
“梁大人要我与何三尘划清关系吗?正好,我也没想接受这门亲事。”
“不,我要你同意亲事,吞下诱饵。”
“敢情大人是来逼婚的!”
“何三尘已经得到神玉,为什么还要重返京城?其中必有妖异,我猜她还没有取出玉内的神力,进京是要寻找帮助。”
“与我无关,我对神玉和僬侥人墓里的秘密一无所知。”
“我相信你一无所知,你只是何三尘计划中的一枚棋子,我给你的良言就是:当南司的棋子,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南司这边下棋的是梁大人吗?”
“当然。”
“呵呵。”
“你笑什么?以为我棋力不济吗?”
“不敢,只是没怎么见过大人下棋,倒是见过大人当棋子,所以……”
梁秀怒极反笑,“不愧是胡校尉,胆子还跟从前一样大,好,保持下去。但是有些事情不由你做主,这桩婚事已经与你无关,接不接受都由上头决定。”
“啊?那谁入洞房呢?”
“一切正常的话,走不到那一步。”梁秀不想再说,迈步走到门口,转身看向仍坐在原处的下属,“良言我已经说过了,仁至义尽,你现在可以不接受,等我走后,好好想一想吧。”
“一定,我现在就在想。”胡桂扬捂着心口,“想得我心都疼了。”
梁秀拂袖而去。
胡桂扬独自坐了一会,喃喃道:“嘴啊嘴,我没亏待过你,你怎么就不能老实一点,让我少得罪几个人呢?”
可他并不后悔,起身找来抹布,将玉佩仔细揩拭干净,托在手里观察一会,它的外表确实没有异样,但是比普通的玉要凉一些,手里放久了,居然有寒意刺骨,像是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块。
这就是各方梦寐以求的神玉,梁秀显然还不知道它在胡桂扬手中,公主那边有怀疑,但是没有采取行动。
胡桂扬托着它,不知该如何处置。
大饼回来了,不停地伸舌舔嘴。
“大饼吃饼,倒是有趣。过来,告诉我实话,愿意跟我受苦,还是愿意去花家享福?”胡桂扬放下玉佩。
大饼摇着尾巴过来,仰头看着主人,双眼微眯,像是在笑。
“不对,你一来就给我惹事,是我跟你过苦日子。”胡桂扬还是得给它挠头,扭头看着桌上的玉佩,“我该拿它怎么办?交出去吗?肯定不行,公主的话谁知真假,而且我也不相信皇帝会将神力分予诸人。藏起来?胡宅就这么大点地方,连你都能找出来,朝廷若是派人来,必然掘地三尺,莫说神玉,就是你的一根毛也藏不住。”
大饼叫了一声。
“你有主意?”
大饼趴在地上,眼珠漆黑,里面没有半点“主意”。
“麻烦,真是麻烦啊。”胡桂扬一时半会想不出办法,干脆不想,直接回屋里睡觉,神玉就扔在桌上。
次日一早,神玉不见了,胡桂扬无奈地找到大饼,质问玉佩的下落,自己到处寻找,很快在厨房灶坑里发现了一块白色,“笨狗啊笨狗,真想帮忙也别藏在这里啊,是个人都能找到。”
胡桂扬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埋藏玉佩,只好先扔在坑里,照常烧柴做饭,人和狗都吃饱之后,他说:“你看家,我出趟门,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将玉佩叼到没人能发现的地方去。”
大饼汪汪两声,像是听懂了。
胡桂扬直接前往西厂。
百户韦瑛接待他,请进偏厅,说道:“胡校尉也听说了?”
“厂公真要出监辽东?”
“对,那边军情紧张,厂公又喜欢带兵,所以被陛下派去监军,这也是陛下对厂公的宠信,唯一的遗憾是咱们西厂从此少了一条进宫的直接通道。”
“真是遗憾,韦百户有何打算?留在西厂,还是跟随厂公离京?”
“唉,我倒是想跟在厂公身边,可厂公命我留下。还有,你今天来得正巧,厂公对你也有安排。”
“厂公还记得我?”
“当然。厂公说这几天就将你调回南司,那边更稳当些。”
胡桂扬这才明白,梁秀有恃无恐,无论愿意与否,自己真要成为南司的“棋子”。
第三百八十一章 己房
胡桂扬回到家里,吃饭、练拳、逗狗、睡觉,闭上眼睛之前自语道:“南司也不错,在家打扫屋子和在衙门里打扫屋子有什么区别?”
他继续过自己的清闲日子,偶尔出门,寻找适合埋藏神玉的地方,总是失望而归,觉得不够隐密,倒是又买回几枚玉佩,颜色、样式与金丹玉佩颇为相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三天后,西厂的调令果然送来,上面命令胡桂扬次日前往锦衣卫南司报到。
胡桂扬磨蹭了一上午,黄昏时才走进南司大门。
梁秀等了多半天,冷淡地接待这名校尉,迅速处理公文,命人给予腰牌等物,然后道:“你被分配到己房,去那边报到吧。”
“咦,癸房现在归谁了?”
“谁也不归,早就裁撤掉了。”梁秀挥挥手,埋头查看剩下的文书,即使只剩下一点时间,也不会浪费掉。
胡桂扬告退,出门转弯,很快找到己房。
己房里,三名书吏在顶头上司的带动下,也在抓紧时间奋笔疾书,抬头看一眼报到者,让他在门口等候,“掌房不在。”
“请问掌房是哪位大人?”胡桂扬的问题如同石沉大海,他只好耐心地站在那里,慢慢打量。
己房里纸墨众多,看不出查案的气氛,倒像是一座专供抄写的书房,三名书吏偶尔小声交谈,问的也是某字的写法或是某个称呼的对错。
天色将暗,掌房终于推门进来,三名书吏急忙上前请安,得到允许之后,才收拾笔纸告退,算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胡桂扬认得这位掌房,惊讶地说:“左百户从东厂调回卫里了?”
左预身形瘦削,喜怒不形于色,对胡桂扬不理不睬,找出几份文书,细细查看,等书吏全都离开之后,才抬起头来,“校尉胡桂扬。”
“呃,是我。”
“好,你来得正及时,待会随我去抓人。”
“这就要抓人?我刚回南司,对咱们己房还没熟悉呢。”胡桂扬笑道。
“以后慢慢熟悉吧,你只是校尉,到哪都是一样的抓人。”
“谢谢左百户的信任。”
左预嗯了一声,继续查看公文。
有人敲门进来,抱着叠好的衣物,最上面压着一口腰刀,放在门口的桌子上,跟左预开了几句玩笑方才告辞,对胡桂扬只当没看见。
“我的?”胡桂扬问道。
左预点头,收起公文,向外走去,“换上,马上出发。”
“好咧,很久没穿官服、没配刀了,还真有一点想念……”胡桂扬换上新衣、新靴,挂上腰刀,将旧衣物随意地放置,推门出屋,大声叫道:“左百户!”
天色微暗,左预从另一间屋子里走出来,招招手,带头向衙门外走去。
在大门口,又有四名校尉加入,百户沉默,他们也不爱说话,跟着就走,谁也不看谁。
门外备好了马匹,六人牵行,远离各大衙门之后,才上马奔驰,没多久到了一座靠河的宅院前,二十名番子手列队拜见掌房百户,然后纷纷上马加入队伍。
南司地方狭小,只能容下各房的少量官吏,在外面另有地方安置大批下属。
今晚的行动看来规模不小,队伍中没人说话,他也只能闭紧嘴,跟在左预身后,说去哪就去哪。
最终地点是南城的一家客店,已经有人守住前后门,见左预到来,立刻上前道:“人在,没有异常。”
左预一声令下,两名校尉带领六名番子手冲进客店,很快回来一名校尉,拱手道:“人已拿下。”
左预转身扫视手下,目光落在胡桂扬身上,冲他动动手指,迈步进店。
胡桂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人推他一下,小声提醒道:“大人让你跟进去。”
南司己房大张旗鼓抓捕的是一名商人,他已吓得魂飞魄散,坐在地上只剩下发抖。
左预坐下,三名校尉站在身后,六名番子手守卫门户。
“报上名来。”左预冷冷地说。
“小的姓、姓胡,叫胡、胡文海。”
居然是自己的本家,胡桂扬管住自己的嘴,这里不是他说话的地方。
左预盯着商人,“胡文海,余杭县人氏,经商为业,家中尚有一妻两子,对吗?”
胡文海大吃一惊,“是是,大人……大人都知道啦?”
“昨天未时三刻,你去门楼胡同花家拜访,申时二刻离开,对吧?”
胡文海越发吃惊,“是,大人……”
胡桂扬也吃一惊,可还是乖乖地保持沉默。
“该你说了。”左预道。
“说什么?”胡文海仍是一头雾水。
“你受何人所托?前往花家所谈何事?如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言,就跟我们去锦衣卫吧,在那里所有人都说实话。”
胡文海脸都白了,以为对方什么都知道,急忙道:“我真不知道这事犯法,要不然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接啊。”
“少说废话。”
“是是,我……我在杭州受何老爷所托,进京给花家送上一箱礼物,里面有布匹、银两若干,花家少爷留我喝了几杯酒,商量一下婚事……就这些。”
“哪位何老爷?”
胡文海一脸茫然,好一会才道:“就是……何老爷,我上船之前认识的一位老爷,看样子挺有钱,请我到酒楼吃饭,饭桌上托我捎带礼物,送我五十两银子当谢金,还说以后经常有事拜托我。我一想……”
五十两银不是小数,胡文海立刻同意,到花家送上礼物,觉得事情很简单,怎么也没想到会招惹来锦衣卫。
“这位何老爷家住何处?”
“他、他没说,他知道我家在哪,说是改天会去拜访。”
“相貌如何?”
“五十来岁,个子不高不矮,身形不胖不瘦,听口音应该就是杭州人氏。”
这样的描述跟没说一样,左预却扭头看向胡桂扬,“有印象吗?”
“五十来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嗯,有印象,还不少,就是没有杭州口音。”
左预没说什么,又向胡文海道:“你在花家谈论谁的婚事?”
“何家小姐与京城锦衣校尉胡桂扬的婚事。”
“你认得胡桂扬?”
胡文海摇头。
“关于婚事,你们谈了些什么?”
“呃……花家少爷说他明年也要成亲,无论如何也要抢在舅舅前头,我猜他舅舅就是这位胡校尉。我说你舅舅运气真好,何家一看就是大户,给女儿的嫁妆数不胜数,今天是一箱,以后还有更多其实我就是随口一说,我哪知道何家要给多少?”
胡文海记性不错,将他与花小哥的交谈复述一遍,全是闲聊,中间还点评了一下各家春院,花小哥年纪不大,知道得却不少,但是母亲管得太严,他也只能心向往之,不敢真去……
胡桂扬听在耳中想笑。
“够了。”左预喝道,“你明天就回余杭,如果再遇见何老爷,无论何时何地,立刻报官,明白吗?”
“明白,这位何老爷是汪洋大盗吗?怎么会与锦衣校尉结亲?”胡文海发现危险已过,好奇心顿起。
左预起身带人离开,一队人骑马回外衙。
在厅里,左预单独留下胡桂扬,“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没必要带这么多人,一名校尉、两名番子手就够了,连大人也不必亲自出动。”
“没问你这个。”
“哦,大人是说婚事?我觉得还好吧,那一箱礼物花大娘子肯定会留下大半,到我手里剩不下多少。”
“不妨告诉你,花家那边有人监视,杭州那边南司也已派人过去,何家隐藏不了多久。”
“相信南司一定能将何家上下绳之以法,就是不知道他们所犯何法?”
“别装糊涂。”
“不敢,但我真觉得神玉不在何家,否则的话,他们也太蠢了,竟然自投罗网。想我胡桂扬虽然一表人材,但不至于让人家女儿甘冒奇险嫁过来吧?”
“成亲只是障眼之法,何家另有瞒天过海之计,但是这一次休想逃出。”
“由梁镇抚和左百户查案,谁也挑不掉。”
“花家也逃不掉。”
“关花家什么事?他们母子纯粹是热心肠,对神玉一无所知。”
“那就是花家倒霉,无辜受到牵连。”
胡桂扬盯着左预看了一会,笑道:“百户大人有没有想过,所谓的障眼法就是让你找错目标,南司盯着花家、何家和中间的商人,怕是正好落入陷阱。”
“你怎么知道南司只盯着这些人呢?”
“我什么都不知道,胡乱猜测。”
“从明天开始,你来己房外衙办事,去吧。”
胡桂扬告退,在门口停下,笑道:“马能骑走吗?我住得远,天天步行来这里,可是挺累。”
“你在己房只是试用,还不能配马。”
“唉,好吧,可着这两条腿来吧。”
“卯时两刻点到,酉时两刻退班。”
“这么久?两条腿未必够用啊。”
“己房人人如此,你有什么可抱怨的?”
“没的抱怨,唯有尽职尽责而已。”胡桂扬笑着告退。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大饼很生气,冲主人连声吠叫,吃了一顿热饭之后才恢复常态,过来蹭头。
一切忙完,胡桂扬已没有时间睡觉,打个大大的哈欠,向大饼道:“苦日子说来就来,我在外面遭罪,你就别在家里捣乱了,明白吗?”
“汪。”
“嗯,好狗,去将玉佩给我拿来,玉佩,白色的那个东西。”
大饼听懂了这句话,很快叼来一枚玉佩。
“不是这枚,白色,有点凉,灶坑里那个。”
直到第三次,大饼终于叼来正确的玉佩。
“左百户那里倒是挺适合藏宝,你觉得呢?”
大饼只会吐舌头。
第三百八十二章 意乱心迷
胡文海好长时间没回过味来,自己怎么就惹来了锦衣卫,又莫名其妙地摆脱困境,竟然获准离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还没亮,胡文海就唤来此前躲避起来的两名仆人,打点行李,匆匆离去,本想在京城玩乐数日,如今只想尽快登船还乡。
到通州定好船只,将行李都搬上去,胡文海稍稍松了口气,就在码头附近的客店里租住一晚,明日起程,趁着河水尚未结冰,回乡静居,几年之内不打算再来京城。
夜里睡不着觉,胡文海撵走仆人,独自喝闷酒,埋怨那个不知底细的何老爷,“干嘛找我啊?没怨没仇的,才五十两银子,差点将我送进锦衣卫大牢,那里是人待的地方吗?至少扒我两层皮,啧啧,便宜不可贪。姓何的太坏,坏到骨子里。不行,回乡之后我得去庙里烧香……”
外面突然传来丝丝的悠扬乐声,胡文海不知不觉听了进去,一曲奏毕,他已是欲罢不能,起身到门口,开门叫来店里的伙计,“弹曲儿的是哪位?”
“外乡来的两名女子,一个姓罗,一个叫蜂娘,蜜蜂的蜂,说是投亲不着,只好卖唱为生,想要攒钱回乡,在这条街上唱了三四天了。客官要叫来听一曲吗?不贵,十文、八文能打发,十两、八两人家跪下谢恩。”
“嗯……实在是闲极无聊,我又打小喜欢乐器,叫来奏一曲吧,听得舒服再说。”
“好咧,有件事得说在前头,两位姑娘特意说了,只想攒钱回乡,卖艺,不卖别的。”
“嘿,你看我像那种人吗?”胡文海斥道。
“不像。”伙计笑道,其实早已认定这名客人是个酒色之徒。
胡文海回到桌边坐定,居然有些心思不宁。
好在没让他等太久,两名女子进屋,一个三十余岁,风姿绰约,自称罗氏,从始至终都由她说话,另一个年轻些,容貌艳丽,尤其是一捧细腰,看得胡文海心神荡漾,但她从不说话,只是爱笑。
伙计摆好凳子,两女各持琵琶,轻拢慢捻,弹了一曲。
胡文海只看人,早忘了赏曲。
曲终良久,站在门口的伙计轻声笑道:“客官听得还满意吗?”
“啊?满意,满意,那个……添桌酒菜,我请两位姑娘吃酒,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听她们的曲子,令人倍加思乡。”
伙计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道声好,出去传酒传菜。
店内酒菜齐备,很快摆上一桌,胡文海力邀,伙计一边撺掇,两女勉强入席。
伙计识趣地退下。
闲聊几句音律,胡文海问道:“两位姑娘家乡何处?”
蜂娘从不说话,罗氏答道:“郧阳府人氏,胡大官人四海经商,可曾去过那里?”
“郧阳府?去过去过,说到贵乡,这几年可发生不少怪事,尤其是前些年的巨船飞升,遮天蔽日,啧啧,千古未闻的怪事。”
“胡大官人当时在郧阳府吗?”
“无缘得见,你们呢?亲眼目睹了?”
“人在城里,却算不上亲眼目睹,当时天黑,抬头只见乌云密布,哪有船的影子?城里城外倒是都有红光升起,着实吓人。”
“听说那晚之后,郧阳府死伤无数,是真的吗?”
“唉,我两人的亲眷正是在那晚不幸遇难,弱女二人只得流落江湖,匆匆数载,身如柳絮,无处着落。”
胡文海平时酒量不错,今晚不知怎么了,几杯下肚就有醺意,越看对面两女越觉得美艳无双,“凭两位的姿色,居然无人愿意收留?我可不信。”
“唉,也是我们姐妹时运不济,往往所遇非人,不是家有悍妻,就是心无长久之计,只求数宿之欢。”
胡文海眼睛一亮,“我家中有个老婆,但是人极贤惠,一直没生儿子,常常劝我再纳一两房。你二人若肯随我回家,必得长久。”
罗氏看向蜂娘,附耳低语。
胡文海心痒难耐,又喝一杯酒,插口道:“不是我显摆,我家三代从商,在当地是有名的富家,良田千倾,就算我从此不再出门,家产也够三辈之用,绝不会亏待两位娘子。”
罗氏笑道:“若得痴情郎,我姐妹此生无憾。”
胡文海心花怒放,起身就要拉扯,罗氏不允,只肯喝酒,“胡大官人真有接纳之意,就等回乡之后,待我二人拜见过主母,叙过长幼之序,再行欢好不迟。今晚初见,需守礼节,若有逾规,倒显得我二人非是良家。”
胡文海越发高兴,一个劲儿地喝酒,数巡之后,话题又回到郧阳府,胡文海得意忘形,将两女当成自家人,小声道:“说来也是有缘,其实巨船飞升之时,我也在郧阳城里。”
“真的?我俩住在城内西南角。”
“不能再巧,我也是!郧阳府初建,我们一群人去送货,赶上巨变,说实话,我也没看到巨船,但是……”胡文海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我看过发光的丹穴,还去吸了两口,啧啧,那种感觉,毕生难忘。据说当时城里所有人都曾吸丹,你们没参与吗?”
“妇人不便出门,反而因此逃过一劫。”罗氏随口撒谎。
“一劫?那分明是……哦,对遇难者来说的确是一劫。”
“胡官大人既然念念不忘,此后可曾再度吸丹?”
“哈哈,一听你说话,就是真的没吸丹。你不知道,丹穴乃是神造,可遇不可求,但是……算了,说它干嘛,喝酒,喝酒。”
罗氏与蜂娘不停劝酒,胡文海来者不拒,大着舌头问:“蜂娘从不说话吗?”
“她十岁时生过一场大病,病愈之后就这样了。”
“可怜,好在人美手巧,琵琶弹得妙,腰细成这样,走路不累吗?能不能……让我量一下?”胡文海醉意迷离,色心又起。
“胡大官人自重。”
胡文海嘿嘿笑了两声,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离凳跪在地上,“两位仙女,救救我吧,今晚从我,回家之后我、我休妻再娶,扶你二人为正室,不分尊卑。”
罗氏笑着摇头,“你尽拣好听的话说,占完便宜还不是一走了之?”
“我胡文海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
胡文海扶着桌面要借势过来,罗氏抬起一只脚,点在他的胸前,笑道:“再往前一步,我们可就走了。”
胡文海深吸一口,“姐姐用的什么脂粉,连鞋子都是香的。”
罗氏收回脚,笑道:“好听的话我听多了,越是好听越不可信。”
“我的话可信,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
罗氏想了一会,“嗯,那我要考验你一下。”
“怎么考验?”
“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若能彼此推心置腹,就算通过考验,我二人也能安心随你回乡,就在路上安心服侍官人。”
胡文海欣喜若狂,“我说,我说。可是有什么秘密是你想知道的?我家里藏银子的地方?”
罗氏摇头,“得是你心底最大的秘密,最不想向外人泄露的秘密,唯有这样的秘密,才显得咱们是一家人。”
“对对。”酒劲直往上涌,胡文海只觉得身体燥热,恨不得脱光衣服,“最大的秘密,最大的秘密我在船上的藏着宝物。”
“什么宝物?很值钱吗?”罗氏笑着问道,像是不以为意。
“识者眼里的无价之宝,对不识者来说只是一块普通玉佩,价值不过一两银子。”
“原来是玉佩,你藏在行李中了?”
胡文海笑道:“行李只是行李,我藏在船舱里。”
“那船不是你今天刚雇到的吗?”
明明是初次见面,罗氏竟知道他刚刚雇船,意乱心迷的胡文海却没有听出破绽,反而笑吟吟地说:“所以才能掩人耳目,像我们这样南来北往的商人,对哪艘船停留多久,无不了若指掌。我来时乘坐另一艘船,中途登上此船藏好宝物,让船主给我留个位置。别人看我今天才去雇船,其实我们早就谈妥,连船钱都交了一半。”
罗氏飞起一脚,这回直接点对方额头上,跪地的胡文海向后倒下,就此昏睡过去。
“真是麻烦,就不能将他抓起来严刑拷问吗?”罗氏问道。
蜂娘只是笑。
“上头不想太过张扬,嘿,那南司又何必去吓他?莫名其妙,走吧,咱们去拿金丹。”
两人离去,半个时辰之后又回来,罗氏手里拿着一只小包裹,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十余枚金丹,品相全都一般,红晕最大的不过占据玉佩三四成。
“唉,放在从前,这样的金丹没人要。这位胡大官人倒有先见之明,早早囤积一批,如今奇货可居。”罗氏收起包裹,看向仍躺在地上的胡文海,又看向蜂娘,“要死要活?”
蜂娘仍然只是微笑。
“有这些金丹,你我可以继续修炼火神诀了,多少能找回一点异人的感觉。此人对金丹着迷,醒来之后必然到处寻找,多少是个麻烦,还是除掉更省心一些。”
蜂娘连连点头。
罗氏从怀里取出一柄匕首,跪在胡文海面前,“该我告诉你秘密了,我从前是异人,蜂娘差点成为异人,你大概没听说过异人之名,但我们的确比你更有资格掌管金丹。”
罗氏摇摇头,轻叹一声,拔出匕首,对准胡文海的心口,正要刺下去,胡文海竟然直直地坐了起来。
罗氏猝不及防,吓得坐倒在地,匕首也没刺下去。
胡文海脸色通红,却没有半点醉意,双目圆睁,瞪着前方,高声道:“天机再临,奇者飞升!”
这声音高亢而呆板,与商人胡文海平时的语气全不相同,翻来覆去都是同样的八个字,几遍之后,重新倒地不起。
第三百八十三章 公门中人
胡桂扬在己房外衙的职责非常简单,就是无所事事,从早闲到晚,独占一间屋子,狭小阴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偶尔出门闲逛,就像个透明的鬼魂,在校尉和番子手中间穿行,得不到任何注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花了将近半个时辰适应这种生活,胡桂扬开始给自己找事情做,第一件当然是给自己安排一张能睡觉的床铺,屋里倒是有一桌两凳,桌子太短,凳子太矮,他去前后院闲逛,抱来几块木柴,用腰刀削得平整些,垫在凳子下面,让它们与桌子平齐,总算可以蜷身躺在上面。
一觉醒来,正赶上衙门里供应午饭,虽然没有酒,但是有肉有菜,比胡宅还要丰盛些。
胡桂扬开始喜欢坐衙的生活了,饭后出门,又将衙门各处逛个遍,发现这里不只归属己房,还有另外几房,共用数名书吏,校尉众多,他能独享一间房,已是掌房的待遇。
这下子他更高兴了,甚至打算拜谢一下左预。
数位掌房共用一座正厅,除此之外每位掌房各有一间书房,左百户正在南司回事,胡桂扬没找到人。
说是书房,却没有几本书,堆满公文与笔墨纸砚等物,除此之外就是挂在墙上的刀剑弓弩,颇显武官之风。
胡桂扬仔细查看,发现这些兵器粗看都很干净,细瞧却仍有灰尘,显然是奴役擦拭得不够精心,大概就是用掸子扫了几下,没有经常使用的痕迹。
他从怀里取出三枚颇为相似的玉佩,一枚扔在故纸堆里,一枚塞到箭壶里,还有一枚干脆挂在一口宝剑的后面,两者倒是搭配,好像一直如此。
胡桂扬满意地点点头,“这要是还能被找到,我也没办法了。”
一名书吏推门进屋,看到胡桂扬之后愣住了,“你……你来干嘛?这里是掌房百户的密室,非传唤不得入内!”
“密室?可房门是开着的。”
书吏气急败坏,他刚去与同僚吃饭,没想到有人敢乱闯书房,“你这人怎么不懂规矩?出去,赶快出去。”
“我来谢谢左百户……”
“去去。”书吏将这名不识趣的校尉硬推出去,关上门,到处看看,没发现异常,这才松了口气。
胡桂扬自己的房间太小,施展不开,他在衙门一角找块空地练拳,这倒是吸引一些人的注意,但也只是扫一眼而已,没人驻足,更没人开口。
别人当他是鬼魂,胡桂扬也当众人不存在,专心练拳,默默修行火神诀。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十天,早来晚去,无人理睬,胡桂扬中间本来有一天休息,却被安排值守衙门,他坦然接受,反正回家也没事做,顶多逗逗狗。
这天下午,衙门里的人大多随掌房出去公干,剩下的人躲在屋子里讨论今年的第一批木炭什么时候能够拨下来,天气可是越来越冷了。
只有胡桂扬仍然坚持在室外练拳。
“这是长拳?”一名长衫书吏不知什么时候走来旁观,开口问道。
这是衙门里第一次有人主动开口,胡桂扬很不适应,收手之后左右看了看,确认对方真是向自己说话,才回道:“是啊。”
“跟谁学的?”
“一位姓王的武师,小时候跟着大家一块学的,忘了他叫什么。”
“王信泰?城里也就他的三十二势长拳还说得过去,而且四处授艺,只要给钱,什么徒弟都收。”
“好像是,长着大胡子,说话声音有点沙哑,还有点山东口音。”
“就是他,但他现在没有大胡子了,两年前被一名年轻后辈打败之后,他就闭门不出,将胡子剃光,说是要剃须明志,刻苦练拳,等到击败后辈之后,再留胡子。”
“想不到王师父这么有志气。”
“嘿,说说而已,他这是借势金盆洗手,从此退出江湖当财主了。”
“教拳能赚很多钱吗?”
“教拳不赚钱,但是能结识很多人,还能在大户人家里出出进进,给外面的大盗通风报信。”
“王师父……做过这种事?”
“正常,增进情义,还有银子可分,许多武师都这么做。”
“被抢人家的‘情义’呢?”
“我说的是江湖情义,京城富户大都为富不仁,不是江湖同道,抢一下没什么。”
“赵家没被抢过。”
“赵家人多势众,赵瑛名声也不错,谁敢抢他?王信泰在赵家只是传授拳法。”
胡桂扬点点头,疑惑地说:“你是这衙门里的人吗?我没见过你,听你的口气倒像是江湖人。”
“入门是公庭,出门是江湖,在下江耘,耕耘之耘,南京人氏,常来京城行走,对这边也很熟。”
“入门是校尉,出门是百姓,在下胡桂扬,桂花之桂,飞扬之扬,不知何处人氏,在京城长大,对这边……没你熟。”
江耘哈哈大笑,“名不虚传,胡校尉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呵呵,我的名声竟然是‘有趣’?”
“你不求官,所以无需威严,你不求财,所以无需计算,你不求名,所以无需仗义,没这三样,‘有趣’就是最好的名声了。”
“有道理,你……应该很有名吧?”
“江湖上倒是有人传我的名声,‘南京白孟尝’听说过吗?”
“‘孟尝’是说你仗义疏财、追随者众,这个‘白’字从何说起?”
江耘一点都不白,肤色蜡黄,似有病容,“因为我喜欢用银子‘疏财’。”
胡桂扬大笑,迈步迎上来,“像你这样的人注定名声远播,我竟然没听说过,真是孤陋寡闻。”
“这里是京城,豪杰众多,没听说过我的名号很正常。”
“江兄怎么进的衙门?”胡桂扬连称呼都改了。
江耘拿起腰牌晃了一下,“我从锦衣卫调来,从今天开始与胡兄算是同僚了。”
胡桂扬笑道:“原来江兄真是公门中人。”
“没有公门身份,我拿什么仗义疏财?”
胡桂扬欣赏此人的直率,拱手道:“我也是公门中人,可是穷得只能勉强养活自己,江兄怎么会有余财可疏?”
“嘿,跟王信泰的路子差不多,但我不结交强盗。”
胡桂扬听得似懂非懂,江耘笑道:“赵瑛赵百户若还活着,自能向你解释清楚,我就别多嘴了。你是己房校尉?”
“对。”
“很好,能带我去见见掌房百户吗?”
“可以,但是左百户不在,带手下出门办案去了。”
“没关系,带我去他的书房。”
“这边请。”胡桂扬前头带路,心里对此人越来越好奇,“你从南京来,听说过非常道吗?”
“嗯。”
“那你或许认得沈乾元。”
“认得,想当年他在南京也是铁铮铮的一条汉子,自从回到北京之后,就走上歪门斜路,如今与一群装神弄鬼之徒混在一起,江湖上的名声全毁了。”
“我很久没见过他了。”
“不见是好事。”江耘淡淡地说。
书房门口,胡桂扬停下,“就是这里,你自己进去吧,我是校尉,未经召唤不得入内。”
江耘笑道:“好吧,我请你进去。”
“你有这个权力?”
“我觉得有。”
胡桂扬是个胆大不计后果的人,笑道:“你敢请,我就敢进。”
两人同时做出请的姿势,胡桂扬敲了两下,推门进屋。
最近事多,书吏正埋头写字,抬头看见胡桂扬,不由得大怒,“早跟你说过,这里不是你随便能进的地方。”
“不是我,是这位。”胡桂扬闪身让出后面的江耘。
书吏一愣,“你是……”
“卫里调我过来的。你是这里的典吏?”
“对。没听说要调人来啊,你的文书呢?”
江耘上前,取出一份文书递过去,书吏接在手中看了一遍,疑惑地抬头瞧瞧来者,低头又看一遍,随后换上笑脸,“原来是经历大人亲来主事,小人不知,未能出门相迎,万望恕罪。”
经历品级不高,却是卫所里众文吏的顶头上司,怪不得书吏先是疑惑后是谄媚。
胡桂扬也吃一惊,想不到一身布衣的江耘竟是个人物。
“嗯,无罪,你先出去吧,我要查看己房文书。”
“啊?这个……不可以吧,这是左百户……”
“就是千户我也查得,要我出示卫里的命令吗?”
书吏急忙摇头,来不及收拾笔纸,慢慢退出房间,轻轻关门,转身就跑,要找人通知外面公干的左预。
江耘四处看看,“戊、己两房人数最多,职责也最重,处理文书的却只有一人,怎么可能忙得过来?瞧这里乱成什么样子?”
“乱中有序。江经历,你是不是认得我啊?”
“听说过你的大名。”江耘走到墙边,看着那枚玉佩。
“我是校尉,不懂文书,就不在这里碍事了。”
“先别走,我还有事情要问你。”江耘没回头,伸手拿起玉佩,轻轻抚摸几下,松手转身,笑道:“听说你很了解天机船?”
“有过一点接触,要说了解,江经历不如去找沈乾元,他那帮装神弄鬼的朋友,对天机船比还我更熟悉。”
“那是一群无知妄徒,所谓‘熟悉’无非是以讹传讹,我要最真实的消息。”
“那你应该找闻家人,尤其是谷中仙,没人比他更了解天机船。”
“谷中仙已经找到了,有意思的是,他声称有一件天下至宝在你手里。”
胡桂扬撇撇嘴,“大概是你问的方法不对,谷中仙了解天机船,但是未必会说实施,他骗人的本事称得上天下第一流。”
“我也是这么想的。”江耘招手,示意胡桂扬走近一些,笑道:“但是这一次我相信他的说法。”
第三百八十四章 照看
左预匆匆赶回外衙,一路上都在纳闷,卫所向来尊崇武官,自己是掌房百户,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位江经历压在自己头上?
书房里,江耘正在翻看文书,颇为细致,一个字都不落下,胡桂扬站在一边,百无聊赖地鉴赏随处可见的兵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左预在门外稍稍平复一下气息,推门进来,神情冷漠,“哪位是江经历?”
“在下就是。”江耘起身拱手。
左预嗯了一声,即便只看品级,百户也不低于经历,何况在锦衣卫里,武官地位高于文吏,他甚至用不着回礼,“经历大人来我这里做什么?”
“奉命行事。”江耘绕过书案,递上一份文书。
左预打开扫了一眼,还了回去,“锦衣卫经历亲管南司外衙,倒是少见,但你不该来我这里,另寻一处书房吧。”
江耘微笑,又取出一份文书。
左预接过来再看,脸色骤变,这是一纸直接命令,要求锦衣卫和东西两厂配合江经历查案,百户及百户以下随时领命,如见厂卫上司。
这样的命令极不寻常,左预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确认那上面的措辞与印章都没有问题,才将文书交还,脸上挤出笑容,“原来是上头直接派下来的,怎么也没人提前打声招呼?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上午刚定下来的事情,厂卫倒是想派人过来通知一声,我说不必了,自己过来吧,希望没给左百户添太多麻烦。”
“没有。”左预违心地说,经过一番内心挣扎,脸上笑容自然许多,“请坐,经历大人上任之后第一个到访的就是己房?”
江耘没坐,点头道:“嗯,我对你们己房的职责比较感兴趣,看到百户大人对寻找神玉十分上心,我很高兴。”
“啊。”左预不知该如何回应。
“有什么进展吗?我看到文书,说今天你们联合其它各房,前去围捕一伙强盗。”
“是。”左预不敢隐瞒,“这伙强盗并不简单,他们来自郧阳府,手里掌握着一批金丹,而且其中一些人曾经接触过要犯何三尘与闻空寅。”
“抓到人了?”
“抓到了,还在路上,我先回来拜见经历大人。”
“找到金丹了?”
“还没有,这些强盗嘴比较硬,可能需要动刑。”
江耘微笑道:“你们动手太早了。”
“经历大人此言何意?”
“我听说只是听说而已这伙强盗共有九人,加上京城的同伙,是十三人,他们手里没有金丹,来京城恰恰是为了追查金丹,已经有些眉目。己房此番抓人,怕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左预不愿听这种话,“既然他们已有眉目,拷问出来,己房自会查到金丹下落。”
“打草惊蛇。”江耘笑道,像是面对一名初入江湖的毛头小子,“握有金丹的人怕是已经闻风而逃,一时半会不再露面。”
“嘿,经历大人知道得真多,厂卫早没派你负责查案,损失巨大。”左预忍不住出言嘲讽,扭头看一眼胡桂扬,冷冷地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出去。”
胡桂扬没动,也不说话,江耘道:“有件事忘说了,我身边需要一名帮手,这位胡校尉不错,我要借用。”
“非得是他?”话一出口左预就后悔了,马上改口道:“可以,借用多久?”
“少则十天,多则半年。”
“好。胡桂扬,从现在起,你给经历大人奔走做事。”
“我更愿意留在己房。”胡桂扬真诚地说。
左预哼了一声,“没人问你愿不愿意。”
江耘笑道:“还有,己房今后再抓人的时候,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声?”
“呃……当然可以,经历大人今后留驻此地,还是回南司衙门?”
“留驻此地。”江耘走近一步,用商量的语气说:“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百户大人别生气。”
“请说。”左预强压心中反感,可是在弄清此人的底细之前,不敢当面顶撞。
“既然留驻,我需要一间书房,这里就不错。”江耘四处看看,“我也是习武之人,喜欢刀剑,一看就觉得亲切。”
“这都是前任留下来的东西,经历大人喜欢,可以带走。”
“刀剑也有灵气,在一个地方放久了,会与之相融,挪之不祥,就让它们继续留在原处吧,我搬过来更方便些。”
左预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话,笑容又变得不自然,“行,我换地方。这里的文书也都堆放多年,想必也不需要移动。”
“知我者,百户大人也。”
“经历大人还有吩咐吗?”
“千万别说吩咐两字,你我今日初见,以后就是朋友。”江耘伸手指向墙上挂着的玉佩,“百户大人悬挂此玉,是要提醒自己时时不忘神玉吗?”
左预对这枚玉佩完全没有印象,可他调到己房不久,在这间书房里留下的个人印记不多,不知道此玉的来历,只得含糊道:“是啊,绝不敢忘。”
“百户大人慢走,改天一定要去百花楼,你我一醉方休。”
左预一愣,百花楼是他最常去的酒楼,经常在那里宴请亲朋,心中对这位江经历立刻又升出一份警惕,拱手道:“一定,看经历大人方便。我就不在这里耽误事了,再有吩咐,随时找我。”
“感激不尽,百户大人再找一间书房不麻烦吧?”
“不麻烦。”左预告辞,出门之后没去找书房,而是立刻前往锦衣卫,打听江耘的来历与底细。
江耘回到书案后,向胡桂扬笑道:“瞧,你是我的帮手了。”
“连百户大人都听你的吩咐,我一名校尉,只配给经历大人当护卫,但是丑话说在前头,别看我在练拳,其实我的拳脚功夫一般。”
“看得出来,王信泰算不得明师。”
“别看我有配刀,用它砍柴还行,砍人还欠些火候。”
“真到动刀砍人那一步,就是走入死路,而我只想走活路。”
“那我能做的就是跑腿了。”
“跑腿这种小事,太浪费胡校尉这样的人才。”
“呵呵,想从我身上找到神玉的人不只经历大人一位,我若是真有此物,早就交出来换取荣华富贵啦。”
“我不急,也不用荣华富贵交换,因为我知道,胡校尉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
“不是要对我严刑拷打吧?我怕疼,不用严刑,你叫进来两名校尉,把刀架在……手指甲上,我也会招的。”
“哈哈,早说过,但凡需要动刀,那就是走入死路,起码我不会那么做。”
胡桂扬长出一口气,“你是好人、好官,你看我在练拳,其实不是为了打架,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受到拷打时能多挨两天,没准还有起死回生的机会,相比疼痛,我更怕死。”
“你觉得自己会受到拷打?”
“我没有神玉,人人却都以为我有,或者以为我掌握着重要线索,糟糕的是,连上司也这么想,那我早晚得倒霉吧。”
江耘轻轻摇头,“胡校尉不知道吗?上头有人照看你,没人敢对你动刑。”
“西厂汪厂公?他就要离京去辽东监军了。”
“汪厂公虽然欣赏胡校尉,但还没到力保的地步。”
“不是他,还能是谁?”
“人家不说,我当然也不能泄露,总之胡校尉不必担心,没人强迫你,我更不会,我希望胡校尉能够心甘情愿说出真相。”
“真相就在眼前,是你自己不肯相信。不过谢谢你,我总算可以放心地继续当懒人了。呃……我要是现在甩手就走,你拿我也没办法吧?”
“没办法。”江耘笑道。
“月俸照给?”
“照给,发俸的事情不归我管。”
“早知如此,我就不来这里受罪了。”胡桂扬迈步就走,拱手算是告辞。
“慢走。”江耘也不挽留。
走到门口,胡桂扬又转回身,“不对,你肯定有办法让我回来,所以省点事,现在就对我说了吧。”
“你想见谷中仙吗?”
胡桂扬摇头,“那是个老骗子,见他干嘛?”
“嗯……你认得一个叫胡文海的人吗?”
“胡文海?那个江南商人?己房抓人的时候我跟去,算是见过面吧。”
“有件事己房没查出来,胡文海曾经过去郧阳府,不只是他,此前去花家求亲的几个人,都有过同样的经历。”
“去过郧阳的人多了,当时至少有十万人。”
“这个胡文海很有先见之明,他在异人兴盛的时候,收购了一些普通金丹,当时不怎么值钱,现在却是奇货可居。”
“商人本性,就该如此。”
“但他不卖,留着自己享用。”
“那他有点像异人了。”
“有点,前些天,就是被己房审过之后,他在通州客店酒后口吐疯言,声称‘天机再临,奇者飞升’。”
“嘿,他还真不怕死。”
“酒醒之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也不承认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我好像嗅到一点装神弄鬼的味道。”
“口吐疯言的不只他一个,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至少有七人说出同样的话,最早的一位可以追溯到三个月以前。无论怎么追查,这七人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曾在郧阳府吸丹,除此之外,别无联系。”
“‘天机再临’是说天机船还要再来,‘奇者飞升’是什么意思?天机船要选几个凡人一块升天?”胡桂扬想起公主的话,似乎能与之照应得上。
“难说,我正在追查,相信它与神玉大有关联。想参与吗?当我的帮手,所有秘密都会向你敞开。”
“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耘,耕耘的耘,人称‘南京白孟尝’。”江耘微笑道,重复之前的说辞。
“嗯……”胡桂扬没露出多大的兴趣,“等我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再说吧,原来上头有人照看我,哈哈,不用怕了。”
胡桂扬高高兴兴地离开,江耘目送,随后转身盯着墙上的玉佩,半晌不动。
第三百八十五章 经主
胡桂扬睡个好觉,赶到己房时已近中午,书房里挤满了人,各房的百户、总旗、小旗总共十五六人,正在热烈地讨论找人、抓人之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百户左预也在其中,谈笑风生,与江耘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他显然从锦衣卫那边打听明白了江经历的底细,一扫心中的疑惑与抵触,尽其所能巴结这位“夺权者”。
胡桂扬站在门口,寸步移动不得,听了一会,发现这些人只是泛泛而论,并没有提出真正有效的办法,江耘却听得很认真,偶尔提出疑问,或是表示称赞,总之要令人人满意,自以为受到赏识。
又过小半个时辰,胡桂扬肚子咕咕叫,其他人也都饿了,众军官方才告退,左预经过胡桂扬身边时,向他大声道:“好好做事,跟随江经历是你的福气,今后前途无量,我们都羡慕你呢。”
左预脸上带笑,眼神却是冰冷冷的。
胡桂扬笑道:“托大人吉言,我要求也不高,升个副千户就够。”
副千户正好比在场众人的品级都高一些,左预等人冷笑而出,谁也不接话。
军官们都走了,仆役立刻进来,询问是否在此开饭,得到肯定回答之后,送进来八样菜肴、一碗米饭和一壶茶水。
衙门内不准饮酒,仆役头儿上前小声道:“大人,如有别的需要,我们也可以满足,比如壶里未必非得装茶……”
“哈哈,多谢,今天不需要,再拿一副碗筷,我与胡校尉同吃。”
“是。”仆役头儿退下的时候,毫不掩饰脸上对胡桂扬的艳羡之情。
“那我就不客气了。”胡桂扬拎来一只凳子,坐在江耘侧边,“这里的饭菜比我自己做的好吃得多。”
碗筷送来,胡桂扬客气了一会,随后放开大吃,米饭吃完又要两碗,一个人吃下多半菜肴。
仆役进来收拾东西时都吃一惊,八样菜肴量都不少,足够填饱三四人的肚子,今天竟然差点没够。
仆役头儿诚惶诚恐,“我再拿些糕点来吧。”
江耘看向胡桂扬,胡桂扬摇头,“吃不下了。”
“那就不需要了。”
书房里再无外人,江耘笑道:“我以为过些天才能看到你。”
“我不是说过吗?这里的饭菜好。”
“哈哈,欢迎常来。慢走不送。”
胡桂扬没动,“我可以跟着你查案。”
“求之不得。”
“但是有件事你得向我说实话。”
“就算你问我第一次吃花酒在什么地方,我也会如实相告。”
“肯定是在南京啊,那地方我不熟,问之无益。嗯,你究竟是什么人?”胡桂扬昨天就问过这句话,今天又提出来。
“在下江耘……”
“不不,我问的不是姓名,至少告诉我他们眼中的你是什么人。”胡桂扬指向门外。
“左百户他们?”
“对,你必然有些来历,他们才肯如此奴言婢膝。我也可以去打听,但是太麻烦,不如直接问你。”
“这样倒是省事。我在他们眼中是什么人……这些人没对我说过,我也只能猜测。”
“还有谁能比你的猜测更准呢?”
“哈哈,也是。我在南京倒是有些小小的名气,估计这边的锦衣卫未必知道。我这人爱交朋友,在京城也有不少,但是江湖人居多,锦衣卫未必瞧得上。我家里钱财向来是一手进一手出,难得有过夜的余财。想来想去,只能有一个原因,我是皇帝降旨,从南京特意请来追查神玉下落的。”
胡桂扬一惊,“真的……圣旨?”
“假旨我也不会接啊。”
“佩服。”胡桂扬拱手,“还好是先吃饭再交谈,否则的话我肯定吃不痛快,至少你面前的几盘菜我不敢动。”
“哈哈,原来一道圣旨的威力如此之大。”
“皇帝怎么会召你进京?你的‘名气’可不小啊。”
“名气不在乎大人,而在于由谁传扬。我在南京户部下面挂职,从小就爱结交江湖上的朋友,二十五岁时加入非常道……”
“非常道?你的地位肯定比沈乾元高吧。”
“他是非常道十大力士之一,与他地位相当的是砚主,往上是纸主,再上是墨主,与之相当的是护法与讲经,更上就是我了。”
“你是笔主?”
“笔主空缺,我是经主。”
“这么多主,非常道里人不少吧?”
“总数不到一千。”
“还不如五行教一派人多。”
“非常道求精不求多。”
“沈乾元来京时,我没见他受到官府重视,怎么你就能得到圣旨相召呢?”
“沈乾元独自来京,结交的多是京城好汉,我是被人推荐到皇帝面前的。这位推荐人胡校尉应该认得,少保商大人。”
“商少保致仕还乡,还有这么大面子?”
“在郧阳府,商少保曾经立下功劳,天坛祭神之前,商少保也曾多次上书,苦劝皇帝以社稷为重,敬祖拜天,不可受江湖术士之骗。可惜皇帝当时听不进外人的话,唯一做的退让,就是将一枚玉佩辗转送到胡校尉手中。”
胡桂扬想起来了,“而玉佩是商少保送到宫里的。”
“商少保是从我这里得到玉佩的。”
“好大一个圈子,怪不得你要找回神玉……你又是从谁手里得到的?”
“它一直就在非常道手中。”
“这就奇怪了。”
“并不奇怪,天机船降世已有一百多年,为了激发凡人的力量为其所用,做过多次尝试,流出不少宝物,直到郧阳府才终告成功。那枚玉佩是七十多年前流传下来的,世上应该只有一枚,能够储存的神力远远多于所谓的金丹。只有一个麻烦,神力只进不出。”
“所以你们献给皇帝,希望收贮神力。”
“正是这样,神力虽强,却不是凡人所该拥有的力量。本来我们以为希望渺茫,但不得不试一次,未料到竟在胡校尉手中完成大功。”
“嘿,好一场大功。既然完成了,你们干嘛又要找回神玉?”
“我刚才说过,神玉收贮神力只进不出,但是最近有传言说,或许有办法将神力取出来,重新流布世间。”
“我也听过类似的说法,甚至有人对我说,天机船有意散布神力,以观察凡人的变化,如果不满足天机船的愿望,等它再临的时候,很可能释放更多神力,造成的危害更大。”
“有这种可能,与‘天机再临,奇者飞升’倒是吻合,但这是以后的事情,谁也猜不透天机船的真正意图。我现在只想找回神玉,然后将它毁掉。”
“你有办法毁掉神玉?”
“神玉怕火,如果记载没错,以旺火连烧三月,或许可以破坏神玉,里面的神力也将释放出来,所以烧玉时必须是在无人之地。”
“没人的话,谁来添柴烧火呢?”
江耘微笑道:“西北有地火,往往连烧数年,方圆数十里寸草不生,正是毁玉的绝佳之处。我已找妥几处地点,所差者唯有神玉。”
胡桂扬想了一会,“皇帝知道你要毁掉神玉吗?”
“一步一步来,先找神玉,然后再慢慢劝说皇帝毁掉神玉。”
“嘿,你倒真是实话实说,也不怕我告密。”
“我以至诚相交,虽死不悔。”
胡桂扬挠挠头,“你这么一说,我就没法告密了,反正我想告密也找不到人,上司没一个肯相信我。”
“胡校尉还有什么要问吗?”
“暂时没了。”胡桂扬想了一会,“你的计划是什么?”
“胡校尉愿意做我的帮手了?”
胡桂扬又想一会,轻轻拍一下桌子,“闲着也是闲着,听你说得有趣,那就参与吧。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比较懒散,你若有不满,随时说,让我改正是不可能了,但我可以退出,继续当一个清闲校尉。”
“放心,我所看得胡校尉者,并非勤奋,而是……”
“聪明?”
江耘笑着摇摇头,“志向。”
“志向?我刚说自己懒散,你竟然看中我的‘志向’?”
“胡校尉不信鬼神,仅此一点,就足以胜过锦衣卫千千万万名校尉。”
“不信鬼神也算志向?”
“算,寻找神玉时,这一点尤其重要。面对神力,极少有人能够保持坚定,皇帝不能,宫中阉侍不能,文武百官不能,连商少保也不能,他必须避居远处,才能做到‘旁观者清’。我曾反复自问,神玉若是真的放在面前,我未必不会心动。所以胡校尉的‘不信鬼神’就非常重要,没你帮忙,谁能舍得将神玉送进地火中去?”
胡桂扬差点要说神玉就在这间屋子里,被故纸堆掩埋,但他忍住了,倒不是怀疑江耘,而是觉得太早说出真相,实在无趣。
“原来我这么重要。”胡桂扬笑道。
“你很重要。”
“我还以为你就是想从我这里找到神玉。”
“我已经问过,你说神玉不在你身上,那就是不在,我相信,咱们去别处找。”
“去哪找?”
“何三尘。”
“经历大人不会也以为要嫁我的人是她吧?”
“必然是她。”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自投罗网。”
“这不是自投罗网,如果这世上有人掌握取出神力的法门,肯定是何三尘。我听说,取出神力比注入神力更难,需要大量凡人相助。何三尘拥有神玉,但是手下无人,所以她要回到京城,向朝廷求助。”
“那也用不着非得嫁我啊。”
“她自有想法,只是还没有完全显露。”
“既然如此,咱们还查什么?等着就是了。”
“何三尘是要取出神力,而我要将神力毁掉,道不同,自然不能只是干等。胡校尉也支持毁玉,对吧?”
“对。”胡桂扬回答得干脆,心里却有些迷茫,神玉明明不在何三尘手中,她回京城的目的依然扑朔迷离。
第三百八十六章 旧事重提
与南司此前的做法不同,江耘并不急着抓人,每天早来晚走,坐在书房里浏览枯燥的文书,这样还嫌不够,又从南司衙门和其它各房调阅大量簿册,时间最早的能够上溯到几十年以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照此下去,藏在故纸堆中的神玉早晚会被发现。
胡桂扬想将它转移到别处,却找不到机会,他是“懒人”,总不能比经历大人来得更早、走得更晚。
一块待在书房里的时候,胡桂扬绝不敢在江耘的眼皮底下偷梁换柱。
江耘就像是多长了一双眼睛,即使一直低头看字,每次抬头仍然一眼就看向胡桂扬的位置。
“我一直想看南司珍藏的记录,好与非常道的记载互相弥补。”
“你如愿以偿,你现在看到的许多文书,连现任镇抚大人都没有权力调阅。”胡桂扬倚在门口,等着中午开饭,这是他每天来此报到的最大动力。
江耘微笑道:“私下问一句,这位梁大人凭什么掌管南司的?”
“像你这样消息灵通的人,竟然不知道梁镇抚的底细?”
“有些人不值得特别注意。”
江耘对百户左预了若指掌,却以为镇抚梁秀不值得注意,胡桂扬忍不住笑出声来,“哈,你这人……很有意思。据说而已,梁秀是东厂尚铭的什么亲戚,凭此入掌南司。”
“怪不得。唉,真是浪费了南司的多年积累。翻看最近几年来的文书,南司几乎没做成任何事情,哪热闹就奔哪去,可这并非南司的职责,南司已成东厂附庸。”
“左百户就是东厂调来的,你应该知道。”
“左百户是个人才,但他也没弄清楚南司的职责。”
“那南司的职责究竟是什么?”
“你义父最清楚,但他反其道而行之。”
“南司寻找鬼神,义父却要力证全是装神弄鬼。”
“没错,但南司寻找的不是普通鬼神。名山大川、寺庙宫观皆属明线,官府看在眼里、握在手中,在此之外,另有一条暗线,才是南司的职责范围。所以南司不可凑热闹,凑热闹必走偏。”
“应该由你担任南司镇抚。”
“谁当也没用,南司走偏不是一天两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梁镇抚大概也是没有选择。”江耘挥挥手,表示自己不想多谈南司,眼睛一亮,“倒是你的义父赵瑛,留下许多有用的线索。”
“哦?”
“线索不求多,但求真,哪怕是只言片语,也比虚假的长篇大论有用得多。赵瑛之独特就在求真,哪怕只是一句极简单的话,也有出处,比如梁铁公自燃而死,他详细写下每一位讲述者的姓名、身份,虽然十几年过去,如果有人想要重新查案,仍有脉络可寻。”
“你要重查?”
江耘摇头,“梁铁公就是何百万,早已被你杀死在郧阳府。赵瑛还有一个好处,看不明白就写看不明白,绝不乱下定论。”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怀念义父了,可惜我没学会义父的本事。”
“各有所长。”江耘笑道,拿出一张纸来,轻轻捧在手中,“听下这个,是赵瑛写下的,‘……狐生鬼养之说甚行,大藤峡叛军将士张阿灵、饶兴等十七人供述:狐生者,其母皆有妖名,生时不顺,子产母亡;鬼养者,生母为鬼,嫉妒生人,凡有妇人为其子供乳者,断乳之时必杀之……’”
此篇文书写得比较早,断藤峡尚未得名,仍叫大藤峡。
“原来狐生鬼养是这么回事,我从来没听义父说过。”胡桂扬恍然大悟,心中略感悲哀,照此说来,自己的生母早就亡故了。
“可是赵瑛不信邪,花费数月时间,真的找出五名活着的乳母来。”
“那‘必杀之’就是鬼话了,义父的确做得出这种事。”
“再听这段,‘房县大木厂乳母赵媪供称,狐生鬼养之说其时盛行,母亡之孩其家皆弃之,或卖与术士,送与闻天王处。闻天王强迫众妇供乳,不从者杀之,借口鬼母所为。此为赵媪所亲见,闻天王未亡之时,绝口不敢谈论,村中妇人皆如是。’”
“义父真是执着,还有吗?”
江耘放下纸,“差不多了,你怎么看?”
胡桂扬想了一会,“狐生鬼养显然是闻天王编出的话,为的是吓退无关人等,不让外人接触孩子,可这是为什么?”
“赵瑛没写,他不做无谓的猜测,但是显然觉得此事蹊跷,否则的话不会大费周折地四处调查。”
“可以问谷中仙,当时他算是闻天王身边的军师。”
“有道理,下午有空吗?”
胡桂扬想了想,家里的剩饭剩菜应该还够大饼吃一顿,“有。”
“那咱们去拜访一下谷中仙。”
在书房里困顿数日,胡桂扬也想出去走走,“好啊,一直没问,谷中仙怎么会落到你手里?”
“他一度失去记忆,在江南一带乞讨、游荡,被我的朋友凑巧看到,带来交给我。那是今年初的事情,他的记忆如今已经恢复,但身体不大好,随我一同进京,住的地方离此不远。”
“你的朋友一定很多。”
“人人都想结交朋友,我只需放出话去,自然有朋友登门。”
“朋友登门,你就用白花花的银子接待。”
“哈哈,‘白孟尝’并非浪得虚名。”
“真好奇,你的花销肯定不小,银子都从哪来?能不能让我学学?”
“何必从我这里学?赵瑛是你最好的师父。”
胡桂扬笑着摇头。
仆役进来送饭,吃毕之后,胡桂扬才接上话题,“义父的钱都是朝廷赏赐,他不懂赚钱之术,义母还时常为这事埋怨他呢。”
“朝廷赏赐?专门为皇帝寻访鬼神的人,都未必建得起赵家那样的宅院,一个到处捅破骗局的百户,凭什么得到重赏?赵瑛另有来钱之道,你不知道而已。”
“你知道?”
“当然,我们的方法几乎一样。赵瑛生前结交不少江湖人吧?”
“当然,义父说过,有些骗术极为精巧,若没有江湖人指点,怎么也看不破,何况江湖人往往消息灵通,结交得越多越好。可惜我太懒,不仅没结交到更多江湖朋友,反而将从前的联系也给断了。”
“发财之道就在其中,赵瑛只抓妖言惑众者,其他江湖好汉全当是朋友、消息渠道,被他写在文书里的人,可免一时之灾。”
胡桂扬终于明白过来,“而且义父在锦衣卫供职,得到消息的同时,也能向江湖好汉传递消息。”
“正是如此。”
“怪不得,小时候总有人半夜送礼,礼物留下,人却不见。义父瞒得好严,不对,是我太笨,没注意到异常,大哥、五哥,还有现在的三十九,其实都深谙此道……”胡桂扬点点头,“原本我还觉得自己过得苦是因为倒霉,现在才明白,这是有原因的,怨不得任何人。”
“赵瑛绝非有意隐瞒,这种事情可做不可说,你看明白了,自然会做,看不明白,说也没用。比如我今天向你说得明明白白,你该当懒人还是懒人。”
“那到是,我一点都不后悔,心里反而更坦然了。”胡桂扬哈哈笑道,“你在南京户部挂职,能有多少消息提供给江湖好汉?”
“非常道的成员没有五行教多,但是分布广泛,尤其是各大衙门里都有我们的人,大家互相扶持提携,非我一人之力。”
“佩服。”胡桂扬拱手道,“给我十个朋友,我都安排不过来,非常道近千人,再加上其他朋友,你得维持几千人!能记全名字吗?”
“偶尔也有遗忘,需要别人提醒一下。”江耘笑道,对自己的这项本领确实引以为豪。
“义父还在就好了,你俩肯定有话说。”
“我们见过面,如果将朋友分等,我俩算是第一等的朋友。”
“可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的名号。”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与你义父只见过三次,都是在南京。”江耘轻叹一声,“斯人已逝,斯人已逝。”
胡桂扬不得不承认,他对江耘的印象越来越好,“如果你是在骗我,那我就更要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哈哈。出发?”
“好,看看谷中仙变什么模样了。”
两人出大门,步行三条街,从小门进入一座大宅子的跨院。
院内院外并无看守,谷中仙却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从不试图逃亡。
他变老许多,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之前的仙风道骨乃是修炼所得,如今修行尽废,露出真容。
他穿着臃肿的棉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看到客人进屋也不起身,良久才做出反应,“啊,胡桂扬,你终于肯来见我。”
“咱们不是朋友,没事的时候我也不想见你。”胡桂扬笑道,此次见面还是一次“对质”,他得小心应对,才能让江耘相信神玉真的不在他身上。
“一步成神、一步落凡,拜你所赐,我那一步的结果是落凡。”
“无心相助,不用谢我。”胡桂扬走近一些,瞥一眼站在旁边不开口的江耘,向谷中仙问道:“还记得闻天王吗?”
“嗯。”
“你们当初为什么要编造‘狐生鬼养’的说法?”
“谁说那是编造的?”
“如果是真的,狐在哪?鬼在哪?”
谷中仙皱纹丛生的脸上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这么久远的事情,还提起它干嘛?”
“好奇呗,谁不想了解自己的出生来历?”
“这是一次半途而废的计划,你们这些孩子长大之后,本应阴阳相融,产出下一代,他们才是真正的‘狐生鬼养’。可天机船很快发现计划不可行,于是我将你们改为献祭。赵瑛不信鬼神,却仍然将女孩儿全嫁出去,不允许你们互相婚配。”
胡桂扬笑笑。
“你与何三尘没有孩子吧?”谷中仙问道。
胡桂扬摇头,其实是何三姐儿从来没说过,“真正的狐生鬼养又能怎样?”
“还能怎样?天机船的这项计划出了一点小错,药量不对,你们若有孩子,非死即残,没好结果。”
第三百八十七章 故人相请
胡桂扬笑了,笑得很开心,扭头向江耘道:“今天没白出来一趟,听到这么有意思的事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江耘微笑不语,反倒是谷中仙怒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胡桂扬拉来一只凳子坐下,距离谷中仙只有一步之遥,盯着他瞧,面带微笑,“你今年多大了?”
谷中仙微微一愣,“怎么,想考我的记忆?”
“不是,我一直想问,总是没机会。”
“不多不少,八十九岁。”
“高寿。”
“还行,闻家人活得长。”
“你能笑一下吗?”胡桂扬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
谷中仙又是一愣,“我八十九了,你当我是**岁的孩子?”
“不是,我一直在想你从前的样子,在郧阳府初次见面时,你穿得像个山民,在京城再次见面时,你穿得像个菜农,可无论穿上什么,都遮不住你的仙风道骨。尤其是你的笑容,总是高深莫测,跟你一块喝茶,我会忍不住想茶里是否下药了,但又不能不喝,怕在你面前露怯。我很羡慕你的微笑,总想模仿,可惜不成功,我一笑,不是惹怒对方,就是显得不稳重。所以,请你笑一下,让我观赏观赏。”
谷中仙挤出笑容,可惜一番努力多半被脸上的皱纹化解,剩下的只是一个古怪表情,像是笑,更像是忍不住要呕吐。
胡桂扬稍稍后倾,“行了,你不是谷中仙。”
谷中仙冷笑一声。
旁边的江耘走过来两步,“这不是谷中仙吗?许多人向我保证……”
胡桂扬扭头笑道:“这是谷中仙的肉身,但他的魂儿已经不在了。”
“想不到胡校尉也相信这些。”
胡桂扬看向椅子上的老人,脸上难得地没有笑容,“谷中仙自视甚高,向来以为自己站在云端俯视众生,所以他可以穿最普通的衣服,却不会泯于众人,即使身处最偏远的江湖,也想着掌控身边所有人,甚至构思如何夺取天下。”
谷中仙又冷笑一声。
“当然,你将自己的野心小心掩饰起来,直到取得神力。你成为异人不过短短两三天,却将野心暴露无疑,那是你的病症……”
“我当时的病症不是这个,是……”谷中仙停顿一下,“是女人。”
“哈。”胡桂扬大笑。
谷中仙仍然不笑,“但我一生都是童子之身,不想破戒,很快我发现,将思绪引到别的地方,可以缓解症状,所以……”
“但那仍然是你真实的野心。我很奇怪,神力已经消失,为什么你没有恢复从前的样子,反而变成一个普通的阴郁老头儿?从前的你至少有趣,现在却了无生意。”
江耘也看向谷中仙,脸上露出好奇的神情。
谷中仙沉默不语。
胡桂扬起身,“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是怀念从前的故人,虽然我们算不上朋友,至少彼此欣赏……”
谷中仙突然抬起头,目光中满是怨毒,“胡桂扬、何三尘、闻空寅,我诅咒你们三个,咒你们生时受尽世上之苦,死后遍尝地狱之刑……”
“为什么把我排在第一位?是因为我站在你面前吗?”胡桂扬诧异地问。
谷中仙双手抓住两边扶手,“你是我最憎恨的人,你一直假装无欲无求,骗过所有人,连我也上当。”
谷中仙的脸上再难露出笑容,却能轻易显示凶狠阴毒,“全是假的!你拿走了神玉,夺取全部神力,全部神力……”
诅咒与凶狠对胡桂扬没有影响,他轻轻跳了一下,随即落地,笑道:“瞧,这就是全部神力的功效,有点失望吧?”
谷中仙气喘吁吁,良久方才平复,靠在椅子上,语气也恢复平静,即使胡桂扬不跳,他也能看出来,站在面前的是个凡人,“那你跟其他人一样,也是在给何三尘做嫁衣,她迟早会回来取走神玉,迟早。”
“你改口倒是很快。何三尘和闻空寅为什么没杀你?”
谷中仙脸上又露出一丝凶狠阴毒,“他们觉得我是无用之人……”
胡桂扬不想听了,转向江耘,“瞧,就是这样。”
“怎样?”
“这位谷中仙痛恨我们三人,估计天天都在心里诅咒我们,一有机会就要设计陷害。我问到狐生鬼养,他就说出一套话来吓唬人,这是诅咒;你问起神玉,他就口口声声地说在我这里,这是栽赃嫁祸、借刀杀人。他虽然没法再笑得高深莫测,心机阴险倒是还与从前一样。”
江耘大笑,谷中仙面无表情,既不做辩解,也不看人,对现在的他来说,默默的诅咒还是更容易一些。
“咱们走吧,别打扰一个老人的诅咒,这或许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江耘带头,与胡桂扬一块向屋外走去。
“胡桂扬。”谷中仙突然开口。
“嗯,诅咒我吧,就当是今天给你加菜了。”胡桂扬头也不回地说。
“希望何三尘能给你生下一个孩子,希望这个孩子能给你们带来一辈子痛苦。”
“就像天机船带给你的痛苦?”胡桂扬嘴上从不认输,大笑两声,走出房门。
江耘等在外面,“胡校尉所言甚是,谷中仙怨恨入骨,偏见太深,他的话已不可信,好在还有其他闻家人,可以向他们打听。”
胡桂扬伸个懒腰,“经历大人安排吧,或许‘狐生鬼养’四个字没有那么重要,跟神玉更是毫无关系,否则的话,为什么十几年来没人提起,要大人从故纸堆中发现?”
江耘知道自己受到怀疑,笑道:“我也是到处乱碰,不想引来这么恶毒的谎言,是我的错,请胡校尉原谅。”
“请我喝酒吧,酒桌上什么都好原谅。”
“哈哈,请。”
两人不回己房,就近找一家酒楼,喝到入夜,下楼分别各自回家时,胡桂扬已经完全“原谅”了经历大人,大着舌头说:“江兄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回神玉,向上司交差,我也能摆脱它的纠缠。”
胡桂扬在街头找一辆骡车,跳上去,说出地址,倒下呼呼大睡。
到家已过初更,车夫急着回家,将客人抱下来放在大门口,重重敲了两下门,上车离去。
胡桂扬是被大饼的吠声叫醒的,茫然起身,掏钥匙开门,向大饼傻笑:“饿了吧?我今天吃得可不错。”
大饼闻到了酒味,叫得更大声。
“好了好了,我记得厨房里应该还剩两根酱骨头,上面的肉不少。”胡桂扬摇摇晃晃走进厨房,找出骨头扔给大饼,看它吃得欢,自己也笑了,“花大娘子若来,不许向她告状,明白没有?”
大饼只顾低头啃骨头。
胡桂扬舀了一瓢凉水,喝掉一半,在脸上浇一半,清醒许多,回想这一天的经历,对谷中仙的变化并不是特别意外,对江耘却是心存余悸,此人太有心机,总能不经意间在暗处发出一击,令人防不胜防。
胡桂扬自觉应对得还算不错,但要说取得江耘的信任,还差得太远。
“我也够坏的。”胡桂扬喃喃道,有点自责,还有点得意。
两根骨头不小,够大饼啃一会,胡桂扬放下瓢,打算回卧房睡觉,刚一出门就听得院门被敲得梆梆响。
“谁啊?”胡桂扬惊讶地问。
“桂扬老兄,是我啊。”
声音隐约耳熟,胡桂扬走去开门,看到来者不由得一愣,“是你小子!”
蒋二皮嘿嘿笑道:“好久不见,桂扬老兄别来无恙?”
“无恙。”胡桂扬关门上闩。
蒋二皮在门外道:“桂扬老兄脾气好大,是怪我这几年来没来拜访吗?其实我和老三出远门了,刚回京城不久……”
“那你应该去拜访亲朋好友,来我这里干嘛?我要睡觉,没空闲聊,你走吧。”
“是袁茂袁老爷派我来的……”
“袁老爷是谁?不认识。”胡桂扬迈步走向卧房,不想跟蒋二皮废话。
“说错了,是、是任榴儿任姑娘派我来的。”外面的蒋二皮立刻又改口。
“任榴儿?她还在京城?”胡桂扬止步转身。
“在,任家去年得了钱,放任姑娘归籍,她现在是袁家奶奶了。”
“呸,既然从良,还找我干嘛?蒋二皮,你做这种事,不怕官府抓你坐牢吧?”
“啊?我是奉命前来请你过去,桂扬老兄……胡校尉?胡桂扬?”蒋二皮在外面连喊几声,院里没人应声。
胡桂扬回房睡觉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之后他急忙洗漱,要去赶己房的饭点儿,向大饼道:“忍一忍,我让面馆多准备几根骨头,下午我早点带回家。”
大饼趴在厨房的地上,呜了一声,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等主人一走,立刻去扒自己早先藏好的骨头。
胡桂扬打开院门就看到坐在台阶上的蒋二皮,“呦,你改行当乞丐啦,我家里连狗还饿着呢,没剩饭给你。”
蒋二皮起身笑道:“桂扬老兄,不看旧情,瞧在我在这里坐了一夜的份上,跟我去趟袁家吧。”
“不去,没工夫,我得去衙门里坐班。”胡桂扬转身锁门。
“袁家现在有钱,桂扬老兄去一趟,百两白银轻松到手,更多也有可能。”
“我这人懒,不是送上门的银子不要。”胡桂扬向胡同口走去,那里有骡车可雇。
“银子去了就能拿,跟送上门没有区别。”
“区别大了。”胡桂扬先到面馆去预定酱骨头,出门看到蒋二皮还没走,“你就是当街下跪,也求不动我。”
蒋二皮本来真想跪了,听到这句话又将双腿站直,苦笑道:“要怎么才能请动胡老爷?”
“看我心情吧。”胡桂扬走向二郎庙门口的一队骡车,蒋二皮跟在身后,想不出半点主意。
一辆骡车停在胡桂扬身前,看样子像是大户人家私养的车辆,车夫扭头一笑,“桂扬老兄,好久……”
车夫是郑三浑,看到蒋二皮对自己连使眼色,急忙闭嘴。
胡桂扬没理他,从车后绕行,帘子半掀,从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胡校尉请留步。”
胡桂扬稍稍凑近看了一眼,笑道:“袁家奶奶亲自来请,袁茂的架子越来越大啦。”
任榴儿轻叹一声,“实不相瞒,袁郎患病,出不得门。”
“那你也别出门了,在家好好陪着他吧,有钱的话就去请最好的郎中,别找我,我不会治病。”
“袁郎患的是失心之症,突然胡言乱语,说什么‘天机’,我想此病非胡校尉不能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