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曲尽星河TXT下载曲尽星河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曲尽星河全文阅读

作者:鼎鼎当当     曲尽星河txt下载     曲尽星河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四节 一箭好射

    队伍拉成千余步的长龙,随着牙猪儿的密令,开始收缩,因为良好的军事素养,他们的盾牌早就挽在身体的一侧。

    目前林带的判断还不明朗,牙猪儿选了一处开阔而又复杂的地带,准备敌人一发动,就快速往那里移动,如果敌人暂时不发动,就在走到那儿时突然熄灭火把,率马队钻进去。

    一旦钻进去,敌人和自己一方的优劣就能扳平。

    猛将狄黑虎和夺牙扎勿林分别以左手和右手抓盾,有意一左一右走在狄阿鸟身边。眼看钻冰豹子也靠了上来,狄阿鸟探出身子拍拍狄黑虎,示意牙猪儿给他下的命令是保护马车。

    不知为何,敌人就是不发动。

    兵器的寒光都从林子反射出来,他们却是一动不动。

    狄阿鸟感到奇怪,牙猪儿也感到奇怪,但他们立刻想到了一种可能,敌人的人数没有自己一方多,又不知道狄阿鸟就在马队里,还在犹豫是否向一支人数比自己多的军队下手。

    董国丈毫不清楚外面的情况。

    为了装睡,他死命地躺着,这路上多少有些颠簸,晃来晃去,恍恍惚惚,他真的又给睡着了。走上这一截路,颠簸有点严重,他又醒了,这一次醒了,觉得可以告诉狄阿鸟自己睡醒了,眼看车里一团漆黑,干脆爬起来,找个火折子去点灯火。

    灯火一亮,狄阿鸟就知道坏了。

    牙猪儿还没醒悟回来,他就知道坏了,那是他的车,周围没人敢点火把,埋伏的人看不清楚车的模样,可里头一点灯,窗布的图案就能看到,那上面绣着的狼头牛角,金牙青面,象征的是东夏王家。

    他焦急地压低声音呼喊:“老爷子。灭灯火。”

    来不及。

    一支鸣镝带着回旋的音率,“噌”一声钉马车上上了。

    接二连三,箭矢就盖了上去。

    密林中有人在大喊:“放箭。瞄准东夏王族的马车。”

    火光开始闪现,那是敌人开始点燃火箭。

    狄阿鸟懵了。虽然他的车包了铜皮,后面是书架,就连窗布都勾有铁丝,不是那么容易被射透,可万一火箭,破甲箭一气射,给射透点着呢,他的手稿,书籍不说,董国丈一大把年纪,被射个好歹,自己怎么给亲人交代,怎么给中原的皇帝交代?他干脆大喝一声:“大盾跟我来。”

    嘴里喊着,他已经跳下马,往马车冲去。

    一支长箭在他耳边长啸而过,紧接着,又一道紧风迎面而来,他知道又是一箭,干脆根据判断,一低头,用头盔去接。

    几个盾兵朝他护过来。

    他猛地一推,要求道:“护住车门。把老爷子接出来。”

    董国丈还真懵在里头。

    “噔噔”的钉击声让他心脏猛地收缩。

    一支重弓的箭矢竟然穿透了马车壁,穿烂书籍,“噌”地一声伸在他面前。

    好在他在军伍呆过,做过八十万禁军总教头,武艺出众,迅速镇定,双手一分,朝马车外投去,然而一头扎到外面,却是扎到保护他的盾牌堆里,把整齐的盾牌面给撞散了,弓矢交加,顿时多出几声闷哼。

    狄阿鸟一下忘了大王的身份,抽了长剑,站到缺口面前砍矢,掩护身后的将士。

    牙猪儿正在声嘶力竭地大喊:“盾牌前靠,弓箭朝着火光射。夺牙。领着你的人包抄上去。”

    他一扭头,狄阿鸟冲上前去为众人挡箭矢,一个刁钻的箭矢从背后一侧射来,立刻扑了过去,勾着头,拿肩膀顶上,被射得一声闷哼。

    他不敢开口叫大王,就喝道:“钻冰豹子你个死求的。”

    双方弓矢密集交织。

    盾牌又盖上来,把他也掩盖住了。

    钻冰豹子却因为身材高大,被几个弓手死死压住,他和他身边的战士盾牌几乎被钉满。他只好大吼一声:“我没死求。保护好……”他也知道大王两字不能呼喊出来,就喊成“那个人”,接下来大喝:“我组织人冲击他们。”

    顶着盾牌,他一边前行,一边喊道:“第一编第一箭,第二箭。上覆中角,向我靠拢。填充手跟上,递手弩。”

    这是他们的战法。

    将士们顶着盾牌时无法开弓还击,就让人缩在盾牌后面给他们填充手弩,持盾牌的将士就一手盾牌,一手手弩,还击敌人的弓手。

    狄阿鸟想起狄阿雪,大声喊道:“阿雪。阿雪。阿雪呢?”

    外头响了一声:“阿哥。我好着呢。”

    他这才放心,喝道:“牙猪儿。放心亮出你的獠牙。孤可以自保。”

    交给牙猪儿一面递来给自己的盾牌,他扭头朝董国丈看去,安抚说:“老爷子勿惊。孩儿们不时便能将他们杀退。”

    董国丈一脸苦笑,喝道:“这都是密林,敌在暗我在明,怎么杀退?你快走,我在这里掩护你。”

    他竟然想攘走狄阿鸟。

    狄阿鸟只好安慰他说:“你要相信孤的勇士,他们都是吃肉的。”

    他的意思是说,他们夜视能力都很强。董国丈却以为在讥讽自己,大喝道:“我也不是吃素的,兵器给我。”

    狄阿鸟按都按不住,只好冲他大吼:“你给孤住嘴。趴着别动。”

    董国丈只好罢休。

    他爬起来,从盾牌的缝隙往外看。

    狄阿鸟马队上的火把已经被放到半密封的铁器里,用来点燃火箭,林中多处被火箭射出火焰。弓手们配合相当好,判断出敌人的方向,先射火矢,火焰只要一闪,就有另外的弓手配合,射中一名或者几名敌人。

    敌人的伤亡极大,但是不断有新的敌人涌出来。

    随着钻冰豹子的盾牌阵型紧密移动,敌人越来越多的弓矢都是奔他这个快到眼前的威胁射去。

    在中原有盾牌组阵的战术,但在密集的弓矢下,往往还是出现伤亡,而一旦有伤亡,盾阵就会缺失,如果地形复杂,或者敌人居高,不能迅速冲上去,盾牌手很快会队形混乱,各自为战,但这片盾阵却是千锤百炼,不但不见伤亡,而且移动迅捷,还能以手弩还射,造成敌人伤亡。

    尤其是背后几个身上挂满手弩和箭矢,为前阵填充手弩的填充手,缩在盾牌后面也不见弓矢招惹,董国丈开始瞠目结舌。

    他死死盯着,发现终于因为树木和乱石,有个盾牌手移动不便受伤了,心里竟是想:终于受伤了。然而盾牌手却还是能够相互掩护,即便是在密林中不能凑成一个整体,也走得错落有致,密不透风。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受伤的盾牌手干脆驻下盾,背扛盾坐着,撕开一个布包,拔出箭矢,给自己上药裹伤。

    敌人伏击的时候有着游牧人的特点。

    他们不像中原人那样四面围上,掐头断尾,两路围裹,特别是自己一方人数不多的时候,人都呆在居高的一面,先组织箭雨,等待敌人大乱后,迅速倾泻而下,所以路的另一侧只有零星几个弓手,这时早已被廓清。

    要知道不大会儿,夺牙扎勿林就会绕击上去,他们只能全面败退。

    董国丈都知道胜利在靠近,敌人大势已去。

    牙猪儿又开始下命令:“德叔保。减少射箭。走偏角。李马尾,留下保护大——爷的持盾,其余全面出击,以散兵呈扇面向密林搜索,安全起见,不留俘虏,全部就地格杀。”

    一个将领模样的人立刻下命令:“弓手分成两队,左右移动。”

    又一个将领模样的人下令:“盾手左一编,右一编,平展列线。其余盾手换小盾,减少长兵,携短刃随我出击。”

    董国丈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连忙朝狄阿鸟看去,想向他询问,却不料,盾手减少,左右线列,狄阿雪在将士的要求下,拽着两个中原人向阿哥集中,好聚在盾手中间,走动时,王明诚的驴被流矢射中。

    随着一声悲怆的驴叫,那驴一蹦三跳往林中跑去。

    王明诚竟然一跃而起,朝那驴追去,追上了拽了缰绳,去降服那驴,口中大叫:“阿福来帮我。这驴身上都是书,都是我的心血。”

    那奴仆早已瘫倒,大叫:“我爬不起来。”

    狄阿鸟能够理解王明诚的心理,就像自己极担心自己的马车毁于火流矢一样,正要吩咐人去帮忙,狄阿雪追了上去。

    还没追到跟前,那王明诚拉不住驴,已经急中生智,摸了一把短刀在驴颈上一刺。

    刺完他一回头,见狄阿雪跑来帮自己,几支流矢在她背后,两支射在了脚下,还有一支奔人面颊,想也没想,一把撞开她,拿膀子护在旁边。

    狄阿鸟“啊”了一声,先惊后喜。

    其中一箭钉在了他膀子上,想必死不了。

    人死不了,东夏就多了个驸马,就凭这一扑,足够了。

    狄阿鸟笑得眼睛里都是泪光,扶住一名盾手就说:“别管孤,孤手边有盾,你们快把他俩接回来,快去。不光要保护好阿雪。也保护好那书生。那是咱们东夏的夫婿。”

    他有点忘形,一拍大腿就给董国丈说:“这一箭射得好呀。”

    说完他才觉得话不对,改口说:“阿妹从小被阿爸阿妈捧在手心,无人舍得加之一指,这贼人可恨,我一定要他们好看。”

四十五节 乡旗被毁

    远处,将士们仍在追杀残敌,林中沙沙索索,不时响起喊声和惨叫。

    近处,马车车队停留在路上,盾手排齐,左右举盾,像是组成了两道墙,构成一条笔直的通道,但是他们的数量毕竟很少,这条通道不长,王明诚被人扶了进来,狄阿雪紧跟其后,董国丈近处观察他,暗暗佩服这书生的果敢。

    毫无疑问,这书生靠他受了一箭,赢得了东夏王将士的好感。

    五六个受伤的士卒也被集中在这个通道中,通道显得有点儿拥挤,没有人哀嚎,闷声裹伤的手法极为类似,简洁,而且熟练,狄阿鸟和一名负有职责的医官帮助他们作一遍检查,如果有伤口裹得好的,毫不吝啬夸奖他们能自救。

    目前为止,董国丈还没见到士兵死亡。他肯定,敌人起码有六、七十人。

    也许这是个较为完整的百人队,潜伏袭击,优势占尽,结果他们最终取得的战果,就是射伤了狄阿鸟七八个士兵,没造成一人死亡,而代价是他们自己丢得满地尸体。虽然这和敌人先射马车有关,但是不死人,那就意味着零伤亡,零伤亡意味着什么,假战中无法参考战争中双方的伤亡比例。

    董国丈做过八十万禁军的教头。

    他了解不少军队上的战术,但他从来也没见过素质这么过硬的将士,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牙猪儿像故意气他一样,跑到狄阿鸟身边喊道:“大王。这仗打得可真够憋屈,要不是他们全躲在林子里不露头,咱们也伤不了这么多个。”

    说完,他还盯着一个冲他笑的伤兵,黑着脸侮辱:“你还笑。你还有脸笑。要是战术动作规范,会受伤?多光荣么?我在后面盯着你呢,盾错了一揸多。不射你射谁?以后别说你是和我一起训练的同袍。”

    狄阿鸟也在意外。

    他的军队日夜操练,尤其是身边的卫队,那都是抽调上来的犍牛,平日勤练武艺,排练战术,在各种环境下进行假战,成绩突出,但狄阿鸟是不相信假战的,假战中十分,真战中能拿八分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对自己军队的评估是偏低的,没想到一仗下来,从判断敌人设伏,将士们纹丝不乱开始,到最后变被动为主动,将指挥得当,兵发挥出色,很多没有拿到大盾的士兵,完全拿出平时小盾接箭训练的水平,为自己,为身边的袍泽挡住密集的箭矢,弓手之间自发配合,每一道火箭后面,都是密切盯着轨迹的眼睛,亮到敌人那里,弦才肯松。

    钻冰豹子组织的手弩反攻也令他满意,手弩在盾牌缝隙里发射,时机得当,每发都能中的。

    他心里感叹:“这只是我身边的犍牛队,装备好,素养高,要我们东夏的军队都能这样,那该多好呀。”

    狄阿鸟一转身给牙猪儿说:“穷寇莫追,敌人溃散而走,未必联络不到他们的大队人马,我们不宜久留,你速召诸军回来,让伤员上车,马匹惊逃的不要再寻找,受伤的马匹给他们个痛快,没了马匹的将士就跑步前进,我们加快速度,尽快赶到目的地。你已经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哨骑放的不够,这回要吸取,放哨骑前行三里作先导。”

    牙猪儿没有多解释,简短地回答一声“诺”,掉转头要求:“司号官。鸣角。计时。三通为准。晚于三通归队重罚。”

    他又开始下其它的命令。

    董国丈眼皮一跳一跳地望着他的背膀,轻轻问狄阿鸟:“他不是个车夫吗?”

    狄阿鸟笑道:“这个车夫表现好,过两天孤就要放他出去做编领啦。”

    董国丈酸不拉几地说:“立此大功。只给编领做?”

    狄阿鸟一边扶他上车,一边替牙猪儿谦虚:“老爷子。这叫什么功劳,这要是叫功劳,孤不是一辈子都要为他赶车了?孤身边的将士任一个都能跳出来指挥,要是都给大将,没那么多军队呀。”

    外头的将士放弃追敌,飞快归队,除了多了两个伤员,就是多了一堆首级和耳朵,有的人就把人头缠到腰上,等着记功……马队再上路,董国丈掀起帘子看了好几次,就见一个骑兵在队伍一侧走动记录,将士们互相推让战功,纷纷说:“这人头只是我割的,一箭的人都有功劳,给我们平分吧。”

    甚至还有人在相互扔人头,叫嚷着:“这人头是你的。我的那一箭没射到要害,我替你把人头割回来啦。”

    董国丈人都是木的。

    车走了大半夜,他还在车上翻身儿,除了帮狄阿鸟整理一下车里的东西,敲出去一些穿透车厢的箭矢,更多的时间他都在琢磨这支军队,军队的善战倒在其次,光是计功就大不相同,那中原打仗,战争一结束,士兵们为抢战功相殴,杀良冒功的比比皆是,狄阿鸟的这一支军队简直是违背了军中常理。

    下八户。

    天黑之后,就是一阵马蹄。

    撒力罕还以为是敌人的骑兵,罩了一身盔甲出去查看,才知道最近的族人接到他的通知,说服他们的一箭人跑来汇合。箭长四十多岁,又黑又壮,腿有点瘸,自称随东夏军打过高显兵,跑来和撒力罕寒暄,将一马车的女人孩子倾斜到营地里,添了很多的乱。

    有勇力的男人们坐在一起闲话,就都在等乡旗的消息。

    他们说马丞送人去了包兰,乡都空缺,乡录又不善战,心里充满了疑虑,害怕乡录遇到了事情,不知道怎么办好才没有到处鸣角,集合人手,还有人说来的路上看到了火光,不知道是不是敌人在烧杀,到后来,他们一起商量决定,天亮之后派一半的男人去乡旗,不管乡录是不是召集青壮,都赶过去看看。

    撒力罕虽然没有说话,心也在悬着。

    他也不知道他的弟弟撒马尔到了乡旗没有,会不会遇到危险。到了下半夜,又是一串马蹄,引发猎犬狂叫,撒力罕想也没想就奔出去,却是乡旗来的差马,这些差马都是乡旗里的百姓,有点像中原的差役。

    他也飞快地下马,一边往前跑一边喊道:“撒力罕老爷。”

    没到跟前,撒力罕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这个差役包着伤,头裹着,一只胳膊吊着,也没有来到跟前鸣角。

    他就定定地问:“怎么了?旗里来的坦达?”

    那差马就说:“你的弟弟撒马尔他是好样的。他战死了。”

    撒力罕的心脏被什么攥了一把,不敢相信地反问:“这怎么可能?”

    他随即就相信,这是真的,这真的就发生了。

    他其它兄弟们战死的时候,他是没有过多的悲伤的,也许满是愤怒,悲伤却很少,因为那时每天都有人战死,饿死,病死,但是听到了撒马尔战死的消息,他感觉到无比的悲伤,天旋地转一样。

    他一下哭出来了。

    他阿爸死的时候,他没哭。

    他扎扎头巾出来,在手腕上一刀,宣布:“夏侯武律野蛮地杀死了我的阿爸,我会为阿爸复仇的。”然后号召百姓移营。

    这不是撒马尔重要,父亲和其它的兄弟不重要。

    撒马尔最小最听话还不是主要原因,突然之间东夏就不是到处死人了,而他的弟弟,仅剩下的一个弟弟生活得好好的,却就这样没了。他也不知道这种悲怆从何而来,也许是老了,也许是放弃了部众,无法向敌人报仇。

    马差奔过来去捧他的手,粗鲁的面孔里满是真诚,两只眼睛也蕴含着泪水,也许是来安慰,也许是来诉说撒马尔的英勇,可撒力罕不想接受这样的安慰,不待他抓着自己的手,一晃身,站一边了,只是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让他去乡旗呢。他不是说他不会为那个人出力吗?他怎么就战死了呢?”

    马差还是要向他详述详情的,站在原地说:“撒力罕老爷。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撒马尔确实是英勇地战死了。敌人围攻乡旗,乡录大人战死了……我们聚集乡旗周围的人正与他们作战,这时候撒马尔来了,他一听说乡录大人战死了,就说这是个弱人呀,他怎么能战死呢。这群人凭什么杀他呢。他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说战死就战死呢。他就带着我们向敌人冲去。我们都没提防敌人会突然出现,没能来得及披甲,打不过他们。撒马尔带着我们杀了好几个人,却还是打不过他们,他只好又带着我们且战且退,看死的人越来越多,他就掉头断后,让我们去附近的乡旗去叫人,让我们去县旗要兵。他断后,好多的敌人把他围住,我们派走了人,又冲上去接应他,可他被敌人围住了,敌人弓矢强劲,靠不上去。他身边的敌人不知道多少个,起码也有二十几个,他周围的咱自己人都战死了,他的马也死了,身上插了好几支箭,一个首领站在外面劝他投降,说知道他是撒力罕的弟弟,只要他投降就是先锋官,他拒绝了,他喊道:‘尔毁我旗,坏我安居,屠我东夏之民,我与尔等死战到底。’我们拼命冲上去,死了十来个人冲上去,援兵也来了,可是已经晚了,敌人一起撤走,留下了你阿弟和百姓们的尸体。”

    撒力罕憋着自己的哭声,憋得气喘不上来,好久才能挤出几个字,问差马:“你怎么没把他带回来?”

    差马哽咽说:“我们的军队来了,一眼望不到边,才把敌人吓走的呀。”

    撒力罕暴躁地问:“我只问你,为什么没把他带回来?”

    差马只是说:“我们的军队来了,把敌人吓走了。”

    也许这才是他印象中最深刻的。

    随后,他才记得往下讲:“来到的将领说你阿弟带领众人守护乡旗,守护百姓战死,是个巴特尔,就为他蒙上自己的披风,说眼下敌人猖獗,还要打仗,天亮之后会派兵为他发丧,就让认识他的人先来家报个信,我就来了。”

    撒力罕踉踉跄跄就往回奔,他要去告诉撒马尔的妻子,去告诉自己的妻子,去告诉撒马尔的儿子,去告诉自己的儿子们。

    很多人跑了出来。

    马差跟着撒力罕身后小跑,眼看众多的人奔出来问怎么回事,撒力罕因为悲伤一个劲往住处跑,不搭理人,不告诉他们是怎么回事儿,就站在人群里一遍一遍地讲撒马尔英勇战死的细节。

    很多人都被感动了。

    他们都说:“我们的军队来了就好了。我们东夏的军队来了就好了。没想到撒马尔这么英勇,没想到瘦弱的乡录也死战不降,是呀,巴特尔宁愿战死,只有那些可耻的奴隶才一打仗就投降,一打仗就投降。”

四十六节 异车同途

    天快亮的时候,狄阿鸟那支马队打前站的骑兵也到了下八户。

    他们了解一下周围情况,打马盘旋了一会儿,就着急回去通报,等日上三竿,狄阿鸟一行车骑步来到。下八户聚集起来的人们还以为他们是赶来发丧的,全接了出来,撒力罕也带着亲族出来,远远堆一地。

    狄阿鸟下马上前,扫一眼就愣住了。

    虽然游牧人中有婚丧嫁娶,髡发宴饮的习俗,说是凡人死去,是要回到长生天的身边,但只要不糊涂的人又怎么能不知道?

    这个人死了,离开了尘世,他自己的亲朋又怎么不带戚容?便是强颜欢笑,也不过是借以掩饰悲伤罢了。

    有人问他们是不是发丧来的,也有人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生气。但更多的人知道他们一无所知,站在他们那里讲是怎么一回事。狄阿鸟听完转述,二话不说,请人让开,请出董国丈,派两名卫队的犍牛护送自己的车驾去接尸骸,虽然那车上头插满箭枝,带有王室标志的车帘也被毁了,但是高大坚固,外包铜皮。

    众人开始感到迟疑。

    这不是一辆车是否贵重的问题。

    大概萨满教害怕人抛尸野外任狼啃噬,会有人跑去扒光死者的衣物,传出风俗,死者的衣物和运用使者的工具会沾染魂魄,让活人忍受死者的折磨,身患各种不洁净的病痛。狄阿鸟提出用他的车去运送,那就意味着他这辆车驾会被毁掉,甚至焚烧,看着那高大结实的车体,人们都是不忍心的。

    他们生怕这些年轻的军士不熟悉风俗,就代撒力罕这样的家属问:“你们这辆车不打算再要了么?”

    狄阿鸟回答说:“要。修一修还能用,为什么不要?”

    他们就提醒说:“可是有风俗呀?”

    撒力罕也挤了进来,一眼就望到了狄阿鸟。

    他不免发愣,双方的关系,仇人也好,国王和民众也好,爱恨交织也好,他极为钦佩狄阿鸟所作的一切。

    那一次在军营里见面,很多时候他都在自己的脑海里重现,这一次,他只一眼看过去,就断定这个军士不是狄阿鸟本人,也是狄阿鸟家族的人,因为长得太像。他没有想好自己要不要说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听众人心疼那车,却是在想:他要是国王或者国王家的人,这车没了还能再造,可我阿弟的性命没了就没了,还比不过这一辆车么,无论它如何高大坚固,哪怕镶满金砖,它也没法和我阿弟的性命比。

    狄阿鸟打消众人的疑虑,挥手让自己的人出发,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这辆车却是不一样,只有沾染了守卫东夏的巴特尔之魂魄才会更加牢不可破。我回去修修,还会用它,会一直用它。用它提醒和鞭策我自己,以一样的血肉之躯来保卫我们的东夏,保卫我们草场和百姓。”

    撒力罕猛地抬起头。

    他肯定这就是狄阿鸟,别人听不懂,他听得懂,也许全东夏的车运送了死人都会不吉利,只有他的车,要承载巴特尔的灵魂。

    他像赌气一样,沙哑地说:“不。我不用你的车。我家里有平板车,我不能把阿弟的灵魂留在你车上,我要让他回家。”

    狄阿鸟试图说服他:“请你不要太爱惜这些器物,车再高再大,不比巴特尔高贵而英勇的灵魂,他们只会洁净这辆马车,洁净我们这样的东夏将士,这也是每一个为东夏战死的人死前应有的尊严和体面。我请你接受。虔诚地感谢你有个英勇的阿弟。”

    说到这里,他还扪胸,作了一揖。

    撒力罕却猛地眼泪迸出来,赌气一样说:“我不用。我有马车。”

    但他没坚持把车留下,而是掉头往身后走,走得大步流星。

    狄阿鸟提醒自己的人说:“要把他带上一起去。你们谁把他找回来。”

    撒力罕掉头跑回家,他回来了,赶着一辆马车,直奔乡旗的方向,狄阿鸟的马车也出发了,两辆车,一大一小,渐渐并驾齐驱。

    狄阿鸟望着,便望着,忽然一个党那的犍牛靠近他,在他耳边说:“他是撒力罕呀。就是那个草原上最受拥戴的首领之一,最善战的人之一。没想到他销声匿迹几年,却是在这儿生活。人们都说他和大王有仇。他阿爸因为不同意一起出兵,被老汗杀了。他是你的仇人。他执意不用你的马车,肯定是有原因的,肯定是出于仇恨。”

    狄阿鸟喃喃地说:“可是敌人劝他阿弟投降,说的什么……他阿弟还是选择战死,选择保卫东夏。”

    有人重复说:“敌人说他是撒力罕的阿弟,说给他先锋官。”

    这像是强调一样。

    狄阿鸟也重复说:“说给他先锋官,他还是选择战死,他会是我的仇人吗?”他抬起马鞭,往两辆马车驰走的方向指去,要求说:“你们没看那车,是在越靠越近,在并驾齐驱吗?真正的巴特尔,是和我在一条路上,是要让东夏强大富足,请你忘掉刚才的话,撒力罕不是我的仇人。”

    他一回头,两只眼睛极为凶厉,低沉地说:“这里的官员失职呀,为什么闻名草原的巴特尔住下来,却得不到举荐呢?难道要孤一个一个与他们失之交臂吗?”

    他转过脸来就问:“你们这里谁有官职?”

    唯一的箭长站了出来,说:“尊敬的将军,我是这里的箭长。”

    狄阿鸟望了他两眼,盯得他发毛。

    他觉得狄阿鸟是在质问他,为什么他没有去打仗,他就申辩说:“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都快黑了。撒力罕才派人来告诉我,说巴依乌孙这个畜生来了,一定是领了拓跋贼的兵,让我合营过来,一起等乡旗召集,免得黑夜遇袭,我没想到他们先去攻打乡旗,都还在商量,说天一亮就带人去乡旗,没想到天快亮的时候,人来信了,乡旗被攻破,乡录战死,撒马尔也已经战死。”

    狄阿鸟问:“乡录战死了?乡丞呢?应该是马丞召集人手吧。”

    箭长说:“大王兴兵,马丞带着所有善战的人去交兵了,估计他自己也要去打仗,根本就没回来。”

    狄阿鸟渐渐熄灭了责怪之心,心里一阵怜惜,要求说:“那你就暂代马丞吧。去四邻召集人手,到这里汇集,虽然我们的军队马上要来,或者已经来了,但敌人可能会分散,我们要拉开一道大网,一起追赶,让他们没吃的,没喝得,像兔子一样逃窜,直到他们被歼灭。”他想起来拓跋氏竟然敢这么大胆进犯,就是一肚子的肝火,最后一句,竟是咆哮出来的,他大声说:“去。立刻去。去四邻八方。我们要当着撒马尔的面,当着他亲属的面,发誓给他报仇,把敌人焚毁,不但把入境的敌人焚毁,还要让拓跋贼付出他所不能承受的代价,让他们知道侵犯我们东夏的后果。”

    他赶走这个箭长和那些向四邻八方通知的男人们,已经是一地妇孺了。

    狄阿鸟走过去,问他们谁是撒马尔的遗孀,谁是撒马尔的遗骨,妇孺们就潮水般退到一边,将撒力罕的妻妾孩子和撒马尔的妻子孩子呈现在他面前。

    撒力罕的妻妾和撒马尔的妻子都畏惧他。

    从刚刚撒力罕的小声提醒中,他们知道这是念叨多年的仇敌呀。

    但是周围不知道的人居多,向他指了出来,他便走过去,问撒马尔的妻子说:“抚养孩子长大有困难吗?”

    撒马尔的妻子连忙摇头。

    狄阿鸟觉得会有困难,年轻的妻子,弱小的老鼠儿,以后该怎么生活呀,即便是有撒力罕,可是撒力罕的负担会更重。

    他就说:“可惜乡录已经战死了,暂时不能为你们申报抚恤。我就让我身边的人记录下来,将来让官府给你们抚恤,好让你抚养撒马尔的孩子长大。无论你是否再嫁,抚恤金都要用到撒马尔的孩子身上。”他向撒马尔的儿子伸出手,要求说:“让阿叔抱一抱你吧,我可怜的孩子。”

    孩子看看自己的阿妈,“哇”一声哭了出来。

    狄阿鸟把他抱在怀里,念叨说:“我家里有和你一般大小的孩子呀。你好好长大。像你阿爸那样长大。”

    一个粗壮的妇人往他跟前挪了两步,去接孩子,大声说:“你这个年轻的将军怪好心,不管你说了算不算,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人。一看你那车和身上的征尘,就知道你打了一夜的仗,你们去歇着吧,孩子俺替他阿妈哄一会儿。”

四十七节 传檄天下

    狄阿鸟点了点头,把孩子递给他,回到将士跟前,记得要写信到渔阳,指示些重要的事情,却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把马车给人了,笔墨纸砚和印鉴都在上头,只有一枚私人小印在自己身上。

    他本来还想在犍牛中间找只簪笔,一扭脸,看到了人堆里王明诚扎着膀子,正在检视他自己的书籍,他的仆人要帮他,他在跟自己胆小的仆人赌气,就大步走到跟前说:“明诚。赶紧给孤备上笔墨,孤有封书信要写。”

    王明诚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狄阿鸟笑笑,说:“忘了你膀子有伤。你说在哪,我自己拿。”

    狄阿雪在一旁的马车边,就蹲在别人给她铺的软垫上,却是跟普通士兵一样抱着一把剑,跑上来就说:“阿哥。你别碰人家的东西,可宝贵呢。你只一碰,别人就怕坏了。”

    王明诚不禁脸红。

    他分辩说:“不是怕你弄坏,毕竟自己的东西自己熟悉……都是些文册,要是不熟悉,就容易弄乱。”

    狄阿鸟朝狄阿雪瞄一眼,立刻明白问题出在哪,也立刻就对人家能看上狄阿雪不自信了。

    为啥?

    狄阿雪本身个人就高,浑身甲胄,杀气腾腾,昨晚上还上去射翻个人,现在跟普通犍牛一样,怀里抱着剑马车边蹲上了。

    人家还不当她是文盲一个,手脚粗鲁,舍得让她帮忙收拾自己当成性命一样的书稿和文稿吗?

    为了扭转阿妹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他示意王明诚的仆人把笔墨找出来,故意说:“阿雪。孤简单口述几句。你润一下笔,给孤写篇檄文。啊呀。孤身边没有文参,还真是有点儿不习惯。自己写呢,不能什么都自己写吧。”

    狄阿雪莫名其妙,反问:“为什么让我写?”

    不过她历来听她阿哥的话,虽然不情愿,还是把笔探进装墨的竹筒去,嘟着唇瓣,抬头看着阿哥,就等着。

    王明诚还真是以为她就是一武妇,心里挺意外,惊讶之极地看着,想知道东夏王的阿妹能写出什么文章。

    狄阿鸟简短地说:“本来孤是朝廷的封臣,本来就要同意朝廷的请求,一起出兵的,可是打仗毕竟要死人,要死成千上万的人,国内还充满着反对的声音,觉得置身事外挺好,却不知道伪陈就是个残暴的朝廷,在国内横征暴敛,穷兵黩武,欺凌百族,在国外,欺凌弱小,不服天子,孤伐他是在替天行道,孤说了,很多人是在照做,心里却不信,现在可好,他们的爪牙都把脏嘴和獠牙伸进我们东夏国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便问问咱们东夏国的人,能不能与孤一心,誓死与拓跋巍巍那个暴君一战?”

    他还没有说话,狄阿雪便开始流畅地挥划笔杆,看起来行云流水一般。

    王明诚实在好奇,还想伸头去看,看她能写成什么样儿,狄阿雪调个身掩盖住,还冲他哼了一声。

    狄阿鸟又要了一支笔,自己也铺了纸张,书写只能他自己才能写的信笺。

    这第一封是写给暗衙的。

    暗衙目前有牙扬古掌管,他要求说:“你就等着给孤请罪吧,跪在孤面前把屁股后调,让孤狠狠地踢几脚。以前孤以为于蓉子是个女人,能力不突出,让她致仕享乐去了,以为把你放在上面,你会做孤的爪牙和眼睛,之前也知道你对暗衙需要一步一步熟悉,没有苛责过你,可现在呢,拓跋氏都出兵了,夜晚袭击孤的驾车,射了一车的箭矢,俘虏嘴里这兵都是拓跋山口西边来的,这你都不能提前知道,孤还要你干什么?!这种大型的军事行动你都摸不着信儿,你给孤说,从包兰往西,你放了一地的暗魂?孤相信了,可是现在要问你,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孤一年又给你多少军费,难道你一个人没养,都装自己口袋里了?还是养了一群饭桶?你也不曾想一想,上万人进入东夏搅乱牧民和百姓,你于心何忍?这会儿孤觉得你洗洗脖子,拿把刀自裁算了。”

    这不是他的重点,如果上万骑兵是最近调拨周边的,对东夏作战隐蔽急行不作停留,在广袤的草原上,确实不一定能及时获取情报,他这能让牙扬古羞愤交加的话不过是为接下来的事情作激将,他一改口气说:“孤打算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不管多少人说牙扬古是吃干饭的,孤还是认为你就是一时疏忽,于是趴在没有笔墨印鉴的土堆上给你写这封信,但接下来,你不能一直都疏忽。孤判断在拓跋山口或者在高奴,拓跋巍巍为了应付战事,囤积了大量的军辎和粮草,你立刻给孤摸清楚,无论死伤多少人,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哪怕是你的暗衙被人连根刨起,都要弄清楚,而且还不能让敌人知道你的目的。摸清楚之后迅速回报。若敌人在高奴囤积,你要将详情密抄一份,同样给博大鹿送去。他将知道怎么做。若敌人在拓跋山口广有囤积,你就将情报抄一份给吾弟阿孝。”

    写完这一封,他立刻喊人送来军匣,亲自加封匣泥和封条,让人快马加鞭送走。

    接着,他又写下一封,是给博大录的,极为简短地写道:“仔细琢磨最快抵达高奴的方法和路途,孤要最快的。为何孤有此令,你很快就会明白。孤会把王本派出去,以外交之手段配合你。”

    再接下来是给狄阿孝的信,写道:“无论敌人来犯数量,在东夏之境,皆有余力御敌,你心里要明白,内部用不到你,你立刻给孤调集一支上万数的军队,出包兰,逼迫拓跋氏那两个千户的营地,看看他们在干什么,营地是否空了,谴责他们拓跋氏为何敢轻易向我下手。暗衙没有传信回来,却有军队进犯,要孤来看,这两个千户和他们的百姓很可能事后才知晓,你且观他们如何反应,借以判断拓跋氏的目的。如果他们全责推脱,说明他们内部不统一,你就拉着他们去打那支他们自称不是他们的军队,理由是一起剿灭侵害两国的盗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拉逼他们去打仗,比灭掉他们更有意义,你须仔细领会。一切情况孤弟可自行判断,包括境外是否潜伏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亦未可知,但暗衙不至于白吃饭,既然没有传来消息,孤觉得可能性还不太大,若没有,境内之敌孤立,你亦可待暗衙消息转战阿拉山口,境内败敌逃归,你亦可摄敌后,防其逃窜,介时与众将戮力,共灭之。”

    封入军匣,他开始计算时间,借以根据时间安排进度,什么时候败敌,什么时候合战,什么时候才能奇袭敌人。

    这股敌人的军事目的他一无所知。

    他仍然不敢相信敌人会如此愚蠢。哪怕敌人涉水偷袭包兰之后的屯垦之地,那里有东夏修建的大型粮仓,而且百姓稠密,他也会觉得较为合理,现在这些敌兵却翻越北部山脉,在人迹稀少的草场上大肆搅弄一阵,除了出其不意,大举进犯时可以包抄包兰后方,再无其它任何军事意义。

    一时之间,他想靠敌人的动向判断,但是现在他接不到任何军报,只好叹息了一声,说:“真不该离开包兰。”

    他还想再埋头构思,狄阿雪已经起草完檄文了,叫了一声“阿哥”。

    狄阿鸟便吩咐说:“念。”

    狄阿雪看了王明诚一眼,轻声说:“阿哥。不想念。”

    狄阿鸟笑道:“国家大事怎么赌上气了。念吧。正好明诚在,也好斧削。”

    狄阿雪这就站起来念道:“孤之建国,有赖中原上国之气力,尤约款章以盟……”

    这边一读,那边吃干粮,和犍牛话家常的董国丈耳朵立刻竖立起来,飞快转来跟前。

    狄阿鸟的手却停在半空中,制止狄阿雪念下去,他沉思斟酌之后,也就是董国丈一脸激动盯着他之后,他轻声说:“阿雪。不妥。首先不应该是孤一人建国,可以说是‘之有东夏’,‘有赖’也不妥,当改为‘皆赖’,‘全赖’,‘约款章以盟’也不妥,事实上,东夏是上国臣邦,这口气不对,当然,孤也是明白的,你是孤的阿妹,想给孤长脸,不过,我们对上国关系的叙述还是应该尊重事实。”

    董国丈连忙替狄阿雪说话:“阿鸟。文字都是小节。小节。”

    狄阿鸟一抬头发现狄阿雪不高兴,忽然记起自己的本意,就微笑着盯着狄阿雪,伸手给她讨要。

    狄阿雪把檄文交给他说:“不写你不愿意。写了,你又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狄阿鸟连忙说:“阿哥能不知道吗。开头几句表述关系,你只是想拔高咱东夏,这下边是越来越好。你看这后面的‘残民独夫自作高台,累尸骨之将倾,奴众人而不甘,犯吾东夏之域,追逐抢掠,欺害吾民,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有五尺之躯,虽一妇孺已不能忍……’这些都是既有气势,极好的。”

    他顺手交给王明诚,别有用心地说:“除了最初几句按照我的意思改,你给看看还有何不妥之处。”

    王明诚不自觉接到手里,只好低头去看。

    事实上他也真想看。

    不管真实的狄阿鸟是什么一个样子,在中原民间先入之见,他已经是一个带有农民和牧民气息的武夫形象,哪怕谢道临挽救了他一把,让人们觉得飞升的国师收了狄阿鸟做徒弟,但梨园都已经把他的形象搬上舞台,什么“我斗大的字还是认识的,你当我当真一个字不认识么”都在民间广为传唱,谁脑海里都是一介草莽,鬼奸诈,但这个书读多少,确实不好说。

    王明诚见了他已经不这么觉得,但对于狄阿雪,一个舞刀弄枪的女子能知道多少书文,那还存疑,自然也想知道这个冒着流矢的英武女子是否有几分文采。

    实际上檄文就不是体现文采的东西,给一国老粗念在嘴边的讨伐书,写得华美,反而失了本意。

    王明诚看的也不是文采,知书就能满足他的好奇。

    董国丈急不可耐,想要抢夺先看。

    狄阿鸟一把拉住胳膊,笑着问:“老爷子凑啥热闹,也挑晚辈毛病吗?你看将来的定稿就行了。”

    偏偏董国丈不知他真意,叫嚷说:“我想看阿雪的文章,你还不让呀。我想夸夸阿雪,你让嘴里有话行不行?”

    他又说:“我看看阿雪的文,心里也有个谱,你不是给阿雪选夫婿吗?不是说好了吗。你出兵,我回去满长月城给你选……”

    狄阿鸟暗叫不好,果然狄阿雪白了一眼,瞪上她的阿哥了。

    狄阿鸟便指着董国丈转移说:“他自己的意思。他长辈的,自己往外冒这意思,他是不知道咱东夏多少人在追求你,他什么也不知道。”

    董国丈也不能说你阿哥说你找不到夫婿呀,闷声憋屈,替狄阿鸟背黑锅。

四十八节 原是故人

    读完檄文,王明诚已经痴了。

    他一转脸就说:“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铮铮剑鸣马啸,跃然纸上,同仇之愤慨,可夺人心志,不是亲眼所见,我实在不敢相信竟出自女子之手。快哉。快哉。公主真是人间奇女子,大大的奇女子。”

    狄阿鸟又心虚,慢吞吞地说:“战争檄文嘛,本不适合口气温柔,所以你会误解。其实她是一个很温柔的女子,打小就很听话,很是温柔,这几年呀,太执着于内心,对爱情不含糊,才有点倔强……”

    狄阿雪都听不下去了,带着威胁,扭了一下腰,大叫:“阿哥?!”

    狄阿鸟摆了摆手,不说话了。

    事实上该说的狄阿鸟都说了,剩下的王明诚自己意会就行了。

    反过来,他认为该夸王明诚了:“你也是个执着于志向的人呐,为了虚无缥缈的龙骨,赶着一头死掉的破驴,来我东夏了,这一点和阿雪的性格很相似。性格相似,就是可以成为知己的,阿雪自小朋友不多,就是因为别人不懂她。”

    王明诚却回答说:“龙骨不是虚无飘渺的。”

    他从自己的篓里摸出一块石头,拿起来给人看,说:“你们看。这是一只鱼。不知怎么回事就变成了石头。龙也是的。它们不是虎须鬣尾,身长若蛇,有鳞若鱼,有点像大象,有点像蜥蜴。”

    董国丈本来就觉得他不顺眼,顺眼的年轻人不是该跑战场上,就是该在家治产业,尤其是这龙的模样,他尤其听不得,转过来就问:“你胡咧咧啥。真龙你见过?你说这话,好像你给真见过。龙生九子你知道不知道?见啥都说是龙。那龙可大可小,可在渊,可在云,怎么能胡乱议论?”

    王明诚笑笑,硬邦邦地说:“老人家你也没见过。你也不是末学这样做学问的,我看大王倒是能够分辨吾言真伪。”

    狄阿雪却被吸引住了,问他:“鱼能变成石头?你给我看看。”

    董国丈还要说话,狄阿鸟怎么舍得让他在这儿搅局,拉着他就往一旁拽,一边拽一边说:“老爷子你不是做学问的,哪怕他说的不对,你也反驳不了,到了最后,你会被气死。”

    董国丈这就边走边评价:“这小子真的不行,一点也不知道尊老爱幼,跟我犟嘴,还不如你呢。阿鸟。你眼力不行。你要管着阿雪。我一回去就帮你,我要把全中原风流倜傥的才子都给你找出来,画成图供你挑选。你就是不能选他。选他,他大放厥词,说的那龙长得还不得山间大虫,要是这样,置天子于何地?何况不治产业,不上进,不入仕,不学无术……总之除了长得不赖,一无是处。”

    他看到狄阿鸟还带着笑意,就又说:“你不听。你肯定后悔。那龙是国本呀。”

    狄阿鸟这回动容了。

    他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倒也没错。也许他就是直奔国本去的呀。我的天呐。这志向太远大了。”

    两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说到一块儿去。

    有人跑来说有赵过带了将士亲自送撒马尔回来,和自己派去的人,和撒力罕一道折回来,来见自己。

    狄阿鸟竖起食指又迅速放下,喝道:“快让他过来。”

    赵过到了跟前,狄阿鸟半分也不敢耽误,直奔正题:“汇报军情。别说还不清楚。孤要已经知道的情报。”

    赵过叹气说:“敌人大概有上万人。他们分成了几波,目前进入我们境内的只是些游骑兵,主力避在外头,根本不像是来打仗的,好像只是来挑衅,除了攻破两个乡旗,我们也没有别的大一点儿的损失。他们的几支主力龟缩在山麓,随时都能撤走,我准备向他们示弱,连夜隐匿军队,引诱他们攻打最近的县旗。我就害怕你有事,不然就已经遣走大半的军队,设法套住他们。”

    狄阿鸟苦笑:“这是要乱拳打死老师傅吗?他们要干什么?”

    赵过摇了摇头说:“判断不出来。这是个傻子吧。出兵就像根本没有目的,就是为了挑衅我们一下。我抓了几个俘虏,也问不出所以然。”

    狄阿鸟又切中要害:“领兵的是谁?”

    赵过说:“拓跋氏的一个小汗……”

    接下来他有点儿吞吞吐吐,看来是知道了什么。

    狄阿鸟要求说:“这都是重要军情,你也是做大将的人了,怎么欲言又止的?”

    赵过没有办法,说:“抓了些俘虏,告诉说领兵的是拓跋久兴。”

    狄阿鸟反问:“谁?”

    他是听清了,反问:“拐走段含章的拓跋久兴?”

    赵过点了点头。

    狄阿鸟一手按脑门上了,笑着说:“夜里遇袭,将士们害怕我引来大量的敌兵,简单问了几句就全部杀了,没留活口。原来真是个傻子。他还不至于这么傻吧,你说这背后有没有段含章的影子?”

    赵过说:“有可能,极有可能。”

    他反过来问狄阿鸟:“会不会是段含章心里还有你,这么来一回,给你示警了?”

    狄阿鸟摇了摇头说:“不会。除非拓跋久兴真是个傻子。”

    他还是猜不出来为什么,反问:“你说你空置一个县旗,能不能吸引得住敌人?以孤为饵怎么样?他们既然没有战争目的,乱打,你说乱打的过程中,突然就有一个机会,围住东夏王狄阿鸟,这拓跋久兴会不会认为可以生擒孤给段含章看?向段含章证明,选择他是对的,他是能战胜孤的?”

    赵过一脸窘相,叹气说:“这天下真小呀。段含章和拓跋久兴竟然蹦我们跟前了。要是宣布出去,东夏的将领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争先恐后为阿鸟你效劳,把这二人生擒献给你,但他们又不了解你,又让你为难。”

    狄阿鸟坦然承认说:“没错。杀他们,惩罚他们何益之有?”

    他拉着赵过就走,一直到驰回来的自己马车旁边,带赵过上去,从上面找到一幅地图,轻声问:“就在一瞬间,孤肯定拓跋巍巍不会放心孤,无论孤做什么样子,他也许有先下手的打算。现在有了可靠的军情,孤更是断定,拓跋久兴的军队很可能就是背后监视应变的。之所以乱打,孤这么认为,有段含章在,段含章了解孤,认为孤必定出兵,拓跋久兴自然相信她,这一次乱打,就像是他们在反对派面前的一次证明一样,要看着孤的兵漫山遍野从包兰倾泻出来,他们再逃跑。不管怎么说,拓跋巍巍一定有防范孤的布置,如果他预想的决战会是在这一带。”

    狄阿鸟在地图上的一个区域内一按,冷笑说:“那么他的补给呢?他必有囤积,适合囤积粮草辎重的地方只有两处,第一,拓跋山口,第二,高奴……高奴有城,高奴的可能更大一些。你说,我们奇袭高奴,夺了这些辎重粮草,我们是不是具备远征他的条件?我们的数万军队就不像咱们担心的那样,补给不上,只求一击必中?”

    赵过不敢相信地抬起头,望着他,愕然道:“阿鸟。这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猛地一拍马车底板,大叫道:“对呀。阿鸟。如果是真的,我们又做到了,我们真的做得到,他还给我们打什么呀,他就等着我们上门揍他。”

    狄阿鸟说:“这一定是真的。过了高奴,雕阴、泾郡就是他东路的边缘,他肯定在东路边缘之外给我们来一次决战,而不会让我们和靖康朝廷起到合兵配合的作用,那么他选好的决战场地就是这一带。”

    他冷笑说:“这个段含章会害人。她自以为高明,也许在拓跋氏那里给拓跋久兴谋取到了某些利益,却一撅屁股给了孤两个利好。第一,孤从而判断出来,陈朝对孤有长久的防范措施,顺藤摸瓜,孤立刻判断出他有囤积粮草的地方,而且必定靠近他们选好的战场;第二,本来我们为了雍人,为了朝廷去打仗,国内会有一些人觉得不值得,他领兵入境,会让我们东夏对他们的敌意前所未有地高涨。今天的事情传扬出去,那就是孤还在犹豫,他先打进来了,东夏岂不是上下一心?”

    赵过粗声说:“当年他们打渔阳,所有人就都憋了一口气。这回他们又捣了一下,马蜂窝不炸才怪。”

    狄阿鸟激昂说:“孤要在这里公开身份,你可以私下放走那些俘虏,因为孤已经有安排,无论是否聚歼拓跋久兴,孤都需要拖他几天,如果他对孤感兴趣,那就再好不过了。同时孤就要在这里,在一个战死的巴特尔家里声讨伪陈,发布檄文,传檄天下,孤要让所有的东夏人知道,久居身边的狼迟早要咬人,我们东夏人有灭除这匹狼的决心,如果不,就会被狼咬,就会有撒马尔这样的巴特尔死去,就会被烧杀奸淫掳掠,哪怕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求两边都不得罪。你现在就去安排,四邻八乡的百姓来得越多越多要好,孤要和他们一起,发起战争的呼喊。”

    继而,他压低声音说:“其实在内心深处,孤也犹豫要不要打这一仗,毕竟要打多大的仗我们东夏的损失就有多大,孤害怕损失,害怕将士们失去性命,害怕我们东夏经不起战争,可这一次,拓跋陈朝彻底把孤给激怒。”

    他声音从低沉又到咆哮:“孤怒了。人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孤虽非天子,却是真怒了。拓跋老贼侵凌我陈州,毁我陇上,屡次入我关中,犯我仓州,他把自己披上与雍家一个祖宗的假皮,却奴役着雍家百姓数十万,令他们泪尽胡尘,孤身为雍人,岂不怒乎?当年他犯我渔阳,累我妻子母亲坐守空城,将士死伤不计其数,这次又侵凌我疆,攻我乡旗,杀我豪杰,孤身为东夏之王岂不怒哉?孤此去代天伐罪,不灭拓跋,誓不回还。”

四十九节 仇人营救

    撒力罕独自驮着阿弟去野外,亲友要一道运送,他却执意一个人去,拉着一辆走样的平板车说了一路的话。

    他好像要把半生的话说完,其实却是重复的,不是用一句、两句的话提到几年前十几年前的一件事情,向顺从的阿弟道歉,就是重复撒马尔说过的,过几天还要去干什么呢。

    直到黑夜,他的脚步才停止。

    将阿弟放到狼嗥可闻的荒野上,他最后一遍看过阿弟的仪容,惨白可怕的面容,已经僵硬的肢体,又一阵难过。

    他见阿弟用的是赵过的将帅大敞裹的身,就胡乱地拔拔,想给他拔下来,拔了不几下,却又连忙给掩盖上,自己一屁股坐到三步开外,他喃喃地说:“让你裹着。你裹着吧。这是你挣来的荣誉呀。”

    回家的路上,他走不动了,停下平板车,点起一堆火。

    盯着那火光,他好像看到了东夏那汹汹燃烧起来的烈火。

    这烈火拉来了一张大幕,撒力罕好像看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数征人纷纷修戈整矛,向他们的乡旗县旗聚集……旋即,他痛苦地抱上了自己的脑袋,在地上翻滚。

    阿弟的死让他无比痛恨巴依乌孙,让他无比痛恨拓跋氏,而且前所未有地感到孤独,这几天,周围的百姓聚来下八户,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下马见他,拜上一拜,称赞说你有个好阿弟,是个巴特尔。

    狄阿鸟去县旗了。他虽然走了,周围的百姓却都被动员起来。

    撒力罕敢肯定,东夏要向敌人复仇,将所有的有血性的东夏男人武装起来,跨越高山大河,站在敌人的面前,让他们后悔。

    而且东夏王狄阿鸟当众读了檄文,并且亲手交给身边的人传播四方。

    檄文也许只流传于靖康,撒力罕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敢肯定狄阿鸟有毁灭敌人的意志,之前,狄阿鸟屯留在包兰,在撒力罕眼里,也许真的是在犹豫,也许是想看两败俱伤,也许只是应付中原人,但萨力罕敢肯定,现在这檄文传播四方,就是巴特尔斩钉截铁的话,响箭难追,覆水难收。

    他的阿弟和那些活着死去的东夏人一起并肩战斗了,并且拒绝投降敌人,宁愿战死。

    他想重新拿起刀剑,与全部的东夏人一起向东夏的敌人作战,却因为曾经的誓言而不能,潮水一样的东夏人汇聚成一道大海,他却不在大海里,好像他不是东夏人也不曾是的一样,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和巴依乌孙的区别。

    孤独无穷无尽地袭来,天地也无穷无尽。

    他手握弯刀跪坐起来,高高扬起手里的弯刀,一把剁入这坚硬的土地,然后便跪拜在这锋芒毕露的弯刀前,将双手合十。

    他祈求说:“高高在上的佛祖呀,告诉我该怎么做。”

    家里的人等着他回家时接他,在外头等到好晚,他却天亮才到的家,在家里睡了一觉,起来之后安排家里的事儿,却总不能得心应手,之前有他阿弟在,很多的事情都是他阿弟在操办的。

    忙到天黑,他小妻的阿弟到了。

    来,也是他小妻家族的长辈派他妻弟来奔丧。

    他让小妻和这个妻弟一起入席,坐在了对面,想了一想,就说:“阿弟。你年龄也不小了吧。阿哥知道你身体瘦弱,你就不要想着去打仗啦,过来给我管一管家事,撒马尔不在了,光牧养牲口就顾不过来,你阿姐要我去雇人,雇人是雇人,全交给人怎能令人放心呢,你搬过来住吧。”

    他小妻的阿弟看了阿姐一眼,不情愿地说:“官府开了匠学,说先去的不用交牲口,阿爷给人说好了,打算送我去学手艺呢。”撒力罕懵了,心里却是在问:“狄阿鸟怎么能这样呀?官府怎么连工匠都教呀。”

    他连忙朝一旁的小妻看去,小妻懂得他心思,诱骗说:“你阿哥这儿也有手艺,你跟着他学打铁不行吗?听说现在都行雇佣,等于是阿姐家雇佣的你,教你打铁,让你管家,给你置产业,娶亲。”

    在阿姐的诱骗下,妻弟这才答应。

    撒力罕闷闷地喝了一会儿酒,在小妻的服侍下睡下了。

    天亮的时候,老箭长来了。

    原先的箭长也是新任的马丞。他神色不宁地问:“撒力罕坦达。你知道不知道?大王去了县旗,敌人把县旗给围了,人说大王手下的将领不知道敌人躲了起来,绕过包兰追出去兴师问罪呢。你说这咋办吧?”

    撒力罕一下懵了,问:“真的假的?”

    马丞说:“真的假不了。我已经通知其它几个箭,让箭长把青壮集中起来,联络其它乡旗,一起去县旗救大王。就是想着咱们这一箭我上去了,箭长位置还空着,你先干着吧。我知道你家富,家里事情多,肯定看不上,回头你想干我上报,你不想干,咱再选人,行不行?”

    撒力罕一声不吭。

    马丞看他犹豫,耐心又劝:“我知道你善战,名义上你是箭长,实际上呢,你咋说,我咋听,咱们乡旗的人都由你来指挥,这样打起仗,咱也才能少死人。我不是那种见了巴特尔就生闷气的人,是真心的尊敬你。不然那晚上,我也不会你一通知,就带着人来和你合营。看不上箭长,我就把马丞给你,我这还是代的,说给你就能给你。”

    他接下来又说:“敌人把大王围在县旗里那可非同小可,只要是东夏人就一定要去救,没有大王。能有现在的东夏吗?为救大王,我把家里十三岁以上的全带上战场,我们东夏谁都可以没了,就是不能没了大王。”

    萨力罕木木呆呆地说:“是呀。要是一个不好,我们东夏群龙无首,到时候谁也不服谁,不是又要四分五裂么?”

    马丞立刻喜形于色,站起来就说:“这么说,你是答应了?我定一个地点好聚人,你也准备准备。”

    说完,轮着马鞭就走。

    撒力罕叫他来不及,只好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

    这时,他听到马丞走到外面又喊叫的声音。

    马丞大声喊:“坦达。忘了告诉你啦。新任的乡录已经就任,也会来拜访你。你曾是一部的首领,受人拥戴,家里又出了撒马尔这样大大的巴特尔,他说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你,要是来了。你得知道是谁呀。”

    他人走了。

    撒力罕猛地站起来,开始满屋子乱蹿。他一回一回走趟趟,一遍一遍地说:“东夏王打的仗不少,他怎么会被人圈到县旗去了呢?”她的大妻是青唐国主的女儿,按说是个公主,心里总还是恨狄阿鸟圈着她阿爸在渔阳学佛,张口就说:“你是高兴的还是魔怔了?那还不是佛主的旨意,他不信佛主,不是没有可能?”

    撒力罕转身高高举起巴掌,却没舍得糊在她脸上,只是表情凶狠地说:“你是青唐国人,没你的事儿,给我滚。”

    他大妻大声说:“我现在也是东夏的人,为什么说我是青唐国人,青唐国人就要滚?”

    撒力罕又一屁股坐回去了,黑着脸说:“狄阿鸟不能死。这你一个娘们知道什么?我要去救狄阿鸟。”

    他妻子像是被雷轰了,呆呆地站着,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什么?”

    撒力罕肯定地说:“我要去救狄阿鸟,舍了命也要把他救出来。箭长说得对,没有他,东夏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东夏就会恢复以前,谁想欺负谁就欺负,哪里的国主一句话,大小的首领就要跑去交税。身为一个巴特尔,我不能让这样的日子重演。要知道,要是把我家现在的家产全换成牛羊,当年我掌管一部的财物也没有今天自家的财产多,这都是他狄阿鸟给的。要是一定要恩仇必报,那我就先把这个恩情还了。”

    他大步流星地到别室去,翻出一套铠甲。

    太久没有穿过,铠甲都生了锈,他就把铠甲拽出来,拽到外面太阳地里,找个羊毛刷子给刷刷。

    铠甲上还有与狄阿鸟打仗的时候敌兵射出来的坑。他清楚地记得这个坑,那时刚与狄阿鸟交战,一心认为这是狄阿鸟的大将射的,因为在草原上,高大的巴特尔虽然不少,但一般的人因为长期吃不饱,却还是面黄肌瘦拉不动重弓,也无法拥有重弓,所以,当时的他是这么判断的,然而现在又摸到这个凹坑,他就不这么想了,吃饱了的东夏人到处都是,军队的复合弓越发强劲。

    盯了这铠甲一会儿,他表情复杂地抿抿嘴角,嘲讽说:“狄阿鸟。恐怕你没有想到吧,你也有被自己的仇人营救的一天?”

    这时,外头传来马蹄声,有狗在叫,有人在外头喊问:“撒力罕老爷。新来的乡录来问你来啦。”

    那是差马的声音,随着更正,他又喊了一遍:“是来拜访你来啦。”

    撒力罕半点也不想搭理。

    他还保留着对原先那位乡录的认可,所以觉得排斥,为那个牺牲的乡录不值,人刚死了,就这么快又派了新的来,会很快让原先那个可爱可敬的乡录淡出人们的脑海。当年那位乡录安排定居点,安排追逐水草的路线,定扎营放牧的规矩,两条腿跑得肿,后来有了郎中,带着郎中说服人就医,牲畜怎么不生病,嘴里说着这都是官府通知的,但实际上,是一心看着众人好。

    结果人刚死,又来一个。

五十节 如此拜托

    不过撒力罕也不至于不加理睬。

    他走出去,见到差马旁边是位牵马的少年郎,穿着宝蓝的马褂,面容可亲,微微露出几分笑意,顿时好生意外,就像见到一位大部族的宝特。不仅如此,少年身材高挑,体型俊美,面容有光,腰部尖刀斜跨,大拇指上挂着马鞭,一见面就拱手,让人觉得即雍容又礼数周全。

    礼数周到在草原格外难得,即便现在的东夏,那都是上了三十的体面人家或者是一部首领才能有的。

    撒力罕心说:“怪不得马丞的口气里充满对他的敬畏。只是这样的少年郎,当真能和以前的乡录比吗?”

    少年先自报家们说:“小子本姓铮,名容信,受家兄推荐,经官府考核,来乡旗任乡录一职,未到就听说这里有位大大的巴特尔,这就第一时间前来拜访,来得有点儿突然,未免打搅到坦达。”

    撒力罕生硬地说:“我正在整铠甲,进来吧。”

    少年却没迈步,又说:“远道而来,没有准备礼物,正好手边有刚刊的画本,向坦达献上,给孩子们看画识字。”

    他一示意,身边的差马在马腹部的包里翻出两本备着羊皮封面的画本,上前递给撒力罕。

    撒力罕低头看了一看画本。

    画本是其次,跑来知道是“拜访”,还能知道捎带礼物,他再一次肯定,这是大部首领家的宝特,只是他不知道哪个家族有幸,竟生出这般儿郎。他可惜自己的阿妹都已经出嫁,否则定会为阿妹物色。

    这次再说话,他口气客气了很多,一边引路一边说:“乡录大人。我怕不能多陪。我们东夏大王英明一世却终有打盹的时候,被人围在了县旗,马丞坦达刚刚来过,呼我随他作战,我整完盔甲,就去与他汇合。”

    少年乡录哈哈大笑:“营救东夏王?他需要营救么?”

    萨力罕眉头一拧,不敢相信地问这少年乡录:“这是什么意思?”

    那乡录笑道:“包兰兵马集结,不缺军队,离此地并不是太远,若是需要营救,便早就出兵了。”

    撒力罕问:“不是说包兰的军队兴师问罪,往拓跋氏营地去了吗?”

    乡录铮容信说:“兵家诈道,没想到把知兵的阿哥都骗到了。东夏王若不以自己为饵,敌人缩在山区,见势不妙就逃走,怎么会肯出来?”

    撒力罕顿时觉得有可能,他不敢相信地问:“即便是真的,这么隐秘的事儿,你怎么会知道?”

    他一看,家里人都出来看稀奇,打外头也有亲戚和弟兄们的家属进来,要看新来的年轻乡录是什么一个模样,就使劲给他们挥手,让他们别围着。

    但是没有用。

    家里的人本来还只是想知道新来的乡录是什么模样,一看是个俊少年,热情不减反增,怎么也不肯走。

    铮容信笑道:“猜的。不瞒撒力罕阿哥,小子也曾从名师,学习过兵法。只是家兄嫌我瘦弱,定要遣我从政。”

    撒力罕问道:“请问你兄长是?”

    铮容信道:“家兄并不出名,说起来坦达也是不知道,不讲他了。”

    他大步走向撒力罕的铠甲,用手拽拽,惊叹道:“没想到如此沉重,几乎和……”似乎他见过这么沉重的铠甲,但是很快就不说了,只是赞叹说:“撒力罕兄长定然勇武过人,一般人便是能穿,也被压得直不起腰。”

    撒力罕叹气说:“可惜埋没多年,都锈了。”

    他对少年乡录生出好感,轻声说:“没想到你是这般年轻,定是出身于大姓,到了乡旗只怕会不习惯呀。”

    铮容信谦道:“撒力罕阿哥贵为一部首领,都能呆在乡旗居住,小子又有何不可?”

    牧人家里难看座。

    撒力罕的大妻身份贵重,不作接待,他小妻拉来一个毡毯,就铺地上了,铮容信向她笑了一笑,称完谢,才与撒力罕相互作请,一起盘腿坐到上头,让人在中间加上几桌,放上招待客人的奶茶。

    撒力罕的大儿子十、四五岁,带着雇来的骑手管看牧场。

    二儿子却挂一耳朵,说画本是给孩子们的,就站旁边盯着那画本,时刻打算抢走……至于他的弟弟妹妹,也都往毡毯上跳。

    撒力罕把他们全瞪跑为止。

    铮容信却盯着这帮孩子们。

    撒力罕还认为他少年心性,他回过头来,再次向撒力罕示意,话入正题:“我这次来,一是没见过撒力罕阿哥,登门拜访,二是想向撒力罕阿哥请教几个问题,最后却是请阿哥帮点小忙。要是阿哥乐意,我就直说。”

    撒力罕点了点头。

    铮容信说:“第一个问题,就是咱们乡旗都有哪些才能出众的人?有哪些一技之长的人?”

    萨力罕木了。

    他没想到新来的乡录问的第一个事儿是这事儿,他倒知道一些,就一一道来,乡旗并没有才能太出众的人,他也没有过分地夸奖。

    铮容信让差马去帮自己拿纸笔,立刻就在几桌上摊开,书写,记录人名。

    撒力罕的二儿子几乎是在惊叫:“他写字。”

    铮容信又朝他笑笑,给撒力罕说:“阿哥把自己漏掉了。阿哥似乎是有什么原因,不但散了部众,而且不愿为官,不知为何?”

    他见萨力罕不吭声,就又说:“我听说那些越发强大的国家因为官府公平,有信,重视巴特尔和有才能的人,巴特尔都愿意出来为官,为什么阿哥一被问到,就面带迟疑呢?”

    撒力罕不吭声。

    铮容信又说:“我听说阿哥的事迹,第一时间竟然不敢相信,阿哥能还部众自由,遣散为民,必有大的追求才是。只有那些狭隘的人才抱着部族,当成是自己的权力和财富,却不知道人的爱戴和感激更重要。您说遣散就遣散了,那是看得透彻。是有着大追求的人呀。”

    撒力罕看了铮容信一眼,心说:“你以为我愿意呀。渔阳一战,部众就散了个差不多,后来铮……”

    他突然觉得好生巧合,对面这少年乡录也姓铮。

    他没放在心上,只是继续在心里回答:“后来又折腾一次,部众只剩几十户,要定居在这里,有人天天叫嚷着找回旧众,我生怕他们不铁心,不甘心安心定居,使得风声走漏,狄阿鸟的家族找到我,就遣散了。保命而已,后来才知道狄阿鸟特赦了我,现在竟在你眼里成了大追求。”

    铮容信问:“难道东夏王要振兴东夏,富足东夏的志向与您不同吗?”

    撒力罕觉得这个少年乡录好有手段。

    单这一句话把他逼得不得不表态,而且又难以表态,如果是其它巴特尔,只怕为了这句话,就已经起身揖拜了。

    他就说:“相同是相同。就是厌倦了战争,想要安居。现在家里也富有,就没有了别的想法。”

    铮容信点了点头,又微笑说:“一人能致富,何不带百姓致富呢?”但他似乎知道些原因,不作过多的纠缠,只是说:“撒力罕阿哥你自己也多想一想,您与东夏王的志向是一致的,与众多东夏巴特尔的志向也是一致的,与我,与官府中绝大多数的人是一致的,如果能够致富,如果知兵善战,如果可以治理百姓,为何不放弃小小的心病,重新振奋起来呢?你须知道,你不是在为某个人,你站出来,那是在为整个东夏出力,那些过去的恩怨,应该挡得住你富强国家的决心吗?”

    “那是在为整个东夏出力”,撒力罕心里一颤,咀嚼上了。

    说到这儿,纳兰容信请教第二个问题:“我看到萨力罕大哥家的孩子都十分康健,想按照县旗的意思,开办一个学堂,对,提前开办学堂,请您替我分析,牧民们会愿意让自己家的孩子进学堂吗?”

    撒力罕反问:“学堂?”

    铮容信不容置疑地说:“中原朝廷就有自己的官学,通过培养人才而使天下人明理,我们东夏也一样,而且我们要更彻底,官府最终要让每个乡旗都有学堂,每个县旗都有县学,每个州都有州学,而京城,则要有大学。学堂传授文武技艺,天文地理,不收费,或者少收费。只有这样,我们东夏的人才才会源源不断。”

    萨力罕的毛发都乍了,他不敢相信地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官府的意思?这该是多大的雄心呀。”

    铮容信说:“这是东夏大王的意思,定在国策之中,同样也就成为官府的意思,难道在坦达心里,我们东夏连雄心都缺乏吗?”

    撒力罕摇了摇头,半分也平静不了。

    他想了一下说:“我家富裕,孩子入学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普通的牧民,像我家二子一样的年龄,就要放牧,射鼠,只怕说服他们并不容易。”

    铮容信轻声问:“萨力罕阿哥你也助我一臂之力,您是有威信的人,那便容易多了。”

    他接下来就讲第三个问题:“咱们这儿不是东夏大王的旧部众,又属于偏远的地方,我已经问过了,定期的军事训练较少,也没有齐民之术的传授,而在一些大王旧部所在的乡旗,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所以人们善战,勤劳,也有致富的手段,如果我们要向他们看齐,阿哥觉得该怎么施行呢?”

    撒力罕立刻想起了那本铁匠册子。

    他又是一脸不敢相信地问:“有东夏王旧部的乡旗真的就什么都教吗?这些图册,都是东夏王的知识吗?”

    铮容信摇了摇头,微笑说:“这是我们东夏国巴特尔、才智之士的群策群力,都是带着富国强兵的目的,怎么就不敢相信呢?”

    撒力罕觉得自己定居在这里,真的对东夏官府不够了解,他曾经是一部首领,如果他只是一个牧民,他可能听都听不懂,但他懂,他也曾想壮大自己的部族,只是想也没敢想过这种种事情。

    他又想了一下问:“国家要打仗。这又是学堂,又是不收钱,又是要教授百姓的,不影响国家收税吗?不是拖住了大量的人力吗?”

    铮容信斩钉截铁地说:“影响。但是国家不能因为战争就放弃将来。大王可以不修宫殿,官府可以不作片瓦,但国策也不能拖着不施行。”

    这一席话,让撒力罕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隐隐佩服起铮容信来,情不自禁地说:“乡录越来越有才能。东夏那么多的乡旗,要是都像你一样有才能,东夏将来一定会无比的强大呀。”

    铮容信说:“有了学堂,肯定会是这样的。”

    经过短暂的间歇,两人喝了些奶茶。

    铮容信还有事,喝完奶茶,请求说:“还有一些事情要拜托阿哥,您的阿弟战死了,乡旗是不鼓励她守寡的,如果她愿意嫁给你,那便是好的,你毕竟是遗骨的亲阿伯,你会照顾好他的,如果她不同意,一旦嫁给别人,孩子要有人管。不管她将来再嫁,嫁给谁,我都会让乡旗把抚恤金发到您这儿,请您务必将烈士的遗骨照顾好,把给他们的抚恤用到他们身上。”

    说完,他竟然站起来,向撒力罕作了一揖,真诚地说:“拜托了。”

    撒力罕噗通一声,把奶茶洒了,又赶着握杯子,把几桌撞翻,他抬起头,反问:“他是我的阿弟呀,官府竟然拜托我。”

    铮容信说:“是的。他也是东夏国的烈士,是英雄,是东夏国大大的巴特尔。”

    撒力罕坐在那里摇晃,轻轻地说:“我懂了。我想坐会儿。你走吧。”

    铮容信说了句告别的话就走了。

    撒力罕就还坐在院子里,他大妻跑过来问:“他给你说的啥,你这么激动,奶茶都撒了一身?打这么多年的仗了,就一点也沉不住气。”

    撒力罕说:“撒马尔可是我的阿弟,官府发的抚恤让我保管,却还拜托我照顾好孩子。他们竟然拜托我照顾好撒马尔的家呀。”

    大妻黑着脸问他:“那你还客客气气?就该出恶语,好好问他是什么一个意思。”

    撒力罕猛地站起来,说:“你是女人,你不懂,他们不是干涉我们的家事,看不起我撒力罕,是怕人不管撒马尔了,不管他的孩子了,是心里在乎呀。”

    他说:“铠甲不擦了。饭我也不吃了,你给我准备几袋青稞,我现在就走。不管东夏王是不是真被围在县旗里,我都要一道去救。”

五十一节 乡录宝甲

    没错,铮容信就是纳兰容信。

    狄阿鸟让他到黄埔太学求学,结业完又安排他从政,定要他从头做起。

    为了这个“从头做起”,狄阿鸟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尤其是家里两位老太太,就一个劲问他:“你让他从头做起,哪怕本意是好的,容信年龄还小,他能知道么?就算他能理解你,外头的人不说你薄待你阿弟吗?他兄弟俩又是你二叔家的,人家一说,可不说你防备你二叔的苗裔?”

    纳兰容信心性也高。

    五年前,他只身入敌营,先借势与刘裕和谈,再与纳兰部纳兰明秀一支交换条件,立下不世大功,却从未想到还要被迫求学,求学完,阿哥让他和别的结业学生一样,为官府跑腿,做个差遣准参,是一百二十个不愿意。狄阿鸟为了说服他费了更大的功夫,都给他打赌,为证明自己会不会放牧,自己会不会种地,硬在北平原垦了亩菜地,才把他哄到渔阳附近的县城锻炼。

    一锻炼,他就要与身边同僚比,一比,就要用心,一用心,他这才明白东夏就是一个个县旗和乡旗构成的,与其说政务,不如说就是把这些旗里的事情汇集起来处理,他这才安心做他的差遣准参,也就是官学里出来的预备官员,由着官府差遣,哪地方缺人哪地方用,以此积累公分。

    今年春上,东夏要打仗,男人都有建功立业之心,他就让狄阿孝带他来了包兰。

    跟狄阿孝来包兰,那狄阿鸟就给见到了,见到了就问:“容信。你怎么没有呆在县旗?”一问,纳兰容信就一脸郁闷,托辞说:“这个准差遣不是人干的。光让人闷着头干,有什么主张,有什么意见也不让提,什么主也做不了,就是个跑腿的。”

    狄阿鸟原意也不是东夏缺个跑腿的,让阿弟到处跑腿儿,问问他县旗的情况,感觉他也不是白混日子,就给放过了。

    等狄阿鸟到了撒力罕所在乡旗,问到当地的情况,发觉当地还是比较贫穷,向人了解撒力罕的情况以及他这些年的生活,得知撒力罕散尽部众,不免赞赏,尤其是有人告诉他,他大赦的名单上有撒力罕,而人们都还不知道,暗衙那里有一份监视资料,要来一看,反觉得此人可敬。

    一来想让纳兰容信继续接受锻炼,二来自己想插手,快速改变当地的状况,三呢,撒力罕的阿弟撒马尔为守护乡旗战死,撒力罕在敌人阵型时给自己的人传过消息,假战过狄阿孝,他也想化解家族结下的冤仇,就给纳兰容信写了一封信,将自己的想法直言,给纳兰容信一个选择:将这个乡旗作为对他的检验,如果他能主政乡旗,改变乡旗的几种状况,并且争取到撒力罕对家族的谅解,自己就不再安排他在底层接受锻炼,甚至还给他一个县旗,供他一试拳脚。

    纳兰容信没有经得住诱惑,就答应了下来,跑来走马上任。

    跑来第一步要干什么?

    狄阿鸟就像一个老师,手把手地教导幼弟,要改变当地的局面要靠当地人的拥戴,要快速得到当地人的拥戴,就是要抓住撒力罕这样有民望的人,如果这样的人都交出信任,愿意出面帮助纳兰容信,那么主政就变得简单……而要想抓住撒力罕这样的人,就要礼贤下士,光礼贤下士也还不够,因为撒力罕内心深处还在记仇,而要想让他不记仇,就要抓住撒力罕的弱点。

    本来他不想直接说出萨力罕的弱点,提示纳兰容信,让纳兰容信想想看。

    纳兰容信毕竟年轻,对人心洞察不够,回答不好。

    他就又谆谆教导:撒力罕和德棱泰是一类人,爱东夏的一山一水,本来和自己有一样的理想,是同路之车,只是这些部族中人还没有儒家对国器和私仇之间的区分,所以才不肯出来出力,要在他面前多强调官府正在要做的事儿,官府中人与他本人有一样的梦想,是由他的同道中人组成,最后呢,那就是动之以情,比方说拜托他抚恤他的阿弟。

    指导完,他还顺手敲打纳兰容信一把:“你还觉得主政是件容易的事吗?这些事情都还需要孤来教你。”

    纳兰容信本身是个极为聪明的年轻人,受到良好的教育,成长于主政之家,这还吃不透,那就是他没上心。

    他一来乡旗就登门,备足礼数,那是阿哥指点的礼贤下士,一再煽惑官府的施政方向,那是燃起撒力罕的内心,最后一个拜托,看着撒力罕失态,奶茶撒了自己一身,他内心也是极为震惊,是实在想不到阿哥支的招这么管用,出了门就忍不住自语:“阿哥这都料准了,他就是家族里的老妖精呀。”

    他回到乡旗,见马丞已经学军队在立杆计时,召集青壮,而上到六十岁老人,下到十三岁少年,蜂拥而来,又暗叹阿哥这把玩大了,本来要吸引敌人围攻,却把百姓都骗了,现在和中原勤王没有什么区别。

    任凭这些解救大王的人蜂拥上去,万一敌人分出一支军队截击呢?岂不是会有很大的伤亡?

    他把马丞拉到自己的公房里,无论怎么说,马丞都要去。

    马丞还是那句话:“要是你说的不准,大王真有危险呢?”后面就是他真实的内心:“咱们东夏人不是没打过仗,这些年吃的好,每年还训练,你怎么就知道我们遇到了敌人会吃亏呢?再说了,别的乡旗肯定都去,我们不去,那不是被人戳脊梁骨吗?我不去。我不就不是东夏国人了吗?人还说我与敌人一国呢。”

    再劝,他又说:“那天在下八户见到大王,怎么也没想到就是大王,他多仁慈一个人呀,都被敌人气出那么大的肝火。这敌人实在可恨。只要是东夏的男人都应该上阵。乡录你干脆也一起上去,你有才能,也好识破敌人的坏主意。”

    纳兰容信没有办法。

    不过他少年心切,还真想自己上去,一来出谋划策,二来亲临一次战场。

    他的用品还没卸完呢,勒勒车上还有一半,他就上去拔拔,拔出一身铠甲……可是一看,这是他阿孝阿哥给他过岁时送的,显得华贵非凡,于是一扭头,怕人家看到,二话不说摁地上使劲擦。

    扬了一身土沫子,也没见铠甲残破,好在头盔脑门的宝石被他撬了下来,往下棋的棋盒子里一丢,给挎在身上。

    不大工夫,他也骑上马挎了弯刀出来,身边还跟着赶不走的老随从。

    随从是狄阿孝给他的,本来还要给他女侍,怕狄阿鸟不愿意,只给个能照料他的人,半个厨子的二管事儿。

    他眼睛往人群中瞄着,生怕别人觉得他一个乡录还带奴仆,使劲赶走随从,让看家。

    那随从没了办法才掉的头。

    铠甲是合身定做的,显得他身体更加修长,银亮的板甲在太阳下已经闪闪反光,那护心镜,那护心镜太明亮,里头干脆藏着一个小太阳,肩膀吞日怪兽狰狞有型,带护脸的头盔红缨飘飞,把老少青壮全吸引住了。

    总是有人妒忌,有人衣铠取人。

    年轻人的口哨声一片。

    马丞也傻了,跑来拽住他的马缰,不敢相信地压低声音:“乡录大人。你这铠甲是从哪来的?大王我也见着了,也没你的盔甲好,你怎么有这么好的盔甲呢……这是宝甲呀。”

    纳兰容信一脸燥热。

    他都想脱了,扔得远远的,干脆不披甲上战场,可人出都出来了,只好解释说:“我阿哥从军打仗,俘虏敌人的,见我穿着合身,给我了,这跑来上任,谁就给塞进车里。既然有铠甲,我总要穿呀。”

    马丞的双眼立刻变得炙热。

    他一回头,跑到众人堆里咆哮:“都给老子静下来。静下来。这是新来的乡录大人。你们喊个屁。那是他哥打仗俘获的,阿哥是巴特尔,阿弟就有宝甲穿,你们眼红,你们好好打仗,自己去俘获去。”

    还是有人阴阳怪气:“你该不是舔他阿哥的屁股,升的马丞了吧。”

    这是另一箭的人,也许就是他们箭长的亲戚,妒忌马丞升职,出言不逊。

    马丞大怒,冲上去就抽了一鞭。

    那一箭的箭长就跑出来,冲马丞喊道:“你升个马丞就打人,他不求懂事,你也不能打人吧。你也就是欺负他这个样的。有本事来跟我打。”

    两个人吵架,都不是能吵的人,只吵两句,摁着就相互摔,在地上滚了一身土,一会儿你上去,一会他上去。

    纳兰容信干着急,却毫无不办法。

    好在众人围成圈子给两人呐喊,不敢加入私斗。

    两人也知道东夏不许私斗,只用拳头,只来回摔跤,也不敢喊人互殴,否则别说去县旗,自己先打一仗了。

    纳兰容信喊几声,喊一头汗,最后都放弃了,心说:“让他们打吧。都说阿哥杀了四十个人。不杀那四十个。这会儿两边肯定不是只摔跤。”

    他又在想:要是阿哥在,他会怎么样呢?就这样不管吗?

    整个乡旗的男人都在,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不见的使劲往里挤,随着两人在地下翻,人又避让,一会儿呼啦啦猛往东去,一会儿呼啦啦猛往西去,不过那些不是他们两箭的人还是肯劝的,都说:“你们别打了。尽耽误事。”

    纳兰容信还在想:我该咋办呢?

    他又想:要是虎王在跟前就好了,我带着虎王一凑,他们就全跑了,可阿哥不让我带老虎在身边,说我怎么能靠虎来壮胆气。

    两个眼转呀转,转呀转,没有别的办法。

五十二节 要救大王,操我弓矛

    突然,远处的人群在摇动,渐渐地分开一条道路。

    纳兰容信在马上站直身,就见一个一身黑甲的骑士缓慢地打着马走近,在轻轻用马鞭拨人,人很快就都给他让出来道路。

    人越来越多,纳兰容信骑着马,不能随着打架的人移动,反倒跑到了外圈,亦不敢往里趟。他这边也站着的人。

    有人也在问,便有人回答:“下八户的撒力罕巴特尔带着他的兄弟来啦。”

    撒力罕不快不慢地骑着马,一直蹚到两个在底下翻滚的人跟前。

    他收了马鞭,将之挂在大拇指上,执住腰刀,一把抽了出来。

    一个老人看势不妙,一把抱了上去,却被他一攘,压在身后的几个人身上。

    撒力罕在太阳底下亮着刀,吹着青刃,清淡地咳嗽两声。

    两个在地上翻滚的人动作都停止了,抬起头看着他。

    马丞立刻大喜,说:“撒力罕你来啦。你快来帮我?”

    撒力罕吹完刀,一把插了回去,轻声说:“都起来吧。乡旗的男人都在等着正事,要是想打,你二人走远了打。”

    两个人便笨拙地爬起来,整理衣裳,拍打灰土。

    萨力罕这就故作惊讶地说:“哎呀。这一位竟然是箭长唉。你两人一个马丞,一个箭长,谁该听谁的?”

    箭长一别头,闷声说:“我该听他的。可他无缘无故打人。”

    马丞凑过去问:“我是无缘无故打人的么?你们要是不笑话乡录大人,我打你的人么?人家穿了一身铠甲,不就是好吗,你们有啥不舒服的?乡录大人说了,那是他阿哥打仗俘获的,咋的,他就不能穿呀?打你的人是轻的。乡录是啥人,是官学里出来的……县旗里的人护送来的。”

    纳兰容信也不能置身事外,下了马,托人照看一下,就让人让让往里走。

    撒力罕一扭头看到了他,铠甲太过漂亮,把他眼睛也闪了一下。

    他叹了一口气,微笑摇了摇头,回过头,就冲箭长猛一伸马鞭,抽了过去,喝道:“马丞打你的人打错啦?”

    这一鞭奔脸上了,绽开一条血口子。

    那箭长“啊”一声捂脸上了。

    撒力罕喝道:“我连你都打了,你来打我?”

    他抬起头,一指纳兰容信,冷冷地说:“他穿这么一身铠甲,说明什么?他阿哥是个巴特尔。他是尊贵的人。一个阿哥是巴特尔,身份贵重,却又博学多智的人没有在渔阳,在定州,在夏州,也没有在包兰,在县旗,来到我们这个又穷又破的乡旗,说明什么?他是来干什么的?”他咆哮说:“是特意来让你们嘲笑的吗?”

    他缓缓地说:“他是来帮助你们的,你们每一个人,如果你们还有心,请回忆一下上一任乡录都干些什么事儿?东奔西跑,风吹日晒,为你们做了多少事?一开始你们不了解,还有人一口痰吐人家脸上,你们眼前这个人,阿哥是巴特尔,身份贵重,却又博学多智,来到我们这里,要干的是,是要干上一任乡录要干的事,你们反倒嘲笑他。我想知道,你们可是有恩必报的东夏人?”

    纳兰容信热泪盈眶,他好像一下明白了阿哥派他到乡旗的苦心。

    他向撒力罕行礼,向众人行礼,铿锵有力地说:“这身盔甲我也不想穿。我阿哥是个巴特尔,爱我给了我华丽的盔甲。实际上我并不想穿,谁想要,告诉我,我就送给他,只是我来乡旗,没有再带别的铠甲,要和大伙一起上战场,没有办法才穿了它。不瞒大伙。这副铠甲,我在土里擦了半天,我还把头盔上的宝石撬了下来,虽然它华贵,我并不爱惜,我爱惜的是与你们同甘共苦的决心。”

    众人大为愧疚。

    一个老人缓和气氛一样说:“你咋傻呀。你咋不留州城那样的地方呢。州城啥没有呀?”

    纳兰容信回身给他一揖,抬起头说:“谢谢老丈。州城什么都有,却没有磨砺男儿的尖石,没有追逐梦想的草原,小子有心造福一方,想和你们一起把乡旗变好,变富裕。”

    他又说:“谢谢马丞大人对我的照顾。也谢谢撒力罕坦达的赏识,这里就算见过乡旗上的父老了。”

    撒力罕叹了一口气。

    这是个难得的少年巴特尔呀,坦然自若,却又彬彬有礼,年龄轻轻,上了场面也不怯。

    只是穿着这么华丽的盔甲上战场,必然引起敌人的注意,若因此陨落,那就太可惜了。

    撒力罕要求说:“铮容信大人。把你的铠甲脱了给他。”

    扭过头,他给那个挨打的箭长说:“我打了你一鞭,你心里一定恨我,我就把乡录大人的铠甲要来换你的铠甲。不知道你敢不敢要?我也不瞒你。我是不知道打了多少仗的人,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穿这样一身铠甲上了战场,就会受到敌人的注意,被围攻被泼箭,你要是个巴特尔,就与乡录大人换穿。仗打完,这铠甲就是你的了。我想乡录大人也不会不舍得。”

    那箭长看了纳兰容信一眼。

    纳兰容信分明地看到他眉心有道鞭打出来的深沟。

    他摇了摇头说:“我是乡录。在乡里的秩序是第二。没有乡都在的时候,我就是带领你们的人。我怎么能换了铠甲,让别人为我吸引敌人呢。这位箭长。撒力罕坦达因为我打了你一鞭。打完这一仗,我就把铠甲送你。作为这一鞭的补偿。希望你不要记恨他。你自己有错的地方,马丞是你的上级,你向你的上司动手,眼中无高下,就等于任何人有无官职,皆可向你动手,哪怕你那一箭的百姓。这就是秩序。我今天在这里,必须先讲到秩序,我们乡旗所有的男人都在了,要去打仗,就是军队,没有秩序,我们上了战场怎么办?送死吗?所以从现在开始,请你们遵守秩序。”

    他回过头,又向马丞请求:“马丞大人。我们的目的是打败敌人,解县旗之围,虽然应该你来领兵,但众人更能信服我的撒力罕坦达,如果您是一个有胸怀的巴特尔,就把人交给他指挥吧,你做他的副手。”

    马丞正要说话,纳兰容信带着期待请求说:“我们要的是一旗一心,相争不如相让。”

    马丞点了点头,把象征“马丞”职位的铜腰带取下来,双手递过去。

    纳兰容信又想起了阿哥,他记得阿哥表彰将士的时候会怎么做,便举起一只手喊了一声:“带领我们吧。”

    有人立刻跟着他喊:“撒力罕巴特尔,带领我们吧。”

    撒力罕本想推让,然而喊声潮水一般四起,人们无比激动,振臂举刀。

    撒力罕骑在马上,环顾四周,人头在近,马匹在远,铺开去,不知有无千人,按照户数,那是一定过千。

    这还是抽兵去完包兰的人数。

    他也不免心情激动。

    这只是一个乡旗呀,当年他出兵,除去那些缩头缩脑的奴隶,也不过此数,再找亲戚借,找其它首领借,凑个数量,数量是远远超过,但从来也不曾一心,以此来看,东夏现在变得多么强大呀。

    他看到纳兰容信向他点头。

    他看到一些昔日的部众混在里头,因为食物的丰富而脸色红润,身体健壮;他看到了老人和孩子,他们自愿而来呀,他看到了几个箭长抱拳的抱拳,扪胸的扪胸,那是将信任托付……他又看向马丞,这位也算好些年的老兄弟了,眼泪在流淌,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觉得自己雄心消磨,今天又重新振奋了,因而感到高兴吗?

    他举起象征马丞权力的腰带。

    他心甘情愿地举了起来,虽然说只是这一次。

    天上的太阳无比的刺眼,好像撒马尔的魂魄在上空飞扬。

    他大喝一声:“箭长整队。我们出发。任何人进犯我东夏,侵害我民,无论多强大,必将他焚灭。”

    众人上马,马大大小小,人高高瘦瘦,兵器或长或短,衣甲各式各样,却在沸腾,有人大叫:“救大王。”

    在纷乱的喊声中,一个活跃的年轻人热血沸腾,大叫:“我会一首歌。我会一首歌。我听军队路过唱过。”

    他说唱就唱,跑着调调也唱:“岂曰无衣?与你同袍。大王兴师,修我戈矛。与你同仇。”

    唱一回,他扭头找到纳兰容信说:“乡录大人。我们也唱吧。”

    纳兰容信知道这歌不止这一段,但是因为词类似,这个年轻人也许只有这一句,而且还有几个错误。

    他点了点头,跟着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他唱了,又有人跟着唱。

    因为词记不住,人唱得乱七八糟。

    马一跑句子传出来更零散,众人就唱成:“大王兴师。操我戈矛。”

    也不知道百姓们以多大的热情去县旗救大王,激动得面庞发红,后来也不用唱的,扯嗓子喊:“要救大王。操我戈矛。”

    汇合起邻近乡旗的一拨人,那乡的人也学去了。

    他们就像传暗号一样传给他们乡旗自己的人。

    大家汇合成洪流,扛枪举刀,吆喝声却又变了,成了“要救大王,操我弓矛”。

    在这样汇集成大江大河的怒吼声中,他们争先恐后驰马奔走涌向县旗。

五十三节 为战而战

    百姓汇集的大军来到县城周围,敌兵果然发觉,飞报拓跋久兴。

    百姓们是由少到多的。

    拓跋久兴把县旗围得水泄不通,正在组织人手攻打。

    他见县旗只有一层土围,驻兵应该不过千人,本来还想趁自己的人手绰绰有余,派出一支千人队迎击援兵,把这些看起来杂乱,尚没有时间编签的乌合之众歼灭或击退,不料狄阿鸟反攻了一回,打得他有点手忙脚乱,他再去看县旗之后,不大工夫就是好几千人,而且后援仍然源源不绝地赶来。

    天快黑了,害怕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他就把兵给撤下来简单安营。

    俘虏被狄阿鸟故意放走,令他得到消息,他见县旗就那么一层土垒,城不高,池不深,狄阿鸟人又少,才抵挡不住诱惑,果断从山谷中折回来,然而仗打起来,却发现狄阿鸟的卫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骨头难啃,啃下来就能活捉狄阿鸟,不啃不甘心。

    但突然之间,四面八方来援,他就怕陷入包围,为是去是留闷闷不乐。

    他走进平板车圈成的营帐,在奴隶摊开的毡毯上盘腿坐好,不大工夫,手下的将领也前前后后进来,盘盘腿坐下。

    面朝众人,他还是要驱散阴霾,现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神色,主动地分析自己面前的情况,总结第一个阶段的成功。

    陈朝朝廷给了他一个万人队,实际上八千多人,是让他驻扎到拓跋山口,防备狄阿鸟出兵迅速,直接打到高奴以西。

    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只有他坚定地认为狄阿鸟是在伪装自己。依照狄阿鸟对中原皇帝的惟命是从,狄阿鸟必然为中原皇帝鞍前马后,所以,他提出先下手为强……趁即将拉开的中原大战没有吸住汗国的兵力,先剪除来自草原上的威胁。

    判断依据来自他的妻子段含章。

    段含章毕竟与狄阿鸟一起共同生活过,直觉很强烈。拓跋久兴爱着她,与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时而想到她的过去和自己在雕阴的遭遇,心里就会多出一种耻辱感。他不知道这个捉摸不透的女人心里究竟有没有装过狄阿鸟,但他分明地感觉到段含章对他的严厉要求,像是在向另外一个男人看齐,逼他用雍文,逼他读兵书,逼他上战场……何况段含章从狄阿鸟身边离开跟着他走之后,不两年,狄阿鸟就已经回到东夏,亲手缔造了一个国家,而自己呢?虽然在段含章苛刻的督促下取得一些战功,却缺乏与情敌的可比性。

    每每段含章告诉他:我挑选你是因为你必定会成为一个国王,而他功业未建,狄阿鸟已经成为国王了,他内心深处怎么能够平息得了?

    段含章的直觉,根本就是在迎合他。

    他怎么能忘掉昔日雕阴的耻辱呢?

    他怎么能让自己的女人觉得自己无法和前夫相比呢?

    何况,段含章支持他抛出狄阿鸟必然向陈朝开战的言论。她从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更希望掌握住拓跋久兴,替拓跋久兴拿主张,所以她向拓跋久兴建议说:“你在汗爷的子侄中虽然算出色,但年龄尚轻,不被交付重任,你要是不显现出一些高瞻远瞩和特立独行,怎么可能出头呢?所以越是别人不认同,你越要力争。只有力争了。将来得到印证,你才能脱颖而出。”

    她安定拓跋久兴说:“你放心。无论他装得多像,最后肯定会向陈朝开战,不管是否对他自己有利与否。我之所以离开狄阿鸟,就是他一脸的奴仆相,他追捧过什么尊王攘夷的主张,受中原皇帝扶持,又一身的妇人之仁,一定会为中原皇帝作战,怕他一生都不会明白草原巴特尔的反复无常。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足以当成会向陈朝开战的依据。”

    派他去的时候,掌握重要权力的叔伯同宗找他谈过话,让他未雨绸缪,作万全准备,之所以选他,就是怕别人领了这个差使,会被狄阿鸟迷惑,从而松懈。

    本来要走了。

    拓跋巍巍也把他找去,说了很多让他感动的话。

    在他的激动中,汗爷给了他一枚他没有见过的东西——千里眼,据说陈朝要么只一筒,要么只有两筒,是国宝,还捧着他的手说:“久兴。别人都说你是我的儿子,我对你的器重和自己的儿子没有两样。尤其难得的是,你和我认为的一样,狄阿鸟肯定为中原皇帝出兵,只在于他出多少,什么时候出兵,因为他想交换的东西中原皇帝能够给,而他想要抢夺的东西在我们这儿,这是我判断的依据。无论大将们怎么说,他狄阿鸟怎么表演,我都不改看法。只在于我们不能远征去打他。其实他越早出兵,越对我们有利,我们就能在兵力全陷入中原之前毁灭他的主力。这回让你去,就是预防这一点,免得他突然快速推进,直逼高奴,汗庭措手不及,到时你只要阻拦他一下就行了。怕你战不过他手下大将,我把这枚千里目给你带上,关键时你用它避实击虚,指挥战场。”

    拓跋久兴带兵进入拓跋山口区域,意外捡到了巴依乌孙这些狄阿鸟的仇人。

    巴依乌孙依照手下的建议,给段含章送了大量的金玉,并且保证自己可以联络东夏旧人响应大军。

    段含章也建议拓跋久兴出兵,一边出兵一边派人收买拓跋巍巍身边的宠臣为他说话,为巴依乌孙的主张说话,说:“巴依乌孙他们怕是把他们抢掠来的家当都送来作礼了,你正好拿着收买汗爷身边的宠臣。让他们告诉汗爷,你正在揭开狄阿鸟的伪装,他一定在包兰屯兵,狄阿鸟最爱干收买人的事儿,前面千户所判断的兵力一定不属实。只有出兵捅他一下,他才会一下暴露出来,这时朝廷才会发现咱们有多正确。”

    为了让拓跋久兴放心,她又说:“如果狄阿鸟只有上万兵力在包兰,你搅乱他的后方,他得出兵去救,他出兵,他不能不分兵驻守包兰,兵力反倒不如我们,你有机会打败他呀。你把包兰占了,之前的判断就是错的,谁还会说咱们有错?”

    山里的路是巴依乌孙摸出来的。

    为了观察敌情,拓跋久兴让自己的弟弟带着千里筒和巴依乌孙一起摸进来,袭击狄阿鸟马队的人,为首的就是拓跋久兴的弟弟。

    他们本来通过千里眼看到几点火把,距离一致,像是军队中人,于是躲起来伏击,想抓起来问东夏的虚实,结果铩羽而归,几乎折在那儿,现在还躺在营帐里养伤,一提狄阿鸟就浑身打激灵。

    现在,上万军队只带了十几天的干粮,翻山越岭,缺乏辎重;而巴依乌孙也没有让狄阿鸟的敌人群起响应,这一捅,又确实捅出来不少军队,相互一交战,战斗力也较己方强,想将士兵分散掠夺,又有风险,他就又把军队聚拢起来,钻到山里,打散原路折返。

    狄阿鸟判断他乱打乱来,也不尽然。

    他原本就是来捞政治资本的——叫捅上一家伙,让东夏暴露。

    目前他实现了他的意图。

    包兰城冒出了多少兵,还不是他说了算?

    何况狄阿鸟都已经兵出包兰,回去之后,他就可以大肆宣扬,运作得好,就是“看,相信我我了吧,东夏的伪装被我撕破了”,然后东夏出兵报复,进入陈朝,正好是拓跋巍巍交代的,东夏早出兵好于晚出兵,不但解决他自己的仇敌、情敌,还让他赢得巨大的声誉,因为先见之明而步入仕途。

    至于临时起意,想捕获狄阿鸟,那是“狄阿鸟以为他要撤退,露出了破绽”,他干脆杀了个回马枪。

    他天生是个冒险家和赌徒,在将领面前讨论的就是这已经“成功”的两点:一,揭露了东夏的“阴谋”;二,杀个回马枪,差点逮住狄阿鸟。

    沿着这个思路,主动和被动的立场已经改变。

    他征询众人的意见说:“你们都说说,援兵来了,我们还要不要打下去?今天的战争中,我们差点逮住了狄阿鸟,一个死去的巴特尔怀里抱着东夏王的头盔,要不是他被蜂拥的东夏兵杀死,咱们手里应该就是东夏王的头颅,而不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头盔……头盔在我这儿,你们传阅看看。”

    这当然是假的,他为自己伪造战功准备出来的。

    众人一个一个传递头盔,个个眉开眼笑,唯有巴依乌孙拿手里看一眼,表情闷闷不乐。

    拓跋久兴瞅他一下,心里一紧,暗道:“他给看破了。”

    带着提防,他抢先下手收买,赞叹说:“这一仗巴依乌孙巴特尔的战功最大,所部损失最为严重,啊呀,我不能薄待了功臣呀。这样吧,你们一个千人队出50人给他,从今以后,他也是千夫长了,我这就回报汗庭,让汗庭准许。”

    巴依乌孙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地盯着他。

    丧家之犬一样在草原上到处觅食,抢掠的财物又都送给了段含章。

    这一战,他的人马损失了半数,正为之不值,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好的时候,拓跋久兴给他这么大的奖励。

    他两只眼睛顿时通红通红的,一挪身,跪在拓跋久兴面前,发自内心地说:“万户之赏太厚了,从此巴依乌孙奉万户为主,永为万户之奴,为万户毁灭强敌。”

    这也是拓跋久兴乐意看到的。

    得到巴依乌孙这些无根飘零的人,和族中、国中的战兵不同,这是他自己的力量,这股力量只会听命于他。

    军事将领们开始议论纷纷,有的畏惧狄阿鸟的威名,建议见好就收,赶紧撤走,有的则不甘放弃活捉狄阿鸟的机会,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也没有争出个结果。

    最后,拓跋久兴干脆就让他们散掉。

    其它人都走了,巴依乌孙却没有走。他的确被拓跋久兴的心意给打动了,留下来,见没了人,凑到拓跋久兴面前小声说:“小王大人。奴为小王看,我们还是连夜跑吧?东夏王不是那么好擒的。”他一咬牙说:“这东夏国的人都对他已经死心塌地,跟他有杀父之仇的仇人都已经跑去保卫他的乡旗,东夏绝非我们这万人可以灭掉的。眼下他是被咱们围住,可他的卫队一定都是他从深山老林中捕获,训练出来的,那天晚上,你阿弟发现了他们,埋伏在林子里,却没想我暗敌明,一仗打下来,他的卫队没死几个,我们死了半百人……我仅剩的一个弟弟在你阿弟身边,也死在这一战。如果我们一鼓作气,打破县旗也就罢了,既然没有打下来,就赶紧跑吧。”

    拓跋久兴没有吭声。

    在他看来,巴依乌孙和他阿弟说那晚伏击的是东夏王,是不是不好说,是不是他们自己脓包也不好说的。

    巴依乌孙又说:“狄阿鸟在这儿被围,他的大军岂不是星夜兼程?既然一鼓作气没打下,又不跑的话,非被围不可。到时候别没吃着羊羔子,被狗拽上不丢。既然小王的目的都已经达到,冒这险,不值得。”

    拓跋久兴摸着自己的胡须沉吟,拿那双狼眼凝视巴依乌孙一番,道:“不甘心呐。狄阿鸟的头盔都被拿到手了。夜里是不是再打一仗?打得赢就掏了心走,打不赢我们再撤。”

    身掖披风,脸上蒙了一块布巾的段含章掀开帘子,像裹了一道风,站到了两个人面前。

    巴依乌孙愣了一愣。

    段含章上去就给了拓跋久兴一巴掌,巴依乌孙都被打得眼皮子一跳。

    拓跋久兴反倒笑了说:“含章。我正想讨一下你的主意。”

    段含章说:“讨什么主意?你连巴依乌孙都不如,还扎什么营寨,给我连夜走。天明不出山,你就等葬身在这里吧。”

    拓跋久兴不如巴依乌孙是肯定的。

    巴依乌孙虽然打不赢狄阿鸟,屡战屡败,可他不甘平淡,草原上的战争他参与多少,打过多少,沾边了多少,直觉灵敏。

    拓跋久兴不管本人才能如何,还没有被战争锻炼出这种直觉。

    拓跋久兴讷讷一笑,反问:“为什么要撤?”

    段含章说:“为什么要撤?狄阿鸟狡猾无比,为这个就要撤。他是有着妇人之仁,但在战场上,战阵之上,没有人可以正面打败他。他就像我告诉的那中原霸王。也许一开始,他不知道咱们会杀个回马枪。但现在呢?周围的百姓都来了,他的军队在哪?如果他的军队没出现,就说明他想吃掉我们。”

    巴依乌孙拍马屁说:“夫人说得太多了。我只觉得不对劲,结果夫人一说,我也明白了。”

    拓跋久兴其实是得不到包兰以西的消息的,如果他得到,他跑得飞快。

    他笑道:“就不可能是他军队西出截击我们,一时半会赶不来?”段含章眨动眼睛,自言自语说:“这也有可能。他喜欢逆着人想。也许他觉得咱们跑了,派军队回包兰,向西抄咱们的退路。”不过她瞬间又拿定主意,说:“还是要赶紧撤。要是不能活捉他,不能占据包兰……对我们来说,都没有意义。你不是拿到他的头盔了吗,不能活捉他,不能占据包兰,就是打赢多少人,战功也就到这儿。所以咱们连夜就撤……马上大战开始,你手里的人不能折损,只有你手里有兵,才能得到重用。”

    拓跋久兴从善如流,立刻站起来说:“你说得对。巴依乌孙,替我传令下去。能丢的就丢。全速撤走。”

五十四节 匆匆阻拦

    相比较他们,县旗更早发现百姓们勤王。

    这是出乎狄阿鸟的意料的。

    因为担心意外发生,拓跋久兴提前逃跑,军队怕运动不到拓跋久兴逃跑的路线上,挽留拓跋久兴一个晚上,派个人去敌营示弱或者假意威胁,看情形是和拓跋久兴谈判还是给他们严厉的措辞,让他们以为自己没兵,将计就计诈他们……如果拓跋久兴还是要逃跑,他也可以带人主动出击,尽量拖延住拓跋久兴。

    但是百姓勤王,杂乱地簇拥到县后,万一这万余敌兵来决战呢?

    这让他感到犹豫。

    县旗他不怕拓跋久兴打下。

    早已坚壁清野,加上县旗周边的青壮,他手里有两千多人,军械精良,虽然人数居劣势,但不是拓跋久兴容易攻进来的。

    现在,纷纷勤王的百姓杂乱无属,他派犍牛过去编签也已经来不及,心里就想,是不是为留住拓跋久兴,花费的代价太大呢?

    与此同时,他也接受了教训,害怕打个三两天的仗,流言四起,远处的百姓也在春天放弃即将完结的农牧,纷纷赶来勤王……在中原,他见过勤王的痛苦,害怕因为自己被围的消息疯传,使得国家大乱。

    作为一个国王,他已经不能纯粹从军事将领的思路来思考问题,而准备出使敌营的两名参士站在旁边,等候他的派遣。

    “勤王。”他念叨说,“想不到孤也被人勤王……”

    他叹息了数声,轻声说:“孤思谋不周呀。害怕消息走漏。没给自家的百姓打招呼。百姓来勤王了。拓跋久兴不打我,打百姓怎么办?”

    敲击一下手边的兵符,低头把它们一字排开,他轻声说:“算啦。放了他吧。这也是一对故人,留着他们激励自己也好。”

    旁边的牙猪儿立刻上前一步,大声说:“怎么能放过他们呢?”

    狄阿鸟伸起食指,举在半空中说:“放。留着这样一个愚蠢的将领,或者不是那么愚蠢,但是完全不为他们国家考虑的将领,对我们来说也未必是坏事。这春耕春牧的,即将有国战,为了敌人自乱乱手脚,让他们在境内流窜不值得。之前是孤思谋不周。还是等他们撤吧,把派出去截击他们的军队也召回来,吓退他们就好,要打仗,在境外打吧。孤等着他们走,等着告诉百姓们要赶春忙,春忙完好打仗。”

    他自己也觉得惋惜,在自己腿上狠狠摁了一把,这又说:“他们一来。拓跋久兴也肯定被吓到了。靠咱们的办法补救也未必成功。去。派人出县旗。召三老,箭长,马丞、乡录、乡都来县旗,孤摆宴感谢他们。”

    牙猪儿理解不了,脸都气红了,说:“还感谢他们。他们都是坏事儿的。不是他们,我们能把拓跋久兴围得死死的,替大王了了夺妻之恨。大王你等着。阿过他们那些将领回来,肯定也不愿意。”

    他见狄阿鸟神色一敛,已经猛地站起来,“嗖”地往外蹿,大叫:“大王。你是不是想打提建议的人呢。”

    狄阿鸟骂道:“兔崽子。说啥。说‘大王你等着’。孤好歹是大王,等着你们一群人来教训?想想孤就一肚子火,都他娘的有前科。”

    旁边的人便一阵子笑。

    一个文参拱手笑道:“大王不必放在心上。大王以百姓为念,放弃歼敌,那是仁爱。他们心里怎么能不明白?就是不明白,高显龙摆尾为与大王打仗,逼得高显十室九空就是先例,他们也就是觉得惋惜,犟讲两句。”

    狄阿鸟还想再责怪他们对大王的方式。

    牙猪儿又回来了,往旁边一站,轻声说:“大王。斥候飞报,敌人他们已经要跑啦。打不打?吓他们一下也好呀?”

    狄阿鸟“啊”一声,立刻道:“快。快跟孤走。到县旗外拦住百姓,不许他们追击。他们逃就逃了,孤不惋惜。就怕百姓们乱杂杂的追击会吃大亏,死了一地百姓,杀伤多少敌人都弥补不了。”

    怕县旗的人慌乱,他显得从容镇定,大袍布巾,甲也不肯穿,这会儿一着急,顾不得了,挽着两个大袖子就奔。

    文参追在身后,喊着“大王,大王”,提醒他说:“让咱们的将领去就行了,天色已晚,您……不用自己去。”

    狄阿鸟大步流星,裹着一团风声,像是飞舞的蝴蝶一样,猛地站住反问他:“勤王。勤王。勤的是谁呀?勤的是孤,孤怎么能傲慢到人家来解救孤,孤能不闻不问?咱欠百姓们情呀。”

    文参们慌了。

    大王跑城外感谢勤王的百姓,这一班班底去不去,就有一个文参高喊:“咱不是也有我们?我们去不去?”

    眼看狄阿鸟走掉了。他们相互看看就说:“我们也去吧。穿庄重点儿。再找钻冰统领要多点兵,给大王点威仪,希望能来得及。”

    狄阿鸟跑得飞快,到了马厩拉一匹马。

    牙猪儿连忙呼唤卫士,上前拦他说:“大王。大王。你要去,也不用急成这样。外头天都黑了,万一谁射你一箭呢?你穿上甲,穿上甲咱们就走。”

    狄阿鸟摆了摆手。

    但他还是停了下来,等几个贴身的卫士跟上。

    他眼前又闪现出靖康林承勤王时的情况。

    勤王大军被扔在一边没人管没人问,粮草上不来,记功的人头都放臭,深宫里的秦汾麻木不仁,甚至有人提起,他就说:“贼跑了。让他们回去就行了。”

    起风了,当年的自己,就是站在风中送别勤王的同袍。

    风刮着,芦苇刷刷响,河水一团粼粼的波光。

    同袍们饿着肚皮,捂着脸哭,那种滋味和辛酸,没有经历过的人怎么能明白?

    别人来解救你,你便这样对待他们?

    狄阿鸟骑在战马上,夜风一刮,身上黑袍飞舞,布巾博带在耳边振鸣。

    他短暂有力地催促了一声,像尊雕像一般伫立,喃喃道:“这是孤的鹿呀,孤不着急谁着急。”

    狄阿鸟出城阻止及时,正好拦住杂乱的前拨人马。

    百姓自发而来,缺少帐篷和柴火,对家中挂念,更想立刻就战,一战而胜,一开始上来的人少,还知道自我约束,到了晚上,人上来的多了,就约束不住,很多人不停地督促箭长。一箭要出战,马丞就不敢任他们冲向敌人,要带着人跟着,一个乡旗出战,其它乡旗就不能坐视不理,也不得不战。

    狄阿鸟迎头把第一波人给拦上,大声说:“都回去。都回去。敌人已经要撤走。他们主动撤,必有殿后。夜晚不能视物,由敌人选择战场,我们是要吃亏的。”

    百姓像是忘了追击的事儿,蜂拥就围上来。

    后面又有长长的队伍上来,纳兰容信和撒力罕也在人群中裹着。

    撒力罕相信纳兰容信会是东夏的珍宝,将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定然能造福东夏。

    他生怕这枚珍宝因为战争意外地损坏,再加上自己的幼弟刚刚逝去,感情极容易转移,看护得很紧,反复叮嘱纳兰容信要紧紧跟着他。

    纳兰容信心里也热热的。

    也许之前,就算他不再觉得阿哥把他扔在乡旗锻炼自己不舒服,也会为阿哥叮嘱自己感化撒力罕小题大做,撒力罕再有威望,再有威名,可只是一介武夫,读没读过书?可是现在,撒力罕给他的全是热肠与关爱,观其为人,有勇有谋,刚瞻正直,顾全大局,确实可称为巴特尔。

    他开始担心自己化解不了家族的恩仇。

    同时,他也为阿哥的行为心慌,暗暗在心底问:“阿哥将化解与他的恩仇当大事,难不成不许一个巴特尔不被他所用吗?他难道认为凡是巴特尔都应该被他网罗走,这他的野心也太不切实际了吧?”

    两个人一路都在讲话,讨论该不该追击……

    撒力罕不断夸奖纳兰容信的见识,说很可能是他说的那样,狄阿鸟不过是在县旗布置了陷阱,引诱敌人攻打的,这一下来了那么的百姓,说不定会破坏官兵的布置;纳兰容信却心不在焉,因为这场诱敌,他原本就是知情者,不是什么远见,他只是越发地为阿哥的野心心慌。

    这种心慌不是害怕或者是排斥。

    他像突然明白了,狄阿鸟派他来,那是想法让撒力罕变成鹰犬呀。

    这对撒力罕这样的巴特尔来说,会是好事儿坏事儿呢。

    将一匹草原狼的亲族杀死,再捉回家,把它驯养成家犬?

    纳兰容信不是没读过书,然而翻遍书籍,也不曾见,自古以来哪个君王想将天下英雄一网打尽,包括那些坚贞的敌人。

    第一次,他感觉到阿哥可怕到自己不能预料的雄心。

    百姓们从前往后传讯,给传过来了说:“都停下,都停下,大王不让追敌。大王怕我们吃亏,不让我们追狄。”

    还有人正好传得相反,但是并不矛盾:“走快,上去见见大王呀。大王就在前面呢,他没带几个兵,连甲都没穿,到处问人吃饭了没有,感谢我们呢。”

    百姓的洪流顷刻间变得沸腾。

    百姓们都疯了一样喊叫:“大王出城感谢我们呢。”

    撒力罕和纳兰容信都大吃一惊。

    这天已经黑了,狄阿鸟带了几个人就出城,跑到众人跟前,甲都没穿,要是仇敌藏在里头,趁着夜色给他一箭怎么办?

    撒力罕也许是记起仇恨,面色一下铁青,手不自觉地搭到了兵器的柄部,裹马就往前走。

    纳兰容信记得他的仇恨,一下提心吊胆,喊道:“撒力罕阿哥。你也要去凑热闹呀?”

    撒力罕低沉地“嗯”了一声。

    纳兰容信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追到旁边,轻声说:“撒力罕阿哥。不去了吧?肯定人已经围结实了。”

    撒力罕沉沉道:“围结实了,我也要去看看。”

    纳兰容信恨不得跳下马来拽他,他追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去看呀。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你见过他呀?”

    撒力罕绕出人流,在马屁股上加一鞭就飞奔,纳兰容信偏偏被人挡了马头,等他飞也似地追赶出来,却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

    纳兰容信顿时急出了一身汗。

五十五节 一场虚惊

    纳兰容信对狄阿鸟的敬畏远远超过他的亲阿哥狄阿孝,心跳像少了一拍,抽马抽得太急了,马一立丈余,反倒更靠后。

    他在心里忿恨道:“你逞什么英雄?夜色里甲也不穿跑出城?撒力罕不说,就没有家族别的仇人吗?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天都塌了。”

    终于追近了,可是人流也到了头,远远就见着一群人,百姓四面八方围着,喧嚣声反不再,只是不断喊道:“大王。你没事吧。”

    每当后面的人疯一样蜂拥上来,就有人提醒:“别往上挤,别往上挤。大王就在前面。你要连人带马挤他身上去吗?”又会有人提醒:“别喊叫。别喊叫。大王他说话呢。喊了就听不见。”

    撒力罕一换方向,上了一个附近的小坡。

    纳兰容信飞似地追过去,不自觉,他连忙把手放到剑柄上,两眼坚定起来,虽然知道撒力罕以勇力闻名,他也已经决定,只要有一丝不好的苗头,他就和撒力罕拼了。追到了跟前,他心里的凉气上来,站在土坡上不但能清楚地看到狄阿鸟,而且正好是半个箭程,这简直是刺杀的绝好地形。

    撒力罕果然把承弓器中的重弓拽了出来,超过鹅卵一样的弓身让纳兰容信几乎失色,纳兰容信顿时把剑抽出一半。

    不料,撒力罕一扭头看到了他,张口就问:“铮容信。你带弓了没有?”

    纳兰容信没有带。

    他握着宝剑,抖颤着问:“撒力罕阿哥,你拿弓干什么?”

    撒力罕却招手说:“容信你快上前。”

    纳兰容信二话不说就上去,见他又拈箭枝,几乎是咆哮:“撒力罕阿哥。你要干什么?”

    撒力罕惊讶地扭过头,手持箭枝给他一指,指着茫茫的人流说:“这天已经要黑了,是刺杀的好时机。”

    纳兰容信脸都在抽搐,剑几乎在鞘了跳跃,他在心底说:“就是死死在你的刀下,我也要保护我阿哥,不允许你动他一毫。”

    撒力罕没去留心,只是低沉地说:“这里视野开阔,只好可以俯视。你看一个方向,我看一个方向。”

    纳兰容信心中嘲讽:“你刺杀我阿哥还让我把风?你做梦吧?”

    他正要拔出宝剑,出其不意刺杀撒力罕,撒力罕扭了头,他怕不能力敌,暴露了再不能趁对方个不防备,反而冷静下来,压住杀心,假笑道:“你让我看哪个方向?找里头的士兵吗?”

    撒力罕愕然道:“找士兵干什么?”

    他旋即更正说:“也对。你留意着,看看谁的兵器没有收好,黑夜里注意着哪闪光。”

    在纳兰容信虚假的回应中,他低声说:“东夏王是长生天降生给我们东夏的巴特尔呀。他竟敢不穿甲衣,夜色中来阻拦百姓,竟然一点都不提防……”

    纳兰容信可以明白阿哥为什么不穿甲就出了城,非是怕百姓们追敌有死伤,喃喃道:“是呀。他好傻。”

    撒力罕摇了摇头,仍是声音低沉:“这是巴特尔才有的胆色呀。容信。你听好。一定要留意住兵刃闪光的地方。我们要保护好东夏王。”

    纳兰容信没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他:“啥?你说什么?”

    撒力罕道:“我们一定要保护好东夏王。这是长生天降生在我们东夏的巴特尔。这是个大大的巴特尔。他一定能带领东夏人开创一个属于东夏的时代,就像你讲的那样。他连甲都不穿就出城,非是怕百姓们追敌有死伤,这是一位能将赤诚交给别人的巴特尔……这样的英雄降生在东夏,是我们东夏的幸运,是我们东夏震惊草原诸国的开始。我们东夏人崛起的时候到了。”

    纳兰容信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撒力罕叹息说:“容信你年龄还是没到,肯定被我的话吓到,但我们并不知道谁会是东夏的敌人,狼总有机会混入羊圈,也许人群中就有人对大王不利。不过,你也不要过分担心,眼前的百姓都会誓死保卫他的。是的。我们草原上,很久没有这样的英雄了。这样的巴特尔,他征服了所有百姓的心。”

    纳兰容信忍不住说:“阿哥。不是听说你和东夏王的家族有仇吗?”

    撒力罕又是一声叹息,轻声说:“有仇必报吗?和我有仇的是他的叔父,他的父亲还对我们部族有恩呢。也许正是因为有恩,他叔父觉得我阿爸亏欠他的,才一定要杀死我阿爸,怪我阿爸不听他的号令。你送给我儿子的礼物让我醒悟,那第一页就是为私废公可耻。你走后,让你阿嫂准备干粮的时候,我翻了看看,那像一道闪电,一下将我的心照亮。是呀。我阿爸的死是私仇。画册上那个为报私仇射杀先登城楼的自家大将,致使战争失败,将士死伤惨重的人真是可耻,太可耻了,我差点就把画本撕了。不仅如此,一人犯罪,将车轮高的亲族都杀死的做法也不对,是的,孩子只要比车轮高,就会记事,可是孩子那么小,身为巴特尔却没有胆量放过,那还叫什么巴特尔。这画本……这画本句句都锥在我心里,大夏律不杀同宗同族也是对的,这才叫论罪呀。”

    他用鹰一样的眼睛搜索着人流,轻声说:“容信。我是因为誓言不能为狄阿鸟效劳,可是你能……你是有才能的人。要是东夏王一直重视人才,你迟早会成为他的重臣,你要记住这些话。这是我们草原人以前所不知道的道理呀,细细想想,这些道理要是人人能明白,东夏就到处都是巴特尔。”

    人流越来越多,很多人都下了马牵着。

    狄阿鸟就上去和他们拥抱,因为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围到了土丘边,狄阿鸟也挪了过来,因为那里高。

    站在土丘上能听到狄阿鸟的声音。

    撒力罕一动不动。

    纳兰容信也一动不动。

    撒力罕持弓监视着人群,纳兰容信却集中不了精神,他跑神。

    他敢肯定,撒力罕的心被阿哥收走了,要知道,现在的撒力罕是在自发地为仇人站岗呀。

    他有点想哭,不是因为阿哥的安全,而是被撒力罕感动。

    一个不为私仇的巴特尔。

    一个认为斩草除根乃至迁怒报仇行为可耻的巴特尔。

    别说草原,中原有几个呢?

    他在内心中说:“我一定要告诉阿哥知道。”接着又追问:“到时不知道他是会感动,还是会自豪?”

    狄阿鸟的声音很是响亮。

    他时而抱着拳,时而手扪在胸前,将近处的人一个一个抱过去,喊道:“感谢你们来为孤解围。孤感动。诸位父老坦达,烦劳你们了。孤要留下你们饮酒,聊表谢意,已让人准备去了。”

    纳兰容信突然发觉撒力罕也有点激动。

    狄阿鸟还在人群中说:“你们人太多,孤跟前坐不下,孤想问问你们,孤只在眼跟前请你们的乡录,马丞,箭长他们行吗?不然孤跟前坐不下。不过,孤也给你们备好酒肉和干柴,按箭入座。当然这些酒肉和干柴是从你们县旗的府库借来的,孤很快就会还回来。不但还回来,还会多还几十万贯的钱,拨给你们救助老弱孤寡伤病,盖乡学……到时你们要监督好孤的官员,但凡贪污,孤不断手断脚,但一定会以大夏律治罪。这是给你们的钱,你们一定要监督好呀。”

五十六节 释所释,爱所爱

    人群大声地回应,烧开了一样沸腾。

    有人站在人群中请战,大声喊道:“大王。你带我们追击吧,敌人已经开始逃跑啦。不追。岂不是放他们跑吗?”

    四周一片附应,不断有人大喊:“追击。追击。”

    狄阿鸟按着两只手掌,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沸腾的声音。

    他看到旁边的小坡可以站得更高一些,就又移步过去,走过去,往上只看了一眼,纳兰容信和撒力罕都有点儿不自在,毕竟骑在马上,持着兵器。

    狄阿鸟只看了他们一眼,就调转头去,面向百姓。

    纳兰容信心里一颤,心说:“你知道撒力罕是仇敌,还真放心呀。看着他站在这儿,还背对着……把后背交给他。”

    狄阿鸟自顾大声喊道:“各位父老坦达,孤不让你们追击,是因为你们仓促聚合在一起,不成统属,没有带够干粮和帐篷,追敌吃亏,会蒙受不该蒙受的损伤。孤不是不相信你们不能战胜强敌,不是不相信你们的勇气和意志,而是相比于敌人的灭亡,孤更在意你们每一个人的性命。我相信我们东夏人从来不怕牺牲,但也不能无妄牺牲……只有作了足够准备再和敌人作战,才会减少人员的伤亡。”

    人群不服气地大喊。

    狄阿鸟再一次压制住他们的声浪,大声喊:“不过请你们放心。孤不会白白放过他们,敢犯我东夏,杀孤之黎庶,就是逃到草原的尽头也要被孤毁灭。我们东夏的敌人,孤的敌人,孤一定要他们付出沉重的代价……我们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东夏不可侵犯,惹了东夏人,除非毁灭,别无出路。但是打仗的事儿要让军队们先去,毕竟他们训练有素,军械精良,等军队不行了,数量劣势了,你们再上。你们在后方多作训练,还是那句话,我们东夏人从来不怕牺牲,但不作无妄的牺牲。”

    他大吼一声,往西一指,说道:“就在昨天,我们东夏的军队已经西出包兰,造访包兰以西的两个陈朝千户营地,消息还未传回,但是孤相信,两个拓跋氏的贵族会跪在我们领兵大将的面前,痛哭流涕……我们要不要放过他们呢?那就在于他们参与了没有,在于他们是否站在我们一边,追究那些在我们东夏犯了战争罪恶的敌人。如果他们的表现令我们失望,我们就毁灭掉他们。”

    他又说:“孤随军的使者应经也已经携带使命向陈庭出发,去告诉拓跋巍巍为首的那些陈朝贵族,除非他们交出或者处死战争的挑起者,赔偿我们东夏足够多的损失,以国书的形式向我们赔罪,我们才决定是否谅解,否则我们东夏的铁骑随时待发,直到毁灭他们的王庭。”

    他沉声宣布:“我们东夏任人凌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将是我们东夏传播世间的国战。”他换了一种方式,缓和一下自己的口气,说:“不过陈朝是大国,拓跋巍巍纵横草原几十年,麾下拥有控弦之士几十万乃至百万,国战一开,是不是能打赢敌人呢?这几天孤总这样问自己,能不能呢?”

    众人汇集成巨大的声浪:“能。”

    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声“战必胜”,那就像一个新的浪头,将刚刚高昂的声音淹没,腾起更高的声浪。

    狄阿鸟等到他们停歇,说:“能与不能?孤亦不知。但如果我们就这样忍气吞声,那拓跋氏的军队就会随时越过包兰凌辱我们,甚至还会得寸进尺,开口给我们索要粮食,要金银,要牛羊,要女人,我们辛辛苦苦劳作一年所换来的粮食,金银和牛羊,我们辛辛苦苦养育的女儿却是拱手奉送。到时,这就是软弱者的下场,任人凌辱,而这些不应该是我们东夏人的习惯。哪怕以前有过,有强大的汗庭来我们东夏的草原上收税,减丁,但今后不会,我们不缺乏在马上磐石一般的儿郎,也不缺乏撒玛尔一样宁死不屈的巴特尔,为什么不能举国一心,不惜一战?”

    撒力罕发现一支队伍前来,还带来好些个平板车,顿时放松了很多。

    这会儿,他集中精力做一个听众。

    只是,他弄不明白狄阿鸟为什么要鼓吹敌人的强大。

    狄阿鸟便解释了,他说:“也许你们问孤,为什么孤要承认敌人的强大?是的,孤述说敌人的强大,会让一部分人担心我们打不赢,但孤不会故意编造敌人虚弱的谎言,真正的巴特尔不会自欺欺人。我们东夏原本要向他们开战,不过是履行约定,回报中原朝廷这么多年对我们的援助,现在呢,则是对他们任意侵犯我东夏的反击……这已经是我们所不能选择的,敌人不由我们选择,战争不由我们选择,为了尊严,为了约定,我们已经必须一战。正因为敌人的强大,我们举国上下都要一心,我们要拿出全部的气力。”

    他用马鞭环指,一边任意穿梭走动,一边娓娓地说:“如果你的邻居与你有仇隙,这一次回家请与他握手言和,如果你还没有对兄弟姐妹父母,心爱的姑娘说过你爱他们,那你这一次回去,一定告诉他们,如果你身边还有奴隶,请你多给他吃的、穿的……我们东夏要有国战了,我们要去赢得国家的尊严,国人的尊严,浑然不知几人牺牲,何人会牺牲,几人伤残,何人会伤残,家中的亲人明天还能不能再见面。今天,需要我们倍加珍惜,明天则要靠我们厮杀出来,国战中,每一人都是我们的袍泽,包括曾经的仇人和奴隶。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战胜强敌。”

    他的声音不再激昂,但极具感染力:“为什么一定要战胜凌辱我们的强敌?是为了赢得人的尊严,是为了不再重复几代人十几代人任人凌辱的命运,对,我们要让东夏的商队,包括你的,你家族的商队任意穿行于草原,再骄傲的巴特尔也不敢对它起贪念,我们要让东夏的百姓出去,只要大喊一声,我来自东夏,就有人刮目相看。我们受了灾,我们就跑到我们的敌人那里,问他:你今年的税交了没有。然后在他们的恐惧中拉回牛羊分给受灾的百姓度过难关。”

    撒力罕轻声问纳兰容信:“他怎么不用奴隶和财物鼓励百姓呀。”

    好像狄阿鸟听到了。

    狄阿鸟笑了一声,在鸦雀无声中说:“你们一定在想,孤为什么不用奴隶和财物激励你们。孤说没必要,我们自有俘获和战功的回馈,个人用血汗换来富足这是无须质疑的。但我们打仗,怎能全为了财货呢?如果你和袍泽一起走上战场,一边是袍泽的性命,是军纪,是整个东夏,一边是财货,是美妇,是敌人的引诱,你如何选择?”

    他把手拍到一个站在他面前,激动不已的青年面前,鼓励一样问:“你怎么选择?是选择做为私利的害群之马还是选择做坚贞的巴特尔。”

    青年说:“做坚贞的巴特尔。”

    狄阿鸟笑道:“声音太小,心里不坚定吗?”

    青年浑身都在颤抖,用了全身力气大叫:“我要做坚贞的巴特尔。”

    狄阿鸟马鞭朝人群一指,然后举过头顶,在另一只手掌上敲打,问大伙:“你呢?”

    众人便疯了一样,汇集成怒潮回应:“坚贞。坚贞。”

    狄阿鸟满意地点了点头,站定了说:“我们打仗,不应该全为个人。我们打仗,同样应该为大家,为东夏,而东夏好,大家好,你个人才会好起来。是的,以前草原上没有哪个巴特尔这样告诉过你,但是孤告诉你们这个道理。你可以回去想一想,和身边的人议论一番,邻居枕戈,你能太平吗?东夏被人灭亡,敌人会不会把你掳走作奴隶?如果你对东夏还满意,认为你是东夏人,相信东夏会更好,请牢牢记住孤所说的道理。”

    他也说累了,扭头发现自己的军队上来了,跟在身边的文武也上来了,备上的酒肉、干柴也运上来了,笑道:“孤请你们吃饭。感谢你们为孤施以援手。我们东夏不再是有仇必报,但有恩必报却应该延续下去,只是孤是一国之君,不能死生义气,只能报以一饭,还请你们不要嫌弃,也不要客气。各乡旗各箭赶快把人带好,到孤这里来报数量,准备的酒食不够,孤也好按人数给补上。说好,比赛啊。哪个箭先把自己人整齐,把人数报上来,孤赏给箭长一份大礼;哪个乡旗先把自己的人整齐,人数报上来,孤也会赏马丞一份大礼。”

    眼看众人扎着飞奔的架势,他笑着说:“我提醒一下啊。一头乱撞可不行,人簇马踏的,伤了人,成了咱们东夏的笑话。箭长,马丞可以观察一下四周,选一个醒目的地方,喊给自己人去集合。我喊开始才开始呀。”

    他轮着马鞭故意说:“一二三,开始。”

    人群中顿时响起乡丞、箭长的大叫“某某乡旗,咱们到东边的洼地”,“某某乡旗,咱们到坡子背后”。

    然后,同一乡旗的人也跟着大叫呼应自己人……

    人拉着马,追逐着同一乡旗的人,甚至还有人点了火把,照亮自己乡旗带来的去旗帜,沙哑着嗓门吼:“快过来。”

    撒力罕也飞速地下来。

    他有点不屑于跟从众人高喊赛跑,但他所在的乡旗却开始了,还有人朝他奔去,喊道:“撒力罕巴特尔。快宣布去哪呀。”

    纳兰容信也下来了。

    狄阿鸟的卫士想迎上去说话,被狄阿鸟一把拉住,见他摇了摇头,就没过去。不料,撒力罕宣布了集合的地点,却朝着狄阿鸟的方向推了纳兰容信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大王在眼跟前,你去跟他说两句话,他会对你有好印象。你就这么说,你就问他,是不是引诱敌人来围攻县旗的……他肯定会问你姓名。”

    纳兰容信愣了一愣。

    撒力罕又猛地推他一把,在嗓子里低声咆哮:“去。”

    纳兰容信没办法,一边回头看着他,一边慢吞吞地向狄阿鸟走去,怕狄阿鸟奇怪,提前喊道:“大王。我有话问您。”

    撒力罕听他的声音虽然还算镇定,但不太得体,骂了一声“笨骡子”,转身挥舞马鞭,朝自己定的集合地点去了。

    纳兰容信扭头看他走远,站在狄阿鸟面前自在多了。

    狄阿鸟也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孤怎么看着是撒力罕推你来的。”

    纳兰容信苦笑说:“他是想让我表现自己,让你对我有个好印象……唉。你说他这样的人怎么还有这样的鬼心眼呢?”

    狄阿鸟也往撒力罕离去的方向看一眼,叹气说:“容信。不要小看天下英雄,你也就这一点不好。要知道没有哪一个在残酷战争中活下来的巴特尔不是满脑子心计,不读书的,未必不能狡猾过读书的,只是有的人心计用偏了,有的用正了。不要为自己读了些书,一天到晚自满,等你能及得上阿哥时,再学会骄傲吧。”

    纳兰容信在心里嘀咕:“你都成妖了,能有及得上的一天吗?”

    他还有点脚软,轻声说:“阿哥没有看错。撒力罕真是个大大的巴特尔,恩怨分明的巴特尔呀。阿弟再不敢有小看的心思。你不知道阿哥,我看着他携带兵器过来,立在坡上,都抽了弓,害怕他对你不利,剑都拔出来了,是差点砍他,却没有想到,他是怕人刺杀你,监视着周围的人。”

    他带着更多的不敢相信,问狄阿鸟:“阿哥你是不是早看到了?为啥你一点都不紧张呢?还走了过来。”

    狄阿鸟笑道:“孤惜重撒力罕,不是因为他的才能,他毕竟没有机会读书,没有机会学习系统的兵法,未必胜得过孤手下的将领。但是孤观察过,也了解过他的品德和心胸,他比德棱泰更加爱憎分明。这是我们东夏的豪杰呀。孤也就是赌一把,想知道他的选择。他没有屈从于巴依乌孙,为什么还要杀孤呢?孤赢了。孤收了他的心呀。如果他愿意,孤愿意把他召去学习……这样,东夏多了一个才骏,少了一个敌人。而且孤心里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这是一个曾经立场错误,本身并无罪行的英雄呀。待会儿孤会找他谈话,你盯住他,可别让他溜了。”

五十七节 十次勤王

    天黑那会儿,漫山遍野都点起了篝火。

    百姓们以箭为单位,聚拢在一起,兴高采烈地烤肉,摔跤,唱歌,跳舞,那在空气中跳动的马头琴奏的全是欢快的乐章,声音在荒野上空盘旋。

    凝视着这一片祥和热闹,撒力罕的心里一片宁静。他第一次感觉到阿弟之所以牺牲,正是为了换来眼前的景象,而这样的景象是那么的美好。

    各乡旗的小官都已经聚集到狄阿鸟的大帐了,撒力罕却不想往跟前凑,他发誓不为狄阿鸟效力,坐在仇人的面前总是觉得对不起死去的阿爸;而且他这个马丞只是代马丞,回头就会还给别人,也没理由去。

    纳兰容信肩负使命,找到他,走到他旁边,见他手持一囊奶酒,静静地看着一个个火堆,看着那些人,忍不住说:“撒力罕阿哥。你在看什么呢?”

    撒力罕一扭头,眼窝里多出一丝笑意,反问:“容信。你怎么不在大王的营帐边呆着?”

    纳兰容信“哦”了一声说:“大王让我来找你过去。他说我们乡旗有个巴特尔撒力罕,这次来了没有。我告诉他来了,还是代领马丞,率大伙来的。他就定要我叫你去。”

    撒力罕扭头平视前方,轻轻地摇了摇头。

    纳兰容信紧张了,要是拽不去,回头阿哥不说“容信,这点小事你都办不了”?

    他连忙说:“撒力罕阿哥。你还是去吧。大王提到了你,那是对你的印象深刻呀。你要不去。那怎么能行呢。”

    撒力罕淡淡地说:“没有什么不行的。我留在这里就行了。”

    他抬起头,看了那天上闪亮的星星一眼,轻声说:“留在这里,看着眼前的景象,阿哥就感觉撒马尔死的值了。我从来不求能够重掌一部,这样生活着就好。要是没有陈国给我们带来的威胁,那该多好呀。你回去吧。你有大好的前途,容信,回去吧。东夏需要你展现自己的才能。”

    纳兰容信发愁了。

    他固执地坚持撒力罕不去他就不回去。

    撒力罕却又说:“那你给大王带个话,我要在这里看着他,监视他,如果他有一天残暴不仁,我就起兵反抗他。就这么给他说。”

    纳兰容信骨子里腾起一股寒意。

    虽然他是狄阿鸟的阿弟,一家人,什么话都会说,都能说,时而还会向阿哥叫嚣,出言讽刺,发脾气,但是做梦都不敢说这么一番话。

    纳兰容信不敢相信地问:“一定要这么说呀。”

    撒力罕点了点头,轻声说:“对。容信。你就这么说。这是我心里的话,巴特尔要敢说心里想的话。”

    他安慰说:“你不要怕。如果他狄阿鸟是东夏真正的汗王,他一定不会怪罪你的。”

    纳兰容信强调说:“他会怪罪你。”

    撒力罕和煦一笑,漫无边际地说:“我听说真正的巴特尔胸襟要像大海一样广阔。”

    纳兰容信叹气。

    他不是不知道撒力罕的意思,任何一个帝王,怎肯让起兵的声音喧嚣?这恐怕不是胸襟的问题呀。

    回去不回去?

    说还是不说?

    撒力罕为东夏效劳的条件就是东夏王容忍他这句话吗?

    如果纳兰容信不是狄阿鸟的阿弟,他会选择不去,不说,甚至隐瞒这句话,但是现在,在撒力罕和狄阿鸟之间,纳兰容信只会选择狄阿鸟,而不会为撒力罕隐瞒半分,因为如果撒力罕真的有这么一天,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自己就是在为阿哥,为自己的家族埋下祸端。这句话也是给阿哥的一个交代。

    纳兰容信点了点头,歉意地向撒力罕一弯腰,扭身就走。

    到了营帐中,已经有人喝醉了。

    几个喝醉酒的小官忘了是在谁面前。

    其中一个站起来,拍着胸脯就喊:“大王。如果不是我们来救你,你就被困这儿了。就为这个,你再喝一碗。再喝一碗,再有下次,我们还来救你。救十次,救一百次。”

    狄阿鸟给他一扬手,笑着说:“好。好。好。那孤再喝一碗。”

    麾下犍牛顿时有人不愿意了,喝道:“你说什么?你救谁?”

    他爬起来,一边向那人走去,一边扭过头来,喊道:“这酒大王不能喝。他们到现在还居功呢?他们坏了大王的好事,还一味居功,大王你照顾他们脸面,可他们却上天了,非当是了不起的功劳,你这是在纵容他们,也贬低了我们,好像我们保护不了大王,全靠他们一样。”

    纳兰容信正要走过去,两个酒意熏熏的大汉就相互推攘,理论开了。

    有了私斗重惩的先例,更是在大王面前,两个人不肯打架,哪怕喝醉了酒,就光推着理论。

    狄阿鸟也笑意盈盈地劝阻,说:“都好好的喝酒。别你推我攘的。”

    于是,他们也不推攘了,光动嘴。

    乡旗小官大声道:“本来就是你们没用,保护不好大王,说我们坏大王的安排,你这不是打不着猎,怪别人惊你的猎物吗?”

    那犍牛悲愤地说:“你少咧咧,大王在县旗,是要把敌人吸引过来,圈起来歼灭,几支军队全在外围急行军,结果还没到抵达指定的位置,你们把敌人惊跑了,现在肯定没来得及封住敌人的退路,敌人说不定就能逃窜出去。你们把我们数千人都调动的计划全破坏了,还居功。大王不让你们追击,怕你们起伤亡,说你们毕竟是百姓,而且还为你们保留脸面,不说是你们破坏了他的计划,可你们不知好歹,还敢居功?”

    那小官“啊”了一声。

    众多的乡旗官员顿时看向狄阿鸟,有些喝醉的,酒也一下醒了大半。

    片刻,便有人醒悟过来,上前请罪。

    狄阿鸟端坐不动,微笑道:“不怪你们,要怪,怪孤思谋不周,想不到方圆几百里的百姓都来救孤,没算计好,要是提前告诉你们呢,就不会有这样的差错,不怪你们。不怪你们。你们也是担心孤和将士们的安慰,情谊难得。今天不许再提,谁再提罚谁酒喝。放跑也未必是坏事,我们就更有理由为死去的百姓报仇雪恨,出兵讨伐陈国,追到他们老窝去。”

    纳兰容信苦笑摇头。

    有的时候,他也觉得阿哥太豁达。

    要是任人胡说,大王打仗打得自己跑别人包围里了,这说明大王无能呀,可关系着巴特尔的尊严,大王的威严,阿哥却也不吭声,照常为这事儿吃人家要挟,被灌酒,反倒是阿哥的部下实在忍不住,跳出来挑明。

    纳兰容信要在狄阿鸟这儿递撒力罕不恭敬的话,不敢当众人的面,便走上前,在乡旗小官们的诧异中走到他旁边,趴在他耳边,小声地叹息说:“阿哥。撒力罕不肯来。他还让我带话给你,说:他就要在外头看着你,监视你,如果你有一天变得残暴不仁,他就起兵反抗你。”

    狄阿鸟脸色严峻起来。

    纳兰容信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小人。

    但是他也没有办法,立场在,他不可能就家族的敌人或者潜在的敌人隐瞒阿哥。

    他在心里问:阿哥会杀了撒力罕吗?

    狄阿鸟点了点头,轻声说:“这我没想到。真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意外。意外。”他站了起来,要求说:“带我去见他。”然后回过头来要求说:“带点酒。”紧接着,他却又说:“是巴特尔的都跟我来。”

    这一招呼,除了几个文参,几乎人全站起来了。

    但随后,文参们也站起来。

    虽然他们自认为巴特尔都是能打仗的,但众人要跟着去,他们也觉得跟上好。

    于是狄阿鸟走在前头,钻兵豹子捧着酒跟在一侧,牙猪儿抱了头盔跟上,屁股后面一长串人就跟了上去。

    纳兰容信有点后悔,心说:“阿哥呀阿哥。你要是到了一刀杀了他。阿弟怎么做人呀。别人又不知道我,就见我来说句话,你跑去把人杀了,肯定以为我是告密的小人。”

    于是他想往后面溜。

    没想到狄阿鸟一把捞住他胳膊,一提,他飞一样到狄阿鸟前头。

    他几乎想哭,暗道:“阿哥这雷霆之怒,也不管我了。逼着我做小人去呀。看他这模样,我……我,我回家非找大娘告状去我。”

    他的“大娘”,自然是狄阿鸟他阿妈。

    狄阿鸟断然一喝:“别磨叽。”

    他怕了,只好憋屈着往前走。

    没办法,阿哥威严上来,如果一拨人一起扛还好,单个人,他不敢。

五十八节 东夏国士

    撒力罕站在略高一点的地方,盔甲半卸,一只脱出来的袖子被夜风吹得飘飞,纳兰容信不免自惭形秽,而又敬重不已。

    不管如何,这是个巴特尔,真正的巴特尔。

    他在心里叹息:撒力罕阿哥,非我所愿,亦无可奈何,相交一场,我就给你收尸吧。

    这时,狄阿鸟已经扔下了他,大步如飞,向前走去。

    撒力罕终于发觉了,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看着狄阿鸟为首的一群人上来。旋即,他醒悟到这有可能是自己的一番话带来的后果,不由得笑了,仰天大笑,心里在想:是呀。酒喝多了,出言太不逊,杀了我也好。

    狄阿鸟站住了。

    众人跟了上来。

    狄阿鸟还扭过头去,等着他们全跟上来。

    百姓们也好奇,纷纷围了上来。

    话长腿,跑得也快。

    他们已经在议论刚才在狄阿鸟身边说的话了,有人还在怪别人:“别嚷救大王啥的,大王下了个陷阱,猎物却被我们惊跑了,大伙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把大王救出来了呢。”更多的人是在跟大王打招呼,因为有人奴隶出身,率先趴地上了,很多的百姓就往地上扎,表示拜见。狄阿鸟给纳兰容信略一比划,是让他去搀扶人起来,纳兰容信正不想看撒力罕伏刃,便借机往一旁挪。

    他还是没有跑掉,刚刚拽起来一个百姓,狄阿鸟就说话了。

    狄阿鸟一脸威严,大声喝问:“今天晚上,孤出城截留你们,不让你们追敌,当时情形有点乱,孤记得一位巴特尔马驰得飞快,来到孤旁边的土坡上,站到土坡上,持弓守卫孤。孤想请问诸位,那个人是谁?”

    众人全把视线移向撒力罕。

    很快就有人喊道:“撒力罕巴特尔。是撒力罕巴特尔。”

    撒力罕不笑了。

    他有一种恐惧感,他怀疑这是狄阿鸟的引子,狄阿鸟是在给他罗列罪证,是的,这时他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不是源自于害怕。

    他自己说话的轻重他知道,可狄阿鸟没提,问当时是谁持弓站在一旁,自己是狄阿鸟的仇人,持弓站在一旁,说你是戍卫不如说你想刺杀他。

    他这么想,纳兰容信也这么想。纳兰容信在心里长叹:“还是阿哥老辣呀,要杀人,罪证立刻罗织了出来。”

    狄阿鸟露出斧刻般的笑容,两只眼睛压得像鹰鸠一样闪亮,他喊道:“撒力罕巴特尔。你来。”

    撒力罕硬了一口气,大步上前,走到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扪胸鞠躬,说:“撒力罕见过大王。”

    他怀疑自己已经是必死的人,每一举动,都很端重,得体,像是最后一次厚待长生天给自己的生命。

    狄阿鸟给钻冰豹子喝道:“去。给他倒一杯酒。用孤的金杯。”

    钻冰豹子这就在一个犍牛的帮助下,一人持杯,一人倒酒,给撒力罕倒上了酒。

    撒力罕接过。

    狄阿鸟只简短地说:“满饮。”

    撒力罕凝视了一会儿金杯,一仰头喝了。

    纳兰容信却“咯噔”一下,在心里反问:“酒里有毒么?赐不流血而死?可是用他金杯干什么?难不成还表示敬重?”

    狄阿鸟这时才悠悠地说:“孤想问一问。诸位有多少人知道,孤的阿叔,你们口中的先可汗,曾经因为撒力罕阿爸不听号令,将他双手倒缚,用自己的金斧砍在脑袋上?”

    撒力罕的眼泪一下下来。

    惨状让他情不自禁。

    众人交头接耳。

    突然,有个人喊道:“啊。大王。那他不是守卫你,是想刺杀你。”

    狄阿鸟一摆手,严厉地喝道:“勿言。”

    他再次吩咐钻兵豹子:“去。再给撒力罕巴特尔满上。”

    钻兵豹子连忙再上前,又给撒力罕倒满酒。

    狄阿鸟等酒满了,撒力罕持得稳当,再次喝道:“满饮。”

    撒力罕一仰头,又喝了个一干二净,亮出杯底,让众人观看。

    这时候,他连一丝的恨意都提不起来,就算杀自己,这也是极大的礼遇和厚待了,自己要做的,就是死也要死得像个巴特尔。

    狄阿鸟反问:“有谁知道,当时的惨剧为什么会发生?”

    他还没忘记纳兰容信现在的身份,问道:“铮容信。你来回答孤。”

    纳兰容信完全没想到让自己回答,根本就没往上头想,一愣神,却是回答不出来。狄阿鸟指了周围,问:“你们谁知道?”

    众人都不知道,连他要干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呢?狄阿鸟冷哼一声,缓缓道:“一群不学无术的东西。”

    他慢慢地说:“孤今天告诉你们为什么?先可汗要打仗。撒力罕的阿爸不听号令。撒力罕的阿爸为什么不听号令?因为当时的东夏还不是国家,撒力罕的阿爸出于对自己部众的爱惜,想保存实力,不肯听命行事。这就是惨剧发生的原因。”他不忘问撒力罕:“孤说的,可有你认为不对的地方?”

    事实就是这样。

    撒力罕摇了摇头,表示认可狄阿鸟的话。

    狄阿鸟沉声说:“造成这种惨剧更深层的原因是什么?当时的东夏没有秩序,部族林立,首领们希望保存实力,先可汗需要他们服从……孤要是得出结论,先可汗砍杀撒力罕阿爸是因为没有东夏国,没有大夏律令,对不对?撒力罕你的仇人是先可汗,也不是先可汗,而是混乱带给我们东夏的悲剧对不对?”

    众人好像一下拨云见日?

    撒力罕痴呆地站着,他从来也没有这样想过问题,这超出了他的理解。

    狄阿鸟大声询问:“孤推行大夏律令,由官府根据大夏律令治理百姓,收回不少首领们的治权,就是要防止这样的悲剧再一次发生。本来不是仇恨,不是罪行,巴特尔之间却要相互杀戮。说清楚了这一点儿,孤和孤的家族还是不是你撒力罕的敌人?”

    撒力罕本来认为“不是”,只是他没有当众放弃尊严的习惯,就不吭声,只是挺拔地站着。

    狄阿鸟给钻兵豹子一示意。

    钻兵豹子倒了两次酒了,自然不需要他多说,上去又给撒力罕倒了一杯酒。

    这一次,狄阿鸟没有让立刻满饮,只是说:“自东夏国立国之日起,东夏人之间相互的仇恨是不是全部撇清?自东夏推行大夏律以来,是不是应该撇清?因为官府在维持正义,可以替你伸张正义?私仇是不是不应该再包含杀人,诬陷,偷窃,欺骗,奸淫等等所造就的罪行?没有这些罪行,我们的私仇,应该是结怨于拌嘴,骂人,侮辱人,相互打了两拳,看别人不顺眼……这是多大的事情吗?哪怕是误伤,但凡心胸稍微宽广的人就都能全部化解,是与不是?所以,孤认为,自东夏国立国之日起,自东夏推行大夏律以来,以前的仇恨可以一笔勾销,要是不一笔勾销,怎么开始推行大夏律?要是只要是别人仇人的人,就让他死绝,那东夏谁没与人结仇?岂不是只剩带着仇恨,还没来得及报仇的婴儿?诸位以为如何?撒力罕以为如何?”

    这又是哪一出?

    纳兰容信疑惑了,撒力罕也疑惑了,众人则习惯接受,纷纷道:“是呀。相互之间都是仇人了呀。”

    狄阿鸟点了点头。

    他又问:“撒力罕,你心里是不是舒服多了?”

    撒力罕心里确实舒服多了,但“起兵造反”的那句话再收不回去,他叹息说:“大王。我知道我有罪,不该出言不逊。我已经反悔了。”

    狄阿鸟要求说:“满饮。”

    撒力罕一点头,再一仰头,一饮而尽。

    金杯容量挺大,他本身就喝了不少酒,身体已经不免摇晃。

    狄阿鸟这就大声道:“你们好好地看一看眼前的撒力罕巴特尔。”

    纳兰容信心道:“待会儿看不到了。”

    狄阿鸟继续往下说:“这是一位真正的巴特尔。某种程度上说,他与孤有仇。但他放弃了仇恨,竟然害怕孤遭受刺杀,跑到孤的身边守卫孤,这才是一个巴特尔的胸怀呀,他赢得了孤的感激,敬重,以及信任。便是这样,孤想把他召到身边,奖励他,重用他,派人喊他,你们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纳兰容信和撒力罕几乎同时反应过来,来了。

    狄阿鸟说:“他说他要站在这里看着孤,监视孤……他所说的这里,不是指这里,孤认为是站在草原上,站在你们中间,站在东夏百姓中间。”

    话还没说完,很多人就怒吼了。

    “他太不逊了。他凭什么监视大王?”

    “不。晚上那会儿,他肯定不是守卫大王,他是想刺杀大王。”

    狄阿鸟大喝一声,喝止了他们的声音,这才又放缓声音说:“你们先听着。别妄下结论。孤来告诉你们。他这是一个巴特尔的情怀,你们懂什么?所以孤才让你们站在一旁看着,听着。孤派人喊他干什么?是要重用他,是要给他奖赏,是要给他权力或者说是金银牛羊,他不要,他要的是什么?你们听到了没有,他为了监视我,为什么监视我?怕孤残暴不仁,害百姓不得安居。这是要东夏太平呀,是要东夏人安居乐业呀。所以哪怕孤操他生死,他也要说,如果有一天孤残暴不仁地对待东夏的百姓,他第一个起兵……这才是真正的东夏巴特尔,属于我们草原的雄鹰,属于我们东夏的,无双的,像白璧一样无瑕的国士。国士可能你们不知道。孤在中原时,中原人就用这样的赞誉来称赞那些一人受启用就可以兴盛一个国家的人。撒力罕就是这种人。”

    众人都懵了。

    纳兰容信惊喜交加。

    他没想到阿哥的结论是这样的。

    他自己恍恍惚惚,好像有点儿明白。

    狄阿鸟看着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了的人们和身边的小官们,犍牛们,大声喝道:“还等什么?我们东夏有自己无双的国士,你们就不知道欢呼吗?”

    他自己轻轻击掌,喊道:“撒力罕。巴特尔。”

    这种聚集众人欢呼的方式是他独有的,纳兰容信都学了去。众人顿时相应,掌声从轻微到猛烈,喊声从十个八个到大海怒潮一般,所有的百姓,将士,远的近的逐渐都加入进来,声音几乎没了边际。

    撒力罕一只大手持金杯,一只大手捂着自己的脸,哭得一塌糊涂。

    不知何时,声音才停歇下来。

    狄阿鸟一摆手,娓娓而温和地说:“听到了撒力罕的话,孤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孤在中原,千里勤王,皇帝问孤想要什么,孤说,孤什么也不想要,想要天下太平呀。从此皇帝认为孤有贰心。皇帝也从此永远失去了孤的忠诚。因为孤希望天下太平,不是为他一个人呀。今天撒力罕说了孤所说过的类似的话。孤不但不认为他有贰心,或者真想造反,更不想失去像他这样巴特尔的忠心。孤也想让天下太平的人呀。话又回来了,怎么样才能让天下太平呢?外患要平。内乱要治。巴特尔、官吏都要清廉,都要无畏,刚正,勇于出来做事,为造福我东夏……做事。至于起兵,先要尽力于别的办法,实在没有办法才能起兵,否则起兵就不是想让国家太平了。”

    他诚挚地问:“撒力罕巴特尔。你可愿意入官学,出来后为官为将?不为我。只为东夏?为我东夏万千百姓?”

    撒力罕结结巴巴地反问:“为东夏?”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5236/ 第一时间欣赏曲尽星河最新章节! 作者:鼎鼎当当所写的《曲尽星河》为转载作品,曲尽星河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曲尽星河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曲尽星河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曲尽星河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曲尽星河介绍:
通过一些列的外交和妥协,狄阿鸟为新生的东夏赢得五年休养生息的时间。东夏官府重视农牧,广积粮草,吸收和培养人才,重视医学和卫生,完善自己的律法,缔造精工闻名的军用民用作坊……得益于近攻远交的国策和三分堂的有效运作,东夏渐渐有了大国的气象。对。近交,远攻…曲尽星河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曲尽星河,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曲尽星河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